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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爱非攻     馥春txt下载     馥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百十一章 傅老实的反对

    杨氏将戴家的事情放下之后,过不了多久,窦婆子又上门来,找杨氏说了一番话。

    “什么?戴家将所有前来提亲的都婉拒了?”傅春儿待戴婆子走后,过来相询,却得知了这么一个结果。

    “可不是么?我当初也不敢信来着。戴家拒了的人家当中,不乏好些比咱们家家世好,财资足的。所以窦婆子送了这信过来,我到时真的觉得,咱家要是把这个意思拖延下去,就实在对不住人家了。”

    “娘,”傅春儿认真地想了想,“上回既是那戴三婶子亲自过府来的,那何妨您也捡个时日回访一下,便是探探口风也是好的。”

    杨氏便道:“好,就是这么着!我明日就过去戴家看那戴三娘子去。”

    而傅春儿这几日却一直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这些倒与纪燮或是傅阳都无关,她将“馥春”作坊与铺子两处的帐都算了一下,眼下那往江西去的货,货款已经全部回来,傅家的现银一下子又多了不少。于是傅春儿算了一遍余钱,打算等秋收一过,就在广陵城郊外再买几块地,要么佃出去种,要么干脆自己请工人,将农田改成花田,出产的原料刚好供自己的铺子使用。

    或者要不要将这些银钱,暂时交给纪燮的新铺周转呢?

    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有随意将娘家的钱借给外人用的道理。如果纪燮的新铺真的需要钱,她倒宁可建议纪燮去找老曹,反正眼看着就要到了秋冬之际,老曹那头,又快到了可以往外放款子的时候了。

    于是她一日都在算各种账之际渡过。倒是素馨这会儿殷勤了许多,不仅快手快脚地将自己管的帐与阿康那头的对完,还挑了几处她不懂的,向傅春儿请教。傅春儿没有藏私,一一指点了,最后说:“两边的账要对上,严丝合缝,才能说账是作对了,或是没有哪边造假。”

    可是素馨一时却问:“那如果是两边的账都是错的或是假的,却阴差阳错对上了,这又怎么办呢?”

    傅春儿转脸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素馨,然而素馨没有什么反应,继续与傅春儿对视片刻。傅春儿点点头,道:“这就无关账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了。两头管账的人,同时起了不良的心思,串通在一处,才能做出这等严丝合缝的假账或是错账来。”她接着说:“不过只要是假账,必定会有破绽,用心去寻,就能寻到。”

    “素馨,我家之所以将作坊与铺子两处的账目分开,货与银钱的账目分开,就是为了防止错漏之事发生。我家用的人,都是信得过,才将这些事情交给你们去做的。不过但凡出现什么问题,我自信能够差得出来。”

    “是——”素馨应道,“依我看来,姑娘是傅家最能干的,姑娘出门子之前,傅家的账目定然是无虞的。”

    这句话素馨也不知道说来是有心还是无心,但是她这一句话将傅春儿噎得无语,她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如果她真的嫁了出去,手上这摊账要交给谁?这倒是个问题。

    她一时收拾起账本,笑道:“素馨,叫上玉簪,我们下厨去做点点心吃去。”

    三个姑娘到了厨下,将前日买的上好京果粉打开,先用一点温水冲了调匀,再用开水一冲,登时厨房里满是甜香,玉簪手快,马上上前去将碗里的京果粉继续搅上劲,果然见那京果粉搅拌之后,便变得厚重稠糊起来。玉簪手艺不错,那京果粉冲调得极其匀净,傅春儿看了也连连称赞,一时闻着香味,似乎什么烦恼都一时想不起来了。

    杨氏去拜访戴三娘子,这时正好赶回来,闻香而来,面上满是喜色,对傅春儿说:“京果粉那,娘也想来一碗,成不?”

    傅春儿赶紧盛了,递到她手中,说:“娘,那头的事情怎么样了?”

    杨氏难掩喜色,托着那碗京果粉,说:“饿了,等吃完再与你说。”

    傅春儿连忙吩咐素馨等两个将余下的京果粉都送出去与大伙儿尝着,自己陪杨氏回房。杨氏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对傅春儿说:“戴家的事,我看十有**能成了。”

    “怎么说?”

    “戴家眼下已然婉拒了城东江家、做瓷器生意的余家,还有……”杨氏一口气报了好几家广陵大家的名号,傅春儿的感觉就是,戴悦要是不嫁自家,恐怕就会嫁不出去了,戴家已经把人给拒光了。

    “那戴三娘子还说了,戴家就是看中我家阳儿的人才,和我家生意的前景,老爷子才起了心想将二姑娘嫁到咱们家来,因此彩礼什么的,就按广陵城中寻常人家的就好,不必太过抛费。”杨氏喜孜孜地说,“不过,我想着,毕竟是给咱家长子聘长媳,一定要意思意思,下定的时候,聘礼总要拿得出手才好。”

    “是真的么?那戴三婶儿,还提了咱家的生意?”傅春儿登时嗅到了一些商业联姻的味道——不会是戴家对傅家有所求吧!联姻之后,眼下两家的竞争关系还会照旧么?她抚抚后脑,不禁有点头疼,怎么当初就没有想过这些个问题。

    杨氏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担忧,道:“自然,咱家算是业界后起之秀,戴家三娘说了,她家家主老爷子,可是觉得戴家与傅家的生意,可以相得益彰,两家联姻,对各自都有好处。”

    傅春儿默然,知道戴老爷子说的不错。确实是这样——戴家与傅家,无论是从妆品的价位档次上,还是销得最好的妆品上,都又很强的互补性,相比之下,人家想得更加功利些,不像自家,完全是从傅家过日子的角度,去给傅阳选媳妇,看来这把持着百年产业的戴老爷子,确实不是一般人啊!

    “娘,那您打算央了那窦大娘上门提亲么?”傅春儿问。

    “自然,阳儿早就点过头的,今晚再跟你爹说一声,明日就央媒前往——”杨氏掩口笑了个不住。

    岂知,傅老实竟然不同意。

    当晚他与杨氏说及此事的时候,两个人竟然吵了起来。傅春儿与傅阳都惊呆了,在两人印象中,傅老实与杨氏争吵的次数实在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吵到最后,杨氏在屋内大声说:“没有事先与你说,是我的不对,可是你好赖也说清楚,为什么咱家与戴家不能做亲?究竟是什么原因,你倒是说出来啊!”

    里边厢傅老实哑着声音说:“不干阳儿啥事儿,也不干那姑娘啥事儿,就是我觉得这门亲……不妥当……不能是戴家。”

    两人说半天,怎么都说不到一起去,杨氏头一次觉得对面处了好些年月的丈夫有点不可理喻,而傅老实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干脆从屋里出来,开了院门,往作坊里去了。他原在作坊里有个铺位,这样忙起来要熬夜的时候就可以在作坊打个盹。

    傅春儿赶紧去看杨氏,见她正气得脑仁疼,赶忙安慰了几句,跟着又急急忙忙地去问傅老实。她就弄不明白了,人人都觉得无碍的一门亲,怎就不妥当了呢?

    傅阳立在傅家小院门口,傅春儿对他说:“哥,此事与你有关,我看要不还是我出面去问问爹的意思。你放心!”

    傅阳点头,说:“我去看看娘去——”

    傅春儿推开作坊的大门,这时候已经晚了,作坊里的人都歇下了,但是傅老实那间小屋的门口,黑夜之中,竟然能看得到一星一点的火光,似乎是有人在抽着旱烟。

    傅老实从来不抽烟的,要抽也只有江都的傅老爷子才会抽。所以傅春儿一时吓了一跳,问道:“是谁!”

    “春儿啊!”与她的判断相左,抽烟的人正是傅老实,令她又吓了一回。

    她走过来,借着自家小楼上的一点灯光,看见傅老实身旁还有一个小爬爬,便坐了下来,低声问道:“爹——”

    “这是怎么了?无论哥哥最后娶了哪家的姑娘,都得您这关过了不是?”跟着她说,“哥哥的亲事,娘有点着急,刚好戴家又来人与我家商谈这事,所以她才做主过去戴家,与戴姑娘的长辈见了见面,既未放定,也未将事情说死。所以啊,您别太担心了。”

    傅老实一呆,问:“戴家先来的人?”

    “是啊!”傅春儿心中暗道,爹娘这两位到底是怎么沟通的,傅老实连这事儿都不晓得?“戴家是三房的一位女眷,我要叫做戴三婶的,亲自带话过来,说是戴家老爷子的意思,觉得我哥不错。据说,戴家还拒了好几家上门提亲,所以娘才会觉得戴家很有诚意的啊。”

    “那是戴老爷子上咱家铺子来看过,觉得阳儿不错,但是他未必知道……未必知道……”傅老实郁闷死了,最后说:“唉,阳儿要不是我儿子该有多好。”

    “爹,您在说什么啊!”傅春儿被傅老实一句抱怨给惊到了,这是什么情况!

    “不不——爹不是这个意思,”傅老实极其郁闷地解释,“爹带累你和阳儿了。”

    “爹,难不成,您是觉得以前在戴家作坊做过事,所以觉得哥哥配不上戴家的女儿?”傅春儿好似慢慢理解了傅老实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是没道理的。

    “爹,您想想,您当年是怎样与娘成亲的。外公那头,不也觉得您与娘不般配么,现在咱家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傅春儿举了傅老实的例子出来,老实爹自己当年就是这么行事的,以这个理由来拦儿子的亲事,说不太过去。

    即便在夜色之中,也看得出来傅老实涨红了脸,“不仅仅是如此,爹当年……爹当年是被迫离开戴家的铺子,如今儿子再去求娶戴家的女儿,爹怕是咱家——”他憋了半天,也没有将自家会怎么样给说出口来。

    “爹是觉得咱家高攀了戴家?”傅春儿不晓得傅老实心里反复嚼着是那几个字,只缓缓地从旁劝解,“其实吧,要是仔细论起来,咱家未必就真的算是高攀了。”

    傅春儿想要给傅老实说的,原是是很简单的道理,两家都是商贾之家,还都是做妆品生意的,因此真要说哪家的门第比哪家高多少,其实也有点牵强。这还不像是当年傅老实娶杨氏的时候,那会儿的门第之差是真的。

    其实还有一点,是众人不会宣之于口的,傅春儿也只是隐晦地说说,就是戴悦身生父母早亡,常人总认为是命硬克亲。虽然戴家或许不信这个邪,但是他家想将戴悦嫁给个人口简单、心地不恶的人家,也无可厚非。而且这样看来,傅家确实会是个不错的人选。

    “爹,其实您真的没有必要因为以前在戴家做过事,就觉得咱家会低人一等。既然戴家的态度已经摆在那里,咱们又何必妄自菲薄呢?”傅春儿最后说了这么一番,想借此以安傅老实的心。

    “不是的,春儿,你不知道——”傅老实欲言又止,他心中实在是藏了一段往事,从来无法宣之于口。此时见到傅春儿一双澄澈的眸子在眼前,一时想着女儿的种种贴心,忍不住,便吐露了他早年与戴家的一番往事。

    傅春儿坐在小板凳上,听着傅老实缓缓地陈述旧事,越听越是惊讶——

    *——*——*——

    而此时,戴家那头,戴悦则丝毫不知道围绕她的亲事发生了这许多波折,甚至不知道她三婶曾经上傅家拜访过。

    她正在绣着一方素帕,月白色的缎子,在手中滑溜溜的。她用丁香色的丝线在上面绣着花样,绣了半晌,觉得脖子低得久了,有点难受。她放下手中的绣活,直了直脖子,看着这方素帕,还是觉得有点刺心。这原是绣来送给戴茜的,但是即便是这样的东西,戴茜只怕在出孝之前也是不便在人前用的。

    想着戴茜如此年轻,便一个人守着,戴悦便心里难过起来。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戴悦不想听也不可得,戴家的一个仆妇匆匆走过,戴悦将她叫住,问是怎么回事。那仆妇对戴悦说:“二小姐,老爷子在厅上发脾气呢,摔了堂上原先供的一对梅瓶,兴志少爷的手划着了,吩咐找药箱呢!”

    戴悦叹了口气,想着堂上原供着的那一对宣窑的双鹤梅瓶,原是戴茜成亲之后回门,孝敬老爷子的礼物,眼下怎地就给砸了呢。她想到这里,便往堂上走去。

    “她不好好在家守寡,这样不安分地四处乱跑,管着管那,到底是要做什么?”

    “是想让人戳我戴家的脊梁骨,说我戴家养的女儿不守妇道吗?她还有个妹妹眼下正在议亲,她若想妹妹能顺当嫁出去,就该少伸手。”

    堂上戴老爷子的咆哮声就这么传了出来,戴悦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犹豫该不该去堂上。

    “嘶——”戴兴志痛呼了一声,随即斥道,“笨手笨脚的,不能轻点么!”想是给他上药的人不小心,将戴兴志弄疼了,他便大声训斥。

    “兴志——”戴老爷子也实在有点看不上这个堂侄孙,喝了一句。戴兴志终于消停了些。

    “你说,茜儿她到底是怎么说的?为什么新铺的款子宝通那头突然停了?”戴老爷子问。

    “大姑奶奶说,她怀疑建新铺子的时候账目不干净,将她宝通的银两胡花乱用,最后还款子的时候便仗着是亲戚扯赖不还!”戴兴志说。

    “哐啷”一声,屋内又是什么砸在地上,传来碎裂的声音。戴悦在外头,身子又是一震。

    “我戴家和他宝通是签了契纸的,到时不还,她便着人来锁铺子拉东西便是,放了一年的款子,眼下刚过这么几日就在这里指手画脚的,怎么,借了她几两银子就想将手伸得这么长了?”戴老爷子又是一阵怒气勃发。

    里面戴兴志又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都是在数落戴茜的不是。所谓泥人儿都又土性儿,戴悦心中一阵气恼,忍不住就想踏进堂上去,为戴茜说两句话。可是她刚要迈步,里面戴老爷子却突然发话了。

    “你办这两间铺子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想法?本来说是要置办在广陵城外的,怎么这回还是在广陵城里?”戴老爷子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虽然受了挑拨,在恼怒戴茜随意插手戴家的事务,然而戴兴志若在暗中做什么小动作,他也是一定不肯放过的。

    “瞧您说的。”戴兴志陪着笑脸,“这不也是为了二姑娘么?知道您疼爱二姑娘,所以二姑娘出嫁的时候,一定会给她陪嫁,而咱们戴家,陪什么不比陪两间上好的铺子要来得好?”

    “所以孙子想来想去,又恰逢这两间铺子的前一手低价将铺子出手,所以我才自己做主,盘下这两间铺子。”戴兴志一边说,心里一边打鼓,不知道这份说辞,戴老爷子能不能信。

    “低价出手?”戴振昌冷笑一声,道:“这个价格盘下来的,还叫低价?”戴兴志背上又出了一身冷汗。

    “你这番原是想左了,只要是戴家的铺子,就是戴家的产业,哪有因为个丫头片子出嫁,而将’戴凤春’三个字陪给别家的道理。”

    “悦丫头要出嫁,我自会陪些私产给她,但是戴家的产业,只要任何沾上’戴凤春’三个字的,一个子儿都不能出我戴家的门。”戴老爷子又补了一句,“当年茜儿出嫁的时候,也是这样,怎么难不成她有怨气不成?”

    也难怪戴老爷子有这般疑心。当日戴茜嫁到徐家,所带的陪嫁确实不够分量,怕是连寻常大户嫁女的陪嫁都及不上,她刚进门的时候腰杆不硬,说不上话,确是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

    戴兴志听了,连忙添油加醋,说了不少抱怨戴茜的话。

    “算了,既然置办在城中,就这么办吧!茜儿那里,你与她好好说说,若是她一再要求看账,就直接叫她来找我。”戴老爷子这回出人意料地没有追究戴兴志私自在城中选址,兴建新铺的事情。

    “可是,大姑奶奶还是扣着余下的款子怎么办?”

    “你不是连铺面已经都买下了么?以后还有多少用款子的地方?她要扣,就让她去扣,回头叫东关和埂子两家分店挪些银钱来装修这两家新铺。再过一个月,贡粉的银钱就该到了。她难道真的以为有宝通在手中,就可以随意左右我戴家诸事了么?”

    老爷子甩了这么一句话给戴兴志,却没能够令他满意。

    戴兴志的目的,其实就是想接着开新铺的机会,自己好先捞一笔银子。他“低价”买进的两件铺子,里面水份不少,按说那两间铺子便是高价出卖,也值不了那个钱的,然而戴兴志在旁人帮他穿针引线之下,高价购得,同时自己也得了一小笔回扣。他满心指望着,趁着铺子装修的时候,能够再捞一大笔。然而戴茜突然断了放款,然后声称要查账,这令他一下慌了神。

    老爷子这么一说,戴兴志将心放到肚子里的同时,也有点失望,本来指望装修时候能多捞的,便捞不着了。他知道从不同铺子挪过来的银子,将来还是要还给那两间旧铺的。但是他又转念一想,只要账目做平了,自己该捞的还不是照样捞?

    想到这里,戴兴志便兴冲冲地告退,自去找两家管事说事去了。

    戴老爷子气恼了一时,觉得有点头昏眼花,自在椅上坐了下来,手撑着鼻梁,闭目养神。不防戴悦从后面走过来,轻轻地道:“爷爷劳累了,我来给您捶捶肩吧!”

    “不要,就揉揉太阳就好。”

    “是——”一对冰凉的指尖便触到戴老爷子的太阳穴,轻轻地揉起来,不徐不疾,力道恰到好处。

    还是这个小孙女贴心啊!可惜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戴老爷子一时心里想着。他并不是不疼爱这两个孙女,也并不是对戴茜全无抱歉,只是,和他手上这份戴家的家业比起来,孙女们,都算不得什么。

    不过,他心里还是想给这个小孙女寻个好点的人家的——戴茜脾气硬,命也硬,怕这一辈子都要坎坷下去了,如果这个戴悦有点福气,就让她得个好点的姻缘吧。

二百十二章 损人不利己

    几日之后,戴兴志带着一身疲惫,去了花山涧找采蓝“松快松快”。他在温柔乡里,浑忘了所以,直到采蘋出面相请,这才在采蓝的帮助下先将周身收拾停当,才过去正房见薛定诺。

    正房里,采蘋早已摆上了席面,见戴兴志进来,便连忙给他斟上了酒。薛定诺看着他一脸的倦容,自然开言问他今日在忙些什么。戴兴志当下便与这位异姓的“兄长”倒了一通苦水。

    原来,宝通停了给戴家两间新铺的款子之后,戴兴志就小心翼翼地处理那两间铺子的事情。岂料戴老爷子竟然出了个“损得要人命”的主意,他着了戴悦过去戴家两间新铺,慢慢开始学着看账管账。戴老爷子的意思是,戴悦日后出了门子,少不得也要帮夫家打理生意,如眼下这般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回头出门了损了戴家的名声。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戴兴志怎样都觉得戴老爷子是在两爿铺子的价格上看出了点端倪。当下他丝毫不敢怠慢,忙忙地重新做了一遍两家铺子的账目,将不该他的银两都吐了出来。这事儿他又没有信得过的人可以委派来做的,只能事事自己来,这几日里忙了不住,人也累得似死狗似的。

    “奇怪——”薛定诺突然冒了一句。

    “大哥,你也觉得奇怪啊!”

    “嗯——”薛定诺点点头,“我想戴老爷子一定是对你起了疑心了。你想,他向来对你家那位二姑娘不怎么过问的,眼看长到这个岁数,快要嫁出去成别家的人了,却突然叫她学着管账!”薛定诺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戴兴志,说:“不是你在那两间新铺上的手脚被人发现了吧!”

    “大哥担心的不无道理。不过我已经将购房的契纸重新写过一边,归到账房那边去了。只要典铺子的那两位不说什么。想来也没人能看出什么破绽。”戴兴志开头说得虽然谦和,但实则还是颇为自信的。

    薛定诺心里一声冷笑,面上却不显。对戴兴志温言道:“这就好——”

    “只是你切记打探一下老爷子的想法,老爷子若是真了起了疑。你便总得像个法子,圆过去才是正理啊!”

    “嗯——”戴兴志疲倦的面孔上露出些阴霾,薛定诺在旁边看了看,决定再加一把火:“还有,二姑娘那边,你多少也得顾着点,别又出一个徐家大奶奶才好啊!”

    “就她?”戴兴志一阵鄙夷。说:“她也要有这本事才行啊!”

    “那你也得将她的亲事盯紧一点,万一老爷子一看,这孙女太和软了,干脆招赘吧。你这筹谋了多少日的,不都白费了?”

    “呵呵,”戴兴志这时候正挟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见薛定诺问,便说:“我们老爷子自打上次去傅家那间铺子见过一次傅家的长子。眼下不知为何,打定了主意想把二姑娘聘给傅家。城中有好几家上门提亲的,我在旁边冷眼看,都觉得比傅家强,结果老爷子都还是做主拒了。还着我去还人情。”

    戴兴志又喝一口酒,道:“也真不知道我们老爷子怎么想的,就认死理看上傅家了。”

    薛定诺是知道这些事的,但是装着露出了一点惊奇之色,说:“认准傅家了?对了,我倒是最近听说了傅家的几桩事情,正好说与你兄弟听听。”

    薛定诺要说的头一件,就是傅家雇了姚十力等从戴家铺子里辞退的旧工人,傅家甚至还提拔了姚十力,教他做了作坊的管事。

    “哎呀!”戴兴志想起这事,不禁一拍后脑,“当初建作坊的时候,我与那姓姚的工头明示暗示了多次,他偏不肯往我这边靠过来,我自然是将他裁了。谁知后来才知道他还是有些本事的,若是由他在作坊里,没准我眼下还少操一份心。”

    “你想得倒挺好——”薛定诺阴恻恻地说,“你不赶他走,他便就会留在戴家作坊了么?”

    “怎么?”戴兴志从未这样想过。

    “关于戴家的作坊和方子,我倒是最近听说了一个老故事,很老的故事——”薛定诺在戴兴志耳边便说了一番。

    少时戴兴志离去,采蘋收拾了桌上的酒肴,漫不经心地对薛定诺说:“爷今日兴致好得很,跟那戴家小子说这许多。”

    薛定诺笑道:“怎么,觉得爷也跟你们女娘似的,嚼舌根了么?”

    采蘋一阵娇笑,往薛定诺怀里一坐,道:“就是佩服爷,明明都是爷安排好了的,偏就能将那戴家小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他戴家怎么也不想想,广陵城中,怎会一时多出这么多大户人家,跟约好了似的,都来想戴家提亲。”

    “所以啊,戴家的老爷子这么多年,世情自然都是看得清楚的,这点道道他哪里看不出来。”薛定诺叹道。

    采蘋笑道:“所以戴老爷子才会落入您的安排而不自知啊!”她的身子越发柔软,“您不就早就算准了戴老爷子会将这些人家都拒了,所以才这样做给傅家看的么?”

    薛定诺一阵大笑,伸指在采蘋鼻梁上勾了一下,道:“枉你这样聪明,知道我早就算准了,却不知道我不是做给傅家看的啊!”

    采蘋睁着一双妙目,不明所以,片刻才笑道:“原来爷是要做给徐家那位奶奶看的呀!爷这些谋算真是高妙!”语意之中带了一点点嘲讽之意。

    薛定诺得意非常,托起桌上的酒盅,一扬脖饮了,笑道:“你是想问我,这样对我薛家有什么好处是么?”

    “——本就是件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爷就是高兴,损着人玩玩。”

    采蘋一时失笑,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理由,“那傅家可是最无辜的了,本来跟这事儿没什么关系,爷一伸手,就把人家拉进来玩儿了。”

    提到傅家。薛定诺一时坐定了身子,脸上隐隐地浮现一丝阴鸷,“哪有。傅家日前可是将爷给得罪狠了——”他说的自然是当初那两个“瘦马”的事,“好教要趁这个机会。给他家一点苦头吃吃,让那傅阳小子知道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采蘋不知道前事,一时睁圆了双目,在想傅家竟会是怎样得罪的薛定诺,不过她也知道薛定诺这个人,面和心狠。惯会玩暗的,薛家能当家做主的那个薛定贵竟也一时离不了他。她一介如弱柳浮萍似的女子,对这薛定诺,除了曲意逢迎。还能做什么呢?

    打定了主意,采蘋便迎了上去,嗔道,“爷——”

    堂屋外面采蓝悄悄地立着,里面人的说话听得一清二楚。

    *——*——*——*

    傅家自然还不知道两家议亲的事情背后。还有这么多道道。那日傅老实与杨氏闹了些别扭,不知傅春儿怎样劝的,自然是傅老实向杨氏服软赔罪,至于杨氏有没有责罚傅老实,叫他在房内罚跪之类。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而傅春儿则为了自家的事情陡然忙了起来。她日前与老何打过招呼,想看看广陵城郊往外典的田地,结果老何那里很快就有了回音,约了傅春儿九月廿日去广陵城郊。那日刚巧傅阳与傅老实不得空,傅春儿便自己带了阿康与素馨过去。

    那田地原来的主人原是一户农家,在广陵附近做了二十几年的花农,这时却起了返乡的心思,因此过了最后一季花期之后,就寻了牙人,打算将五十亩的花田发卖出去。这消息给老何知道了,晓得傅家十九是想寻花田,见这家典卖花田,便做主将傅家人请了过来。

    那家农家姓李,见了傅春儿等三人过来,悄悄地拉了老何问,“这是什么人家?别是大户人家的小孩儿,溜出来玩儿的吧,能做得了主么?”那老李看傅春儿三人穿衣打扮虽不豪奢,但是却不俗。三人年纪又实在都轻得很。

    老何却是见过傅春儿决断傅家事务的,当下说:“放心吧,没事!这姑娘绝对能做主的。”

    傅春儿见是典卖花田,自然喜到了心底去。五十亩的花田,在这典卖的期间,老李家并没有将培植多年的老花枝给铲去,所以好些多年生的月季、芍药之属,傅家竟不用再行种植了。她与老李聊了两句,老李也听过“馥春”的名头,知道是广陵城中新起的妆品铺子,心里便有了底,知道对方实是有诚意买下这些花田的,当下滔滔不绝地与傅春儿聊起来,各种养花经都恨不得传授给傅春儿等人。

    傅春儿听说老李家也是歙州的,喜道:“原来竟是老乡!”她这么与老李一聊,便起了好奇之心,问道:“李老伯,您一家在广陵府住了这么久了,为什么突然就想回去歙州府了呢?”

    老李笑呵呵地与她解释,原来他族中的堂侄,在歙州府中了举,全家免了赋税,所以不少人家将田地卖了与他家,然后再佃来耕种,这样少一道赋税。老李也想这么着,将广陵这头的花田都卖了,回乡也这样,托堂侄买了田,然后自己耕种,要比在广陵种花田,来得更加“实在”些。

    老李最后笑道:“不瞒姑娘,我们这是头一代,俗话说,人离乡贱,出来久了,总想着,哪里是根,就该往哪里去。”

    傅春儿点点头,说:“是呀!歙州确实是好地方。”

    一时谈到地价,老何问了她的意思,傅春儿想着老李一家过得也不容易,于是便狠不下心来压价,只觉得还算是合理,便点了头。

    老李这才真信了傅春儿是真能做主的,当下指了田地旁边的一座荒山,道:“姑娘,你家是做妆品的,其实要是还有余钱的话,可以将那座山头也盘下来。那里春年开满了桃花,夏秋两季,都是野生的凤仙花,胭脂水粉什么的,都入得。”

    傅春儿点头谢过了,当下便签了契纸文书,跟着便银钱两讫。傅春儿照旧给了老何办红契的钱与辛苦费,另外拜托去找当地的地保问问荒山的价钱。

    老李真心觉得傅春儿这笔生意做得公道,而且原来想着还要将花田里种植的花苗都铲出来的,偏偏遇上傅家,便一概都免了。他感激之余,便给傅春儿说了个地址,说是万一傅家有机会去歙州那头看看,可以去他们那里。那是山里一处与世无争的地方,“一到三月,山间的田里便开了都是油菜花,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可美了。”

    傅春儿郑重谢过了,心里对那歙州府,也不由得生出了一点向往。RP

二百十三章 乍见故人

    傅春儿自从广陵府城外回来,感觉自己又疯忙了一阵。她原本打算得很好,如果买下了良田,就干脆闲置一年,让田地休养一阵,隔一年再种上作物。可是没想到买下的居然直接就是花田,那些月季芍药又不能空着一年不理会的。只好赶着想雇人来照料这些花木的事情。

    好在老李原先照看这五十亩地的时候,就是请长工的。当下傅春儿便拜托老李推荐两位长工,傅阳也过来花田这边看过,见了老李荐的长工,觉得为人不错,照料花木又有经验,当下便拍板接着用这两人。此外,傅春儿意外得知,玉簪家就住在花田附近,她便问玉簪的父母,愿不愿意种上十亩花田,回头田里的出产傅家全部按照市价的七成去收,但是田地的租子便免去了。

    玉簪的爹娘喜得直念佛,一口应下了,晓得这是傅家有意帮衬。如此一来,在这花田之上,不禁可以多劳多得,而且也没什么风险。夫妻两个感佩之余,不禁反复嘱咐女儿要在傅家用心做事,玉簪吃吃地对爹娘说:“傅家吃得好,工钱又足,哪里能不用心做事情!”被她娘一指头戳在脑门上,自己也摒不住笑了起来。

    将花田的事情都定下来,傅春儿终于能松了口气,闲下来。眼看就要入冬了,腊月里订单很少,那会儿便可以舒舒服服地歇一歇,准备过个好年。傅春儿心道,这一年真是收获颇丰,美中不足的,大约还是哥哥的亲事没有完全定下来,还在那里不冷不热地拖着吧!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一日,眼看着手上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便与阿康一起,往徐凝门的铺子过去。这会儿傅阳应该正在铺子里忙着。

    阿康走在傅春儿身边,一边走一边张望着广陵府街道上各种铺子,以及里面琳琅满目的货品,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傅春儿说着话:“姑娘,您知道吗?我们铺子旁边,好像有块地皮被人买下来修园子了。”

    “是么?是什么人家?”傅春儿原没在意。

    “是一位穿着青衫的老人家,相貌很好看。他有一日在我们铺子门口看了好一阵,还夸了咱家铺子布置得好哩!”阿康说,“那会儿是阳少爷招呼的。他还问了这铺子的得名,阳少爷便直说了,说是解元公起的名儿,也重了姑娘您的闺名。”

    傅春儿苦笑,大约是傅阳见面对老人家年纪很长,觉得将自己的闺名告诉人家也不甚打紧吧!她突然觉得当年杨氏的顾虑不无道理,眼下不是“富春”,便是“馥春”,满大街都是自己的名字,真是——好奇怪啊!

    谁知阿康突然说:“我看呀,那位老人家应该是见过姑娘您的,阳少爷说了重您的名儿之后,那位老人家’哦’了一声,说,‘是她呀’。后来有时我看店的时候,会见到那位老人家进来望望,见是我,就走开了。”

    “穿青衫的老人家?”傅春儿一时在脑中过着他认识的人,“难道是他?”——应该就是他了,若说相貌清隽的老人家,应该就只有那人了。

    到了铺子中,傅春儿也问了傅阳这件事。

    傅阳点点头,嘱咐阿康,“你看着铺子,我与春儿去一会儿就来。”

    他带傅春儿沿着徐凝门街往南走,说:“那片地买下来有一阵了,我见那老人家总是过来,似乎是寻你,又开不了口的样子,就想着哪天你过来,带你去见见他。”

    傅春儿走在这处街道上,慢慢地又有些熟悉的感觉。她不禁抚了抚额,然而额上又分明没有汗。

    傅阳关心地问:“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傅春儿摇摇头,笑道:“哪里就这么娇弱了呢?”

    两人并肩来到一处宅院前面,宅院的朱门应是才修的,崭新崭新,冒着新漆的气味。大门半敞着,傅阳就让妹妹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问了问,然后出来,遗憾地道:“那位主人不在园中,真是不巧了。”

    傅春儿扁扁嘴,心道,还真是无缘啊!两人便一起往回走。走出没几步,旁边一座极普通的院落之中,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门,里面一个手中提着水桶,头上裹着青帕子的少女走了出来,与傅家兄妹二人打了个照面,三个人都是“啊”的一声。

    这名少女是久未谋面的田紫茹,算来,傅春儿与傅阳两人都是与她打过些“交道”的。傅春儿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在广陵疫病过去之后那时,去帮忙退还那些田紫茹塞到傅阳包裹里的“信物”的。

    只是田家几时从田家巷中搬出来,住到了这里,傅家兄妹都是毫不知情,尽管这里距离傅家的铺子只有二三百步的距离。

    三人见面,都有些尴尬。

    田紫茹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颜色,此刻她脂粉不施,只顶着一张黄黄的脸儿,显得越发消瘦憔悴。她穿着一件半旧的天青色小袄,臂上套着两个“护袖”,有一个已经磨开了线。她完全是一副劳动妇女的样子,哪里还又半分像那田家的娇女。

    半日,傅阳才省起来打招呼,道:“田姑娘,好久不见。”

    田紫茹面上青一阵又白一阵,嗫嚅着打了招呼,跟着低下头,往街对面的井边走过去。

    傅家两兄妹很是吃惊地看着田紫茹立在井边,先是将辘轳放到井下去,跟着摇动手柄,将辘轳摇到井上来。也不知道是因为那辘轳太重,还是因为有傅家兄妹两人在一旁看着,田紫茹面孔涨得通红。

    傅阳一时意动,结果傅春儿在旁边推了他一把,飞快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傅阳不由自主地迈步过去,手一伸,帮田紫茹转动手柄,将辘轳下面的水桶给拎了上来,倒在田紫茹带来的水桶里。

    田紫茹抖动着嘴唇,道了声谢。

    “田姑娘,你家何时竟搬过来此处,你又怎地……又在此亲自劳作?”傅阳愣愣地问了一句。

    田紫茹抬眼看了一眼傅阳,又望了望对面立在自家门边的傅春儿。这兄妹两人,男的英挺,女的秀美,穿着打扮亦是不俗,想来傅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她一时想起自家的境遇,简直是百感交集。

    田家在广陵城的疫病之后,先是田敏权在大同任上被人弹劾,弹劾的内容竟是纵容家人敛财。不得已,为了顾及田敏权的官位,广陵这头悄没声息地处理了各项产业,“碧萝春”便是那时卖掉的。除此之外,田敏达又极力约束家人,田乾晟等人也收敛行事。但是不晓得是不是应了那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田家在经历了田贵妃在世前后近百年的富贵之后,终于一朝衰落。

    田敏权则在大同边关任上戴罪带兵,等待有一日能够将功赎罪。而田家在广陵的府邸被抄家充公,田敏达散尽仆从,在故旧的帮扶之下,在徐凝门这边赁了一爿小小的院落,好歹也算是有个落脚之所。田紫茹品尝了从高高之上重重跌入尘埃的感觉,她不仅要操持家务,而且更要浆洗缝补,稍稍补贴些家用。

    这几个月来,田紫茹自然尝尽了世情冷暖。眼下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商家小女,以及曾经芳心暗许的商家少年,这两人竟都来到自己面前,看见她这番狼狈的样子。就这几个月的劳作,她的手上已然磨出了不少茧子,而这是原先那双用来握笔抚琴的手啊,就如她那以往许许多多的向往与心愿一样,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想到这里,田紫茹忍不住,竟痛哭了起来。

二百十四章 镜花水月

    面对痛哭失声的田紫茹,傅阳什么都没有说,伸手又将辘轳放了下去,旋上来一捅,将田紫茹手边那个水桶彻底装满了,才将桶提了起来,淡淡地对田紫茹道:“走吧!”

    田紫茹大约是觉得实在不好意思,渐渐止了哭声。若是以前,美人梨花带雨,总是该有随侍的小婢取出绣帕给小姐拭泪。然而此时田紫茹哭得眼睛与鼻头都红红的,却只能伸臂,用臂上那已经半旧的“护袖”将面孔上的泪水都拭了去。

    傅阳提着满满一桶井水,似乎毫不吃力。“谢谢——”田紫茹哑声说。

    “没事——这些原是我从小就做惯了的。”

    田紫茹听了这话,有点惊异地抬头看傅阳。“人活一世,其实也很简单,一日三餐,每餐一碗饭,晚间一方卧榻,如此便能活下去。那日在田家巷,你也见过,市井小民,都是那么过活的。既然活着,就已经比那些在疫病之时失却了性命之人,要来得幸运多了。”

    傅阳这话说完,没有再理会田紫茹的反应,直接大踏步地往街边这里过来,将水拎了,提到田家寓居的小院门口放下来。

    这时候,街道这边,傅春儿正与一位青衫老人立在一处,见傅阳过来,连忙招呼道:“哥哥,哥哥快来呀!”她郑重介绍了,“这是我哥哥,大号叫做傅阳。”

    “这位是……”傅春儿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介绍身边的这位老人才好,她知道老人家是谁,却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曝露身份。

    老人家偏又不给傅春儿解围,一个字不说,只在一旁笑着。

    傅春儿眼珠一转,便道:“这位爷爷人称‘苦瓜老人’,哥哥你就叫他苦瓜爷爷好了。”

    傅春儿身畔的这位老人,就是靖江王朱若极,他平生最爱苦瓜,当日傅春儿曾经玩笑称呼他“苦瓜老王爷”,他也风光霁月地受了。此刻傅春儿见有旁人在场,不想透露王爷的真实身份,便捏了这样一个称号,果然靖江王闻言哈哈大笑,丝毫不以为忤。

    傅阳赶紧过来,向他见礼。靖江王受了,点点头,道:“好小子!”跟着他转头过来,对田紫茹说:“你家是当日田贵妃的后人?”

    田紫茹双目兀自发红,听了点点头,也朝靖江王福了福身。她劳作之时,也曾见过这位老人家,只是不曾正经招呼过。

    “小丫头,”靖江王见了傅春儿,眉花眼笑地道:“我又堆了一爿石头,你随我来看看吧!”

    “好!”傅春儿想也不想便应下。

    “傅阳小子和这田家的姑娘,也一起跟我来。”靖江王说话不容质疑,傅阳忍不住与田紫茹对望了一眼,两人默默无声地随着靖江王与傅春儿的步子,朝小院里面去。

    而靖江王带着三人,竟从院子后面的一道小门里出来,走在广陵一座似乎最平凡无奇的小巷里——“这里叫做花园巷,小丫头你记住了。”靖江王说,傅春儿自然赶紧点头,不过她还是有点好奇:“爷爷,您不住在广西了?”

    “广西?”靖江王忍不住笑起来,道:“广西那头的事情都交给世子打理了。我只出来四处游荡闲逛,怎么,小丫头看不过眼了?”

    世子?田紫茹与傅阳听了这话,才大约明白眼前这位看似平凡的老人,身份大致有多么的尊贵。两人互视一眼,田紫茹刚才被靖江王一言喝破了身世,此刻脸色有点发白,但是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四人一行,往南又行了数步,算来应是田家寓居的院子后面,四人来到一处院落前面。傅春儿见那上面题着“双槐园”三个字,想这不晓得又是哪家的私家园子。

    进了院子,再往里走,穿过一扇月洞门,这一带都是粉墙,里面是一座庭院,隐隐地可以见到高出院墙的假山湖石。

    傅春儿笑问道:“苦瓜爷爷,您在这里又堆了一爿湖石?看上去比个园里的堆石还要特别些。”

    靖江王笑道:“你们都进来看看,想到什么都告诉我。”

    傅阳愣道:“我?”

    苦瓜老人虎着脸说:“自然有你在内!啰嗦什么?”

    傅阳的本觉得自己不是惯读诗书之人,再风雅的事情在他面前也直接视若吃饭睡觉一般等闲俗事。眼前这位老爷爷,虽然貌似与自家妹妹相熟的样子,但是却要他也随着进来,看园子,看湖石,还要说出道道来——

    傅阳本不喜欢做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不过眼前这间,他反正半点把握都没有,眼看着傅春儿与靖江王两人说说笑笑,已经往院子里面去了,干脆回头朝田紫茹望了一眼,朝她点点头,也往园子里面过去。

    甫进门,门厅处有一园子不大,却有一片五分左右的水面,湖石在北面依水面而叠起,西面是主峰,主峰峻峭苍劲,接着便错落迤逦,往东面去。山石下面,可以见到两间小小的石室,此时天光云影徘徊之际,石室之中,可坐可卧。此时已是秋冬之际,但遥想春夏午后,石室清凉,坐卧期间,想必自有一番惬意。

    而池水的南面,则大大小小共有三座水榭,俱是楠木修成,与石山遥遥相对。其中一间水榭西面,修着一间“半壁书屋”,石板将屋子隔成一半,半壁是书屋,半壁是棋室,中间隔着流水,足见匠心独运。

    田紫茹迈步进园,惊异于此园的豪奢。广陵城中,名园众多,田家豪富之际,她也曾亲见过几间,只不曾见过有这样大水面的。而池畔对面的堆石,也实是她平生未见。田紫茹一时有些茫然,此时竟不知置身何处何地。她微微张口,走到南面池畔的水榭前,呆呆地凝望着这一池碧水。

    然而在这碧波之际,她突然见到了什么,不禁上前一步,那景象便倏忽消失,然而她退后一步,那景象却又出现。田紫茹张口欲呼,此时艳阳在天,水面上也粼粼的映着波光,可是她偏生在池面上看见了一轮明月。

    她提起头来,往西面园门处张望,却突然见到傅阳就在她身侧半尺之处,两人距离之近,几令人错愕。

    田紫茹心里不知是喜是愁,她看到傅阳与她并肩而立的景象,而这景象,竟是在西面壁上一面巨大的西洋镜之中。她仿佛见到镜中的自己,似乎浑忘了如今的困苦,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那段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日子。然而最美好的景象,莫过与傅阳与她立于一处,分明是一对璧人,珠联璧合。田紫茹看着,想象着两人终能够成为眷属,双宿双栖,嘴角不禁露出笑容。

    然而,镜中女子在微笑之际,镜中傅阳的身影却走动了半步,一下被田紫茹自己的影子所遮蔽。镜中的田紫茹,一时立刻又变得形单影只,再细看镜中此女,身着布衣,不施脂粉,形容憔悴,一脸的苦相,哪有半点原先美貌佳人的样子?

    田紫茹敛回目光,往立在东首的傅阳那头看去。傅阳此刻离她至少十余步远。

    “你……”田紫茹欲言又止,她原想说,你竟这样讨厌我么?可是看着傅阳,她心中不禁浮出“自取其辱”四个字来。没想到,区区几个月之后,她竟也学会了自轻自贱,过去的骄傲掉在地上,碎了一地,拾都拾不起来,这令她一时心中如同开了锅,被沸水浇着。

    傅阳移动脚步,退回远处,似乎也捕捉到了水中那轮“明月”的倒影,待他想明白这原是堆石而成的假山之中,故意漏下罅隙,因此得以让人们在白日也欣赏到这“映月”奇观。他不禁叹了一声,道:“原来是水中月啊!”

    水中月——

    田紫茹突然心有所感,再转头朝西首的铜镜看去,镜中立时又出现她与傅阳并肩而立的景象。

    原来是如此啊,原来是一场镜花水月啊!

    田紫茹疑心那老人是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来点化自己的仙人。可是她自觉只是一介俗人,身在苦楚之中而不得自拔。她不禁转过身,寻找那老人的身影,一时不见,田紫茹登时朝着南面的水榭跪了下来,口中道:“求仙人点化,小女只觉得求不得、放不下,日日自苦——唯求解脱!”

    园中一时安静,无人答应,只得她自己哑暗的声音在园中回荡。傅阳在远处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田紫茹。

    田紫茹一时清醒过来,只道在傅阳面前出了臭,一时羞臊不已,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傅阳那边,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原是傅阳朝田紫茹这边迈步过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良久,才听傅阳轻轻地道:“既已知道是镜花水月,便只有自己才能解脱自己。”

    田紫茹一下用双臂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却也不敢抬头,只道:“求教如何解脱?”

    “镜花水月,原是虚幻!”傅阳稳稳的声音响起来,“既已明白这一点,那便过好每一日,让自己每一餐都吃饱,每日入眠之前都自问无再昧心之事。如此一日一日地好好过活,便不药而愈了。”

    “真的?”

    “自然,”傅阳道,“我x日便是这么过来的。”

    田紫茹怀抱着最后的希望,颤声问了一句,道:“傅……,你可是已经定亲?”她心道,好赖便绝了最后的希望,或许这样可以令她终于死心。

    “没有——”傅阳在这等事情上,绝不会说谎,“但是我家已经在替我议亲。”

    田紫茹重新俯下身子去,眼前又隐隐浮现出刚才镜中的那幅景象,跟着便纷纷碎裂下了,跟着碎裂的,还有那从前她以为是痴心的,如今叫妄想的。

    “田姑娘,”傅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要妄自菲薄,其实当**与我妹妹的一番话,妹妹都转述与我。我与妹妹,都觉得你十分的——勇敢,相信你一定能一日日好好地过下去,日子便一定会好的。”

    “勇敢?”田紫茹茫然不知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每一日都是咬着牙过来的,其中的艰辛,从来不足为外人道,而苦苦支持之际,竟然是傅阳一个外人,头一回称赞她自己勇敢。她真的很勇敢么?

    ——我其实只想找到一个能与自己两情相悦,至不济也得是我自己看得上的人,与他一起过一生。

    言犹在耳,田紫茹怔怔地回想着这些她曾与傅春儿说过的话,这般离经叛道的,从话本与戏文里看来的“不正经”的话,难道这就是为傅家兄妹所钦佩的,被认为是勇敢的东西?

二百十五章 片石山房

    西面水榭之侧,横出一座“不系舟”,似船非船,似坞非坞,杂花杂树生于期间,颇有些自然意趣,不似人力所为。

    靖江王与傅春儿坐在周边水榭之中的桌畔,老王爷便问傅春儿:“你看我借你哥哥的这个地儿,与那姑娘分扯清楚,是不是还不错?”

    他没等傅春儿答话,便自言自语道:“你哥哥也是个不错的,用这种话来劝人,是个实在娃儿。”随即他便玩笑道:“也就实在人,才能这样快叫我的镜花水月**一下子就破了功。”

    傅春儿还是不答话。靖江王看了看她微红的眼睛,有些心疼地道:“丫头……”

    他没再多说,站起身来,对傅春儿道:“是时候我出面了,你不是想让帮帮田家那姑娘么?且看看她有没有这个缘法罢。”

    傅春儿摇摇手,指了指自己水光盈盈的双目,意思是自己最好再晚点出现。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挺丢人的。

    此前傅春儿刚刚踏进园子,就认出了这处所在。所叠的假山,都用小片的湖石堆成,山下两间小小的山房,水榭皆为楠木所建,这不是片石山房,又是哪里?

    其实只要想想眼前老人的身份,就可以大约推知,这里就是后世所传,清代大画家石涛堆石的“人间孤本”。然而她却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个平行时空,大明未亡,此时应该已经下了几趟江南的康熙爷这会儿怕是还在关外跑马打猎。靖江王朱若极没有经历家国之变,也没有幼年出家,而是继续锦衣玉食。可是他却丝毫没有落下书画一道,继续热衷于走访名山大川,以画稿做底,建园堆石。

    从这座“片石山房”来看,苦瓜老王爷胸中依旧自有山河。据传为了叠这片石山房的湖石,石涛曾经历遍名山大川,“搜尽奇峰打草稿”,然而从眼前片石山房的堆石来看,这座石山,也实在是得了石涛画稿之中的神韵,顺自然之理,行自然之趣。

    “白云迷古洞,流水心檐然。半壁好书屋,知是隐真仙。”靖江王朱若极坐在桌旁,静静望着园中之景,低声吟诵道。“园中岁月,似乎停顿,我忽尔愿在此终老,然而惊觉之时,此身竟便已老。”

    傅春儿双手支颐,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你可知我数十年来,为同一个噩梦所扰,因此才甘心放下?”靖江王低声说,仿佛对面坐着的,是个多年的好友;傅春儿抬头看着他,面上流露出悲悯之色。她隐约知道,眼前之人落到了这份心境,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总梦见家国为胡虏所破,自己年幼出家为僧,曾经一度装聋作哑,然而乍见胡虏,已然不得不叩首称臣,山呼万岁……尽此生,终是在画境之中打转,再也无法进一步……”困扰朱若极的梦境,却是另一个世界里的真实。

    “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五十孤行成独往,一身禅病冷如冰。”另一世的朱若极,曾在清都写下这样的诗句,他不过一个以画娱人的乞食者而已。因此才会痴迷于苦瓜,餐餐离不开苦瓜,似乎口中苦了,心中的苦便能够淡一些。

    然而这一世的真实,真实于他而言,又有何可以羡慕的——生为一介闲散宗室,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且不可参合四民之业,所谓尸居素位,未有能逾于此。所以他虽然闲云野鹤,寄情书画,然则内心深处,只怕更多的还是不甘与失落吧!

    靖江王说到此处,抬眼朝傅春儿面上看去,见她长长的睫毛之下,挂着泪珠莹然。老人心中微震,问道:“怎么了?”

    傅春儿身子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哽咽道:“替苦瓜爷爷自苦——”

    朱若极从未遇见傅春儿这样,能领会自己心事的女娃娃,满心的温柔,一声的安慰,一句“苦瓜爷爷”的称呼,令老人心都化了化。他此生头一遭将困扰自己的心境向他人吐露,只说了一半,傅春儿便全部懂了。老人便只道:“我是请你来游园赏景的,怎地你都没说出个道道来,就先把自己给招哭了呢?”

    他这番话说出来,傅春儿破涕为笑,说:“画到无声,何敢题句?”她的意思是,眼前已是老人的巅峰之作,她一介小小女子,在欣赏之余,又如何好妄言评价。

    “捣乱——”朱若极心中郁郁之情大减,面上终于浮出笑容,心中畅快,不禁对面前这个小姑娘又高看了几分。

    *——*——*——

    此刻靖江王起身,背着手往池边去,来到田紫茹身前,沉声道:“你田家之事,我已尽知——”

    田紫茹知道面前的人大有来头,当下伏正了身子,连连叩首。

    “田妃当年尝有过,谪于别宫省愆,只因一个’骄’字。而你田家,得先帝恩宠,荫余三代,不见寸功却愈发骄纵而不知收敛,以致有今日之祸。”靖江王说话严厉。

    “民女晓得——”田紫茹觉得背后有冷汗渗出,丝毫不敢辩驳,王爷提及的姑祖母禁足别宫的事情,她以前也知道,只是不愿往心里去罢了。此刻田家被打落尘埃,再回头想这些事,她曾经笃信的“两情相悦”,便如笑话一般。而此刻她再回想起自己兄妹以往在广陵府行事,也不禁大悔。

    “然而你一介小女,不曾作恶,却是受了家族连累。我不能令你田家恢复权势富贵,却可以令你过上那位小哥说的那种,每日靠自己的劳作吃饱睡好的踏实日子。”

    “我曾经在花园巷与徐凝门见到你出门劳作,换取银钱,侍奉老父。我也曾经见到你在水井旁边,礼让于人,扶助乡邻。做了这几个月的邻居,我总觉得你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一旬之后,我的家眷将迁来此处,你过来陪我的老伴解闷说话,闲时帮我打理打理书屋可好?”

    田紫茹闻言大喜,应了,又朝老王爷郑重致谢,磕了好几个响头。但是靖江王却不受,道:“你记住,届时你可不是我家奴婢,只是在我这里做事,工钱按广陵城中的行情来算,但想来维持你一家的生计,应是够了。”

    田家男丁因为此次犯事,断了科举进学之路,不得已,田乾鹏去江都乡间附馆教书去了,而田乾晟去了钞关码头,挣些微薄的收入。田家子弟,大多散去。然而田紫茹自己再能得这样一份活计,确实一家的生计便没有那么艰难,至少温饱无虞。至少广陵田家不会再为身在大同的叔叔拖后腿,日后只要田敏权在任上兢兢业业,能再立新功,田家不是没有再起的可能。

    田紫茹看到了希望,傅阳在旁,也觉得十分欣慰。傅春儿见状,舒了一口气。这田姑娘经过了这一次,应该能懂些人间的疾苦,日后能够踏踏实实过日子了吧。而且又靖江老王爷夫妇护着,田紫茹也不会叫人轻易轻贱了去。

    她也从水榭里转出来,站到傅阳身边。傅阳看了一眼傅春儿微红的眼眶,递了个关心的眼神过来。傅春儿摇头笑笑,示意无事。

    旁边靖江王也笑道:“小丫头,再过一阵子,你‘苦瓜’奶奶要过来广陵府,你还不常常过来坐坐?”

    傅春儿微笑应了。她对靖江王妃也比较好奇,这位“苦瓜”王妃,也同靖江王一样,嗜食苦瓜么?她突然想着,苦瓜性凉,多食怕是对女性身体不太好,倒是最好能找大德生堂的人来看看,给两位老人家设计几道养身的食疗,中和一下苦瓜的寒气。

    就这么定了,傅春儿心中想起了这样的点子,一时大是兴奋,原先笼在心头的淡淡愁绪一时便都散了,一双明眸在老王爷身前身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老王爷还不知道自己快要成为傅春儿的“试验品”,一时便打了个寒噤。

二百十六章 戴茜的怨气

    话说戴悦在戴家两间新铺学着看账管账,过了几日之后她去徐府看望戴茜。

    戴茜这几日大部分时间一直都呆在宝通,她很忙碌。再过个把月进了腊月,届时广陵城中银根很紧,戴茜叫了所有的管事一起,要大致把该调的头寸数目都事先安排出来。因此她每日忙到将近申时,然后才从宝通回转。

    今日戴悦没有造次,便一直在徐府等着戴茜。戴茜拖着疲累的身子回来,见到妹妹过来,很是高兴,连忙吩咐摆饭。

    “二妹,你在那两间新铺学着看账,觉得怎么样了?”戴茜随口问着,也并不曾真的指望戴悦能看出什么来。

    戴悦待这位大自己几岁的姐姐一向恭敬的,当下细细地将在新铺学到的东西说了一遍。她最后说:“我上次听姐姐说戴家作坊和铺子水比较深,还是少沾惹为妙,所以这回就是多看多学,并不敢多查多问的。”

    戴茜听了,虽然觉得妹妹将自己的话听在了耳中,可是她却并不满意。“二妹,你日后还是要记住了,这回与你自己跑去新铺里看账簿不一样,你原是持了爷爷的话当令箭的,要杀便可以杀一片。你这般放弃了,岂不可惜?”

    戴悦完全不懂这些,睁着一对妙目,怔怔地看着戴茜。戴茜在这数年间,尤其是俆晏“废掉”的这前后一年间,她在商场上是拼杀惯了的。因此说话之间,也有时候会说起“要杀便可杀一片”之类的话,已经是习惯使然。可是戴悦却不懂。

    戴茜便有几分自责,戴悦这个性子,自己多多少少要负些责任。自小两姐妹一起长大,戴悦出生之时,戴茜未满六岁,随后不到一年之间,两人失怙。戴茜是长姐,万事护着这个幼妹,生怕她收到一点点伤害。

    她们姐妹情谊甚好,戴茜每每见到戴悦喜欢的东西,哪怕去求去抢去骗,戴茜也会想办法给戴悦弄到;族中的堂兄弟,曾经无意之中指戴悦是“克死爹娘的赔钱货”,被戴茜听说之后,毫不犹豫地找人将其收拾了一顿;当日戴悦在平山堂上走失,戴茜知道消息的时候只觉得,若是妹妹真不见得,自己此生,怕是会永无安心之日……

    然而眼下戴悦的性情,纯真无邪之际好似愚笨,隐忍顾全之时偶显无知,担当不足,软弱有余,一点也不似戴茜自己。这令戴茜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然而戴茜却不希望戴悦像自己。她晓得自己锋芒太露,在戴家是留不住的。这一点她早就知道,可是也没想到爷爷以她的终身幸福为代价,以换取宝通钱庄一张长期的契票。在历尽艰辛之后,终于能够一手握着宝通的理事之权,她却不想再让妹妹走这条路。无它,太辛苦太憋屈了。

    想到这里,戴茜望着在面前垂首认真听着的戴悦,最好还是不要再让爷爷有机会将这个妹妹也当件货品或是当个工具似的,以婚姻之名,给换出去吧。

    “二妹,看不懂铺子的账目也无所谓,你最近可有听我吩咐,将你自己院里的人口开销,与公账上面拨来的核对过?”就算是不能管着生意,至少也将家中的庶务打理打理吧!

    “嗯,对过了,每月差八钱银子,我见差得不多……便算了。”戴悦说,看看戴茜的脸色,连忙又补了一句,道:“只是没将以前他们贪的都吐出来而已,那些人都说以后再不敢了。”

    戴茜先是扶额,接着便有满地暴走的冲动。“这回你对了两边的账,发现的这些猫腻,他们下回哪里还会使一样的手段。还有,你确信你这次查到的人,便是真正欺上瞒下的人,而不是他们随便找两人顶上来替罪的?”

    戴茜这次说话的语气又有些重,戴悦听了脸上就显出错愕的神色。戴茜马上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戴悦低头,戴茜几乎以为她要掉金豆了,岂料她抬起头来,低声说:“姐姐,我想,这些人都能将我交出去的诸事做得妥帖,眼下只是贪了八钱银子而已。我原想过,这八钱银子,就当我平素赏了这些人,换来他们事事尽心去做,也并不算太过,对么?”

    偏戴茜是个眼里容不得沙的,一听这话便想反唇相讥,但是刚要开口,却忽然惊觉,这怕是戴悦头一回在自己面前将她的主张完整地说出来。

    “嗯,你自己院内的事,你看着办吧。”戴茜终于不忍心再教训妹妹了,总要她自己能开始拿一些主意才好。“总记得要恩威并施才好,便再是开恩,也不能再叫他们蒙蔽了你的耳目。”

    戴悦感激地应了,最后又道:“这些人迟早要自寻出路的,无论是在戴家还是去别家,有我帮着说两句好话不是顶好的么,所以想来也不会做得太过。”戴茜听了这话,觉得算是有些道理,不过,迟早要自寻出路,妹妹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对了,上回在宝通顾不上问你,爷爷是不是寻了人准备帮你说亲?”戴茜问着,戴悦的面孔便立刻便涨红了。她隐约知道爷爷的意思,但是是否有人上门说亲,这些事情她都是要回避的。只是前一阵子有人轮番上门拜访,她多少也从仆下口中,听到了一些风声。

    “爷爷看上了什么人家?你可知道?”戴茜问道。

    “这……这我不知。”戴悦不想把她去傅家做客的事情说出来,这似乎与戴家关系不大。当然她也并不知道戴三娘子上门拜访杨氏的事情。

    “你也太听人摆布了,”戴茜又有点不满,“这可是你自己的终身啊!如今你好歹有姐姐可以给你援手,不论如何,总要叫你心愿达成才是。”

    *——*——*——

    送走戴悦,她身边的嬷嬷李氏便凑了上来,对戴茜说:“奶奶,二小姐的亲事现在城里不少人家都在传呢!”

    “哦?有此事?”戴茜待着这位李嬷嬷,一向都是淡淡的。但是这足够鼓励李嬷嬷往下说下去了。

    “听说,前段日子,广陵府不少大户人家,都上了戴家的门,有意向与戴家结亲。谁曾想,戴老爷子将人家都婉拒了。坊间都在传说,老爷子在等一家同行上门提亲,两家联姻,日后在广陵府的妆品行当里,便再无人可及了。”

    戴茜“咣”地一掌便击在在紫檀硬木的茶桌桌面上,她的手立刻便红了一片,几乎麻木,然而她却丝毫不觉。“这莫不是要与薛家联姻?薛家的那些,都是些扶不上台面的东西,什么薛定贵、薛定诺,一肚子尽是男盗女娼——还能又什么好的调调儿?”

    “老爷子为何总想着这一出?他怎地就不能为孙女好好想想,悦儿这样绵和的性子,送到薛家去,还不是羊入虎口?”

    李嬷嬷见戴茜会错了意,又见她竟这般不待见薛家,吃了一惊,连忙圆道:“不是呢,不是薛家,是广陵城中新晋的一家人家,据说妆品做得很不错,老爷子还曾亲自到他家铺子中相看过那家的后生,极为中意,回来就将戴家自家管事的少爷骂了一顿,说是与人家比起来实在是相差太远。”

    不是薛家!戴茜心中稍稍缓过劲儿来,眉头一皱,终于想起了傅家来。

    傅家的后生,那便是傅阳无疑了。

    戴茜想到这里,怒气稍减,心中却多了几分怔忡,缓缓地抬手举起茶盅,饮了一口,才道:“将铺子里的张管事传来,我要看上次傅家那笔账的账簿。”

    宝通钱庄放出去的款子是逐户管的,拿傅家做例子,傅家与宝通做了第一笔生意之后,宝通钱庄里就有专门的管事对着傅家,除了将与傅家的银钱的往来,全部都记在账上之外,那管事还要负责时时了解傅家的各种状况,甚至婚丧嫁娶这等俗事,都一一有记录。

    所以有宝通这样的渠道,打听傅家的事情,再方便可靠不过。

    在宝通张管事过来之前,戴茜紧紧皱着的眉头从来不曾放开过。提到傅家,她心中莫名的有点不舒服,便打了李嬷嬷下去给她寻薄荷油来。她自己便一个人在厅中等着,一时便想起自己年幼之时,两度与傅家相遇的情景来。

    头一回是戴家的下人误解了傅家,将傅老实误认做拐子,那时候傅阳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照样能够向着戴家的家丁挥拳,戴茜原是对他,印象极深的。

    再来就是遇雨,戴家姐妹在傅家的小铺子之中避雨。那时候戴茜自己已经开始插手戴家的生意,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她看中了傅阳,邀傅阳去戴家铺子的学徒,承诺他会成为最好的档手。然而傅阳有自己的想法,当场便拒绝了戴茜的好意。

    那次拒绝令戴茜极不舒服。她本就势单力薄,在戴家人缘又不算好,想安插几个自己的人手,却苦于手中缺兵少将。她那点力量,在戴家作坊与铺子盘根错节的势力纠葛之中,几乎什么都不算,最后还不是被戴老爷子大手一挥,便嫁到徐家来了。

    而傅阳当日明确的拒绝,难道是那时候那个少年便打定了主意,将来是要自己开铺子与自家竞争的么?戴茜一时想起旧事,觉得太阳突突地跳着疼。

    既看不上戴家,又要与戴家相争——这样的人家,日后哪里是能够与戴家好好相处的?如果戴悦嫁过去,岂不是会正好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少时张管事过来,将傅家的账簿呈给戴茜看了。

    戴茜只瞅了账簿一眼,道:“怎地这样新?”

    张管事赔笑道:“前两日宝通有个伙计不小心打翻了水在旧账簿上,洇湿了大半边簿子,所有小的吩咐人将旧账簿晒干了,重新又誊了一本。所以墨色和账簿都显得新一些。”

    戴茜觉得不是大事,便轻轻放过了。张管事松了一口气,这簿子,哪里是前两日重誊的,分明就是过来之前赶着抄写的。好在这傅家的账簿上,只有两条记录,某年某日,出银几何,借期三月,利钱几何;某年某日,收到还款几何,利钱几何。

    戴茜看了,掩卷沉思起来——

    傅家的信用,至少从这一笔银钱上看起来,毫无瑕疵。款子还来的那日,恰恰就是借款的三月之后,一日都不曾延后,利息银子一分都不曾少。账簿上按照宝通的规矩,还记着傅家归还银子的成色数量之类,都没有任何问题。

    她的目光,轻轻地落在账簿上的最后一行,上面写着,傅家这次借银,拿的是两张房契抵押,另外有大德生堂与富春茶社两家作保。大德生堂利润如何,戴茜不知道,富春茶社戴茜却是知道的,若说他家现在日进斗金略有夸张,但是以富春的实力,每年的纯利可以到千两以上。而且富春背后放着“季节性”印子钱,她宝通如何不知道。

    “大奶奶……”张管事叫了一声,“请问还有什么事么?”他一向很怕这位新掌了宝通管事权力的寡居少奶奶。

    戴茜从沉思之中惊醒,和颜悦色地对张管事说:“你管着傅家这头的账,已经三个月了吧!”

    张管事背后的冷汗便一下子滑落了下来,道:“是——”戴茜在宝通里管事的时候,曾经发落过一大批人。发落之时,越是这般和颜悦色,最后落下来的板子就越重。张管事躲过了那一波,但是也见识过戴茜的手腕,此刻记忆犹新,腿肚子都几乎抖了起来。

    “傅家这三个月里,有什么动向?你可知道?”戴茜问张管事。

    张管事不敢怠慢,故作仔细回想的样子,然后想他所知道傅家的事情一一回给戴茜,事无巨细,傅家什么时候翻新的院子,傅家最近铺子里出了什么新品,傅家什么时候新进了两个丫鬟……等等。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了。

    戴茜低着头,雪白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见张管事这副样子,便说:“怎么了?有什么觉得为难的么?”

    “只是,只是小的知道的这件事,恐怕和戴家……奶奶的娘家有些关系。”

    戴茜有点焦躁,冷声道:“你直说!”

    张管事忍不住便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汗。戴茜一时心道,这个张管事,看起来是个老实人的样子,难免便会对他的话多信几分。

    “傅家雇的作坊里的管事,原是是从戴家的作坊出来的,傅家在过去几个月里,陆续地收了不少从戴家作坊出来的人。”

    戴茜一下子站了起来,又坐了回去,稍稍镇静了一下,问道:“依你看,这傅家请了戴家弃用的人,是个什么用意?”

    张管事想了想道:“我原是觉得无可厚非。其中一人,就是从戴家作坊出来的那个工头,叫做姚十力的,是年初刚从戴家出来的时候,就过去傅家了。但是他家中之人,对外都只说是在仙女镇帮工。除了这名工头之外,其他那些从戴家作坊出来的人,大多是在家务农了一阵,前前后后地去傅家的。我当日听说之后,便觉得有些奇怪。若是傅家真要收留戴家的人,正大光明地一起收了来便好,为什么偏要这样前前后后地?”

    “后来我又问了几家与傅家相熟的,才晓得,傅家的生意,真正起来的时候,就是那叫做姚十力的管事,到了傅家的前后。我想,傅家的生意,与这人有莫大的关系吧!”

    戴茜听得越发沉不住气了,说:“再去查问一下,莫要说这等捕风捉影的话,等有了实信儿,再来回我。”

    那张管事似乎等着这句话,连连躬了两躬,跟着便急急地出门去了。戴茜见此人如此听话,更是去了几分疑虑,开始觉得傅家的生意,多多少少还是与戴家作坊里出去的人有些关系。

    她坐在椅上,仔细回想当日傅家铺子在下铺街上刚开业的时候,那时傅家铺子虽然开业时一阵热闹,但是那会儿的生意并不好。

    戴茜真正知道傅家生意开始好起来,还真的是今年,那会儿傅家的铺子已经从下铺街迁到了徐凝门。时间上听起来,也正好与张管事说的时间吻合。难道,傅家之所以兴旺起来,是因为用了戴家的人?

    她有些焦躁,站起来踱了几步,突然对李嬷嬷说:“找个人,去将傅家铺子里所有的货品,一样样地都给我买回来。”

    李嬷嬷陪笑道:“奶奶,不要心急啊——眼下人家铺子已经关了,要去买,也总要等明日才行。”

    戴茜失笑,说:“是这个理,明**找人将这事儿办了,然后送到我房里来。”

    其实在戴茜的心里,自己一直是个戴家人。她对戴家的生意其实比宝通的还要上心,还要着急。除了她自己也是戴家的血脉之外,也与当年她那次欲夺之而不成有些关系——求不得的总是最好的。

    试想戴家可是历经了百年,才得了这广陵府香粉第一的名头,其间也曾经历过起起伏伏。而再想那傅家,怎可能在短短的两三年之内做到这样的规模,到能与戴家相提并论的地步?戴茜的心里不由得有些酸酸的。若说上天特别眷顾傅家,不,她戴茜不信这个邪。既然不是上天眷顾,那就只有旁门左道一途了。

    自己不在戴家,戴家便没有人能够看得出傅家的伎俩了么?

    *——*——*——

    “办得好——”薛定诺在花山涧的小院里,细细地看了信,便对一个小厮说道,“给老张传个话,这回不错,不要一次就将柴都添上,但是一定要尽快地添,回头将锅给烧开了,汤滚起来,爷好往里面添佐料。”

    采蘋从外面进来,掩着口笑道:“爷是惦记鱼锅子了么?厨房里刚得了一尾三斤多的黑鱼,刚刚剔好骨,片的鱼片,过会儿就滚好鱼汤,与您烫鱼片子吃。”

    薛定诺大喜,一把将她揽过来,道:“回头记得叫厨房多下点姜——”

    “对了,叫你打听的事,打听得怎么样?”薛定诺问怀中风情万种的美人儿。

    “爷交代的事,奴自然都放在心上的。”采蘋便附在薛定诺耳边说了。“不过,教奴没想到的是,竟然探听了一件没想到的事情。那傅家的家主傅三,竟然原先是戴家作坊里出来的。便是现在,戴家作坊里也有些老人识得他。”

    “哦——”薛定诺登时也来了兴致。

    “还不止如此呢,听说那傅三爷,当年离开戴家作坊的时候,出了好多事——”采蘋接着附在薛定诺耳边,一一都说了。

    “这么久的事情了,怕是比你年岁都大,你是怎么晓得的?”薛定诺皱起了眉头,对采蘋说。这明显对他现在正在进行的事情太有利了,只是,在这个时机,这件旧事突然放上台面,未免有点——太巧了。

    “奴也纳闷,但是确实这件事情就在这几日便传得沸沸扬扬的,好些人都知道了呢!”采蘋娇嗔道,她生怕薛定诺不相信她。

    “爷——”外面采蓝恭敬唤了一声,道:“薛家来人,说是大爷从金陵回来了,请您回去。”

    薛定诺“蹭”地一下就跳了起来,随手将采蘋推在一边,“唉”了一声,大步就出了房门去。

    采蘋在后面嘟嘟哝哝了几句,嗔道:“只知道拍薛定贵马屁,是个没出息的。”

    *——*——*——

    隔了几日,戴茜便也知道了消息,自然难以置信,傅老实那人她多少也见过两面,此人与自家,竟有这样一番纠葛。这是戴茜万万没有想到过的。

    戴茜在房中转了几圈,问张管事:“此事可当真,如此旧事,你是从何而得知的?”

    张管事恭敬答道:“此事广陵城中,原有不少人知道,因隔了好多年,不少人怕都是忘了。然而不知为何,最近有些传言出来,大约……大约是傅家打算上戴家求亲的缘故吧,才会有人将上一辈的故事拿出来嚼舌根。”

    戴茜失手又摔了一个茶盅子,坐了半日,一个字不曾说。张管事一向怕她的,只躬身站着,连问一句都不敢。

    “张管事,烦你去问问傅家,他家可有再向宝通借款的打算——就说我们在安排秋冬的头寸好了。”戴茜终于说道。

二百十七章 纳采

    所谓苍蝇不叮没有缝的蛋,傅家眼下便是这样,上下一团紧实,戴茜便是想寻个由头找找傅家的麻烦,也轻易找不到。宝通上门去问有没有借款子的打算,被傅阳婉谢了。

    傅家的作坊与铺子眼下不缺现银。

    戴茜皱着眉头想了半日,突然想起了寿家来,将张管事寻来,问他:“做花木生意的寿家,与咱们宝通之间,有些什么往来没有?”

    “寿家?”张管事说,“去年腊月里寿家曾经找上门来,想从宝通贷八百两银子。当时宝通因为数目小,就干脆说了个很高的利钱,大约是将寿家吓回去了,便再也没有上过门。”

    他此时与戴茜稍微熟稔一些,没有原先那样惧怕戴茜了,只小心翼翼地问:“这寿家,奶奶是想……”

    “我在想,寿家为城中的香粉作坊供着香花,应该也同时供着傅家与戴家,我想帮着寿家,把从傅家那头得的收益抬一抬。所以如果寿家与钱庄有往来,那便再好不过了。”

    宝通钱庄的大门之上,在暗处高悬着一枚通宝,寻常客人可能不知道,在宝通却是人人皆知的,固然暗含“宝通”之名,更是“钱能通神”之意,是历代宝通掌权之人行事的准绳。宝通靠着银钱头寸,进而可以逐渐操控广陵府百业之中有地位有人脉的大户,真正有实力的宝通人可以从而控制广陵城的整个商业。

    然而宝通如此行事,确实与那枚隐藏在门首暗处的通宝一样,是极其隐秘而低调的。甚至戴茜接手钱庄的事情以来,都只将全部的心思放在正常的钱庄往来打理上,问到的第一桩与铺子里的款子无关的事情,竟然就是这件寿家的,绕来绕去,还是绕回到戴傅两家头上。

    张管事心中暗暗称奇,对戴茜说:“小的近日还听说了一事——”他便接着将傅家在广陵郊外,买下五十亩花田和买下一座小山头的事情给说了。

    “傅家竟然买下了花田和山头?”戴茜奇道,得到张管事的确认之后,她便皱起了眉头。

    戴家经营百余年,以现在戴家核心的产业来看,绝对是集中在作坊与铺子这两头。如果将妆品的产业分成上中下三游,上游是原料,妆品的原料不过香花香树之类,外加上定粉米粉豆粉,中游就是作坊,主管妆品的生产,下游则是分销,要么是自家建铺子,要么是通过行商将成品销到外地去。

    相比之下,傅家的步骤很是明确,先是将中游主业的作坊先建好,上游的原料一开始都是外购的,下游销售的那头,也是很明显,自家建的铺子少而又少,将大头都包给行商代销,自家只打理一间铺面而已。然而现下傅家看根基已经打稳,便出手从上游开始,慢慢规划傅家在香粉妆品里头的完整产业。

    而戴家,戴家与之相反,在中游精耕细作了多年,将作坊建得复杂无比,作坊里的人事也建得复杂无比,然而上游与下游的产业却都不大涉及。甚至除了东关的一处老铺之外,其余铺面都是到了戴振昌这一辈的时候,才逐步建起来的。

    戴茜从心底里不愿意承认傅家其实好些事情上头比自家强,但是她却又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判断,因此她打心眼里越发地不喜欢傅家。

    *——*——*——

    又过了几日,李嬷嬷匆匆过来找戴茜,道:“大奶奶,刚才奴婢在外面听说了一些戴家的事情,赶紧来回。”

    “怎么?”

    “听说傅家两日以前已经请了城东的窦婆娘,和官媒一道,上戴家纳采,应是替傅家的长子向二小姐提亲。”

    “两日前?”戴茜登时便拍案,“这么大的事情,戴家怎么没有人来告诉我一声?”

    “……”李嬷嬷明显招架不住,戴家没有来人,关她什么事,看来这次报讯,是一丝好也捞不着了,没准捱骂也会有份。

    “据说傅家低调得很,并未事前张扬,而戴家也没有通知亲朋好友。”

    “唔——”戴茜不禁有一分得意,这在她眼中看来,傅家怕是没有什么把握,生怕出丑,因此才如此低调的吧。可是她却不曾想,傅家既然能同时请了窦婆子与官媒,绝不是没有把握而怕出丑的架势。

    “傅家着媒上门,送了什么礼?”

    “四匹绢、四个果盒、金银锞子各两对。”这原是广陵府登门纳采的标配,算不得出挑,中规中矩而已。

    “那戴家将傅家明拒了么?”

    “没……”李嬷嬷望着戴茜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戴老爷子,将二小姐的八字写了,已经给了傅家了。”

    桌上的茶壶茶盏登时“乒乒乓乓”地一阵乱响,落在地上,李嬷嬷见戴茜动了真怒,急忙接着收拾的机会退了下去,留戴茜一人在堂上。

    此时的戴茜,已经完全将自己对傅家的好恶做了对妹妹这门亲的看法,而戴家对她的漠视,亲妹妹的亲事竟然不知会她一声,更令她怒火中烧。“备轿!”戴茜匆匆就换上了出门的大衣裳,一顶轿子就将她向戴家送过去。

    见到戴老爷子,戴茜急急忙忙地问:“爷爷,妹妹的亲事……”

    “已经定了——”

    “是呀,我已听说,怎么就定了呢?”戴茜从小对自己爷爷都是既敬且畏,说话之际也不敢失了礼数,但是语意之中的焦急,溢于言表。

    “傅家那小子挺好——”戴老爷子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

    “可是,傅家,爷爷,您知道么?那傅家的家主,要做悦儿公公的那位,原来就是咱家铺子里出来的啊!”戴茜急道,“况且……”

    “英雄不问出身,以前做什么,眼下又有何干?他家家境不错,人口又简单,我打听过,那傅老三两口子人都不错,傅家也一向是怜贫惜弱的。就这么定了,勿要再说。”戴振昌挥挥手,要打戴茜下去。

    “爷爷,”戴茜突然往戴振昌身前一跪,道:“爷爷,求您千万不要再为了戴家,将妹妹牺牲出去了……”

    戴老爷子的脸色登时就变了,“茜儿,你是觉得你当年嫁到徐家,为了戴家牺牲太多,对不对?你心里对戴家一堆的怨气对不对?当年你一心想掌下戴家的家业来,爷爷没给你机会,你委屈了是不是?”

    “孙女儿不敢,只是,那傅家虽是广陵城中的同业新贵,也犯不着让悦儿联姻啊,悦儿她……她性子软和,万一要是再……要是遇到个厉害婆婆,……或者是个心思不良的小姑,出了门子,可不比在家的时候,悦儿万一受了委屈……”戴茜急切万分,一时口不择言,但是也看得出她对妹妹的一片情意。

    戴老爷子心想,听了你这话,傅家人不晓得会有多委屈倒是真的。

    “女儿家总是要出门子的,悦儿不可能在戴家留一辈子,那才是耽误了她。”老爷子压根儿不想与大孙女多说,便打戴茜出门,道:“你去看看悦儿去吧,她知道了消息,就一直躲在房里不肯出门。”

    戴茜眼光闪烁,咬着嘴唇慢慢起身,向戴老爷子随便福了福身,然后出门,她一只脚已经跨出房门的时候,才听背后戴老爷子说道:“茜儿,实在对不住,当年徐家,徐家上门提亲的时候,爷爷只当是一门好亲,其实真没有想过其他。”

    要是真没有想过其他,那只是说是托词。听了这话,戴茜压根儿没有转身。一门好亲,说来只是笑话,她的亲事下定的那一刻,正是俆晏陪了外室小星寻欢作乐的那一刻,广陵府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她一个蒙在鼓里。

    “对不住!”戴老爷子在身后终于又道了一声歉,大约是再如何解释,都弥补不了戴茜过去几年里所经历的艰辛吧。这次老爷子再没多说什么,然而听着这句话的戴茜,却觉得心头本来有块冷得似冰的地方,渐渐有一丝暖气,像是要化开来。

二百十八章 作梗

    戴茜往戴悦房里去。戴悦这会儿正在房中,借着窗里漏下的光线,绣着什么。戴茜看她所用的针线布料,就晓得戴悦此刻怕是开始绣嫁衣了。广陵府的规矩,女儿家出嫁的时候,就算再不精于女红的姑娘,身上也一定要戴一件自己绣的物件。

    戴茜悄立在房门口十步以外的地方,静静看着秋日午后柔和的光线照在戴悦面孔上。戴悦没什么表情,只专心致志地做着绣活。戴茜心中一动,一时间想起自己的母亲。在两人父亲过世的一年之内,母亲便也丢下一双儿女,随之而去了。戴悦那时还未满周岁,因此对母亲没有多少印象。然而戴茜却在心中永远又那么个影子——母亲是位温柔敦厚,从不爱多言多语的人,常常在房内做针线,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

    眼前的戴悦,仿佛有点当日母亲的样子,她的个性,似乎也与母亲有点像。戴茜见她将收尾的一针绣上,接着抬起头,捶了捶脖颈,扭头见到自己,欢然叫道:“阿姐,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曾招呼我一声。”她面上容光焕发,唇边微微噙着笑,喜气从眼角眉梢里直透出来。

    “家里这么大的事情,我是你亲姐姐,都不曾送个信与我。”戴茜劈头盖脸便数落起来。

    戴悦的喜意在面上还没有散去,露出些错愕的神色来,过了半日才道:“姐——,我以为……”她嗫嚅着,声音越来越小,戴茜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听出她说什么,“我以为爷爷会派人告诉您的……”

    戴茜深吸一口气,努力避免吓着戴悦。她走进屋来,拍着戴悦的手背,道:“我不是早就与你说了,有什么尽早告诉姐姐,姐姐会为你做主的。”

    戴悦这才放下心来,面上透着娇羞,道:“姐,我这边有新买的大京果,我去泡茶,您饿了吧。”

    “二妹,你老实告诉我,你满不满意傅家的那桩亲事?只要你说一个不字,姐姐一定为你做主。”戴茜定定地看着戴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啊?”戴悦丝毫没有想到戴茜过来竟是说这个,一时羞红了脸蛋,将头低了下去。戴茜顿时错会了意,她以为戴悦心中不愿,又或是无可无不可,又或是无奈的,碍着是戴老爷子定下来的事情,不好说什么。自己当初,不就是那样的么,还得坐在自己屋里,接受众人的恭贺。一念及此,她心中便有了计较。

    戴茜此刻的心态,只得“先入为主”四个字。她由自己身上,推想戴老爷子的意思,便不会相信爷爷会不带任何功利的心思去考虑戴悦的婚事;又由宝通那头张管事口中,得知了二十年前,傅老实与戴家的一番纠葛。她自然不能相信这样的人家,会是戴悦最好的归宿。

    因此戴老爷子口中所说的,傅家那些实打实的优点,便全被戴茜华丽丽地无视了。而戴悦绣着嫁衣时透着的那种喜气,虽然被戴茜看在眼中,但是在她自己心中,也未起任何的波澜。当初她自己被嫁去徐家之前,也不是对未来的夫婿多多少少,有着这样那样的期盼么?结果,结果还不是……

    所以只怕戴悦此刻在戴茜面前指天发誓,说一千个肯,一万个愿意,想嫁给傅阳,在戴茜这头,只怕都会被她曲解的。

    “嗯!你在家安心待嫁吧!”戴茜努力压下心头的火气,温言对戴悦说,“万事都有姐姐呢,放心吧!”她说着拍拍戴悦的手背,道:“我那头还有事,先回去了。大京果你自己留着吃,倒是要有好茶叶的话,记得留一两匣子给姐姐。”

    戴悦听戴茜放缓了语气,像是与她闲话家常一般,便抬起头来,以为姐姐已经明白了她那点小心思,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说:“嗯,一定,阿姐慢走。”

    *——*——*——

    戴茜出来,却没有出戴家的大门,而是往自己原来的闺房去了。她的旧居,还原样留着,因此理论上她可以随时回来住着,以她目下在宝通的地位,戴家没有人敢说个不字的。

    只是她不喜欢回来住。她回想起当日自己出嫁之前,虽然不甘不情不愿,但是多多少少还是怀抱着期待,与现在的戴悦一样,一针一线地缝着嫁衣。只是过后的事情,便不堪回首,因此之前的期待,此刻回想起来,就觉得分外地愚蠢。

    她的旧居是一座小小的院落,就在戴茜现在闺房的对面。此时已经很少有人来了,门却没有锁着,显然是还有人在时时打扫。

    戴茜走到自己房中,她心绪不宁,便随手带上门,想一个人静一静。眼下,她真的很想这门亲事给黄了,真的很想。

    可是,这么亲事怎样才能给黄了呢?

    若是傅家上门的那日她在,自然可以在戴悦的庚帖上动点手脚,回头下聘的时候,只要借说当日给的八字有问题,就可以借口说两家无缘,将这亲事给吹了。可是那日,她竟连个消息的影儿都没得到。二妹那个傻妞儿,也不知道给自己送个信儿。戴茜轻叹一口气,又想,要是傅家下聘那日,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拿着妹妹的庚帖,两家一起下聘,自己就有办法,撺掇妹妹,弃了傅家。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戴茜自己就能写戴悦的八字,甚至还能仿一仿。可问题是,这当儿,哪里还有机会能找着什么别家的好儿郎,适合妹妹的。

    戴茜不禁深悔,自己没有早点行动,在广陵城中为妹妹寻摸一门好亲。其实这也难怪她,此前好几年,她都在徐家为自己的地位拼搏奋斗,后来又成了寡居的身份,与广陵城中的亲友更是少了往来。眼下急切要为戴悦寻个人儿,戴茜绝对是两眼一抹黑。

    一时外面有人打开了院门,两双脚步,轻轻地踏进戴茜的院子。戴茜从沉思中惊醒——是负责洒扫的仆妇进来了么?

    却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轻轻地道:“兴志少爷,在这里说话……不太好吧,万一被旁人听了去……”

    另一人便是戴兴志了,很笃定地说:“这边一向没有人过来。不过洒扫的仆从旬末会来看一眼,戴家也就这里清静,没人扰。对了,戴诚,你找人递信给我,新铺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说话的那人是戴诚,戴茜很熟,原来算是她的人,戴茜出嫁之后就投在戴兴志麾下。

    “老太爷叫了二小姐去,问她学看账学得怎样,二小姐就答了几句。结果老爷子就吩咐将新铺的账调上去看,被我想了个由头,可以拖上一两日。因此想向兴志少爷拿个准话,是递左本还是右本?”

    “自然是右本——”戴兴志叹了口气,道:“我本指望着老爷子能在二小姐出门子的时候陪两间铺子给她带去,岂料老爷子竟然不肯。咱们之前一番绸缪,全都白费了。”

    戴茜在屋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她听得懂戴兴志的话,晓得左本是本虚账,而右本才是实账。只怕戴兴志原来在那两间新铺上头做了很多文章,专门弄了一本虚账,自己则中饱私囊。如果这两间铺子做了戴悦的陪嫁,等戴悦一嫁了,账上再多猫腻,也不会有人管。就算是傅家后来发现这账上有虚的,吵回戴家来,戴家也有话可以应对过去。

    岂料戴老爷子竟然不打算陪铺子给戴悦!这老爷子,不会打算在嫁妆上头也苛待戴悦吧。戴茜想起她自己出嫁那会儿,抬进徐家的嫁妆简直让她抬不起头来,因此在徐家的头半年,格外格外艰难——老爷子当日还说,那时戴家开了几间新铺,周转起来有点吃力,亏待了戴茜,日后会弥补。可是到得后来,影子都没有。

    “二小姐究竟说了啥,能让老爷子起了心思调这两间铺子的账?”戴诚十分郁闷。

    “她能看出啥?不过误打误撞罢了——”戴兴志说着,“只不过在二小姐出嫁之前,叫她看的东西,都给我小心着些。出嫁之后,便没事了——”

    “为何出嫁之后,反倒没事了?会不会老爷子看着孙女婿顺眼,叫傅家那小子插一杠子进来?”

    “你这就不知道了,老爷子骄傲着呢,傅家与戴家是什么关系?是竞业啊,是对手啊,戴老爷子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人家,插手戴家的生意?而且只要二小姐一旦嫁过去,成了他傅家的人,二小姐说什么话,怕是老爷子都难再信了。”

    “那老爷子怎会突然想起来,答应了傅家的求亲呢?前些日子,不是那么些人家都给拒了么?”

    “各取所需吧!我前些日子看老爷子拿了一瓶傅家出的’冰麝油’,整日整日地琢磨。”

    “啥,老爷子是为了傅家的’冰麝油’的方子?这,这就要将二小姐嫁出去啊!”戴诚咋舌。

    “那算什么,你要知道,为了我戴家宫粉的方子,你让薛家或是什么别的人家,嫁十六七的闺女过来,给老爷子做填房,这些人家怕是都愿意的。”戴兴志一点都不觉得这个是事儿。“二小姐就是枚棋子,能在傅家弄到方子最好,弄不到也算是笼络笼络傅家。”

    里间戴茜倒是愈加将拳头给握紧了,只为了一瓶头油的方子。戴家也出头油,而且头油的品质丝毫不差,怎地就可以为了一张头油方子,将孙女儿给人家做媳妇。爷爷就真的不考虑妹妹的终身幸福了么?

    少时戴诚与戴兴志两个,将新铺里账务上面的事情一一都议定了,都蹑手蹑脚地先后出门。

    戴茜面色阴沉地推开门板,心道这两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自己有机会对戴家这些“蛀虫”动手,就一定将这两个一起,都好好整治一番。

    这两个或许好说,只要捏了两人的一些过错在手,这些利欲熏心的小人,不愁不会乖乖地听自己摆布,戴茜想着。可是傅家呢,有什么事情,可以叫傅家知难而退呢?此刻尚未放定,只要傅家放手,便不会损了妹妹的名声。

    戴茜出了戴家的大门,乘上徐家的小轿,慢慢往徐家回转。她突然说:“去徐凝门。”

二百十九章 下聘

    十月中旬,傅家挑了吉日,去戴家下聘。

    下聘那日早间,薛定诺才匆匆地到了花山涧,原是薛家金陵府的一间铺子出了事,薛定诺连夜才与哥哥薛定贵商议完。

    薛定诺在采蘋房里补了一会儿眠,这才起身,采蘋便将戴家的消息一一说了。

    薛定诺依旧劳累得很,苍白着一张脸,一边喝着一盅酽茶,一边听采蘋说着。“傅家请了不少广陵城中的亲朋故旧上门,戴家也到了不少亲友。”

    薛定诺随意地问:“徐家那位到了没有?”

    “徐家大奶奶是寡居的身份,还没有出孝,这等场面,出不了面的。”采蘋说。

    “什么,”薛定诺险些将手中的茶盅全翻在自己绸衫的前襟上,此时衣上湿沥沥的一片,他都顾不上,问:“此话当真?她竟就这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着你往徐家前面盯着的人,就送了这么个信儿回来?”

    “是呀,按照爷的吩咐,已经盯了一晚上加一早上了,徐大奶奶哪里也没去啊!”

    “唉——”薛定诺将茶盅往桌上一撂,道:“怎会,前些日子不是已经都下足了功夫?怎么眼下这位奶奶,什么事都没有似的,竟然不打算出面了?”

    他焦躁无比,在屋中转了几圈。

    采蘋睁着一对妙目,不知所以然。

    “不行,”薛定诺拿定了主意,“将笔墨拿来,立即找可靠的人,给我送到戴家戴兴志手上去。”

    采蘋惊疑不定,但还是听凭吩咐,将文房四宝取来,看着薛定诺匆匆写下一行字,问道:“爷,爷这是,就要将戴兴志拿出来用了么?”

    “此时不用他,更待何时?”薛定诺狠狠地说:“这个戴茜,真是狠心啊,下了这么多功夫,竟然还是能忍着不插手妹妹的亲事。要不是戴茜,我何至于现在就祭出戴兴志这个棋子?”

    “爷,这样行么?”采蘋指着信笺上那短短的一行,“那戴兴志,能会意按爷的意思行事么?”

    “能行,这是最猛的一剂药,要是戴兴志不按我想的行事……我,我就只好跟他姓了。”薛定诺很有把握,最后竟自嘲了一句。

    “爷,那戴兴志反正也是他们戴家人,用了也谁不是用?等这次的风潮过去,再钓上一个,也就是了。”采蘋安慰他,跟着出门,找人安排了薛定诺交待的事情。

    “快——”薛定诺拿着书信,甚至都来不及用火漆上封,“赶得及了,爷有重赏!”

    直到信件出了门,薛定诺还是揉着太阳穴在想,戴茜那边,怎么竟会是这个反应呢?

    *——*——*——

    戴家这头,因为今日是傅家上门下聘的吉日,贺客到了不少。正堂里甚至都坐不下,大家都聚在戴家的院子里,戴家赶紧搬出了桌椅,摆在院中。戴老爷子看看石头,赶紧又吩咐了人临时去广陵府的食肆去预订席面,好待礼成之后,留各位亲朋好友在戴家吃顿中饭。

    傅家这次下聘准备的礼物与上回媒人上门的时候一样,只是果盒换了大号的,四个果盒,由两个挑夫一起挑过来的,里面装了时令的果品糕饼,每只果盒的中间,还有一盒上好的茶叶。此次下聘算是过小定,傅家会奉上婚书和聘礼的礼书,两份文书都要戴老爷子看过,收了,两家的亲事便算是定下了。

    傅家这头,过来的亲戚不多,但是分量颇重,傅阳的两位舅舅都到了,而傅老实那边,傅元堂到了,虽然没有从江都过来的人,钱姑父与姑母两个,却一起从仙女镇上来了广陵城。除此之外,傅家的友人这里,老曹自然不必说,另外还有一位人物也到了。

    却是纪燮的伯父,纪家的大爷。

    纪家大爷因是在广陵城一直行医的,所以人望极高,就算是没有见过他的人,都至少听过他的名头。因此戴家院子里十分热闹,不少人都上前去给纪家大爷行礼。不知道的纷纷打听纪家与傅家是什么样的关系。

    最后还是纪家大爷自己揭了答案——傅阳出自大德生堂,自己是代表大德生堂来为傅阳订亲一事来道贺加见证的。便有好事的人想起早些时候傅阳还曾受过广陵府的嘉奖,口上便说起戴家老爷子有眼光,相中了这样出息的孙女婿,而戴家的二小姐,也是个有福气的。

    傅阳今日着了一件宝蓝色的松竹纹直缀,整个人收拾得又精神又爽利,往堂上一站,颇为扎眼。但是他静静地立着,不出面说话,万事由父亲、母舅与姑父张罗。他只一个人作为布景板就好。有人上来向他恭贺,他便谢过,与来人聊上两句。人人都觉得这傅家的长子,吐属不凡,颇为知礼,是个好苗子。戴家好些亲戚,不免对傅阳有些高看起来,而望向傅老实的眼光,却显得十分怪异起来。

    傅老实也察觉到戴家不少怪异的眼光,便如芒刺在背一般。他是老实人,又不善交际,与人招呼一句,就不知道往下说什么好。可巧他的姐夫老钱,是个开铺子做生意的,什么人没见过,当下将大多数傅老实这头的交际都接了过来,话说得既恭敬又不**份,叫人不敢看轻了去。

    女眷那头,戴家的几位娘子出面招呼不少女眷亲戚。杨氏与傅氏在一道,还有窦婆子在作陪。戴三娘子问清了,便也与傅氏闲话了两句,转头道:“你们家姑娘呢?哥哥的大日子,她没来?”

    杨氏歉然地笑笑:“她倒是想过来陪陪二小姐的,可是我们家还有个小的在上学,家里也要留人,所以就把她留家里了。”

    戴三娘子“哦”了一声,觉得有点可惜,道:“你们家大公子的事儿办完,就该轮到姑娘了吧!”

    杨氏继续笑笑,道:“她,还小,没及笄呢!”

    “这有啥?你看看,现在哪家不是趁着女儿年纪小的时候,先寻摸个合适的人家,把事情都定下了,等个一年半载的,再成亲?”听戴三娘子说到这里,傅氏便故作恼怒地拉着杨氏的手,拍了两下。杨氏对她一笑,两人各自心领神会,傅氏便也一笑置之了。

    少时吉时将将要到,堂上诸人都坐下,傅老实坐在傅阳上首,稍稍有些不自然。其余亲眷友人按照亲疏,分两边坐定了,就等戴老爷子收了婚书与礼书,两家的亲事便算定下了。

    戴兴志这是坐在比较远的地方,他已经收到了薛定诺的“指令”,这般天气里,他额上简直要冒出汗来。“这算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他心道,“眼下还有什么办法叫两家的亲事黄了?”

    他想了想,下了决心,只有这一条路了。他将躲在一边看热闹的戴诚叫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番,戴诚听了,眼珠几乎都要瞪出来,摇摇头,两腿发软。戴兴志大恨,又加了一把火,戴诚稍稍镇静了一点,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戴兴志。戴兴志点了点头,紧紧地盯着他,眼神就像要吃人一样。

    戴诚想了想,反正也是跟着戴兴志混的,得罪了他与得罪了戴家一样没好处,还不如搏一把。

    这时,堂上傅老实他们已经寒暄毕,官媒已经上前请傅老实将两份文书,递了给戴老爷子。

    傅老实自认是戴振昌的晚辈,起身向戴老爷子行了一礼之后,才将两份文书递了过去。戴老爷子伸手接了,抬眼看傅老实的时候,却露出几分吃惊的神色。

    恰在这时,戴诚在众贺客之后大声地道:“老爷子,不行啊!”

    “什么人喧哗?”“怎么了?”贺客们听到这一嗓子,立时都懵了,连官媒一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戴老爷子在堂上“刷”的一声就站了起来。

    “这傅家居心叵测,不是好人,老爷子,他们家要娶二小姐,怕是不怀好意啊!”

    堂上立刻炸了锅,这么劲爆的下定议事,所有人八卦的神经都被调动了。大家纷纷交头接耳,口中都在说一件事,就是今日在广陵城中传得四邻皆知的,有关傅家与戴家恩怨的事情。

    傅老实气得身子打颤,怎么自家就不是好人了呢?

    “那位说话之人,请站出来可好?”堂上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却是准新郎傅阳在说话。

    戴诚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呼啦啦就少了一圈,让出一块空地。他原只想着,能够在人丛背后,扯上几嗓子,打打太平拳,没想到竟是这番情形。此时自然势如骑虎,戴诚求援似的朝戴兴志看了看,戴兴志朝他狠狠地看了一眼,又闭上眼,送了个安抚的神色,示意没事的。

    戴诚忐忑之极,上前,走到离戴家正堂门口十步之处的地方,扑通往地上一跪,心一横道:“请老爷子明察,这傅家,上下两代……”他正在说着,傅阳已经开口,打断了戴诚的话,道:“这位兄台,你还认得我么?”

二百二十章 发难

    几年之间,傅阳早已从孩童时的模样,长成了俊朗的少年郎,只眉眼间还能看出当年的样子。戴诚当日在平山堂脚下与傅家父子匆匆一见,哪里还认得出来现在傅阳是谁?

    当下他摇了摇头,转头去看傅老实,突然吃了一惊,“您是?”对傅老实他似乎有点印象,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当年在平山堂下,那时戴二小姐年纪还幼,为歹人所掳,是我父与我将二小姐救下,却被你诬为歹人,施以拳脚。这件事情你还记得么?”

    戴诚这才想起来一点,好像是有这事。他不禁张口结舌起来,旁人看到他这副形容,便知道确有此事,投向戴诚的目光,立即带上了几分鄙夷。

    “当日大小姐曾经因此事,将你责罚——”这事倒是傅阳杜撰了,当日回到广陵城中,戴茜非但没有责罚戴诚,反而给了他些赏钱。可是旁人既然能信了前事是真,不由得连傅阳说的这话也一并信了,晓得戴茜脾气的人,更是觉得应是如此。

    “——所以你一直怀恨在心,是以今日出面,挑拨我们两家是么?”

    戴诚长大了口,没想到自己本来想攀诬傅家的,怎么刚刚说了一句话,就已经被这位傅家的长子给横栽了罪名在自己头上?

    “我傅家早些时候,受过广陵府的表彰,得赐了’好义’两字,其实能得你这等小人随意攀诬的?”傅阳说完,起身朝戴老爷子一躬到底,便坐了回去再不说话了。

    “……”堂上一阵尴尬,傅家的人都静默着,倒是戴家人都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原来傅家是受过广陵府嘉奖的啊——”

    “是呀,我看这门亲做得。便是戴家这么多年以来,善事也做过不少。腊月里也会舍点粥什么的,却也不曾受过官府嘉奖啊!”

    官媒原是个机灵的中年人,见状便打圆场。道:“原来两家竟有这般渊源,可见是因缘天定。大公子此番与二小姐,乃是天作之合,必定融洽和美,白头到老。”

    戴老爷子站起来,点点头,道:“将此人叉出去。”

    戴家有两个家丁过来,戴诚原先在戴家算个红人。可是戴老爷子说了一句话,众人眼里便再无戴诚,将他“请”了出去。

    戴兴志咽了一口吐沫,觉得嘴里发干。

    他突然觉得心虚得很——推了戴诚出去。说了两句半,而对方只是傅阳出面,说了四句话。戴诚完败,被叉了出去。

    那张字条还在他兜里,现在有点沉甸甸的。那人吩咐的事情。到底做还是不做。想着那人许下的好处,戴兴志一时犹豫不决。

    官媒当下又催促戴老爷子,戴老爷子抬手。戴兴志一急,突然大声说:“且慢!”

    他这时候本就是在贺客人群之中,然而。他这么喝了一声,周围不少人“嗖”地一声,将座位挪了开去,马上腾出一大片地方来,将他一个空了出来。戴家这边的亲戚都晓得戴兴志的,算是戴老爷子“钦点”的继承人。只是戴家竟然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竟然还一个接着一个地出面阻碍这门亲事——早干嘛去了,连不少前来道贺的客人脸上便露出不虞之色。

    这件事情绝对算是戴家失礼。戴家如果觉得这件亲事有不妥,就不该将戴悦的年庚八字给傅家的。或者傅家即便接了庚帖,在正式下聘之前,也有多少时间,可以重新与傅家商量。什么事情非要耽搁到眼下这个场合。

    戴家的亲眷,又不少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脸上十分地挂不住。

    女眷那边,便马上也发作了。

    女眷们被安置在花厅的最远端,中间隔着一排桌椅。那头是傅氏出面,远远地朝戴老爷子福了福身,开口道:“戴老爷子,我们都是您的晚辈,今日都是为了阳儿与令孙女的好事过来。可是眼下,戴家似乎对傅家总是有什么误解,从未分扯清楚过。”

    “有什么藏着掖着的,都不如搁在台面上说清楚的好,否则对两个娃娃也不负责任。不是么?”

    傅氏说着,对杨氏道:“弟妹,你是阳儿的娘,你的意思呢?”

    杨氏也站起来,低眉顺眼地道:“老爷子,刚才说话的那位小哥,虽然有些莽撞,”她口中的“莽撞”便等于“无礼”二字了,“但是他所说的,怕是有什么与我们傅家有关的,正好大家都在场,不若就此都澄清了。免得将事情带到以后,叫小两口为难才叫不好。”

    戴兴志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这不就是他想做的么,将今事旧事都揭出来,只要给他开口的机会,他便有把握叫傅家出丑,黄了这门亲事。当下他虽然不说话,但却在连连点头,不防戴老爷子的眼光像两把小刀一样就掷了过来。

    然而厅上此时家声最显,地位最尊崇的纪家大爷此时发话了,道:“两家联姻,原是大事,不仅仅事涉这一对小儿女,更是涉及两家。因此,有些什么总归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

    这位爷一出声,附议的声音便多了起来。那位官媒见了这个架势,摸了摸头,心里叹着,从来没有见过两家结亲,下定之前先来清算一下两家之间的旧事的。

    坐在堂上,面色阴鸷的戴老爷子,他本想把戴诚挑头冒出来的这个“幺蛾子”压下去就算了,结果戴诚是压下去了,后面又起来个戴兴志,戴兴志背后居然是傅家过来的一帮贺客们,在起哄着这些事情。

    这时过来一个小厮,戴老爷子说了一句话。戴振昌听了,低声斥道:“胡闹,她来作甚?”

    岂知那小厮不听戴老爷子的吩咐,跟着就大声说:“我们奶奶有请老爷子,傅三爷夫妇、戴兴志少爷、傅阳少爷……”说着又报了几个名字,“到内院一叙。”

    一众贺客都沉默了。只有傅家请来的几位,纪家大爷、老曹、钱姑父,杨舅舅,坐在一桌,依旧坐在一处闲聊着,似乎有点处变不惊的样子。

    官媒急急地招呼:“千万不要误了吉时啊!”不知道是被谁往手里有塞了个红包,再张口的时候已经改成了:“两个时辰以内都是吉时,不晚过那时便行。”

    戴老爷子将一个堂侄唤过来,吩咐了几句,说是到了午时便赶紧安排席面请大家吃起午饭来,然后自己请了傅家的几人往后堂过去。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戴老爷子神思不属,还是过于劳累了,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这时正好傅阳在后面,伸出手来,在老爷子肋下一撑,扶着戴老爷子的左肘。

    戴老爷子年岁毕竟大了,这么一跌,老眼昏花之际,半日才认出是傅阳。当下朝他点点头,示意谢过,然后才往内堂过去。

    内堂里端坐着戴茜,见到众人进来,便起身相迎。她此时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头上明晃晃地插着好几只银质扁簪。她身旁站了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不是别人,却是傅春儿,当下她与父兄母亲用眼神打了一圈招呼,却没有出声。

    众人坐定下来。

    戴茜居然便不出声了,只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慢地饮着。

    戴兴志突然觉得机不可失,应该先发制人。刚才戴诚还未真正张口便叫傅阳给堵了回去,还替傅家扬了名,这副功力他是亲见的。眼下则一定要抢先将话都说出来才行。

    “老爷子,傅家与戴家之间,毕竟是竞业之家,因此,这门亲事还是要慎重考虑啊!”戴兴志十二分诚挚地对老爷子开了口。

    没有人搭腔,只戴兴志一个人说着,连个反驳的人都没有。

    戴老爷子抬起眼来,道:“兴志,这话你为何等到今时今日,都已经是吉时了,才说?”早几日你都干嘛去了?

    “这……这实是孙儿刚刚知道了一些两家铺子作坊之间的事情,这才觉得此事怕是……怕是值得商榷。”

    厅上的人都扬起眼看着戴兴志,令他突然觉得自己如同戏里的一个丑角一般,然而此时已经骑虎难下,戴兴志便细细地将他所知道的傅家“挖角”了戴家作坊的工人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老爷子,您想想,傅家生意新起的时候,正是那些伙计到了他家中作坊的时候。”戴兴志最后得出结论,“如此想来,实在是不能不叫人怀疑,傅家从戴家究竟得利多少。”他说着,故意看向傅家父子这头,道:“以如此手段对付我家,实在很难叫人相信此番为令公子上门求亲的诚意。”这番话是对傅家的家长,傅老实说的。

    傅老实担心起来,他即使是老实人,也忍不住不开口了。然而傅阳却使了个眼色给父亲,示意他不要轻易开口。

    果然,这回戴兴志挑出来的问题,是戴茜回应了。

    “你说的,傅家从戴家请过去的那些伙计,就是这些人么?”

    傅春儿转过去,朝后面点点头,姚十力等人一一都走出来,来到戴老爷子面前,几个人都是朝戴老爷子躬了躬身,便都往下退了,站着等问话。RP

二百二十一章 往事并不如烟

    等姚十力等人出现,戴兴志便暗叫不好。要知道世间最怕之事乃是捕风捉影,大部分人都愿“宁可信其有”,所以事情才可以越传越真,越描越黑。如果当事人不愿站出来澄清,此时便会以假成真。

    当时姚十力等人从戴家的作坊出去,去为傅家做事,这事情本身很明白。人,是戴兴志自己起意辞的,与傅家半文钱关系都没有。除了姚十力以外,不少人还曾为了避嫌,而到乡下务农,等农忙过了之后,才重又上来傅家的作坊。

    这些事情,姚十力当着众人,都一一说了。

    戴兴志兀自嘴硬,道:“那阵子姚十力在作坊里处处与我……”他本想说与自己作对的,话到口边,机灵地又缩回去了,“处处与人不对付,又有不少错处。他或许是故意惹事,从戴家脱身,好求去傅家那头高就。”他晓得此时不能退,一旦不能取信戴老爷子,他在戴家便没有立足之地了。

    姚十力等人都退在傅阳等人的身后,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眼里都流露出几分蔑视来。

    “兴志,你——”戴老爷子想说,当初你小子可不是这样说的。他可是清楚地记得,戴兴志是找了那些由头,将姚十力等人从作坊里赶了出去,姚十力的亲眷老夏,还有一些平时在作坊里相厚的管事,都出面帮他说过话,最后还是让戴兴志给撵了出去。姚十力即是如此,余下那些年纪更轻没资历的就不用说了。

    戴茜点点头,说:“带上来吧!”

    这时候,两个戴家的家丁,就带了一个市井无赖打扮的人上来,往内堂的水磨石板地面上一扔。那人趴了在地上,捣葱似地叩头,道:“大爷奶奶们,请饶了小的,小的拿人钱财。替人做事,也是身不由己……”

    “你说,今年正月十八日,有人拿钱把你,要你夜间去将一个叫姚十力的人,捆了,送到瓦匠营门口,乱棍打一顿,将人留在那里,可有此事?”

    “是。是有此事——”那无赖似乎怕得很。赶紧承认了好脱身。“那把钱给我的人,我刚才进院的时候,刚巧看见了。他曾说他叫戴诚——”

    戴兴志已经不记得此事了,经这么一说。才想起来,惊出一身的汗,他当日只是听说老夏带了姚十力曾接触过傅家,便想给傅家个下马威,叫他们不要接受姚十力,好堵了姚十力在广陵城中寻生计的路子。他当日一念走岔,将事情做绝,反而使姚十力死心塌地地帮傅家做事。

    只是眼下戴兴志已经顾不得念及这些旧事了,他一心只念道:幸亏当日不是自己找人去收拾的姚十力。

    只是戴诚去找的。与他戴兴志自己去找的,在戴老爷子心中,又有何区别。

    戴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自己当初怎么就选中了这么个外边看着伶俐,内里一团浆糊的侄孙。

    戴兴志也看出了戴老爷子的心意。突然膝行两步,对戴老爷子说:“老爷子啊,孙儿可是一心为了咱们戴家的产业。”他声音带着几分激动,指着傅阳与傅老实那头,说:“他傅家生意好起来的那阵,就是姚十力等人去傅家作坊的时候。再者,我戴家经营了百年,他傅家刚刚开业,怎么就能做出能与戴家相媲美的妆品来?”

    此话说得诛心,傅阳完全不为所动,然而傅老实却脸色变了变,打了个寒噤。

    这一切戴兴志都看在眼里,略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立时便心道,有门儿了。

    谁知此刻傅阳朝妹妹点点头,傅春儿见了,便走到门口去,对外面的人说:“这位大叔,劳烦取进来吧!”

    门外的人也是戴家的仆下,听了傅春儿这么客气的相请,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轻了几斤,连忙道:“不劳烦,不劳烦。姑娘也请让让,我这便进来。”

    那仆从便抱了一只两尺余长的匣子进来。

    傅阳起身,接了那匣子,放在桌上,跟着打开了,请戴老爷子过来观看。

    “老爷子,我傅家所有出过的妆品,都有样品在这里。老爷子可以自行观看,相信您可以明白,所有这些妆品,都是我傅家自行研制出来的方子,绝不敢与’戴凤春’的品牌有任何雷同。”他说着,朝老爷子躬了躬身,道:“戴家制的香粉,我家自认不敢与之比肩。”

    戴老爷子听了这话,觉得心里极舒坦的,他看着傅家奉上来的妆品匣子,从“鸭蛋粉”,到头油,到香件,再到藏香,所有的产品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这一只长长的匣子里。看匣子,应该也是特制的,所以傅家应是早有准备,特地为未来的亲家,同时也是竞业的对手,奉上这么一件,原是极光明磊落的。

    老爷子见了心里就舒坦。他开口道:“这与我上次在你铺子里见到的,一样么?”

    “回老爷子的话,不一样,”傅阳恭敬地回答道,“上次老爷子光临我家铺子的时候,黑芸香只有三种,眼下又新做了金顶与氤氲两种新的香型。此外,今年新下的金桂精油刚刚制好,因此鸭蛋粉当中也新制了一种金桂香型的。新出的这两种,都在这匣子里。”

    戴老爷子怔了怔,道:“这样快?”他自然指的是傅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推出三种新品,想了想,接着又道出了心头的一个大疑问,道:“为什么不用定粉?”

    傅阳一点都不藏私,将自家因为定粉有微毒,时间长了,对皮肤有害,因此才弃之不用的,将这些理由全部和盘托出。

    戴老爷子看着傅阳,终于实在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傅家得子如此,傅三爷,傅三奶奶,我——我实在忍不住要羡慕贤夫妇啊!”

    杨氏盈盈站起,对老爷子福了福身,道:“不敢,老爷子实在是谬赞了。”她扯了扯傅老实。傅老实早就随她一道立起,此刻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眼神有些畏缩,似乎不太敢与戴振昌直视。

    戴兴志见堂上言笑晏晏,戴老爷子对傅阳赞赏有加,他突然膝行两步上来,抱着戴老爷子的腿,哭道:“爷爷,你要原谅孙儿啊,孙儿是一心为了戴家。孙儿是听说……听说。那傅家不止在眼前。早在二十年前。曾经就打过咱家方子的主意啊!”

    这话一出口,傅老实面色变得惨白,仿佛立足不稳。

    傅阳赶紧扶住了他,轻轻地道:“爹!没事的。”

    傅老实心中想着。儿子长大了,这双手,可真有力啊。只是他真知道了过去那些事情,还会愿意这样支持自己么?

    这时候戴兴志将最后一道救命的法宝给祭了出来,“……孙儿听得真真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人是因为盗了戴家的方子,没有走脱。因此才被从戴家作坊里赶出来的啊!”

    “老爷子,那可是戴家贡粉的方子啊!”

    “您想想看,这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办法往我们戴家身边凑么?先是老子盗方,盗方不成了。就挖咱们的伙计,伙计不知道方子,就干脆叫儿子来求娶咱们戴家的姑娘——”戴兴志一边哭,一边说,声泪俱下。若叫人听了去,不免真得会以为这戴兴志是为了维护戴家的利益,在苦苦地求恳戴老爷子。

    而傅老实的身子,就一直像在寒风中抖动的秋叶一般,他的脊背似乎有些弯,仿佛担负着什么沉重的负担似的。他此生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一生老实,从不行不端之事,而此刻他的妻子儿女,聚在一处,听着别人数落他此生最为冤屈的一幕,最为耻辱的一幕,最为追悔的一幕。他的亲人们,能接受这样一个身背着这样污点的丈夫、父亲么?

    为什么当初一时糊涂,答应让阳儿上戴家求这门亲啊!傅老实心里一声长叹,若不是当初傅春儿劝他,说什么上一辈的恩怨本不该影响下一代相处,还劝说应该早早澄清此事,洗刷冤屈。可是这二十年过去了,陈年旧事,犹如一团迷雾一般,他时至今日都没有能够忘却当日那种百口莫辩的感觉,那时他站在戴家作坊的门口,看着同日进作坊的学徒将自己的行礼铺盖,一件一件地扔出来,那种滋味,他如今仿佛又尝到了一般。

    这时候,一只温婉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傅老实的右手。

    傅老实低低地道:“淑卿——”

    他从未向发妻说起过此事,杨氏家世门第,要比他自己高上不少,傅老实对她既敬且爱,却不希望杨氏知道自己竟然又那么不堪的一段过往。眼下,杨氏听说了这么一段旧事,会嫌弃他么,会鄙夷他么,而说到底,就因为他是个这样懦弱的男子,事事不敢与人争,因此当日才会出现那么一幕啊。

    二十年了啊,傅老实顿觉得自己累及妻儿,悔之无及,恨透了自己。

    “老实,”杨氏的声音却在一边低低地响起,“你的为人我们一家都清楚得很,相信你绝不会行此事。关键你要振作起来,要叫世人都相信你才行啊!”

    “是呀,爹,相信孩儿,既然当日有人能够构陷爹,今日便会有人替爹将事情澄清,还咱家一个清白。”傅阳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

    “爹,您放心吧——”傅春儿站在杨氏的右手边。此刻傅家一家四口,正站在一处。

    妻儿的支持,给了傅老实莫大的勇气。他抬起头,终于头一次直视戴振昌的双目,开口叫道:“戴老爷!”

    戴振昌有些震动,这是个旧称,近十年以来,戴家上下,哪怕自己的亲孙女,都会称呼他做“老爷子”。眼前这个人,他选定的孙女婿的父亲,此时竟越看越眼熟,戴振昌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你原来便是那个’老实’——”

    ps:

    鞠躬感谢@宁之海和@mawankang两位亲的粉红票,非常非常感激。小非也很感激大家在书评区的留言,真的很谢谢你们,有你们,太好了。RP

二百二十二章 “那个人”

    当日傅老实与杨氏因为傅阳的亲事争执起来,一时心里烦闷透顶,自己跑去作坊生闷气。待傅春儿寻去的时候,傅老实破天荒头一回抽起烟袋来,那暗红的一点点烟丝在静夜之中一闪,便即黯淡下去。

    之后,傅老实便将这桩旧事都告诉了傅春儿,这事情在傅老实心头压了近二十年,他不敢告诉爱妻,更不敢说与长子听,然而不知为何,见傅春儿问,竟然便告诉了这个聪明可人的女儿。

    傅春儿越听越是觉得出奇,心知当年的事情绝不仅仅是傅老实被诬盗方这么简单,戴家作坊应是发生了更为离奇复杂的事情。

    真相是什么,她并不了解,可是她十足十地宁愿相信自己的老实爹。她也明白傅老实一直都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心理创伤——他一生正直,不愿作伪,但是遇事总是硬气不起来,处处容让之余,总让人觉得他有些气短。或许是傅老实就一直是因为这么个污点,所以才会觉得自卑,处处矮人几分,久而久之,这分看似“老实”,实则“窝囊”的性情才定了形,而且成了一世随着他的标签。

    虽然傅老实嘱咐傅春儿暂且不要将此事告诉杨氏与傅阳,但是后来傅春儿还是将此事与傅阳商量。两人意见一致,应该以此为契机,想办法将旧事给弄明白,而不应该硬将此事继续“捂”下去。

    于是,傅家兄妹在短短的几日之间,暗地里拜访了不少当时与此事相关的“老人儿”,而关于戴家二十年前曾出过盗方之事的“流言”,也与此同时在广陵城中悄然传播开来。

    *——*——*——

    这时候,戴老爷子终于认出了傅老实。

    戴老爷子还有些印象,记得他是个实诚肯干、沉默寡言的后生,在作坊里一天到晚老老实实地干活儿,不爱与人交际,因此相熟相厚的朋友并不多,唯有几个长辈工头,对傅老实还算赏识照顾。

    他记得很清楚,那日,傅老实还在工上,自己得到消息,带了人去搜作坊伙计的住处,在此人的榻下翻出了一个大包,里面装了戴家决计不能外销的贡粉,另外还有一封信,交代这名伙计尽量想办法能将戴家贡粉的方子给盗出来,署名是他最为忌惮的“那个人”。

    戴振昌当时不动声色,将那包袱又放了回去,并且嘱咐所有人不得走漏风声。待第二日,傅老实在作坊里配料的时候,将他直堵在作坊里,在他的衣带里搜出来一份手抄的贡粉配方,这事情才闹将起来。

    戴家一开始打算将傅老实送官,可是傅老实死活不认,与傅老实相熟的一些长辈工头,也纷纷为他说情,指傅老实不是这样的人,最后只是将傅老实赶了出作坊而已。只是,戴家在将傅老实赶出作坊的同时,知会了所有与戴家有往来的人家,因此傅老实出来之后,再也没有作坊肯收。因此傅老实只得借了钱,自己置办了一个小小的货郎担子,开始走街串巷地买些刨花水头油、针头线脑的为生。

    后来戴家几经风雨,作坊的人士也来来回回地变了好多回,傅老实绝不是唯一被戴家作坊“请”出去的,只是背了这么“盗方”这么重的罪名,傅老实是绝无仅有的例子,因此,戴老爷子对此人还是有些印象的,看着傅老实的目光,便多了几份探究。

    他这才省过来,原来傅家与戴家竟有这么一番渊源。既是如此,他日前所做的决定,将孙女儿嫁到傅家去,是不是太草率了?

    然而傅老实这头,也终于鼓足了勇气。

    “戴老爷,此人所说的……不是真的。当年我……的的确确,不曾起意要盗戴家的贡粉方子。我是被冤枉的。”隔了这么多年,傅老实终于奋力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一晃已经二十年过去,而人的一生之中,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傅老实终于再一回起了为自己剖白的心思,他心情激荡之际,话音都在颤抖。

    “我绝对不曾觊觎过戴家的贡粉方子,更没有藏过戴家的贡粉。作坊之中,五六人共住一间屋子,若有人想往我衣带内,或是榻下藏什么东西,再容易不过。”

    “哼,当**是人赃并获的,到如今不过是看着这事隔得久远,巧言狡辩罢了。”戴兴志先跳了出来。

    “这位戴家的公子,二十年前,您应该也还未出生吧!”傅阳淡淡地道,“二十年虽久,也并不至于,便没有人知道实情了。”他看着戴兴志,话语之间便带了几分嘲讽,“只是,这人,一定不是戴公子你。”

    傅春儿这时候看看戴茜的神色。戴茜微微颔首,傅春儿便走到内堂门口,道:“几位爷爷伯伯叔叔,请进来吧!”

    几个人鱼贯而入,前面几个,年纪已然不轻,后面也有些与傅老实年纪相仿的。“老夏、老洪、大李……”戴老爷子乍见故人,有些激动。他年轻时候,便是与这些人一道,一手维持住了戴家皇商的地位,让“贡粉”历久出新。

    姚十力的姑父老夏当先朝戴老爷子拱手,道:“老爷子休怪,我们今日实是为了老实那桩旧事而来的。”

    当先几人,都是当年待傅老实不错的工头们。后面跟着几个,与傅老实平辈的,是傅老实当年的工友。其中一个畏畏缩缩的,被老夏与老洪一唤,当时便出来,在堂上扑通一跪,膝行到了傅老实身前,道:“傅大哥,我对不住你啊!”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普通粗布直缀的中年人,面上风霜刻画,看上去比傅老实老了将近十岁,与傅老实的衣着打扮一比,人们便晓得此人的日子实在过得不如何。

    “洪涛?”傅老实实是见不惯这等事,忍不住便往后退。

    老洪叹了一口气,也道:“老实啊,原是洪涛对不住你,他已经承认,当日是在他在你的塌下和衣带里藏的那些东西。”洪涛是老洪五服以内的堂侄,当年是在老洪的照应下,才进到戴家作坊的。看这情形,老洪应该是早已经知道了堂侄当年所做的事情,所以后来才会对傅老实多加照顾,甚至起意想帮助傅阳进入戴家作坊做事。他内心或是对傅老实抱歉着,在此之前却又拉不下这个脸,承认实情。

    傅老实“啊——”了一句,傻了眼。他大约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有生之年,会有人出面承认曾经栽赃,而洗刷冤屈的这一日,竟然来得这样突然。

    傅春儿在旁边暗暗叹了口气,要不是她与哥哥四处打听,问到了一些破绽,然后寻到门上去,这才问清了真相。当日他们兄妹二人,又许下不少好处与保障,若非如此,洪涛此人大约终身都不会站出来,帮傅老实澄清吧!很多人做了错事情容易,将事情窝在心里一辈子也容易,然而要当面认了,却是难上加难。

    戴兴志快要疯掉了。这桩二十年前的旧事,是眼下唯一可以搅黄戴傅两家联姻的筹码,怎么眼睛一霎,就有人出来捣乱。“不是傅家,不是傅家——”他抱着脑袋喃喃地道,突然他大声地道:“不是傅家盗方,那便又是谁?”

    “是呀,是谁,洪涛,那个人究竟是谁?”最关心背后真相的,是傅老实,想晓得究竟是谁害他背了这样久的污名?

    洪涛立时便哑了,戴兴志冲上去将他摇了半日,大喊一声,“那人究竟是谁啊!真正想要盗我戴家方子的那个人。”

    洪涛双眼直直地望着戴振昌老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任凭戴兴志摇着他的身体。

    这时候,门口突然又戴家的家丁出面,说:“你是何人?这里已经是内堂了,若是贺客,还请在外间厅上稍待,不要到内堂这里来。”但是进来的人沉声道:“这里曾是我的家啊!你进去问问戴振昌,问我进来进不进得来?”

    戴老爷子听见这人的声音,脸上神色变幻,缓缓地扶着椅站了起来,说:“你来了——”

    来人面上似笑非笑,对这戴老爷子一拱手,道:“大哥,是我,我来了——”

    进来的是个年纪很大的道长,穿着一身半旧的道袍,脚上的草鞋已经快要穿破了,露出里面的白线袜来。他一进内院,便走进堂上,大踏了几步,来到戴振昌面前。

    众人这才注意到,两位老人原来长得有些相象,年岁也相仿,戴振昌这些年过得日子可以算是养尊处优,然而殚精竭虑的时候多了,面上皱纹遍布,显得十分苍老。而进来的那老道,虽然日日风餐露宿,面容也苍老的厉害,但是一双眸子,却莹光润泽,竟与年轻人的无异。

    两人站在一处互视良久,戴振昌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振甫,你回来了啊!”

    那老道点点头,道:“是我,我回来了。”他环视厅中,道:“这几年,大哥,你过得可好?”

    戴振昌不语,良久方道:“振甫,存枢已经不在好些年了,你知道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旁边的戴茜听到亡父戴存枢的名讳,连忙站了起来,眼中泪珠莹然,她听了爷爷的称呼,知道眼前这位道人,应该是自己叔祖,自己出世之前就弃世离家的那位,戴振甫。

二百二十三章 逆转

    戴振昌与戴振甫多年未见,此刻各自心中都感慨万千。

    戴振甫原是戴振昌隔房的堂兄弟,此人在戴家的铺子与作坊的管理之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当年在戴家也颇有些自己的势力。

    更关键的是,戴振甫在妆品香型调配上颇有些天赋,随手搭配,便往往能配出新的香型,这在戴家,除了戴存枢勉强可以算是能做到这一点以外,连戴振昌都得甘拜下风的。

    而戴振昌的独子,戴存枢,虽然是个温和敦厚的性子,却不是个有手腕的人,在商道之上,却不及乃父多矣。当年戴振甫也是看准了这一点,将戴存枢的弱点渲染得人尽皆知,以求有一日能够从侄子手里,将戴家产业的管事大权给夺过去。

    戴振昌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一切,对自己的亲子,也是恨铁不成钢,直到一日,戴振甫做得有些过了,戴振昌才醒悟过来,原来最大的威胁,竟然是来自戴家自身。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自己的儿子。戴存枢再弱,但是胜在为人至诚。戴老爷子那时候坚信,做生意,有这点,做个掌舵的人,便够了。那会儿戴振昌自己精力充沛,自信再做二十年不成问题。更何况,那时候戴存枢年纪还轻,刚刚娶亲未久——儿子嘛,儿子总是会再生孙子的,将来不愁没有继承人。

    他掩饰得极好,装作极其信任戴振甫的样子,却暗地里发难,借当年傅老实的事情,将戴振甫推上了风口浪尖,自己却站出来打圆场,说什么绝不相信堂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云云。

    傅老实的事情只是两个人头一回交锋,而戴振甫当时只道戴振昌对自己无甚敌意,过了好久,才看出端倪,那时他早已落了下风。不得已,戴振甫孤注一掷,却被戴振昌拿住了把柄,闹到戴氏宗族里,挨了二十棍不说,最后在戴振昌的主导下,他竟被戴氏除名。

    戴振甫大败亏输之下,愤而离开广陵,做了一名道士,从此闲云野鹤二十年。

    如今,站在堂上,此处曾经是不见硝烟的战场,而眼前则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但是同时也是当年,使出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暗害了自己仇人。

    *——*——*——

    “存枢已经不在好多年了——”

    戴振甫面前,曾经的胜利者戴振昌如是说。

    戴振甫重新回到戴家,念及旧事,便是他近二十年来历遍磨砺,心中也难免不起一丝涟漪。

    可是,他听说堂兄当年费尽心力力保的侄子戴存枢,此刻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了,一团怨气立时消去了七八分,而眼前的戴振昌则一点点地现出垂老之态来。

    “振甫,我去与族老说说,你回来吧!”

    戴振昌突然冒了这样一句话出来。旁边戴茜露出一副吃惊的神色,而戴兴志则一屁股坐在地下。“振甫,戴家后继无人,你也看得出来……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够活多少年了。你……还是回来吧!”

    戴老爷子早已意识到后继无人,然而今天的事情,更令他绝望得很。

    戴振甫没有马上答话,他见到桌上放着长长一匣子妆品,忍不住拿了一款起来,放在手心里摩挲着,看了半日,终于放了下来,才道:“大哥啊!我已经全没那个意思了,年轻的时候喜欢,可是眼下我看到这些妆品,我已经没了那种爱不释手的心了,如此的我,便是再会戴家,也对戴家的产业一无益处。”

    “大哥,二十年过去,你还以为我还会依然是那个我么?”戴振甫随手将那匣子“啪”的一声扣上,却见到匣子上的两个字,不由得念出声,“‘馥春’,好名字,咦,大哥,这是城中新起的香粉作坊么?”

    戴老爷子尴尬非常,最后还是说:“是,是这位傅三爷一手建起的妆品作坊。存枢的次女,正准备与傅家的长子结亲。振甫刚才进来应该能看得到。”

    戴振甫转过头,看见傅老实。这么些年,傅老实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个携家带口的中年人,然而相貌气质,却没有太多的变化。戴振甫看了半天,认了出来,指着傅老实道:“大哥,这人岂不是……”

    戴老爷子黑了脸,还是点了点头。

    傅老实见到戴振甫,也认了出来,行了一礼,道:“戴三老爷,”戴振甫在族中行三,“好多年未见了。”他说着拉过傅阳,“这是犬儿。”

    戴振甫上下打量一番傅阳,“好小子!”他伸出手,在傅阳肩头拍了一把,他手中黑黢黢的,不知道沾着什么,在傅阳身上宝蓝色的新衣上,也留了一道黑黑的手印。然而傅阳却目不斜视,泰然自若,照样向戴振甫行了礼,口中道:“戴三老爷。”

    戴振甫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往外走:“大哥啊,你我争了那些年,你也赢了这些年,最后这份家业,还不是该交给这些小子们?”

    “大哥啊,我去了,你好自为知啊!”他说着飘然出门,口中吟诵着什么。

    只听他口中道:“……又同人世当少年,壮心仪貌皆俨然。一旦行羸发又白,旧游空使泪涟涟……”

    *——*——*——

    戴振甫像是一阵风,倏忽间便飘然而去,只余下戴振昌立在堂上心中发涩。

    一时间堂上便只剩下戴傅两家,以及原先在戴傅两家作坊工作的人们。这时候,姚十力已经悄然带着年轻的一辈儿们都退了出去,堂上只余下老夏、老洪等等几个。

    洪涛依然在傅老实面前,此刻突然拜倒下去,冲着傅老实“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跟着说:“傅大哥,原是我,猪油蒙了心,将你给害了。小弟这二十年来,午夜梦回,总是能想起这一件亏心事。总算你眼下终于发达了,子女又都出息,不似我,这么多年来,日子过得叫一个惨啊……”

    老洪也帮着自己亲戚说话,道:“老实,你看这……洪涛他也是真心知道错了,你看在我面上,不要记恨他……他这几年,确实也过得挺惨的。”

    傅老实与洪涛二十年未见,本来就平平的情谊,早就淡得如水一般。方才得知洪涛就是那个当日曾经栽赃害他的人,胸中固然既怒且痛,然而这种激怒之情,却为洗脱嫌疑、甩掉包袱所带来的喜悦之情而渐渐冲淡。终于,终于他可以不带任何污点地见人了,终于他不用觉得愧对自己的妻儿了,这份舒坦,是傅老实久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的。

    他听老洪这般说,便道:“洪叔言重了,若是我当年……没有离开戴家,也不会有今天。”

    听他说了这句话,杨氏、傅阳和傅春儿三人相互看看,纷纷露出喜色。傅老实这话说得硬气坦荡,并没有直接原谅当年诬赖他的人,但是也丝毫不显得小家子气。傅春儿更是想,希望老实爹以后能够这般坦坦荡荡地做人,再不存着什么自卑的心事。

    老洪显得有些讪讪地,洪涛更是瑟缩下去,双眼茫然无神。倒是老夏在旁边,抚着胡子微笑,心道,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傅老实是当年他看着在作坊里成长起来的,也是看着被冤被赶出去的。人家还不是靠自己的一双手,挣下了这么一份家业。想到这里,老夏望望洪涛,所谓害人害己,当年害人的人,眼下不就成了这副样子?

    这时候,傅老爷子从座位上起来,走到傅老实身前,双手握住傅老实的左手,道:“老实啊!当日是戴家对不住你,我代戴家向你致歉……”

    傅老实像是手被烫了一下似的,左手往里一缩,道:“戴老爷,不敢当——”

    戴振昌话音一窒,老脸便有点发烧。当年那件事情的内幕是什么,虽然洪涛没有说,戴老爷子比谁都清楚。他这时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看了一眼大孙女,还有站在傅老实身边的这个姑娘,见两人都在盯着自己,看自己与傅老实两人的反应。

    这两个丫头,一定是知道实情的。戴振昌这么想着,一颗心就往下沉下去——当年的内情,傅家即便眼下不知道,也迟早知道的,这二孙女的亲事,还做不做得了?

    傅阳是戴振昌亲自看中的孙女婿,眼下傅家家声既壮,而戴家后继无人,自己身后,只怕还是要傅家提携戴家的。他可不想这件亲事给黄了。此刻,他知道关键在傅老实身上,当下丝毫不敢放开傅老实的手,就这么拉着他的手,将身子躬了下去。

    “哟,老爷子,这是做什么?”傅老实赶紧伸手去拦,旁边傅阳与杨氏,都是唬了一跳。傅阳手快,已经先将老爷子的胳臂给架住了。戴振昌便这么被架在半空中,难受得紧,过了半日,气才顺过来。

    “老朽不才,竟也不知怎样补偿你才好,只盼我家悦儿嫁给你家阳儿之后,时时孝顺翁姑,能略替我补偿一二。”眼下两家情势逆转,竟是戴家赶着傅家求亲了。

    “既是如此,”杨氏语气轻快的说,“那老爷子请移步上堂吧,众宾还等着您收了婚书呢!”

二百二十四章 秋后算账

    杨氏这话说出口,傅老实如梦初醒一般,也说:“是呀,莫要误了吉时。”

    戴振昌仔细地朝傅老实面上看去,见他没有露出分毫异样的神情,确信他确实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情动摇,因而想要影响戴傅两家联姻的事。

    实情是,傅老实一是被傅春儿洗过脑,他自己这一辈子与戴家之间的纠葛,不想去影响自家上下对于傅阳婚姻的共同选择;二来,上门提亲的决定也是傅家做出的,此时反悔,未免也太坑戴家了。

    那边厢戴茜凌厉的眼光,便落在傅阳面上,傅阳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也淡淡地朝戴茜点了点头。两人心中同时浮起了当日戴茜亲自上门,“逼问”傅阳的情形——

    当日戴茜开门见山地问傅阳,傅家求娶戴悦,是何所求,“若是求妆奁嫁资,我宝通可以应与你家各种头寸,绝对会比戴家应予你家的妆奁来得划算。”

    傅阳“嗤”地一声笑,道:“徐大奶奶真是个生意人,话说两家联姻做亲,哪里能当做生意来做的?”

    戴茜看着傅阳坦然的神情,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她想了想,将所听到传言说了出来,“如此,果然传言不虚,你傅家,便是冲着我戴家的贡粉方子来的,是也不是?”

    “唉!”傅阳叹了口气,道:“徐大奶奶不曾在香粉作坊里做过事,大约不明白这等感受也是有的。”说着傅阳从自家铺子的柜台里,取了一排七八种不同的鸭蛋粉出来,道:“这是我家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制出的各种香粉,各有特色,各有所长。每一种。都不太一样。”

    “说得再明白一点,我平日也会在香粉作坊里与伙计们一道做事,作坊上下。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有一款新的妆品被研制成功的时候。只要这新品比旧的妆品有一点点进步。作坊上下,都会高兴上好几日。”

    “所以戴家的贡粉方子,对我家作坊来说,不仅无用,反而是个负担——是个令人失了锐意进取之心的负担。如果光凭一张方子,就认定可以吃一辈子老本,那么。我想我家的作坊一定很快变得死气沉沉,这种事情,我家是绝不愿意做的。”傅阳很真诚的说来,戴茜一双妙目睁得圆圆的。这与她一向所知的道理不合,戴家便是循着传统,将世代相传的方子做好,因此才筑成这百年家业的。

    但是傅阳的意思她总算懂了——傅家并不觊觎戴家的方子。“那二十年前那桩旧事,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阳道:“徐大奶奶。当年在平山堂初遇的事情,只要你回想一下,想想我父亲的所作所为,他像是一个会背主窃方的人么?”

    “……”戴茜片刻无语,她仔细回想。那时的傅老实,相救妇孺,大义不缺,然而又太过忠厚懦弱,拙于言辞,因此才会被自家家奴那样蹬鼻子上脸地欺侮。若要说他真有这么大的主意,能够从戴家作坊里这样的地方往外盗贡粉的方子,确实是不像,其中确有些冤屈也说不定。

    “因此,二十年前那桩旧事,我家一定会为我爹正名。”傅阳很肯定地说。“大奶奶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你……究竟因何要娶悦儿?”戴茜迟疑了片刻,终于将她最想问的直接问了出来。

    傅阳笑了。这时候一点秋冬之际的暖阳从外间照了进来,照在他面上,将傅阳原先有着几分棱角的英俊面庞柔化了。

    “我……”傅阳说了一番话。

    戴茜听了,什么都没说,只随意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心里突然觉得格外沉重酸涩。

    或许,妹妹真的是比自己走运吧。

    *——*——*——*

    想到这里,戴茜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方才着人去外院看了一下众宾客的情况,回报只说,外间已经开了午间的席面。她便劝道:“爷爷,不若稍候,等众宾客用完午饭,再出去重新过这纳征的大礼,可好?”

    戴老爷子迟疑着坐下来,道:“也好!”其实他早已等不及了,最好是马上就宣布婚书已收,这门亲事板上钉钉,万一对方反悔,而刚才那些事情又传扬出去,那戴家这番人,可是丢得大了。

    这时候戴茜起身,对戴老爷子说:“爷爷,还有点时间,索性咱们就将所有的事情都问清楚。”

    戴老爷子心头一惊,抬头道:“还有什么未决的么?”他感觉自己再也经不起什么“惊喜”了。那边厢戴茜的眼光便往戴兴志面上晃过去。

    戴兴志一时心虚,他笃信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此时不待戴茜开口,已经大声喊起来,道:“爷爷,这是孙儿的过错,可是孙儿是一心为了戴家好,所有得知关于戴家的事情,都来禀报您老人家,不是么?”

    戴茜冷然地看着戴兴志,抬头对外面唤了一声,道:“将人送进来。”

    戴家家丁依言将一人带了进来,戴兴志一见,吓得心脏便似要跳出胸膛,那人不是别人,是方才花山涧过来,给自己送信的那个。此刻薛定诺送来的那封信还在自己怀里,要真是被人搜了出来,自己可——

    “爷爷,这是花山涧薛家的一个仆从。”戴茜指着那人道,“刚才,便是那人来给戴兴志送信。”戴茜连称呼一声“兴志哥”都免了,直接称呼戴兴志的名讳。

    “搜——”

    戴茜一声令下,戴家的家丁立即将戴兴志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那封信自然不能幸免,送到了戴茜手上,戴茜看了,抬手便给戴老爷子送了过去。

    戴老爷子看了,冷哼一声,直接问戴兴志:“写信的是谁?”

    戴兴志不答,实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隔了半日,才说,“总之侄孙真的是为了戴家好。”

    戴老爷子终于怒道:“给人当猴耍了,玩弄于股掌之上,犹不自知,我戴家,怎么会出你这样蠢的人?”

    戴茜面无表情地,又拿出一本东西给递给爷爷,说:“爷爷,看——”

    戴兴志双目无神,看着这一切。此刻,“无力回天”四字终于在从他心里冒出来。戴茜拿给戴老爷子的,是新铺账簿之中的那本“左本”,明白的人只要一看,便会知道,戴兴志在其中玩了多大的猫腻。

    戴老爷子只翻了几页,便即大怒,朝戴兴志面上扔了过去,口中道:“原来你就是这样一心为了戴家好的。我看不是为了咱们’戴凤春’,是为了你自己戴兴志吧!”

    旁边傅家人,和戴家作坊的那些个老人,都冷眼看着,心中生出一阵快意来。刚才此人咄咄逼人,一直企图抹黑傅家,好拆散戴傅两家联姻的亲事。此刻真相大白,原来竟是如此不堪的一个戴家蛀虫。老夏等几个曾被排挤过,子侄被欺侮过的,更是生出了暗暗称快。

    戴茜冷冷地道:“爷爷,戴家的规矩,出了这样的败类,应该如何?”

    戴老爷子长叹一口气,道:“你放心,我会与族中说的,择日将此人从宗谱上除去,赶出戴家便是。”

    戴兴志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严重的一个处罚,他大叫一声,突然往戴老爷子脚边爬过去,一边爬一边说:“不要啊!老爷子,请您念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吧!”

    立即有戴家的家丁上前拽住了戴兴志,将他一路拖下去,戴振昌毫不犹豫地道:“逐出家门之前,打二十棍!”

    戴茜这时吐出一口气,道:“爷爷,我家家规,曾经冤了人家的,又该怎样处置?”她言下之意,便是指傅老实当初那件事情了。

    戴振昌不免暗暗地怪戴茜多事,但是傅家人全在面前,二孙女放定在即,他不得不表个态度出来。

    “傅三爷,你放心,这件事情,我戴家一定会负责到底,为你正名——”其实正名这事情,根本不用戴家出面,傅家自己也能做得到,只是这确实是戴家造成的,所以原也该当是戴家出面澄清才是——唉,陈年旧事,出面澄清起来,不知道外头的话会传成什么样。

    傅老实面上涨红了,却露出了笑容,他二十年来大约从来不曾这样真正舒心过。

    老洪与老夏等都上来宽慰,并且连连向傅老实恭维,话里话外羡慕他有这样出息的儿子。这时候,官媒匆匆遣人进来,大声地道:“哎呀,我说两家,这马上就是吉得不能再吉的吉时了,老爷子还不快赶紧的,这样好礼成啊!”

    众人一哄,拥着戴振昌往外间去。这时候贺客们见到正主儿终于出来,而且个个面色如常,或平静,或兴奋,但晓得这门亲事必是无虞的了。

    官媒扯着嗓子一声,道:“戴家收婚书——”

    大红烫金的婚书,从官媒手上递到了戴老爷子手里。戴老爷子打开,走过场似的看了一眼,便合上,放到旁边的一只红木漆盘中,口中道:“好!”

    这时,便标志着这“文定”礼成,贺客们一时都站起身,不少人还都叫出好来。

    官媒忙忙地,又将写有聘礼的礼书往戴老爷子手里一递,戴老爷子打开匆匆地看了一遍,心里微微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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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鞠躬感谢7643和花语人两位亲的粉红票,祝大朋友、小朋友,都度过愉快的节日。明天就是端午了,也提前祝大家度过美好的端午节,事事顺心、平安。RO

二百二十五章 花山涧谜案

    傅家向戴家下定之后,隔了半月有余,已经是十一月头上了,纪燮才从歙州府赶了回来。他原是去那里与安徽的药商商谈,想建个稳定的进药渠道。那里的药材商人直接向药农收取药材,拿到手的价格更低一些。

    纪燮一到广陵府,在大德生堂一放下行李之类,就来了傅家。他刚刚得了信儿说是傅阳定亲,便忙忙地赶过来了。

    傅阳见到他,自然是高兴的,一拳捶在纪燮肩头上,道:“你小子,打算什么时候向……提亲?”

    傅家向戴家下定之前,是有送信去大德生堂的,纪燮正好不在,因此傅家人原也没有料到纪家人会出面。岂料大德生堂中人竟然将信送了与纪家大爷,才会有他亲自出面的事情。傅家对此十分感激,想来也是纪燮临走之前已经向堂中之人交代过了,傅家下聘的事情,才会报到纪家大爷那里。

    纪燮闻言嘻嘻笑道:“傅阳大哥,等你喜事办完,我看便差不多了!”他年纪其实比傅阳略大一点,此刻如此称呼,便是认傅阳做大舅兄了。

    傅阳觉得眼下妹妹的事情,两家基本上也有了默契,自然喜不自胜的。他再看见纪燮此刻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好笑不住,于是将傅春儿招呼了来与他说话,自己去作坊接着忙。

    傅春儿这会儿正在厨下忙着学做四喜汤圆,她当年在江都那头吃过一回,颇有点念念不忘的,于是打算今年冬至在广陵这头也多做一些吃。眼下她正在试味,听闻纪燮来了,很是高兴,正好多个可以帮她试菜的人。

    十月原是小阳春,所以这阵子广陵府天气和暖,小秦淮旁边长了不少荠菜出来。前一日傅春儿刚和素馨、玉簪两个去采了不少回来,今日正好用来包汤圆。

    纪燮在厅上坐了,侍墨立在他身后。片刻,侍墨鼻翼抽动,闻着空气中飘过来的香味,说:“好香,小七爷,看来您又有口福了。”

    “谁说不是呢?”傅春儿从后堂转出来,后面跟着玉簪与素馨。玉簪脸上挂着满满的笑容,手中托着一个大托盘,上面盛着汤圆。而侍墨却颇为好奇素馨的态度。以往素馨见了纪燮,往往都是目光追随,片刻不离的,而且总是带着一种哀怨的神色。可是这回,素馨却眼观鼻,鼻观心,好似眼前这纪小七,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尝尝看吧,若是好,我便等冬至的时候多制一些,送到’深柳读书堂’去孝敬夫子去。”傅春儿笑说。

    纪燮自然无有不允的,当下便尝了,道:“眼下的荠菜果然不错,若是再过一个月,可能就少了。”他尝了荠菜馅儿的,接着又去尝肉馅儿的,一边吃,一边闭着眼睛辨识,“这味道好鲜,而且一点都不腻……这里面加了什么?”他仔细品了,说:“加了一点点火腿细丁,还有一点点笋丁,切得这样细,真不错。”

    “是玉簪的刀功。”傅春儿丝毫不贪功,玉簪便在旁边吐吐舌头,做个鬼脸。侍墨便在旁边张大了口,看着这主仆三人。

    “玉簪、素馨,你们带侍墨先去,请他也尝尝咱们做的汤圆。”傅春儿吩咐。堂中便只剩自己与纪燮两人,遥遥地对桌边坐了,对着堂前馥园的小院,正好说话。

    “又炎哥,这回出门,还顺利不?”傅春儿望着院中常绿的几株冬青,柔声问道。

    “还好——结交了几个歙州府专门做药材生意的商人,与他们谈起防疫的事情,倒是挺有收获的。”纪燮精神奕奕,脸上虽然带着些仆仆风尘,却不见疲累,看起来确实是精神不错。

    “说来听听?”傅春儿仍然是那样,对什么都好奇。

    “我这才知道,原来歙州府的风俗,一旦疫病盛行,药材商人,所有疫病对症之药都是要降价的。”纪燮叹道。

    “这是为什么?”

    “顶头三尺有神明,歙州府的商人笃信这个。如果在这种时候,囤积居奇,乘机抬价,那是上天的神明都看不过去的,他们说是三年五载之内,必有灾祸。”纪燮给傅春儿解释。

    “是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傅春儿点头道。

    “我这刚入广陵城,就听说了一件奇事,也是与你家一样,开妆品铺子的人家。”

    “是么?难道是薛家?”傅春儿想了想,自己与戴家眼下已经做了姻亲,戴家若有什么事情,自家总会第一时间知道。那么不是戴家,不是自家,就只有薛家了。

    “是薛家,却不是薛家那位大老爷薛定贵,而是一位叫做薛定诺的,不晓得你知不知道。”

    这哪有不知道的呢?当日傅春儿与戴茜曾经联手查戴兴志的事情,自然晓得戴兴志背后与薛定诺有勾连,再想想薛家当日给傅阳送来的两位“瘦马”,傅春儿怎会对那薛定诺有半点好感。然而她听纪燮往下说,却越听越是觉得匪夷所思。

    原来,那薛定诺,竟然没了。

    此事说来也甚是出奇。最先几日,薛定诺只是失踪,薛家宅子里的人都只道那薛定诺在花山涧的外室之处厮混。后来薛定诺的正妻耐不得了,去花山涧寻人。岂料花山涧那头竟然也说薛定诺好几日不曾来了。于是薛家便报了官。

    广陵府受理了此案,开始盘查,先是查到那薛定诺曾经与一位戴家逐出门墙的少年争执,两人曾吵到不可开交。广陵府的差役奉命去寻找那出身戴氏的少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多方询问之后,晓得那戴氏少年先于薛定诺失踪,而且一时也寻不见人,因此广陵府便将这线索放开了。

    接下来盘查的对象是那薛定诺的外室,叫做采蘋的。在广陵府询问的时候,那采蘋也是一问三不知,但是却相当紧张。广陵府觉得大有可疑,当即令人上花山涧搜查。那去了花山涧的衙役,进门的时候,见到一只硕大的螃蟹,横在门口。衙役本也没有在意,谁知那螃蟹竟在众人面前,直往房里爬去,直入床下。衙役们移床掘地,发现了薛定诺的遗体,以此要定采蘋的罪。

    岂知在这时候,采蘋的妹妹采蓝,出面认罪,指认薛定诺与那戴氏少年争执,将戴姓少年推入了小秦淮丢了性命,自己才起意报复,毒杀了薛定诺,又与姊姊同谋,将薛定诺藏尸地下。

    “若是没有那只螃蟹,薛定诺那桩案子就成悬案了。”纪燮说着叹道。

    傅春儿心中觉得有点压抑,那戴兴志虽然品行不端,也已经被戴老爷子逐出戴家,他所犯下的过错,罪不至死,却没想到在原来的合谋手里送了性命。而薛定诺也想不到,竟尔身边就有人会为了替戴兴志复仇,而将自己害死。

    这样一件“损人不利己”的阴谋,败露之际,竟尔扯进去这许多性命。

    “那名叫采蓝的女子,广陵府会不会判她偿命?”傅春儿有点儿郁闷。

    “应该会的,她那位姐姐,叫做采蘋的,不知道是不是会判做帮凶,至少是流刑,也可能会丢了性命。”纪燮也有些怜悯,“只能看明年秋决之前,有没有可能大赦了。”

    一时间,厅里的气氛便有些儿压抑。只是,傅春儿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因为此案,后来广陵府查抄了不少花山涧附近的私娼窠子;因为此案,附近的百姓感于此件奇事,便在街口的石砖上镌了一只“石蟹”;也因为这些,日后花山涧便改做了叫“螃蟹巷”。

    “对了,春儿,我要问你一些关于上次所说开新铺子的事情。”纪燮见气氛有些沉闷,便岔开了话题。

    “嗯,怎样了?”傅春儿当日送了一份“企划书”出去,便不再插手,她倒也很想知道,这件事情筹备得怎样了。

    “我从黄家表哥那里借了几个人,大德生堂这里也有些人手被我调了过去那头,现在总有些眉目了。”纪燮脸上带着笑容,道:“多谢你了啊,傅家小姐。”

    “这有什么?小七爷不用客气。”傅春儿也跟着开玩笑地道。“又炎哥打算什么时候开业?”

    “本月就开业。”纪燮答道。

    “……”傅春儿有点挠头。

    “为什么这么急呢?本月开业之后,进了腊月,也做不了多少日子的生意,就要过年节了啊!”

    “这个——”纪燮突然有点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那是因为——”

    “年后我要出一趟远门,少则半载,多则一年,过完年节,一落灯就走,年后铺子再开业,怕是筹备之事就要来不及了。”广陵“落灯”之时,就是元月十八日。纪小七如果正月十八十九就要出远门,新铺确实没法在年后开业了。

    傅春儿听得有些不知是喜是愁,便道:“呀,这么快就又要出远门啊!”

    “是呀,”纪小七应道:“黄家表哥正月十八成亲,过了他的婚礼我便要出门了。”

    他这么一答,傅春儿心里便不大爽快,两人的眼光一碰,又各自转了回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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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春介绍:
穿到这个似明又似清的古代广陵,市井小萝莉傅春儿只打算安安稳稳过她的温馨小日子
所以么,生意要做,美食要吃,家人要护,良人要挑——
爹说: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
娘说:嫁女择佳婿,勿索重聘
傅春儿表示,夫婿生意两手抓……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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