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一章 改观
戴悦看了看,凑到傅春儿耳边说了什么,傅春儿一听,大喜,连忙又道:“那两个小盒里,一个是胭脂膏子,另一个是眉粉吧!”
傅阳看看妻子与妹妹,笑着点点头。然而姑嫂两个,对那小瓶子里的物事便再也猜不到了。傅春儿原猜的是头油,戴悦猜的是香露,都被傅阳否认了。傅春儿便撅嘴不依,要将那瓷瓶打开了看。
傅阳唬了一跳,道:“这瓶不成,我可是受人之托,这瓶儿是要送给旁人的。”
他说着,连忙从旁边取出来一套散装着的瓷瓶瓷盒,与那漆盒中看着一模一样,但是看上去却似乎没有漆盒中的那样精致。
一样样摊在姑嫂两人面前,傅春儿与戴悦两个,都是见惯了各种妆品的,一一打开之后,便也有些吃惊。这些东西,确实奇思妙想,与傅家、甚至是戴家原先的出产一样,都有所出新。
先看那鸭蛋粉,装鸭蛋粉的瓷盒一旦打开,里面的香气立刻就散出来,傅春儿闻闻,道:“真香,怎么这么香呢?”
傅阳笑而不语,倒是戴悦看着粉饼,“咦”了一声,道:“竟是这个颜色的。”无论是傅家的鸭蛋粉,还是戴家的贡粉,都是雪白雪白的,掺不得一丝杂质,然而眼前这具鸭蛋粉,却是呈现淡淡的粉色。傅春儿手指一动,便想想这粉试在肌肤上的样子。她看看傅阳,傅阳连忙点头允了,姑嫂两个,用上妆用的细绸,各自擦了一点在肌肤上,抬头互相看看,都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效果。
接着看那瓶面脂,瓷盒之中的脂膏,几乎是透明的,凝固的脂膏之中,似乎漂浮着很多粉色的桃花花瓣。傅阳在旁边说:“桃花素来有活血祛瘀的功效,抹在面上,能流通血脉,取祛黄气,令肌肤显得更加红润。”傅春儿好奇,用银匙挑了一点面脂出来,抹在手背肌肤上,只见连着那面脂一并挑出来的桃花花瓣,细细搓揉之下,便似瞬间就被肌肤吸收了去一样。傅春儿一时啧啧称奇。
其余两个扁盒之中,所盛的东西也很特别,胭脂不是“正红”色的,而是桃红色的,闻上去满是甜香,而眉粉更是出奇,平平的一个小扁盒里,自左到右,那眉粉竟然是从绿色渐渐变为蓝色,跟着是紫色,最后才成为棕黑色。
“这,这些都是谁出的主意呀!”傅春儿觉得这些实在是已经有了现代彩妆的风范。
傅阳笑道:“妹妹莫急,将那瓷瓶里的,也倒一点在手上试试。”
傅春儿依言做了,倒出来的却是清亮的妆油,“还说不是头油?”傅春儿凑上去闻闻,一阵桃花香味传来,令人仿佛置身桃花林。
“真的不是头油呢,妹妹抹在手上试试——”傅阳循循善诱。
“真的唉,抹在手上很滋润,又一点也不油腻,春夏用正好,”傅春儿喜出望外,“哥,你终于将护手油也给制出来了啊!”
一时戴悦也试了,也说好,觉得这“护手油”滋润得很,却又轻薄,“抹完照样可以去绣花裁衣裳,一点都不怕油渍沾到了布料上。”
“我不敢掠人之美,还真不是我的功劳,”听了两女的夸赞,傅阳终于舒心地笑了起来,“这里头,还真有个事儿要请娘子与妹妹帮我个忙——是制成这个妆盒的人拜托的。”
“是么?”傅春儿与戴悦相互望望。
*——*——*——
午间,傅春儿便找了个由头,将素馨请了来,道:“素馨,我嫂嫂得了一盒新的妆品,只不晓得敷在面上是如何个效果,想找你来帮着试试。”
素馨觉得这姑嫂两个着实古怪,要试妆,为何偏要叫上自己呢?这会儿傅春儿刚巧将桌上那个漆盒往前一推。素馨看着漆盒面上那幅点镙的桃花流水,突然觉得有些心动,便竟没有推辞,任由傅春儿按着自己坐在椅上。
戴悦化起妆来更加手熟一些,当下便由她负责给素馨涂脂抹粉。
傅春儿在一旁看着,她只觉得一手炮制这些妆品的人,定是为了这盒妆品花尽了心思。素馨前阵落水受寒,落下了病根,面色总是有些青白。那淡粉色的鸭蛋粉,一旦上妆上在她面上,那原本戚戚的面容,便立即换了一副样子,红润饱满起来。而那桃红色的胭脂,抹在唇上,虽然并不如往日那些朱红的唇色那样鲜艳夺目,但是却别有一番清新。
戴悦特地选了偏蓝紫色的眉粉,替素馨描了眉,跟着便道:“好了——”她轻轻扳过素馨的肩膀,让她转向傅春儿。
傅春儿笑笑,道:“真是功夫不负有些人啊!”戴悦在素馨身后,也掩着口笑,接着举起一面铜镜,给素馨看她自己的样子。
素馨原本自负美貌,只是一来在病中,再加上心情沮丧得紧,对自己的面貌,本来无多少信心,然而看到镜中人的时候,简直大吃了一惊。刚才盒中的那些妆品,她用在面上手上,无一不舒适,无一不熨帖,再加上香气馥郁,简直叫人欲放手而不能。
“我说呢,那人专为素馨姑娘做的,素馨姑娘定然会喜欢。”戴悦看见素馨这副捧着铜镜左照右照的样子,忍不住笑说。
“吓,嫂子,你可知道,那人在这些妆品之中,可是下足了本钱,什么珍珠粉、冰片、**、木香、龙诞香……用了不知道多少,又花尽了心思,才得了这么一份妆品,嫂嫂,这份咱俩可是没指望了。人家这都说得清楚,是托咱们送给素馨的。”
素馨的眼光原本就在那漆盒前后转着,心里将这些精致妆品简直都要爱煞了。然而听傅春儿说了这话出来,她的眼光便直直地盯着,想,难道是那个人,那个人,忙了这么久,起早贪黑的,就是在做这个。她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感激来。
“这,这真的是给我的?姑娘,少奶奶,你们莫要哄我。”素馨想着,哪有这等好事。
“自然是给你的,”戴悦这时候已经将妆盒一一收拾,合上,塞到素馨的手里,道:“喏,自己抱好了,要是摔了你可没出去哭去。”
素馨垂下头去,这真真出乎她的意料,
想到这里,素馨双颊染上飞霞,似乎比上了妆之后还要美貌几分。傅春儿与戴悦看看觉得火候不错,便拉上素馨,说是要到作坊去给那制了那些妆品的人“看看效果”。素馨先是强撑着不肯,岂料傅春儿早有准备。
一时玉簪就送了个食盒过来,见到素馨,一时掩着口惊道:“这是……素馨姐姐么?”
傅春儿与戴悦便直笑。玉簪不好意思,扔下食盒,上前挽住素馨的手,道:“姐姐竟怎么打扮得这样好看,简直跟画儿里走出来似的。”
傅春儿高兴地道:“走,玉簪,咱们一起去把你做的这些吃食给作坊那头送过去。”说罢她便自己提了食盒,挽了戴悦,两人一起往作坊那边去。玉簪这头就亲亲热热地挽着素馨,一起跟了出去。
来到作坊这头,素馨自然是最为人注意的。大家都注意到,那个平日里总是拿着纸笔账簿,在作坊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女子,一改平日里青灰色的骇人面貌,成了眼前这个美若天仙的样子;而且破天荒地进来铺子这么久,一句话都没说。伙计们都好奇地看着素馨,更有人去作坊屋子里头去叫姚十力。
素馨此番一打扮,艳若桃李,玉簪便立刻成了陪衬的绿叶。“素馨姐姐,你今儿真是好看!”她在素馨身旁小声地说着。素馨则看着玉簪一团天真的样子,面上一点艳羡嫉妒的神色都没有,心里不免有些惭愧。
一会儿姚十力出来,抬眼见到素馨,“啊”了一声,立时就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一步都迈不得。
素馨也抬头看着姚十力,忍不住生出几分感激出来。其实她早该感激这个人的,或者说,她其实一直在感激此人。只是她此前自觉得打击接二连三,先是被傅春儿打击得总算看清了形势,晓得纪燮身边,自己此生都再无可能插足下去,跟着又阴差阳错,遭人劫掠,她当时早已心存了死志,然而却又莫名其妙地被姚十力救了,跟着又因此受寒损了身子。
所以她实在是觉得自己实是个倒霉蛋,倒霉透了。
而对于与姚十力,她不是没有感激之意,只是那日傅春儿提起,她心中反而生出一阵反感,觉得姚十力此人挟恩求报,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待到姚十力被任何人问起,都绝口不谈当日她被劫掠的事情,她才对此人稍稍有了些改观。
是的,素馨心中早对姚十力有了些改观,只是她心中总有一团闷气在哪儿堵着,可怜姚十力平日在作坊里与她走得最近,因此才成了素馨的出气筒,一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姚十力就是那个遭殃的。
可是谁曾想那个男人竟一声不吭的,一句怨言都没有,反而说起自己的时候,竟还夸赞自己“认真”。那时她还曾想过,不会是当面说说,背后一堆怨言吧。
因此,当她得知那样精致的一个妆盒,竟然是那个男人送给自己的,在那一刻,素馨竟然心如鹿撞,不能自持。
——至少在那一刻,素馨觉得被自己蒙蔽起来的心事被捅破了一个口,从今以后,欲再自欺,也不可得。
二百七十二章 门庭若市
随着日子一天天变暖,草长莺飞,傅春儿却总觉得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儿来。所谓离恨恰如春草,她只觉得胸中的思念就真如一蓬杂草一般活活泼泼地长着,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纪燮那头的消息,依旧不规律,但总是不到她心急如焚,便不会有信过来。一来二去,傅春儿竟然也就习惯了。
傅家铺子的生意,越发的好。去年冰麝油是将近入秋的时候才做出来的,因此最旺销时节实际也只有一个月左右,但是仅仅这一个月,已经有不少客商与主顾记住了“冰麝油”的名头,因此今年入夏以前,冰麝油的订单激增,傅家作坊里,人们在日夜赶工,争取在天热之前尽量多制一些油出来。
鸭蛋粉也有了很大的改进,这倒是很大程度要归功于姚十力。他当日为素馨制了一套“桃花妆”,里面特制了一种带有异香的鸭蛋粉饼。这种工艺实际上是姚十力的创新。他先使用了龙诞香代替麝香进行“定香”,使得粉饼有了个“底香”。傅阳后来试过很多次,终于确定,龙诞香绝对要比麝香更加稳定,而且这种“定香”的方法,令鸭蛋粉能够更好地适应时令花香。也就是说,傅家可以先制出成批的粉饼坯,然后再用莳花的花瓣来熏染就可以了。
只不过龙诞香较之麝香还要昂贵几分,傅家的鸭蛋粉便也自然而然分出档次,用龙诞香“定香”的那一种,便自然成为了上品。
除此之外,傅家将当日姚十力制出的那一种护手油成功地大批量给做了出来,这种油不似当日冬天的时候用马油做出来的护手脂那样润泽,但是在春夏之际,一点也不显得油腻。傅家做了两种香型,但是极清雅的,先是分送了一些给相熟的女眷试用,反响不错。此后傅家便开始向常来常往的行商们推荐这种护手油,往往是一船货里搭上一箱,一来二去,这种护手油的订单便开始多了起来。
有个行商就对傅阳说:“还是你们年轻人愿意动脑子,你看看戴家薛家,来来去去总是那老三样。眼下城中,就属你家出的新品多。”
傅阳笑笑,谦了几句。然而他心中如明镜一般,知道戴家与薛家绝不是那么好打败的——尤其是广陵府这个战场。
就在开春之后的这几个月里,戴家在广陵府辖下一下子开了三家新铺,其中,只有一家在广陵城中,另外两家,一家在邵伯,一家在仙女镇。连戴悦听了这个消息,都有点吃惊,道:“要是照爷爷以往的心思,应该不会想起来往乡下开这些铺子。”她有些担心地问傅阳,“跟咱家的生意,不会有冲突吧!”
傅阳虽然心里觉得有点沉重,但是却不愿在妻子面前现出来,只安慰她,道:“没事的,咱家在邵伯没有铺子,在仙女镇也只是放在姑父铺子里代售而已,时好时不好的。”
然而傅阳真正担心的,不是傅家的生意,而是觉得“戴凤春”的发展,已经走到了一个路口。尽管傅阳也不知道接下去戴家该怎么走,但是很明显,开新铺不是特别好的办法。就好比一株老树,长势颓然,却又偏加上了好些新的杂枝,这老树自身其实不堪重负。这番话他有心想对戴悦说,但是看着小妻子每日无忧无虑地在在家中张罗这个,张罗那个,就有些不忍心开口。
除了这些变化以外,傅春儿还明显地觉着一点,就是广陵府人多了起来,不对,确切地说,是瓦匠营外面那条东关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她有一日起了个大早,出门想往富春茶社去买些早点,却发现,东关街上竟然有好些人,候在黄家宅子的外面。她经过黄家宅子,还特地溜了一眼,只见黄家的门房正在给每个在黄家外面候着的人发号牌。
“这什么情况,怎么都排起号来了?”傅春儿心里暗想,却只见排在黄家外面的人,穿衣打扮,俱都是非富即贵的样子。不少人也互相认识,打了招呼便攀谈起来。领过号牌的人则并不在黄府大门口排着,只三三两两地聚在黄府门口,却也不敢离去。结果门口东关街上便显得人特别多。
傅春儿绕过了好些“贵人”们,突然耳边擦过一句,“哟,这不是‘薛天赐’的薛老板么,怎么,也来拜访黄大人啊!”
傅春儿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近五旬的男子,穿着绸袍,正在与旁边人应酬,只听他谦道:“哪里哪里,薛家与黄家原是亲戚,这次不过寻常过来走动走动……”
接下来的话,傅春儿没听在耳中,匆匆赶路去了。只是她记起来,那位该是“薛天赐”的老板薛定贵,薛氏兄弟当中,那位兄弟薛定诺,早先已经纠缠在花山涧的谜案之中,枉自送了性命。只是这许多非富即贵,大家都聚到黄家门前,究竟是作何打算呢?刚才众人称呼的那位黄大人,看这架势,应该还是身居盐业总商之位的黄韬,而不是初出茅庐的黄五。
待傅春儿到埂子街转了一圈回来,黄家门前已经不发号牌了,门房只对继续过来的人说:“实在对不住,今日我家老爷下午出门,实在是没功夫,见不了这么多位老爷们……”
果然是来见黄韬的。
“可是我们是从淮北特为赶来的,就是特为要来见黄大人一面。”门口求见的人便说。旁边就有人起哄,有些人说:“淮北真不算什么,昨天还有是从山东过来的呢!”
“是啊,实在是不凑巧,今日是赶不及了,这位老爷,明日请早些来吧!只要不算太晚,我便给您留个见我家老爷的位置。”门房貌似很好说话的样子。对方见这边是这么个态度,也觉得不好勉强,便应下,自去城中寻客栈住下去了。
傅春儿回到家中,傅阳正从房中出来,见了妹妹拎了“富春”的茶点进来,笑道:“我道你为什么这么早,原来是惦记着……”
傅春儿却急急忙忙打断了傅阳的话,将在外头见到的事情一一都说了,最后问道:“哥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那黄家大门口,怎么竟然比咱家铺子还要热闹?”
“是吗?”傅阳想了想,道:“我原以为这与巡盐的御史过来城中有些关系。”
“御史是专程巡盐的?”傅春儿有些吃惊。她一时想到袁时,也不晓得巡盐御史到广陵府来,与这人有没有关系。
“是啊,不过妹妹,听说御史已经回京复命去了,广陵府也未听闻有何变故啊!”傅阳接着道,但是他看着妹妹面上浮起的好奇神色,连忙答应道:“好,回头哥哥留心着帮你打听打听。”
不过还没有等傅阳打听到什么消息,傅春儿倒是先收到了黄宛如的帖子。帖子里黄宛如先是道歉,说是这么多日都在忙着,实在是没有功夫,接着又写眼下已是仲春,*光易逝,因此请傅春儿过府去“赏春”。但是黄宛如的字迹却不似她以往那般端严,透着点毛躁的情绪。
帖子上明确写着只请了傅春儿一个人,怕是有些话想要对傅春儿讲。傅春儿十分好奇,便决定了去赴约,见一见这位九小姐,顺便打听一下早起黄家外间那条长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府面前便出现奇观,围在门口的富商老爷们,就眼睁睁见着傅春儿一介平民打扮的小姑娘,施施然地穿过人群,在黄家大门口,向门房递上了黄宛如的帖子。那门房便赶紧将她迎至二门处。自有黄家内院的媳妇子将傅春儿接了去。
外面就有人向门房打听,“刚刚那小姑娘拿的什么人的帖子,这么好用?”
且不管黄家门口那里如何,傅春儿这次是顺顺当当地被人带进了内院,见到了黄宛如,总算没出什么幺蛾子。
黄宛如面色依旧不太好,见了傅春儿却是亲亲热热的,吩咐人上茶,又亲自去笼了一盏戴家出的安息香,道:“我记得妹妹是喜欢这香没有什么烟气的。”
傅春儿很感激黄宛如将这些小事也记在心上,可见黄宛如邀了自己来,是事先有所准备的——只怕有什么所求,她想。
“我总羡慕妹妹是个好福气的。”黄宛如坐在她对面,看见她饮下一口茶去,面上露出细品的神情,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出来。
傅春儿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姐姐这么说,要将我折煞了。”
黄宛如抬头见到自己丫头正好出去,便走到房门口,张了张,便关上房门。跟着她坐到傅春儿身边,说:“这回怕是我与妹妹最后一次相见了。”
“这话怎么说!”傅春儿听着吓了一跳。
“我,我下月便出嫁了,而且是远嫁到京城去。”黄宛如涩然地道。傅春儿这才注意道黄宛如眼窝深陷,眼中都是血丝,眼眶下面都是青的,全靠脂粉遮掩,想来这门亲是她极不情愿的。
“怎会这样快!”傅春儿惊道。黄以安日前娶亲的时候,还丝毫没有听说黄宛如的亲事的事情。难道就这两个月的短短功夫里,黄家就定下来要将黄宛如远远地嫁出去?
二百七十三章 黄宛如的亲事
傅春儿刚刚听闻黄宛如即将远嫁,心里正在吃惊,黄宛如已经伸出手,握住了傅春儿的双手,道:“傅家妹妹,我只想问你……”
门外有个丫头的声音,道:“呀,少奶奶,您来了啊!”
黄宛如眉头一皱,人已经站了起来。她脸色不太好,但是大声招呼,“嫂子怎么得空,来我这里坐的呢?”
这时候黄宛如的丫头帮着打开了黄宛如闺房的房门,傅春儿见到一位穿着大红缎的褙子,梳着罗汉鬏的年轻少妇,扶着另外一个丫头的手,走了进来。她肤色甚是莹白,颧骨甚高,眉间宽阔,一双长眉描得又黑又浓,斜斜扫进两鬓去,说不上美貌,但是却能叫人一见难忘。
傅春儿只瞅了一眼,便赶忙敛了眼神。她晓得这是黄以安娶的新妇洪氏了,便跟着黄宛如站了起来。
“我在抱山楼后头摆了茶桌,做了一些藤萝饼,原是想请妹妹过去品茗赏景的,却没想到妹妹在与人说体己话。”洪氏说着,笑着转向傅春儿,道:“这位姑娘一定是我们宛如的闺中好友了吧!”
黄宛如听到“我们宛如”四个字,好像浑身上下都不大舒服,只赔笑道:“嫂嫂亲自来请,妹妹怎能不去。这位是我闺中好友,傅姑娘。”
傅春儿朝洪氏行了一礼:“黄五奶奶!”
洪氏听了心中便有些不喜。黄以安是黄府唯一的嫡子,而她嫁到黄家,又是御赐的姻缘,因此进门之后,黄家上下,便全称呼她“少奶奶”,没有人提起黄以安行五这茬儿。傅春儿哪里知道这些,外人都唤黄以安做“黄五爷”,她岂有不称呼洪氏的排行的道理。
“既然来了,”洪氏看了看傅春儿身上头上的衣饰,说话的口气便淡了几分,道:“就与宛如一起去我那后头坐坐,随便用些茶点再走。”说罢,就扶着丫头的手,往门外走去。回过身来,洪氏就对丫头冷声说:“还不快点去扶你们小姐,随我往园子后面去过了。
傅春儿清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道:“黄五奶奶,实在是对不住,我还有旁的事情。今日过来只是与宛如姐姐见上一面而已。黄五奶奶的美意,春儿心领了。有冒犯之处,万望黄五奶奶原宥则个。”
她说得很直接,直接到洪氏转过身子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黄宛如在旁边就有些发急。然而洪氏却敛回了目光,慢慢地道:“既是如此,那我先去,宛如一会儿送了傅姑娘,记得赶紧过来。”
“知道了,嫂嫂。”黄宛如跟着往外走,将洪氏送了送,送到院门口,才转回来。一进房门,便将门板“哗啦”一关,低声道:“怎么觉得跟娶了位祖宗回来似的。”
傅春儿觉得是黄家的家事,所以紧紧闭嘴,不发一言,但是她也觉得那洪氏有点过分,而且有点立威的意思。立威立到即将远嫁的小姑子头上?不太寻常啊!可是要不是立威,稍微体谅点的,都会让黄宛如安心准备出嫁的事情,而且也很少有小姑子见客的时候便直接进来说事儿的——这位洪氏,真的是奇哉怪也。
黄五婚后的日子,不晓得过得怎样。傅春儿八卦的神经忍不住又跳了跳。
“不过因为前一段时日里,有一阵子我曾管过家,而娘又叫我将手里管的事情都移交给五嫂。五嫂想立威——”
傅春儿想,果然是要立威。
“——所以总是拿我的人,或是直接与我过不去,叫人好知道她的手段。不过,可怜我,连给她做垫脚石的时日也不多了。”
傅春儿听她这话说的不吉利,连忙开口劝道:“宛如姐姐,看开些,树挪死,人挪活,能够离开广陵,未始不是一种转机。”
“你若是知道我因何而嫁,嫁到何处,只怕就会明白,我这几日很难,很难像妹妹说的,那样看得开。”黄宛如忍不住向傅春儿解释。傅春儿越听越奇,她这才晓得,黄宛如此番出嫁,竟然与那巡盐御史过来广陵府有些关系。
御史前来巡盐,不为别的,只为朝中有人上书,重提要废“引窝制”,因此皇上特别派了监察的官吏过来,想查访一下盐业弊政,是否真如大臣们所谏言的。
广陵城中的盐商们,听说了此事,却并不担心。他们算盘打得甚好,只要御史肯来广陵府,而不去两淮盐场,或是去查访行销天下的食盐价格,那便好办了。广陵城中,瘦西湖畔,被誉为“销金一窝子”。因此,只要人肯来,其后便稳稳地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果然,便在巡盐御史回到朝中之后,原先扯了大旗,高呼着废“引窝制”的朝臣便偃旗息鼓。同时朝廷批了另外一个引窝的份子下来。黄家外头,日日有人排了长龙,求见黄韬,就是为了此事。大家都知道,若能手持着一份“引窝”,便是一本万利,泽被子孙的营生。然而引窝的份子,多年来都没有再增加过,都是把持在两淮江南,屈指可数的几大家盐商手里。所以这回得到了消息,大家都争相来拜访盐业总商黄韬,即便知道可能实力不及,拿不上这份引窝,却也不愿生生地就将这机会放过去。
然而只有黄韬一人,嗅出了其中危险的味道。他早知道黄家是绑在“盐政”之上,万万下不来的,而在他当上两淮盐业总商之前,就已经开始慢慢处理家中各种“见不得光”的产业或是稍稍沾到些“不轨”之事的子弟下人。黄三便是那时候被“清洗”出去的。
这回巡盐御史的到来,和对朝中形势的判断,令黄韬极快地作出了反应——他几乎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为亲女黄宛如说了一门亲事,令人惊讶的是,这门亲竟然是令黄宛如嫁入京中做续弦。而黄韬之所以看中了这个女婿,就是因为女婿的叔叔,眼下已是谨身殿大学士,辅臣之中的第一人,只待目下首辅告老,便能成为次辅。而此人是朝中唯一旗帜鲜明地反对废止“引窝制”的,而且又对皇上的决定有直接影响的。
——很明显这就是一桩有关利益的联姻,可是傅春儿也想不通,为什么一定得是续弦。黄宛如远嫁,孤身一人在京中,本就不易,再做继妻,那可真是难上加难了。不晓得这黄老爷究竟是什么考虑,难道那位朝中的阁老,就没有个与黄宛如相般配的子侄,甚至学生,学生也可以啊。傅春儿听着,眉头也锁了起来,很是为黄宛如的前途担忧。
黄宛如面上也是一片黯然。她也不知道今日自己为何会将傅春儿请来,又要与她说这一番话——她自忖,与傅春儿并不算太熟,只是过去总是听哥哥黄五提起这个女子,在黄五口中,这个“小丫头”古灵精怪,似乎什么都难不倒她……
可是一旦想到自己的亲事,黄宛如却又觉得糟心得很。她也曾经为此事苦求父亲不成,她想过逃婚,想过以死相挟,甚至实在是觉得心里苦的时候,去姑母那里痛哭过。一向疼爱自己的姑母,这回也真的束手无策,只能一边说着长篇累牍的大道理,不痛不痒的安慰话,一边又遣人去叫自己的父亲去接自己。
傅春儿点漆似的一对眸子紧紧地盯着黄宛如,突然道:“宛如姐姐,早先五奶奶进来之前,你是有件事情要问我对么?请问又是何事呢?”
二百七十四章 九如分座
黄宛如一时便张口结舌,她寻来傅春儿原就只是为了能说说体己话,倒倒苦水而已。当时她见了傅春儿,借口问题,只是想抛个话头出来,哪里真是有事情想求教?
可是忆及此,黄宛如却又苦笑,她将傅春儿请来此,难道不就是存了求教的意思么?
她正嗫嚅之间,傅春儿笑道:“我虽然从未去过北方,可是我家与不少行商往来,我自己也读过不少北人写的札记诗文,所以京中气象,少不得也知道一些。若是姐姐有什么想问的,春儿自然乐意帮姐姐解惑。”
黄宛如抬起头望着傅春儿,此刻她哪里又半分心情想知道什么京中风物,她最想听的是安慰啊,安慰!
此前父亲黄韬将这个消息告诉黄宛如的时候,黄宛如足足震了小半个时辰,都不敢相信是真的。之后丁氏来看她,黄宛如自然是哭了个昏天黑地,可是丁氏除了讲讲家族面临的形势,以及黄父的种种苦衷之外,便只能怜惜地拥着她,陪她一起落泪。黄宛如终于知道这件事情是板上钉钉,再没有转寰的余地。
而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听说了她即将远嫁,竟然说得像是自己要到北方去游山玩水一样。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黄宛如心里涌过一丝不满,可是看看傅春儿的神色,却见她莹莹眼波之中,尽是关切,倒也并不像五嫂洪氏,或是其余那些不相干的人那样,时常透着看热闹甚至是看笑话的神色。
“我极小的时候,去过一次京中——”黄宛如在傅春儿的注视之下,心中稍稍安定了些,缓缓地说道。“我家是徽商,我有一位堂叔父在京中,主持新安会馆。另外外祖父也有一支兄弟住在那里。我小时,只记得大人们一天到晚说着‘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京中居,大不易。江淮一带气候湿润,而北方则燥得很,物产也不及这里丰富。广陵府这样多好吃的吃食,想来日后都是吃不到的。”
“原来是这样,姐姐是担心这个。”傅春儿闻言就笑道,“姐姐的嫁妆单子上面若是还没有,就赶紧在这边再添上两房家人,带上一个顶顶好的厨子,再带上个能经营打理食肆饭铺的管事。姐姐到了京中,安定下来,闲来无事的时候,经营经营陪嫁的铺子岂不是好?”
黄宛如是个聪明的,闻弦歌而知雅意,晓得这已经是傅春儿变着法儿在劝自己了,当即开口问道:“妹妹的意思,是我该开间经营淮扬菜的食铺么?像当年’碧萝春’那样的?”
“碧萝春”原来是田家的产业。据说京中也有一家,是田妃随先帝进京之后,田家人在京中开的。据说,先帝曾经携妃微服出宫,亲往“碧萝春”,只为让田妃尝尝故乡的味道。也就是说,“碧萝春”所做的淮扬菜,比宫中御厨,做得还要正宗。其时“碧萝春”在京中,一桌席面的抛费岂止千金,可是待田妃故去之后,“碧萝春”便一日差过一日,最后倒还是广陵府的分店流传到了今人的手里,却又在田敏达手中终于被典了出去,失了生机。
“宛如姐姐嫁入阁老之家,生意上头,最好是低调而实惠的。”傅春儿想了想,道:“而且姐姐的陪嫁生意,自然是归在姐姐手里的,自家有银子使,各种事情上都来得便宜。规模么,反而是不打眼一些才好。”她说着谦道,“其实姐姐比我看得更多,懂得更多,这些事情,姐姐上手起来,定然容易得很。”
黄宛如想想也是,她要嫁的人家毕竟是清贵之家,夫家难免有人会因为自己商贾之家的出身,而对她有所看轻。但是大户人家里头的你来我往,其实也就是这些事儿,她自小生在黄家,经过的事情也多,知道手上有钱,腰杆子也硬一些,大不了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实惠不落旁人。但是如果生意做得太高调了,对她的夫家,对她自己,反而不好。
只是,为什么这些事情她此前都没有想到呢?甚至可以说,她这些日子里尽在自怨自艾了,根本就没有静下心来,好好地考虑过未来在京中的日子。
是呀,想到这里,黄宛如突然有些冲动,想去看看自己的嫁妆单子,她可是连这些都没有看过。
“姐姐莫如在京中开一间茶社吧!不用特为针对京中的达官贵人,只在外城开一间就好。只要如广陵城中眼下这么多茶社一样,茶座舒适、茶点美味,不愁生意不好的。”
“只怕北方材料难得吧!”黄宛如有些没把握。她虽然灵慧,但总是不曾亲自过问过生意上的事情。
“姐姐这个倒不用担心,当年’碧萝春’能在京中开得兴旺,材料上自然有它的办法。”傅春儿见黄宛如一团注意,尽被吸引到了抵京之后的生活上,便暗暗舒了一口气。她不愿藏私,只将当年富春茶社刚刚开业时,自己的一点心得,与黄宛如好生聊了聊。
两人一时聊得兴起,到了中晌饭的时间。黄宛如起身,叫厨房送饭食过来,对傅春儿笑道:“且让妹妹也见识见识我家厨子的手段。”这是傅春儿这回见到黄宛如一来来,后者露出的第一个笑颜。傅春儿报以微笑,晓得黄宛如总算是将注意力从自怨自艾上头转开,开始想想嫁做人妇之后,如何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这桩亲事不得改变,是黄宛如心知肚明的事情,她根本别无选择。只是这消息来得突然,备嫁又仓促,黄宛如一时钻了牛角尖。此时听了傅春儿说起旁的事情,心中便稍稍开朗了些,她一旦接受了现实,便没有那样难受了。
在这件事情上,傅春儿又缓缓地劝慰着黄宛如,“姐姐,你家的事情,我是丝毫不晓的,但是我听你说起,在京中也有些亲眷对么?”
“是啊——”黄宛如被傅春儿这么一提醒,才想起京中亲眷的详情,她竟也一点不知,回头要在母亲那里,好好讨教一番才是。
“若是令堂叔父是经营徽商会馆的,那我想,姐姐的父亲黄大人,也一定与京中常有书信来往的。”傅春儿只把话说到这里,剩下的,就要靠黄宛如自己体会了。“不过若是徽商会馆,在京中必然人脉极广的。姐姐在京中,要是要用什么人,不妨拜托那头,用起人来,也多少知些根底。”
然而傅春儿说了一半的话,在黄宛如耳中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意味。她总是认为父亲是因为御史巡盐或是废引窝的朝议,才一时起意,将自己随便在京中找个能撑腰的家族嫁了。但是父亲与京中的徽商会馆一直有极密切的往来,会馆又一直是各种时局消息汇集之处,若说这是父亲临时起意,这怕也真是说不过去。黄宛如记起当日父亲看着痛哭流涕的自己,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觉得,该是时候,好好与父母谈一谈了。
当晚,黄宛如与黄韬一番长谈,当她看见了自己的嫁妆单子之后,再面对着父亲的目光,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过这是后话了。
*——*——*——
一时厨房送了简单的几样饭食过来,只说是少奶奶在园子里摆了春宴,大半厨子都忙得半刻都不得闲,怕是简慢了九小姐,请黄宛如恕罪。
傅春儿却又一次被黄家这等“简单”的饭食给惊到了——这回是鱼蓉面,将新鲜鱼肉剁碎成蓉,和在面中,晾到九分干之后,细细地切成银丝一般的面条,下在熬了三个时辰的鱼骨高汤里,吃的时候撒上火腿丝与姜丝,再烫一条“瓢儿白”的小青菜,在口中鲜美无比,面条却又精到耐嚼,真不知是怎样做出来的。
黄宛如却依旧很抱歉地对傅春儿说:“都是我不好,要是早些请妹妹过来就好了。我家的厨子做得好刀鱼面,可惜眼下刀鱼刺硬肉粗,已经吃不得了。”
“姐姐,其实这样的菜式,就是得广陵菜式精髓的吃食点心啊!”傅春儿似乎还在回味鱼蓉面的鲜味,“用时鲜的材料,不借助香辛佐料,口味清鲜平和,咸淡适中,南北皆宜。姐姐在京中,想来只要有心,想要经营好一家茶肆或是点心铺子,日进斗金并不是件难事啊!”傅春儿倒并非夸大,如今富春的生意便越做越好,早间开门之后,食客便一茬一茬地进,外卖的生意也做得极好。
黄宛如掩着口,“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道:“听妹妹说得这样好,我都跃跃欲试了呢!”她一时叹道,“我想着开一间茶社挺好,就照妹妹说的。嗯,我连字号都想好了。”
“哦——”傅春儿见黄宛如终于提起兴致,也挺为她高兴,“姐姐心中想的是什么名号?”
“九如茶社——”黄宛如起身,说,“我小时候有一阵子迷上刻印章,将爹藏的好些寿山石都给刻花了。我还给自己起过个字号,叫做’九如道人’,取的诗意。那时候我还曾想过,自己要是与五哥一样,是个男儿身一般,我就从家里逃出去,靠给人作画篆刻为生。而如今……”说到这里,黄宛如又现出些黯然的神色来。
而傅春儿听着“九如茶社”这个名号,觉得十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她只慢慢劝道:“宛如姐姐,做女儿自有女儿的好处,日后姐姐相夫教子之余,好好经营,日子长久,真趣味其实便孕在寻常日子里。”
黄宛如听在耳中,越听越觉得这话顺耳之极,当下握着傅春儿的手笑道,“是呀,我原是该好好想一想这些事情。没准我的’九如茶社’越开越兴旺,要是那样,我就回头再在广陵府再开一家分号,叫做……嗯,叫做’九如分座’。”
九如分座?傅春儿登时全想起来了。她一时头疼无比,心道,我又做了什么。
她原以为自从“冶春”终于没有在这个时空里创立成为又一名店之后,自己应该不会误打误撞,再随手将在另一个时空里闻名遐迩的老字号品牌给“搬”到这个时空里了。可是谁料想与黄宛如这么一番长谈,就又将“九如分座”给逗出来了。她偏偏又怪不到黄宛如头上,谁叫黄宛如行九,闺名里又有个“如”字。黄宛如能想到这个名号,怕只能说是误打误撞了。
二百七十五章 巧遇
话虽如此,傅春儿还是忍住了没敢透露分毫,两人便没再继续谈黄宛如去嫁京中之后的事情。
傅春儿问了问黄宛如的婚期,知道她也只剩一个月左右,便要从广陵府沿运河北上了。她心里算了算时间,心道,还真的得快点了。她跟着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些京中风物,和南人到了北方,如何保养养生之类的见闻俱个说了。言语之中,颇有谆谆嘱咐之意,黄宛如知道傅春儿是为了自己好,当下央了傅春儿千万要与自己书信往来,傅春儿一一都应了。
黄宛如却依依不舍,两人谈了许久。其间,洪氏的丫头来过几趟,有一次竟不客气地打断了黄傅二人说话,道:“九小姐,奶奶请了几遍了。”
“我这里有客——”黄宛如不客气地说,“我实在也不明白,你这是哪家学的规矩,主子与客人正说着话,你一个做下人的,哪里来这样的胆子,竟然可以这样无礼地插口的。你回去回报我五嫂,就说我被你这不长眼的丫头气着了,肝儿疼,今日怕是没得去赴五嫂的春宴了。”
那丫头闻言知道不好,“扑通”一声就跪到地上,捣葱一样地磕头,道:“是奴婢的错,请九小姐责罚。”
“责罚也不必了。”黄宛如懒得看她,只说,“五嫂那头,你自己去回吧。反正我是一时半会儿去不了的。”
那丫头极狼狈地出去了。傅春儿倒觉得黄宛如似乎恢复了当日那个说话做事爽利痛快,管得了一大家子事情的九小姐。黄宛如大约也觉得心中出了一口恶气,舒畅了许多,与傅春儿相视一笑。两人又谈谈说说,直到日头西斜,傅春儿觉得待下去怕是就要耽误事儿了,这便告辞。
黄宛如亲自送她出去。
两人携手走在长长水火巷之中,冷不丁前面院子里转出两个人来。一个是黄以安,他抬头见到傅春儿,吃了一惊,再见到黄宛如面上愁苦之色减去,笑盈盈的,更觉得出奇。这是他成婚之后,第一次见到傅春儿,此时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傅春儿也有段时日没见到黄以安了,一时便屈膝与黄以安打了个招呼。与黄以安并肩的另有一人,她觉得有些眼熟,但是不急细想,只跟在黄宛如身后,与这两人错身而过。
水火巷本不宽阔,四人错身而行,距离本来就相近。然而傅春儿经过黄以安身边那人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侧头朝身边看过去。那人也在看她,两人目光一对,傅春儿心中大震,转过头去。幸好黄宛如在她身前,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
待到两人走到黄家院子的二门那里,黄宛如不便再送出去了,只握着傅春儿的手,嘱咐她:“记得有空的时候来看我,我启程的日子你也记住了,千万来送我一程。”
“嗯!”傅春儿低着头,她有些心不在焉。
突然,黄宛如低声叹了一句,“要是你是我嫂子就好了。”
可是这句话傅春儿压根儿没听见,她还在回想着刚才那个人——
那个人是袁时,虽然他这时候形貌全变了,穿着一身玄色的深衣,做了寻常读书人的打扮,年岁上也与傅春儿以往见到他的时候有些差别,蓄着髭须,看上去四十上下。但是傅春儿只要看到那对眸子,便立即断定,这人定是袁时无疑——那双曾经令她惊心动魄的眸子,傅春儿怎可能认错。
可是袁时怎么就到了黄府里来了,而且与黄以安混在一处。此人不是处心积虑要废两淮盐业“引窝制”么,明明是与黄家对着干的,眼下却与黄以安却似很亲近的样子。
要不要提醒黄家?傅春儿一时立在黄家院子的二门口发愣。
可是若是叫黄家有了戒心,那袁时的“大事”,是不是会功亏一篑。两淮盐场那些命如草芥的苦役,买不起食盐的贫户……还有袁时本人,又都会怎样?
傅春儿咬着牙,心中转过好几个念头,黄宛如看出异状来,却以为是自己刚才那句话造次——黄以安与洪氏的婚姻是御赐的,旁人再想插脚进去,只能在名分牺牲一些了。不过黄宛如是绝对相信黄以安曾经对傅家这位姑娘动过心的,只不知道傅春儿的心思到底如何。不过她深悔失言,晓得这时候再提起此事,只是令人扼腕罢了。
算了,两不相帮便罢——想到这里,傅春儿长长吁出一口气,回过神来,与黄宛如告辞。
回到家中,傅春儿便着手准备给送给黄宛如礼物。她当时就想到,北方天干物燥,风又大,要是有些更滋润的面脂和护手的脂膏,能送给黄宛如,没准她到了京中能派上用场。除此之外,她还打算去问问易大夫,届时准备一些防止晕船的药物,另外再包一些“水绘阁”中那样发卖的食疗药包,功效却要换成预防水土不服的。她知道黄家家资巨富,但是这等细微之处,倒是未必有人能事事帮着她惦着。总算是朋友相交一场,傅春儿盼着她能渡过种种难关,真正将自己在京中的日子好好经营起来。
她与傅阳一说,傅阳当即就答应了,道:“这个包在哥哥身上,咱家可以送给黄小姐两种面脂,一种夏天用的,一种冬天用的,冬天用的就要更润泽一些。回头你若是与黄小姐通信,记得问她一下,在北方这样的面脂是厚了还是薄了。”
傅春儿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知道哥哥一直关心着北方几省的市场——天下哪有女人不爱美的。运河直通京城,自家的妆品很容易便能运到京城去。若是黄宛如在京中顺顺当当地立足,没准自家还可以借她在京中的人脉,将自家的名号打到京中去。
且不提一个月之后黄宛如从广陵府风光发嫁,傅春儿如何相送等等,四月之间,两淮盐业那被皇上金口玉言指下来的那个多出来的“引窝”,终于尘埃落定,一位出身浙江余姚的浙商得了这个引窝,白花花的盐税,就抬进了广陵府盐政司,往京城缴了去了。
消息传来的那日,就连傅家作坊里,都在纷纷议论,“听说那浙商,缴了十万两白银,才换了这引窝啊!”
“啥,十万两白银?那岂不是要好多人搬上好几日才能搬完。”
“吓,哪有这样夸张,再多银两,还不是到宝通一兑,就两张轻飘飘的银票带着走了?”
“不过,这次还是很多人家争这一个引窝啊,怎么两淮江南,有钱人这样多呀!”
“吓,你要是随便没有个上万两的身价,只怕连两淮盐业总商的面都见不到。这下你们都看得明白了么,要是没有个十万两的身家,就连盐政司的门都迈不进去。”
傅春儿听到这些议论,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郁闷:难道那薛家,竟然这么厚的资本,动过这个盐引窝的念头。她心中当然有数傅家的身家有多少,因此相形之下,傅春儿不禁在心里抱怨——薛家这么厚的资本,要与自家竞争香粉头油这等小买卖做啥。
最近薛家与戴家都是动作频频。薛家紧紧跟在戴家身后,也在邵伯与仙女镇开了铺子,据说还打了价格战。一时“薛戴”相争,引无数人围观。
戴家的反应也颇为奇怪。戴家在所有的铺子之中,将主打的香粉与香件的价格压了三成,而且戴老爷子竟然紧锣密鼓地在筹备今年准备开的第四间新铺。
谁都摸不透戴家的老爷子是个什么想法。
戴悦有些担心,于是傅阳便陪着她回了一趟戴家,老爷子拉着傅阳闲话半晌,傅阳愣是没能从老爷子口中听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戴悦后来自行去寻了戴茜闲话,回来脸色就好了很多,对傅阳只说:“有姐姐那头支持戴家,想来是不打紧的。姐姐说是今年很关键,老爷子务求今年里再令’戴凤春’更上一层楼。”
傅阳估摸着,戴家那头,也没有将今年重选贡商的事情告诉戴悦。他这里自然什么也不会说。傅春儿提醒傅阳,“哥哥,各地行商那里,千万记得要打点打点,我想着戴家与薛家,都会跟与咱们有往来的行商那里接洽。”
傅阳心里有数,谢了妹妹,自去安排。
而戴家的作坊里,请了一位专门的账房来记各种账目,每旬与铺子对一次账,给傅阳过目一次。因此素馨终于从作坊记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终于暂时不用日日直面姚十力。但是大家基本上已经知道了东家有意撮合这两人,素日里与姚十力亲厚的一帮兄弟们更是格外卖力。只要素馨找个由头过来作坊,就会有人冲着作坊里大喊:“十力哥,素馨姑娘过来了。”
自从上次的事情,素馨对姚十力的态度,多多少少转了些过来,只是因为有了上次的事情,她大多数时候都会躲着姚十力。傅春儿冷眼旁观,只觉得两人之间,只欠一张窗户纸,还不曾捅破。
二百七十六章 乱局
然而广陵府的时局却并不像人们的日常生活那样平静无波。将近四月中,京中传来消息,当初到广陵府的那位巡盐御史,因为“办事不力”而被撤职抄家,起因是当日他在巡盐时所有收受的贿赂,竟一两银子都不差,被人造了册子,捅到都察院去。立时有人觉得不对,当初人人都没当回事的御史巡盐,原来竟是一场阴谋,有人挖了坑等着人往下跳呢。
跟着发生的事情,令所有熟悉时局的人都非常吃惊。四月末,两淮盐运使洪镇应诏回京述职,得了个正四品的礼部闲职,明升实降。
朝中之人此时再无怀疑,晓得当今圣上已是决意要查广陵府的盐政,一时便有人重提废止盐业“引窝制”,称此制唯令广陵府的富商巨贾,赚尽天下之利,而黎民百姓则唯见其害。
五月初,洪镇被下了狱,圣旨下令彻查广陵府三年之间的盐税。广陵府无论是官是商,一时人人自危。做官的,自然是怕被拿到受贿徇私的痛处,而盐商们,更怕的是,手中的“盐引”、“引窝”,成了废纸一张,那可是伤及根本的大祸。
在时局纷乱之际,广陵府最先站出来的,是两淮盐业总商黄韬。他先是上书,为老友与姻亲说话,力证洪氏不曾私支或者贪污盐税。有人劝他不要相帮洪镇,但是黄韬却公开说,当初的姻缘乃是御赐,他无论如何都是姻亲,别人固然可以袖手旁观,然而他若是袖手,也未免太不把皇上当年的赐婚给放在眼里了。就因为这话,不少人认为黄韬义气,同时都察院的官员也都心中有数——老狐狸黄韬实是在说,将洪黄两家绑一块儿的,乃是皇上自己,不是我们黄家选的,你们千万不要弄错了。
跟着黄韬便放出话来,请前来广陵府监察的官员随时抄捡他黄家的账目。
前来监察的官员便首先去“抄捡”了黄家,险些惊扰了黄家的女眷。那时候,距离黄宛如自水路发嫁,仅仅不到二十日。然而监察的结果,竟是发现黄家产业,已经全部与“盐”无涉,换句话说,不仅黄韬干干净净,连黄韬的直系亲属也干干净净,黄家偌大的一份家业,与黄韬任盐业总商,竟然丝毫关系也没有。
闻说这个结论,黄韬便上书,自辩十年辛苦,只为皇上效忠。他做盐业总商,连俸禄都没有,因此黄家差不多这几年来,都是靠着早年积攒下的产业,维持一家的生计。
其实这话说出来谁信啊,黄家耗费不下万金,修了这样大一座园子,还曾接过驾,那银子使的跟流水似的。若说黄韬不曾从盐业总商这个头衔上得利,明眼人都觉得绝无可能。
然而黄韬凭着一张他出任两淮盐业总商的任命书,将这些非议都给堵了回去。两淮盐业总商,向来是遴选家中资本雄厚的盐商担任。历来两淮盐商,如果家资不下百万之巨,是轮不上这个位置的。眼下黄家全部家资经过点算,只得不到六十万两。古人没有给园子估价这一说,其实黄家的园子就至少能值上五六十万两,只是这些没有人想到要往上头去算——
黄韬,好似真的干干净净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当然,黄家也不是全无瑕疵,只是出问题的都是黄家下人,与黄家主子无涉。
好多人听说黄家“通过”了都察院的考验之后,都是舒了一口气。广陵盐商们弹冠相庆,还有亲上黄家来道贺的,黄韬为避嫌干脆闭门谢客,心中暗骂这些人难道就不晓得“谨慎”为何物么。
岂料又过了几日,情况急转直下,先是广陵城中,都察院的官员拿住了两三名盐商行重贿的把柄,而京中那头,洪镇的罪名很快下来,却是“失察”与“索贿”。
事情到此,其实还勉强算可控,洪镇的罪判可轻可重,轻则对他将来的仕途有碍,重则可能会有牢狱之灾。而两淮盐政,则仍然去向未卜。
正在广陵府盐商为了时局而惴惴不安的时候,传来了另一个消息,道是川楚交界之处,有白莲教妖人作乱,听说已经作乱了大半年,但是被当地官员压了消息,不曾向朝廷禀报。到了眼下四五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川楚之地的农民“义军”聚在一处,人数达到二十万之众,声势浩大,正准备进攻楚中大城襄阳府。
这下不止楚地的官员全都慌了神,朝中的大臣们也都先自乱了阵脚。兵部忙着调兵遣将,将原来驻扎川陕的边军调了去协防襄阳,然而户部这会儿却两手一摊,表示,国库空虚,至于军饷么,还真是有点儿问题。
事情一出,龙颜震怒。然而,广陵盐商巨贾,却从中看到了机会。
五月中,以两淮盐业总商黄韬为首,广陵盐商向朝廷一共捐饷三百万两白银。而只黄家一家,就捐了五十万两之多。前阵子黄家清点财帛,统共只有六十余万两,而这时候一下捐出五十万两出来,几乎是将大半的家产都捐出来了。黄韬这个举动,令皇帝十分感动,当即下令嘉奖。而洪镇那里,刑部也酌情轻判,只是夺职而已。以洪镇的家世,即便如此,也能回家安安生生地做个富家翁。
因此,几乎可以说,川楚的白莲教众,一时间竟帮了的广陵盐商的大忙。而朝中关于盐政改革的呼声,却又因为西南刀兵之事,终于搁置下来了。
然而傅春儿在家中,却不晓得这些事情,她只一心为纪燮忧心着。上次纪燮来信,就说他已经到了南昌府附近。此后却又是一两个月都没有消息。
白莲教作乱的事情,她早已听说了,广陵府每日都有衙役上街,敲锣打鼓地告诫百姓,千万莫要叫白莲教“妖人”所蛊惑。但是究竟战事如何,广陵府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荆楚一带,尽是乱局。后来渐渐地,众人又听说乱局蔓延至江西境内,这令傅春儿忧心如焚,可是又无计可施。
这日一早,傅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却是纪燮的母亲黄氏。杨氏将黄氏迎入厅中,命人奉茶,她却淡淡地说:“傅家奶奶,不必麻烦,我今日过来,只是有些事情想私下里与你家春儿姑娘说说。”
杨氏见黄氏面色不善,连忙亲自去寻傅春儿过来,一面连对她使眼色。
傅春儿却知道黄氏一定是也没有得到纪燮的消息,否则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亲自寻到自家来。
果然,黄氏见了她,放下手中的茶盅,一张口便道:“傅姑娘,请问你可有我家小七的消息?”
傅春儿咬着唇,摇摇头道:“回夫人的话,没有。”
黄氏睁大眼睛道:“小七私下里不是总给你书信的么?怎么,你可是有什么藏着掖着不让我这个做人家娘的知道?”
“自然不会,小七爷寻常都是寄了信札过去到大德生堂,我因为帮着照管大德生堂的生意账目,所以时时过去,见到有小七爷的书信,自然按照小七爷当日的吩咐,给您府上送过去的。”她见黄氏话里话外有些不善,还有指责自己的意思,忍不住便辩了一句。
黄氏霍地一下就站了起来,道:“当日是你教唆我家小七弃了春闱,是不是?”
黄氏一点铺陈都没有,突然翻起了老账,令傅春儿愕然抬头,惊讶地看向黄氏。黄氏却觉得是自己说中了傅春儿的痛处,跟着道:“弃了春闱不说,还撺掇他离家,去那样危险的地方……”跟着她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捂住了双眼,哭道:“我家小七就是中了你这个狐媚子的毒,花言巧语地来骗自己的娘……余嬷嬷说得对,当日就不该随了小七的心意,就该将他强留在广陵城中……”
余嬷嬷……傅春儿听到这三个字,听见自己后槽牙又开始磨着。纪小七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当年他若不是一心要弃了春闱,又哪里是别人可以劝得了的。这分明就是借题发挥,随意攀诬——果然黄氏身边,余嬷嬷未除,依旧是个隐患啊。
“纪夫人……”傅春儿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对方的心情,可是她自己的心情也很不好,谁又考虑到她的心思了,一时傅春儿便气鼓鼓的,半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说,眼下怎么办?”黄氏依旧用帕子捂着眼睛,却突然甩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傅春儿登时哑然失笑,突然觉得眼前这位夫人真是个水晶心肝儿玻璃人,直来直去,有什么便当面说什么。眼下虽说是黄氏不分青红皂白,将胸中的郁闷冲自己发泄了一番,却依旧向自己问计。这倒令傅春儿放下心来,日后与这位夫人相处,便总是有法儿可想的了。
傅春儿虽然心情郁闷,但是头脑依旧冷静,于是想了想便道:“我知道有位朋友,是在长江上跑船的,他水上人脉极广,小七爷此去,便是托他安排的船只艄公。眼下要打听小七爷的消息,便只能靠他。我这边去寻托人给他捎信。”
二百七十八章 重选皇商
仇小胡子在对面望望傅春儿,心想这个丫头果然不是好糊弄的。他不敢在傅家久留,怕被傅春儿问久了问出破绽来。他只推说是专程送信,还有急事要渡江,天黑之前要赶到焦山去。
傅春儿见确实不好再留,便与傅阳一起,将仇小胡子往外送。三人一面走,傅阳一面问道:“仇爷见到纪小七爷,有没有问过,眼下时局不稳,西南动荡,纪小七爷可有打算早一些回广陵来。”傅春儿虽然没说话,但是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仇小胡子,这话正是她心中想问的。
仇小胡子哈哈一笑,道:“广陵这边只怕是官府夸大其词了,那白莲教妖人只是乌合之众而已。只凭着一时蛊惑人心,激起变乱,这是不得长久的。眼下朝廷用兵,在湖北是以抚为主,以缴为辅。而且眼下早稻已经开始成熟,只待农人手中有粮,必定人心思定,不消多时,这场变乱就要平息下来了。”
傅春儿听了,略略放心,可是心里也失望得紧。当着仇小胡子她也不便说什么,只将仇小胡子送出门去,跟着回来,稍稍将仇小胡子送来的信札整理一番,然后便亲自往纪家那头过去。她可是答应了黄氏,一有消息便要送过去的。
*——*——*——*
时局果然如仇小胡子所言,到了六月中,渐渐地川楚局面便平定下来了。随着夏收与秋收在即,国库有望很快充盈。皇帝与户部那头,都是很感激慷慨解囊的广陵府盐商,好歹解了钱粮上的燃眉之急。
然而广陵城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户部官员在广陵府张了榜,昭告全城,九月间重新在广陵府遴选皇商。重新遴选皇商的范围很广。从宫殿建造的木材石料、御书房翰林院所用的文房四宝,到皇宫内院的花木种植,皇帝妃嫔的衣料织造。再到宫妃所用的胭脂水粉,等等。不一而足。
皇商遴选原不定期,大约十年左右才会轮上一回。以往都是户部亲往各地选征,而这一次,户部干脆将绝大部分皇商的选择给放在广陵府。届时凡是愿意参选皇商遴选的商家,都是自带货品,亲往广陵府参选。想必那时广陵府会是极热闹的。
这张皇榜一张,广陵府立时炸了锅。数日之内。街谈巷议,全是关于重选皇商的。
广陵府杜毓那头,马上忙了起来。广陵府协助户部主持皇商大选,这是大事。而且届时不说全国行商聚到广陵城中来,至少江南两淮一带,怕是会到城中来不少人。广陵城中的与食宿相关的那些行业,也会因此而得利。随之广陵府今年的“政绩”,可以想而知。也不会差。
当然,皇家与户部选在这个时候重选皇商,未始没有开源节流,增加税收,并且通过公开竞标来压缩采买价格的想法。
在广陵府遴选皇商。显然是对广陵府本地的商人是极有利的。而且这次皇榜上明确写明了各类皇商的门槛,大多数小物件商品的入门门槛都免去了商家的资金要求,只要能交得二百两的“选金”便可以入场。而且明确说明,一切以货品的品质而定,前提是商家要确保这些货品绝对是自家生产的,而且要能够长期大量稳定供应才行。
然而这一下广陵府的各行各业都被调起了出人头地的决心,大家纷纷摩拳擦掌,开始筹备。那“皇商”的头衔,实在是太过诱人。就如那“戴凤春”,成为皇商几十年,便在广陵城中独领风骚几十年,有这样的先例在前面,哪有人不动心的。
真正郁闷的,是戴家这等老皇商。虽说人人心知肚明,这重选皇商是例行的,但是城中总有些流言,说是戴家疲弱,不及后起之秀之类。令戴老爷子很是烦闷。过不多久,戴茜便召戴悦去徐家作客。戴悦回来,面上有点疑惑,便问傅阳,“咱家也会去参选那皇商么?”
“试试看吧!”傅阳淡淡地道。
“哦——”戴悦便睁圆了眼睛,自己发了一会儿呆。
“怎么了,是大姐有说了什么么?”傅阳奇道。
“没,姐姐就问,咱家需不需要头寸,若是需要就跟她说。”戴悦自己也不明白戴茜这话是什么用意,只依葫芦画瓢说了出来。傅阳眉头一皱,随即舒展开来,道:“咱家暂时还周转得开。生意上头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对了,今早妹妹和三弟去砚池那里,两人好玩,采了不少莲蓬回来,清甜得很。你也去尝些。”
戴悦不疑有他,家中生意上的事情,她也是一向不过问的,听傅阳这般说,便冲着丈夫甜甜一笑,回头便去了。
傅阳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细细地思量一番。
傅春儿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却是傅阳来找她商量,傅家自己,想再开上一家新铺。
“戴家眼下,在广陵城中,一共有七间铺子,城外在邵伯与仙女镇,还各有一家。薛家在城中一共是五间,城外两间,另外薛家在金陵、姑苏和湖州,还各有一间铺子。”相比之下,傅家的铺子太少了。“我担心,虽然咱家的货,往各个行商那里走得不错,但是店面太少,名气还是不显。”
傅春儿点点头,也是时候再看看铺面位置,开上一两家零售店面了。她闭上眼都能记起小时候与哥哥去埂子街那间“戴凤春”新铺的时候,感受到的震撼。店面确实就是脸面啊。
“徐凝门那里位置确实很不错,但是,主要还是对着徐凝门码头,咱家的妆品能销到两淮那么远的地方去,在广陵府里却不显。我想,三个月之后重选皇商,既然放在了广陵府,官员们多多少少也会要了解些广陵城中的声望。”傅阳很认真地说。
“嗤——哥你原来是存了临时抱佛脚的念头啊。”傅春儿忍不住笑话哥哥。
傅阳挠挠头,道:“妹妹这是不同意么?”
“我哪有不同意了?”傅春儿笑道,“只是我觉得重选皇商是一回事,而咱家在城中经营又是另一回事,总要为长久计,细水长流才好。”
傅阳被妹妹一语点醒,一声不吭,站起来朝傅春儿一躬。“妹妹真是女中诸葛,哥哥受教了。”
“这真不敢当。”傅春儿又忍不住笑起来,道:“前阵子我见到堂叔,他说起这边茶叶生意不好做,有意回乡,可有这回事?”傅春儿口中的堂叔,就是指那位与他家换了铺子,做茶叶生意的傅元堂了。
“这你也知道了。”傅阳笑道,他原想笑妹妹两句,还是忍住了,跟着便想了想,道:“我知道了,如果堂叔真要回乡,咱家便干脆将下铺街那铺子重新开起来。那里离埂子街,”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都这么长时间了,咱家的妆品,能不能与戴家与薛家相争,正好是块试金石,拿出来试试。”
下铺街是傅家第一间铺子开业的地方,傅阳当然对那里有些感情。为了避免与戴薛两家直接相争,傅家从下铺街撤出来,改在徐凝门经营,是当初一个正确的决策,只是傅阳心里怕是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如果傅元堂真的回乡,下铺街的老店能够重开,这对傅家,对傅阳,都是极有意义的事情。
只是,找谁去打理这间铺子呢?
“不怕,我去问问元堂叔去。”傅阳心里有了主意,这点小事原难不倒他。
果然,傅元堂颇有意回乡,听说傅阳想重开下铺街的铺子,觉得这主意再好不过。两家原先是换租经营的,然而傅元堂要回乡,势必要将徐凝门那间铺子卖掉。他本来觉得有点难以向广陵傅家启齿,可是傅家既有此意,那便再好不过。两家当时便去寻了牙人,将铺子转手的文书签了,过了红契。傅元良这便收拾收拾,准备回乡,临走还给傅阳留了一个他惯用的伙计,是广陵本地人,叫乔小路。傅元良说这伙计甚是机灵,而且为人也可靠。
于是,傅阳便又去聘了个伙计,放在徐凝门铺子里给傅康打下手。从这时候开始起,傅康便管着两处铺子,只是他主要的时间还是放在徐凝门这里,因他还管着徐凝门码头的出货。至此,作坊里的伙计们见到傅家如此重视傅康这个义子,都开始正经将他当少爷看待,不再阿康阿康地叫了。傅康在铺子上便更用心一些。
到了六月底,刘家那边传过来消息,说是傅兰儿如愿以偿,产下一子。金氏得到消息,喜不自禁,亲自到广陵府来看了一圈。刘家似乎也开始正经将她当了丈母娘看待,留她在刘家住了两日。
然而广陵三房这头,却实在是被长房那头过去数次闹腾寒了心,这次便淡淡的。杨氏听说了,只道:“母子平安便好。”跟着遣人送去了贺礼,并且包了一些给傅兰儿补身的药材,一家人打算等刘家办满月礼的时候再过去亲自拜访。
二百七十九章 邵伯置产
六月入伏之前,傅家城外的花田上各种香花长势甚好。入伏前后,傅阳带了不少伙计,去帮玉簪爹娘在花田上搭了不少花棚,免得花朵娇嫩,被毒日头晒伤了。他见玉簪爹娘实在有些忙不过来,便多支了一个人的工钱,叫玉簪爹娘再请一个人他们觉得用得的人过来帮忙。
玉簪爹娘对傅家的花田确实非常上心,收鲜花的时候,都是凌晨起来,将鲜花剪下来,便马上遮上油布送进城。因此傅家用的鲜花的品质都是极佳,傅家因此对玉簪家极为满意。
玉簪爹却瞅了个空儿,拉着傅阳叨叨了几句话。傅阳一怔,反问回去两句,玉簪爹一一都答了。傅阳神色不变,但是心下就有了计较。
他便去寻傅春儿,在她对面坐下来,终于露出烦恼之色。“是你嫂子的陪嫁。我觉得戴家人……有点儿不太着调儿。”
“怎么了呢?”傅春儿停下手中的事情,看着哥哥的面孔。傅阳平时一向冷静、镇定,可是一到了与戴悦有关的事情,便露出一点烦恼的神态来,这令傅春儿不禁觉得有点儿好笑,可是又不好真笑出来。
“玉簪爹来说之后,我又跟几个邵伯那边相熟的打听了一下,悦儿陪过来那五十亩水田,并没有佃出去,只是请了长工在种。那些长工平日都没有人盯着,俱个懒散。田里的收成看着就叫人忧心。而且,听说戴家偶尔过来看看的管事,与邵伯镇上的米粉作坊有些关系,戴家水田的稻米都是贱卖出去的。因此戴家陪给戴悦的五十亩水田,每年实际的进项,与别人家中的五十亩水田相比,进项连一半都不到。”
“这不是欺负人么!”傅春儿拍案而起,“哥,你一定要为嫂子出头。”
“我为悦儿出头,这样好么?”傅阳有点怕冒失出头,伤到了戴悦的脸面,可是他自己也说,“可是悦儿自己在这些事情上向来是散漫的。”戴悦是财帛不经手,这些事情她便也不上心。陪嫁的产业,进项多一点,她自然高兴,要是进项少,她也一定回说,农耕辛苦,长工们挣钱不容易,自己少挣点便少挣点吧。
“我瞧着倒像是戴家人没有将这位姑奶奶放眼里的缘故。”傅春儿仔细想了想,回答傅阳。“听说这些田亩之中,有大半是嫂嫂母亲的陪嫁,应该是留给嫂嫂和宝通那位的。但是听着倒像是戴家人料理嫂嫂母亲的嫁妆并不精心,因此这回即便是戴爷爷添上了不少田亩,凑了给嫂嫂做陪嫁,却没想到关照下面的人,在田亩的出产上经心些儿。”
“看样子,还是我去与悦儿说说,叫她想个法子换个田亩的管事。”傅阳搓着手站起来,“唉,不是说戴家都已经在邵伯开了铺子了么,怎么对悦儿这头都丝毫不闻不问的。”
“大约也是戴爷爷要顾及的事情太多吧,上头不吩咐下去,哪里能指望下头的人事事上头都经心呢?”傅春儿丝毫不觉得奇怪。“邵伯,邵伯水田……”她反复念了几遍,突然抬头看看傅阳,道:“哥,我有个主意。”
“咱家用的米粉一直是用的邵伯的米粉对不?是从固定的米粉作坊采买的么?”
“也不是,往往看着哪家品质好,便采买哪家的。”傅家一向强调东西要好,有时候采买回来的米粉,反而并不是当地最便宜的。
“依我说,不如咱家在邵伯盘一间米粉作坊下来吧!”傅春儿笑道。
“盘一家米粉作坊?”傅阳奇道,心里念头便转了几转,道:“这个主意好。”他傅家如果盘米粉作坊下来,那么自家的妆品作坊便可以直接用这头米粉作坊的出产加工各式香粉,米粉作坊的成本一压缩,自家妆品的成本就更低。而且,更有个不明显的好处,回头米粉作坊可以收购戴悦陪嫁水田上出产的稻米,可以给个公道的价钱。贴补戴悦的私房银子,不就等于贴补他的儿女么。
傅阳想到这里,忍不住露出笑容。可是傅春儿面上却露着诡笑,想是猜到了傅阳的心思,傅阳脸上便红了起来,却忍不住伸手在傅春儿脑袋上敲了一记。
“也不晓得盘下个米粉铺子要多少银子。咱家最近,银钱上倒真是不趁手呢。”傅阳想了想,又道。
傅春儿笑道:“日前嫂嫂不是说过来了,人家已经问到咱家头上,头寸紧不紧张,要不要借银子,给几分利才好……”傅春儿故意学着那寻常钱庄里的掌柜伙计问话。傅阳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若真是银钱不够,自己便可以寻戴茜。只要说清楚收购了米粉作坊顺便也可以补贴一下戴悦的私房钱,想来戴茜是愿意借的。
且不说兄妹两个说说笑笑,傅阳第二日便真的随了玉簪爹去看了邵伯镇上的米粉作坊,隔了几日,老何就传过话来,说是傅阳相中的那间米粉作坊,原主原是也是打算出手的,等过两日银契两讫,便打算与傅家交接。
便这样,傅家在戴家与薛家纷纷在广陵城内城外开新铺的时候,选择了入手一家米粉作坊,另外又将下铺街的老铺收回重新开了。然而薛戴两家,就如傅春儿所预言的那样,开始同与傅家有生意往来的行商们打起了交道。
终于有一日,傅阳很郁闷地道:“姑苏府的张行商这回进货说是除了黑白芸香与冰麝油,其他一概不要。以往他在咱家拿的货里可有一半是鸭蛋粉啊!”
“哦?”傅春儿想了半日道,“哥哥想办法打听一下吧,我猜,张行商是进了戴家的香粉,姑苏府,戴家的香粉比咱家的鸭蛋粉要更出名一些。”
“可是以前这位张行商也是一直进咱家的鸭蛋粉去苏州去销的呀。”
傅春儿瞅了一眼哥哥,心道,真是当局者迷,“人家降价了吧!”
傅阳拍着后脑就出去了。过了两日,傅家果然得了消息回来,不少行商改弦更张,改了采买戴家或是薛家的香粉、桂花油,甚至是香件。然而傅家依旧在棒香线香上一枝独秀,其余妆品,纷纷出现疲软的势头。
从地域上看,往北方去的行商,大多还是青睐傅家的妆品,然而销往苏杭湖州一带,傅家渐渐地便有些敌不过戴家与薛家两家的势头。
傅阳想了想,便果断地加大了棒香线香的产量,同时开始悄悄地生产面脂与手膏。香粉那头,他也每日都与姚十力两个在作坊里一起捣鼓着,不晓得在捣鼓什么。有时候傅阳还会过来找傅春儿问些女孩儿化妆上的事情,傅春儿一一都答了。有时候傅春儿笑话哥哥,“哥哥多给嫂嫂画眉,不就都晓得了?”傅阳便会笑起来,抚抚傅春儿的头发,然后出去,下回依旧来问。
傅春儿便有些弄不懂,这些事儿哥哥为什么就不愿意问嫂嫂呢?难道哥哥也有不愿意让嫂嫂知道的东西?不过她也能理解,两家总是竞业,薛戴相争,戴悦一个人夹在中间,倒不如叫她什么都不知道,安心过日子的好。
这不,夏日里人人穿着傅家长媳安排裁制的夏裳,虽然也未见多华丽花哨,但是胜在衣料舒适,裁剪得当,大家都穿得舒服。而杨氏那头,却晓得大儿媳巧心安排,所用的布料,其实比以往还要省上一些,心里对戴悦又满意几分。
又隔几日,杨氏算算傅兰儿已经将届满月,刘家却丝毫没有遣人上门相邀做满月酒的意思。杨氏已经将给傅兰儿的礼物都已经备上了,这会儿见那头丝毫没有动静,与傅春儿抱怨说:“这是怎么着了,当初帮了兰儿那么多,眼下就全一笔勾销不算了?”
傅春儿劝道,“哪儿能呢?娘,别瞎想。兰儿姐在月子里,她能安排得了啥,还不都是得靠刘家的人张罗。刘家的人……难道咱家还希望人家惦记着咱么?”
杨氏听见傅春儿这么一说,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也是,娘钻了牛角尖了。”
岂知到了该摆满月酒的那天,刘家真的一无动静。这日正好逢上仙女镇傅氏到广陵城里来走亲戚,顺便过来与杨氏闲话。她见了杨氏,就问:“兰儿不是该今日出月么?怎么,他刘家人是不作兴今日招待亲眷的么?”
杨氏奇道:“你这头也没有得信儿?我还以为就我们家不受人待见呢。”
傅氏闻言一吓,道:“整个广陵府,兰儿的正经亲戚就是你们家了,怎么能不待见你们家?再说……”她压低了声音道:“年节前那些事情,我们做亲戚的,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怎么,难道大哥那里,还反过头来怪你家不曾?”
杨氏便默然,心想这也不是不可能。两人聊了半天,傅氏便回去仙女镇。谁知隔了几日,傅家三房接到消息,说是刘家已经搬走了,不在广陵府了。
二百八十章 王妃省亲
傅家三房得知这个消息,真真是大吃了一惊。此前傅兰儿生产的时候,还不曾听到些毫的风声说是刘家要搬。眼下那头竟然不声不响地搬得干干净净的。傅阳与傅康特为去刘家住处看过。只见房子都已经完全搬空,里面只留些简单的家具。正有牙人带了客商过来看房子。傅阳问过牙人,才晓得刘家在三日之前搬的,眼下这房子是要典出去。
杨氏沉着脸听傅阳说完,终于说:“你爹问过江都那边了,刘家搬家的事情他们也不知,然而刘家不摆满月酒,这倒是知道的。”
“啥?那大伯家也不长个心眼儿,问一问人家为啥不摆满月酒。眼下兰儿姐都一起不见了,他们难道就不担心?”傅春儿几乎是难以置信地问着。
“吓,你大伯家在兰儿这件事情上,哪有半点事情是做的对的。”杨氏忿忿不平地冒了这么一句。傅春儿默然,心想,何尝不是呢,当初纵容傅兰儿养成这个性子的,不就是大伯与大伯娘两个么?傅兰儿的婚事,从一开始的“吞婚做”,便事事透着离奇,自家可算是仁至义尽了吧,可是总有点好心被当了驴肝肺的感觉。眼下刘家上下全部失踪。那位大姐,看来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她又想,刘家的事情,怕是与袁时还要有些干系。眼下两淮盐政改革的事情,因为西南变乱,完全被搁置下来。那袁时原先的打算,岂不是落空了?那刘贤原来就是袁时的一枚棋子。既然袁时偃旗息鼓,那是不是刘家也因此被袁时雪藏起来呢?
傅春儿一时想不通,杨氏又唉声叹气的,傅阳也锁着眉头,有些烦恼。然而傅老实进来,见一屋子的愁云惨雾,却道:“这是怎么了?”
杨氏将事情都说了,傅老实的反应很平静,出乎众人的意料。“兰儿那孩子,她自己选的路,咱们也拦不住她——”大家都没有想到傅老实竟讲了这么一篇大实话出来,都有点吃惊,“是呀,终归不是咱们家的孩儿,不能帮人家照管着一辈子是不?”杨氏听傅老实这样说,便点头,道:“日后咱家在家中都不要提起兰儿了。”
这事儿说完,堂屋里都静默着,突然傅老实有些期期艾艾地开口道:“今日在街上遇见了……遇见了两位舅兄,说是要淑卿你明日赶紧回家一趟。”
“什么?”杨氏闻言,刷地一声从椅上立了起来,急道:“可是我爹娘身子有何不妥?”杨氏本是幺女,此时傅春儿的外祖父外祖母,年纪却也不小了。
“不是不是——”傅老实双手乱摇,“舅兄说是喜事。”可是他口中说是喜事,但是面上却愁容不展。
杨氏听了这话,心中更加生疑,见儿女都在身边,干脆说:“阳儿,陪娘走一趟外公家吧。”她一边起身,一边就披上了出门的大衣裳。傅老实也不劝,嗯了一声,道:“问清楚也好,早些回来就是。”
杨氏与傅阳一直到掌灯了才回来,这头傅家人已经吃过饭了。见到杨氏与傅阳二人进门,傅春儿与戴悦都是立起来,问:“用过晚饭了没?”只不过一人问的是母亲,一人问的是丈夫。
傅阳笑着摇摇头,戴悦就赶忙说:“厨下都留着呢,我去热热就来,很快就好。”
杨氏这头,却是面上止不住的笑意,拉过傅春儿,道:“春儿,后日与娘去走亲戚去。”
“走亲戚?是去看望外公外婆么?”傅春儿奇道。
“不是,”杨氏坐在椅上,一番出神,又是摇摇头,跟着又是忍不住露出笑容来。她对傅春儿道:“你姨母要回广陵府来了。”
“二姨母?”关于这位“传说中的”亲眷,傅春儿只有很模糊的印象,而且全是根据杨氏的口述东一点、西一点地拼起来的。只是那位二姨母,听说也是幼时生了一场重病,然后就变了性子,行事想法出人意表,像是……像是穿越同侪?
傅春儿一想到这里,立马觉得背上有点发寒。一旦见到那位姨母大人,自己一定要小心一点啊,万一叫对方也看出破绽,谁晓得那边会是怎样的反应?
杨氏见到傅春儿并不那么热切的样子,想到女儿此生从未见过自己这位姐姐,不觉得亲只怕也是正常的。而那边傅老实却蹭地从椅上起来,走出院门,往作坊那头去了。
“爹——”傅春儿在后面唤着他,傅老实却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一步都不停。只怕是傅老实到了作坊那头,又会郁闷地抽上一晚上烟袋。话说这老实爹怎么就能那么讨厌二姨母,这么多年了,竟然不变。
杨氏望着傅老实的背影,皱了皱眉头,道:“算了,你爹既然吃过了,就让他去罢。”
傅春儿立在堂屋门口,看着傅老实在灯下的背影,心道,难怪都说那二姨母是个事儿精,人还没有露面了,竟能令爹娘平素这么恩爱的生出嫌隙来,这真是——她一时对那位二姨母大感好奇。
*——*——*——
傅春儿的这位亲眷长辈,眼下已经有了正式的封号,是唐定王朱若枢的继妃。据说是去年年底的时候被正式抬了份位,成为唐定王的继妃。
唐王的封地在福建,福建沿海,本当富庶,可是常年有倭寇之患,再加上朝廷禁海,所以福建那里,远远比不上两淮江南一带。唐王作为大明宗室,“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闲散的紧,手上除了俸禄也没有什么余钱。
可是听说那位唐王妃却很有本事,在福建搞了不少产业。虽说闲散王室按理不得如此,然而大位上那位,对自己的兄弟堂兄弟们,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做的不过分,适当贴补贴补王府的开销,都是可以的。偏生这位唐王妃不仅生意上有手段,而且长袖善舞,趁与唐王进京的时候,结交了不少后宫之中的“大人物”,自己也一跃从侧妃之位而被扶成了“继妃”。
当年之事,自然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傅春儿想,也不晓得以后是不是初会那一段会被人传颂成为一段佳话。
这回唐王妃省亲,却是借住了老靖江王在广陵府的园子。老靖江王妃此时也在城中,与唐定王妃住在一处,反倒是老靖江王一时画性大发,又带了人道宣城一带去写生去了。
王妃省亲,自然不可能挤在杨家的小院子里,而是宣了杨母、杨氏、傅春儿的两个舅母,带了各自的儿女,前去花园巷的园子里坐坐。傅春儿听说了,挠挠头,心想,花园巷的园子,那不就是片石山房么。
果然那日天气晴好,唐定王妃便在片石山房的水榭之前摆了宴席,与自家的亲眷相聚。
杨氏这日带了儿媳戴悦、女儿傅春儿和小儿子傅正,早早地在家门口候着。唐定王府自安排了车驾过来迎接。到了地方,有仆妇下来将杨氏等人接下车,往园里引。傅春儿于这里是熟门熟路的,随着仆妇进园之时,倒并不像外祖母、母亲他们一样敛声静气。然而傅杨两家的妇孺之中,就只有傅正一个,最是泰然自若,进了园子便大大方方地左顾右盼,看见远处一大片湖石,便马上松开了母亲的手,向前奔去,仿佛想攀上那片湖石假山去玩会儿。
杨氏吃了一惊,却又不敢大声将傅正唤回来。傅春儿便安慰母亲,道:“娘,没事的。那湖石看着险,其实也不甚高,里面都是有石阶的。”
杨氏疑惑地看了傅春儿一眼。傅春儿讪讪笑道:“湖石都是这么筑的吧!”
众人被引着往里去,一路上不少美貌的年轻侍女,见了杨氏等一行,都是躬身问好,口称“老夫人”、“夫人”,令杨母与杨氏都有些受宠若惊。然而待众人到了地方,也就是片石山房那片水面之前的水榭处,一位被丫鬟们簇拥着的贵妇人盈盈起身,却没有马上招呼杨母,而是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淑卿!”
“湄卿——”杨氏也是激动得紧,姐妹二人已经是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但是杨氏激动之余还是有些分寸,亲自扶着杨母的手。两人一起上前,见了唐定王妃,一起行下礼去。
唐定王妃却没有拦,待两人行完礼,才将杨氏与杨母作势一扶,道:“给杨老夫人,傅夫人看座!”
立时便有两名丫鬟上来,便扶了杨母与杨氏坐到椅上。杨氏与母亲对望一眼,杨氏递了一个安慰的眼色,而杨母则讪讪地,晓得这唐定王妃心头,只怕还是将十几年前的那些恩怨悬得高高的,不曾放下来过。杨氏见了母亲这般神色,再看看胞姐,心里也有点发酸,却又不知道如何劝起。
这时唐定王妃神色间淡淡的,看向傅春儿这边来,问道:“淑卿,这都是你的儿女吧,来,与我引见引见。”
二百八十一章 “同穿”你好
杨氏略略觉得有些无奈,只先为姐姐引见了杨家的两位嫂子,跟着将一一将儿媳、女儿和小儿子唤上来,与姐姐见礼。唐定王妃杨湄卿早先遣人在傅杨两家问过,这时便一一取了见面礼出来,都是锦盒里装着,里面写着各人的名字。
戴悦与杨湄卿见礼的时候颇有些拘束,面上红了又红。杨湄卿却不以为意,甚是和蔼,拍着戴悦的手问她“几时成亲的?”晓得两人成亲不过数月,便连连拍着后脑,懊恼地说:“淑卿也不提醒我一下,少不得,我这个做姨母的该是补一份贺礼才是。”
杨氏连忙代戴悦客气了一番。杨湄卿这才放过了戴悦,又转向傅春儿,两人四目相对。傅春儿连忙学着戴悦,做害羞状,将眼神敛了回去,只盯着脚尖。杨湄卿一时赞道:“好水灵的姑娘,淑卿,你将这闺女送我吧!”
杨氏晓得姐姐在说笑,但是心里却有点发虚,只讪讪地笑:“回娘娘,这孩子平日其实顽劣的尽,又跟着她哥哥,一天到晚总惦记着家里的生意,女儿家该做的那些事儿,她倒是一点儿都不精。”
傅春儿立刻心道不好——果然杨湄卿眼皮一翻,目光炯炯,就在傅春儿脸上转了一圈。“是吗?”杨湄卿笑道,“我正缺个聪明又靠得住的人儿,时时伴在我身边的。春儿,你愿来福州么?”她说着双目便逼视着傅春儿。
傅春儿无法,只好装着害羞,面上泛着红云,往杨氏身后去躲。杨氏心知肚明,叹了口气。委婉地低声道:“姐姐,这个孩子,怕是不愿意离开广陵府的。”
杨湄卿眉头一皱,随即舒展开,笑道:“是么?可是年纪到了,家里已经给说了亲事?”
这句问话彻底难倒了杨氏,点头说是吧。自家与纪家之间,两家别说定下亲事了,连半句准话都不曾有过,偏偏大家又是心知肚明的;然而要说没有吧,她又担心姐姐越俎代庖,干脆自己出面为傅春儿说一门亲,那可就糟糕了。斟酌半日,杨氏才小心翼翼地对姐姐说:“确实是有一家,原先是有过默契的。但是。因为那孩子眼下也不在广陵城中,要过个把月才能回来,所以春儿这事……”
杨湄卿便打断了杨氏的说话,看着妹妹,道:“晓得了,淑卿。你如今变得是越来越胆小了……”她说到这里,忍不住自嘲地笑笑,道:“我不该笑你。我自己怕是也变了不少了吧!”说着,她的眼光,越过杨氏的肩头,看向远处。傅春儿都不用回头,便能知道这位唐王妃正在看着对面墙上的那幅“镜花水月”之中的“镜”。只是不晓得,这位贵人望着镜中,是能见到如花美眷,还是白骨红颜。
傅春儿这才从侧面细细地打量这位传说中的“二姨母”。只见她眼下也不过三十许人的样子,乌真真的头发,肤色白皙。面上妆容精致,一点皱纹都不显,再加上满头珠翠。一身的绫罗,活脱脱是一位尊贵美妇的样貌。只是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杨家的姐妹两个,分开各自生活十几年,气质上已经很有些不同。杨氏时时显得娴静恬淡,然而杨湄卿的嘴角却往往抿得紧紧的,现出细细的纹路,而她眉宇之间也颇有坚毅决断之色,这令她虽然时时对人摆着笑模样,对面的人却往往看见的不是她面上的笑意。
“淑卿,你是说那孩子,还有个把月才回来啊!”杨湄卿又像是在问杨氏,又像是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但是她微微沉吟,似乎是已经有了主意。
一时寒暄完毕,天色不早,杨湄卿便宣布摆饭。然而这里的宴席摆得极为出奇,一份份菜肴都一字排开,冷碟整齐地摆在桌面上,而热菜和汤羹都盛在瓦钵之中,下面点了一盏盏小油烛加热着。桌边站着一溜丫鬟侍女,个个做出布菜的架势出来,还有好几人手里持着佐餐的茶酒,在席间来回巡睃,见机给宾客们倒满便罢。这副宴席的架势,对傅春儿来说,简直太熟悉了——这分明就是后世的冷餐会啊。
她见杨湄卿起身热情招呼众人用餐,只说爱吃什么,便去点,自有侍女会布好菜送上来。她还笑着对杨氏说,这都是她从福建带过来的规矩。听到这里,傅春儿觉得再无怀疑,这位二姨母,果然是穿越大军中的一员啊。这也解释了为何当年她会坚持要随唐定王世子南归,大约穿越女都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的吧。
既是冷餐会,席间众人的位置便也是不固定的。杨湄卿先是坐在杨氏与杨母两人中间,却主要一直是在与杨氏闲话,间或问问杨母喜不喜欢菜式之类,言语之中,颇有些得色,接着又与杨氏聊了几句傅家的生意。
傅春儿一面小口小口地用餐,一面全副注意都放在杨湄卿身上。然而,她见戴悦坐在自己身旁,实在是拘束得紧,不敢吃什么,便起身,与戴悦身后的一位丫鬟说了几句,那丫鬟闻言便点点头,转身按照傅春儿的吩咐去替戴悦布菜去了。这说话之间,傅春儿不曾注意到,杨湄卿的眼光便滴溜溜地在自己这头打转。
少时傅春儿陪着戴悦吃了点东西,杨湄卿便过来,坐在傅春儿与戴悦中间,傅戴二女都惊得站立了起来,杨湄卿却轻描淡写地笑说:“真不用怕我,我这么安排餐食,就是为了能与每位嘉宾都好生说说话,亲香亲香,免得大家拘束。”她转头面对戴悦,开始问起戴悦家中的事情。杨湄卿也用过“戴凤春”的香粉,听闻戴悦出自戴家,显出一副很是激动的样子,处处逗着戴悦说话。一时戴悦对杨湄卿好感大增,觉得这位“姨母”说话风趣,又温和怜下,一时便去了敬畏之心,话也渐渐多了些。
而傅春儿在旁边冷冷听着,只觉得其实这位二姨母确实很“会”说话,几处捧得恰到好处,三言两语之下,便令戴悦觉得她平易近人。她正想着,猛然听见杨湄卿在自己耳边说:“春儿姑娘,陪我去后面换身衣服,如何?”
傅春儿当即立了起来,道:“自当陪伴,娘娘请——”只是她心中一直打着小鼓,不晓得这位贵人有什么话要单独对自己说,换衣裳什么的,不过都是借口罢了。
*——*——*——*
傅春儿伴着杨湄卿来到片石山房西面连着的两进宅子里,杨湄卿到了一间屋子里,便坐下来,伸手指向一张椅子,道:“你也坐。”
傅春儿心中叹了口气,然而谨慎起见,她还是谦恭地道谢了,然后斜签着身子坐下来,一副古代淑女的姿态。果然那杨湄卿见了她这一番做作,便叹了一口气,道:“为何我总是你很是眼熟,可是我这分明是第一次见你啊!”
“大约是我相貌与母亲年轻时有些相像吧!”傅春儿小心翼翼地说,照旧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希望眼前这位“同穿”能认可这个说辞。
果然杨湄卿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跟着又问,“你真的不愿与我一起去福建?去了福建,我便认你在膝下,我不止能为你寻一门好亲,让你过上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日子,更能令你实现你的抱负。”她说到这里,轻轻拍案,站起来,道:“谁说这世上是男子主宰一切,谁说女儿只能依附与人。你既然懂得从商之道,在我那里,你有更大的空间,更大的舞台,又岂是留在广陵,一辈子注定的相夫教子可以比得了的?”
傅春儿承认这位二姨母说得确实挺有煽动力,而且她说的每一个字,自己听来,都有共鸣。傅春儿也承认听到这里,她自觉心中竟起了一丝涟漪,可是,这个,靠谱吗?眼前这位,口口声声说女子并不只是男人的依附,然而她自己当初不就是以了自己的母亲做踏脚石,攀上了唐王世子,然后熬了很多年,才得到了今天这个位置的么?自己在她眼里,只怕也是一枚棋子吧!
想到这里,傅春儿马上露出一副惶惑的样子,怯生生地道:“娘娘说什么,我听不懂……”
杨湄卿讶然抬头,见到傅春儿的神色,又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我本不该强求……我这番回来,只是想报答一下淑卿,当年若非是她,我也不会是今日这个样子。”
“算了,多说无益,”杨湄卿淡淡地说,“你母亲既然说你懂些生意上的事情,便将你家的生意给我说说吧,都做的什么出息,销路怎样?”
傅春儿心里大喜,想着,就等您这句话了,当下便大致将家中生意形容了一下,重点说了说未来的重选皇商之时,傅家希望能够凭借实力,也能在贡商之中,占有一席之地。
“我娘今日过来的时候,给娘娘您送了我家的一套妆品,进门时交给一位婶婶了。您要是有空用一用,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咱们家的妆品,确实是顶顶好用的。”傅春儿装出一副很是急切的样子,对眼前这位唐定王妃说道。
二百八十二章 故人心
果然,傅春儿表现得越是急切,杨湄卿心里便越淡了下来,心想,眼前这毕竟还是个孩子,自己便再心急,一时也用不上。她暗自叹了口气,心道,既是如此,那倒还是不如循着自己的初衷,能帮上淑卿的,便帮一些吧。
想到这里,杨湄卿面上又堆上了些笑容,招了一个丫鬟进来,重新帮她抿上了两鬓便松开的一些头发,又补了一些粉,重新簪了一朵花,跟着又换了一件妆花褙子,这才站起来,拉着傅春儿的手说:“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傅春儿茫然不知这位神叨叨的姨母心里又在转着什么念头,但是时下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得亦步亦趋,紧随着唐定王妃。
少时两人来到了一间小院落外面。杨湄卿换了一种声调,娇滴滴地问道:“姐姐在里面吗?”
“唐王娘娘,王妃在呢,您稍待,这就来了。”里面一个清朗的女声传出来。傅春儿正听着耳熟,院门“霍拉”一声打开了,里面的人正与她们打了照面。这人穿着一袭紫色的绸衣,脂粉不施,只露着一张白净的脸儿,不是别人,正是田紫茹。
多日未见,田紫茹的气色已经比当日好多了,此刻虽然穿着打扮甚是素雅,但是看的出来,她面上多了几分丰盈,神色也淡定了许多。田紫茹乍然见到傅春儿紧随在唐定王妃身后,也是微微吃了一惊,随即云淡风轻地轻轻招呼了一声,“傅姑娘也来了啊!”
杨湄卿奇道:“你们原来认识。”
田紫茹笑道:“唐王娘娘见笑了。紫茹能托身于此,也是多承傅姑娘的照应。”
杨湄卿眼珠一转,便往傅春儿面上又看去。
“紫茹姐姐千万莫要如此,这都是姐姐自己的福气。”傅春儿连忙客气几句,希望能从杨湄卿这里混过去。她这时候已经猜出来马上要见到的是靖江王妃,只是杨湄卿带她到此,拜见靖江王妃,是要做什么呢?
田紫茹便道:“唐王娘娘,傅姑娘,请里面去吧,莫要再这日头底下等着,回头娘娘又要怪我怠慢客人。”
两人随着田紫茹的脚步,来到院落中一间屋舍前。屋前一株百年榆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因此这院落在盛夏之间便显得平添几分清凉。里面一位身穿着香云纱常服的老夫人,手中还提着笔,便从院落之中走出来。田紫茹连忙赶上去,接过她手中的笔,低声对那位老夫人说了两句话,跟着转身,将笔放回到笔洗之中。
“姐姐又在作画了呀!”杨湄卿笑着说,“也不去我那里赏脸,哪晓得躲在这里一个人清闲。”
“你这猴儿,”靖江王妃笑道,“听听听听,借了我的地方,还不念着我的好儿,尽给我添麻烦。”可是她虽然口中这么说,可是听得出来她还是很喜欢杨湄卿,两人平时大约是极亲热的。
靖江王妃的眼光往傅春儿这边转过来,傅春儿连忙恭敬行下礼去,杨湄卿便在旁边将傅春儿的身份说与靖江王妃听。靖江王妃听了,笑呵呵地说:“你这姑娘,就是平素总是喊我们老王爷做‘苦瓜爷爷’的那个丫头吧!”
傅春儿愕然,连忙又深深行下礼去,口中称不敢。这位王妃,头一次见面,将这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除了那田紫茹怕是提点了一二之外,只怕平日里老王爷也曾经在老王妃面前提起自己的。
杨湄卿听了这话,也是惊疑不已,不禁又重新审视傅春儿。傅春儿觉得她的眼光过来,心里暗暗叫苦——怎么会这样?自己好一番努力,莫要就付之东流了啊!
“姐姐,我带这个孩子过来,是想相求姐姐,照看一二。姐姐与靖江王爷,在广陵住的日子还长,不像我,福建有那许多事情,不赶回去不成。”杨湄卿想了想,还是将原来想好的一番说辞说出了口。她大约说了说傅春儿的身世,又说她将与广陵一家大户订亲。傅春儿在旁边,尴尬万分,只眼观鼻,鼻观心,似个木偶人似的,一点儿都不敢动。反而是田紫茹过来,牵着傅春儿的衣袖,道:“傅姑娘,两位娘娘说话,你要不随我去坐坐吧!”
傅春儿顺坡下,随着田紫茹走到旁边的小小耳房里。田紫茹取了一个杯子,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热茶给她。“谢谢田姐姐。”傅春儿回报微笑,田紫茹平静地望着她,过了半晌,才微微笑了笑,道:“傅姑娘,唐王妃口中所说的,是纪解元家吧!”她口气平淡,丝毫听不出来,就在两年前,眼前的这位姑娘,还曾经在谷林堂前,诸多安排,努力崭露头角,想引起纪小七的注意。
傅春儿不答,只沉默着,变相算是答过了,不是说古时女儿家遇上这些事情,不摇头,便是点头了么。田紫茹自然心知肚明,忆起过往,她也晓得那半是家里的意思,半是因为自己贪慕虚荣罢了。她此刻再提起“纪解元”三个字,心里也并不能起什么波澜。两人之间,静默了一会儿,一时院子里的蝉鸣之声便格外明显,傅春儿才重又开口道:“田姐姐,最近这段时日,过得可好?”
岂料田紫茹也不答,转过身去,望着院落里的重重树影,半晌才说:“我很好。你哥哥可是已经成亲了?”
傅春儿轻轻地“嗯”了一声,道:“我嫂嫂今日也来了,便在片石山房那里。”
田紫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我便放心了,”傅春儿还未省过来田紫茹这话何意,却见田紫茹回过身来,面上挂起笑容,说,“跟着老王爷与王妃,眼界开阔了许多,那些陈年旧事,我俱不放在心上了。”
“这样最好!”傅春儿听田紫茹这般说,也回报笑容,“恭喜姐姐,姐姐日后定能寻到自己的好姻缘。”
只是她见到田紫茹的衣袖微微发抖,想是田紫茹乍闻此讯,心中还是有些激动的吧。她不仅忆起,田紫茹犹是家境优渥的贵女那时,便因傅阳在田家巷被封锁的时候挺身而出,因而真正对哥哥傅阳另眼相看;然而几乎数日之间,田家势败,田紫茹的境遇瞬间如入泥淖,当日也是因为傅家兄妹相助,她才得了现下这个常伴靖江王妃的机会。眼前的田紫茹,似乎一切都已放下,真正云淡风轻起来。
*——*——*——
少时杨湄卿满脸笑容,过来招呼傅田二人,她郑重对傅春儿说,“春儿,我已将你托付给靖江王娘娘了,日后在广陵城中,你家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打搅我这位姐姐便好,免得她日子太静了没事情做。”
靖江王妃只在旁笑着,丝毫不以为忤。
傅春儿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但是对杨湄卿的社交能力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但是她却极郑重地与靖江王妃行了大礼。毕竟在广陵城中,能得一外力相助,还是大有好处的。
一时杨湄卿带着傅春儿与靖江王妃与田紫茹告辞,一面告辞,杨湄卿还一面嘱咐傅春儿前往要多来花园巷走动,来陪陪老王妃解解闷。靖江王妃笑道:“你也不怕我就闷着了年轻人?”
这时四人正聚在院门口话别,傅春儿依稀听见身边的姨母又与靖江王妃说了些什么。然而她的注意力却全被一个从旁匆匆走过的仆下吸引了——
那人穿着一身灰色的直缀,服饰上看,与片石山房其余的仆从没有什么区别。他从院外的巷子旁边,低着头匆匆而过。最出奇的是,那人竟然竖着领口,这大夏天的当儿,他难道不怕热么?
傅春儿心中一动,这人的背影好生熟悉,她不禁想探头去看看,然而两位贵夫人在面前,她又丝毫不敢造次,只能老老实实地站着,敛回目光。只是,她心中疑窦丛生,那人绝不是寻常的王府下人,从背影看起来,像是刘贤。
那刘家不是全家都搬走了么?连刚刚生完娃不满一个月的傅兰儿。说老实话,刘贤出现在哪儿,她都不会觉得如此惊奇,可是此人现在竟然现身在靖江王府上。她不禁又想起,当初就是在片石山房第一次见到袁时。难道袁时背后的人,竟然是靖江老王爷。她想着,又忍不住抬眼看看靖江老王妃,觉得这位夫人实在是恬淡的紧,那位王爷,在她的回忆里,也是寄情山水书画,不问政事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傅兰儿这会儿又在哪儿呢?
傅春儿机械地随着杨湄卿回到片石山房的席面上,杨氏与戴悦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傅春儿,都是颇为担心,纷纷投来询问的目光。傅春儿心里暖暖地,只做了个没事的神色,跟着便见到杨湄卿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坐到已经被她冷落多时的杨母身边,一个笑脸便迎了上去。
杨母立刻受宠若惊。
二百八十三章 攻心为上(上)
直到日头西斜,傅杨两家各人一一作别,都离了花园巷的院子,大家才稍稍舒了口气,都觉得见见杨家这位姑奶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杨家的几位,再想想在家中仍然生着闷气的杨老爷子,再看着手中托着的各式礼物,都有点回去不知如何交代的感觉。
杨氏这一日辛苦得紧,前前后后地忙着,照顾着情绪并不见太好的杨老太太,和两位嫂嫂。戴悦倒是有心相帮,却插不上话,只能帮杨氏看着几个孩子,不令傅正和杨家的几个孩子一起在湖石之间疯玩罢了。
一时众人从片石山房出来,坐上送客的大车。大车缓缓而行,傅家人自坐了一车,车里极为安静,没有人开口说话。只傅正一个像是得了话痨一般,絮絮叨叨地在说他将杨家两个表兄骗到片石山房的一个石洞里的故事。傅春儿不由得带有几分怜惜地看着这个小弟,心想,他怕是平日里被拘在“深柳读书堂”里读书,被拘得久了,日后该是带他出来与同龄的孩子多玩玩才对。
杨氏却没有想这么多,只轻轻地斥着:“正儿日后可不能再欺负杨家表兄,知道了么?”
谁知傅正当即答应,说:“是,娘,两个表兄都不大好玩,正儿以后不跟他们玩了。”
杨氏板着脸,却一时摒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车里的气氛便马上轻松起来。戴悦笑着道:“我说呢,只一转头,几个小的就都不见了,原来是正儿撺掇的。正儿,是不是觉得在家玩儿比上学轻松啊?”
傅正一本正经地道:“哪有!我在学堂里玩儿的那些,比他们玩的这些要好玩儿多了。今日是见他们实在无聊了,才领着他们稍微活动活动筋骨来着。”傅正虽然在“深柳读书堂”已经开蒙,只是那李夫子教书育人的方法甚是奇特,所以傅正乐在其中,并不觉得太苦。相反,反而是杨老爷子亲自启蒙的两个孙子,见到书本子就觉得头疼,一有机会出来做客,没有大人拘着,自然是要撒野撒一番的。
一时大车到了瓦匠营,大家下车。车夫跟着帮忙将唐定王妃所赠各人的礼物给搬了进来。大家这时才想起来,还不曾打开看过,这时便一起拆了。杨氏与戴悦两个,得的都是一整套的头面,傅正得的是文房四宝,似乎唐定王府那里,早就知道傅正已经开蒙。
而傅春儿得的,却是一副项圈锁,作海棠花瓣形状,每一瓣花瓣都用翠玉雕成,花瓣顶端各自镶着一颗猫睛宝石,用料昂贵,做工极精。傅春儿吃了一惊,不禁道:“这不是弄错了吧!”
杨氏却说:“是你嫡亲的姨母送的,你就收着吧,将来派得上用场。”傅春儿明白母亲是在变相提着自己的嫁妆,脸一红不敢再问,也不晓得母亲到底将自己的事情向那位二姨母提了多少。
“你姨母在广陵城中只得十日,便会回福建去。日后相见,却又不知道何年何月了。”杨氏虽然与这位亲姐之间早已生出距离感,可是听闻唐定王妃只在广陵城中匆匆逗留数日,心中还是伤感。
哪晓得唐定王妃只在城中停留区区几日,还是专程遣人过来傅家铺子与作坊看了看。来人是唐定王府的管事,在傅家铺子里前前后后看过一遍之后,便过来与傅阳商谈下定往南面进货的事情。
这当儿正逢着傅家的香粉订单疲弱的时候。原本不少应该从傅家进货的行商这时候转向了戴家与薛家。傅阳这几日颇为这些事情心烦,却没想到竟从天上掉下个香饽饽,正砸在自己头上。
“贵管事,小子不懂事,还请管事指点一二,”傅阳小心翼翼地问,“唐定王府采买,难道不也是从户部定下的那几间皇商那里采买。”
管事姓桂,听了傅阳误打误撞就说对了他的姓氏,忍不住笑起来,像是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只说:“我们采买的,并不是给王府中人使用,而是王妃自己名下的产业。”他又解释了一下,福建相比江浙而言,不算富庶,因此青睐更加便宜的妆品,而福州一带,物产本丰富,又是唐定王世代经营的大城,城中大户富商也多,因此对更奢侈一些的妆品,也颇多需求。
傅阳听了,便知道这位也是个明白人儿。他当下便诚心诚意地想对方请教,而桂管事大约也是得了唐定王妃的授意,并不藏私,而是一一将户部遴选皇商的事情都说了。傅阳一听大喜,恭敬地听了,将桂管事所说,遴选皇商时的诸多道道一一在心中默记。最后两人谈完,傅阳又请桂管事好好去“小山泉”搓了把澡,寻了个手艺好的修脚匠细细地替桂管事一一收拾干净。
果然桂管事吃这一套,一边享受,一边舒服地对傅阳说:“还是你们广陵府的会享受,当年娘娘肯从广陵府出来,跟我们王爷去福建,简直好比从金窝银窝里出来去了个草窝子,这点魄力我们都是佩服的。”
“是啊,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小子也是觉得,哪里都不得家乡来得舒服。”傅阳躺在桂管事旁边的席位上,一边与桂管事闲话。
岂料那桂管事一时陷入沉思,良久方道:“我也是好些年不曾回乡了。趁这把骨头彻底老朽坏掉之前,我也指着跟着娘娘再干上两年,攒足银两,好衣锦还乡那——”
傅阳心中,不由得对那位唐定王妃稍许有了些好感,能让下面的人死心塌地地跟着,这唐定王妃,只怕还是有些手腕。
“傅小哥,我是好生羡慕你啊,一直身在广陵府,家人都在身边。”桂管事一时躺在榻上,双眼望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这次与桂管事谈完,傅阳回到家中的时候,连走路都挂着笑。傅春儿看着觉得好笑,拉着哥哥问道:“什么事这样可乐的?”
傅阳便将又添了订单的事情告诉了妹妹:“……最后谈下来的价钱,比苏北和山东的行商都要高一些,而且第一趟生意就给了五成定金。”傅春儿听了吐吐舌头,能给五成定金的行商,那往往是互相之间极其信任的客商,然而这桂管事,乃是第一遭和自家做生意啊。
傅阳洋洋得意,道:“眼下被戴家和薛家争去的那部分单子,加起来还不抵这单大。终于不会再压货了。”本来傅阳与傅老实都有些为压货发愁,可是这次下来,不仅压货的问题得到了解决,而且周转的资金又多了好些,傅家手上此刻又有了些余钱,完全从刚刚置办邵伯的米粉作坊那会儿,头寸紧张的状况下恢复下来。傅阳一时高兴,便笑着对妹妹说:“春儿,你再看看有什么恒产想添置的,都告诉哥哥,回头一定让你嫁风风光光,叫你在纪家……叫你在夫家不会叫人欺负了去。”
傅春儿忍不住白了傅阳一眼,心想哥哥难得这般忘形,对他说:“哥哥,你可千万要留些余钱,待到九月重选皇商的时候。我听闻户部采购,选定皇商,不是说户部会像行商们一样,给咱家下定金,反而会叫咱家交什么’保证金’的。”她也记不得是不是这个名儿了,反正意思傅阳肯定能听懂。“另外那入选的时候交的二百两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届时花销会挺大的,哥哥你千万悠着点——”
傅阳听傅春儿这番话,丝毫不以为忤,心里反而暖洋洋的,却道:“妹妹说的是,反正咱家一定会被选中做贡商,这些都该备了起来。”
“这话怎么说?”傅春儿好奇得紧,离九月皇商遴选还有将近两个月,傅阳怎地就这样有把握了呢?
“今日唐定王府的桂管事过来寻我,他原来曾经在户部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当年就专管皇商贡商的事情,后来辗转才去的福建。他将重选皇商的好些门道都告诉我了。我想,不出意外,咱家是一定能入选的。”
“这个——”傅春儿怎么觉得有点不对,或者是她觉得傅阳这样高兴,与她平日里所熟知的那个低调稳重的傅阳十分不同。
“哥哥,我想,今年皇商重选,特地改在了广陵府。可能遴选的规则上,便多多少少会有些改变。这些你都不得不防啊。”傅春儿郑重告诫哥哥,并且见到傅阳眼中,闪过一丝郑重的神色,随即又变得有几分不经心起来。
然而,傅阳依然笑嘻嘻地不为所动,只说:“妹妹放心吧!在这广陵城中,你且看着,这香粉妆品生意,最终定是我们傅家独大。”
傅春儿凑上去,左右上下前后看看傅阳,直到绕着哥哥转了一圈,这才冒出来一句:“哥哥,你这底气究竟从何而来啊?”
傅阳叹了口气,突然面上就堆出笑来,说:“怎么样,哥哥刚才说得,还挺像是那么一回事吧!”
二百八十四章 攻心为上(中)
傅春儿听傅阳这么说,惊讶地道:“哥,难道你刚才说的,不是真的?”
傅阳却点点头,道:“都是真的。”跟着他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道:“只是你哥哥并没有这么大的底气而已。”
傅春儿这才拍着胸口,表示她刚刚被吓了一跳,可是她突然觉得哥哥似乎好久没有这样狡黠地笑了,不晓得这回是为了什么。
傅阳于是细细地给妹妹解释,“眼下城中三家,戴家、薛家,连带咱家,都是卯足了劲儿,薛家与咱家,眼下不是贡商,都想借此机会出人头地。然而戴家却是要保住百年声誉,因此这回也万万不肯有失的。之前戴家与薛家接连在城里城外开铺子,都是为了这个理由。”
“这我就不明白了,”傅春儿问哥哥,“重选皇商,不是到了时间会把大家的货品都拿出来,比一比便是了,为何还要令开新铺呢?”
“大约是戴家与薛家两家,都想在重选皇商之前,把自家的声势给打出来吧!”他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就像戴家,根本就不需要再开新铺了,名气就摆在那里,钞关,埂子街,哪里不是遮遮掩掩,打着戴家的招牌,卖假冒’戴凤春’的铺子。”
傅阳说到这里,便有些提不起精神来。他早先曾经与戴老爷子提起过自家的经历,建议老爷子也出面找一找广陵府,将那些假冒伪劣的气焰给打下去。谁晓得戴老爷子只推说广陵府没人,也不愿意上下打点,这事儿就再也不与傅阳提起了。
傅春儿晓得戴家被仿冒的情形,有人曾经作诗说起戴家的繁盛,同时也是危机——所谓“真伪混淆难辨认,钞关无数戴凤春”是也。虽然眼下戴家的损失不显,可是傅春儿总想,若是戴老爷子起心收拾一下这些仿冒,只怕自家增加的销量,会比另开新铺增加的销量还要大吧。
傅阳似乎知道傅春儿在想什么,接口道:“大约增开新铺事关颜面,悦儿的爷爷一生不愿输于人,到这时候,眼看大比在即,老爷子想必是心急吧!”
急也不是这么个急法!傅春儿腹诽,“戴家开新铺也就算了,人家的东西本来就不错。而薛家那头,薛家凑个什么热闹啊!”
“薛家的东西不是不好,只是平庸些。他家的妆品品质上乘,包装一流,只是少了些特色。”傅阳如实公允地评价,“而且这样一来,成本很高,利润倒没有戴家与咱家那样丰厚。”
“也是——”傅春儿想想,点点头。薛家的香粉本是仿的戴家,但是又取不到戴家宫粉的方子,所以薛家香粉上头,是一处短板。但是薛家的香件,如香囊、香袋、香珠、香串之类,做得都不错,原因是薛家舍得下本钱,用的都是极上等的香料。
“吓,哥哥,照你这么说,是不是咱家的香粉方子……”傅春儿说了半句,又惊又喜,望着傅阳。
傅阳微笑着点点头,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傅春儿,道:“且收好了,回头没人的时候,便试试看,看有啥还可以改进的,回头告诉哥哥。”傅春儿只将匣子打开一点儿,立马又合上,激动地对傅阳说:“哥哥,这是,成了?”
“嗯,成了,”傅阳笑道,他跟着又嘱咐,“这份东西,作坊里除了爹、我和十力,没第四个人知道,你千万别叫人瞧见……”
傅阳话音尚未落下,戴悦正从外边过来,远远笑道:“你们兄妹两个倒是感情好,又在这里说着体己话呢!”
傅春儿早在戴悦进来之前,就将那匣子笼在袖中,同时看向傅阳那边。傅阳轻轻地摇摇头,示意不要让戴悦知道,跟着便笑道:“没事,只是来妹妹这里坐坐。悦儿也来坐会儿,妹妹这屋子里,只坐着,便叫人觉得舒服得多了。”
戴悦闻言,便打量一番傅春儿雪洞一般的屋子。傅春儿不喜拔步床,也不喜古时繁复的家具,因此都选的是最简单的式样,颜色也大都挑了浅色花梨木的,因此屋内显得温暖而明亮。屋内架上书籍一本本随随便便地放着,一点儿也不整齐,但确实是个很令人放松的地方,再加上屋内常年放着香花,甚是好闻,似乎连带着傅阳的眉眼,都温柔了几分。戴悦闻言,暗暗地在心里记下来,跟着便笑道:“就要到饭时了,我去厨下看看。玉簪是说,今天炖了一锅湖里捕的小鱼儿,在锅边贴了杂粮面的饼子,听起来是好吃的。我先去看看去——”
傅阳便点头,微笑着目送戴悦出去,直到确定戴悦下楼,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哥哥,你真的不想让嫂嫂知道一点咱家生意上的事儿?或许嫂嫂挺想替你分担一些的呢?”
傅阳没什么表情,默然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口气,道:“若叫她知道了,她这样绵和的性子,心肠又软,只会两处担心。自从出了那’皮油子’的事情,我于’亲戚’二字,早就淡了。只要是容易叫人误会的地方,我便不叫人沾,这样回头大家省心。”
傅春儿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听傅阳提起旧事,终于还是忍住了。戴悦真的,就像是她面上显得那样,一点也不关心傅家的生意吗,还是故意做出不关心的样子呢?
“好妹妹,我这几日就会照着刚才说的那样子,想办法放出风声去,说是咱家一点也不落下风,来日皇商重选,必是要拔头筹的。你替我想想,这样能行么?像那么回事么?”傅阳想了半日,又将话题扯回了皇商大比。“咱家这风声,能传到戴家与薛家那头去么?”
“啥?”傅春儿睁圆了双眼,道:“哥,你还真的要这样啊!”
“嘘!”傅阳赶紧朝妹妹脸上扇扇风,道:“别,叫人知道了就不好了。”他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道:“薛家在打十力的主意,戴家那头,也在问原来从戴家作坊出来到咱家的几个伙计,肯不肯回去戴家。”
“啥?”傅春儿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连忙捂住嘴,低声惊道:“挖角挖到咱家头上来了?”心里隐隐地觉得恼怒——薛家也就罢了,戴家,已经是姻亲了,还过来挖角,戴家不厚道啊。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傅阳一番做作的缘故。傅阳是想借此提振自家的声势,令自家的伙计对傅家继续充满信心,跟着一个前途光明的东家,相信是很多伙计会做出的正常选择吧。
傅阳颔首。傅春儿笑笑,说:“只是啊,哥哥,你刚刚那样,熟人看了,都觉得你在作怪。反常则妖,你可要捏着些分寸才是。对十力大哥那样的熟人,实在是不必。”她跟着笑道:“十力大哥,只怕一番心思都在素馨身上,你要撵他,未必也撵得动。而其他的伙计么,我倒不是太担心。虽说都是熟手,但是毕竟只知道手上的工序,即便是再请新人,也是很快能上得了手的。”
傅家作坊里,是将大工序拆成了很多道小工序。每个负责的伙计都只管着自己手上的专门几个步骤,知道全部工序的,只有傅老实、傅阳、姚十力三人。因此只要不是最关键的人被人挖走,傅家还是应付得过来的。“话虽如此,”傅阳说,“一旦有人被挖走,我是担心铺子里人心动摇,要是走的人多了,新来的人一时接不上手,旧的伙计要分担的活计会更多,我怕他们一时觉得辛苦,投了别家,也是有的。”
傅春儿觉得哥哥说得很有些道理,便道,“哥哥,要不咱家还是给伙计涨一些薪水吧,最近这段时日,我与玉簪再一起想想办法,给作坊里的饭食上精心些,晚间加些解暑的甜汤之类的,总让咱们作坊里的伙计,日子过得好些。”
傅阳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
这时候大约玉簪的活鱼锅贴已经做好了,满院子里都是炖鲜鱼的香味。傅阳起身,笑道:“一起去吃饭吧!”
*——*——*——
傅家兄妹长谈过一次之后,傅家作坊里几个关键的伙计的薪酬都涨了一些,其余人等,傅家也应承了,只要完成的活计多,就会有奖金。只是似乎这样的举措似乎还不太够。
过了几日,傅家作坊里便有两个伙计来请辞。傅阳与姚十力一起,苦劝二人未果,问起原因,那两人便直承是得了薛家承诺的好处,转投薛家去了。傅阳不动声色,将两人的工钱全部结了,让两人自去了。最后还撂了一句话,道:“要是觉得那边不好,辞了那头再回来也行。”
姚十力待两人走后,道:“那两人果然再回来,我也不会再令这两人进作坊的。这般眼里只有钱,不见义气的,其实去了薛家才好。”
这两个伙计,都是当年随着姚十力从戴家作坊里一起过来傅家的,因此做出这等事情,姚十力心中隐隐觉得羞愧,觉得有些对不起傅家。
二百八十五章 攻心为上(下)
傅阳安慰姚十力,道:“人往高处走,也是人之常情。他们只是铺子里雇佣的伙计,也不是什么签了卖身的死契的。”
姚十力依旧有些义愤的,说:“当日我们所有人进来那会儿,你不是找他们签了契纸,辞工半年之内,不得转投别家的么?”
傅阳白了姚十力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个聪明人,不可能连这都看不出吧。
跟着他便说:“其实这两人,也算是看在咱们作坊待他们还不错的份上,才将实情说出来。若是他们只说是回乡去务农,暗地里悄悄去薛家做工,你又能拿他们怎么样?”他说着直起身,拍了拍姚十力的肩膀,说:“最好就是那两人看在咱家其实比薛家还好些的份上,能够回来。这样,薛家那头,再想挖咱们的人,可就难了。”
姚十力张大了嘴,惊讶了片刻,这才笑道:“好你个傅阳,原来是这个心思。我晓得了,他们俩不仅得去,去了之后,我还得多联系联系,关照关照他们家里,回头叫人真真觉出咱们这儿的好儿来才行。”
傅阳点点头,觉得行,这件事情便这样定下来了。
相形之下,戴家就比薛家要束手束脚得多。戴家虽然也很想打傅家伙计的主意,但是也实在拉不下脸皮,明里去争姻亲作坊里的人,另外,在开了好几间新铺子之后,戴家似乎也觉得手头的银钱很紧张,舍不得使太多的钱再聘新的伙计。因此戴家只是遮遮掩掩地问一些戴家出来的老伙计,自然没有什么效果。
另外,薛家自然也不会放过戴家的人,在高薪的诱惑之下,戴家便有几个年轻的伙计同样投去了薛家。所幸的是,戴家作坊里那些作为中坚力量的老伙计,都没有被薛家钻了空子去。戴家上下自然对薛家恨得牙痒痒的,傅家看薛家也顺眼不到哪里去。
然而薛家却毫不在意——薛家的腰板硬,而且横竖是要与戴家一争的,傅家既然能与戴家结亲,索性便被薛家划到敌对阵营里面去了。于是广陵城中,妆品一途,三家的角力愈发的明显。
有一日,姚十力的姑父老夏,就借口姚十力的姑姑身子不爽快,请人将姚十力叫了回去。
傅阳听说,连忙叫姚十力先回去看看再说,同时也塞了几两银子给姚十力,口中说:“我知道你存下来的工钱前些日子都试着买香料用掉了,这些你便拿去用吧,买些药品与补品,照顾好老人家的身子要紧。”
姚十力怎么肯要,最后傅阳硬塞了在他怀里,姚十力才说:“阳少爷,这算是你借我的银子,日后就在我工钱里扣好了。”傅阳说:“你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兄弟一场,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姚十力知道傅阳所指,脸上红了红,但是心里又惦着姑姑,便将银子收了,郑重道谢,急急忙忙地去了。
可是他回来的时候,面上就带了几分疑惑之色。
傅阳连忙问:“这究竟是怎么了?你家里,还好不?”
姚十力连说:“好,好,家里没事——”他连忙把傅阳给的银子掏出来,还给傅阳,道:“姑姑只是中了些暑气,饮食上不大好便是了,只要这阵子暑热过去就无碍了。”
他跟着便面色古怪地问傅阳,“我姑父说,咱家已经被内选做了下届的皇商,要往宫里贡香粉胭脂,可有这回事?”
傅阳淡淡地说:“只怕是以讹传讹吧!咱家也没有与官府衙门的关系,眼下皇商遴选还没有开始,哪里来的‘内定’一说?”
“可是这事儿,似乎戴家作坊上下都知道了。好些人都说幸亏戴老爷子当初决断,将孙小姐嫁了过来,两家联姻。这样以后即便戴家失了贡商的头衔,大家也可以来求阳少爷想想办法。”
“……”傅阳一时没想到,自己还不及将风声放出去,戴家那头竟然便传成了这副样子,搓着手道:“看来我还得陪媳妇回去看看戴老爷子,澄清一下才好。”戴老爷子年纪大了,万一因这事儿,气出什么毛病来,这就不好了。
“嗯,是,反正姑父说戴家看着是颓了些。作坊里的伙计,已经好几年一分工钱都没有涨过了。不仅是这样,姑父他们好些有年头的伙计也觉得好些事儿都不成话。”
傅阳有些无语。当初戴老爷子指了戴兴志管理戴家的产业,已经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儿,戴家人里头,实在是人才凋零,再也寻不出一个有能力又有魄力来打理生意的戴家年轻后辈。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戴老爷子不外聘管事来打理生意上的事情。广陵城中,应该是又好些人专门拿人钱财,给人做管事打理作坊和铺子的啊!
不过眼下也管不了这许多,傅阳隔了一日,便带着戴悦回了一趟戴家,大约与戴老爷子说明了什么,两人谈完,戴老爷子总算面上露出了笑模样。
而傅春儿这头,她从哥哥口中听说了姚十力的姑姑,也就是老夏的夫人,中了暑气,进不得饮食,所以人很是虚弱。她便想起“水绘阁”那头,正按照易大夫的方子,配了好几副解暑开胃的“汤料”,与鸭肉一起炖了,十分补气的,于是便去水绘阁那里买了几副,又到市面上拎了一只半年左右的麻鸭回来,送了给姚十力。
姚十力自然是感激的,忙忙地到怀里掏钱,道:“哪里能叫姑娘抛费,原该我把钱的。”
傅春儿连忙止住他,道:“这是孝敬老人家的,我们小辈该当的。当初你姑父帮了我家这么大的忙,十力大哥你现在跟我们客气啥。”
傅春儿坚持不要姚十力的钱,姚十力这才作罢了,红着脸小声地问了问素馨的近况。傅春儿一一都笑答了。姚十力这才告辞而去,自回姑父家里不提。
过了数日,天气稍凉,老夏的夫人姚氏好全了,便过来给傅家致谢。杨氏接了,两人闲话了许久。
送走姚氏,杨氏便过来找傅春儿,满脸是笑,道:“十力家里,是为了咱们家素馨提亲来了。”
傅春儿一时精神大振,便扯着杨氏细问。杨氏说:“话里话外都透着这个意思,又说了,十力自小没了爹娘,跟着姑姑姑父长大的,老夏夫妇只说愿他能讨个实心合意的媳妇,别的要求,妆奁什么的,一概不论。想来是十力求到两人面前,老夫妇两个都已经是点头了。”
“那夏家夫人,见过咱们素馨了没有?”
“见过了,我让素馨过来,帮忙寻了两个花样子过去。十力的姑姑只说十分满意。”杨氏虽然这般说,却道:“只一件……”
“娘,怎么了?”
“姚家说是三代单传,那十力的姑姑十分盼着十力早点成婚。”杨氏说着站起身,忙忙地就要换出门的衣裳,道:“我再去请易大夫来给素馨诊脉,实在不行,就去求纪家长房去。”
杨氏心中,还记挂着当初素馨是因为傅春儿的缘故,阴差阳错,才受的寒,身子有碍。眼下,她眼见着素馨要嫁了十力,十力也是她看在眼里,觉着不错的,因此早已在暗暗决定,一定要帮这两个孩子帮到底。
“回头咱们还得记着点儿,夏家说是会给十力赁一个小院子,我想女方该出的,院子里的家具什么的,就由咱家包了,反正也不要了多少银钱,反而能让十力跟着咱家,能长长久久的。另外我也打算再送多几身素馨的四季衣服,再打一套头面……”
傅春儿扶额,对杨氏说:“娘先别将这事儿宣扬出去。我怕素馨那头……”
“啥?素馨那头还倔着?”杨氏惊讶地道:“十力这孩子,又实诚,又体贴,对素馨也百般容让的,当初还那样帮她,如果素馨还这样……唉,不提了。”
“娘,这事情,既然夏家只是先来问您的意思,也是想两边都说定了之后,再正式公开这件事。”傅春儿斟酌着说,“不如娘,您先出面,先给素馨透个话,也表示这件事情夏家姚家那里是极认真的。然后,我们再看看素馨的反应,然后我再从旁劝劝,您看这样好不好?”
杨氏同意了,当日便悄悄地唤了素馨去屋里,谈了一刻钟不到,素馨便出来,自己躲到屋里去了。
傅春儿去问杨氏,才晓得并素馨没什么过激的反应,只说是要好好想想。傅春儿觉得有门儿,她便往素馨与玉簪住的地方过去,将手放在房门上,正准备敲门的时候,只听见里面寂寂无声,似乎连灯也没有点。傅春儿便改了主意,将手抽了回来,回到自己的房里,等素馨过来。
果然过不了多少,素馨在房门上叩了叩,问了安,然后进来。傅春儿稍稍抬了抬眼皮,说:“素馨啊,坐——有事么?”
素馨进来,虚掩上房门,立在傅春儿对面,开口问道:“姑娘,您近来,有收到过纪小七爷的消息么?”
二百八十六章 借人
傅春儿估计素馨会问到这句话,当下点点头,道:“小七爷确是有信过来。”
自从白莲教的事情完全平定下来,纪燮那头的旅程似乎就平顺了一些,只是随着他越行越远,信札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傅春儿曾经试图将纪燮所经过的地方,都按照她记忆中那些城镇的位置一一串起来,然而却发现好像不大对,纪燮似乎在湖南湖北江西绕了一个圈子,跟着往西去了。
一定是自己记错了,傅春儿心想。
然而这时候,见素馨问,傅春儿只点头答道:“是。你问这个做什么?”她装作不知道姚十力的姑母上门过来的事情。
素馨便咬着嘴唇半日,才道:“姑娘,纪小七爷,可还好不?”
“他挺好,只没提什么时候回来。”傅春儿答道,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发酸,不晓得为什么。她本来想好了,如果素馨还是别别扭扭的,她该怎么摆出大道理来。然而不曾想素馨却问起了纪小七,一时打动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这难受劲儿便一下涌了上来。在这一刻傅春儿竟一点儿都不想说话,只静静望着素馨。
“嗯——”素馨听了这句话,反而好似决断了一般,朝后退了一步,道:“谢姑娘成全!”跟着跪下去朝傅春儿磕了三个响头。傅春儿没拦着她,心中却有些百感交集的味道,眼见着素馨总算是将心思系牢在姚十力身上了,她打心眼里为姚十力高兴的。但是,若没有纪燮这次远行,素馨能不能放下了她原先那份执念,大约还很难说。
素馨起身站起来,就要退出去。
“稍等一下。”傅春儿从匣子里找了素馨的身契出来,递了给素馨,道:“这个我家就不代纪小七爷收着了,当日他曾经留下话,说是你若是寻着了好人家,要我家代他给你置办一份嫁妆,好好送你出嫁的。”
素馨紧盯着这份身契,半晌才颤抖着手接过来,终于又开口道:“姑娘,小七爷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您莫要太心急了。”她每日与傅春儿在一起的时间较多,傅春儿近日越来越焦躁,她是一一看在眼中。
眼下素馨既然在心里接受了姚十力,她这才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纪燮与傅春儿这一对。她亲眼看着傅春儿因为纪燮的远离,开始生出疑虑与惶惑。素馨原先就觉着,傅春儿与纪燮之间,应是再没有旁人能够拆开的。然而,眼见着傅春儿因为分别与距离,而这般辛苦,终于忍不住开口相劝。她似乎此刻才真正觉出“珍惜眼前人”的真意来。
“素馨,谢谢你——”傅春儿自然明白素馨的意思。虽说纪燮绝不是她生活中的绝对重心,可是这种牵肠挂肚的感觉,才是真正要命的。这时候,她不免想着,若真有千里眼或是顺风耳,她便向好生寻一寻,问一问——纪小七,你在哪儿?入冬之前,回来广陵,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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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十力的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夏家亲自上门替姚十力下聘,两人合了婚,八字甚合,姚十力的姑母高兴得合不拢嘴。素馨的父亲过世已经近两年,她又因卖身在傅家做活,所以当日只守了七七四十九日的孝。因姚十力与素馨两人年纪都大了,夏家人希望姚十力尽早完婚,最后议来议去,两人的亲事定在了进腊月之前。
听到消息,傅家作坊里的伙计们都来向姚十力恭贺,将姚十力打趣了个不住,将那些时日素馨刁难他的话都拿出来说了一遍,什么“不打不相识”什么的,将姚十力说了个大红脸。
素馨自然也绝足不往作坊里过去了,每次往作坊里送一些饭食,都是玉簪去。结果玉簪这个更加狭促的,见了姚十力,便会说:“姚大哥,这是素馨姐姐亲自熬的汤,面条也是素馨姐姐下的。”“姚大哥,这时素馨姐姐亲手蒸的糕,我在旁边,亲眼看着她捣鼓了大半个时辰呢!”旁边的伙计听了这话,便一时起哄。姚十力便又是微羞,又是微恼,一来二去,实在是被人打趣得狠了,便伸着筷子敲着碗,说:“我这便都吃光了,你们的份便都没有了。”
“……”伙计们面面相觑,纷纷道:“十力大哥,嫂子手最巧了,谁敢笑嫂子,我是第一个跟他没完的。”诸如此类,将姚十力说得无奈至极,但是大家却都乐此不疲,傅家的作坊里,大家伙儿心情都不错,手下出活也快。
傅阳看看,觉得在中秋之前,所有的订单,都可以按时赶出来,而且还多少又一两天的富余时间。
谁知,到了八月头上,戴家人寻到戴悦的头上,话里话外的,竟是想问问,傅家作坊里,有没有富裕的人手,可以借给戴家几日的。
传这话的是戴三娘子,特地带了礼物过来看望戴悦,见到戴悦气色甚好,先是将戴悦夸了一遍,又将姑爷夸了一遍,连戴悦这样脾气的,都觉得有些厌烦了,才将实话说了出来。
戴悦愕然,道:“作坊里的事情,我是从来都不过问的。爷爷作坊里要是真缺人手,那为何不到钞关去请一些打零工的,前去帮手?”
戴三娘子嗔怪道:“姑奶奶怎么嫁到了妆粉人家,还说这等外行的话。你想那香粉作坊里的活,哪里是钞关那些只知道卖力气的挑夫做得来的。”她看看戴悦面上的神色,又追加了一句,道:“当年老爷子之所以将姑奶奶嫁过来,还不是想着,两家是同行,结成姻亲,能够彼此支持。你也晓得,戴家眼下不比从前了,老爷子亲自带人看着几处作坊,辛苦得很,您就忍心看着老爷子这么辛苦。”
戴悦心动了,只是仍有些犹豫。戴三娘子察言观色,决定再下一把猛药,道:“只是借几个人而已。而且此事不需要姑奶奶决定的,只要姑奶奶把这话说给姑爷听,姑爷自然有决断的,只要姑爷说出来的话,我们戴家这头,是绝无二话的。”
戴悦还是犹豫,最终点头答应与傅阳说一说。“三婶儿,我可真的只是带话,外子那里怎么说,我可是左右不了的。”戴悦始终抱着初衷,决计不过问傅家铺子里的事情,也不干涉傅阳的决定。
傅阳这日却是挺早从作坊里回来,想是作坊里诸事挺顺。戴悦嗫嚅着,正不知该怎么向傅阳开口。哪知傅阳却取了一对赤金打的芙蓉耳坠,装在个小盒里,送到戴悦眼前。“送你的——”
戴悦看着那耳饰的花型,正是自己素日喜欢的,心里很是高兴,但是照旧红了脸,对丈夫说:“你这是怎么了,又不逢节,又不是生日什么的,送这些做什么?”
傅阳笑着凑上来,在戴悦耳边小声说:“不逢节不逢生日,就不能送娘子礼物了,这是广陵府哪条规矩说的?还是大明律了?”一时戴悦羞得脸通红。傅阳便将妻子拥到了镜前,说:“悦儿,你戴上给我看看吧!”
戴悦嗔道:“都没个正形——”可是还是忍不住,将原先耳垂上戴着的一副金丁香去了,将这对金芙蓉戴上,凑在镜中瞅瞅,道:“谢谢夫君……”话还没有说完,她突然听见傅阳在自己耳边说:“娘子,你肤色可真白。”戴悦确实先天一副好皮相,肤光胜雪,平素里即使不用涂脂抹粉,肤色也在傅家众女之中算是最白的。
“你说,你家上贡去宫中的贡粉,是不是也是纯白色的?”傅阳冷不丁问了一句出来。
戴悦一怔,“贡粉啊?我还真的没怎么用过。”她从镜中,看着丈夫的双眼,回答道。
傅阳似乎自悔失言,道:“不问了不问了,悦儿用什么粉都很好看,原不必用什么贡粉。”
“我只小时候,在姐姐那里看过一眼,姐姐曾经从作坊里私自拿了贡粉出来,结果被祖父知道,险些被绑起来打手心。”戴悦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那贡粉,问起来好闻极了,整个人似乎浮在空中一样,又好似亲临花圃,四季莳花,都在面前盛放。”
“然后怎样呢?悦儿有没有从姐姐那里,也取上一些,自己用用?”傅阳从戴悦身后拥着妻子,接着问。
“自然有,那粉晶白如雪,但是摸上去又轻若细尘,只要在指尖抹上一点,铺开,便能极匀净地搽上一大片。我此生用过的粉,都没有用过那样好的粉。”戴悦叹了一口气,道:“只是后来我们被爷爷骂过,才知道这往宫里进贡的贡粉,还真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如果爷爷将宫里贡粉的配方拿出来,制成寻常香粉发卖的话,说是会算欺君之罪。”
傅阳在戴悦耳边,听她这样说,似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戴悦不知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跟着转过头来,看着傅阳脸上没什么异状,这才下了决心,红着脸,将戴家想借人的事情给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