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六章 水绘阁
傅春儿想了一会儿,问:“又炎哥,你明年要出的那一趟远门,是去何方,又是去做什么呢?”
纪燮知道她会有这一问,便道:“也是与防治疫病有关的。你还记得当日皇上南巡的时候,指了个闲差给我么?”
“我思来想去,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名头,总不能真的当他是个闲差啊!”
傅春儿听纪小七说得诙谐,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纪燮松了一口气,道:“当日我在广陵府帮手防治疫病的时候,还是觉得经验太少,好些措施,早该想到的,一开始都没做到,白白耽误了不少时候。”
“后来去了淮阴府,才意识到,好多措施都是可以复用的,但是不少措施的效果,却因为疫病的不同,而效果不同。因此我才动了念头,我想多往各地走动走动,走访曾经经历过疫病的市镇,问过他们的大夫,将他们当时所遇疫病的症状、诊疗疫病的措施、所用的药物等等,都记下来,争取能够整理成册,供给各地的医者与官府,以后再有疫病的时候,也可以参考一二。”
傅春儿听了纪燮这么一个宏伟的计划,立时激动起来,“又炎哥,这真是件济世活人的好事。”
纪燮脸上立时出现“你懂我的”这样的神色。
傅春儿接着说,“只怕一年时间也未必够!”
纪燮愣了一下,道:“我打算慢慢来,先用一年时间,将长江流域都先走访一边,西至巴蜀,再慢慢东来,可以先看看成效如何。另外一项好处是,沿河道而行,就算不是漕帮的势力范围,仇大哥支援我一只船与有经验的船夫,总是没问题的。等这一趟走完了,我在考虑往南边去。”
“嗯,”傅春儿有自己的心事,虽然应了一声,却不接话,半晌才展颜笑道,“也好,还有一两个月,又炎哥可以慢慢筹备起来。对了,那新铺,有什么可以我帮忙的,请尽管说啊!”
纪燮笑道:“就等你这句话了呢,明日巳时,请你去问月桥那头看看可好?”他口中所说的问月桥,就是当日黄以安买下的地皮所建的一排房舍,因是纪燮要为大德生堂的缘故再开一家铺子,黄以安便将此处借了出来。
“好,一言为定。”傅春儿这么说着。
当晚她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要知道这个世代里,周游全国依然是一件不那么容易,有点风险的事情。她其实多么想与纪小七一起去啊,是呀,一起去吧,她一定能成为纪小七最好的旅伴,也会是他最好的帮手。
然而真要一起去,难度也有点大。她与纪小七名分未定,一道出行,难免为他人侧目。另外,自己一个女孩子,出这么远的门,能不能过得了自己父母兄长这一关,也实在很难说……
思来想去,便总是有些左右为难。
她想了好久才朦胧睡去,结果第二日便起晚了,而且顶了两只熊猫眼。好在自家的妆粉,纯天然不含铅粉,傅春儿总还有个可以用来补救的。
巳时,傅春儿赶到问月桥。纪燮与黄以安此时都候在桥上,纪燮笑着看了黄以安一眼,仿佛在说,你看,我说她会来的吧。
傅春儿笑着向黄以安裣衽行礼,与纪燮却只淡淡地点头,便算是招呼过了。黄以安受了这样的“礼遇”,心里却不太舒服,横了一眼纪燮,纪燮只敛了笑容去,只怕心里还是偷着乐的。见过礼之后,傅春儿跟在两人身后,往问月桥坡下原来那一片空地走过去。
那片空地之上,眼前神奇地出现了一座小院。走到院门口,傅春儿习惯性地抬头看那额书,见上面书着“水绘阁”三个大字,不由便微微吃惊,问:“里面是否一座临水的水榭,因此叫做水绘阁的?”
黄以安乐道:“小丫头,算你精乖,猜得还真准,里面还有一条依水而建的长廊,往另一座水榭去,你猜那长廊叫做……”
“香影廊?”傅春儿没等他说完,就已经冒了这句话出来。
“额——”黄以安一点成就感都没有,说:“一定是小七事先就告诉你的吧!”纪燮在旁边不说话,只温和地笑着。
傅春儿吐吐舌头,不敢再造次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这间是纪小七打算新开的药膳食疗铺子,已经不会再是那间名闻遐迩的“冶春茶社”了,想到这里,她便不禁将心放回肚子里去。
岂知黄以安依旧在那儿嘟嘟哝哝地说着,“我瞅着还是办茶社好,茶社来银子快。”
三人走进院门口,里面有一个人迎了上来,向三人问好。傅春儿很惊喜地道:“李掌柜!”
纪燮笑道:“李掌柜带了些好徒弟出来,因此大德生堂那头,已经完全可以交给小一辈操持了。他老人家便自告奋勇,过来帮我看着这头的铺面。”
李掌柜也笑着说:“傅姑娘有所不知,我实在是在大德生堂穷怕了。好不容易小七爷说要有个赚钱的地界儿,这不想过来发点小财好养老么?”
说着众人尽皆大笑,一起走入水绘阁中去。他们找了一间临水的座位坐了下来,李掌柜使人推开了窗,窗外的景色便映入眼中。坐在这里,窗外护城河蜿蜒而过,一水横卧,如碧玉一般,垂首看去,脚下地板的缝隙之中,竟可偶尔瞥见游鱼,一闪而过。
“这儿到了夏季,想必是最最适宜不过的,景色宜人,水边又清凉些。”纪燮先开口。黄以安面上就有得色。
“依我看啊,这里到了夏日,怕是蚊虫会比较多吧!”傅春儿有些见不得黄以安动辄尾巴翘到天上去的神色,忍不住便出言讥刺。黄以安一听这话,就泄了气。
旁边纪燮见了,简直要偷笑出来,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但是还是装着好心为黄以安解围,“表哥,没事的,回头找几匹窗纱来,将这些窗子一一都糊上,不就行了?”
黄以安想想也是,看看傅春儿在旁嘴角弯弯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好笑。
这时候李掌柜过来,递给每人一份食单,上面细细地列了水绘阁营业之后打算发售的菜式点心。傅春儿细细地看了,有不少是她当初曾经提到过的,也有一些是大德生堂的大夫另外想出来的。每样菜式旁边都细细地写了这些菜品的食疗功效。
“茯苓糕、参须饮、黑米糊、佛手粥、核桃云片……”头一页都是甜味的粥汤糕点,再翻一页,“虫草百合鸭汤、双鱼羹、什菌煲……”往后就都是可以上得席面的菜品,傅春儿细细地读下去,抬头问李掌柜:“这是当令的食单么?”
“是,是秋冬季当令的食单。”
“嗯,”傅春儿想了想,道:“像茯苓糕、核桃蜂蜜云片糖这样的,倒不妨多做一些。黑米糊最好也能做成可以冲调的。另外像虫草百合鸭汤这样的,可以将所有需要的材料药材包成一包包的发卖,这样上门的客人可以买一些走动送礼,’水绘阁’的名声也更容易打响。”这间铺子开业开得迟,冬季只做得一个多月的生意,而且又正逢了往来送礼的时节,因此还是应该在食盒上面多做些文章才是。
李掌柜在旁边恭敬地听了,应下,掏出纸笔一一都记下了。傅春儿连忙笑道:“李掌柜,我说得不对的地方,您也指出来才好。”
李掌柜笑道:“姑娘打点经营的铺面,都是极红火的,姑娘说的,一定没错。”傅春儿便苦笑,当日“馥春”开业,不也曾是有过波折,后来才慢慢走上正轨的。“大家一起琢磨吧,想到什么,便都说出来,不是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么!”
“又炎哥,您选了哪位大夫常驻在这里?”这间新铺,最大的特色,就是会有大德生堂的大夫在此常驻,一来能判断一下客人的体质,以此对症推荐适合的菜品,二来也能注意一些禁忌之症。
“易大夫会在这里坐堂。”傅春儿听了便点头,易大夫于岐黄之术,虽然没有周大夫行医多年那么有经验,但是所知的全一些。另外他对食疗一途,很有兴趣,也有些心得,因此是比周大夫更合适的人选。
这时门外有人匆匆过来,纪燮认得是找黄以安的,当下便戳戳黄五,道:“看着样子,你今日又要大忙了。”
是的,黄五见到来人手上一大叠的拜帖,一阵苦笑,突然一摆手,说:“别一家家说了,就报个总数。”
那人说:“七张拜帖,另外有三家盐商请您晚上吃席的。”
傅春儿在旁边听了,都忍不住咋舌,道:“原来黄五爷这么多应酬啊!”
“是呀,黄五爷百忙之中,能赶过这里看一眼,小七实在是感激不尽。”纪七坐在黄五对面,嘻嘻笑着寒碜他,“想必等五爷娶了嫂子,有人帮着打理庶务,就会好些了。”
黄以安听他这样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一眼纪燮,看看傅春儿面上一无异状,心里又有点发酸,干脆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公务要办,你们慢慢聊吧,有什么需要再叫我。”
“表哥最近是在忙下一年的盐引的事情吧!”纪燮顺口问了一句。
他口中的“盐引”,便是盐商贩卖食盐的执照了。
二百二十七章 傅兰儿的喜信儿
傅春儿听了,不免向黄以安多看了两眼,心道,这盐引,真是久闻大名了。
盐商运销食盐,都是向盐政衙门交纳了盐课税银,才能领取盐引,到产盐地区的灶户买盐,跟着到盐引上规定的地方去销盐。
然而广陵府的盐商之所以豪富,却并不全是因为这盐引,而是另一种东西的存在。
这种东西叫做“引窝”。广陵城中,盐商历年来积攒的财富,与这引窝有莫大的关系。盐商只有得了这种引窝,才能向盐政衙门领取盐引。而外地盐商到得两淮,想要获得这等引窝,便只能去手中拥有这等引窝的盐商手中租取,租金往往不下万两白银之巨。
因此,可想而知,这食盐行销过程之中,究竟有多少暴利。
由于这等“引窝”的存在,盐商之中,自然地分出了窝商与运商。运商尚需奔波于产盐之所与销盐的地界儿之间,然而窝商就只需要坐收巨利,一人发家,往往带同整个广陵府的各色产业,酒肆饭庄、浴室澡堂、乃至傅家所在的香粉胭脂行当,其实无一不曾多多少少因为盐商之富而得利。
傅春儿看向黄以安的眼光,便有点复杂。
要知道,黄家是两淮盐业总商,总商已经跳出了寻常盐商的层次,已经是“亦官亦商”的境界。总商往往家道殷实、资本雄厚,因此才被选为总商,负责协理盐政衙门,收缴盐课。交了盐课的盐商才会有盐引,因此总商实权颇大,是个肥差。除此之外,黄以安联姻的对象,盐运使洪家,则是朝廷下派直接管理盐政一道的长官。
看来这位黄家的嫡子,在“盐业”一途上,实在是“钱”途无量啊!
黄以安扁了扁嘴,不再理会傅春儿与纪小七,自顾自走了。
旁边纪燮就像是知道傅春儿的心思一样,看似自言自语地说:“你放心,黄家表哥是个有分寸的。”
傅春儿双眉一挑,道:“怎么说?”
这句话问出来,纪燮反而皱了眉头,想了一会儿,竟找不到什么理由在傅春儿面前维护黄以安,半晌才道:“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只能靠黄家表哥坚持本心了。”
傅春儿那头,原是对黄家印象不太好的。她小时候曾受到翠娘的影响,翠娘总说黄家上下没有一个好人。而且傅家也确实曾经被黄家一个庶子欺侮过。直到后来,傅春儿与黄以安兄妹二人相处日久,印象这才慢慢正过来。只可惜她与黄以安八字不合,见面就会抬杠的。
然而仔细想想,黄家本身也并不全无可取之处。黄以安的父亲,黄韬,以至筠为字,在世人面前标榜爱竹,虽然不能说明什么,然而这般爱好吐属,却至少不会令人反感。此外黄家所结交之人,和日常相处的亲友,如靖江王朱若极,又如姻亲纪家,不仅没有大奸大恶之辈,反而有不少良善之人。
所以傅春儿对黄家的判断是,虽然偶见良莠不齐,总是还算不错,所以黄以安如果真的能够坚持本心……她晃了晃头,心道,想这许多做甚。一抬头,却见到纪燮关切的目光,正朝她这头看过来。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么?”傅春儿笑着,作势用衣袖在脸上抹了抹。纪燮便道:“我想,等进了腊月,找个机会,让我爹娘见见你,可好?”
傅春儿乍闻此话,脸腾地一下便涨红了,这便是传说中的见父母了么?
接着她便记起,纪小七的生母,就是位黄家人,只不知道性情怎样,当日大德生堂中耀武扬威的那位嬷嬷,着实是没给傅春儿什么好印象。
纪燮也觉得此话说得有点造次,脸上也有点发红。
旁边李掌柜见两人都是一副小儿女情态,哈哈一笑,便退了下去。
良久,傅春儿才道:“又炎哥,你是不是担心出门的时间会久,让我能代为侍奉二老和打理铺子?”她知道纪小七不会无缘无故有这等想法,显是有所考虑才会这么说的。
纪燮点点头,道:“昨日又将这计划细细地想了一遍,自己也觉得一年辰光,怕是……不太够。”
傅春儿叹了口气:“我原还想与你一道去的……”
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说来,纪燮心里便又是甜蜜又有些酸楚,他几乎想要张口答应,但是想到一路奔波辛苦,再加上他要去的那些穷山恶水,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半晌才柔声说:“有你在广陵城中,我才得无后顾之忧。”他也想过,若是自己不在广陵府中,万一傅家出什么事,不管是家人有疾还是生意上有事,有纪家与黄家两家在,多半能帮到傅家。
两人都一心为对方着想,故而能够步调一致。
“你实在高看我了——”傅春儿最后苦笑道,“我原是个最没有耐性的人,若是你到了时间还不回广陵城里来,我便会去寻你,将你抓回来。”
“是,得令——”纪小七笑着应道,心里暗暗发誓——春儿,绝不会令你久等的。
*——*——*——
傅春儿满怀心事,从水绘阁回来,一进“馥园”,便觉得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闹腾。
她穿过院子,走近厅上,便听见大伯娘金氏大声说话的声音。金氏从傅家的院落开始,到杨氏的衣裳头饰,几乎将傅家上上下下几乎全夸了个遍。她见到傅春儿进来,连忙站起来,拉着傅春儿的手道:“哎呀呀,这是我们春儿么?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啊!”
傅春儿眨眨眼睛,“大伯娘,有这么就没见么?我瞅着您和香儿姐可是一点都没变。”傅香儿此刻正坐在金氏旁边,眼观鼻,鼻观心,文文静静的,颇像个大家出来的姑娘,实际上这位姑娘正盯着自己手指上的“箩”在看着,丝毫没有将金氏的话听进去。傅春儿进来,她也不晓得打招呼。
金氏立刻有点尴尬,连忙岔开话,说:“春儿啊,你听说喜事了么?”
“喜事?”傅春儿的眼光移到傅香儿身上,见傅香儿一点异色都不见,便可以确定绝对不是傅香儿定亲,她眼珠一转,便道:“恭喜大伯娘,想来是兰儿姐那头,有了喜讯了吧!”
“是呀,”金氏喜道,“兰儿那头,姑爷是个常年在外头跑的,我和你大伯,一直盼着兰儿快点给咱家传喜信儿,这不,左盼右盼,终于盼来了。”她说着,便合掌念了一声佛。
杨氏也颇为高兴,对金氏道:“正好,我们家还认识生药铺子的大夫,明日可以问问,兰儿这个月份,有什么可以补身子的,正好给她送过去。大嫂子正好从江都上来,也正好陪兰儿几日,她这是头一胎,最是要经心的。”
金氏高兴地直点头,絮絮叨叨地和杨氏一起盘算给傅兰儿做点什么补身的汤水比较好。这时候,素馨与玉簪两个进来,向杨氏请示摆饭,金氏的眼光就在两女身上转了个不住,待两人一下去,便问道:“弟妹,我想着,兰儿有身子了,身边也没个人服侍,你家这两个丫头,看着都是伶俐了的,我这边可不可以借一个,待兰儿生完了,便还你。”
杨氏淡淡地道:“这两个都是春儿的丫头,原该问她的。”
金氏便扭头往傅春儿这边看过来,这时候傅香儿也有点吃惊地抬起头,面上划过一丝嫉色。
傅春儿有点怀疑杨氏是故意的,就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有礼有节”地回绝亲戚的要求。
“大伯娘,兰儿姐是有身子的人,最需要的是有经验的媳妇子,要这两个丫头有什么用,别看现在这两个老实得紧,人后可是比我还要顽皮的。”
“再说了,兰儿姐夫那里,家境优渥,上上下下服侍的人也不算少,若是咱家这头,贸贸然就塞了个人过去,人家会不会觉得不舒坦。我看不如大伯娘明天先去兰儿姐姐那头看过了,看看她缺什么,再定下来给她送什么便是。”
金氏自然听得出广陵三房这头是婉拒了自己的请求,只是傅春儿这话说得没有说漏的地方,也没有说死了不给人,大家面上都过得去。金氏有点郁闷,看了一眼身边木头似的傅香儿,心里就叹了一口气。
当晚金氏与傅香儿就在“馥园”住下,金氏带来好多东西都没有打开,打算第二日直接带到刘家去。她满心打算了这回要在女儿女婿那里住上几日,好好照顾一下女儿,招呼一下女婿,起码住上十日,再回江都去。
岂料第二日晚间,傅春儿忙完一天的事情,直起腰休息的时候,玉簪笑嘻嘻的进来,说:“好教姑娘知道。江都来的亲戚,又回咱们馥园来了。”
傅春儿一惊,连忙赶出去,只见大伯娘金氏正满脸惭色地与杨氏说话。“我们姑爷就是太疼惜兰儿了,给她的院子里安排了好几个人照料,一时住的地方都占满了,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叨扰女婿,所以才厚着脸皮过来,在你这里再寄住一晚。”
二百二十八章 没有最阔,只有更阔
杨氏听了这话,欲言又止,脸色有点难看。
晚饭时候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当下支开傅春儿和两个丫鬟,拉着金氏,开口便问:“大嫂,兰儿也是你自己的闺女,她在刘家到底过得怎样,眼下也只有你一个知道。万一有什么事儿,你若是不说出来,我们这头可怎么帮她?”
金氏咬了咬嘴唇,眼神直愣愣的,半天没有言语。她一时想起在刘府的见闻,又想起傅兰儿坚决反对让广陵三房知道这些事情。她当时在刘府傅兰儿的房间里,反复地劝说:“都这样了,你还与你三叔家争个什么闲气唷!”
在杨氏面前,金氏一时难过,便哭了出来,半天才道:“兰儿,兰儿她小月过一回……”
“什么?”杨氏惊得从座上站了起来。
她一时忍不住,出门将傅春儿叫了进来,确定门外没有人,将门在傅春儿身后关上,批头便问道:“春儿,你可知道你兰儿姐曾经小月过?”
傅春儿登时惊呆了。她依稀能记起曾经遇到过傅兰儿上门去抓药,所抓的药物都是可能令妇人滑胎的。难道傅兰儿小月的事情,与此有关?她一时觉得身上寒冷,如果确实如此,那傅兰儿好好的,为什么要自己去抓滑胎的药物?
金氏看了傅春儿的神情,只道她不知道什么,连忙去拉杨氏,说:“别吓着春儿,孩子还小,这些事情只怕她不懂的。”
杨氏却知道傅春儿应该听到过什么风声,便让傅春儿自己回房,自己留下安慰金氏。
傅春儿知道母亲必定会来寻自己的,只在房中等着。果然杨氏安排金氏与傅香儿在客房安顿下来,这才过来傅春儿的房间,道:“春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春儿赶紧三言两语对杨氏说了。杨氏皱起眉头,道:“我也觉得那刘家的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你这么一说,我更担心了。”她将金氏在刘府的见闻一一转述了,傅春儿听了,吓了一跳,傅兰儿那儿哪里是养胎,听上去简直是坐监啊!
难怪傅兰儿不愿怀胎!但是,她不会就因为这么个原因,就自己让自己滑胎吧!
听金氏说,傅兰儿进出都有人看着,一日三餐反而没什么人照料,都是与下人一样,吃大锅的饭食。金氏过去,竟也没有人请吃个午饭。傅兰儿以前小月过,金氏等人都不知道,因此也没有人替她调理身子,这回她又怀上,脸色极其糟糕,应该是要请大夫过来,开些养胎的方子。然而刘家连请个大夫的打算都没有。金氏在刘府问起,哪晓得竟被傅兰儿怪作多管闲事。
金氏向刘大志提出来想在刘府住上一段时日,也被刘大志婉拒了,意思是说他刘家的媳妇,自然会有刘家的人安排照料。
“刘家真的连大伯娘要住几日都不让?那大伯娘怎么说?”傅春儿问。
杨氏叹了口气道:“大伯娘没说啥,只说明日就要回江都去了。她口头上说要咱家照应着兰儿,但是我看她那意思,是不想咱家插手的。”
一时屋内母女两人便都静默了一会儿。
“不行——”傅春儿突然冒了一句,道:“都说女人那啥,生孩子是道鬼门关,万一兰儿姐得不到照顾,那是要出人命的啊!”她有点儿激动,平时傅兰儿与自己那点小小的过节,在傅兰儿的安危面前,其实都不算得什么大事。
“也是,万一兰儿真出点什么事情,别说是兰儿了,哪怕不是咱家亲眷,也不能真的坐视不理啊!”杨氏也觉得有道理。“可是你大伯娘已经开了口,说不要咱家过问,看她这样子,怕是自己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等兰儿临产的时候,再从江都上来,指望那时候刘家好歹看在刘家子嗣的份上,能让你大伯娘去照料兰儿一番。然而眼下这段时日,叫咱家怎么过问才合适呢?”
傅春儿想了想,道:“咱们明里肯定不能做什么,免得削了大伯家的面子,但是暗地里打听总是没问题的。”她打算安排“馥颜坊”的女娘们,机灵八卦又能打探消息的,在刘家附近转转,没事便拉着刘府里做事的婆子丫鬟聊聊,同时在城中几处药房医馆也着人留意着,万一刘府有什么动静,便直接给傅家这边送信。
她心里有点责怪傅兰儿,傅兰儿那头,到底在闹什么呀这是,若是她真拿了自己的身子在较劲儿,那可就太过分了。
当下傅家这头,人便安排出去了,但是刘府那头,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过了几日,刘府那边故意放出风声,说是傅兰儿的胎相很稳,身子眼下也不错云云,据说这信儿也往江都傅元良和金氏那里都送了一份过去。傅春儿觉得很是诧异,刘家这番做作,倒是像故意做给傅家看的一样。
*——*——*——
过了两日,傅春儿亲自道花园巷去相请苦瓜老王爷朱若极,请他去水绘阁赏景品茶。其实她心里面打的主意,一来是想请老爷子品评一番水绘阁的楼舍与景致,二来请朱王爷能够点评一下水绘阁为客人准备的食单,若是能请动这位书画皆佳,堆石更是一绝的老人,给水绘阁留下些墨宝,就更好了。
她这么与老人家一说,朱若极欣然应允,兴致勃勃地便应了隔日去了问月桥。
傅春儿赶紧与李掌柜与易大夫打招呼,将水绘阁的事情一一安排妥当。
老王爷朱若极第二日便一身青袍,独自一人过来水绘阁。傅春儿在问月桥畔等他。
朱若极在桥上眺望此处的水绘阁,只见临河水阁数间,金色稻草为顶,木板为碧,窗上糊着天青色的窗纸,水榭之间,以曲廊相接,景致动人,便赞了一声:“好!”
傅春儿心里便十分得意,十分欢喜。
待将老人迎到水绘阁之中,先是易大夫上来与老王爷打了招呼,大夫往他面上定定地看了一阵,点点头,便下去了。
李掌柜跟着奉了重新修过的当季食单上来,递到老王爷手边。
朱若极一边看,一边用指节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少时一盏清茶送了上来,老王爷饮了一口,奇道:“这是什么茶?”他好奇地朝杯中看去,而杯中却一片茶叶也无,想是事先滤掉了。
“这是丹参、杜仲、三七、……”他报了好几味药名,“再加上丹桂、花茄等香花配制出的一味茶。老人家觉得茶味如何?”
“唔,还不错,一点茶叶都无,竟然配出这样的味道来,真是难得了。不过,为何是药茶?”朱若极再去闻那茶香,这才觉出那茶香之中,能够勉强辨识出几分药物的味道来。
“小人是名大夫,刚才看老人家面色,应该是平时喜食寒凉之物,夏季尤甚,因此体内寒气聚集,长久不散,因此眼下发青,齿龈发紫,都是寒气侵袭之态,莫若入冬之后用温补的药材,慢慢调理。”易大夫面不改色地缓缓道来。
“是么?所以你说,老夫喜食苦瓜乃是不好?”朱若极故意虎起脸来,他好歹曾是一方藩王,板起脸吓人,确实有一番气势。
易大夫完全不为所动,只说:“苦瓜是好,但是也要凉热调和。平日里老先生温补一二,待炎炎夏日之事,便可尽情享用各式清爽凉快的菜肴,岂不是好?”
“这茶便是你刚刚只见了我一面,然后便下去配出来的?竟能有这种味道?”老王爷又追问了一句。
“自然来不及现配,”易大夫这时候终于现出了两分局促,“但是小人平日里试制了几十种药茶的配方,配合不同年纪,不同体质的人物,见到老人家,只是依以前的方子都配出来而已。”他说着,脸上有几分不好意思,道:“现场配其实也并无不可,只是怕,那茶味就完全走样了。”
“哈哈——”老王爷闻言哈哈大笑,指着姓易的对傅春儿说:“丫头,此人你哪里寻来的,倒是一副能说会道的好材料。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夫。”他刚想说起宫里的御医如何如何,看看自己身上的青袍,话到口边,还是便忍了回去。
傅春儿见老人家心情正好,便轻声细语地将纪燮有此念,打算借这边的生意所赚的利润,来贴补大德生堂的生药铺生意,造福一方百姓。
朱若极听了,面上的神情便严肃一些,思索一阵,将茶盏里的药茶一饮而尽,接着又站起来,来到水绘阁阁中窗口,向窗外静静的河道凝望片刻,突然转过身对傅春儿说:“丫头,我怎么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呢?”
听了这话,傅春儿心里像打小鼓一样。眼前的这位老爷子,地位尊贵什么的都不用多说了,智商更是一等一的,从他的角度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怕便真的是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老王爷又回到桌边,打开了刚才李掌柜送上的那份食单,看了一会,释然道:“便是了。”
傅春儿第一次在自己的阵地上,有一头雾水的感觉。
“丫头,来陪我坐会儿,与我说会儿话。”朱若极想通之后,便招手教傅春儿坐到身边,道:“我与你说几个小故事听听,你便一定会明白的。对了,那位大夫,你也一并来听听。”
苦瓜王爷朱若极所说的是关于广陵府盐商的故事,他隐去了姓名,没有指名道姓,只说是认识的盐商。
“有这么一位盐商,家中聘了一位厨子,自从聘了那位厨子之后,便觉得每日所尝到的鸡子特别好吃。然而某一日,他翻阅家中的账目,正看见一条,’鸡子两枚’,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曰,纹银一两。”
傅春儿听见吃了一惊,与易大夫对视了一眼,便道:“纹银一两,只得两枚鸡子?”
“是呀,那盐商也是这么问的,他说:‘眼下物价虽贵,也不得这等地步!’便叫来厨子询问。岂料那厨子说:’一两纹银,只得两枚鸡子,已经很便宜了啊!’”
“岂有此理!”傅春儿笑道。
“那盐商当即便辞了那厨子。换了厨子之后,他再吃一样做法做出来的鸡子,就觉得淡而无味,失却了原来的鲜美。最后他还是将那厨子请来,重新再做那鸡子菜肴,立即又回到原来的味道了。盐商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厨子说:‘我家养了上百只母鸡,每天都用人参、白术、红枣,研磨碎了,加到鸡食之中,得到的鸡子才有这般味道。您要是不信,不妨遣人,过来我家看看,便知我所言不虚。’那盐商遣人去厨子家里看过,便再也不提换厨子的事情了。”
易大夫觉得老王爷这故事说的精彩,不禁轻轻鼓掌,道:“果然有趣!”而傅春儿则睁着圆圆的双眼,觉得朱若极在指点她什么,可是自己尚未完全想明白。
“还有一次,也是那位盐商,与他朋友在长江南岸的镇江焦山相聚。在焦山之上,南风渐起,几名盐商聊起,如何才能最快地回到广陵城中去。先前那位便道:‘莫若身轻如燕,好风借力,一举北归。’”
傅春儿心道:这回难道这位豪富的盐商,还真的能变出航空器来,从镇江焦山飞回广陵平山堂不成?
“接下来,几位盐商便约定比赛,看谁能先借风之力,飞回长江北岸去。”
“难道他们用信鸽?或是风筝?”
“都不是,那盐商们是在金箔上写了各自的名字,然后将金箔散至空中,由江风吹过江去。众人所比赛的,便是在广陵城这头,谁的名字所在的金箔,最先被人捡到——”
傅春儿登时觉得自己的智商,在这些豪阔的巨富面前,根本就不够用了。金箔虽然质轻,但是也少有能吹过长江的,所以这些盐商就是在将金箔往长江里扔着玩儿罢了。唉,跟这些盐商一比,后世的土豪们,怕是要纷纷表示压力山大了。
而易大夫此时面上肃然,恭敬地对老王爷道:“果然,听闻广陵城中,百万家资之人,只能算是小商,听老人家说了这两个故事,才明白所言非虚。”
而老王爷朱若极此刻只紧紧地盯着傅春儿的面孔,突然问:“小丫头,你明白了么?”
傅春儿点点头,拿起了那份食单,颇有几分惭愧地道:“老爷子,这份食单,对于家资千万的人家,怕是一点吸引力都没有。整个这间铺子,也没有真正的卖点。本来开这铺子的初衷,就是希望能从豪富之人那里赚取一些利润,好用在穷人身上,然而眼下这般经营下去,只怕是短时间内难以见功。”
她明白自己的问题在哪里,还是目标客户定位不准确,或者,她自己从来没有这般豪富过,因此不懂得富人究竟是何等心理。所以她虽然事事想得周全,但是最终达到的效果,还是有点跑偏,更像是做城中像傅家这样的殷实人家的生意的,这样便难免走“薄利多销”的老路,而与原先的初衷不合。
“这该如何是好呢?”前段时间里,大家伙儿都已经投入了不少时间与精力进去,眼下若是达不到效果,虽然被人未见得会怪她,但是她自己心里却觉得极不好受,郁闷了个不住。
“丫头,你自己先想想吧!老朽要先回去了。老妻刚到广陵府,不好意思将她一人撂在家中。”朱若极这时候已经有了主意,“你明日再来寻我!”
二百二十九章 如何得赚富人金
送走老王爷朱若极,傅春儿陷入沉思。
过不了一会儿,纪燮匆匆地赶过来,见傅春儿一人坐在窗边发呆,与李掌柜换了个眼色。他上前与傅春儿说话,傅春儿却只是懒懒的,道:“没事,让我再想想。”
她依旧沉浸在刚才老王爷给她说的故事里——那些巨商富贾的心理,她怕是这辈子都不能理解的了,然而不能理解,就不能赚这些人的钱了么?
纪燮还是有些担心,坚持将她送回家,一路上看着傅春儿神思不属的样子,实在是心疼,道:“都是我不好,不该拉你来管这摊子事情的。你本来事情就多”
傅春儿强笑道:“没事,又炎哥,我挺乐意的,这件事情我既已应下,就不会轻易放下的。只是你,若是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也千万要说出来才好啊!”
纪燮还是有些后悔,将她送回傅家之后,自己将傅阳请出来,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纪燮这才告辞去了。
傅阳送走了纪燮,去寻傅春儿说话,见到傅春儿确实有点恍恍惚惚,也担心起来,安慰两句。傅春儿笑道:“没事,只是最近过得太顺了,整个人都懒下来了,就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然后,陡然遇见个聪明人,便发现脑筋不动便生锈了。所以啊,哥哥,这便是给我一个提醒,挺好的!”
“你哪有躺在那啥上睡大觉了?”傅阳对有时候妹妹口中冒出的一些俗语还是不太感冒,能理解,但是说不来“咱家就每日见你在家中忙里忙外的,每日忙这许多事情,偶尔有些疏漏,没想到的,那便怎样?再想想便是了。”
“不过,我是觉得,趁最近这段时间。妹妹不妨理一理手上的事情,平日里好些琐事,都可以交给旁人去做。再有做不来的,咱家便要考虑另行雇人。”傅阳为妹妹着想,不愿她太过辛苦了。
傅春儿听了这话,抬眼看傅阳,过了一会儿,突然失笑道“也是,我现下做的不少事情。回头等嫂子进了门。就可以交给嫂子。我就轻松了。”
傅阳一抬手,傅春儿已经抱着头求饶“哥哥莫打我啊!”
傅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个淘气的——不过他一时想起戴悦,手又缓缓地放下来——等戴悦进了门,妹妹怕是不久也会出阁的。妹妹这样聪明伶俐,一人顶了快两三个人的活计,要是戴悦进门,她能接得了妹妹的班么?
傅阳头一回为戴悦担起心来,定下来娶戴悦,他原本没有多想,只是当时听母亲与妹妹说了。有这等可能,他心里便是一通狂喜,就是她了。可是他眼下这会儿才省过来——戴悦性子和软,在戴家这些年,也不曾真正理事。回头进了傅家的门。跟妹妹一比,两人若是天差地远的,母亲那头,岂不是要再多huā时间精力来帮戴悦打理家事。傅阳相信戴悦一定是个温柔和顺的好女孩儿,也一定能够孝敬公婆,但是光柔顺孝敬,却要杨氏再劳烦操心家事,这个也不是事儿呀。
“哥,你是在为嫂子担心么?”傅春儿在另一头嘻嘻地笑道。
傅阳一时脸上有点热,忍不住点了点头“妹妹这样能干,你手上这摊事儿,我担心戴家的二小姐,是一下子接不下来的,总不好去麻烦娘!”
“那哥哥你多分担一点,不就行了?”傅春儿笑道。
“也是”傅阳闻言大喜,跟着马上省过来,抬手往傅春儿脑袋上敲一个爆栗“不准开哥哥玩笑!”傅阳突然觉得是时候要在妹妹面前保持一点做哥哥的尊严了。
傅春儿笑嘻嘻地作势捂住脑袋“其实咱家的人事,是需要好好理一理,我正想着最近要把家里每个人手上的事情重新分一分,确实可靠的人,不妨多分一点活计,正好待遇也可以往上提一提。”她在想,自家生意的规模大了,已经不是当初小作坊小铺子那时候的样子。自己与傅阳这头,该往下放的职权,就该往下放,否则家人就太辛苦,失却了生活与生意的乐趣。
自家其实有不少非常得用的人。姚十力自然是头一个,他在傅家这么长时间以来,行事愈加稳重,在作坊里的威望也与日俱增。若能好好用此人,傅阳自己便能腾出好些时间精力来照管其他的事情。此外,阿康现在对账目也渐渐地都上手了,外头的账目,无论是作坊的还是铺子的,阿康都行。然而内院这头,素馨在管账记账这上头,也很精通。基本上有这两人在,傅春儿不用自己再亲自管账记账了,回头只要教戴悦能看懂这些账目就好关键岗位就是这些人,另外,姚十力手底下这阵子也带出来不少得用的,而“馥颜坊”那头,傅春儿也觉得有些不错的年轻媳妇子,为人实诚又有能力的,能够将包装作坊也慢慢管起来。
兄妹两个将傅家得用的人都一一细数了一遍,然后商量了一下应该怎样用这些人:姚十力自然是要提做整个作坊的管事的;阿康是个孤儿,他自己一直管自己叫做傅康,傅春儿建议不妨认了他做傅家的一员,能令他有个归属,这点傅阳倒也同意;而素馨这个姑娘到底该怎么用,傅春儿还是一直都没想好两人一直商量到晚饭之前。说起这些事情来,顺便再展望一下傅家的将来,傅春儿整个人便精神奕奕,仿佛又回归最佳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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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用饭的时候,玉簪笑嘻嘻地捧了一套黄杨木做的食器出来,道:“这是我家在淮南山里的一家亲戚给捎来的,他家里做木工,没什么特产,就捎了这些过来,我想着这一套都是小碗小碟小勺子什么的,给正少爷用着正好,所以拿过来给姑娘看看。”
傅春儿将那套食器拿过来仔细瞧,果然见是纯天然的,外表打磨得极光滑,甚至都没上过清漆。闻起来有一股木头天然的香味。这天家里正好煮的是糙米饭,玉簪拿了一片夏天时保存下来的荷叶片出来,剪成比木盘略小一圈的铺在盘子上,再将糙米饭盛在上头,旁边堆上一些新鲜瓜菜,用素油炒了,略洒上一点小葱,满屋子里都是清香。
玉簪将那木勺子递给傅正,说:“正少爷拿好了。”傅正拿了木勺子在手里挥了两下,盛了糙米饭开始吃。一边吃一边说:“好香——”接着顺口评价了一句。道:“比鱼虾肉蛋还好吃。”
傅春儿失笑。心道这孩子还真是没过过苦日子。傅正长大的这段时日里,正是傅家家境转好的时候,傅正在长身子,又要读书。所以餐食供应上一切都是极精心的,总是荤素搭配,隔三差五地就有鱼有肉,鸡子什么的怎更是不会少了他的。但是看傅正一本正经的样子,吃着糙米饭吃得极香,傅春儿忍不住也凑上去,挟了一片小南瓜,送到口里尝了:“真好吃,玉簪这些你是怎么做的?手艺怎么这么出众了呢?”
“姑娘真是夸得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才好。”玉簪笑道。“这南瓜本就粉得很,加一点点素油,在火上焙了,就好了啊!我觉得再好吃也是这瓜菜本来的味道好啊,换个人来做也是一样的嘛!”
“那荷叶片。又是如何保存的呢?”傅春儿以前经常见到晒干的荷叶,那种便失却了荷叶新鲜时候的青碧色,虽然也有香味,但也与新鲜时候的荷叶味道不好比的。可是眼前玉簪铺在糙米饭下面的那张荷叶,却碧绿碧绿的,又养眼,又为这饭食增添了不少香气。
“这个呀!”玉簪笑道“这是我们乡下的土法子,将新鲜荷叶摘下来,在灶旁边掘个坑,将荷叶埋在草木灰里面,一直到冬天都可以用,做些蒸裹什么的,都没问题。”她说着有点红脸,道:“我看咱们这头院儿里又不少坑,都用来埋竹篾了,我一时起意,就也在那头桂huā树下面的一个洞里,埋了点从家里带过来的荷叶。”
傅家埋竹篾是为了制香用的,理论上竹篾在底下埋藏的时间越长,制出来的香件点燃的时候烟气就越少。比如戴家出的安息香,竹篾削得极细,且要在底下埋藏三年,才会启出来使用。傅家入行的时间短一些,眼下都是用埋藏一年的粗竹篾来制白芸香与黑芸香的。没想到却被玉簪这个顽皮的,用了这等土方来储存新鲜的荷叶。
傅春儿便若有所思地在旁边坐了下来,不说话,看着傅正吃饭。她想着,或许再精致再美味的食物,吃得次数多了,这时候再突然换个口味,会别有一番新奇吧。她正觉得有什么想法在脑中渐渐成型,傅正便推让给姐姐,道:“姐,你吃——”
傅春儿这才醒过来,笑着谢过了傅正的好意,又逼着傅正将该吃的晚餐全都吃完了,这才看着玉簪收拾了器皿回去。傅正便从餐桌前一溜溜下来,来到他自己的“小”书桌面前。傅春儿每每教导傅正,吃完饭不要马上坐下,也不要激烈活动,而是应该站立一刻钟,再走动走动。傅正近日迷上了写字,吃完饭之后的一刻钟之内,都是在自己的小书桌面前,练习悬腕写字。
傅春儿掩口,欣慰地拍拍傅正的脑袋,与玉簪一起下厨去收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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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傅春儿重去huā园巷片石山房拜访老王爷朱若极。
去片石山房之前,她先去见了纪燮,将自己的主意盘算与纪燮一一说了。纪燮听了便轻轻地点头,听毕思索一阵,才道:“你说的这些,我无一不赞成,只是需要寻访合适的人来做此事,回头我托黄家五哥慢慢寻访吧!”
“嗯”傅春儿轻轻应了一声,便要告辞出门。纪燮连忙唤住她,道:“这间铺子,我已经与李掌柜说过了,我不在广陵的时候,他会完全听命于你,账目也只有你有权查阅。我在临走之前,会将与新铺和生药铺子相关的广陵府衙门人事都打点一圈,我怕是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往后——”
“我算是将水绘阁与大德生堂都托付给你了——”纪燮紧紧地盯着傅春儿的面庞,眼里流露着感激、信任、怜惜那对深深双眸里诉说的,远比口头上能表达的,要多得多得多。
傅春儿用目光迎上,她当然也觉得此事压力山大,一年七八百两的净利,有硬指标横在那里——但是,这不有压力才有动力么?她傅春儿可不是知难而退的主儿。
“需要我陪你一起去见见那位老人家么?”纪燮温言问道。
“谢谢又炎哥,先不用。”傅春儿送给纪燮一个自信灿烂的笑容“这事儿原是因为我自己冒失,便自然由我来解决。又炎哥放心好啦,老人家只是指点指点我罢了。若是没有他,没准咱们怎么吃亏的还想不通呢。”
老王爷说得不错,广陵城中富豪多,要赚富豪的银子,或许,应该反其道而行之。
huā园巷,这几日里片石山房出入的仆下之人多了一些,大约是因为老王爷朱若极口中的那位“老妻”也就是老王妃,过来陪伴老王爷的缘故。傅春儿请人通禀了之后,静静候在门口,便有穿着华贵的仆妇,从她身边经过,用好奇的眼神打量她。
少时,有人来请,将她带到片石山房之中。
老王爷朱若极此时正与另一人一起,坐在片石山房水面前的那座“半壁书屋”之中,两人正在对弈。
傅春儿被人带到书屋旁边,她只在一旁静静立着,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了一眼与老王爷对弈之人,只见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僧袍,剃着光头,但是头上却不见受戒时烧的疤点,所以傅春儿有点没把握,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不是一个真“和尚”。
再看去,只见这和尚大约三十岁上下,俊眉星目,面庞略微消瘦,因此也显得十分清矍,总之,是个十分英俊的和尚。
傅春儿只等了一会儿工夫,那僧人便将朱若极的一条“大龙”给紧紧围住,只剩最后一口“气”。老王爷看看左也不成,又也不成,便推秤认输。奕毕,老人家自抬头招呼傅春儿,道:“小丫头,来了啊!”
“是——”傅春儿恭敬地向老人家行礼。
那僧人便起身吟诵道:“坐隐不知岩穴乐,手谈胜与俗人言。老施主,贫僧告退了。”看都不曾看一眼傅春儿,起身便去了。
原来真的是一位僧侣啊!傅春儿目送那僧人便这么飘然去了。朱若极便邀傅春儿在对面坐下,口中说:“你莫与我客气,一会儿自会有人奉上茶点来。”
傅春儿谢过了,这才斜签着身子,在老王爷对面坐下了。朱若极叹道:“昨日我与你说的那番话,后来想想也颇自悔,我生怕自己是误导你了啊!”
“没有”傅春儿赶忙说“老先生说的,原是与春儿很大启发,怎会谈得上误导二字?”
她抬头,仔细看了看老王爷的神色,才轻轻地道:“广陵府的盐商,真的富裕到了这般地步了么?”
这时候,上来一位片石山房的下人,奉上茶水来,顺便上前将老王爷刚才与那僧人对弈的一局棋给收了下去。傅春儿见有人上来,便不再什么,然而她的目光好似被什么吸引了,见到那人的面貌,突然“咦”了一声。
二百三十章 百变之人
傅春儿一声惊呼出口,才觉得自己失态了,连忙起身向老王爷道歉。她适才见到那王府下人过来斟茶,将茶盅茶盏奉上之际,她才看出那下人的眉眼,与适才与老王爷对弈的那名僧侣,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眼前这下人看上去有四十好几,面上已现皱纹,而且隐隐地似乎透出些愁苦,让人一见,便心生一点怜悯之意,完全不似刚才那名僧人那样年轻。刚才那名僧人分明是个皮肤白皙,目光明亮之人,颇见气宇。
傅春儿因此想,此人应该与刚才那名僧人,或许是亲眷,总之是有些血缘关系的。或许也就因为这等关系,那僧人才有机会与老王爷对弈吧。
朱若极只笑着说无事,然而傅春儿却觉得老人家面上的笑容颇有几分诡异。
那仆人便下去了。老王爷又问起傅春儿的打算,说:“你今日既然过来,想必是已经拿定了主意的,且说来听听。”
傅春儿垂下眼帘,道:“王爷莫要笑我!”跟着她便老实地与老王爷说了她的打算——她打算做私房素宴,说白了就是卖素菜,而且是那种教人根本意想不到的那种素菜。
“那富户们为何非得到水绘阁去吃你的素席,不是去大明寺去吃顿素斋就好了?”老王爷一挑眉,问道。
傅春儿正准备开口说她的打算,却突然住口不言,只盯着远处从后面过来的一位娉娉婷婷的女子,瞪大了眼睛。
对面老王爷见了她这副神情,实在是忍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对面过来的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如画,梳着坠马髻,鬓边簪着一朵硕大的五色绢花,手中托着一个果盘,果盘之中装着五味点心。那女子纤腰细细,走路时宛若弱柳,随风轻摆。傅春儿原再也不愿相信的,可是眼前的这名妇人,那眉眼盈盈之际,却分明又与适才那人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至此,已经出现了一名僧人,一名下人,再加一名女眷,下回还有什么?
傅春儿低低地惊呼出声。“王爷您家里这些仆下全是一家子出来的么?怎么能全部都长得一模一样?”
老王爷刚才自己笑得喷了一口茶,眼下又呛了一口气,正微微地咳着。那名妇人便开口道:“呀——王爷,我还是将医官请来让他给您看一下吧!”
傅春儿立时便听出端倪,那名妇人说话声娇柔婉转,但仍是稍显低沉了一些,而且——看这位妇人的身量便可大约知道,应该是适才那人所扮的。只是单看那妇人的面容,便真个儿一点破绽也无,真真是一名好女子,而且颜色出众。
傅春儿在心里便暗暗叹服,这真是——五官能长成这样真不容易,扮什么像什么。
果然,片刻功夫,一位穿着青衣的中年大夫,背着药箱,飘然出来,大喇喇地往朱若极身边一坐,左手五指在手上往老王爷右手上一搭,右手便往颌下的长须上一捻。傅春儿赶紧说:“诊脉不都是该按左手么?”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那大夫尖声辩道,仿佛怒气勃发,不仅胡子被他吹了起来,眼睛更是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傅春儿简直要为他这番急智叫好。
老王爷朱若极终于叹了口气道:“好了啊!你还是现了本来面目吧,我这位小朋友,已经知道你的本事。我敢打包票,她绝对不敢小觑你的啊!”
那大夫依旧演技甚好,临走还朝傅春儿面上狠狠瞪了一眼,傅春儿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朱若极便道:“你千万莫要笑他——回头他恼起你来,你可就要夜夜睡不安稳了。”
“是么?王爷,这人是谁啊?”傅春儿笑着问道。
朱若极口中便吐了一个名字。
“袁时?”傅春儿听了,几乎又要扶着桌子站出来,这个人,这个人,她傅春儿竟也是知道的——那个人,是在广陵府头一个有名的——讼师。
是的,那人是个讼师,曾经以在广陵府大堂上帮人争讼时的“成绩”而出名,传说此人最擅长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捏词狡辩,以渔人之利。曾经有一度广陵府有传说:凡是此人上堂辩护的刑名案子或是民事纠纷,竟从未败过。不过听说那人品格寻常,只要出得起钱,聘他辩护的,便没有“不可脱之罪”。因此既是是广陵府的孩童,都曾经听过此人的大名——
杨氏就曾经哄过傅阳与傅春儿,“你们再不早点睡,赶明儿袁讼师抓你们上大堂——”
此人大名,在广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近几年,他终于消停了一些,听说所有寻上门的案子,都被他一一推了,也有人说他悔过前非,出家了。
想不到竟能在此见到这样一个广陵府数得上号的人物。
少时,袁时果然以“本来面目”出来见了见傅春儿,依旧是一身月白色的僧袍,只是头上多出六个戒疤出来。傅春儿仔细看了看他的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应该就是那个能将小孩子从梦中吓醒,让大人闻之色变的袁讼师了吧!
“丫头,你都还没有说,为啥我要上你家去吃素斋,而不是去平山堂大明寺去扰那里的和尚呢?”老王爷又绕回到了刚才的问题。
“您也还都没回答我,为何广陵的盐商,竟然如此富裕优渥,又有钱,又有闲。”傅春儿也带着几分认真地说着。
袁讼师与老王爷互相看了一眼,“为什么你如今对盐商如此这般地关心呢?”
“因为我想知道,他们所赚的钱,是不是不义之财啊!如果是不义的银子,赚来又容易的紧,那我自然天天想着好好敲他们一笔啊!”傅春儿笑得极其天真无害,老王爷听了也不禁失笑,而那袁讼师则伸手在光光的脑门上一拍。
朱若极便三言两语,将盐商贩盐的基本规则,尤其是窝商坐收渔利的法子,告诉了傅春儿。
傅春儿咋舌,忍不住问道:“那黄家……?”
“黄家也是一样。只是黄至筠做上总商之位了以后,就立刻收手,将自家’盐’上头的所有生意都转了开去,将钱拢了去别的产业上,好歹还算是有点儒商的样子。”朱若极与黄家交情甚笃,这时好歹给了黄家一句正面评价。
傅春儿点头,她算是明白了,接着便把她在“水绘阁”那头的打算一一说了。朱若极与袁时都是听得大感兴味,袁时笑着道:“小姑娘,我看你一时半刻,应该是找不到这样机敏的人物,来帮你打理那头的生意吧!”
傅春儿故作神秘地道:“若是偏巧就是找到了一位呢!”
“哦?”袁时来了兴趣,道:“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傅春儿激动得俏脸有点发红,若论口舌之便利,待人接物的急智,只怕是再也没有人比袁时更合适这个岗位了。而且,从眼下朱若极与这袁时的交情来看,这袁时,绝不会真的如传言中所说的,善恶不分。再说了,她相信老王爷绝对会站在她这头。
然而袁时重重地咳了一声,道:“某绝对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朱若极便瞅了他一眼。
“呀,何止五斗米啊,若是真从盐商大户身上赚到银两,这些银两我们铺子这头愿意与袁先生五五分成——五成与先生,五成交予大德生堂扶助广陵府看不起病,买不起药的乡亲。”傅春儿故意曲解袁时的话,借此表明她这番“劫富济贫”的用途,跟着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地望着袁时,表现出无限期盼袁时的答复。
袁时瞪起眼,也不答话,两人便这么对视着,大有僵持下去的意思。
“小丫头,这事情包在我身上,回头我再帮你劝劝此人。”朱若极,看着有点头疼,便突然插口,“对了,你可知道,来年九月,皇家会派人往全国各地,重选贡物和进贡的皇商。我记得你家,应该是做香粉妆品生意的吧!”
这回轮到傅春儿惊讶了,她似乎并不曾向眼前这位老先生透露过自己家的生意,这位老王爷,怎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不过,这确实是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需要告诉父亲和哥哥。
“另外,小丫头,你铺子之中,昨日那位大夫,给我配的那剂药茶,倒是教我服用之后,身子松快了不少,回头你可以愿让那位大夫上我门来,我想再请他为我诊脉。”
“这时当然!”傅春儿当场爽快地应下了。
“还有,我昨日所说的恐怕有点偏颇,你若将这么大一间铺面,都用来应付那些个不着调的盐商,恐怕也有些将你这件铺子的长处给抹杀了。丫头,放开手脚去做吧!回头我去给你捧场!”老王爷谆谆地道,不自觉地流露着对傅春儿的关心。傅春儿哪有听不出来的,连忙给老王爷行了礼,这才告辞。
临走她还向那袁时抛了一句,“等着袁先生的好消息!”
袁时这时便深深地朝傅春儿躬下身,光光的头顶便对着傅春儿,露着头上的几个戒疤。傅春儿只道他是客气,哪晓得他突然用手在头顶一摸,那六个戒疤就马上消失了,颇有点像是变脸的那种技术。
傅春儿这时候对袁时这手神技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凭空对此人多了几分信心。她朝两人都是屈膝一礼,这才告辞。
待傅春儿出门,老王爷这才看向袁时,问道:“你怎样想?”
二百三十一章 不简单的讼棍
“老头子,那姑娘您是怎么认得的?小小一个姑娘,怎地懂得这许多,不仅如此,还与黄家颇为相熟——”袁时这时候斜倚在“半壁书屋”的一角,将双手在脑后合抱,双目凝望着片石山房的水面。他此刻已经没有适才扮作僧侣时那等云淡风轻的神情,眼中透着几分阴鸷,而脸上则现出痞气来。
“袁讼棍,你莫要想着打黄家的主意。广陵的盐商们,眼下都由黄家压着。黄至筠总算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不会由着人乱来,因此黄家在盐业总商这个位置上能多做几年,两淮盐业,便能安分几年。若是没了黄家,或是黄家财力家声弱了,控制不住那些小的,两淮便可能大乱。”朱若极告诫袁时。
袁时挠了挠光头,“哦”了一声,道:“黄家那个小的,是行五的那个吧!我瞧着却是个软和的,不像是有魄力能够搅动两淮盐业的样子。”
“搅动?搅动作甚?你又在想着什么?”朱若极有点警惕,“两淮盐业若是变局,整个东南都要乱。”
“我知道你因少年时那一场祸事,改变了心性,”朱若极苦口婆心地劝道,“可是你一身才学,若不能为百姓做点事情,那岂不是愧对了此生的抱负,也辜负了那人对你的期望——你难道就想一辈子就让人称呼你袁讼棍?”
袁时“砰”地站起来,极为焦躁地在园中走了一圈,再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的肃穆,道:“我几月前,曾经往淮北一趟,那里盐价奇高,百姓已然’淡食’,年节之时方能食些盐,您想想,这日子还过不过得了。百姓厨下无盐,如何能下田劳作?”
“老爷子,两淮票盐弊端,是导致盐商直接垄断盐业,虚抬盐价的原因,此法一定要改!如不能改,只能苦了天下百姓。”
“两淮盐税,几乎占了全国盐税的七八成,若是因为改票盐法,影响了这部分税赋,万一要对西北用兵,或是东南海事不平,真要用钱的时候,全国上下,大眼瞪小眼,怎么办?”老王爷显是不赞同袁时的想法。
“如果不改票盐之法,就只能来一场大案,逼那些盐商将已经吞下去的,都给通通吐出来。”袁时咬着牙说,“到时候王爷您看我这个讼棍,怎么回报广陵府的百姓的。”
朱若极明显不同意袁时的想法,便道:“不行,好些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你眼下想得这样简单的。总之,黄家我一定会保全,至少也会保他家人口平安。”
“听说黄家还有一位嫡小姐待字闺中,是也不是?”袁时抬头,“如果黄家得一门有力的姻亲,出了什么事情,保起来岂不就名正言顺了?”他面上透着坏笑。
“你——”老王爷几乎要被人此人噎回去,几乎怒道,“下回再也不请你过来片石山房——动不动就说这些不着调的事情,真是坏兴致。”
袁时哈哈大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若是东南乱了起来,王爷您觉得还能在这半壁书屋之中,安安心心地品茗下棋么?”
“袁讼棍,你想如何?”
“我?”袁时笑道,“我自然打算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从做做盐商的吃食生意开始——”
*——*——*——
傅春儿回家的一路上,也在想着袁时其人,想不到当年叱咤风云,令人闻之色变的大讼师,竟然是这副模样的。她也说不清对这人感觉如何,但是直觉告诉她,若是此人能到“水绘阁”铺子来帮忙,她哪怕是卖烤红薯,怕是都能卖出烤金蛋的价格来。
只是,看着这人的眼光,她怎么觉得莫名地心里便生出一股寒意来呢?最好还是能够叫纪小七或者黄五两个,见见袁时,把把关,生意虽然要紧,风险最好还是小点来得好。
这等念头在傅春儿脑中一闪而过,她脚步轻快,着急想把从老王爷那里得到的关于重选皇商的消息,都告诉家人。
然而傅老实与傅阳听说了次年重选贡商的事情,却没有傅春儿那样欣喜。
傅老实瞥了一眼坐在那里沉默着的傅阳,转脸对傅春儿道:“戴家那头,就是贡商,与亲家相争,阳儿与戴家小姐那头,都不太好吧!”
“再说了——”傅老实想了半天,又冒出来一句,“戴家的香粉,那确实是广陵一绝,咱家跟戴家争,没争头啊!”
“爹,话不能这样说。”傅春儿道,“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再说了,就算是咱家不去掺合这重选皇商的事儿,难道薛家那头就不去了?戴家怎么应对薛家,会不会联手咱家,如果戴家向咱家提出来了,咱家打算怎么应对呢?”
“还有,就算是不与戴家争那香粉,咱家还可以再想想,咱家出的冰麝油,那可是广陵独一份的,还有棒香,眼下都是极受欢迎的产品,这些物件儿,即使是戴家的出产,也不是贡品啊!咱家能不能通过这次机会,能让咱家的这些妆品,也被皇家选中呢?”
果然,傅阳听了这话,眼前一亮,那冰麝油与棒香,都是傅阳的心血,试制了无数次,才得到了今天这样的成就,如果自家的这些产品,也有幸能跻身皇家贡物之列,那对他此前的努力,是莫大的肯定。
“哥哥,这消息在广陵城中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不妨你找个机会,给戴家爷爷暗暗透个消息,也看看爷爷那边是个什么章程。这件事情,两家一起,同进同退,总比各自准备各自的,要来的好。”
傅阳就点点头,说:“好,就这样办。到明年九月,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我得好好想想,能不能在眼下冰麝油和棒香的配方上再加以改进的。戴家那头,我也想办法去打个招呼去。”
他一时又想起傅家此前买的花田来,便对傅春儿说:“明日要是有空,我想亲自去郊外新买的那片花田去看看。好些花枝都该修剪越冬了。”
“嗯,是——”傅春儿知道花田里那些月季玫瑰的老枝,只有此时好好打理了,来年才能开得兴旺。于是她问:“哥哥,要我陪你一块儿去么?”
“不用,”傅阳诡笑道,“你将那头的生意打理好就成。”
傅春儿面上腾地就红了,转过身走开,干脆不理傅阳了。不过她还是去安排了玉簪第二日与阿康两人陪着傅阳一起去花田那头看看,顺便还包了一些礼物给玉簪家里人捎去。
玉簪可高兴坏了,一整个晚上都围绕在傅春儿身边转啊转的。傅春儿实在忍不住笑,便道:“你消停点吧!在我眼前转得头都晕了。”
然而素馨在旁边,只板着一张脸默默帮玉簪收拾着,玉簪这才省过来,晓得素馨没有家人在,自己此举怕实在是刺心,连忙讪讪地跟素馨道歉。
素馨将脸绷了半天,见玉簪这副惶惶的样子,终于摒不住笑了,道:“你回家,将平日里跟我们说的那些冰霜玫瑰条儿啦,江米糕啦,什么的,每样都给我们捎带上一点过来,就不怪你。”
玉簪大喜,将小脑袋点了个不住。傅春儿则细细吩咐她说,若是家里还有那些从夏日里储存下来的荷叶,就多带一点回来。她盘算着日后水绘阁那边的生意要用。
第二日傅阳从郊外的花田回来,便直夸玉簪的父母实诚,又肯劳作。傅春儿听说玉簪家里都顾不上自家田里的活儿,一门心思全扑在傅家的花田上,也觉得挺放心的。她便对哥哥说:“你想到有什么人能帮着咱家将那荒山也打理打理么?”
傅阳皱起眉头,道:“眼下暂时是没什么合适的人,不过我已经请玉簪父母帮忙看着,等山上野桃林的桃花都开了,我们这头就干脆整个作坊的工人都出动,一两日之间,就能将花瓣全收了。”
傅春儿笑道:“这个主意正。这虽然好像是干活,但是其实也是家中的男女老幼,都能到郊外去玩耍一次,就如春游一般,是个雅事呢!”
傅阳习惯性地伸手,而傅春儿则一如既往地抱头。“就想着玩儿!”傅阳嗔她,“我就想着,要是在买的那花田附近,能够修一间别院,那倒是挺好的,不比广陵城里,咱们家,若是再想扩宅子,都已经扩不出去了。”
“不过这等过一段时间,咱家手头的余钱多了,再说吧!”傅阳最近开始全盘过问自家的账目,因此傅家眼下有多少闲钱在手里,他很清楚。
傅家这一年来,生意打理的不错,做了好几个大单,眼下不仅宝通那头的款子早就还清,而赚了不少钱,不过眼下大部分都压在货上,要等腊月时候,各地的行商将货款拢回来,手头上现银就富裕了。不过,傅阳心头早已经有了打算。去年腊月里,自家与寿家那笔生意,收益颇为可观。今年腊月里,他已经与老曹那头打过了招呼,若是有合适的生意,他觉得不妨再做上一笔。
二百三十二章 护手脂膏
几日之后,问月桥畔的铺子便极为低调地开业了。
出奇的是,这家铺子分成了两爿,外头一间叫做“水绘阁”,里头沿着“香影廊”进去,有一间叫做“香影阁”的,却每天只营业两个时辰,只得一桌席面,最多不超过六人,而且必须预定。广陵府人人传说,这间叫做“香影阁”的,每日的席面,抛费不下千金之数,但是据说广陵府的盐商,全都趋之若鹜。
不少人都猜测,是不是广陵府又出了什么“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美人儿,众人为得美人一回青睐,因此不惜千金。当然了,即便是千金之数,在广陵这些可以吹金箔过江的盐商面前,都只是毛毛雨而已。
然而曾经进过“香影阁”的盐商又都放话出来,绝不是那么回事儿。所有见识过这道席面的人物,往往便都会神魂颠倒一阵,最后都只道一个字——“雅”!或者两个字——“大雅”!
——再没有比“香影阁”的席面更高雅的了,所有曾经有过这番经历的盐商都这样说。甚至有人一回家就拆房子,取来稻草原木,想仿造出“香影阁”的那般“心境”与“意境”出来。
待到广陵府所有的人物都被吊起胃口的时候,这家“香影阁”却挂出告示,说是进腊月就不营业了——原因无他,已经赚够了。
这生意做得这般红火,都是因为袁时一个人。
在“香影阁”开业之前,傅春儿请朱若极出面,将袁时引荐给黄以安和纪燮认识。三人“算是”相谈甚欢。据说见面时,黄以安与那袁时口若悬河地聊了一个时辰,而纪燮只说了一句话,而那袁时也答了一句。
“香影阁”的生意便谈妥了,三人商定,日后“香影阁”每年只做两季生意,而且每季都是赚够了供大德生堂周转的银两就关门歇业。纪燮最后起身向袁时致谢,道:“只希望先生能够体谅到大德生堂是为了广陵府的百姓都能够延医问药,才会想出这等主意。”
而那袁时只答道:“在商言商,收益五五分成已经讲定,又炎兄不必客气。”
到底袁时是怎么做这生意的,傅春儿也不去管,只是每天交过来的银子,会由李掌柜记在账上。但是即便如此,这“香影阁”一个月里,做出了八百两银子的净利,而且还是与袁时五五分成之后的,也实在出乎了傅春儿的意料。
看来这些广陵城中的盐商,购买力与品位确实都极为出人意表啊!
里间“香影阁”这生意做得神神秘秘的,而外间“水绘阁”的生意却做得红红火火。傅春儿觉得有袁时坐镇,来应付这些盐商大户,她自己便乐得按自己原来的思路,去经营“水绘阁”的生意,换句话说,就还是做小康之家的生意。
易大夫自从见过老王爷之后,便每旬一次,上门去给靖江王诊脉,除此之外的时间,便都在“水绘阁”与大德生堂两头跑。傅春儿与他细细商议过之后,决定将“水绘阁”这头发售的汤羹茶品之中的药物都减去,一概选用常见的食材,例如萝卜、白菜、豆腐,甚至鲫鱼等等,即使是配上药物,也在药材君臣搭配之际,非常小心,而且在主顾食用或是购买的时候,反复说清楚功效与禁忌之症。
可能是广陵府这头时兴一入冬便要进补的,好些人家听说是大德生堂的大夫专门指点的配方,又将适用症与禁忌症说得清楚,不少人觉得买这些进补的羹汤甚是放心,那些事先包好的“煲汤料”也销路甚好。
这生意做的,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大德生堂那头的生意,竟然也好起来。李掌柜有时候回大德生堂看账,看着看着便乐得笑了出来。
然而傅春儿这头,进了腊月,却越发地忙碌起来。
这一年,傅家作坊与铺子的收获颇丰,到了年底,给姚十力等人的分红银两,是一定要兑现的。除此之外,因为哥哥傅阳定了亲事,需要走动的“亲戚”一下子就多出来,节礼上头,又是一大笔开销,跟着过了年,黄以安要成亲。无论黄家与傅家这头,以往有什么纠葛,黄以安成亲,总是要道贺一番的。
傅春儿一想起此事,突然想起黄家园子里“冬景”处墙上的风洞里,不知道那里是否依旧有书写着自家名号的风哨。
她想到这里,便停下手中的笔,看着坐在门口一张小板凳上做着女红的素馨,发了一回呆。
突然傅春儿问:“素馨,你手上怎地这样重的冻疮?”说着,她便走过去看。素馨手上确实是有些冻疮,可是除了冻疮之外,大约也是她常常下冷水的缘故,手上开了一道道的小口,红红的,看上去骇人得很。
素馨只道:“姑娘,没事的,我这冻疮,每年生惯了的。再说了,哪有这样娇气,我们做下人的,生点冻疮,算个啥?”她一旦去了对纪燮的心思,对傅春儿的态度便软和了不少,开始也确实当傅春儿的关怀当回事了。
傅春儿一拍脑袋,先是拉了素馨去厨下,给她切了生姜来擦手。接着她就出去寻傅老实,想问他当年那放在灶台上的护手油的事情。她想过,若是能将这护手油也生产出来,岂不是造福广陵府的百姓?这边北不北南不南,冬天不算太冷,所以好些人家连炭都是不烧的,洗涮什么的,总是用井水。虽然那井水冬暖夏凉,但是弄湿的手,暴露在冷冷的空气之中,容易冻疮不说,冻裂了又没有什么油啊脂啊膏啊的来润手,最是难受了。
傅老实听说,便呵呵笑着,去厨下,指着一只里面盛着些脂膏之类的河蚌壳子,说:“今年制的都在这里了。我原就是放在厨下的,不过忘记告诉所有人,这个是大家可以用来随意取用的。”
“爹,你说咱家今年能多制一点么?”傅春儿将那河蚌壳子凑到鼻端闻闻,道:“这些脂膏里,能再加上些香花什么的,增加些香味么?”
傅老实听说要多制,搓着手道:“这个,不知道今年材料够不够啊!爹这就去打听一下。”
傅阳听说妹妹提出想多制一些护手的脂膏,也十分好奇,与傅春儿两人一起,在厨下盯着那河蚌壳子里的脂膏,商量了半晌。这时候,傅老实回来,道:“找相熟的商人问过了,只得小半斗,再也不得多了的。”
原来,制这脂膏的材料竟是马油。广陵府地处两淮,离那些水草丰美,养马养羊的塞外之地距离很远。这马油在广陵城中也能寻着,但是数量稀少,价格昂贵。虽然眼下傅家并不把半斗马油的价钱放在心上,但是如果想把这些都制成妆品,放在铺子里发售,这些便都不能不考虑。
于是傅阳打算盘,傅春儿记账,兄妹两人将成本都算了一遍,对视一眼。傅阳便笑起来,说:“慢慢来吧,先搭上能够长期供这马油的客商再说。”
傅春儿却转转眼珠,道:“不如这样,爹说的那半斗马油,咱们先盘下来,看看能做出多少护手的脂膏来。这一批脂膏,先不要加香料什么的,咱们就只先把护手防冻防裂的成分先坐进去了。然后做好的脂膏都盛在爹用的那种河蚌壳子里,分送给广陵府里,做那些辛苦活儿的妇人们,在他们当中,先造个口碑出来,也给咱们’馥春’铺子,打打名号。”
二百三十三章 惊心小年夜
傅阳得了那半斗马油,便如往常一样,开始研究起这护手脂膏的配方来。他一旦开始这样的工作,便废寝忘食地,成日里在作坊里忙着,连饭都是在作坊里与姚十力他们一起吃的。姚十力等都笑道:“欢迎欢迎!一旦阳少爷在作坊里忙上,咱们这头的伙食便会好起来。自然是一千一万个欢迎!”
前去给大家伙儿送饭食的玉簪便啐他,跟着也娇憨地笑起来。
傅阳在傅老实的指点下,毫不费力,便将自家以往冬日常用的护手脂膏做了出来。玉簪与素馨等做惯伙计的,用了都说好。然而傅春儿用了,却觉得有点腻,她这段时间忙着结账与准备节礼的事情,一向都是与笔墨打交道的,觉得刚刚用完那护手脂膏之后,手上吸收没有那么快,有时去拿宣纸等物,还会留下浅浅的油脂指印。
傅春儿与傅阳提了之后,傅阳便想着改进这脂膏的配方,往里面调了些杏仁油进去,到后来,又往里加了蜂蜜之类,叫傅春儿再试,果然好多了,更容易吸收,不会让人觉得太油。傅春儿看着这种新型的护手膏,低头闻了闻,能隐约闻到一股杏仁的香味。她对哥哥说:“哥哥,我觉得这个真不错,咱们再试试将一些能防冻疮的药材加进去,是不是会更好呢?”
妹妹说的话,傅阳没有不允的,他也凑上去闻一闻,突然问傅春儿:“妹妹,我想到了——这样子的材料,既可以做护手的油膏,还可以想想怎样将面脂做出来。冬春之际,面上肌肤容易干涩,有时上粉都不易润泽。有了面脂,便好多了。”
傅春儿拍手叫好。兄妹两个合计了一阵,确定了傅家铺子打算开发的新品,从最便宜的纯马油护手膏。到有一定疗效的冻疮膏,再到更为昂贵一些的杏仁护手膏。最后到最为轻薄细腻的面脂。当然眼下这个腊月里,傅家只打算用够用的材料,做一些马油护手膏和冻疮膏,送给街坊邻里的女眷们使用。
腊月里广陵府并不算太冷,也还没有落雪,只是这里没有“炕”这么个东西,所以傅家只是在家中和作坊里拢了几个炭盆。而傅春儿则准备了好些个小手炉。给大家送去,免得冻了手。
给各家的节礼也送出去了。这日戴老爷子看着傅家送过来的节礼,从南北干货,到绍兴出产的好酒。再到可以供家人裁剪新衣的布匹尺头,一样样都备得很足,低调,却胜在实惠。
戴老爷子点点头,觉得傅家做事实在而不浮华。便吩咐管家开库房,将节礼都收了。管家一一收拾,最后发现一个小小的锦盒,写明是傅家的姑娘稍带给戴家二小姐的。管家便给戴悦递过去,口中还说:“二小姐真是有福气的。这不还没过门呢,小姑子就特为给您捎东西呢!”
戴悦听说,好奇地打开锦盒,见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宣窑瓷盒,揭开一看,一股幽香便散了出来,只见里面是一盒凝固的脂膏,有如白玉一般,透着光润清透。脂膏的表面正中嵌着一朵小小的梅花,看上去雅致非常。锦盒里还附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明了这盒脂膏的用法。
戴悦看着字条上英挺的字迹,不由得砰然心动。这个自然是傅阳假托妹妹之名,给未婚妻捎来的妆品。放下字条,戴悦只觉得面上一片发烧。她见过无数戴家出产的妆品,莫不是包装精美,品质一流的,可是再也没有能比的过眼前这个的。她把玩了好一会儿那宣窑瓷盒,才坐下来,给傅春儿回信,又附上了几件自己制的女红,给傅春儿捎去,请她一一为家人转送。
傅春儿接到戴悦的信,看着开头几句感谢的话,先是有点错愕,跟着就省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拿了信去寻傅阳,好生将哥哥打趣了一番,这才将戴悦托自己转交的两双棉袜转交了给傅阳。
*——*——*——*
一时年关近了,“馥颜坊”这头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来向傅家告辞。不少人老家都是在广陵城外的,这都收拾回去过年了。傅家将给每人准备好的大红封都一一发了,众人都谢了东家,欢欢喜喜地回家。
姚十力也向傅家告辞,他过年自然是要陪老夏夫妇两个去过的,今年他得的分红银子不少,自然想着要好好孝敬姑姑姑父一番。想到在傅家,自己终于出息了,姚十力胸中不禁涌上十分的自豪。他去拜别东家老爷夫人的时候,杨氏便去叫傅春儿将给老夏夫妇两个的节礼也拿上。傅春儿应了一声去拿了,递到姚十力手里,笑道:“十力大哥,初一来我们家拜年吧!”
姚十力看着傅春儿艳若春桃的一张面孔,登时觉得舌头有点打结,话都有点说不出来,只“嗯”了两声,点了点头。
等到姚十力和他手下的一大帮作坊伙计纷纷散去,傅家便显得冷清多了。然而这时候,傅家的年货已经备得差不多了,也过了最忙乎的时候。待到傅正下了学,作坊里也停了工,傅家人终于得闲,能够享受一下清静的生活了。
傅老实便决定让阿康正式认了自己做义父,阿康自然是喜不自胜,当时便跪下来冲傅老实磕了七八个响头,口称“义父——”,傅老实喜得合不拢嘴,道:“瞧这实诚孩子,够了,尽够了。”
一时阿康将对傅阳兄弟和傅春儿的称呼都改了口。傅春儿看着阿康一副挺胸凸肚的样子,忍不住掩口而笑,旁边玉簪倒是呵呵地笑出声来。
傅春儿正高兴着,突然想起纪燮曾经跟她提过过年的时候想安排她去见一见自己父母,可是眼下都已经这个时候了,纪燮那头,却没有递过信儿来。想来纪小七与家中父母那头,还在僵持着。她想到这里,脸上就现出一点忧色来,傅阳在旁边看到了。心里也觉得怪难受的。
跟着便到了小年夜。
这日下午,天气就阴沉得很。杨氏描画样子的时候已经有些看不清了,便将桌椅移出屋子。来到二楼廊边的美人靠旁边。傅春儿赶紧递了一个手炉过去,说:“娘莫要着凉了——”
杨氏笑着道:“哪里就这么娇了呢?”
两人说话之间。天上就开始飘起雪花来,确切地说,是雪子,一粒粒地,打落在地面上,马上便化了。
“馥园”园子里此时还有些常绿的乔木没有枯黄,然而此时在暗沉的天色之下。园子里显得黑压压的,十分肃然。
杨氏母女二人立在小楼上,遥遥望见巷口进来一个裹在灰色里的人影。杨氏奇道:“看样子,倒像是以前在‘馥颜坊’里做活的郑家娘子。”
傅春儿心里咯噔一声。郑家离刘家住的近,她曾经拜托那郑家娘子关注着刘家的动静。眼下这个时候,得郑娘子过来报讯,是傅兰儿出了什么事儿了么?
傅春儿赶紧将这事儿告诉了杨氏。杨氏一听,便道:“春儿。这件事情你千万勿要出面。我和你爹去处理。对了,叫上你哥哥。”
一时杨氏便下楼,打开了园门,接那郑家娘子进来。虽然杨氏嘱咐傅春儿不得出面,可是她的好奇心又哪里按捺得住的。傅春儿这时候便到厨下去煮了一点姜茶。嘱咐素馨奉给杨氏和郑娘子。一时素馨回来,却说没有听到什么,只说她见到杨氏神情极为严肃,仿佛出了极严重的事情。
这时,玉簪却咚咚地跑到楼上来,见到傅春儿,这才低声说:“姑娘,主母那头要我来取几件御寒的衣物。”
傅春儿“哦”了一声,便要去开箱笼。谁知玉簪却拦了,说:“是取奴婢的衣物啊,姑娘你还是稍歇吧!”说着匆匆去了她平日与素馨一起歇宿的小间,取了一些棉服,跟着便匆匆下楼。傅春儿在楼上往下看,只见天色越发地暗沉。杨氏这时候已经披着一件丁香色的棉披风,与郑娘子一起,一面说话,一面往外走。而傅老实已经和傅阳一起,去了对面作坊,推了平日装货送货用的板车出来。父子两个就跟在杨氏与郑娘子身后。一行四人,从瓦匠营巷口匆匆出去了。
傅春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叫玉簪来问,那个小丫头也是一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越是摸不清怎么回事,傅春儿越是觉得心慌。这时候,雪下得越发地大,已经不再是雪珠,而是鹅毛一般大小的雪片,在空中飘了起来。
她在楼上实在坐不下去了,便下楼去傅正的书房里,去陪傅正读书。好歹家中还有傅正与傅康两个。
“姐姐——”傅正看看姐姐有点心思不属的样子,便道:“我读书与你听吧!”
“好——”傅春儿强笑道。
傅正便随便从桌上抽了一本书。傅春儿看去的时候,却见已经不是之类的蒙学读物了,竟是一本记述江南风情的游记。傅正便一字一字地读起来。傅春儿暗暗觉得惊异,她已经好些时候没有过问过傅正的学业了。眼前听得傅正将文中艰深之处,一一如履平地一般地读了过去。傅春儿随便问了他几个问题,傅正都能一字不差地解释清楚。
“好小子——”傅春儿故意装作倒抽了一口冷气的样子,“趁姐姐顾不上你的时候,竟然已经学了这么多了。”
傅正很腼腆地笑着,问:“姐,回头那大京果,正儿想多吃两个可好?”
傅春儿刚想答应这个小子,这时候傅正突然从椅上跃了起来,道:“爹娘回来了。”
傅春儿跟在傅正身后,匆匆往园门口奔去,这时候杨氏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春儿,快去叫素馨或是玉簪,快过来与你娘搭把手。”
这会儿雪下得极大,傅春儿见到傅阳正将一个人从大车上扶下来。可是那人即使双脚着地,也站不住,双膝软软地往地上直跪下去。杨氏十分着急,自己去扶那人的双脚。而傅老实在旁边,直搓手,却不太好直接上去帮忙。
傅春儿一看这情形,连忙唤阿康:“阿康,快,将堂屋里那只大藤椅搬出来。”她又得顾着弟弟,说:“正儿回屋,小心外头地上滑,滑跌了便没有大京果吃。”
里头阿康大声应了,顶风冒雪地,从堂屋里将傅春儿说的那只藤椅搬了到园门口。傅阳连忙说:“母亲小心——让儿子来。”他说着,一使劲儿,托着那人胁下,将人抬到藤椅上,总算令那人坐住了。那人的手软软地垂在椅边。傅春儿便见到那是一只女子的手,指甲上还有凤仙花染过的痕迹,只是拿手上青筋暴出,枯瘦如柴,一只铜鎏金的镯子斜斜垂下来,几乎要挂不住。
二百三十四章 收容傅兰儿
一时傅阳与傅康将那椅上的女子连人带椅抬进了屋。杨氏赶紧叫玉簪将早些时候拢好的炭盆抬过来,转头吩咐傅春儿说:“春儿,快,快给你兰儿姐煮些姜汤去。”
“……”傅春儿惊得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眼前这人,难道竟是傅兰儿?傅兰儿,不是此时应该在刘家做当家奶奶么,不久前又听说她有了身子,怎么会,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样子。
可是杨氏将裹在这人头脸身上的披风什么的都取了下来,只见藤椅上卧着的女子,苍白瘦弱,头发大约是被雪打湿了,正湿哒哒地贴在她面上。傅兰儿此时微微蜷着身子,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护着已经看得出微微隆起的小腹,双眼紧闭,似乎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杨氏突然一拍自己的额头,道:“我都忘了,兰儿有身子。春儿,你先煮些白水来,待会儿请大夫过来看,再看她能吃些什么。”
傅春儿已经往厨下过去了,在远处高声应道:“知道了,娘,我也给爹娘煮点姜汤去。”
杨氏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看了看傅兰儿的样子,对傅阳说:“阳儿,少不得要你跑一趟大德生堂了。请周大夫过来,另外只说是我突然觉得身子不适,别的什么都别说。”
傅阳看了看傅兰儿的样子,也觉得心惊。他应了一声,便出门。
这时候,傅兰儿斜卧在藤椅上,嘤咛一声,醒过来,看见杨氏的样子,颤巍巍地叫了一声:“三婶儿——”
杨氏便开口:“阳儿出去寻大夫了,你坚持一会儿,待会儿大夫把完脉。你就先去春儿的屋子先住着。别的什么都别说。”
“三婶儿——”傅兰儿终于有点感动,她如今已经落难至此,竟然是一向看不惯的三叔三婶一家,将自己给“捡”了回来。
然而她现在身子虚得很,眼前一直是黑一阵白一阵的。说话也没什么力气。杨氏紧忙将她按住。
傅春儿这时候从厨下赶过来。道:“娘,今晚本来打算熬点小米粥的,我看已经先把那米汁先吊出来了。就倒了一碗米汁出来了,以前倒是听说小米汤最是补气的……”
杨氏听着,赶紧将傅春儿手里的瓷碗拿过来,自己手把手地喂傅兰儿喝了几勺米汁。傅兰儿胃里有些暖和的东西,终于觉得舒服点了,身上也暖和一些,便慢慢地从椅上支起身子,对杨氏道:“三婶儿,多谢你……多谢!”
杨氏却按着她。又给她将剩下的米汁都喂了。傅兰儿气色显得稍好些。傅春儿略略放心,自己赶下厨去,打算煮给爹娘哥哥的姜汤,又将周大夫最喜欢的“魁龙珠”给沏了一遍。她还没有到厨下的时候,就听见灶间玉簪与素馨两个小姑娘在那里唧唧喳喳地说:“今日这位少奶奶,既然叫咱们主母做三婶儿。那应该是咱们姑娘的叔伯姊妹了,怎么从没见她来咱们这儿走动过?”
素馨便警告玉簪,“主人家的事情,少嚼舌根子。”不过她顿了一会儿,又说:“看那位奶奶的模样。真可怜呢,像是好几日没进过食水的样子。咱们姑娘想得巧,给送了点米汤过去,若是真饿狠了的人,给吃米饭饼子什么的,真能噎昏过去。”
玉簪不比素馨,从没见过人间悲惨之事,只是一团天真,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但是听素馨说得严重,当下便不敢言语。傅春儿停下脚步,这倒真是提醒了她,看着傅兰儿的样子,应该真是在刘家受了虐待。只是不知道她眼下这般从刘家出来,刘家知不知道。
一会儿工夫,周大夫匆匆地来了。这时候天色已晚,好在雪已经渐渐地停了,原先积在路面上的积雪,也慢慢地化成水,顺着路边的阳沟流到河湾里去。
“不晓得今夜会不会结冰。”傅春儿望着暗沉的天色想着。
杨氏将周大夫请到堂上给傅兰儿诊脉。傅老实傅阳等人都是被从堂屋里赶出来。傅春儿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得与闻这些事情,只好赶着带两个丫头去将自己的屋子给收拾了,换上了新的铺盖被褥,晚上让傅兰儿休息。
她一时便忆起当年傅兰儿未嫁之时,来广陵府与人相看,还与金氏两个,在自己屋里翻了纪燮送与杨氏的山参出来。她忆及旧事,便想着要不要将自己值钱的一些衣物和饰品锁起来。后来想想,还是算了。眼下傅兰儿落难,而自家也已经今非昔比。她心想,这位兰儿姐,经过这一番子事情,应该眼皮子不会这样浅了吧。
少时周大夫诊完脉,细细对杨氏嘱咐了,又写了药方,傅阳自是要随他一起去大德生堂抓药的。傅春儿便将给周大夫包好的诊金和一大包节礼都递给杨氏,由杨氏给周大夫那头送过去了。杨氏自然也会请周大夫为傅兰儿的事情保密。
送走周大夫,杨氏一个人坐在堂屋里,瞅着昏昏睡去的傅兰儿发了会儿呆,接着便唤了两个丫头过来,一边一个,将傅兰儿搀去楼上休息。
这日是小年夜,本来傅家打算一家人聚在一起,好好吃顿饭的,可是出了傅兰儿的事情,不但误了饭点不说,一家人立时便有些无心庆祝小年了。最小的傅正无法理解为何姐姐要将铺盖挪到他屋里来,但是见傅春儿过来,也是高兴地。傅春儿却说:“打住!今儿个不要再拿我的胳臂上写字了,否则再也不给你包蛋饺吃。”
入冬之后,傅家经常给大家做锅子,便常常包了蛋饺,下在锅子的高汤里。傅正尤其喜欢傅春儿包的蛋饺,当然了,他最近一直痴迷着写字,有时莫名其妙地就便会伸出一只手指头,在家里人的衣上身上写起字来。故此,傅春儿既然要在傅正这里挤上一晚,自然先要好生警告一番的。
傅正应了,自去看书。傅春儿坐在他桌边,发了一会呆,这才笑道:“正儿,都已经是小年了,你怎么还是捧着书本子都不肯放下来。”
傅正扭过头来,冲姐姐笑了一回,说:“正儿不觉得读书辛苦啊,只觉得书里自有大千世界,有趣的紧!”
傅春儿不晓得这个弟弟什么时候竟有这般觉悟了,她不禁伸手摸摸傅正的头,开始有点怀念起一两年之前那个满地乱跑的皮猴孩子。是啊,就算是小年夜,就算是小年夜里遇到了傅兰儿这等事情,一家人也总该好好坐下来一起吃顿饭不是么。
她想到这里,便又叫上玉簪,两人一起到厨下去,将原本就计划好要给一家人做的小年夜晚饭,快手快脚地做出来。
傅春儿一门心思忙着做吃食,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杨氏从后面进来,叹了口气,挥手叫玉簪出去,自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傅春儿忙碌,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春儿,我真是……”
杨氏说着,伸手在眼角处拭了拭,道:“想不到那刘家,竟然是这样的乌糟,你大伯一家,嫁女儿的时候实在是打错了主意。真是作孽哦!”
“怎么了,娘?”傅春儿吓了一跳,连忙问:“大堂姐究竟是怎样了?”
杨氏将傅兰儿的情况一说,傅春儿也惊呆了——傅兰儿竟然已经被饿了两三日不曾进食了。“不会是因为兰儿姐孕吐,吃不进什么东西吧!”傅春儿吓得道,不给孕妇吃东西,这个太惨无人道了,刘家这不是脑子秀逗了吧!
“不是,周大夫诊脉的时候问过,你兰儿姐已经过了那时候,你看你今日给她的那一碗米汁,不就是吃得很好。”杨氏还是忿忿地道。
“除了不给吃,兰儿的血虚症状也很严重,这大约与兰儿以前服过不当用的虎狼药有关!”杨氏很沉重地说,她听大夫的意思,竟是没有把握,不晓得傅兰儿腹中的那胎儿,眼下是否健康,也不晓得日后傅兰儿能不能顺利产子。杨氏心中难过,好好一个孩子,这样下去,人就算毁了。
“那,那大伯娘上次不是给兰儿姐捎了好多东西么?”傅春儿惊道,“那阵子大伯娘不是还说刘家对兰儿姐不错。”她刚才见傅兰儿身上那件薄薄的土布棉袍子,只觉得大堂姐穿得竟然比寻常的仆下穿得还要寒酸。
“谁知道呢?”杨氏想想那阵子金氏与她说的话,拍拍心口,道:“若是你大伯娘亲眼见到兰儿这副样子,只怕是肠子也要悔青了。”
“娘,那眼下,咱家是打算留兰儿姐下来将养几日?还是找个机会将兰儿姐送到江都去?”傅春儿问杨氏。
“看大夫的意思,兰儿应该是走动不得,动一分,怕是就危险一分。所以这个年,恐怕要在咱家过了。不过,不管怎样,我都叫你哥哥明日一早就给你大伯娘送信去。”杨氏柔声劝慰傅春儿道:“春儿,你大堂姐以前跟咱家是有些过不去,娘也知道你俩心里怕是都疙疙瘩瘩的。但是她眼下遭了难,咱们做亲戚的,咱家不看顾她,谁来看顾她。这可是两条性命啊!”
“春儿,所以这些日子怕是要你多担待些了!”
二百三十五章 刘家上门
傅春儿故意撒娇:“娘,您也将春儿看得忒扁了——”
“只是,”她站在灶前思索了片刻,道:“我还是担心大伯娘那头。她上回来看兰儿姐,本来打算要在刘家住下的,可是也照样人家说了几句话,便回江都去了。您说她这回我们家去请,她会来不?”
杨氏瞪她一眼,道:“无论如何,兰儿都是你大伯娘的亲生女儿。她……她,不可能不来的吧!”说到后来,杨氏自己也觉得不肯定起来。“不过大夫说了,这些日子里,兰儿怕是情绪不太稳,又不能受刺激的。你且迁就容让一二,待她好了,也算是咱家功德一件。”
果然,第二日,傅阳一大早就往江都那头赶过去。雪后的清晨,格外地寒冷,好在雪昨晚未入夜的时候就已经停了,早间又出了太阳,路上不算太难走。傅春儿给哥哥怀里塞了手炉,杨氏又将交给金氏的信给傅阳收好,交代儿子路上千万要小心。
下半晌日的时候,傅阳带着一身的寒气,从江都匆匆地赶回来,说:“大伯娘说了,年节里正是忙的时候,实在赶不过来。这头请咱家先照顾一两日,待兰儿姐好些了就烦咱家再将兰儿姐送回江都去。”
杨氏与傅春儿听了,互视一眼。杨氏一时气结,道:“好好好——这位大嫂子,真是服了她了。”话里全是对金氏的不满。
傅春儿则自去房里看了看傅兰儿的情况,心想,这位堂姐,离能出门走那么远的路回乡,怕是还有一阵子。
傅兰儿眼下甚是安静,除了起来服药吃饭,便是躺在床上静养。傅春儿进去的时候,见傅兰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只以为她睡着。正打算退出去的时候,岂知傅兰儿卧在榻上静静地说了一句:“眼下你得意了吧!”傅春儿一怔,觉得这话听得真是酸。
傅兰儿说了这句话之后,隔了许久,才道:“我扰不了你许久。再过一两日。我娘自然会来接我。”
听了这句话,傅春儿沉默了半晌,才道:“大堂姐你好生歇着。养好身子才好回江都不是么?”
“回江都?”傅兰儿突然暴怒起来,一只胳膊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将傅春儿榻上一个枕头拿起来,朝傅春儿这头用力一扔。她本就没有什么力气,眼下在病中,那枕头飞到半空,就坠了下来。“我才不回江都去,我要堂堂正正地回刘家!”傅兰儿手一软,整个人又朝榻上伏了下去。
回刘家?您已经是这幅样子从刘家出来。回刘家还不让人把您给吃了?
傅春儿心里虽这么想,却没说话,只带上了门,心道:果然孕妇荷尔蒙分泌不太正常。
她从“自己”房里退出来,正要下楼的时候,却听见自家的两个小丫头。正在楼梯下面,抱怨着傅兰儿。
玉簪声音极其郁闷,说:“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家的姑娘平日待我们是那样的,怎地这位堂姑奶奶竟然可以这样指使咱们。还说那样的话……我真是觉着……姐姐,咱们就真是下作的贱婢了么?”傅家上下怜玉簪年纪小,人又伶俐勤快,待玉簪都是极好的。
“又不是正经主子,你理她说这些做什么?”素馨到底是大了两三岁,世情也看得通透些,说:“贱婢不贱婢的,日子过得比她好就行。”
玉簪立刻接口道:“也是,昨天我看这位姑奶奶,真是可怜极了,日子过得连我都不如,还说这等话,难怪……”
傅春儿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道:“这位兰儿姐,哪天嘴头上要能消停些,她的人缘一定成百上千倍地好上去,这不,就大半日的功夫,已经又将家里两个丫头给寒碜了。”她只好走下去,解释了一下傅兰儿是因为有了身孕,所以脾气古怪些,因此请“两位姑娘一定多担待些”。
玉簪全无机心,只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那姑奶奶再说什么话,我都不会放心上了。”
而素馨看了傅春儿一眼,低声说了什么,傅春儿一愣,素馨便自转过去走了。
傅阳这会儿正在楼下,见傅春儿下来,将她拉到一边,说:“我回来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对劲。江都那边,大伯娘没有跟我来咱家,或许不是件坏事。”
原来傅阳回广陵城的时候,进城不久,就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跟着的人他似乎也有点印象,应该是刘家的人没错。那些人一直跟到瓦匠营门口,见他进院子了,才不再跟了。
傅春儿眉头紧皱,突然拉着傅阳,三步并作两步,奔上自家小楼了。两人站在楼上一角,往园外看去。果然见几个穿着家丁衣服的人,鬼鬼祟祟地,在瓦匠营门口转悠着。兄妹两人一冒头,立即就缩了回去,园外的人应该是不曾发觉。
傅春儿很严肃地对傅阳说:“哥哥,昨日你与爹娘跟着郑娘子出去,是怎样将大堂姐接回来的?”
“是从郑娘子家里接回来的。郑娘子只说是看到大堂姐晕倒在刘宅后门口附近。她以前得过咱家的嘱咐,时时盯着刘宅的,看到大堂姐这副样子,晓得不对,也不敢与刘府的人说,就先来知会咱家了。”
“刘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傅春儿实在是摸不着头脑。眼下只能等傅兰儿开口,才能得知刘府的实情了。可是大夫又说过,傅兰儿身子不好,眼下又不能受刺激。傅春儿拍拍头,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头疼为难得紧。
傅阳却想了想,道:“妹妹,明日你我出一趟门,看看能不能将门外那些人的用意试出来。”
*——*——*——*
第二日一早,傅阳出门,雇了一辆大车过来。
少时,玉簪与素馨两个丫头就扶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从傅家院子里出来,傅阳亲自扶上了车子,然后自己跳到驾车的位置上,驱动赶车的骡子,缓缓往瓦匠营巷口外走去。
果然,到了巷口,傅阳勒住了骡车,跳下车来,朝迎面一拥而来的人拱一拱手,道:“堂姐夫,刘小公子,这么早,过来逛街串门子呀?”
来人正是刘大志和刘家那位大侄子,刘贤。
刘大志脸色阴沉得紧,而那刘贤却十分瑟缩,无时不刻,不忘刘大志面上看去。
“三弟——”刘大志按照傅家的排行称呼傅阳。这倒也不是六亲不认的节奏。
“三弟,这是打哪里去啊!”刘大志不客气地问道。
“离年关近了,今日我们兄妹二人,往江都老家去,看望一下家中祖父祖母,顺便捎带些广陵府特产年货去。”傅阳不卑不亢地答道。“姐夫是不是还不曾见过家中祖父祖母,要不要一起,兄弟正好可以给姐夫引见一番。”
“是吗?真是三妹妹在大车里?你家不是要挟带什么人回江都藏起来吧!”刘大志这时瞪着一双三角眼,冷嗖嗖地看着傅阳,寻常人见了他这样貌陋,怕是早就吓住了。傅阳却无事,道:“正是!”
守在大车旁边看热闹的素馨,一双点漆似的眼睛,转了转,面上露出些吃惊的神色来。大车的帘子也动了动,似乎里面的人有些紧张。那刘贤见素馨貌美,张大了口盯住了看个不停。弄得素馨极是尴尬,干脆不理外头的人,朝傅阳躬了躬身,道:“阳少爷慢走……姑……”她仿佛是要口误,连忙改口道:“姑娘慢走!”说着,便与玉簪一起进了傅家的院子,将大门从里面闩住了。
素馨这般做作恰到好处,刘贤仿佛看出什么似的,对刘大志点点头,道:“叔叔,应该是不错的。”
刘大志就叹了口气,对傅阳说:“三弟,你大堂姐,咳咳……犯了点错,我原是吓唬吓唬她,要责罚她的,谁知她就寻死觅活地要回娘家,有些事情,要是闹到岳父岳母面前,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我看不如,你家也退一步,事情平息下来,大家的日子都好过。”
看来,刘家已经是隐约猜到傅兰儿被广陵傅家三房这头藏起来了,傅兰儿在广陵只得这么一个叔叔算是最近的亲眷,想到傅家头上,也是正常。
“大堂姐夫,您在说什么呢?”傅阳故意装不知道,“哟,是了,是我家失礼了,最近都没有着人去看望大堂姐。这样吧,等我与妹妹从江都那头回转,就来上刘府看望。是了,我大伯娘还惦念着年前一定要过来广陵府探望一次的,大堂姐近来身子可好?”
刘贤面上立刻就显出惊疑的神色,忍不住往刘大志那头看了一眼。
然而刘大志面上神色不变,冷冷地说了一声,道:“好,好得很。”
傅阳笑道:“这就好,大堂姐夫,时候不早了,我这就打算去江都那头了,咱们就此别过,待小弟从江都上来,再亲上府上拜访。”说着傅阳一拱手,爬上骡车,将其缓缓驱动。
二百三十六章 烫手的大山芋
刘大志这时候上来,二话不说,先拽住了骡子的辔头,大车便停在巷口,一步也前进不得。
傅阳只得重新从大车上跳下来。“堂姐夫,怎么了这是?”他脸上兀自带着笑,并不想与刘大志撕破脸。
刘大志沉声道:“三弟,这是我刘家自己的事情,你家在广陵的这一房……挺好,但是请也不要插手我家的事情吧!”他说着拽了拽骡子的辔头,道:“你大堂姐在车上是不?这是要回去江都是不?”
“听我的话,不要闹了,兰儿跟我回家。”刘大志前两句好似是在与傅阳说话,然而最后六个字却是对着车里的人说的,说着,伸手将辔头一拉。他年轻时候在船上,什么苦活儿都干过,所以手上力气很大。那骡子便乖乖地要跟刘大志走。
傅阳脸色变了变,赶紧说:“这是我妹妹在车上。春儿,春儿?”
傅春儿在大车里应了一声,打了车帘子,探出头来,望着车外,道:“咦,原来是大姐夫——我们要回去江都,大姐夫什么时候带了大姐姐,一起回去见大伯父大伯娘去啊!”她故意将车帘子全部打开,露出大车里面的情形,也清楚地表示,车里除了自己之外,再没有别人了。
刘贤见到傅春儿如朝华般娇艳的面孔,忍不住又是一呆。
刘大志阴沉着脸,看着车里的情形,晓得自己上当了。他索性对傅阳说:“三弟,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你大堂姐犯了错,因此我才将她禁足在家中。本想着过几日到年底了,就让她出来。在亲戚之间走动的。没想到她误会了我的意思,竟然私自跑出来。她一个怀了身子的妇人,也跑不远,因此我才会猜她是躲到了你家中。”
“哦?是吗,大姐姐在我们家?我们做主人的反而不知道,大姐夫却这么清楚?”傅春儿口头上毫不相让。
刘大志往身后那些家丁模样的人脸上扫过去,露出些恼怒的神色。那些家丁便瑟缩地往后退了退。但是刘贤却上前,附耳在刘大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刘大志扭头看向傅阳,说:“三弟,你要知道,广陵城中我们两家之间向来处得不错,如今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妇人,撕破了脸。可就不好了。眼下若是你家还认我是你堂姐夫,就请你大堂姐出来,跟我回去吧。”
傅阳听了刘大志这般威胁的语气。脸上终于露出恼意,道:“我实是不明白大姐夫在说什么,莫说大姐眼下不在我家这里,她若是听到这般朝她泼脏水的话,定然也是会生气的。”傅兰儿往常那个脾气,听了刘大志说这等话,一定已经如小老虎一般张牙舞爪地上来了。
刘大志哪里会理会傅兰儿作何反应,挥手将身边的家丁们叫过来,他自己则定定地看着傅阳,道:“傅阳兄弟。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我可不想我家这些不知轻重的家伙儿,惊扰了三叔三婶。”他的年纪比傅老实怕是还略大些,但是照样称呼傅老实夫妇为“叔婶”,然而语气之中却满满地带着威胁之意。
刘贤的眼光又往傅春儿这头转过去,傅春儿觉得他这等腻腻歪歪的眼神实在是讨厌,烦了个不住。干脆瞪了回去。她瞪人的眼神也颇凶狠,刘贤见了,便缩了回头,偏过头去。
“咦,东家少爷,这是在做什么呢?”巷口走过来一群青壮,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姚十力。他身后跟着一群傅家的伙计。傅阳便跟他打招呼,道:“十力啊,怎么,这是哥儿几个在聚么?”
“是啊,东家少爷,不是说好了,今日过来扰你的么,难道你忘了?”姚十力大声说。过来的傅家伙计都是青壮,人数比刘家的家丁还要多些,这会儿呼啦啦一下涌进瓦匠营的巷子,纷纷站在傅阳身后。这里一下便力量悬殊之势倒转,而在巷口,东关街上的行人见到这里围拢了不少人,就有爱看热闹的忍不住便凑了上来。
刘大志见讨不到好处,当机立断,对傅阳说:“三弟,我今日且不打扰了。请你记住,你大堂姐是我刘家的人,总是住在亲戚家也不是个事儿,总有一天要回我刘家来的。还望三弟在三叔三婶儿面前说两句好话,早点传话给你大姐,叫她早日回去。否则——”
刘大志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说,自己转身便走了。刘贤叫了一声:“叔叔!”立刻跟了上去。奇怪的是那些刘家的家丁,倒是并没有散去。反而三三两两地聚在瓦匠营外头,看这架势倒像是要在傅家院门外头监视傅家动静的样子。
傅阳看了就很是泄气。
姚十力过来,拍拍傅阳的肩膀,道:“阳少爷,怎地,不欢迎我们呀!”话是这么说,但是他脸上一点嬉笑之色都无,反而凑过傅阳这边,问他:“要不要我们兄弟今晚都住回来?”
傅阳也压低了声音道:“没事,你们就闹上一会儿,从后门出去就行。要真闯我们傅家的院子,这几个估计还不敢。”
这时候傅春儿也从大车上跳下来,说:“算了,哥你既然答应了大家,食言总是不好。反正就我一人,不如等明日空了再去吧!”她说话的时候抚了抚太阳穴,脸上还留着些恼意,姚十力便有点怜惜地往她那头看了一眼。傅春儿感受到这等目光,心头微微一惊,赶紧将眼神晃开了。
傅阳赶紧着人将大车去还了,跟着在作坊这头招呼这帮兄弟。平日里大家都是埋头做事的,今日傅阳见大家都在,又没啥要忙的,干脆留大家下来,温了几壶黄酒,摆上一点下酒的炒货,大家便饮酒行令。
而这些事情傅春儿自然不会参与的。她自回到院中,想把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衣物都换过。岂知玉簪这会儿气咻咻地从楼上下来,见到傅春儿过来,奔过来道:“姑娘,刚才那位姑奶奶非要到楼上栏杆旁边张啊张的。我看刚才院门外面围了那许多人,想劝姑奶奶回房歇着,结果被姑奶奶好生说了一顿。”
傅春儿见玉簪面上涨得通红,可以想见傅兰儿那头,定是没说什么好话。她问:“没什么大动静叫外头的人看见吧。”
“不晓得呢。”玉簪委屈地道:“刚才堂姑奶奶骂得太凶了。我一时没忍住,与她争了两句,可能动静有点大。”
傅春儿心里头大叫,这叫什么事儿啊!
傅兰儿在她家,俨然就是个烫手的大山芋,抛也抛不得,捂又捂不住。想想刚才,自己与哥哥,在自家院子外头,那样费心费力地替她周旋。另外若不是傅阳早有安排,邀了姚十力等一大帮人过来,自己只有傅老实和傅阳两个,剩下全是妇孺,没准在刘家手下就真会吃亏。可是那位姑奶奶,这倒好,竟然有这份闲心,与婢女置些闲气。
“现在大堂姐怎样了?”傅春儿不晓得傅兰儿消停了没,但是楼上听不见什么响动,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堂姑奶奶说是又觉得头晕,打发我去做甜汤,说是要吃血燕,别说咱家没有血燕,就连那血耳,都不会做把她吃。”
“这样啊!”傅春儿扶额。“刚才她穿的啥衣裳你还记得么?”她惦记着刚才傅兰儿在自家楼头的形貌,万一真给人看去了,还真是得圆一圆。“记得,您那件豆绿色的绸面小袄。姑娘,您真该将屋里的衣裳首饰都收起来才是啊!”
“唉——”傅春儿想,真是棋差一招,本以为这位大姐眼皮子已经没那么浅了。“娘不是有件豆绿色的褙子,跟这个颜色差不多的么?你去给我取来,咱们在楼上说会儿话,再能像刚才那样吵两句,就更好了。”从外院往自家楼上看,原是只能看见人影,隐约听见些声音,要能确认到底是哪家的女眷基本上很困难。
不过傅家广陵三房既然不想直接跟刘家破脸,最好还是掩饰一下,把功夫做足。因此傅春儿打算自己穿成与傅兰儿差不多的样子,回头在楼上跟傅阳打个招呼什么的,就不会穿帮了。
玉簪会意,又觉得好玩,脸上浮出笑容,应了一声赶紧去了。傅春儿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心道:“我怎么就这么闲呢,张罗这些个事情。”
稍后她去向母亲问计,将今日刘家上门来堵着自己出门的事情一一都说了。杨氏听了,皱着眉头道:“听上去像是你兰儿姐犯了什么过错,刘家很是恼怒,但是却又不想张扬地让亲戚们都知道这事儿。”
她说着叹了口气道:“我相信错在你兰儿姐这头,否则刘家没有这样的底气,直接上门,还说这样的重话出来。但是兰儿做了什么错事,竟能让刘家连自家的子嗣都不顾了呢?”
杨氏思索一会儿,突然在桌面上重重一敲,道:“明日我亲自去一趟江都,我就不信了,你大伯娘可以不顾兰儿的生死。”RO
二百三十七章 丑事
第二日绝早,杨氏便与傅老实一起出门,往江都去。傅家几个小的都留在广陵城里。姚十力等人闹得昨日晚了,好些人便干脆宿在作坊里。傅春儿本来心下惴惴的,然而自家宅子中,眼下摆明了是人多势众,傅春儿这才稍稍放了点心。
然而杨氏与傅老实直到天擦黑了才回来。傅老实夫妇带着一身的寒气进屋,傅春儿好奇地往他们身后望望——没有人。
傅春儿终归是觉得有些失望,说:“大伯娘他们没有上来啊!”父母去了这么久,傅兰儿的事情,总是该有个结果吧。可是难道即便这样,也没有将大伯娘请来看看自己的女儿么?
傅老实叹了口气,低声说:“你大伯与大伯娘上广陵府来了,但是谈完事情便回去了,我们送出城这才回转的。这天色,看来他们今日只能在仙女镇上歇一宿了。”
傅春儿看了看天色,阴阴的,北风渐渐地起了,她奇道:“为何不在咱家暂住一宿呢?”现在她家里新盖的小楼,客房总还是有一两间的。
“怕是到了咱家,便不知该不该去看他们那位宝贝闺女吧!”杨氏说话里,讥刺与不满的味道极明显。傅老实别过脸去,似乎也觉得颇为丢脸。
傅春儿张口就想问,杨氏却一把拉着她,道:“都已经这个时辰了,赶紧吃晚饭——”傅春儿知道杨氏担心傅兰儿听到什么,连忙也岔开话,说:“娘,都收拾好了,就等你们回来。已经熬好的黑鱼汤,将鱼片一汆就成呢!今日忙了一天,吃晚饭是正经!”
*——*——*——*
匆匆吃过晚饭,杨氏将傅春儿与傅阳兄妹两个,拉到自己房里,确认屋外没人,这才掩上了房门,与一双儿女说话。
傅春儿已经急不可耐地在问:“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伯家都已经上来广陵了,怎么也不过来咱家看看兰儿姐。”这件是最费解的事情,而且令傅春儿心中隐隐地有不好的预感。
杨氏顿了顿,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大伯与大伯娘当时那个神情。我眼瞅着就是再也不想见那个女儿的样子。”
她这会儿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只是极肃穆地说着“春儿年纪也长了。阳儿又是快要娶媳妇的人。我便将兰儿的事情与你们说过。”然而傅春儿与傅阳听着都觉得话头不对,傅老实夫妇今日去了江都,将傅兰儿的事情与傅元良夫妇说过了,傅元良听说之后,反应还算正常,拍案而起,就打算同老三一起进城,去找那刘家算账。然而金氏却极为瑟缩的,看上去有些心虚,尤其是听说了刘大志上广陵傅家的门。口口声声说傅兰儿犯了“过错”听到这话的时候。金氏便几乎要闭上眼厥过去。
在傅元良再三逼问下,金氏这才说,她在刘家做客的时候,曾经听刘家的下人说了些闲话。“当时我想,下人不满意兰儿这样年轻就当家的,不满抱怨是有的。不知怎么会闹成这样。”
傅元良几乎暴跳,道:“那前日里阳儿来送信,你怎地也不知会一声,你亲生的女儿,你一句招呼都不打,就这样丢在老三家,你你这到底是怎么做母亲的。”
傅元良拳头都差点蹭上了金氏的脸,被傅老实拦住。金氏哭道:“不成啊,这几日,就这几日,香儿也要相人家了,这事情要是闹大了,我怕香儿日后,也会被她姐姐带累,没脸见人的啊!就这几日啊,熬过去就好”
杨氏听了这话,蹭地就跳起来,指着金氏的脸,说:“大嫂子,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闲话,竟然会带累香儿的亲事。”她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正颜厉色地对金氏说“大嫂子,我家可是一片好心,将你们这位金贵的姑奶奶从刘家捞出来的。你别光想着你们还有香儿,我们家也有春儿,春儿的亲事,眼下也是看得见影儿的,要是无端端就被你们姑奶奶带累了,我跟你们家没完。”
傅老实大约也是头一回见到自己妻子在人前露出这样的着急模样,连忙去拉杨氏的袖口,竟没拉住。
金氏自悔失言,看见杨氏这样气急,还未及陪不是,已经被傅元良拉住领口,道:“你这个婆娘,到底兰儿是什么事情,你非要将我们大家都急死才行是么?”
金氏这才吞吞吐吐地说起,那日她在刘家,曾经无意之中听见有人嚼傅兰儿与刘大志侄儿刘贤的舌根。那时候金氏还沉浸在乍然听闻傅兰儿曾经小产的震惊之中,待到省过来,连忙去问傅兰儿。傅兰儿全不在意,只想着什么时候生养个男娃,自己在刘家才能扬眉吐气起来,言下竟并不否认。
金氏当时反复劝傅兰儿,告诫她一定要向刘大志求这求那,总之一定要把胎养好了才行。另外金氏要她有什么急事就去寻傅老实一家,傅兰儿自然是硬顶着,决不许母亲向三房那里求助的,没想到后来竟然闹成了这副样子,而她也被逼不过,从刘家逃了出来。金氏当日收到杨氏的亲笔信,晓得傅兰儿被接到三房那里,心知怕是东窗事发了。她心存侥幸,只道傅家三房能护好傅兰儿,却并不知道刘大志上门的事情。待到傅老实夫妇亲自找上门来,金氏这才知道事态严重,而傅元良那头,也瞒不住了。
傅元良与傅老实商议之后,决定立即过来广陵府,见见他的“好女婿”分说亲女被虐待这件事情。而傅兰儿究竟有没有过错,傅家的几位长辈,站在自家的立场上,自然是不希望出现这种事情的,可是,眼下大家都是两眼一抹黑的,不知道刘家会怎么说。
傅家人在刘家自然是遇上了刘大志的冷脸。先是傅元良与傅老实两个,被请到小厅里商谈了整一个下午,金氏与杨氏才被请到厅中,见到傅元良与傅元实,这才晓得发生了什么——傅兰儿腹中的那个孩儿,已经证实并不是刘大志的骨肉,却是刘贤的。证实的方法很简单,刘大志长年在外跑船的,而傅兰儿腹中的那个孩儿,月份不对。而刘贤那头,竟也认了,只是刘贤自然指是傅兰儿的不是,而他自己,则只是个醉后没的把持得住,受了引诱的寻常男子而已。
刘大志的意思,傅兰儿腹中的孩儿,不管怎样,都是刘氏的骨血,他们并不打算马上处置傅兰儿。刘家提出,待到傅兰儿产子之后,再处置她,如果是个男孩儿,看在她对刘家“有功”的份上,夺子去母,将傅兰儿逐出刘家,也就是了;然而如果是个女孩儿,则将傅兰儿交给刘氏宗族处置,最坏的情况就是动私刑——沉塘。
金氏差点就晕过去,她再也不会想到,她的兰儿,竟然会做出这等丑事,而刘家竟然也忒绝情。眼下广陵三房是她认为唯一可能仰仗的,想到这里,金氏便哭着过去扯杨氏的衣襟。
杨氏道:“我当时真的恨不得上去给她两掌,教她醒一醒也好。若不是她,自小事事迁就兰儿,养成了她这样一副无法无天的性子;跟着又图刘家虚荣,让兰儿嫁到那头去,还是什么’吞婚做’的亲事”她说着,长叹一口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傅春儿心里忽然一动,原来傅元良夫妇,怕是实在觉得没脸见这个女儿,傅兰儿能有今天,罪魁祸首,实实在在,是养成她这副性子的夫妇两个啊!
“娘,如今究竟怎样了?刘家还逼咱家交兰儿姐出去么?”这等事情,在后世或许实在算不了什么,在这个时代,官府却是默许宗族里动用私刑的。
杨氏被问到这里,忍不住伸出袖子抹了抹头上的汗,道:“与那刘家商议了许久,又许了一些钱帛好处,最终刘家同意你大堂姐留在咱家,直到待产的时候。但是绝对不能送回江都去,否则刘家便会将傅家告上广陵府,那时便糟了!”
杨氏口中的“糟了”包含好多含义,傅春儿也懂。自家如果想要与纪家做亲,本就是差了好大一截,谁都没把握的事情,如果傅兰儿的事情一闹大,自己与纪燮的事情,只怕更要横生波折。还有傅阳,傅家在广陵的产业,也会因此受到冲击。出了这样一桩“不德”之事,再被竞争对手一黑,日后生意上必定举步维艰的——
傅春儿心中,好些念头同时在打转,然而这些似乎都不能与人的生命相提并论——“娘,那兰儿姐怎么办,兰儿姐可能会没了性命啊!”
“兰儿行差做错,是她咎由自取,眼下,她只能听天由命了”杨氏显然也是难过得紧,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她说着看向傅春儿,几乎想把女儿拥到怀里,然而她却硬生生克制了,板着声音对傅春儿说:“春儿,你一定要记住,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名节这上头,是头等大事,万万不可走错一步。一步踏错,便无可挽回了啊!”
二百三十八章 又可怜又可恨
傅春儿听了杨氏的话,脸色发白,怔了许久。她还是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时空里人们对女子的要求,凭什么女子就非得“从一而终”,又是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眼见着刘贤还照样跟着刘大志在街上晃来晃去,一双贼眼照样四处乱看着,为什么傅兰儿就偏就获了这等罪——不公平!
傅兰儿自己当然也有过错,可是罪不至死。那刘家,先是幽囚着傅兰儿,饮食穿着上都是最次一等的待遇,完全是凭她自生自灭的态度,哪里是真将傅兰儿腹中刘家子嗣放在心上的样子。如今照着傅兰儿的身子,能不能平安地产子还是两说,刘家就已经急急忙忙地将给她未来的安排都定下来了。当女人是什么,是生孩子的机器么?生完就扔掉?生不出男孩就废掉?
还有大伯和大伯娘这一对,心究竟是怎么长的?养女不教且不去说它,如今已经事涉生死,性命攸关的时候,她真的不敢相信,这夫妇两人竟然能够过自己家门而不入,他们是真的已经束手放弃了傅兰儿,真的准备让她去听天由命了么?
摊上这样的父母,不能不说这位兰儿姐,除了可恨之外,还真是可悲。傅春儿想到这里,面上又现出忿忿的神色来。
杨氏似乎是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似的,对傅春儿说:“回去的路上,你大伯娘已经哭晕了一次,这时候大家心里头都乱的不行,此时便埋怨他们,也不是办法。”
她又叹道:“当时在刘家,你大伯与大伯娘已经下跪求人了。也许了赔给刘家金银财帛,相求放过兰儿,可是那刘大志只说,不差钱,但是咽不下这口气。”刘家便是存了心要整治傅兰儿啊,想到这里,杨氏长叹了一口气,也跟着傅春儿一道沉默着。
反而是傅阳。在傅春儿身旁,拍了拍傅春儿的手背,道:“那刘家既然答应了大堂姐在咱家暂住,总是还有些缓冲的时候。咱们一道合计合计,这几个月的功夫,总能想出些办法来。”
杨氏听了。连忙说:“千万不可莽撞,你们要知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万一刘家那头,放出些什么闲话出来,”杨氏自己就是吃过闲话的亏的,对流言之害感触尤甚,“春儿,娘最担心的,是你啊——”
傅春儿当然明白杨氏的意思,然而她又觉得,维护傅家的名声固然紧要,可是要以傅兰儿可能会丢掉一条命为代价。这等代价,未免也太昂贵了。在这个时空里。她虽然已经待了不少个年头,她骨子仍然笃信的是,人人乃是平等,男女应该无差,而人的生命,则是最宝贵的。失却了的性命便再无可弥补。要她真的眼睁睁看着傅兰儿一日比一日离噩运更近,这定然会令她寝食难安。
傅阳却安慰她,道:“妹妹莫急,办法会有的。”跟着便背着杨氏朝傅春儿使了个颜色。他虽未明说,但是傅春儿却有了些**心,感觉好了些,不像原先那样堵得慌了。
也是,现在人在自己家里,总归是能想出办法来的。傅春儿想,大不了想办法把人偷偷地送出去,去求仇小胡子帮忙,将这位大姐送得远远的。刘家找上门便来个死无对证,这样总行了吧。她想到这里,总算稍稍觉得心安。
杨氏挥挥手,道:“不早了,都歇着吧!春儿你往后要照顾些兰儿的心情,她总是个有身子的……往后,往后还不知道会如何……那刘家既然放了狠话,又说要刘家宗族出面,这件事情怕是没有那么容易能够摆平的。”
傅春儿心下恻然,当晚只胡乱歇了,第二日去看傅兰儿。傅兰儿正在发脾气,见到傅春儿进来,道:“三妹,你看看,你家这两个婢女,实在是不懂得待客之道。无论如何,我总是你家亲眷,早间就给我吃这个。”
傅春儿一看,桌上摆着一碗白粥,一对包子一荤一素,一碟儿现炸的小条鱼儿,一碟花生米,一碟酱菜,旁边还放着一碟蜜枣儿,估计是素馨拿来,打算一会儿傅兰儿服药的时候给她甜甜嘴巴的。
“大姐,我们全家惯常都吃这些,再要别的,我们家也变不出来了啊!”傅春儿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我在刘家的时候……”傅兰儿本想吹嘘一下她在刘家日子过得有多舒坦,可是想了想,也想不出早餐时什么更好的待遇了,便道:“说与你听你也不知道,不说也罢——”跟着便开始向傅春儿吹嘘自己在刘家见过多好的布料。
“三妹,我说啊,你那些箱笼里,都是些过了时的布料,见你还这么珍重地收着……”
傅春儿记着杨氏的话,只顺着傅兰儿的话说。傅兰儿说得得意洋洋,话里话外,都在重复着她在刘家曾经颐指气使的那些日子。傅春儿默然,傅兰儿刚成亲那会儿,似乎确然是这样的,然而后来她竟然落得这份田地上,刘家没有一个人肯伸手帮她的,最后还是傅家打过招呼的邻居,给通风送的信。
大姐,你要是真这么牛,你咋就不在刘家培植几个心腹呢,出了这样大的事,连个能传讯的人都没有。傅春儿心里暗暗这么想。
眼前这位大姐,依然茫无所知地指点这个,贬低那个,傅春儿屋子里的陈设,就似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直到素馨进来,将她该服的药喂她服了,傅兰儿才乖乖地喝了,接着问傅春儿:“你知道我娘什么时候会来接我么?”
“大伯娘前日里送信过来,说是年前家里忙,怕是腾不出空特为来接你。又担心你的身体,所以与我娘说好,你先在我家住上几日,免得到江都一路上颠簸辛苦。”傅春儿说得基本上就是大伯娘金氏的原话,只是这话是她早先傅阳第一次去的时候送过来的。
傅兰儿听了这话,盯着傅春儿笑了个不住,傅春儿被她笑得毛骨悚然地,傅兰儿却自管自将面前的药碗一推,径直去傅春儿榻上去半躺了,然后缓缓地说:“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我娘定是见过了刘家人,知道了我的事——”
大姐,弄了半天,你做了什么事情自己也是知道的啊!
“三叔三婶才真的是好人啊!我以前不懂,现在可真是羡慕你,春儿!”傅兰儿朝着床顶望着,一时悠悠地道。
傅春儿啼笑皆非,心想要是自己爹娘知道被这位大堂姐这样随手发了一张好人卡,也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傅兰儿一只手护在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之上,轻轻地道:“春儿妹妹,你帮我传话,转告三叔三婶,若是能容我在这儿将这个娃生下来,我下半辈子,我下半辈子做牛做马,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她怔怔出神,半晌才道,“那些个男人,都是嘴上一套,行事一套,明明说好的,可以护着我跟这个孩子,被他叔叔吓得,再也不敢进二门来,就是个怂的。孩儿莫怕,”说话之间,傅兰儿面上突然露出无比温柔的神色来,抚着小腹,口中道:“娘才不怂,有娘在,就有你在。”
这下轮到傅春儿惊得双目圆睁,刷地就站起来,所幸素馨她们这会儿都不在房中,她疾步走到门口,往外张了张。门外没有人影。傅春儿稍稍松了口气,她还真的不敢对素馨完全放心,而玉簪又还年轻,又是没机心的,这些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赶紧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好。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傅兰儿依旧在榻上高卧着,冷冷地道。
“大姐,你别胡说!”傅春儿听了,胸中有气就撞上来。
“哼,这有什么?我傅兰儿的孩子,定是这世上定定聪明漂亮的娃儿。”傅兰儿一边抚着小腹,一边充满怜意地说着。傅春儿听了,心下立刻又有些恻然——眼下,傅兰儿与这个孩子的命运,都是未知——万一,万一真的没有好法子,万一刘家宗族真的逼上门来……她不敢想。
谁知,傅兰儿在自认了与刘贤有私之后,突然又说,“刘大志那个貌陋的,长成那般夜叉模样,我可不要与他生孩子!”傅兰儿说出这句话来,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二百三十九章 所谓扶不上墙的烂泥
“不是吧!”听了这句话,傅春儿被自己脑子里闪过的念头给雷到了。她盯着傅兰儿,半天,才很艰难地问道:“大堂姐,我问你件事——”
“我听说你此前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傅春儿犹豫着要不要当面问问她当时在大德生堂看到的事情。
“那又如何?”傅兰儿面上神色却开始怔忡起来,良久方道,“那个娃儿,是个没福的,就不该托生——所以我才……”
“什么?”傅春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孩子,竟然是大姐你,你自己……”
傅兰儿眼有点直,忆起当日她怀了身子之后,与刘大志曾经有一番大吵,觉得将那个丑夫恨到不行,便自去求了药物,将那个孩子打掉。
一念及此,她似乎突然害怕起来,在榻上撑起身子,转过来看向傅春儿,道:“春儿,我烦你一件事,”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傅春儿,“我以前是怀上过个孩子,却是刘……刘大志的;后来,都是我一时想不开,就服了药物,那孩子才没了的。”
“好妹妹,烦你替我在平山堂,不不不,平山堂太远,那个孩儿,应去不到那里,你就替我在城中的寺院里,点一盏长明的油灯,帮他早日超生,免得他来找我索命——”傅兰儿面孔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像是从来不为早先小产的事情感到抱憾似的,反而显得十分害怕,用手护着自己腹部,仿佛是担心早先那个枉死的孩儿,冤魂会来对她现在腹中的孩儿不利似的。
傅春儿极其无语,但是也明白了前因后果——傅兰儿不仅仅是与刘贤有私这么简单:她曾经服药,将她与自己夫婿的一个孩子给无端端害了,后来又与夫婿的侄子有私,再度怀孕,这回却把这个孩儿当做正儿八经的心肝宝贝好生养着。
大姐,你脑子敢不敢再不正常点。
至此,刘家的态度便完全能够解释了。刘大志自然是将傅兰儿恨到了骨子里,想想傅兰儿竟然戕害他的子嗣,却愿意为了自己侄子养儿育女。她以前曾经听说过,那刘大志年轻的时候,曾经说过一门亲,后来因为女方嫌他“太丑”,所以退的亲,因此刘大志一气之下,才将婚事拖延到了这样久。而眼下这回,傅兰儿作为刘大志明媒正娶,花轿抬进门的妻房,竟然也因为“貌陋”而不愿为他生儿育女,还与年少风*流的侄子私*通,这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伤一个男人的自尊呢?
估计刘大志想杀了傅兰儿的心都有了。
傅春儿想来想去,突然问:“大堂姐,你既然不满意姐夫,当初为何又坚持要嫁他?如今闹成这样,你不觉得,你以前那个孩儿,和现在这个,才是受害最深的么?”
傅兰儿半卧在榻上想了半晌,才道:“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三婶儿——”
“我从小在江都乡下,见过什么世面啊!还不是三婶带着你回家的时候,成日价炫着广陵府的日子有多么豪阔,吃食多么好吃,穿得绫罗绸缎,你外婆家还有下人服侍。而我爹娘一直在乡下,日子过得从来都那样寒酸,哪里会晓得城里的日子竟然这么好过——从那时候起,我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嫁到广陵府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傅春儿觉得自己后槽牙一直在磨,杨氏向来低调,万万没有向妯娌亲戚炫耀的可能性,而下人服侍什么的,更是傅兰儿信口胡说了;这位大姐有今天这日,就是因为她自己天生的虚荣心作祟,然而就这样,她也能怪到自己与杨氏的头上来——好你个傅兰儿,真不是盖的。
“不过三婶现在对我不错,以前的事情,我也不怪你们家了——唉,反正在你们家,我还能好生休养休养,我这不也谢过三婶了么!”这句话已经是傅兰儿有史以来在傅春儿面前说得最软乎的了。
*——*——*——
傅春儿从自己房中出来,神色愤愤,傅阳见了问起。傅春儿只说:“哥,你说,要是明知烂泥扶不上墙,咱还应该去扶么?”
傅兰儿那性子,尤其是那张嘴,到处惹人厌的,也就自家人能稍许容忍她一些。然而这个时空里,女子却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待在家里,总要出门子到夫家的。然而眼下傅兰儿无论到哪里,都是惹事精外加一张臭嘴,在刘家弄成这样,自家连两个新来的丫头,都这么讨厌她。这人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偏这坨烂泥眼下还烂在了自己家里。
傅春儿心里继续抱怨大伯傅元良和大伯娘金氏,若不是这两个教出来这样一个奇葩闺女,又由着她嫁到广陵刘家这样的人家,如果是寻个老实的庄户人家,岂不是……不对,傅兰儿就算是嫁了庄户人家,也一样是事儿精,只是出了事儿不会需要自家出面维护就是了。
傅春儿指节在桌面上敲敲敲,敲来敲去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她自忖要护着傅兰儿逃脱交给刘家宗族的命运,总还是有些办法,但是这位大姐,这个性子,下半辈子怎么过日子,才是真正的难题,所谓烂泥扶不上墙,便就是如此。
傅阳见了妹妹这样烦恼,劝道:“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眼下想太多也没用。别忘了咱们自家还有年要过呢,少了你这个操持的,娘怕是要吃力不少。”
傅春儿一想也是,傅兰儿这件事情从小年夜腊月廿四开始,已经闹了这好几日,眼看就要大年夜了,杨氏操持各项过年要准备的事情,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然而自己却没能好好搭把手。傅春儿内心觉得愧疚,赶紧去寻了杨氏,也帮手准备过年的事情。
然而忙碌之际,傅春儿便又想起纪燮当日曾经说过,年节的时候,希望她能够与自己父母见上一面的。想到这里,她又有点紧张,不知道见了纪燮的双亲,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形,眼下却又没有信儿。她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想念纪小七起来,也就这几日不见,心里便有些牵肠挂肚的感觉,如果那人真的出远门,一去大半年,日子该怎么过——
眼下城中的铺子已经关的七七八八了,主家大多回家过年,再过一日,衙门也要下衙,直到正月十八之后才会开印。“水绘阁”那头的生意进了腊月便不再做了,只有“大德生堂”还开着,而且年节的时候会一直开下去,防着城中有人生病上门。
傅春儿忙碌一阵,烦恼一阵,烦恼一阵,又忙碌一阵,突然干脆起身,换了出门的大衣裳,与玉簪招呼一声,出门自沿着东关街,往大德生堂过去。
今日大德生堂里,竟是易大夫坐堂,见到傅春儿,便起来见礼,道:“傅姑娘——”
易大夫本名叫做易连生,自从傅春儿给引荐至靖江王朱若极府上,得了不少好处——朱若极藏了基本宋代留下来的孤本医书,都借了他研读,另外一些不常见的药物或是药方,在靖江王府上都能找到,一时令这个“医痴”大开眼界。既然靖江王赏识,易连生自然是感激傅春儿的引荐,此刻见傅春儿过来,便问:“姑娘是来寻解元公么?”
纪燮原是一省的解元,即便他后来没有再战春闱,但是广陵府不少人还是一直称他为解元公。
傅春儿俏脸便有点发红,仿佛被人窥破了心事一般,但是她还是照样大大方方地应道:“是——易先生,怎么不见周叔?”
“周大夫今日回家里看看,我与他商量好了,这几日我值着,过了年初三,他便过来替我。”易连生解释道,顺便提了一句,说:“这几日解元公每日都过来大德生堂歇宿,但是想必是年前是最忙的时候,每日都很晚,回来之后又读书,这位爷真是——”
傅春儿朝易连生轻轻福了福,便借口到大德生堂后面的小厨房里帮忙收拾,便去纪燮的院子里看看。
纪燮的小院,一如从前,原来摆着两排珠兰的院墙之下,自那排珠兰搬走之后,就再没有种什么花木,倒是显出地上用不同颜色的卵石,拼出了一些花样儿来。而屋舍前面的那株广玉兰树,细细地围了一圈草绳,大约怕是玉兰树冻着了吧。傅春儿恍惚间,便似乎见到早些时候,纪小七立在这广玉兰树下,望着自己的情形。
当真是好一段时日没有见到他了,傅春儿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苦涩。出了傅兰儿这等事情,江都那里还有如傅元良那样事到临头就往后一缩的这等好亲戚,让她自己都没有底起来。与纪家之间,本来就难,而现在难上加难。
她一直相信,两个人是志同道合的。她欣赏纪小七的志向,疼惜他为实现自己的志向所作出的努力,然而傅春儿也有自己极朴素的道德标准,傅兰儿既无大恶,则至少命不该绝。她拿这位大姐没办法,却至少希望能够挽回这两条性命——因此这件事情往下走下去,会对傅家,对她自己,有什么影响,她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格外地烦恼。
在这个时候,不知哪家已经开始在放爆竹,大德生堂小院的外边一片喧闹,而院里则显得有些冷清。傅春儿呵出一口气,在空中立时就成了一团白雾,久久不散。
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却见到念兹在兹的那个少年,笑吟吟地立在自己身后,见她转过来,才出声唤道:“春儿!”
二百四十章 异僧?妖人?谢谢
傅春儿见到纪燮,一阵惊喜,面上挂上了一抹笑容,一抹红晕,整个人不知为何也振奋起来。
纪燮穿着一件半新的深蓝色事事如意纹棉制的深衣,显是刚刚在外间走动才回来。傅春儿忍不住问道:“只穿这么点,你不冷么?”
纪燮闻言却似极开心的样子,道:“没事,里面穿了不少。”说着,他朝傅春儿走近两步,柔声问:“你……可好?”仿佛千言万语,都汇聚在“可好”这两个字里了。
傅春儿反而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她感觉到纪燮脚步迫近,立时低下头去,有点没有勇气去看对方的双眼,恰在这时候,突然外间后街上几个顽皮的孩子正在玩着“掼炮”,那是种一掷在地上便会发出巨响的炮仗。只听嬉闹声过去,不知是谁,将炮从围墙外面扔了进来,落在院中的地上,“砰”的一声大响。
傅春儿被这突如其来的炮响吓了一大跳,身子不由自主地朝纪燮身前撞过去,她比纪燮要矮大半个头,正巧撞在纪燮的怀中。纪燮当即伸出双臂,将她轻轻地揽住了。他便这么轻轻地揽着,却不敢用力,仿佛双臂之间,拢着一枚世所罕有的珍宝一般。
傅春儿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白汽似乎令纪燮穿着的深衣表面沾上了一点儿湿气。她头一回与纪燮靠得这般近,仿佛可以听见眼前之人的心跳声。
纪燮此刻一颗心也确实在飞快地跳着,他觉得傅春儿一点点散开的额发。正在自己下巴上轻轻地蹭着,柔柔痒痒的,不由得心中一动。
背后一个不识相的声音响了起来,“小七爷——”
“啊哟,没事——”侍墨看清楚了院里的情形,连忙想补救,傅春儿早已别过头去,往后退了两步。斜着身子对着纪燮,不好意思地对纪燮说了句:“又炎哥——”
侍墨尴尬非常,站在院门口,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纪燮温和地笑笑,转头去问:“侍墨,怎么了?”
“去……去洪家的时辰到了,再不去,怕是要晚。”侍墨小声说,突然觉得自己太没有眼力劲儿了。往达官贵人家里去,晚个一刻半刻的,哪有眼前小七爷与心上人相见来得重要。
“嗯。我晓得了。”纪燮应道。可是却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侍墨马上退了出去,让自家小七爷与傅春儿就着这短短的时间说一会子话。
“初六的时候,我大伯父在别院请客,我已经与大伯母打过招呼,回头会请你与伯母上门。到那时,我大伯母会看机会安排你与我母亲见上一面……”纪燮笑着对傅春儿说着。然而傅春儿却能见到纪燮眼底有一点点担忧的神色。
应该很难吧,纪小七要说服母亲接受像自己这样的女子——傅春儿低下头,想起当日曾经在田家巷外头见过一面纪小七的母亲黄氏,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纪燮见对面的小人儿眼神躲闪,便大致猜出她在想着什么。只说:“我连春闱都没去,你难道还不信我?”
傅春儿抬头看看。强笑道:“我怎会不相信你?”
可是她心中却并不希望这样。当年弃了科考,转而从医的事情,纪燮几乎要与家中决裂,若不是因为当初他在疫病流行之际,为广陵府出力,最后得了杜毓在皇帝面前为他美言,最后又是御赐的“闲差”,纪家那头,还不晓得会怎么闹呢。纪燮如今已经日日在大德生堂住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自家了。古人讲究家世背景,若没了家族支持,纪燮在广陵城中,总显得太过势单力薄了些。
她不希望一直这般下去,更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情,纪燮与家里闹得更僵。再加上傅兰儿的事情朝起一凑,傅春儿觉得更加烦心,但是纪燮这般安排的事情,她不能不应了,点头道:“初六是么?我与我娘打声招呼,届时一定会去。”
“我大伯母是个极通情达理的人,也一定会很喜欢你的,不用担心,我母亲那里……我自然会想办法。”纪燮言下之意,拿自家那位娘貌似也没有什么办法。
两人还想再说一会儿话,可是傅春儿已经看见侍墨又在门口“频频”出现,于是便也催促纪燮,“又炎哥,你先去忙吧,过了年便要出发的,眼下在广陵城中,该打点的自然都要打点好。”
纪燮越发觉得傅春儿懂事,当下便与她一起出去,跟着两人便一起向易连生告辞,接着在巷口分别。傅春儿看着纪燮带着侍墨一起离开的背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要是自己没有家里人,没有哥哥,没有爹娘,没有铺子,没有生意,就只这么个在外奔忙的纪小七,是不是会被闷死——所以说,自己还是个幸运的。
只是往大德生堂跑这么一趟,并没有令傅春儿心里的郁闷消减多少。她从大德生堂出来,一个人立在年节前冷冷清清的街巷上,一时间有点不知道想往哪里去才好。
这时候,对面街巷的远处,一阵喧哗之声传来。那喧哗之声越来越近,傅春儿远远地见到一众百姓,拥着一个人,从街巷里走了出来。
只见中间那人,在这样寒气逼人的天气里,却只穿着一件宽袍大袖的月白色僧袍,可以见到那人的光头,与头上的戒疤。见到那人的形容相貌,傅春儿吃了一惊,那不是袁时么?
袁时原是靖江老王爷朱若极的朋友,因为当日傅春儿求到朱若极门下,勾起了袁时的兴趣,因此过来在“香影阁”帮忙招徕盐商这头的生意。此人是个奇人,早年间。传说此人是广陵城中最有名的讼棍,这一阵子广陵府已经听不到他的“赫赫威名”了。当然,谁也不知道此人竟是“香影阁”中的神秘人物——大约是因为此人能够易容的缘故吧。傅春儿曾见过此人易容,又快又好,跟变脸似的。
此刻他却又是另一副样子。那件月白色的僧袍一尘不染,而袁时一张玉面上如隐隐有宝光流动一般,而一对眸子则晶莹如黑玉。此刻袁时的面相极为年轻,也就二十许人的样子。可是那等气度,令人一见难忘,绝不会与寺院里的寻常僧人所混。他大步流星地走来,袍裾飞扬,露出他脚上踏着的一双麻鞋。袁时一面走,口中一面低低地宣着佛号,果然有些宝相庄严的样子。
傅春儿看着为乡民簇拥而来的袁时,一时忘乎所以,竟忘了避让。袁时在离她大约十步的地方。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傅春儿。
“兀那小姑娘,你莫要挡了圣僧的去路——”
傅春儿愣神。这不是袁讼棍。咋就圣僧了呢?她这一迟疑,就有旁边的乡民上来,更有些直接的便想将她推开。
“且慢——”袁时在这时候开口了,听见他的声音,傅春儿觉得有如见到夏天里冰块撞击的泠泠声,动听固然动听。可是眼下是数九寒天,傅春儿登时觉得自己臂上就起了一臂的鸡皮疙瘩。
余人也明显是被袁时开口震住了。只见“圣僧”伸出手,轻轻地指着傅春儿的眉心,慢慢地道:“此女与佛有缘——”
我谢谢你啊——傅春儿闻言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跳到路边去。将道路给这群莫名其妙跟着袁时游街的人们腾开。
哪晓得袁时并没有放过他,即便傅春儿跳开。指着傅春儿眉心的指尖依然跟随着傅春儿的走动而转了过来。“你在烦恼!”声音依旧清泠,令傅春儿闻言更加烦恼。
傅春儿微张了嘴,困惑地望着他——这人一个月里替“香影阁”赚了一千七八百两银子,因此傅春儿没大事并不打算戳破这人的牛皮,不对,是“僧皮”——
“这位姑娘,圣僧都说了,你与佛有缘,我看,不如你随了圣僧去,在他老人家点化之下,没准能够修成正果,早登极乐。”旁边一个“中毒”甚深的中年妇人,面色蜡黄,一边走,一边拈着手上挂着的一串佛珠,看着就是被袁时一张生花利口给“点化”了的,也不看傅春儿眼下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地就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
傅春儿望向袁时,隐隐有相求解围之意。却见袁时正对着她,口型在说着什么,说了两遍,傅春儿想了想,便明白了是“明日香影阁”五个字。她也算是精乖的,当下做出福至心灵的样子,也跟着双掌合十,朝袁时深深一躬。周围的百姓竟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而傅春儿竟也略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是不是刚才与袁时一番眼神交流,便就此被他“蛊惑”了。
傅春儿随着众人,在广陵府的街道上行进了一段距离,沿途不断有百姓见到袁时这“圣僧”形态而加入的。傅春儿却找了个机会,斜刺里往个小巷里一拐,总算摆脱了“游行”的队伍。她反复想着,不知道袁时究竟是何等人,自己竟然只是望着此人望了片刻,就真的觉得有些把持不住,就只想跟着此人前去看个究竟。
这是简单的催眠术么?若是此人真会催眠术,傅春儿如是单独去“香影阁”与此人碰面,还挺危险的。
然而傅春儿还是有点心动——袁时劈面便点出她的烦恼,或许此人,或许此人真的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傅春儿想了一宿,第二日早上,还是决定前去赴约,只是她叫上了傅阳,并且将大致的经过都与傅阳说了一遍,只没有将袁时那神叨叨的模样讲的那样神。傅阳不以为意,当下陪着妹妹过去。
“水绘阁”与“香影阁”眼下都歇业了,“香影阁”还未进腊月便关张大吉,倒是“水绘阁”还乘着年前广陵百姓采购年货的时候,小赚了一票。“水绘阁”这里,门庭紧闭,铁将军把门。傅春儿不是掌柜,身上不得钥匙,不得不从“香影阁”另一头,绕到后门去看看。
果然“香影阁”的后门开着,里面能隐约听到一点人声。
傅春儿与傅阳一起过去,步入“香影阁”的大厅,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便传了过来。
傅阳熟悉各种香料香件的味道,将声音压得极低,轻轻地道:“这是戴家的一款安息香,名叫’清音’!”他话音刚落,只听里头琴弦“铮”的一声。傅春儿循声望去,便见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坐在窗口。
香影阁临水,此时窗口大开,一股湿气便扑面而来,然而这湿气却并不那么寒冷厚重,而是仿佛有些淡淡的暖意在里头。
ps:
抱歉,今天晚点那章,八点是肯定来不及了,力争在十二点前更新——谢谢大家,关于某位大姐的意见,小非都看到了——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