一百五十一章 误打误撞
直到纪燮与自家人出门,傅春儿才有机会坐下来,细细将纪燮今日到访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她叹了口气,只能说,这位纪小七还真是一直将自家的事情放在心上。这时候傅阳从隔壁过来,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坐在傅春儿对面喝了一口茶,随口问道:“小七爷今日送了什么过来?”他指着侍墨留在家中的那个包袱。
“哦,哥哥,你没有与小七爷要过什么吧!”傅春儿将纪燮将此物送到下铺街的事情说了一遍。
“没有啊!”傅阳有点摸不着头脑,兄妹二人将包袱打了开来,只见里面一领木匣,再打开,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盛着一排铜制的印章,一共五枚,从大到小一字排开,钮上都穿着大红的签子。傅春儿将印章反过来一看,见都是一色的阳文“馥春”两个字。
傅春儿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抱着这几枚铜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纪燮何止是将自家的事情放在了心上,有哪一件是他不曾想到的?自己前一日还在与母亲提到要刻一枚印章,用来印上自家的字号。今日这样一份礼物就已经送到了自己手里,而且铜制的印章,要比石质更要耐用一些,做起来也耗时耗工,想来这份东西,怕是纪燮在出去金陵之前就已经吩咐下来了。
傅阳带着几分狭促看着妹妹的反应,然而见到傅春儿发怔的样子,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春儿,小七爷在咱家的事情上头事事用心,你……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傅春儿反问了一句,站起身,走到堂屋门口,看着穿堂里摆着的花草,如今家里的晚菊也已经露出了一些颓然之色,只有几盆万年青。还一样是碧油油的,为小院添了几分亮色。
傅阳在她身后说:“春儿,哥不多说什么,只是这件事情,你要早做打算。如果你觉得小七爷人不错,哥哥这两年一定给你努力挣一副拿得出手的嫁妆出来,叫你即使到了别人家,也不会叫别人看扁了。”
傅春儿抬起头,她突然想起什么,难道……
“但若你想有一双疼爱你的长辈。日后过些轻省的日子。其实钱表弟也挺好。姑父姑母看重你不用说。我觉得钱铄他对你……”
“哥哥,不要说了!”傅春儿转过身来,说:“你当日离开大德生堂,出来自立门户。是已经想到了……”她没说下去,眼圈倒是有点红了。
傅阳别过头,看看天,说:“眼下天干物燥的,隔壁作坊里香粉干得也快,该是有一批鸭蛋粉要起模了,我去那边看看去,今天晚上可能是要把这些鸭蛋粉都削出来的,如果真是这样。记得给我们准备点宵夜。”
鸭蛋粉成型出模之后,需要在刚出模的十二个时辰之内,用刀子将表面形状再修一修,再晾晒一日,最后用粗纸打磨光洁。就可以拿去包装了。每次傅家有一大批“鸭蛋粉”出模的时候,作坊里的人都很辛苦。自傅老实往下,傅阳、阿康,甚至是钱铄都会来搭把手。杨氏心疼他们,会精心准备宵夜晚餐。眼下杨氏出门了,傅春儿便在心中开始合计着晚餐和夜宵做什么,一会儿傅阳去了隔壁院子,傅春儿就打算出门。
她先是去之前去过的邻人家里,从那些女眷手里,将付出去的花样子一一都收回来。果然有几家人说是花样子好看,能不能将原来那个样子留着自家用,还有一两家说是事先给过来的棉纸找不见的。这太明显了吧!傅春儿心中腹诽,也在心中一一记下来,哪家女眷日后可以合作,哪家不行,要心中有数才是。
这些活计做得最多最好的还是刘婶。傅春儿在她的面点铺子前面看着刘婶深深凹下的眼圈,忍不住出言劝道:“刘婶,钱挣得再多,也要注意身子啊。”
刘婶满脸堆着笑容,对傅春儿说:“难得春儿这样的年纪,已经知道疼人了呢!”她又说:“等你长大成人就明白了,看着我家小二子在灯下读书的样子,就是再苦再累,也要供他出息。春儿,你家还有花样子要画吗?这几日已经画熟了,乍然就这么没有了,过两日,只怕又手生了。”
傅春儿笑道:“尽有呢,我一会儿就给您送过来。”她笑着,又在刘婶铺子里称了两斤挂面,这才往家里去。一会儿再出来,她拿了新的棉纸数给刘婶,然后就提着篮子去东关街那里的菜食铺子里买自家做晚饭的材料。她见有不错的老鸭,就请铺子里的师傅帮忙收拾了,买回家来,家里还有点玉兰片与火腿,正好煲上一锅好汤,再买了一点儿子肋条肉,和刚上的冬笋,回去做笋炒肉,或者杨氏要是有兴致,做做“斩肉”,也是好的。
她刚到家,就听院里杨氏与傅老实在说话。“难得父亲一听见老先生的名号,就坐都坐不住了的,手里的茶盅差点都翻了——”杨氏笑道:“父亲坐馆这么多年,与李先生也算是同行了,他这样推崇的人,想来是没错的。”
傅老实说:“小七爷荐的,哪里会有错?”
傅春儿一进门,赶紧问杨氏:“收下正儿了?”
“可不是,”杨氏笑得几乎合不拢嘴,说:“正儿在人家李先生面前,将所有人说的话都学了一遍,没一个字学错的,逗得李先生直乐,最后当然是收了,明儿个起,就可以送他上学去了。”
“呀,正儿这么小,就要做读书郎了啊!”傅春儿蹲下身子,逗着傅正,岂知这小子挺胸凸肚地说:“是呀,正儿这么小,就要做读书郎了啊!”话是一个字没变,可是眼前的小小人儿话却说得豪迈,志气满满的样子,逗得杨氏又握着嘴笑了个不住。
“娘,那位李先生的来历,小七爷有与你们提过么?”傅春儿站起来问杨氏。
“这倒没有,但是你外祖父心中有数,今日是你外祖和我们一起带正儿去拜的师,你放一千一万个心吧!”听说了这位李先生,竟然外祖父有这么大的反应,况且有是纪燮自己的蒙师,想来一定是没错的。想到这里,傅春儿放下心来。她主动请缨,道:“娘,日后我去接送正儿上学吧!哥哥他们,作坊和铺子里都忙得很。”家里其实就算她还算是个闲人了。
“也好,”杨氏点了点头,“老先生开的书院就在砚池,离下铺街没有多远。你送完正儿,还可以去下铺街那里给你表哥搭把手。”
“嗯!”傅春儿应了,张罗着去厨下忙活,而杨氏则取了些布头出来,说是要给傅正做一个小书袋,装他那些笔墨文具。杨氏一边寻着,一边感叹:“人家小七爷什么都想到了,李先生刚答应收下正儿,小七爷就送了一副崭新的笔墨给正儿,说是贺自家师弟。啧啧啧,小七爷这份人情,咱家以后怎么还喏!”
傅阳正好过来,听见这句话,朝傅春儿笑了一笑。
傅春儿有点心虚。
傅阳却什么都没说,他是来找傅老实的,手中托着一块脱模的鸭蛋粉,给父亲看过,说:“爹,这样行了么?如果可以,今天晚上我们几个小的熬一熬,将这一批粉给赶出来。”
傅老实接过那鸭蛋粉,在手里抹了一把,笑道:“可以了——”他将鸭蛋粉凑到鼻端,闻了闻,突然惊讶地道:“怎会是这个味道!”
傅阳笑笑,道:“爹觉得不好?”
傅老实反复闻了闻,激动地说:“你这一批粉里加的材料是什么,配方几何,快快记下来,千万不要弄错了。”
傅阳惊讶不已,答道:“已然都记下来了,爹,这味道怎么样,还行么?”
傅老实不答,用手指从鸭蛋粉上搓下来一点,拈在手心里细细地看了,有对着光照了照,微微叹了一口气,说:“这次做出来的鸭蛋粉,味道与戴家的贡粉十分相近,只是细微之处,稍稍有点不同,另外粉的质地也有些不一样,跟戴粉相比,缺了光泽。”
傅阳听了这话,也是很惊异,说:“爹,如果是这样,戴粉里面,一定是有定粉的,否则不会有光泽。”
定粉就是铅粉,久用对皮肤有害,难道戴家竟不晓得这个道理么?寻常的粉里有就罢了,连贡粉里也有?
“有定粉又如何?”傅老实反问道。铅华入妆,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在戴家的粉成为贡粉之前,以前的贡粉里也一定都是有定粉的。自古的规矩,哪有那么容易改的。
“嗯——”傅阳摸了摸后脑,无言以对。
“爹,哥哥,我倒觉得,为何一定要与戴粉一样才是好呢?我家既然已经能配出与戴粉香型一致的粉出来,为何不多多宣扬一下咱家的粉,能够滋养肌肤,不比那寻常的粉,只有上妆这一个用途呢?”
傅老实还没有反应过来,傅阳就已经先叫了声好。不过他又说,“妹妹,咱家以后总是要做一些既有光泽,但又不似定粉般损皮肤的材料,这样才能将戴粉比下去。”
傅春儿失笑,心道哥哥已经在心中牢牢将戴家做了未来的竞争对手,不晓得被戴家姐妹知晓了,会怎么样。Ro
一百五十二章 蒙师
当晚,傅家几名男丁忙了一宿,傅春儿与杨氏都是半夜起来,为几个人做的夜宵,下的清水挂面,又将晚间熬的老鸭汤舀出来做了汤底,然后烫了几棵“瓢儿白”的小青菜。傅春儿给几个人端了过去。
傅老实与傅阳都是干活干得精神奕奕的,但是阿康与钱铄却很明显地露出疲态来。
傅老实赶紧推两人先去睡,“阿康还小,铄儿明日还要去铺子里盯着的,比不得我们两个,剩下的原也不多了。你们先去睡吧”
阿康与钱铄两个,就都拍着肚子回屋去睡。阿康住在作坊那间院子里的耳房里,而钱铄却是与傅阳挤一个屋子。他回去的时候,顺便帮傅春儿提了众人用过的碗筷回傅家小院,一边走一边问傅春儿:“春儿妹妹,今日来你家铺子的那位公子爷,看起来对你很好的样子。即便你没与他说话的时候,他都一直在看着你。”
“有吗?”傅春儿嘴硬,一边赶钱铄回房,一边去厨下洗碗。她突然觉得,早早对钱铄说清楚了也好,她既没有打算对纪小七假以辞色,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钱铄。眼下看这钱铄,竟也是个嘴上不说,心里明白的。自己如果能够与钱铄说清楚,姑母傅氏那里,应该就好办了。
第二日,傅春儿早早地起来,在厨下烧上热水,又奔去富春,买了两笼“八珍笼”回来,将剩下一点米饭用开水烫了,招呼大家吃早饭。这时候傅老实与傅阳刚刚忙完,都是熬得双目通红,傅阳走路有点飘。两人一起从隔壁院子过来。杨氏与傅春儿见了父子俩这副样子都是心疼不已。然而傅老实却一脸不在乎,说:“这批做完,就已经做了一大半了。往下的活儿你们娘儿们就可以帮手了。”
他说着拍拍傅阳的肩膀,道:“阳儿既然已经跟人家说定了日子,就要言而有信,做生意最讲究这一点诚信之道。”他说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道:“老了,快要熬不住了。”
“哥哥,”傅春儿看傅老实确实有些精神不济,开口说:“我看,这单生意做完,咱家是时候考虑设计一个章程,无论是短工也好,长工也罢,这生意要往下做下去,无论如何都要雇人了。”
傅阳也点点头,说:“隔壁院子的地方也渐渐不够了。这院还有一间耳房,这两天我先收拾收拾,腾出来做库房。隔些日子,怕是还要再请老何出面,地方还是不够。”
兄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傅阳吃了点烫饭,更是露出困倦的神色。而他身旁的钱铄,倒是休息之后精神与气色不错的样子。
傅春儿自己则要送傅正去进学,这是她刚揽下的差事。
那位李老先生给蒙童教书授课的书院,就在砚池旁边。那里曾是一处叫做“南园”的大园子,可惜后来荒废许久,一直到近十来年,才有慢慢翻建,修出了一间叫做“深柳读书堂”的小院,一院三进,门口挂着一对楹联,上书:“会须上番看成竹,见拟清阴到画堂”。这里眼下就是那位李先生给蒙童启蒙的小小书院。
傅春儿带着傅正来到书院门口,有一名穿着仆下衣衫的中年人正在清扫落叶,看见傅正,笑道:“来了啊!”傅正背着杨氏给他做的小小书笔袋,向那名仆从问过安,迈着小腿奔了就奔进书院里去。院落之中有一位花农打扮的老者,此时正在收拾花圃,傅正便停下来恭敬叫了一声:“老师——”
傅春儿见到那位花农老者打扮得极普通,穿着一身土布的衣衫,头上包了一块青布,似乎是广陵城里最寻常不过的劳作之人的样子。但是那老者一回头,亲热地对傅正说:“傅家小子,来了啊——”说话时声如洪钟。傅春儿这才看出他的气度不凡来,便也远远立着行了一礼。堂中这时候嬉笑玩闹之声传出,倒不像是傅春儿所想象的那种官学里,所有的蒙童一清早就摇头晃脑地在那里背着“三字经”的情景。
傅春儿见已经送到了地方与那中年仆从稍稍聊了两句,晓得他姓徐,是青州人士,因李老先生于他家有恩,老先生离开青州到广陵落户,就千里迢迢地随了来,照顾老先生的饮食起居。傅春儿又问了几句李老先生的饮食喜好,这才与那徐姓的仆下作别,往下铺街的方向走去。
“深柳读书堂”所在的这片园子,虽然尚未完全翻建,然而眼下还是在堆空的太湖石之际,伸出几爿屋宇。左边小小一卷山廊,曲折连着几间抱厦,厦上有匾额,题曰“澄空宇”,与此遥遥相对的另一侧屋宇,则有匾额题曰“风漪阁”。
傅春儿一边往回走,一边偷空观赏这处园子的景色,她倒不曾想到,闹市之中,竟然有这样一处清幽俊雅的所在。“要是在后世,这里绝对可以修公园了——”她自言自语道。然而她将将走到砚池边上的时候,突然定住脚步。
她见到纪燮背对着她,立在湖岸一处垂柳旁边。他头上戴着儒巾,穿着一袭雨后天青色的直身,背着手一人立在湖边,如老僧入定一般,定定地看着湖面。傅春儿无意相扰,往前走几步,回过头,见到纪燮的侧脸。
湖边有一点薄雾,将纪燮身后的渐枯的柳树渐渐隐去,一点阳光从树间透下来,洒在他的面上身上。傅春儿突然觉得此人如此地不真实。平日里看着优雅俊秀的纪小七,此时侧对,遥遥地看过去,面孔五官竟显得多了一些棱角与英挺,而望向砚池湖面的那双眼眸,似乎也多了一些决断。
傅春儿在湖边悄立许久,而纪燮也没有回头。湖面上的雾气稍稍散去一些,偶尔掠过一只飞鸟,水面上迅速划过一行倒影。傅春儿突然觉得这副图景完美之极,简直令她沉醉于其间,混忘了日常那些生活琐事。
直到她移开脚步,纪燮都不曾回头,她始终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可是如果傅春儿真的有机会到纪燮面前,便会看到纪燮眉宇之间逐渐清明,原本的郁色终于不见了。
傍晚时分,傅春儿过来“深柳读书堂”接傅正。在过来的路上,她心中砰砰直跳,不晓得会不会再次见到纪小七。然而一路上没有见到纪燮的影子,她心中又难免有些失落。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顺利地接到了傅正。傅正拜别了老师,极高兴地拉着姐姐的手往回走。傅春儿不禁问:“正儿,今日老师都教了你什么了?说来给姐姐听听。”
傅正用他清脆的童音说:“与姐姐平日里教的一样,不过堂上有好多家里没有的,正儿今日认识了海棠果、苦菊,还捉了一只秋蚱蜢,和好多蚂蚁。老师说,明日带我们去翻地里的水萝卜去。姐姐,回头正儿给你带水萝卜,你做了把正儿吃吧!”
傅春儿闻言心道:那还真是与自己在家带傅正的时候干的事情一样。“老师没有教你们念什么书么?”她还是好奇,这么大牌的蒙师,竟是这样教孩子的么?她不禁又想,难道,纪小七,也是这样成长起来的。难怪她觉得此人与当世之人有那么几分不太一样,门第之见不深,对科举也不那么看重。
“没教。我问了老师,老师说——”
“正儿,凭你的天资,学什么书都不用两个月。这么早学一肚子书本干嘛!”傅正将李老先生的原话给学了一遍,连语音语调都学了个足。傅春儿听着“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这名蒙师果然有意思,她很难想象,自己的小弟要是这点年纪,就成了个成天摇头晃脑的小小读书郎,而失了童心童真童趣,那会是什么一副景象。
从这一日开始,傅春儿的生活变得异常忙碌,除了每日接送傅正以外,更是要为了傅家备货的事情忙碌。而当初约定的时日——十月初十,似乎转瞬将至。她与杨氏成天忙碌着将傅老实与傅阳他们已经做好的鸭蛋粉装盒,并将已经灌好的头油瓶子密封烙印。除此之外,她还要帮手杨氏准备一家人的饭食,忙前忙后之余,再加上心中存着些事情,一时便清减了不少,原本圆圆的下巴变尖了起来。
傅家人看了她的样子,都很心疼。然而其余人也都好不到哪里去。傅老实是最明显的,他除了因少眠而消瘦之外,更是常常胡子拉碴,眼里布满血丝。傅阳这回也豁出去了,常常晚间自己在作坊里一做就是一个通宵,脸色青白,原来就不甚健壮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但是父母妹妹问起,傅阳却总是犟嘴说他原是在大德生堂就值夜值惯了的,因此没事。
然而钱铄和阿康这两个,都是有点没心没肺的,心里完全装不住事儿的样子,这几日在杨氏变着法儿调理伙食之下,都是吃的肚子圆滚滚,小脸胖嘟嘟。杨氏有时嘲笑他们,说这两人就像是一对兄弟。
一百五十三章 发货
十月初八那日,有一批头油出了事。
十月小阳春,不知为何,今年的日头毒得很,连着几日,正午的时候或是在太阳底下走,几乎叫人只穿得住单衣。
傅家做好的头油与鸭蛋粉都装在竹箱中堆放在银两处。可是却又一箱被傅老实遗忘在了敞亮的地方,一连被日头曝晒了几日,待到发现时已经晚了。傅老实连开了几瓶,都发现头油已经有了异味,不复桂花油的那种清甜味道,油质也不清亮,有点黏答答的。
傅老实决定将这一批变质的头油倒掉。
阿康就在旁边说:“三爷,这批油要是倒了,就来不及重新制了。”
傅老实想了想,道:“阿康,去铺子里,将现在铺子里发卖的油清点一下,够不够重新装这些瓶的。”
很快阿康就从下铺街赶了回来,手中拎了三个大竹筒,对傅老实说:“表少爷说了,今日正巧来了一个主顾,一下子买了很多。铺子里所有的就是这些了。”
“表少爷还说,他见他们仙女镇上的铺子,要是有了这种事情,都是将不好的货掺到好的箱子里。这一箱五百瓶,散到两万瓶头油里连个零头都不是。表少爷说,没什么打紧的。”
傅老实听了便很生气,偏偏钱铄又是亲戚家的孩子,又不在眼前,傅老实自己郁闷了半天,决定等钱铄回来,要和这个小子好好说道说道。
傅春儿倒有点不以为然。钱铄家一直是在镇上开杂货铺的,贩卖的东西五花八门,而且又都不是自家产的。因此有的时候,残次品搭了一件好的,就卖出去了。若真有主顾来退来换,那换了就是。
然而这次傅家的情况不同,出产的头油和香粉,都是贴上了自家的字号往外发卖的,而且到各处贩货的是走船的行商,谁知道这变质的头油最后会卖到什么样的人家手里。万一有个不妥当。砸了自家的招牌字号,就不好了。
傅阳这时候从外间回来。他刚刚去钞关码头那里,雇了好几辆大车,这样初十那日一早,就可以把货从瓦匠营运到码头去。他回来听说有一箱头油坏掉了,也是皱眉不已,但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但是他赞同傅老实的想法,残次品决不能发,发了出去,就算是一时那刘姓的行商不察。日后买到手的主顾用了。肯定要骂自家是奸商。
傅阳少年气盛。眼睛里容不得砂子,所以也不许一分一毫有损自家品牌的事情发生。
“实在不行,就只能告诉那位刘行商,说咱家有一箱头油意外坏掉了。再赶制也来不及了。一千两银子的货款里,请他扣去一些呗。”傅阳想了想,似乎也只能这样。“或者去买别家的头油,重新装瓶,贴了咱家的字号发卖?”
买别家的头油,充自家的字号,不仅成本上要高一些,而且总觉得怪怪的。
傅老实在旁边叹了口气,说:“都是爹不好。人老了,明明看着这箱油在太阳底下晒着,就是想不起来。”他很郁闷,“不管怎样解释,说起来都是咱家先失了信誉。”傅老实一生。都讲究一个“信”字,结果自家第一笔大生意,就出了这等事,而且还是他自己的原因造成的,便唉声叹气了个不住。
傅春儿见状,赶紧出来安慰爷儿俩,“哥哥,你和那刘行商敲定的时候,有没有讲明头油和鸭蛋粉的数量。”
“没有,只是约好了头油十文钱一瓶,鸭蛋粉二十文一盒。数量是咱家自家来定的。”
“那就好办了!”傅春儿笑道,“爹不是那是怕鸭蛋粉出状况,多做了半成的粉。我们再凑五百盒粉出来,总是没问题的吧!”回头傅阳见了这行商,可以解释清楚头油的事,然后再告知自家是以价高的鸭蛋粉替代的,想来那刘行商应该可以接受。
傅家的鸭蛋粉在制作的过程中,如果干燥的情况不好,在最后整形削制的那道工序时,鸭蛋粉会裂开,不成其鸭蛋的形状,这种粉就不能装盒,只能作为残次品放在铺子里低价贱卖,或是干脆碾成散粉发卖。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影响最后的交货,傅老实当日留了个心眼儿,多做了一批鸭蛋粉出来,反正这批卖不出去,也可以放在自家铺子里发卖的。
“春儿说的是个好主意——”傅阳闻言大喜,拍了拍脑袋,心想自己怎地就没有回头好生想想当日与那刘行商的约定。他看着傅春儿明亮的双眼,不禁赞道:“春儿,还是你反应快,你简直就是女中诸葛!”
傅春儿简直就想翻白眼,怎么就“诸葛”了呢?“哥哥,说笑了,哥哥、爹爹,还有阿康,你们三个在一起商议,总会商议出个顶得上诸葛亮的主意出来的。”
“哈,春儿,你笑我还行,笑咱爹,可就不厚道了。”傅阳故意伸了手,想去摸摸傅春儿的小脑袋。可是傅春儿嘻嘻笑,就躲开了。阿康也在旁笑着,可怜傅老实一直挠头,也没有明白傅春儿是在笑他们三个“臭皮匠”。
傅春儿笑了一会儿,正色道:“爹多做的那批富余的鸭蛋粉,应该是和戴粉一样香型的那种吧!”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之所以傅家也能做出与戴家一样香型的香粉出来,是因为粉当中,在花香之外,还添加了少许麝香、冰片、乳香之类的药材。“我想把那种鸭蛋粉,用好一点的锦盒装了,外面拴上丝带,算是高档一点的粉。到时候刘行商见我家用比较贵的鸭蛋粉替了便宜的桂花油,自然会觉得他占了便宜,心中会舒服一点。”
这可就算一种心理攻势了吧。五百盒粉与五百瓶头油,之间差价不到十两银,对刘行商这等见惯了成千上万两的大钱的人来说,纯粹就是心理作用了。
对于这个提议,傅阳与傅老实都赞成,当下动起手,将那五百盒头油都包装起来。傅春儿与杨氏则忙着将实现准备的盒子四面都用锦缎包起来,然后在盒子的里面用浆糊将锦缎固定住,再粘上衬里,最后用重物压住晾干。
就光这样的活儿,五百件锦盒,杨氏与傅春儿就做了一天。第二日,又忙忙地将所有的鸭蛋粉系上丝带,装到锦盒里去。傅春儿一看,确实与普通纸盒与竹木盒子做出来的不同,透着些华彩富贵之气。
她灵机一动,取了几块碎裂开来,但是又相对完整的鸭蛋粉,拿到房里,先是将几块都用浆糊沾上了,然后细细地调了颜料,在裂纹上画上一枝梅花,或是一丛文兰,总之因势就形,随心随遇,想画什么就画上什么。还有一只是拦腰截断有一道裂纹的鸭蛋粉,傅春儿就干脆调了一点金粉,在那道裂纹上画了一道金色的花纹,上面隔空点上朱砂,看起来就像是给鸭蛋粉戴上了一道镯钏一样。
傅春儿将这些手绘的鸭蛋粉晾干,去拿给杨氏看,说:“什么时候娘要走亲访友的,不妨拿上这样的,去做做人情。”
杨氏拿在手中把玩着,掩口笑道:“娘有什么要拿去做人情的,倒是春儿,竟人雅士的清玩一般,我在想,哪怕是送与你大舅二舅,其实也未尝不可啊——”
似乎有一道亮光在傅春儿脑海里闪过。她晃了晃脑袋,觉得太也匪夷所思了。男子用粉的风气在这个时代并不显,戏子伶人或许会在面上傅粉涂朱,若是普通人,甚至是士子大夫,在面上抹粉,要么是被人认为太过“娘气”,要么就是肤色有问题,必须要掩饰。总之,不正常就是了。
玩,而非妆品,是否这样也能再可以再占一些男性用户的市场呢?
不过交货的时间紧迫,容不得她细想,只是帮着父兄母亲将所有剩下的鸭蛋粉都装完了,已经到了初九日晚间。第二日一早,傅家雇佣的车夫到了瓦匠营门口,将傅家早已备好的货装车,跟着去了钞关码头。
傅阳亲自押车到了钞关码头,到的时候,可巧刘行商的船也是刚到未久。两人交接了货品,傅阳丝毫未有隐瞒,将坏了一箱头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又拿了替换的“高档”鸭蛋粉给刘行商看。
那姓刘的行商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傅小哥,我果然没有看错。就凭你今日这样坦诚,我一定将你家的货荐给苏北两淮的行商。”
傅阳陪着刘行商说话,倒也没想清楚到底他为何专门提到了苏北两淮的行商。然而他回家将这话一转述,先是钱铄省了过来,说:“苏北的行商好啊,苏北那边不见得会待见戴家或者是薛家的粉,那边庄户人家一般都图个实惠,不像广陵姑苏一带,包装将就,表面文章做得这样足。”
钱铄一说,傅家人这才明白过来。傅春儿心中暗喜,心道:这无心之举,竟尔误打误撞,换来了这样的收获,果然还是诚信做生意好处多。
傅老实便笑呵呵地问傅阳:“阳儿,如此一来。那刘行商的货款给了你了吧?”RP
一百五十四章 斩肉
“爹,您不知道,当日是仇爷说的,水上往来行商的规矩,像我家这样没什么名气的铺子,都是上货的时候收一两成的定金,等船回来的时候才将全款付清。”傅阳给傅老实解释。
“啊!”傅老实张大了口,半晌才说:“那咱家要多久才能把款子收回来。”他早年挑着货郎担子走街串巷,从来都是货银两讫,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下听傅阳说起,整个人坐立不安了一阵,才问:“那,要是刘爷不过来还咱家的款子怎么办?”
傅阳为他宽心,道:“没事的,仇爷说了,这头一遭,刘爷是他介绍的,因此货款由仇爷作保。”
“这样——”傅老实总算稍稍将心放到肚子里,人也安定下来,坐到了椅上。
他屁股尚未坐热,又突然“啊呀”一声,站了起来,问傅阳:“那刘爷跑一趟松江府,回来的时候总要十一月了吧!你借了老曹那边的银子,打算什么时候还那?”
“已经和老曹说定了,刘爷的船腊月头上就到广陵府来。只要货款一到,马上就还给老曹。”
傅老实“哦”了一声,有点怅然若失地坐又坐了下来。
傅家早先靠傅老实的货郎担子过活。傅老实从戴家的作坊出来,虽然有些手艺,但是却始终没有这等魄力,借钱办货。而各式香粉妆品,又是极花本钱的生意,所以傅老实挑了快十年的担子,家中的生计却每况愈下。直到后来傅家因为从富春茶社退了股,手中有了些现银,再因为傅阳适逢其会,从富春那里借到了银钱,这才叫“馥春”的生意真正起步。
将货送了出去,傅阳这才放下心来,整个人开始觉得又困又倦,坐在椅上也能睡过去。杨氏忙忙地招呼让他在家好生歇息两日。
钱铄本来想告辞的,看到傅阳这副样子,本打算告辞的话又缩了回去。倒是杨氏明白他的心思,说:“铄儿,在舅舅家多住个两日再走吧!铺子那里,只怕还要拜托你再照看两日。回头舅母给你做你爱吃的’斩肉’!”
听到“斩肉”,不止钱铄来了精神,就连傅春儿都觉得口齿生津。
第二日一早,杨氏果然去买了三肥七瘦的肉,还拎了一只童子鸡回来,准备做斩肉。这会儿傅阳在家坐不住,又去了隔壁,与傅老实和阿康两个一起收拾隔壁的作坊,顺便又开始琢磨藏香棒香的做法。厨下便是傅春儿给杨氏打起下手。那斩肉不能买铺子里已经剁好的肉糜,只能是买了七分瘦的后臀尖回来自己剁,广陵府精擅厨活的媳妇,大多都会这一手“斩肉”的绝活,细切粗剁,这样做出来的肉丸才得口感细致,入口浓香。
早先过重阳的时候,傅家也买了几斤蟹应景。杨氏与傅春儿剔了半日,将一时吃不完的蟹肉与蟹黄都剔出来,用猪油熬成蟹粉,用小罐子密密装了,这时候正好拿出来,拌在肉馅里,再调上葱姜,做“蟹粉斩肉”。
傅春儿在旁,洗净了双手,将杨氏已经剁好的肉馅来回用手拍打成肉丸,她一边来回掼打令肉丸紧实,一边想,这要是在后世的饭店餐馆里往外发卖,就该叫狮子头了,这可是淮扬最出名的一道名菜。她回忆着前世吃到的时候,看着面前小小一盅,盅里只得一个肉丸,包裹在清汤之中,看上去就金贵。
然而这一世,她竟能够得尝广陵普通人家用最寻常的手法,做出来最家常的美味。
家常的“斩肉”不是清炖的,而是红炖的。傅春儿在旁边掼打肉圆的时候,杨氏快手快脚地将那只小公鸡剁成快翻炒,然后加了绍酒与酱油,与鸡块一起炒匀了,这才放到砂锅里,加水炖。再将在热油里滚过的肉丸放到砂锅里,盖盖,炖上一个时辰。吃的时候连汤舀几个肉丸出来到小锅里,再烫几片“瓢儿白”青菜,青菜清甜,“斩肉”香浓,肉卤拌饭,就可以实打实地吃一大碗下去。
“斩肉”炖好,杨氏先是盛了一碗出来,衬上烫好的青菜,接着又拿了一只大碗,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都装在食盒里,交给傅春儿。她说:“春儿,这次又麻烦你,再跑一趟。记得跟铄儿说,晚上家来还有斩肉吃,那会儿比现在炖得更够味,回头娘再将炖好的童子鸡烧一下把你们吃。”
“谢谢娘!”傅春儿快手快脚地就换上出门的衣裳,稳稳地托着食盒就往下铺街去了。
下铺街的“馥春”铺子里,钱铄正口干舌燥地与一名主顾说着什么,旁边已经包了一大包货物。最后,看着那主顾欣然掏钱,拎着包好的货物出去,钱铄这才放下心来,忍不住擦了擦头上的汗。他稍微有点胖,与人说话激动了,额上就渗出汗珠来。傅春儿笑笑地看着他,将食盒推到他面前,又用铺子里的水瓶给他的茶杯里续上水,将杨氏的话都说与他听了。
钱铄大喜,连忙喝了两口水,打开食盒,像是看见珍宝一样就先挟了一个肉丸出来。
他倒没忘了问一下傅春儿有没有吃过。傅春儿只说自己在家中已经吃过一些,“表哥你吃吧,我从瓦匠营端过来这么一会儿,怕是已经要凉了呢!”
钱铄这才开动,三下两下就划拉完了,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说:“舅母的手艺就是好,春儿妹妹也在旁边帮手的吧,日后你一定也能做这样好吃的吃食!”
傅春儿很自豪地挺胸,道:“那是——”
钱铄看着傅春儿将食盒一一收拾起来,突然问:“春儿……妹妹,想不想去仙女镇住?”
傅春儿正忙碌着的一双手立时就停了下来。
这个钱表哥,说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只是走亲戚串门子,他应该会说:“去仙女镇住上几日”或者“去仙女镇与你表姐玩两天”,然而这么一句话就没头没脑地蹦出来了,傅春儿又瞥了一眼钱铄面上可疑的红云,她不由得想,这小子,不会是看自己一手菜做的还可以,就想把自己讨了去仙女镇吧!
可惜她在这些事情上,跟面前那个面露扭捏的小胖子段数一样低,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钱表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傅春儿想了半日,还是决定把话说清楚,免留后患。
“仙女镇很好,姑父姑母……还有表哥表姐,都对我很好,对哥哥也很好,我心里再感激不过了。”钱家每个人都让她给发了张好人执照。
“表哥很能干,看着铺子里这几天的进项就知道了。像表哥这样好的人,以后过起日子来,一定顺风顺水的。”钱铄听傅春儿说到自己头上,大是紧张,额上的汗又冒了出来。
“可是,仙女镇虽好,我……我还是想留在广陵。”傅春儿也很紧张,一面咬着唇,一面慢慢将话低声说了出来。“不是表哥待我不好,只是日后要长长久久地过日子,我想,我这性子,应该配不上表哥吧!”
她想过了,这事情上不能找借口,借口血缘近,钱铄能举出无数个姑表兄妹结亲的例子来反驳她;借口仙女镇远,万一钱表哥真地禀明了父母,想要跑到广陵城里安家落户,以钱家现在的实力,也不是做不出来。所以她适才想了半日,只有借口“性格不合”这个用滥了的理由,来堵钱铄的嘴了。
钱铄的神色果然一黯,但是他也是个聪明的,自然晓得再纠缠下去,要是真让父母辈们知道了,亲戚之间纠缠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傅春儿很为他担心,但是又想着将一切都说清楚了,否则当断不断,徒留后患。
这个钱表哥,以往与她打交道的时候都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这会儿子,应该也不会纠结太久吧。
“没事,以后我和镜儿都欢迎你和表弟经常去仙女镇玩玩,走动走动。仙女镇,其实也有好多广陵没有的好吃的好玩的。”果然,钱铄过不了多久,就抬起头笑着对傅春儿说。
傅春儿看着他风光霁月的样子,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至少有钱铄这个态度在在,傅氏那里,就不用自己过多去解释了。
“不过,舅母的’斩肉’做的好极,能不能将方子告诉我,回头我让娘和妹妹都试着做做。”钱铄还是嘴上涂了蜜似的,变着法儿讨好傅春儿与杨氏。
“啊呀!我当是谁,”外面进来一个人,似笑非笑地望着傅春儿与钱铄,说,“原来是钱家表弟,真是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到广陵城里来玩,也没想着上大堂姐那儿去坐坐去?”
来人是傅兰儿,后面跟着个婆子,替她托着手中的大包小包的。傅春儿扶额,心道:这位大堂姐,又出来大采购了。
“三弟哪里去了?钱家表弟,你过来广陵,就该上我那儿去的。是不是眼下被三堂弟诳了来,帮他顶着看铺子,他自己在家睡觉啊!”傅兰儿快人快语的说着。
一百五十五章 不速之客
这次见傅兰儿,她打扮得可比上回还是新嫁娘的时候又精致了几分,头上插了一支赤金的双股凤钗,没有任何其他的装饰,明晃晃的就是赤金,显得又大又沉。她穿了一件大红色十样锦的褙子,总算是像个大户的少奶奶了,只不知为何,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爆发气,总是好像这好衣裳是第一次穿一样。
傅兰儿却一屁股在钱铄平时休息时稍坐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笑着说:“春儿妹妹,这次我可学乖了,管他那些什么薛家和戴家的妆品,都及不上咱傅家出的好。这可不就是到妹妹家的铺子里讨一两件好的。”
她后面那个婆子,却不是上次跟着傅兰儿出门的那个婆子,眼前这个满身都透着精明气,一进铺子,一双眼睛就溜溜地看着“馥春”铺子里的货品,口中说:“娘子上次回来,满口子地夸自家三老爷铺子里出产的妆品好,眼下看起来……”
眼下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么!那婆子显然不会轻易说傅家什么好话。然而她手下可不慢,一点都不含糊地已经在柜台上挑选起来,时不时打开香粉的样品,使劲闻上一闻,将合用的都放到一边。
傅春儿白了那婆子一眼,看着坐在椅上歇脚的傅兰儿,知道她自己面上装出百般待见自家的模样,却吩咐手底下的人可以随时对傅家的出产“踩一脚”。
好样的傅兰儿,傅春儿简直就想要喝一声彩。她觉得这个大堂姐似乎也已经精明了不少,不复当日在自家铺子里梗着脖子叫自己低头时的那种楞劲儿,想来宅门里的日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竟然能令傅兰儿长进!
旁边钱铄倒是十分尴尬,他到广陵府来,确实没有去拜访傅兰儿,连知会一声的打算都不曾有过,所以眼下傅兰儿问起。他自觉地有点理亏,有点讪讪地不敢开口。而傅兰儿指了自己的婆子阴阳怪气地说傅家铺子不好,钱铄也一时搓手,没什么办法。对他而言,两头都是亲戚,都一样是舅舅家的姊妹,得罪了哪个都不好。
“刚才是什么人指着这间铺子说是比薛家和戴家还要好的?”铺子外面又是一个阴阳怪气的女声。
傅春儿一敛眉,又来了一个婆子。
傅兰儿倒是像被蛰了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见铺子外面过来一位打扮比她还要富贵的小姐。扶着一个丫鬟的手。正立在铺子前面。打量着当初纪燮书写的那副招牌——“馥春”。她身前有个媳妇子,看面相就是牙尖嘴利的,站在傅家铺子跟前,冲着里面的人连连冷笑。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九九重阳那日在谷林堂给傅春儿没脸的田紫茹小姐。她此刻正绞着手里的帕子看着傅家的那副招牌。她早已托人打听到了傅春儿的家世,自然也晓得她的闺名,这会儿想起纪燮那日说起这副招牌就是他亲笔所题的,满心里就像打翻了佐料瓶儿,什么味儿都有——
田紫茹却没有将纪傅两人的关系想正。至于当日的事情,她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只认定纪解元想要故意推脱,又或是那黄宛如正好从中作梗,因此找了一家普通商贾之家的女。挡住自己大出风头的机会;而眼前的事情,她自然也不会望正处去想,只当傅家当日求上纪燮的门,就是求的这两个字。
对了,一定是这样。在纪解元不知情的情况下,请他写上这样两个字,回头傅家就可以这样死皮赖脸地赖上纪解元。
田紫茹这样想着,后槽牙磨得格格响,脸上的神色更是不善。她手下的婆子见状,更是来了劲,又将刚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却也不晓得刚才那人说的话也是反话,结果本来两处差不多阵线一致的,反倒对立了起来。
傅兰儿带来的那个刘家的婆子,本就是个惯会挑事儿撒泼的,看到傅兰儿面色不善,立即三言两语,与田家那个媳妇子“战”做一处,两人你来我往,说得口沫横飞。钱铄有心相劝,却劝不出口,只因这两人实在太“会”说话了。钱铄一时大急,生怕将上门的主顾都吓跑了。好在这会儿大晌午的,街面上人不多,不仅没什么主顾过来,连围观的人也不多。
田紫茹看看吵得不像样子,甚至有些损了她大家小姐的面子,当下喝住了手下那个媳妇子,冷冷地看了傅兰儿一眼,说:“你这身衣衫,起码也得是上了四十的妇人才穿得。”她看着傅兰儿脸上陡然升起的怒容,不禁心中一阵痛快,似乎狠狠地这样“毒舌”一番,胸中的郁结会减轻一二似的。她在宅门里,看到乌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算少,当下有添了一把火,“别是扶正了的,穿了正房妇人的衣衫出来摆脸吧!”
傅兰儿成亲之后,在内宅之中,刘府上下敬她是新妇,家中又没有长辈加之刘大志是家中的顶梁柱,没有人敢对这位新奶奶不敬的,因此她说话做事之际,总算没有掩不住骄矜之气。她跟着内院的一些媳妇婆子,多多少少也学会了一些拿腔作势之道,晓得喜怒一旦形于色了,就是占了下风。只是她还不曾遇到这样一上来就不客气地打脸的人,一时胸中的火气上来,已经把最近学到的东西七七八八忘了个干净,冲着田紫茹就已经冲了上去。
傅兰儿如此恼怒,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她家中虽然人口简单,但是刘氏族中七七八八的亲戚也不少,时常有来走动的。不少人都惊异于她的年岁与刘大志相差如此之大。有些人也听说了她当日定亲是“吞婚做”的,渐渐的,就有传言出来,说傅兰儿嫁进来是填房,是刘大志在松江府娶的妻房殁了之后,想到要在广陵府落叶归根,这才迎娶的一房妻室。等到傅兰儿听说了这个消息的时候,谣言已经传遍了,她连当初是谁先嚼的舌根放出的风声都不知道。
田紫茹口中所说的什么“上了四十的妇人”,又是什么“扶了正的”,犯了她的大忌。眼前这名女子她又不曾认识,就算是穿得再体面,这样只带着两个人走在大街上,傅兰儿自然不会觉得她有多大的来历,盛怒之下就直冲了过去。
田紫茹旁边的丫鬟与媳妇子都像傻了似的,没见过这样一言不合,就自己冲上来动手的妇人。两人反应慢了一拍,傅兰儿已经双手搭上了田紫茹的肩膀,将她重重一推。
田紫茹脚下后退,偏踏中了一块青苔,脚下打滑,整个人失了重心,尖叫了一声就往后栽了过去。
傅春儿大惊失色,她多少知道田紫茹的身份,这是在自家铺子前面出的事情,生怕给自家铺子的生意惹来麻烦,赶忙来扶,却被傅兰儿挡在前面。
田紫茹仰面朝天就这样栽了下去。
旁边伸出来一只手,拽住了田紫茹,将她往旁边那个媳妇子怀里一送,另一头,那人一只手就一抬,挡住了傅兰儿,说:“大堂姐,休要无礼!”
傅兰儿暴跳如雷,一张脸紫涨着,可是她总是个成婚未久的小媳妇,总还顾忌着一两分颜面,当下对傅阳说:“三弟,你来得正好,这个女娃带了人来欺负你堂姐,对了,刚才还说了不少你家铺子的坏话,想来是个上门捣乱的。”她一伸手,指着田紫茹,说:“快快与我教训教训她。”
哪知道傅阳不理她,而是向站在铺子门口的钱铄问了一声,说:“表弟,这店门口过来的几位都是主顾么?”
钱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心想,哪里就是主顾了,傅兰儿显然是过来顺东西的,而田紫茹,则明显是上门来找碴的。但是傅阳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乐得下台,便把傅兰儿那个婆子刚刚挑得几件香粉,每样包了一盒,用纸包了扎好,直接往那个婆子怀里一塞。傅兰儿冲着这边就翻白眼,她可是想好了,在堂弟家铺子里多拿几件,正好回去刘宅可以给那些远房亲戚和下人的女眷做人情,反正无论是堂弟还是表弟,都不好意思问她要钱。而钱铄这一推,就将她的如意算盘给打碎了。
接着钱铄转头去招呼田紫茹一行,试探着问道:“这位姑娘,可是要进铺子来一观?”
田紫茹带来的那个媳妇子与丫鬟都极其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姐。而田紫茹此刻,却像是在梦游一般,神思不属,死死地咬着嘴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不禁扶了扶刚才傅阳扶着她上臂的那个位置——她长到十岁之后,就算是亲哥哥或是堂兄,也不曾再有过这样的接触。
她又偏过头去瞅了瞅傅阳,见他年岁不大,是一名俊秀少年,面貌英挺,虽然是一身布衣,可是却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清逸之气,没有寻常商贾人家的市侩之气。田紫茹心中一动,竟忍不住拿他与纪燮、甚至是自家亲戚中的少年男子相比起来。
傅春儿、傅兰儿,还有田紫茹带来的丫鬟和媳妇子,一时都会错了意,以为田紫茹刚才被傅阳伸手相扶,反而伤到了臂膀。田家的丫鬟上前连忙搀扶田紫茹,问:“小姐,没事吧!”
田紫茹这才如梦初醒,“啊”了一声,摇头道:“没事——”当下也顾不上接着与傅兰儿置气了,连忙叫上人,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就往埂子街上拐了过去,直到走出二里多地去,这才歇了下来,等了等后面追来的丫鬟和媳妇子。
她摸了摸自己的面孔,觉得一片火热。Ro
一百五十六章 黄府的阳春面
傅兰儿一向与傅阳这个堂弟不太亲近,这会儿见田紫茹走了,傅阳与钱铄又都在铺子里,一时失了兴致,扶着那婆子,拎着东西往外走。一边走,她一边说:“铄小子,有空记得过来刘府做客。”
“表姐慢走,我下元就回仙女镇去了,表姐可有什么东西要捎给大舅的么?”钱铄送到铺子门口。
傅兰儿一怔,她成亲这么久了,甚至连中秋重阳,都不曾特地给家里正儿八经地送过节礼,不过借口家中没人往江都去罢了。可是眼下钱铄在这里,她顿时便没有了借口,只得讪讪地说:“我们当家的还不曾回来,回头等他腊月里回来,连年礼都一并补了送到江都去。”
钱铄应了,心中腹诽,难道给自家亲眷送点礼,或者捎封信,大堂姐也要堂姐夫定夺才行么?不过他嘴上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恭敬送傅兰儿出门。傅兰儿哪里还敢多留,也不敢再提请钱铄过府的事情了。
傅阳就拍拍钱铄的肩膀,说:“怎么?下元就要回仙女镇?是不是走得急了一点,娘可是盼着你多住一两天的。”
钱铄偷眼看了一眼傅春儿,见她只是关切地看着自己,却没有出言挽留,只苦笑了一声,说:“已经出来了一个月了吧!再不回去,怕爹一个人撑着铺子太辛苦。”他家在仙女镇上开着一间杂货铺,平时是他与父亲两人照看的,眼下是钱姑父一人管着,怕是钱镜儿还得搭把手。
傅阳便不好再劝留了。
傅春儿问:“哥哥,你怎么过来这里了?”
“啊呀,春儿——”傅阳一拍后脑,“险些忘了。刚才黄家有个小丫鬟寻上了咱家的门,说是黄家的九小姐找你有急事。娘就打发我出来叫你回去。你快去看看吧,看那小丫头的样子,怕是确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傅春儿便赶紧向钱铄与哥哥告辞,往瓦匠营赶过去。傅阳在她身后关切地提醒了一句,说:“春儿,别忘了吃点东西再去黄家。”
黄家?黄家会有什么急事要来找自己。傅春儿脚下不停,一边走一边想,每次跟黄家打交道,都会出点事情。
瓦匠营傅家门口,正是黄宛如贴身随侍的小丫鬟小夏,已经急不可耐地上前,对傅春儿说:“傅小姐,我家小姐有急事,请您过去相商。”
“什么急事,能稍待我吃点东西成不成?”傅春儿故意这么问,想看小夏怎样回答。
“傅小姐啊,”小夏简直就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等到了黄府见到九小姐,我马上就叫厨下给您送点心吃食过来好不好。”她看看天色,说:“要是再晚,估计奴婢就要被责罚,今日挨饿是挨定了。”她嘟着一张嘴看着傅春儿,仿佛在乞求傅春儿怜惜自己。
傅春儿明知道这只是小夏的说辞,但还是叹了口气,给杨氏打了个招呼,只说她要去见黄宛如。
黄家的院子离瓦匠营本就不远,少时到了黄家宅子的门口,傅春儿略略吃了一惊,原先只是东西两路的宅子,已经在西面又拓出了两路,遥遥地可见屋脊坡顶半掩半露、层层叠叠、跌宕起伏、错落有致。
“这才几天的功夫,黄家的院落已经拓了将近一倍了。”傅春儿不禁喃喃自语,旁边小夏自豪地一挺胸,说:“这宅子后面通到河道,直通保扬河的河道,可以直抵平山堂下。大老爷发话了,说全家在腊月之前,都要从常府巷那里搬过来了呢!”
“姑娘眼下看到的四路宅子,一共七十多进,还只是宅子的一大半,西面还会再有一路。”小夏遥遥给傅春儿指点着。她接着又引着傅春儿沿着东路的一条水火巷往里走过去,将她带到一间院落之中,将她在房里坐下,说:“傅小姐少坐,我去请九小姐,顺便吩咐小厨房做些点心送上来。”
小夏自去了,只留傅春儿一个人在厅中。她是个坐不住的,便站到天井里,打量这座新宅邸。只见宅子的各处装饰力求精美,梁栋橑板无不描金绘彩,精雕细缕,窗棂门罩之上,全是整齐的木雕,雕着“耕织渔樵”。然而明明是新修的,偏偏各处又打磨得颇有古意。
“不寒碜吧,这里!”有个人在傅春儿背后说着,令她吓了一跳。不用回头,傅春儿也知道此人是那个遇见了就总没好事的黄五爷黄以安。
不会是此人假托黄宛如出面,赚了自己过来吧!
“黄五爷,我在这里等九小姐!”傅春儿尽量让自己的话语里不带火气。
“是我跟宛如借了小夏请你过来的。”黄以安很殷勤地跟她说了实话,接着道:“听说你还没吃过中晌饭,已经叫人给你煮了阳春面过来。”
“阳春面……”傅春儿虚弱地回应道,此人好大的“诚意”,“那实在是谢过黄五爷了啊!”
过了一会儿,一名丫鬟拎着食盒进来,取出了一碗面,两碟小菜,和一盏清茶,放在桌上。傅春儿见这丫鬟眼生,不是小喜,随口问了一句,说:“怎么不见小喜姑娘?”
那丫鬟看了黄以安一眼,嘴唇哆嗦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就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黄以安站在厅外等她,说:“你快吃,一会儿与我一起去见王爷去。”
傅春儿这时刚好喝了一口茶在口中,闻言差点就将茶水都喷了出来,一时呛住,咳了好几声。
“不要谢我,今日想必王爷又要赏识你的。”黄以安大言不惭地说。
傅春儿心中大恨——以后见了此人,一定要躲着走。
她有点无奈,可是又有点饿得狠了。她用筷子挟了一条阳春面,送到口中。“咦?”傅春儿细细尝了味道,觉得与自家做的还是很有些不同,面条又爽又滑,不糊汤,这倒也罢了,但是这面条嚼在口中,更有一种虾子独特的香味。
寻常人家吃阳春面,除了在汤里洒葱花之外,还会再点虾子酱油,令阳春面即使是光面,也能带上河鲜独树一帜的鲜香。
可是黄家这一碗阳春面,这虾子的味道似乎比寻常的面条还要浓郁上十倍,一点土腥味道都不沾,隐隐地在舌尖上渗出一些甜美来。
黄以安还站在厅外,头都不曾回,只听到傅春儿那带了疑问的惊叹,便说:“你尝尝看那汤——”
傅春儿依言舀了一勺汤送在口中,果然鲜香满口,看来这阳春面的奥妙,就在这汤底里。
“这是灶下用新鲜河虾和虾子熬了两个时辰熬出来的汤,再点上酱油,才是这个味道。”黄以安在厅外说道。
傅春儿点头,知道以黄家豪富,灶上时时炖着一副虾子汤准备配面,自然不在话下,可是黄以安这般殷勤地解释,倒让她心中舒坦了一些。“多谢黄五爷!”她低声道了一声谢,接着默不作声地将剩下的面条都吃了,连汤都喝了个干净,接着才又喝茶。黄家奉上的茶是六安瓜片,吃完了这极鲜美的面条,才显出这茶香气清高,回味悠长。
黄以安从头到尾都在厅外,背对着傅春儿,但是他面露喜色,似乎能招呼傅春儿吃到点自家的面点,自己也如吃到美味面点一般地舒坦。
“黄五爷,多谢款待!”傅春儿已经都吃完了,稍微收拾整理一下,看周身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这才出去,来到黄以安身边一丈远的地方。
“今日过来的没有你所不喜的那些清客相公,就是王爷,还有一些湖石匠人。日前皇上身边的苏公公放出话来,说,想在广陵的园子里,同时看到‘春夏秋冬’四景。”
其实原先皇上身边内侍送出来给广陵府杜大人的话,只是皇帝随意问起广陵风物,皇上最为宠信的内侍苏千里随口胡诌了几句,说起南方风物,有“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广陵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分轩轾”之说。皇帝便问起,这广陵,园亭之际,究竟有何独特之处呀。苏千里支吾几句,见皇帝都不甚感兴趣,突然灵机一动,信口胡诌,说广陵有一园,步入园中,能在一日之内,见到春夏秋冬四时之景。
皇帝果然大感兴趣,再问那苏千里,苏内侍就再也不说了,只道:“皇上,还请允了老奴卖了这个关子。你一时亲眼所见,才会体会得个中奇妙之处,老奴若是现在说了,就煞风景了。求皇上恕罪。”
皇帝一时心痒难搔,无奈那苏千里就是不说。皇帝便发话,说:“叫杜毓好好安排下,朕一定要好好看看这‘春夏秋冬’四景的园子。”
话从那苏千里口中传出来,就变成了皇上嘱咐,想在广陵一处园子之中,同时见到“春夏秋冬”四景。
广陵府杜大人几乎要挠破了后脑的头皮,也没有想清楚这句吩咐到底是何深意。眼下广陵府中大大小小的园子倒是修了不少,只是大部分已经完工,不少已经在往园子里题楹联与匾额了。还能够想想办法的,也就是黄韬家刚刚定名的新园子了。
一百五十七章 堆石成景
“我爹今日请了靖江王爷过来,他本是在园亭和堆石上极有造诣的,今日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不知怎地就想起你来,一定要见到你,看看你有什么好点子。”黄以安表示,请傅春儿过来不是他的本意。傅春儿却总觉得这事情与黄以安绝脱不了干系。
“黄五爷,我哪里能有什么好点子?”
“这我可不管,我只管把人带到老王爷面前去。”黄以安耍起无赖。
傅春儿不语。她并不介意去见靖江老王爷,老王爷颇有几分像个化外之人,她在王爷的面前觉得颇为自在,如果真能结个善缘,没准为将来计也是不错的。可是黄以安这番态度令她不喜,或许此人真的是出于好意,想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出风头,可是他这般自作主张的态度,就令傅春儿满心的不舒服。
她没有表态——人都到这里了,真要拿腔拿调地不见靖江王,行么?
黄以安偷偷地瞄了一眼她的神色,突然小声地说:“小喜……之前已经送到邵伯的一间庄子上去了。”
这算是什么意思?傅春儿心中一动,这是黄以安在向自己撇清么?这小喜去庄子上,与她有什么关系,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刚才问过一声么?
黄以安小心翼翼地说:“那碗……阳春面……还好不?”
此刻那碗阳春面还在自己腹中帖熨着,傅春儿看了看黄以安,见他脸上一片温柔暖意,点头答道:“很好。”
黄以安登时满腔心喜,谁知道傅春儿又刺了他一句:“如果是黄五爷亲手做的,就更好了。”
某人立刻就黑了脸。
傅春儿俏脸一板,说:“‘君子远庖厨’,是最矫情不过的事情。黄五爷想想,若是真的按照那虾子熬汤,宽汤下面的法子,慢慢磨出一碗面来,那该含着多少诚意啊!”
她说着,就沿着来时路,当心走到了院落的外面,等着黄以安。黄以安一脸郁闷地出来,估计他从未想过花两个时辰,亲手下一碗面,是什么感觉吧。
黄以安当先,沿着东边的水火巷向北,两人很快来到了分割开住宅与园子的那道月洞门前。只见月洞门上额书的位置上果真写着“个园”两个字。月洞门的两侧,不知何时,也已经栽上了两丛高大的翠竹。翠竹常青,在这万木凋零的暮秋之际,陡然为这园门带来了一份浓浓的绿意。
傅春儿又惊又喜,望向黄以安。
黄以安点了点头,说:“父亲思来想去,想了十几个园名字,和眼下这个夹在一起问了很多人,都说是这个最好,过目难忘。对了,说起这件事情,父亲还说要好好谢谢你呢!”
“不用谢我——”傅春儿一时大窘,她只是照搬了前世的记忆而已。
然而这又提醒了她,“春夏秋冬”的四季堆石,是前世里“个园”最鲜明的特色,自己其实只要稍稍给靖江王或者是黄韬些许启发,就能令这处园林,循着它该有的轨迹呈现出它应有的风貌来吧!
待她踏进在建的“个园”,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大约是消息来得宫中的消息来得突然,在建的园子修到一半,先停了下来。然而这时候,园中西南侧的一处水塘已经事先先挖好,引水的暗渠也已经修完,届时只要一声令下,开闸放水,园中就能多一片水面。另一边,位于园子正中的位置,一座小楼拔地而起。其余地方都尚未构建,眼下秃秃的,伴着吹来的阵阵秋风,颇有几分萧索之气。
“方才王爷说的,实在令人心悦诚服。面对着这么一间空园子,王爷竟能娓娓道来,可见胸中自有山河,想必历遍天下名园,才有这般见识。”远处一行人过来。傅春儿首先听见的,就是黄韬对靖江王大拍马屁。
“至筠,你莫要笑老朽,老朽和你不也一样,听了这个题目下来,也是一筹莫展么!”靖江老王爷与黄韬一起,慢慢地踱步过来。“你还是将上次那个小朋友请来,老朽想看看她听了这个题目,是什么反应。”
傅春儿远远地,便冲众人行了一个礼,起身时众人已经走进,果然见黄韬与靖江王身边俱是生面孔,不少人虽然看着年纪不长,却是皮肤黝黑,看起来是常年在户外劳作的工匠。
“以安,已经与傅小姐说过了么?”黄韬大约还是觉得傅春儿身份地位与黄家相去甚远,说话便有些倨傲。反倒是靖江王见到傅春儿十分欢喜,道:“小丫头,”不知为何,他竟然与黄以安一样,喜欢唤傅春儿作小丫头,“来来,我与你细细说一说这个意思。”
靖江王的年纪,做傅春儿的祖父都可以了,眼下看着傅春儿,眼中颇多慈爱之意,将苏千里透出来的那个话,又大致与傅春儿说了一遍。末了对傅春儿说:“思来想去,这一年四季之景于一园之中,或许只能借四时之草木,在园中可以表现一二。”
“那四时之花木,怎么能令到在一时开放呢?”傅春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黄韬这时候在靖江王身旁,冲口而出:“小丫头没规矩的,没得打断王爷说话。”
“至筠,你莫要急么,”靖江王脾性甚好,也不着急,只说:“傅小姐问得也有道理,至筠,你且说说看,令四时之花,在一时开放,凭你家在江都、宿州相熟的那些花棚子和田庄,能做到么?”
黄韬想了想,躬身道:“若是应付皇上南巡,只在三四月间,这就好办了,只要跟寿家说一声,我家的花棚不行,或许他家能做得到。”
“应付?”靖江王“嗤”地笑了一声,说:“皇上若是知道你’应付’他,你有几条命可以留的。再说了,你筑这院子,若是只为了一时应付,不想着留给子孙后人,我劝你啊,趁早莫建了。”
黄韬脸上白了白,但是他知道靖江王一向说话快人快语,没有多少顾忌,也没有多往心里去,只是说:“那以花木入景一途,自然是不行了。”
“再想想,再想想——”靖江王觉得黄韬说话之际稍稍有点沮丧,安慰他两句,道:“春夏秋冬,四时之景;春山谈冶如含笑,夏山苍翠而如滴……”
黄韬张口接道:“王爷这是在说山景那——”这个可不是园景,山景再好,也不能搬来园子里吧!
“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傅春儿接口道。
靖江王一窒,道:“小姑娘,你懂得画理。”
傅春儿笑笑,这托词一向是现成的,她说:“家母甚爱习画,虽然画得不好,但是总喜欢习些画理之类的。曾经听家母说过,所以晓得。”
靖江王拈须一笑,说:“看来小丫头,又跟老朽想到一起去了。”
两人并肩站在园中,靖江老王爷望着空寂寂的园子,胸中似乎已经有了勾画,慢慢地道:“还有呢,春山宜游,夏山宜看,秋山宜登,冬山宜居——”
“所以王爷的主意是,”傅春儿顿了顿,跟着两人同时说:“堆石成山!”
靖江王拊掌大笑,道:“小姑娘,为何举座之间,唯有你算知音?你可懂音律,可晓丹青?”
傅春儿瞠目不知所对,半晌才说:“王爷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介平民女子,每日劳作,忙于生计,从家母那里略晓了一二画理,此时拿出来班门弄斧一番,哪里能与王爷算作’知音’?王爷莫要高看我了。”
老王爷心中就有些唏嘘,眼前这个小小少女,虽然口上这样说,但是神色之间却丝毫掩不住自信的神色,似乎这园中种种,尽在她意料之中;她口中自谦,却又丝毫不曾露出己如于人的自卑或是自怜。但是旁边黄韬则掩饰不住一脸兴奋的神色,要知道堆石成山,乃是靖江王一生所长,这次撩拨起他的兴趣,建这座园子的事情就有了着落。回头只要与皇上说,这是靖江老王爷的手笔,相信皇上看在本家同宗老亲戚的面上,不会说什么。
且不论黄韬在这里暗自欣喜,旁边那一老一少,已经滔滔不绝地就这“春夏秋冬”四时之景,聊了起来。
“我想,那春景,最好可以布置在园门处,以翠竹为景,配上石笋,正好是一副春回大地的气象。”
“甚好,那翠竹石笋,真真假假,倒也应景。”靖江王越听越高兴。
“夏景么,夏景和与园中的水面配为一处,以太湖石为主,现出云翻雾叠之态,上有石山,下有清泉,水中植莲,鱼戏其间,静中有动。”
“正合老夫的意,太湖石色相青森,给人清凉之感,以避暑之意来点翠夏山,果然宜看——”
“小姑娘,你觉得秋景应用何石?”靖江王拈须笑问,知道傅春儿定能给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秋山宜登,峻峭凌云而壮丽雄浑,我看不若建得大开大阖,以气势胜,石么,不如用赭黄或是赤红的黄山石来堆?”傅春儿双眉一挑,望向靖江王。
靖江王大笑一声,道:“好,就冲你这‘大开大阖,以气势胜’的八字考语,此山我要亲自来堆!”
“至于冬景……”
“……”
一百五十八章 坏消息
黄以安听靖江老王爷与傅春儿两人絮絮叨叨地在商量冬景是用花岗石,还是宣城雪石,心里面疑窦丛生。傅春儿小小年纪,就算是阅遍群书,恐怕所知道的也是……太杂了一点;就好比宣城这雪石,只有亲眼见过之人,才晓得堆出假山来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眼前,这个小丫头正兴致勃勃地与靖江王说着宣石可以堆出雪狮一般的模样,在堆出的冬景山后的墙壁上,还可以筑上风音洞,有巷风吹过,则冬景山上就听得真切,因此这“风声”便也融入冬景之中,既自然又贴切。这般令人叫绝的想头,她是怎样想出来的——
黄以安自认已经认识傅春儿有三四年了,此刻他才觉得,自己其实从来不曾了解过傅春儿。此女身上究竟藏了多少秘密,他压根儿就琢磨不透。黄以安挠了挠后脑,突然想起傅春儿之前提到过,如果自己能手制一碗阳春面请她吃,那才够得上诚意。
“诚意啊——”黄以安心中叹道,眼珠一转,终于有了计较。
而黄韬看着眼前越聊兴致越好的一老一少,再看着自家小儿立在一旁,凑不上话,而失魂落魄的样子,突然福至心灵,有了主意。到了晚间就寝之前,黄韬见自己夫人正在镜前卸钗环准备就寝,正房中再无别人,他这才向自己夫人提起此事——
“我看靖江王对此女甚是赏识,要不要打听一下,给以安考虑考虑?”黄韬问自己的夫人丁氏。
丁氏皱了皱眉,说:“老夫人本来也对以安的亲事有各种想头,被我好说歹说,才勉强同意了两淮盐运使家的女儿,两家都已经有默契的事情,老爷,这又是怎么冒出了一个傅家出来?”
黄韬一想也是,将来黄家要得保如今的地位,除了黄以安要有能力能够承了自己盐业总商的位子之外,有一个能够给与有力支援的外家,也是非常重要的。黄五是自己的嫡子,自从黄三被送了去江西之后,黄五成了继承这么一大摊子家业的唯一人选,再无他想。自己只是因为一介闲散王爷的青眼,就一时想到了这么个小丫头,好像有点——不大老成。
黄韬就笑呵呵地去搂丁氏的肩膀,说:“还是贤妻说得在理。”说着帮丁氏将她一头乌发拆散开来,吹了灯,继续不老成去。
第二日,丁氏却长了个心眼,对自己的心腹大丫头拾翠说:“你去外间找相熟的媳妇子打听打听,昨日以安特为请到新园子里的那个傅家的姑娘,是什么来历。”
拾翠领命去了,回来的时候,除了将傅家的家世境况说了一遍之外,也将前日里林家上门提亲的事情说了一遍。
丁氏一开始听说傅家是这等小门小户的人家,一时竟忍不住发笑,对拾翠说:“这样的人家,抬进门做贵妾都是抬举了她,老爷这么一时迷了心眼,就瞧中了这个丫头了呢?”但是待拾翠将林家上门提亲的事情一说,丁氏这才暗暗吃了一惊,绞着帕子问:“真的,林家是央媒上门求娶正妻,不是做两头人什么的?”
拾翠应道:“正是,那林越,一直到中了举人才头一回说亲,断没有先说妾室或是说两头人的道理。”
丁氏这边收敛了脸上轻视的神色,林越新中举人,头一回说亲就是说的傅家,没准傅家背后也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背景也说不定。
拾翠就说:“听说傅家主母,家中曾经出过一个王妃,但是是哪家王妃,奴婢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也敢来回——”丁氏瞅了拾翠,觉得这个丫头这次不似以往办事牢靠。
“夫人,傅家的外家,听说也对这王妃的事情讳莫如深,等闲人都不知道那家的事情。奴婢,奴婢一打探到傅家的事情就来回夫人了,那傅家外家的事还没有打听清楚,是奴婢的不是。”拾翠委屈得很。
“没事,”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只是要你长个心眼罢了。”她想了好一会儿,虽然心里还是属意那盐运使家的小姐,但是在把傅家的事情都弄清楚之前,她暂时不打算把黄以安的亲事定下来。
傅春儿丝毫不晓得自己离开黄家以后发生了这些事情。她只是打算过好自己的日子。十月十四那日,钱铄告别了傅家人回江都去了,他临走的时候,杨氏给他塞了一大包吃食和礼品,让他带回仙女镇上去。傅春儿则笑笑地,交了一封信给钱铄,托他带给钱镜儿。
钱铄心痒难搔,但是又没有胆子拆妹妹的信,只有到了仙女镇,才急着催钱镜儿说信上说了什么。钱镜儿白了他一眼,说:“在舅母那里又吃了不少好吃的对吗?”她一扬傅春儿写的信纸,说:“傅家表妹给写了十几道方子,都是家常小菜,说是你平常吃得觉得不错的。”
钱铄很是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傻笑。
而傅家那头,日子则过得十分平静。傅阳试了不下上百遍,终于做了一种自己满意的白芸香出来,虽然十月十一月下销量不大,但是进了腊月开始,反而这棒香成了下铺街铺子里销售的大头,头油与香粉,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腊月头上,傅家人就翘首盼着老刘的船赶紧回来,然而到了腊月初五,傅阳从钞关码头回来,却只能对着满脸期盼的家人摇头,说:“还没有消息!”
“这怎么办才好——”傅老实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老曹那头借的款子,现在家里的现银,最多只能还上一两成。阳儿,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傅阳想了想,说:“爹,你先莫着急,当日跟老曹说的,是腊月十五之前把款子还清。但是如果真的刘行商的船没回来,就只能跟老曹打招呼,看看能不能把还款的日子往后延一延,最多咱们家延期的那段时间里,多给老曹几分利罢了。”
傅老实一直在搓手,说:“这不好吧!离年关近了,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咱家不及时还款子,老曹那边想必也是犯难的啊!”
傅春儿心中有数,知道富春和漕帮有底气在广陵开钱庄,就是因为自己的现金流与别人不一样,是反着来的,所以才有这样的底气。然而傅春儿所忧心的是,如果自家这笔款子往后拖,是不是就算有了“不良记录”了,广陵的商家,将信用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眼下虽然借钱的是对自家知根知底的老曹,可是万一这等“不良记录”传扬了出去,对“馥春”一定不好。
尽管大家都着急,这刘行商的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又过了两日,傅阳悄悄地将傅春儿叫到了作坊里,对她说:“春儿,我听说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情,你先不要让爹知道,然后再帮我想想办法。”
“什么?”傅春儿觉得心咯噔一提,“难道是那刘行商?”
“是,只不过消息还不确实,我只是在钞关码头听人说了一句嘴,说是刘家有一艘船,在江上出了事。”傅阳虽然解释说消息还不确实,但是看得出来他心中还是紧张得很。
“不会吧——”傅春儿心里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日仇爷有与你说过货款他作保么?”
“但是那刘行商在江上折损了船只乃是天灾,我也保不定仇爷能不能作保。而且我也不想真就当初作保的那话说嘴,这样以后人家未必就愿意再与咱家做生意了。”傅阳看上去也甚是烦恼纠结。
“哥哥说的也是——”傅春儿心里算了算,“如果真的折损了这批货,我看富春那头的款子,年前是一定还不上了,我看,还是将家里的现银凑一凑,腊月十五之前,先还上两成,这个年我们过得俭省些,等过了年,到了三月,看看铺子和仙女镇这边的流水差不多能做到那么多了,再还老曹那边的银子。”
“实在不行,我就再给老曹送两道点心方子,把他先哄好了,再说其他。”傅春儿安慰哥哥,“毕竟老曹、仇爷他们与咱家往来的时间已久,而且刘行商要是真在江上出事,漕帮也肯定知道。应该不会责怪到咱家头上。”
“妹妹,辛苦你了——”傅阳感激地望着傅春儿。“这事情在有定论之前,先不要让爹娘知道吧。”
然而晚饭的时候,傅老实与杨氏却也是面带忧色,两人互相看看,好像存了不少心事,但又不愿说与傅春儿与傅阳听。
第二日,傅春儿与杨氏商量着今年给各家亲眷备下的年礼,傅春儿打的主意是尽量用自家的出产,用红绸红缎包得喜气一点,送给各处做节礼,虽然略薄一些,但是因为傅家今年新开了“馥春”铺子,想来各家亲眷也能理解。杨氏闻言,就叹了一口气,说:“春儿,其余各处都行,只是你不要忘了,今年纪小七爷那里,还有李老夫子那里,不是你说的这些就可以打发得了的。”
傅春儿默然,姜还是老的辣,她怎地就没有想到纪小七和李老夫子那里呢?
一百五十九章 天道酬勤
杨氏就对傅春儿说:“你和阳儿把心放到肚子里,家里这些人情往来,娘自会用私房钱来贴补,不用你们担心。但是须知一定要以诚待人,别人待你的好,无论如何都要记着。”她说着,走到内堂之中供奉的一幅观音像前面,双手合十,喃喃地说着些什么。良久,她才转过身来,对傅春儿说:“天道酬勤,只要你们好好地做生意,老天必不亏待你们。”
“娘,您,您难道已经知道了?”傅春儿惊讶地问。
“你爹跑钞关码头的次数,一点都不比你哥哥少,阳儿知道的,他岂有不知道的理儿。”杨氏淡淡地说。傅春儿突然觉得,这位娘,可真当得上是全家人当中最沉稳的一位了。
“娘,消息还不确实……”傅春儿想安慰杨氏,但是话说出来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没事的,就算是确实又如何。以前苦日子过了那么久,难道勒紧裤腰带的日子,咱就不会过了么?”杨氏安慰傅春儿,“千万不要对仇爷或是刘行商心存怨怼,没准他们的损失要比咱家大很多……”杨氏说着,将傅春儿搂在身边。傅春儿鼻端闻着杨氏身上那一股淡淡的香味,果然觉得心里宁定了不少。
就像是杨氏所说的那样,尽管刘行商的船一直没有到广陵来,傅家的日子还是照样过。傅阳每日除了去看铺子之外,又开始神神叨叨地研究一种新的棒香。而傅春儿则去拜访了一次李老夫子,给那徐姓的仆从送去了不少新鲜的食材,如冬菇、冬笋、野鸭之类,又专门给李老夫子炒了几样小菜送了过去,令老夫子吃得刮目相看,直叫老徐去打二两酒来让自己佐餐。
傅老实则一天到晚则每天都会跑好几趟钞关码头,逢着从松江过来的人就会打听,却再没有听说什么消息。直到了腊月十四,傅家人虽然一直在自管自忙着,但是却觉得心渐渐冷了下来。这一日,老曹却使了个富春茶社的伙计来傅家寻傅阳,傅阳在铺子里,傅老实就惴惴不安地去叫阿康替了傅阳,让傅阳去见老曹。
别是老曹找哥哥去谈款子延期的事了吧!傅春儿一边忙着自己手上的事,一边在想。
一家人都在家里等着傅阳的消息,谁知等来的却又是富春的那个伙计。
“傅三爷,傅小爷托我传话,说是刘行商已经到广陵了,一点事都没有,眼下正在富春茶社闲话家常呢!”
傅阳怕家里人忧心,所以才托人过来传话。傅老实当时听了这话,就憨厚地笑了起来,郑重谢过了那伙计。而杨氏闻言,则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去内堂在观音像前面上了一炷香,默默祷告了,才转出来,扶住傅春儿的手,微笑地看着她。
傅春儿也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只是她又在想,这一趟走船,究竟得利多少呢?
这就是所谓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又望蜀,知道了船平安抵达的消息,又盼着自家能多赚些钱——想到这里,傅春儿便自嘲地笑笑。
傅阳过了两个时辰才回来,身上带着酒气,可是双目明净,清醒得紧。傅家人围了上去,傅阳不好意思地摇摇手,说:“今日刘行商做东,置了些酒菜,我因见他明日就离了广陵,再迟就没有机会向他请教了,所以留下来陪他吃了几盅酒。”
“爹,这次刘行商走船,咱家的货一共卖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傅阳兴奋地说。
“一千二百两?”这个数字报出来,傅老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傅家当日满打满算,这些货的售价刚刚够一千两。一千二百两,傅老实挑一辈子货郎担子,都挑不会来啊!
“我把了二百两给刘行商做辛苦费,刘行商死活不收,只肯要一百两,因此我估摸着实际的卖价还要再高些。”傅阳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爹,我将老曹那里的款子,连本带利都还了,剩下的钱给您收着。”他还了四百两再带些零头给老曹,剩下的银两,他兑了一张宝通钱庄五百两的银票,另外一百多两换成了银锭和碎银子,这时候都拿出来给傅老实。
傅老实还沉浸在一千二百两货款带给他的震惊之中,看到真金白银在眼前,似乎才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他笑着说:“给你母亲收着,给你母亲收着,回头给阳儿娶媳妇,给春儿置嫁妆。”
傅春儿却没有赞同傅老实朴素而美好的愿望,她说:“爹,这些银钱,怕是还是下回备货的时候要用。另外,爹去邵伯的时候也留心一下,如果有哪家米粉铺子要往外典的,其实咱家不妨考虑一下。”
“是呀!”傅阳也说,“老刘已经发话了,过了二月二,他还是要过来拿货的。对了,老刘说,咱家后来用来补头油的那五百件鸭蛋粉,卖得特别好,嘱咐咱家下次多备一点这种粉。我想着,其实作坊里做出来的棒香,下次也可以托老刘去卖卖看,先定价定便宜点,等老刘那边给了反馈咱再看。”傅阳这次尝到了甜头,打算下次大展拳脚。
离下一次刘行商过来,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再者最近傅家也屯了一些货,所以不必像上次那样赶。最令傅春儿觉得舒心的事情是,自家这回能够过个好年了。
“哥哥,你后来问过刘行商么,此前那个传言是怎么回事?”
傅阳点头,说:“问到了,刘行商说,是堂姐夫家的船出的事,因为都姓刘,所以一传就传岔了。”
“啊!”傅老实与杨氏听说是自家亲戚,都又紧张起来,说:“你堂姐夫……没事吧!”
“没事——”傅阳答道,“堂姐夫家中有好几条船,出事的只是其中一条,而且船没沉,只是坐滩。货都抢出来了,只是不少都浸了水,卖不上价钱,听说是都送回广陵来了。”
“春儿,你记得今年给你兰儿堂姐的节礼,多上两成。回头你也记着往兰儿家走动走动。”杨氏吩咐傅春儿。
这,兰儿姐夫家的船出的事,与自家要送的节礼有什么关系,还要多走动……傅春儿又在腹诽。她转念一想,就问傅阳:“哥哥,如此一来,堂姐夫这船布,岂不是要贱卖?哥你不如找个机会去问问,如果这船有合适咱家做锦盒的,不妨买些下来,堂姐夫也少些损失。”
“这倒是个好主意!”
傅阳第二日就去刘大志府上拜见,说明来意之后,刘大志自然是高兴的,当即开了库房,要将水湿了的那些锦缎通通都送与傅阳。傅阳婉拒了,坚持按照规矩来,挑了那些水湿不严重,但是颜色又鲜亮的,按市价的一半,付钱给了刘大志。刘大志坚持不肯要,最后还是退了一半给傅阳。傅阳相当于用两成半的价钱,吃下了这些布。
傅春儿与杨氏仔细检视了这些布,都觉得傅阳挑的不错,尽管有水湿的部分,但是绝大部分都是好的,拿来做衣料怕是不成,但是傅家裁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包裹锦盒,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这样一来,做锦盒的成本又降了下来。
傅春儿心情大好。傅家忙忙碌碌地,准备过年。傅春儿一下觉得手头宽松了很多,可以很体面地给自家亲眷和好友准备过年的礼品。她在广陵城中挑选年货之际,有时会见到富春茶社前面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知道仇小胡子那个暗地里的钱庄生意,已经在各大钱庄年关收紧银根的背景之下,暗暗地做起来了。
在这个时候,突然老曹有一日将傅阳与傅春儿两个都请到了茶社之中,低声告诉他们一个消息。
“什么?寿家?”傅阳听了老曹说得话,掩饰不住惊奇之色。
老曹来找傅家兄妹特地说的这件事情,确是与广陵寿家有关。出面的不是寿家的家主,确是寿家近年来渐掌实权的一位老爷寿悟清,行六,人称寿老六。他过来找老曹的目的,就是想借八百两现银,想以寿家的一个庄子做抵押。
年关将近,各大钱庄都收紧了银根,市面上放印子钱,也就是高利贷的,也少了很多,因此老曹这里放出风声打算放些小额的款子,寿老六这才慕名上门,见过了老曹。
老曹知道傅家与寿家有往来,又晓得傅家刚刚吃进了一笔银两,因此干脆为寿家与傅家牵线搭桥,找个机会,让寿老六见见傅阳。他又素知傅春儿时时会给自家的生意拿主意的,因此干脆连兄妹两个一块请了过来。
傅春儿听了皱了眉,问老曹:“曹伯伯,可知道这寿家为何年底了要借这样一笔钱。我家就算是放款子,总也要问问这款子的去向的。寿家那头,曹伯伯可熟?”
老曹知道她是个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儿,可是还是不太好当着傅春儿一个小姑娘的面说出来——“这个,寿家说了是大户人家的阴私之事,但是这笔银子是救人活命的,绝不会拿去做什么伤阴德、犯法纪的事情。”
一百六十章 尝试一把期货
傅阳一听就不再追问了,“哦”了一声,打算自己什么时候到钞关去问一声,若是关于寿家的传言,估计钞关那边不少人会知道。
傅春儿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又恭敬地请教老曹:“那寿老六,为人如何,可有信用?八百两银子,他家若是真的要急用,只要变卖一间田庄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来借款子呢?”
老曹想了想,说:“一来,可能年关的当口,卖了这间田庄,一年的收成可就折在里头了。”广陵气候温和,不少花农都是九十月间育种,视冬季的情况看花木要不要进暖棚,而春季的时候,则正好是上市收成的时候。所以老曹会这么说。
“哦——”傅春儿想了想,心里有了把握,当下和傅阳低低地商议起来。最后傅春儿好不容易说服了傅阳,转脸对老曹说:“曹伯伯,这生意我看能做,什么时候请寿家六爷到富春茶社来见一面吧,将好些细节再议一议。”
老曹颔首,这生意富春不做,其实就是想给傅家有个结交寿家的机会。他见傅春儿极有自信的样子,心知找对了人,但是又好奇傅春儿打算怎么谈这件事情。
“曹伯伯,我还想问一句,你说寿家报的八百两这个数,能不能再往下减?我只打算借他六百两,可以么?”傅春儿胸中还有一个疑问,开口问了经验老道的老曹。
老曹笑了,说:“傅姑娘,你若出来做钱庄生意,老曹就给你打下手,跑腿。”
傅春儿就放下了心,道:“谢谢曹伯伯夸奖,这下我就放心了。您约好了寿老六,就叫我和哥哥来吧!对了,您请千万给寿家六爷打个招呼,说有我这么一号人物,免得回头把人给吓住了。”
她与老曹玩笑惯了的,没想到她出现在寿老六面前的时候,还真令寿老六吓了一大跳。
广陵城中女子在台前幕后经商的不算少,寿家就曾经出过几位杰出的姑奶奶和当家太太。因此寿老六一开始没有把这当回事,但是他见到傅春儿与傅阳的时候,才觉出,坐在对面要与自己做生意的这一对兄妹——实在是太年轻了。
傅春儿过了年才满十四岁,但是此刻已经有了婷婷少女的样子。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小袄,头上戴着一朵绢花,神情清朗,在寿老六面前款款坐下,大方却又不失了礼数。而傅阳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寿老六事先已经听说了是广陵城中新开香粉铺子“馥春”的东主,他认得傅老实,当下便问:“两位与广陵府的傅元实傅三爷怎生称呼?”
傅阳笑笑,说:“那是家父。”
寿老六就点头,他知道傅老实那个实诚的性子,本能就觉得这两个少年男女诚实有余,而机变不足。谁知道傅春儿一开口就慢条斯理地问寿老六:“寿家六爷,六爷在这个当口借这么一笔银子,想来是有急用,可是六爷提出以庄子作保,是不是觉得年后归还这笔银钱,会略有些困难?”
寿老六一时语塞,半晌才说:“我家的确是借银两有急用,而且至少会借一季,利钱上绝对不会亏待贵方。但如果姑娘说是要年后马上归还这笔钱,那这笔银两,寿家这边就没法借了。”
“借一季,没有问题。”傅春儿很镇定地道。
寿老六:“……”
“只是,我想一季之后,如果寿家这边还是银钱不凑手的话,那间田庄是否……”
寿老六心中算了一下,咬咬牙,道:“那间田庄值五千两银子,而春夏两季的出产至少也有个八百两。如果届时寿家真的还不出银两,那就将田庄交予傅家变卖,变卖所得,本利全部归傅家,余下的再归寿家所有……其实,如果姑娘这边真的不急用钱的话,等个一两季,那田庄的出产,就够还贵方的银两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对那间寿家田庄的出产很感兴趣。”傅春儿早已详详细细地问过了傅老实和老曹,知道寿家那间田庄,除了出产各种花木之外,还养了不少盆景匠人制作盆景,此外还有不少为松柏育种育苗的生意。按她的估计,两季出产的作物,尽能够卖上八百两银子的。当然这只是纯销售额,不含成本的,若是扣去成本人工,寿家的田庄,一年纯利大约在五六百两的样子,也算是不错了。
“哦,姑娘的意思是?”寿老六听了傅春儿的话,实在是想不到这小姑娘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我是想,这笔钱不算是借给寿家的,而算是买下寿家田庄春夏两季所有的出产!”傅春儿微笑着说。
“什么?”寿老六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可从没做过这样的生意。
傅阳坐在她身旁,虽然他已经听傅春儿说过一次,可是此刻听来,还是心惊胆战的。
“如果真遇上什么天灾,这田庄最后的损失没到我付的款子,自然是我吃亏,风险在我;但是如果这田庄生意做得好,超过了付款的那个数字,收益也在我。”傅春儿稳稳地道。
“小姑娘,你是在跟自己赌……”寿老六大声说。
“是,我是在跟自己赌,我在赌这田庄的生意蒸蒸日上,在赌今年冬月里风调雨顺,没有冻月,在赌明年春夏两季,广陵城里花木旺销,当然,我也还在赌,赌寿家是个诚实守信的生意人家,也有魄力与我做这笔生意。”傅春儿露出甜美的微笑,可是寿老六却深深觉得此女太过不简单,三言两语之际,将他原来的计划就全打乱了。
“那傅姑娘是打算以八百两银,买下我家在广陵西郊这座田庄上春夏两季的出产了?”寿老六觉得腊月里自己脑门上也渗了点汗出来。
傅春儿喝了一口水,没说话,却朝傅阳那边看看。
傅阳张口,只说了三个字:“五百两!”
“什么,只得五百两,买我田庄上两季的出产?”寿老六忍不住大声说。
傅阳面不改色,也与妹妹一样,托起茶盅,慢慢品起茶来。旁边傅春儿就笑道:“六爷,我哥哥说一不二的,还是我来与你说……”
寿老六心想,好么,这兄妹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来了。
“……话说这银钱,总是现在的钱比将来的钱值钱,否则为什么借了钱庄的款子要给利钱。如果是一分的利,一年之后,一百两银子就多了一两出来。所以如果要我心甘情愿地卖下未来价值八百两银子的东西,是不是眼下付的款子,就要比八百两要少些?”
傅春儿慢慢地给寿老六讲解着时间价值这般简单而朴素的道理。
“况且吧,田庄这半年,未必就真的能出产八百两银子的花木,所以我傅家其实也担了不少的风险,不是么?”
“从这两面来说,我家都万万不可能再出到八百两银子的价钱。我哥哥刚才出价出了五百两,也是想听听您的意思。”傅春儿和风细雨地说着,寿老六这时候已经宁定下来,开始细细咀嚼傅春儿的话。
“六爷,其实这对您家最大的好处,也是与借款子最大的差别,就是这笔钱,您往后不用再想办法凑钱还了。看您借银子借得这样急,过上三个月,您总不想再来这么一回吧!”
寿老六一想也是,如果这银钱压根不流到寿家手里,那几个兄弟估计也不会……
“五百两实是太少了。”寿老六想了想,可怜巴巴地对傅家兄妹两个说道。
“哥哥,你看寿家六爷的诚意,要不……”傅春儿推推傅阳。
傅阳手中的茶盅转了几圈,冒出一句,“那就六百两吧!”
“……”六百两是寿老六原本打算借钱的底线,这个底他从未跟人透过,结果被傅阳一口喝出来,而且再凭寿老六怎么开口,都不再改口了。
“好,一言为定!请问傅家什么时候能付款?”寿老六目的已达到,便不想再纠缠,而且最令他动心的,就是将来不用再自家真金白银地还款,对外说起,也只说预售了庄子上两季的进项而已,比说借印子钱要好听多了。
“写了文书就能付款。”傅阳淡淡地说,这话立即将寿老六的激动之情减了一大半。写文书,自然是必须的,然而这买下未来出产的事情,是寿老六从未经遭过的,一时他根本不知怎样书写才好。
“写文书要多久?”寿老六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六爷放心,只要大面上的事情都议定了,小节上,我们岂有不相信寿家之理?”傅春儿安慰他,她这头,是将白脸唱到底的节奏。
果书。寿老六见傅阳写文书这一手既熟练又漂亮,这才晓得傅家的小一辈,与傅老实做生意的那等方式相比,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见傅家兄妹两个,男的俊雅,女的俏丽,但是又都是落落大方,说起话来掷地有声,谈起生意来毫不含糊。他一时想起自家出的乌糟事体,心里便直叹气。
一百六十一章 过年
在傅家与寿家签订的文书上,写明了寿家将在广陵西郊的一处庄子上春夏两季的进项作价六百两,转让给傅家。也就是说,寿家的庄子,卖出多少花木,银钱都直接归傅家所有。双方还在文书之中写明了,傅家会介绍主顾到寿家的庄子上购买花木,寿家须紧着这些主顾优先挑选,销售给这部分主顾的出产,会由傅家来定价。余下的花木,寿家可以自主发卖,但是卖价不得低于寿家其他田庄同样花木发卖的价格。
最后还注明了一点,傅家有权查看寿家那间庄子的销售流水与账簿,而且年初与年中两次盘货,傅家都会派人参加。
“傅小哥,傅姑娘,如果关于这庄子的出产,你们有什么问题,都可以上寿家直接来找我,或是上田庄找管事,”他报了一个管事的名字,傅家兄妹就记下了,“都行。等过了元月十五,我让管事登门拜访二位去。”
他此刻拿着双方签字按手印的文书,觉得对方想得事事周全,滴水不漏,再也不敢对面前这对少年兄妹有任何轻视之意,而是好生谢了傅家兄妹解了自家的燃眉之急,接着取了傅阳奉上的银票与银两,匆匆去了。
傅阳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对傅春儿说:“怎么样?妹妹,咱家二月份的货,这备货的钱,从哪里出,你想好了没有啊?”
傅春儿嘻嘻一笑,说:“自然回头去找曹伯伯,他将这么好的生意都让给我家了,我家怎能不照顾他一点,这回再向曹伯伯借银子,利钱上咱们多给一成吧!”
傅阳这边自然没问题。她这个哥哥,毕竟在大德生堂学徒不少时候,见过世面,不似其他小本生意出身的,眼皮子那样浅。他既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确实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只是,春儿,这回你来跟爹说吧!”
傅春儿脆生生地应了,既然是她的主意,那么由她来劝服傅老实,再公平不过了。
傅老实却没有像她想得那样难以接受新生事物。傅老实很安静地听完傅春儿的话,坐在院子里面的小爬爬上发了一回呆,终于说:“春儿,铺子和外头生意的事情,你和阳儿做主就好。爹老了,爹不扯你们后腿,爹就想把作坊里的活计做好。”
“爹原来听人说过,家中不得多借外债,债多了压身。所以爹就一辈子不想着借钱,可是不借钱,就只能始终守着当初那个货郎挑子,要不是你和阳儿,咱家真住不上自己的院子,更别想有自己的铺子和作坊了。”
傅春儿听了这话也默然,若是自家没有最初积攒的两三百两银子,没有盘下这两个小院和那间铺子,要是自家还住在赁来的院子里,其实她也不敢举债做生意呀。这是每户人家风险承受能力高低的问题,她倒从来没有想过是傅老实的问题。
“所以,爹做生意是不成的,也就帮你们看看作坊,没事琢磨琢磨些新品。看着你们做得顺风顺水,爹就满足了。”傅老实看着傅春儿,露出一派老怀安慰的笑容。
无论如何,傅春儿没想到这次这么容易就说通了傅老实,心中很是高兴。
“对了,我觉得阿康那个小子,是个伶俐的,而且也识得一些字,我不想让他总在作坊里混着,怕埋没了他,你看看,要不要安排他去学学给你哥哥管管账什么的?”
“好啊!”傅春儿早就在心中琢磨着,家中又缺人了。
自从钱铄回了仙女镇,她开始觉得自己与哥哥都有些分身乏术,她每日除了要忙家中的一众琐事之外,还顺带手管着铺子和作坊的账目;而哥哥傅阳,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拘在下铺街的铺子里,晚间怎会在作坊跟傅老实一起忙到很晚,杨氏与傅老实每日里也丝毫不能闲着。因此,傅春儿总觉得自家还缺一两号得力的人。
眼下吃下了寿家田庄上两季的出产,她需要一个人能够经常去田庄上盯着,现在父亲提出让阿康从作坊里出来,学起管账目的事情,再好不过了。阿康无疑是个相当合适的人选。可是如此一来,傅老实的作坊里又没了人。
——唉,饭得一口一口吃,生意得一步一步来,这人么,也得过了年节才好去招。
一转眼,马上就要到小年了,这一日“深柳读书堂”是最后一日进学。傅春儿一早送了傅正过去读书,问过了那姓徐的仆从,得知李老夫子会在广陵过年,心里有数,便说:“徐老伯,明日小年,我过来给夫子整治一桌酒菜吧!”
老徐很是高兴,说:“这太好了,老先生一定高兴的。傅姑娘,您就别管酒什么的了,只要给夫子整治几个小菜,他就够开心了。”
傅春儿却坚持随老徐去了厨下,看了一下“深柳读书堂”那个小小的灶间。“读书堂”么,不闻人间烟火气,灶间自然是简陋的,连厨具佐料都不齐。傅春儿一一看过,心中有数,回去便与杨氏商量了。
第二日,傅春儿与杨氏在家做好了几道“大菜”,又将小炒的料都一一备好,才由傅阳与阿康一起抬了,过来“深柳读书堂”后面的灶间,先是将大菜热了,然后趁着灶热火候好的时候,快手快脚地将几道小炒炒了。端上桌的时候,正好是午间饭点,一点都不耽搁。傅春儿头上包了一方帕子,里里外外地忙活,虽然是数九寒天,她额上却渗出些汗珠来。
“傅姑娘,真是辛苦你了!”老徐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他一句话,傅家竟这样费时费工地做了来,而且样样是傅家的姑娘亲力亲为。
“没事的,徐老伯。我回头将这些碗筷佐料都留下来,如果夫子想吃什么小菜,可以在这小厨房里做。如果夫子想吃做起来复杂的,就给我带个话,我在家做好了,带过来一热就行。”傅春儿全不在意。“或者夫子有学生过来,就是叫上外面的厨子来做席面,到这里也便宜一些。”她想得挺周到。
砚池那边一阵喧哗,却是不断有李老夫子的学生前来给夫子送节礼,庆贺小年。要按以往的例,李老夫子会着老徐去外间订一桌席面,结果今日有傅春儿在,李老夫子看着桌上一道道佳肴,极是满意,就拍着桌子说:“如此佳肴,岂能无酒?”
今年的聚会自然是纪燮坐了李老夫子的下首,他见自己的蒙师高兴成这个样子,连忙说:“夫子,小七给您带了一坛子陈年佳酿来,这便开了请夫子尝尝!”
一拍开酒坛,李老夫子闻见那扑面而来的酒香,更是心喜,道:“小七,你早先荐的傅家那个娃儿,真是不错,我看呀,那个娃儿大了以后,成就要超过你。”
纪燮听了,不仅不恼怒,反而暗暗心喜,道:“傅家的孩子本就资质好,夫子又教得好,将来再怎地成就,都不为过。”在座的除了纪燮以外,都是李老先生避祸广陵之后,教出来的学生。这些人未必如纪燮一般,在科场上得意,但大多在各自的领域里大展拳脚的,听了这话,都起哄起来,纷纷要敬纪小七。李老先生不以为意地嘬了一口酒道:“那个娃儿才叫有福,他的姐姐,年纪轻轻地,竟然做得这样一手好菜。”
众人又哄笑起来,有人说:“夫子,你哪日一定要介绍小师弟给我们认识,做得出这样席面的姑娘,何妨多结交结交?”
纪燮则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难怪他觉得挟在筷中的菜肴,色相虽然比不上馆子里做的,可是那味道做的尤其贴心,好像竟有些熟悉。
他找了由头出来,在读书堂中绕了一圈,才去了厨下,却见灶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碗筷整整齐齐地堆放着,灶前的架子上新摆上一排各色佐料。只是——灶间空荡荡地,不见伊人。
纪燮怅然若失,来到灶间门口,腊月的空气里,似乎传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似乎是腊梅香气,又似乎有点脂粉味道。纪燮呵出一口热气,在湿冷湿冷的空气之中立时便结成一片白雾。
“呀,小七爷!”老徐过来,道:“我刚将傅姑娘送出去,小七爷,是席上什么菜式凉了么?老徐这就拿来厨下热一热。”
原来将将错过啊!纪燮摇头笑道:“没有什么,老徐您忙!”
他抬头看看天,天上云暗暗地压着,“看来要下雪了。”
傅春儿这时候正脚步轻快地往家里赶去。这个年虽然过得忙碌,但是她还是照样觉得舒心——傅老实已经连着两年没提回江都过大年夜了。随着广陵傅家人口多了,似乎在城里过年也渐渐成了惯例。以后傅阳,还有傅正,都是要在广陵城落户安家的。将来自己的这个家,也会像江都老宅一样,枝叶繁茂,人丁兴旺的。
一百六十二章 闲话
话虽这样说,傅家一家五口,还是在大年初二回了一趟江都邵家村,拜望一下傅家老两口,打算吃过中晌饭便家去。正好那日傅氏也带了钱家表兄表姐过去邵家村,小一辈们见了,分外地亲热。
然而,江都傅家的日子,这两年明显地过得不太行。即使是新年里,傅香儿身上穿的袄子也只是半新的。不仅是傅香儿,几乎傅家的小辈,几个堂兄们,几乎个个如此。而傅老爷子和老太太,这次看来,则更显出苍老之态。老两口见到傅正还是很高兴的,但是傅老爷子勉强出来坐了坐,就又回了屋去,傅老太太解释说,老爷子是老寒腿,不能吹风。
江都傅家几房之中,过得最好的要数四房。王氏前年生了一个小子,行六,与哥哥们一样,得了个单字为名,叫做傅宗!听说那王氏,直到生产前一日还在地里劳作;月子里头,王氏居然还抽空把自家养的猪给喂了。江都傅家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傅小四这个媳妇既能干,又勤快,只是在钱财上太“把细”了,防着傅家长房与二房像防贼一样。就这一点,在邵家村中,一样惹人非议。
傅春儿则觉得江都没有了傅兰儿,只剩一个愈发“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傅香儿,便再无什么特别糟心的事情,一样与钱镜儿聊得很高兴。倒是钱铄,与傅春儿打过一个招呼之后,就再也不往女娃子那边凑了。无论钱镜儿怎样招呼他,他都只讪讪笑着不过来,只与傅阳在一处说话。
中晌饭之前,傅老实的二哥傅元德找了傅老实,叫上他一起去田边“聊聊”。两个人一直说到开席之际,邵氏亲自去将两人唤回来的。傅老实一脸的为难,而傅元德面色也不太好看,傅春儿坐得远。只听见自己二伯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傅老实,说:“老三,这点小事你都做不了主,不是在把你二哥往外推吧!”
大伯傅元良就问傅元德什么事。傅元德又偏偏不肯说,坐在那里生闷气。因此男人们坐的那一席就闷闷的,衬得女眷这一桌谈论得越发热烈。
傅老爷子没有出来就席,傅老太太端了饭菜进去,老两口自在房里用饭。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席间气氛还算是比较轻松。
金氏、邵氏、傅氏、杨氏,都是有儿女的人。眼下都是开始慢慢地为儿女寻摸亲事的时候。而四房的王氏。她儿子尚小。还管不着这些事情,便抱着小六只管在席上吃喝,仿佛这边吃着不要钱一般。傅家几位女眷看了这副吃相,都是面露不虞之色。然而王氏却不理不睬。只管挑最好的吃,还挟了不少给儿子。便宜么,能占一点是一点。
钱镜儿与傅春儿听到在座的长辈渐渐说到了自己身上,互视一眼,一起起身告罪。傅氏与杨氏相互看了一眼,都为两个知礼的女孩儿感到骄傲。然而傅香儿则是一副木然的样子,坐在席上只管把饭菜往嘴里扒。
钱镜儿与傅春儿来到厨下,见四下里无人,钱镜儿便对傅春儿说:“春儿。我要审你——”
“这个人可真是疯魔了”傅春儿笑道“好端端的,没的说这些疯话做什么!”
“你且不要狡辩,当日我哥哥住在你家。可有什么事发生不曾?”钱镜儿半是玩笑,却妆了严肃脸问。
“没——”傅春儿的声音一下子小下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向钱镜儿交底,想在钱家争取一个同盟。
钱镜儿听她说完,突然问:“我哥哥也算是能干,人才么,虽然及不上傅阳哥哥,但是比起你们家其他几个表哥,总不算差了吧。你为何——看不上?”
傅春儿突然觉得钱镜儿是替钱铄来做说客的,她想了半日,才勉强说:“镜儿姐,铄表哥人真的很不错,只是我一直将他当哥哥,从没往别的想头上去想过。将来只怕也是改不过来的”
钱镜儿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抿嘴笑道:“你这个想头,与我一样。”她压低了声音对傅春儿说:“我娘问过我,想不想嫁到广陵你们家去?我也是这么说的,傅阳哥哥,确是不错,但是我还是觉得仙女镇上,住惯了,〖自〗由自在的,我不太想去广陵城里。”
傅春儿紧张了半日,听她冒出这么一句来,失声笑道:“瞧你这个没羞没臊的”
刚说到这里,只听堂屋里女眷席面上“哐当”一声。两人都吓住了。接着杨氏的声音响了起来,问:“弟妹,你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王氏似乎嘴里还含着东西,含混不清地说“就是这个意思了啊——”
傅氏也很焦躁,问道:“小四媳妇,人言可畏,这等捕风捉影的话岂能乱说的。”
“吓,你们三房都要攀上贵人了,难道还不给人家说。”王氏这时候好不容易将嘴里的食物吞了下去,话说得清楚。
“你这分明就是诋毁”杨氏毫不客气地回了过去。她这话说了出来,连男人们坐的那桌都静了,大家都停下箸,望着女人们这边。
钱镜儿拉住了傅春儿的手,示意她千万沉住气。表姊妹两个,离着堂屋远远立了听着。
“三弟妹”大伯娘金氏出面打圆场“这城里吹过来的风言风语,也许是四弟妹听岔了,她眼下只是说出来给三弟妹听而已呢。”
谁知道王氏丝毫不领情,说:“大嫂,人家这分明是已经攀上高枝儿了,又不肯提携我们这些乡下亲戚。我哪里听岔了,人家广陵城里传出来的话,有鼻子有眼儿的,说是春儿要嫁入黄家”
杨氏与傅氏同时喝了一声:“够了!”
席面上,只有邵氏没有说话,她没有女儿,但是刚才听自己丈夫与傅老实嘀嘀咕咕的,知道求广陵傅家的事情不成,此刻心里也没什么好气,便什么话都不说。
“你们有脸做,我有什么没脸说的。老三家是要将春儿送到广陵黄家去做妾!”王氏大声说了出来。
相隔不远的两处席面都静极了“啪嗒”一声,不知道是谁的筷子落了在地上。
傅香儿这会儿突然伸出筷子去,挟了一筷子肉就要往嘴里送,被金氏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将肉都掉了在桌上。
“大嫂你也不要撇清,我昨儿还听见你将这事儿说给村口绍二他们家。邵二家的不是还恭喜咱家攀了一门好亲么,你不是还受着了么?”王氏别的本事或许不大,拖人下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金氏面上马上就一片白一片红。
傅春儿在一旁,只觉得“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瞬间涌到了脸上。钱镜儿担心地看着她。“这个绝对不是空穴来风”傅春儿心想“或许是黄家真的有此意,着人来打听自家的事情,才会有这般风言风语传了出来。”她的后槽牙一时又开始磨了起来,果然只要沾上黄家就没好事啊!
杨氏被气得肝疼,这时候将筷子朝桌面上一放,抱起傅正,回头道:“老实,阳儿,正儿,还有春儿,我们走。”
大伯傅元良连忙站起来,他是傅家家主,傅老实又是他的亲弟弟,这个稀泥他无论如何都得和一和。
“老三,你劝劝三弟妹,这大过年的,不就是一点闲言碎语么,来来来,一家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傅元良笑着去拉傅老实。
他哪里知道,对于傅老实来说,儿女是他的底线。
这两三年来,广陵三房与江都傅家的来往渐渐少了,随着傅老爷子逐渐将家主之位传了给傅元良,傅老实自己恐怕未有察觉,但是他对于江都傅家越来越淡漠生疏,原先那种对傅老爷子既敬且畏的感情,随着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已经快要消失殆尽了。因此此刻傅元良指望傅老实能像原来一般的隐忍,显然是不能够了。
“大哥,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若是你家闺女被人这么说嘴,你会觉得是闲言碎语这么简单?”杨氏说话直切要害。傅元良登时就被憋了回去,他一时羞恼,脾气全发作在自家那个不省事的婆娘身上,对金氏说:“你,赶紧去村口邵二家,把事情解释清楚,记得咱们老傅家压根儿就不会出送闺女去做小的事情。”
金氏喏喏地应了,心里想,单去邵二家有什么用,邵家村里怕是都传遍了。
杨氏还是气得不行,对傅元良说:“大伯,我们三房原是已经分家出去的旁支,好歹算是一房亲戚。大伯,江都几房怎么做自然在你们,可是旁人也都看着。”
“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也是清白家声,儿女的婚事上面,我们行得正坐得正,就不劳大家’关怀’了。”杨氏甩下这句话,与傅老实一起,带着广陵傅家的几口人往外走着。
傅元良搓着手,不敢去拉杨氏,只好上前劝傅老实,说:“老三,你看看,怎么就为了一句闲话,饭都不吃了?”
傅老实看了看他,说:“大哥,闺女的名声,这样大的事情,我若是你,哪里还能吃得下饭。”说着他拍拍傅阳的肩膀,低声道“咱们走。”
傅元良一直追到门口,也没有能够将傅家三房的人追回来。他回头看看,自家几口人,包括自己的儿子女儿在内,都已经若无其事地又吃了起来。他心中哀叹一声,知道以后与傅家三房的往来,怕是慢慢地要少了。
一百六十三章 接着招人
回去广陵的大车里静默着,杨氏、傅氏、傅春儿和钱镜儿都默不作声地坐在车中,傅正坐在母亲身畔,闷闷地就要睡着了。
方才广陵傅家一家五口从江都老傅家的院子里负气出来,杨氏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妥,便着傅老实去与傅老爷子与老太太道了声别,没说别的,只说广陵有些急事,一家人赶着回去。谁曾想他作别出来的时候,傅氏也借口要回仙女镇,带着一双儿女,搭上了傅老实的车。
这会儿,两家的女眷和小傅正都坐在车中,而傅老实、傅阳和钱铄三人,则不是在赶车,就是在车后慢慢走着。
傅春儿坐在车中,只听着车轴发出的“吱呀呀”声响出神。钱镜儿怕她心中不好受,一直坐在她身旁,却又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傅氏想了想,突然说:“三弟妹,这事儿大约与嫁到城里去的那位,脱不了干系。”
杨氏点点头,说:“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别人了。看四弟妹说得那样肯定,大嫂子又不好否认的,这样让人信得真真儿的传言,只能是长房那位嫁出去的姑娘了。”她与傅氏都在猜这话是傅兰儿从广陵城中传出来的。
事实确是如此。
当日,黄家主母丁氏遣出人打听傅家的消息,刘家因是傅家的姻亲,也被人问到了。傅兰儿不知道详细,只听说黄家在打听傅春儿,当下随口就与过来城中串门子的妹妹傅香儿说了什么“做妾”之类的话,本来她也就是瞎猜,但是流言一旦传了开去,就越传越真,所谓三人成虎,便是如此。所幸这风言风语只在邵家村传来传去,眼下住在仙女镇上的钱家人都还不曾听说这事。
“唉,大伯既说了要消弭这等闲言闲语,应该会做到的吧!”杨氏似乎对傅元良这个事实上的傅家家主极其失望,“姐姐你说,事关儿女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大事?大伯开始那样轻描淡写的,真是叫人寒心。姐姐,我想,我们这房与江都这边先稍微冷一段时间。往后给老爷子的孝敬,我怕是就要麻烦你了。”她打算往后一段时间,先少与江都这边来往,两边的关系,稍微冷一冷。什么时候江都傅家要是干脆忘了广陵府还有这么一门亲,就好了。
“我与老三年纪最接近,彼此亲厚,哪里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弟妹你莫要与我客气。只是,”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既然有了这样的事情,你为何不先帮春儿说一门亲,不着急过门,总之先把事情定下来了,大不了找邵家村的人来做个见证,哪样的闲言碎语不都没了?”
傅春儿的脸登时涨红了,她可不想定什么劳什子亲,姑姑心中,只怕还是属意将自己订给表哥钱铄吧。
杨氏就用手轻轻地在傅氏手背上拍了一下,示意这事当着两个女孩子的面没法说,干脆日后书信商量。
而钱镜儿则投给傅春儿一个“我心中有数”的眼色,傅春儿稍稍放心,知道在姑姑身边,总算有个自己的同盟军。
大车后面,钱铄打了个喷嚏,而傅春儿此时正在想着,幸亏上次已经把话说开,以钱铄的那个个性,应该不会再坚持要与自己定亲了吧。
好不容易回到广陵城中,傅春儿见大家在席间都没有怎么吃饱,又赶了很远的路,精神都有些不济。于是她赶紧又下厨,给大家做一点糖年糕当点心吃。
这些桂花糖年糕,是金陵府那边传过来的点心,桂花清香,糕体软糯,甜味浓重,在油锅里下一点菜籽油,煎制两面焦黄,便是一道令人食指大动的点心了。
她端着两碟煎好的糖年糕出来,却听见傅老实坐在厅上,神情严肃地与杨氏说:“二哥来找我,是想让傅刚来咱们家作坊做工。”
傅春儿脑后一点汗就下来了,这是要赴当年傅小四的后尘么?
“二哥一直在与我说,刚儿与小四不一样。最后我实在推不过去了,就说家里的事情现在都由阳儿做主。”可怜傅老实一介老实人,被家里的亲戚一逼,现在也学会打花腔了。
旁边傅阳点点头,说:“二伯席间来找过我,也是说的这话。我对他说,我家的作坊不收自家亲戚。但是如果四弟想要去广陵府其他的作坊里做工,我可以帮他寻一间作坊或者铺子都成,条件与待遇也一定比咱们自家的作坊要好。二伯便再不说话了。”
果然这还是想当年傅小四那样,打着广陵三房的主意。要是真正寻作坊做工,托傅阳、李掌柜,或是老曹,什么作坊铺子寻摸不着。这眼里非盯着广陵三房,显然是觉得在三房的作坊里上工,活计一定轻省,工钱也不会少,就算是自家儿子做的不好,三房看在亲戚的面上也不会声张。这样傅刚在作坊做上几年
结果被傅阳一句话堵了回去。
“哥哥,咱家还是缺人手,招人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傅春儿问。
“我与李掌柜说过,他若有好的人,尽管给我介绍过来。老曹那边也打过招呼,”傅阳挠挠头,“应该能招到几个吧!”
结果上门给傅家送人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傅老实以前在戴家作坊时候认识的,老夏。这个老夏,大名叫做夏桦,十几岁就进了戴家的作坊做工,一直做到六十岁头上,曾经管了很久戴家专制宫粉的作坊,眼下是戴家管着各色香件的工头。
他却是将自己的一个内侄儿推荐过来给傅老实。那侄儿姓姚,叫做姚十力,二十岁出头。他从小失了父母,跟着姑姑姑父过活十四岁那年托了老夏的关系,去了宫粉作坊学起,到上一年止,已经在戴家作坊里学徒学了七个年头,就算还做不了工头,但是绝对是个熟手了。
傅老实与夏桦原是极熟的,在戴家的时候,夏桦也给了傅老实诸多照应。后来傅老实因为一些事情从戴家作坊出来,老夏还曾借了傅老实几两银子,他在广陵城里才勉强有了个落脚之处。因此傅老实对老夏充满了感激之意,对老夏的子侄也颇有好感。
傅阳将姚十力叫到作坊里去,考察他干活的能耐。傅春儿给坐在堂上的傅老实和老夏两个送上茶点。
傅老实便问起姚十力因何想要从戴家作坊里出来:“留在戴家岂不是好?将来您退下来了,十力还能顶上去,没准能得个管事的位子。戴家好歹也是吃皇粮的。”
“吓,”老夏喝了一口茶,颇为难过地说:“这孩子,是被人从戴家作坊里硬生生排挤出来的。我竟然护不住他。”
原来,这姚十力虽然手艺出色,但是却寡言少语,不善言辞。据老夏说,最近戴家的作坊换了管事,说是由戴氏一族的侄少爷亲自过问作坊的事情。作坊里有那些伶俐的,要么争着往上卖好卖乖,要么就依言奉上“孝敬”,而像十力这样老实的,本以为凭着一身的手艺,想要留下来混口饭吃,总是没有问题的。岂料年关之前,戴家作坊突然宣布年后撵一批人出作坊,其中就有姚十力的名字。
姚十力猝不及防,等到托了老夏再求到相熟的管事那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管事原是管着宫粉作坊的,后来调去了别处,那管事就责怪老夏,说:“侄少爷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首先就要换了他心腹的人才行。你怎地不早做打算,那会儿只要十两银,上下疏通一下,你内侄便能留在作坊里好好的。眼下,眼下就难了。”
虽然老夏一直奔走,然而翻过年来,他在戴家上下走动已经颇引人注意,侄少爷那里已经有人放出话来,眼下作坊里的人事“已定”,姚十力已经是走定了。
老夏这才接受了内侄要离开戴家的事实,左思右想,姚十力再转行已经不容易了,倒不如在业内找个不那么显眼的人家,过渡也好,长久做下去也好,先找个地方落下脚来。他这段时间到处走动,听说傅老实家开了一间香粉铺子,卖自产的香粉。凭着自己与傅老实关系硬,老夏就没客气,直接带着姚十力,摸上了门。
傅阳在作坊那边与姚十力谈了许久,找了个机会过来傅家小院与傅春儿商量。
“那个十力,确实是个熟手,活计没问题,而且很麻利。不过,我问了他好多戴家的事情,他倒是只拣那些大家都知道的说了,那些戴家自己的配方,他都推说不知道,我估计他就算是知道的不全,也应该多少知道一些的。”
傅春儿点点头,心里对姚十力印象不错,觉得他该是个有职业素养的人。
“哥哥,若是这样,咱家要不便与姚十力将工钱待遇都说清楚了,如果他能同意,便签工契文书。当书中咱们也一样要写明,如果伙计从咱们家作坊辞工,一年之内不能在业内同行里做工。”这一招她早在富春茶社刚刚开业的时候就用过,眼下几位师傅都在茶社里做得好好的,每季拿的分红比寻常小食铺一季的流水都要多。
傅阳想了想,便点头,去将待遇和留下做工的这等条件一一与姚十力说了,姚十力想了想,没有异议,当下两家签了契约文纸,商定等过了正月十八,姚十力就转来傅家的作坊上工。
一百六十四章 家门口挨闷棍
招人招到了姚十力这样的,傅春儿觉得再称心不过了。她还通过傅阳,拜托老夏与姚十力帮忙物色同样是从戴家作坊里被“裁员”裁出来,但是又比较靠得住的工匠。她这下便安心把阿康从作坊抽调过来,趁着正月里短短的空闲时间,教阿康看账管账。
阿康这个小子,原是个聪明的,傅春儿说的他一听就能明白,傅春儿交给他看的几本账簿,也是一看就懂了。但是他所欠缺的,是经验。有时傅春儿将明显有错处的地方指给阿康看,阿康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经验积累这事儿,很难速成,只有靠慢慢地教。不过春夏两季,点算寿家田庄的出产,是个好机会让阿康多锻炼锻炼,只是傅春儿自己也要多花些心思罢了。
除了在江都遇上的糟心事情之外,傅家的新年过得极其舒心。一过了十五,傅家上上下下又开始忙了起来。
广陵城中,正月十八落灯,等落了灯,年就算是过完了。正月十八那日,傅家收到了姚十力送过来的信,说是戴家作坊那头已经结了,第二日就过来傅家上工。岂知当日夜里,傅春儿在自己屋里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得瓦匠营街上先是一阵狗叫,听见来回走动之声,接着便有人闷声喊了一声救命。
傅春儿连忙披衣起来,看见东厢和正房里都亮起了灯,一家人都被惊动了。
傅老实与傅阳持了油灯出门去看,而傅春儿则到了杨氏屋里,杨氏正在试着将惊醒了的傅正哄睡,口中道:“正儿乖,正儿明日要去学堂了,要早早地睡。爹与哥哥都在外面,护着正儿,没事的。”
杨氏口上这么说,可是也骇得面色苍白。因为傅家盘下了瓦匠营两间院子,而院子的对面是一口水井和一片空地,周围没有多少人家,平日里傅家门庭颇为清净,然而这时候,傅春儿也隐隐地觉得有些害怕起来。
外院一阵响动,傅老实又回到内院里来,将堂屋一角放着的一个藤制的躺椅取了,抬出去。傅春儿叫住他,问:“爹,出了什么事情?”
傅老实急急忙忙地说:“是十力,被人捆了,捂住头脸带到这里,在咱家门口被人打了,我和你哥哥眼下抬他去大德生堂,你与你母亲在家好生闭了门户,等我们回来。”
听到这里,傅春儿大吃一惊,怎地会是姚十力在自家门前被人打?她连忙站起来说:“爹,你去隔壁把阿康叫过来,我们几个都守在院里,将大门闩上,等你们回来。”
傅老实这才吓了一跳,省过来,万一打人的人还在左近,没有走远,待傅老实与傅阳出去,进来欺负妇孺怎么办。他一时犹豫不决,傅阳这时候进来,说:“爹,你留下照管家人,我看过,十力大哥腿脚没事,只是左臂脱臼,另外身上还有不少外伤,我和阿康一起陪十力大哥去大德生堂。”傅阳在大德生堂值夜值了不少,见过不少这样的外伤,当下很镇定。
傅老实想了想,点头说也好。这时候阿康也从隔壁院子过来,闻言便说:“我与阳少爷一起去吧。”傅阳点头,从灶下捡了两根木枝,浸上灯油,在灶下点了成两根火把,递给阿康,说:“你执着火把,见到有人前来不怀好意,就直接拿火把去扔他。”而傅阳自己,则取了傅老实以前货郎担子上的扁担,一手持了扁担防身,另一手扶着姚十力,就往大德生堂走去。阿康执着两把火把跟在他身后。
傅家剩下的人全都聚在正房里,傅正在杨氏屋里睡着。傅老实十分焦躁,没过片刻,就站起来在堂屋里走动一番,然后往院门口望望。傅春儿却说:“爹,没事的。大德生堂离这边不远,而且那条路是大路,两边都是人家。我琢磨着哥哥过去的时候应该没问题。大德生堂的大夫诊治还要花一些时间。哥哥大约会干脆等天亮了再回来。”
傅老实听了傅春儿的话,勉强坐下来,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春儿,你觉得是什么人会在咱家门口打十力?”
什么人?自然是那些将姚十力逐出戴家作坊的人——傅春儿冷笑着想。
“爹,想必是有人不忿十力大哥这么快就找到了下家,不想让他好过。然后呢,又想威慑咱家,不许咱家再行收留被戴家作坊赶出来的人,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招数。”趁夜打闷棍,不想让人知道背后的黑手是谁,但是傅家与姚十力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与他签的工契,再联想到前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这些也并不难猜。
只是,戴家姐妹,那两位,在这件事情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又是何态度呢?傅春儿想到戴家大姐那坚毅冷然的神情,戴家二妹那张温柔怯懦的小脸。戴家,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百年基业,日后会朝那个方向行进,还真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
“爹,我想,咱们家的院子里,除了阿康住的那间,还有一间耳房,和一间厢房,眼下都空着。我寻摸着,这两天我们就都收拾出来,准备给新来的工人住。”傅春儿很有把握地说。
“春儿,这——”傅老实一阵迟疑,“这戴家的,会不会看咱们收留了十力,接着上门捣乱啊!”
“可是咱们不能不收留十力大哥,不是么?”傅春儿细细地分析给傅老实听。“那些人既然是摸黑过来,在咱们家门口打闷棍,就是想给咱家一个下马威,把咱们吓退,不敢再接受戴家作坊出来的人。但是这些人显见着又不敢光明正大地过来。但是如果咱家这时候真是退让了,不就正中人家的下怀了?”
“所以咱家这个时候一定要显出硬气来,如果眼下就教伙计们都觉得咱家是软骨头,日后怎样再能招到手艺出色的伙计?”傅春儿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如果以后真的要和戴家与薛家抗衡,眼下这点事情,怕是还真算不来了什么大事。
“我觉得春儿说的有道理。”杨氏这个时候从卧室里出来,说:“姚伙计出这事,跟来咱家脱不了干系。再说了,广陵府治安不坏,眼看着皇上南巡在即,各处巡查只有越来越紧的道理。我看,明儿一早,老实,你陪姚伙计去广陵府备个案,给人提个醒儿。怎么说东关这头都住着好多大户人家,如果广陵府能多派些人手巡夜,我们家再时时小心门户,我想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大事的。”
傅春儿这时候就腆着脸问杨氏:“娘,我上回跟您说的,咱家也养只小狗,好不好?”
她早想在自家养只小狗了。早几年是因为傅正还小,怕跟狗狗玩会被伤到。眼下出了这事,傅春儿一时又想到,如果这时候家里有一只护院的小哥,哪怕夜里听见动静能叫一声,提个醒儿,也是好的啊。
“又混说,咱家又不比庄户人家,院子附近都是街坊邻居的,你若是养只狗,成日里叫唤,吵着邻居,那可怎么是好!”杨氏伸了一指,点在傅春儿的鼻子上,眼睛里却都是笑意。
“娘,瓦匠营常住人的院子也不甚多。不如这样,咱们先抱一只小的来养养,如果真的成日里乱吠,咱就再送到乡下去呗。”
没过多久,天就亮了,傅阳陪着姚十力回来,说是已经去广陵府报了案。“差爷们说,眼下事情已经过去,查是不容易查了。然后我就提了提咱们瓦匠营离黄府新盖的院子比较近。”傅阳一面说一面回想这那些官差们脸上的表情,忍俊不禁,“……当下就答应了会加派一倍的人手,在咱家附近值夜,就差拍胸脯说治安上绝对不会出问题了。”
姚十力的伤已经被处理过,脱了臼的关节已经被凑了回去,但是他后脑处别人打得起了一大片血肿,外加身上有多处瘀伤。好在除了后脑那处比较严重之外,其他都还好,至少不曾伤筋动骨。但是他心下惴惴,也猜到自己被打闷棍,只怕是那位戴家的侄少爷想杀一儆百。他心里难过,只怕自己是不仅连累了姑父,又无端端将傅家给牵扯了进来。再加上脑后的伤处失血,姚十力此刻脸色苍白得吓人。
傅阳低声与傅春儿在旁边商议着,姚十力心想,这是要遣自己回家了吧。他实在没有把握,傅家会不会将自己留下来。“或者,傅家让自己养好了伤再过来?虽然有工契在手,可是眼下自己这幅样子,怕是十天半个月里,都做不了什么重活。”想到这里,姚十力叹了一口气,“又要麻烦姑姑姑父,自己真是没用啊。”
他只见与傅阳说话的那位,自己应该叫东家小姐的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她正在与傅阳说着什么,眼中流露出明亮的神采,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看过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女子,这时候忍不住心中一动,将头低了下去,然而后脑的伤处一痛,令他忍不住低声呼痛。
一百六十五章 戴家新作坊
“哥哥,你先与十力大哥说说,教他安心,我去先将阿康那间屋子收拾一下,一会儿你送十力大哥去那边休息。”傅春儿腾地站起身来来,就出去了。
姚十力心里还在突突地跳着。傅阳便过来,告诉他傅家打算留他在自家养伤,“你尽管放心,回头和大家一起吃大灶上的饭菜,要是有什么不合口味的,就与我妹妹说,她可以给你开小灶。每隔三日叫阿康陪着你再去看一次大夫,药钱你不用管,我都交代过阿康了。”
“东家少爷,我……请将这几日的饭钱与药钱都记上,回头从我工钱里扣。”姚十力十分感激地说。
“你别想这么多,安心养你的伤,回头赶紧养好伤,作坊里开工是正经。什么饭钱药钱的,不就是添双筷子么,大德生堂那头我也熟,他家的药虽是好药,但却不是什么老参燕窝之类的,没几个钱。对了,你要不要我给你家里传个讯?报个平安,免得你家亲人担心?”
姚十力没想到傅家竟然这样待他,一时没说出话来,半晌才道:“我怕连累我姑父,这件事情本来也不敢传讯给他们。可是我有几个小兄弟,这次也一并被戴家作坊赶出来的,都是得用的人。东家这边要是缺人手,我想送给信给我姑父,通过姑父透话给他们,应该陆续能找到这里来的。”
他说:“我们本来都在作坊里干得好好的,可是眼看着这么一拨平日里什么都不干,混吃的米虫过来抢了大家伙儿的饭碗,真是心里觉得不甘。”
傅阳淡淡地道:“也好,你透个话过去,如果有这个意思要来的,我家自然欢迎。不过他们会需要和你签一样的契纸。不愿意过来的,也不勉强。不过,这事儿千万不要明着来,惊动太多人反而就不好了。”
姚十力觉得傅阳不是那么激动,明白他口中所说的“反而就不好”,是什么意思,因此打算暗中慢慢打探旧日兄弟消息,延些时日再将人聚拢过来,免得傅家作坊背上挖戴家墙脚的名声。他当下也很沉稳地应了。傅春儿这会儿便过来,请姚十力去隔壁院子休息。
一个闹闹腾腾的早上终于过去。然而戴家那边,则正在庆贺年前扩建完工的新宫粉作坊再度开工。
戴家当家的老爷子戴振昌这会儿正站在作坊的前头,今儿是个好天,吹面不寒杨柳风,只可惜阳光洒下来暖意还不是很足。戴老爷子抬眼看看天,心情很好,一如他当年亲自主持这间作坊首次开工的时候。
他从父亲手里接过戴家家主之位和整个戴家的家业,已经有好多年了。他知道自己接手的是一个半空的壳子——于是他不甘心。他冒着巨大的风险,改良了宫粉的配方,藉此再一次稳固了戴粉的市场,留住了宫中贵人的青睐……
这么多年了,发生了好多事情啊!戴老爷子眯缝着浑浊的双眼,望了望天……就在他奋斗了大半生,终于重振戴家家声的时候,令人痛惜的噩耗传来,自己的独子因病过世,身后只剩下两个女儿。
这对戴振昌的打击是巨大的。两个丫头片子顶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的?他本来打算耐下性子在族中寻一个聪慧精干的孙辈,作为嗣孙过继过来,结果戴氏族中,人人将自己的家业看成了是一片肥肉,人人都想来咬上一口,却没有人真的有这份心思,想要继承这份产业,让“戴凤春”的字号世世代代地传扬下去。
一来二去,就这样耽搁下来,眼下自己年纪已长,大孙女已经出嫁了,嫁了城中富甲一方的徐家,而小孙女则不日就会说亲。眼下戴茜已经渐渐地掌了宝通钱庄的管事大权,戴老爷子人生头一回觉得不用在银钱头寸上太过担心,可以放开手脚干了。于是戴老爷子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扩建了这件宫粉作坊。
作坊外面人来人往的,不少人指着自家的招牌窃窃私语……戴老爷子知道他最大的对手是谁。薛家又怎样?这两年薛家的盘子铺得实在是大,他家以为凭着攀上的几个贵人,就能够一直这样支持下去了么?可是,要是没有上规矩的作坊供货,盘子铺得再大,也没有用的。戴老爷子眯着眼睛想着。
这时候,他族中的侄子,戴兴志,走了过来,问戴振昌:“老爷子,吉时已到,您老来揭字号招牌吧,我们也好讨个好彩头。”
戴老爷子上下打量着这个族侄,他已经算是戴氏一族当中相当出色的男丁了。日前戴振昌将重整宫粉作坊的差事交给了这个小子,此人倒是雷厉风行,三下五除二,将作坊上下整的,几乎都只听戴兴志一个人的吩咐。戴老爷子也觉得他这番做作太心急了一些,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子,还算是有些本事,也能决断。
“唉,咳咳——”戴老爷子有些想叹气,但是看到戴兴志殷殷的眼光,还是将一声叹息憋了回去,改了咳嗽数声。
眼下,就只能在矮子里面拔高子了。
这时,有一乘四人抬的小轿来到了戴家作坊面前,“姑奶奶到了——”有人就上前去打了帘子,请戴茜出来。
戴茜穿着家常的大衣服,外面披了一件镶灰鼠毛边的宝蓝色风兜,扶着一个婆子的手出来,见了戴老爷子,便满脸堆上笑道:“爷爷,茜儿没有来迟吧!”
旁边戴兴志见到这个堂妹,心中就有点发憷,连忙退后几步,立在戴老爷子身后。
戴老爷子眼睛被阳光刺得有些发酸,他看着挽着妇人发式的戴茜朝自己走来,依稀看到自己老伴年轻时候的模样——唉,茜儿!听到这个名字,他这才醒过来,这个孙女的个性像极了自己的夫人,杀伐果决,行事每每有自己的主意。他曾经想过,将大孙女留在家中,招赘,偌大的戴家,怕是也能支持住。只是,只是当年徐家上门说亲,自己一时贪了徐家未来能给的头寸便利,便没有顾虑孙女自己的不乐意,一力将这亲事应了下来。
戴茜来到傅老爷子身前,她两道寒彻如水的眼光,就在戴兴志面上划过,戴兴志在这大日头之下,全身陡然便觉出一阵寒意来。
“爷爷,莫要误了吉时。”戴茜扶着戴老爷子,来到大门口的招牌旁边。戴老爷子一揭红绸,作坊的招牌就露了出来——“戴凤春”赫然书于其上,旁边还写着宫粉作坊于某年某日扩建等等两行小字。旁边爆竹声便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作坊中不少有些头脸的工头和老人,都出来恭喜戴老爷子。戴茜从袖中摸出红包,一一发给大家。
“兴志哥,”众人之中,戴兴志慢慢地朝后退去,却被戴茜一声喝破,立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
戴茜冷冷的声音在戴兴志耳边响起,“兴志哥,你替爷爷做事,我很承你的情,可是若是你切记我说过的。只要爷爷在一日,你就乖乖地听他老人家的话,为他老人家做事情。日后如果戴家的家业交到你手里,那是日后的事情。但是你如果眼下就开始为你自家谋私利,对爷爷的话阳奉阴违,那你就记好了,有我戴茜在一日,就必不会放过你。”
她最后几句话声音压得极低,可以语意却清清楚楚,甚是凶狠。戴兴志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旁边有个人就踏上一步,来打圆场,说道:“十五爷,姑奶奶这是为您好。我们这位姑奶奶,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的。”
戴茜正眼看那人,却是原先跟在自己身边的旧日仆从戴诚。后来戴茜将他送去了埂子街的铺子上,在戴茜出嫁之后,此人就靠向了戴兴志。
“兴志哥,你将此人派来管这间作坊?”戴茜睁大了眼睛,戴诚连忙将身子躬得极低,脸色却很是不好。戴茜——显然不相信他能管好这间作坊。
“只是叫他看看,学着,不是还有不少作坊的老人在么!”戴兴志轻描淡写地说,然而心里却突突直跳,生怕戴茜知道多了自己在宫粉作坊里的人事布置。好在戴茜没有深究,只是说:“先看上几日,要是做的还行便罢,若是不成,就叫人把老夏、老洪他们请过来。上贡的宫粉是戴家的根本,哪怕有一点点瑕疵,戴家的名声就完了。兴志哥,你千万记得这一点。”
戴兴志诺诺地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他想:戴粉的方子都掌握在老爷子手里,自己手下这拨人,不过就是跟在老爷子屁股后面做着劳力罢了,几时能从戴老爷子口中将宫粉的方子哄到手,这才是真正要紧的。到了那时,自己戴家家主之位基本上就能定了。
“这间作坊里打多少人走,留多少人,我尊重你的意思,你自己看着办,但是,若是这作坊出什么纰漏,我向你保证,我可以随时将这作坊收回来。”戴茜双眼紧紧地盯着戴兴志。
戴兴志不敢说什么,原来什么都不曾逃过这位姑奶奶的双眼。他低下头去,想着对策,突然觉得无论是不是宫粉作坊出去的老人,这戴家所有作坊的老人,都最好尽快退休荣养回家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