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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姑玉经全文阅读

作者:白子袖     哑姑玉经txt下载     哑姑玉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哑姑玉经全文阅读

1 昏迷

    冷风裹着雪沫子在屋外呼呼叫嚣,屋门口一棵进入冬眠状态的梨树全身的枯枝被扑打得簌簌作响。

    一道棉布门帘,静静垂立门口,将室内外隔开。可惜这门帘显得很旧,显然是去年或者前年用过换下来的,里外的布料陈旧褪色,里面的棉胎也薄得几乎透风,将它挂在门口,更多的作用不是御寒,而是做做样子罢了。

    寒风呼啸,屋内和屋外一样冷。一个黄泥小火炉坐落在屋子当中,上面一把铝皮茶壶上泛着一层绿油油的冷光。炉膛里很久没生火了,其实它从一开始放在那里纯粹就是个摆设。

    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蜷缩在炕沿边的一个小木凳上,她的膝盖上堆着一件布衫子,大红色女衫,看上去九成新,衣衫布料也不错,是当下绸缎庄里正盛行的九紫绸,三十文大钱才扯得起一丈,不是富裕人家是穿不起的。

    她将领口那一个脱落的盘扣压紧缝回去,再把右袖口一个小裂口轻轻缝合了一下。然后拎起衣衫查看整体,看着就叹了一口气,最大的破绽不在纽扣也不在袖口,而是左下摆的一个豁口。

    这豁口足足有一尺长,从滚边那里延伸上来,一直通到腋下的交缝处,像一个刀子齐齐划过,硬生生将完好无缺的丝绸划出这一道丑陋无比的口子。有了这豁口,这衣衫也算是就此报废了。要是这个家里别的女主人的衣衫,肯定早就丢弃不再费神缝补,赏给下人也罢,拆掉做了鞋面也罢,反正肯定是不会再穿了。

    但是这衣衫的主人……

    她肯定还得穿。

    尽管她出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这么不吃不喝不醒的睡了一天一夜,今天又过了一天。

    但是这小姑娘总相信她会醒过来,会好起来,还会穿这件衣衫。

    她作为一个粗使的丫环,能做的就是一遍遍替她擦拭脸和手,隔一会儿摸摸她额头,在她耳畔试着呼唤,舀一点水轻轻灌进她干裂的嘴唇,就算她根本就不会张嘴吃东西,她还是想给她润润嘴巴和喉咙。她额头上的血痕她都已经替她清洗擦拭干净了,然后用一个手帕子紧紧把那个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紧紧裹了起来。血还是会渗出来,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依照民间止血的土办法,从小火炉的灶膛里抓一把一把的灰土按在伤口上。

    不知道是这土办法真有用,还是她身体里的血已经流干了,过了一天一夜,进入今天早晨,伤口不再流血,那些被血水浸泡的石灰土她也清理干净了。

    现在这位主子安安静静睡在炕上,面色蜡黄,眉眼紧闭,看上去没有痛苦也没有知觉,给人一种无比安详的错觉。

    这衣衫还是需要补补吧,就算主子还昏迷没有醒来,丫环觉得她醒来也会是补补的,那还不如自己提前把这事儿给做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慢慢的,丫环手里的针线活儿停了,愣愣在那里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想着想着瞌睡袭上来,脑袋慢慢下垂一直垂到胸前,一缕口水亮晶晶从嘴角流下来。

    忽然一阵风起,伴着风声一个脚步蹬蹬从外面冲进来,带进来一股凌厉的寒风和一阵乱纷纷的雪沫子,“怎样了?兰草姐姐,她怎样了——昏迷呢还是快要死了?”

    随着嚷嚷声一个同样十三四岁的姑娘毛毛躁躁撞进门来,门帘被撞得剧烈颤抖,身后立即带进来一股凌厉寒风和一阵细碎雪渣子。

    炕前的丫环惊骇得站起来,赶忙放下手里针线,板起脸儿来压低声音责备:“小点声,兰花你小点声不好吗——惊着小奶奶了!干么这么一惊一乍的?你这毛毛躁躁的毛病咋就不改呢?”

    一面说,一面拦住兰花的手把她往远离炕的窗口阻挡,“你不知道咱们小奶奶现在正昏迷啊,不敢吵,不敢惊,只能静静地养着!”

    “哟——”叫兰花的小姑娘嘴巴一撇,一抹淡淡的轻蔑的笑意含在一对高高翘起的吊稍眉眼里,哼一声道:“一个小哑巴难道还怕惊吵?再说现在不是昏迷不醒吗?”

    她顶这么一句感觉还不够,嘴角的笑意忽然变冷了,声调故意提高:“小奶奶,小奶奶,也就姐姐你现在还傻不愣登地守着这个小奶奶,在别人眼里啊,从来就不是什么奶奶,压根就是个穷棒子家的丫头,进了这个门也只是个童养媳妇,还是个傻子的媳妇!”

    她把那傻子二字压得结结实实,好像是为了特意强调似的。

    兰草扑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气得直跺脚,“兰花兰花你这没良心的小娼妇,就算别人再怎么作践小奶奶,也轮不到你我再来踩一脚啊,这柳家大院里,哪个主子能像小奶奶这么对你我好?她虽然进这个门时间不长,可是从来没有把你我当丫环看,不打不骂不欺负我们,待我们像亲姐妹一样,现在她遭难了,我们也不能这么跟着别人起哄啊。”

    又气又急,边说边从眼里落下碎碎亮亮的泪珠子。

    兰花呆了一呆,好像感觉这话说的不错,但是她很快就嘴巴一撇,眼里闪出不屑的神色,毫无顾忌地反击兰草:“小奶奶对我们好我承认,那是因为她和我们一样,也是穷苦出身,她压根就不配做这柳家大院的奶奶,她、她……”

    兰草气呆了,忽然抬手一个巴掌狠狠扇下去,这一巴掌落在兰花下巴上,啪一声脆响,把两个丫环都吓了一跳。兰草也没想到自己真能打出这一巴掌,她傻傻看着的手心,一时默默无语。

    兰花更没想到这个兰草会有动手教训自己的心思,而且这巴掌竟然真敢落下来,她又气又惊,顿时捂住脸颊,眼神火辣辣盯着兰草,恨不能一口把对方吞吃掉的样子。

    兰草一看自己麻烦惹大了,她们俩都是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的丫环,地位一样,不存在谁统领谁的问题,所以这一巴掌对方怎么能受?怎么甘愿领受?

    果然,兰花很快就清醒过来,火气直冒,这一巴掌,疼倒是其次,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把她兰花当什么人了?随便可以动手动脚打骂责罚的粗使老妈子?

    不,她才不愿意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一个和自己地位身份差不多的人欺压在身底下,她忽然就呼一声扑上来,不是还击兰草一个嘴巴,而是要撕扯她的衣衫和头发。女人打架无非就是撕扯,包括衣衫和脸面,哪里方便往哪里下手,逮住哪里就破坏哪里。

    兰草没想到对方会撕破了脸跟自己干仗,那一刹那,她心里又是惊骇又是伤心,她跟兰花,好歹也是一起伺候过小奶奶的,就算共事时间不长,可也算是配合得默契友好,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呢?还不是因为小奶奶眼看着没救了她才这么张狂的。这个人平时心高气傲她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能在主子危难当头就翻出这么无情无义的真面目来,这真是让人心寒。

    兰草兰花两个丫环身子骨差不多,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女孩儿,从小帮家里干活儿,身板被农活磨练得结结实实。她们两个真要动手干架,应该是旗鼓相当,不分上下。真要分个高下,那只能是谁心狠手辣,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一切都在火石电光之间,不等兰草转念完心思,兰花的五个手指已经尖利地招呼过来,直扑面门,兰草不敢惊叫也不敢大声呵斥,她怕惊扰了昏迷的病人。兰花才不管这个呢,她扑了个空,更加不依不饶,气咻咻再扑上来。

    兰草被逼得满地转圈,眼看没地方可躲,慌乱中一把抱起炕边一个枕头,她把枕头高高举在前面,抵挡保护着自己的脸面。

    兰花得理不饶人,骂骂咧咧扑搡着,看样子她今儿不在兰草的脸上挠一个血口子出来,就不会罢休。

    兰草气恨交加,心里难过,顾不得炕上不敢惊扰的小奶奶,一面躲避一面对着兰花骂了起来。

    “小奶奶还好好的在炕上睡着呢,你就要翻天了?你胆子也太大了,你眼里没有我也就罢了,难道你敢眼里没有小奶奶?”

    “呸——比死人多一口气的活死人,还什么小奶奶,难道你真指望她能活过来?活过来替你伸冤?好我的兰草姐姐哎,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自从大太太把我们指派这里来,你就仗着小奶奶更喜欢你一些,你天天想着办法欺压我,哼,现在好了,好日子倒头儿了,我看你还敢猖狂?小娼妇,你听好了,等她剩下那半口气一断啊,我还是回大太太身边的李妈跟前做事,你呢,就等着你的好日子吧,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一番话说得言之凿凿,又充满了轻蔑和恨意,兰草更加惊惧,想起她自从小奶奶出事后不愿意好好守着伺候,不断找借口往出跑,却原来是为自己安排后路去了,当主子和做下人的,本来一直就是雇佣关系,主子死了,下人自然要再找新的主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是兰花她也太急了,这小奶奶不还没死吗,就算大太太那边早都对小奶奶的生死无所谓了,可是她们近身伺候的人,难道也能盼着这苦命的女人死?

    兰草眼里大颗大颗落着清泪,心里难受,又憋着一口气,忽然一把丢掉了枕头,不再躲避,直冲冲将自己的脸往兰花手里送去,心里说你想占便宜就来吧,只要你心里痛快就行,反正是我先动手打了你,你不打回来你肯定不会罢休,事情都到了这地步,我就任你来占一回便宜吧。

    兰花两手十指狂乱地向着兰草的小脸儿扑来。

    “啪——”一声重响,一个东西突然袭来,越过两个纠缠成团的小身体,重重落在地山。

    两个撕缠不清的丫环受了惊吓,顿时分开,慌忙低头,是一个枕头。

    不是刚才抱在兰草怀里做防御的那个枕头,而是……看一眼这花色,就知道是小奶奶的枕头。

    两对受了惊吓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炕上被窝里那个平展展躺着的昏迷躯体。

    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能把枕头丢下来?

    还是枕头自己飞下来了?

    兰草和兰花看到了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正怔怔地望着她们俩出神。

    这目光迎上她们的眼睛,一动不动,直直看着她们,这眼神,有点迟钝,有点发呆,有点迟疑,好像她压根就不认识她俩了。

    兰草从这瞳孔里望见了自己和兰花因为惊恐而瞪得圆溜溜的眼珠子。

    小奶奶,她醒过来啦??

2 相求

    柳家大院属于典型的西北四合院,三进院子,高高的青砖门楼进去之后是一道布满精美砖雕图案的大照壁,那照壁是灵州府有名砖雕大师王延陵的作品,上面的松鹤延年图,就连松树的每一根枝杈都雕刻得细致入微,两只翩翩起舞的仙鹤更不用说,连仙鹤眼睛里的神采都巧妙地表达了出来,这王延陵真是天生吃砖雕这碗饭的命啊,面对如此作品,叫人不服实在是不行。

    “谢先生,请—”一个面色肥胖一脸笑容的男子略路一躬身,对着一个穿一身淡褐色长衫手拎一个小小药箱的中年男人做出一个礼让的动作。

    被称作谢先生的男子没时间欣赏这绝妙的雕刻技艺,他目光匆匆扫过,谦恭一笑,快步跟随柳府大管家继续往前走。

    前天才应邀来替柳府小姨太诊过脉,今天又匆匆来请,是不是要提前生了?

    转过照壁是正厅,这里是柳老爷办事会客的地方,两边分布着客房和书房。

    再往后,第二进院子,正屋是柳老爷和正房大太太的住所,左右厢房是姨娘和子女们的卧室、闺房。

    谢先生的目光匆匆一瞥,往最后面扫视了一下,高墙围堵,在这里看不到第三进院子,他知道那里面房屋格局狭窄,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下人们的屋子,厨房,仓库。绕过厨房和仓库,最东边的一个角落上,那里开辟出一个孤立的小院子,几十年前柳家有位终身未嫁的老姑娘,性格古怪,不愿意和大家合群,小院子正是给她住的地方。那里僻静,清冷,平时没事儿大家谁都不愿意涉足那里,所以大家送了一个特别的名字给小院,叫角院。

    那个角院,他也是昨天才有机会真正踏足。是替一个昏迷的小姑娘诊脉。那小丫头不知道怎么弄的,伤到了头部,根据脉象,现在不是继续昏迷不醒就是已经断气死亡,反正是不会好了。病得太严重,就算是扁鹊在世华佗重生,也不一定能救得活吧。幸好柳家的人只是叫他把了脉,简单说了说病情,当他说这么严重,只怕连药也不用开了,柳家的人都很信服地点头,没有人缠着让他再尽力去救治,他也就很轻松地舒一口气,他看出来了,那丫头在柳府的地位不怎样,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吧,不然主家是不会轻易接受他给出的那个没救的结论的。

    谢先生边走边想着心事,很快已经穿过第一进院落的大照壁,绕过前厅那宽阔漫长的抄手游廊,穿过一道小巧的月亮门洞,柳家大太太住所显在眼前。

    早有小丫环轻轻打起新缝的棉布帘子,一个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大丫环出现在门口,她望着来人轻轻福一福,嘴角恰到好处地抿起一缕笑,“太太正念叨呢,谢先生可是来了——”

    谢先生躬身含笑,脚步轻快,刚一迈进门,身后那棉门帘已经无声地轻轻落下。屋外寒风飞雪,室内却温暖如春,炉火烧得旺盛,黄皮铜壶里的水烧得吱吱作响。柳家大太太穿着淡淡绿色九紫绸夹袄,那浅淡的绿色底子上撒着几朵暗红色的牡丹,花朵肥硕饱满,开得十分旺盛,正是接近荼靡之极,将生命展现到极致的那种美丽。下面是一条玄青色百褶布裙,一对尖尖细细的三寸金莲被掩盖在裙脚里,乌油油的发髻上簪了一只黄灿灿的金簪,左右鬓角压了几朵梅花形银质素花,一张饱满光亮的脸上早堆下亲热的笑意来,“哎呦呦,这数九寒天的,还要麻烦谢先生来走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得很——”

    柳大太太的嗓音很好听,和她的相貌打扮十分相符,不高不低,不急不缓,雍容,富态,给人一种天然的威严感,却又透着一股绵厚的亲切。

    谢先生也不十分客气,在丫环摆好的美人镂空绣凳上轻轻落座,接过丫环双手奉上的青瓷茶盏。

    柳太太自己也缓缓端起手边茶盏,揭开盖子,一缕袅袅青烟伴着茶香立时徐徐而上,雾气葳蕤,将她一张满月般的银盆大脸笼罩在水汽后面。

    两人同时用青瓷盖子款款刮着各自手里的茶盏,清幽幽的水面上碧绿里荡漾的几片上好明前龙井,忽然,一个饱含水分的声音幽幽透过水汽传了出来:“玉林,这么着急找你来,你知道是为了何事。”

    谢玉林端着茶盏的手抖了抖。这颤抖无声无形,却还是被柳太太的目光捕捉进了眼底。

    她眼波流转,轻轻一抿嘴角,一个细如蚊蝇绵软无骨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漂浮,“玉林,表哥,你得继续帮我,你知道,羽芳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的声音变了,变得无比温柔,如果不看脸面,闭着眼睛只是听着声音,完全会让人以为身边这个带着点轻轻撒娇意味的声音,是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正在对着自己的心上人发嗔示爱呢。

    就算这声音的主人已经不是豆蔻少女,也不是妙龄少妇,而是半老徐娘,但谢玉林还是被这声音击中了,他怔怔地望着一团淡淡水汽笼罩中的妇人,直到那水汽越来越淡,渐渐地那张面孔完全清晰起来。

    他忽然扭头去打量这间屋子,好像自己是第一次踏进这里。屋子里陈设繁复豪奢,窗帘是灵州府地面上最时新的双层镂空款,外面一层大红绵绸,里衬一层浅粉色半透纱织,两层帘子用手工绣完美结合在一起,轻轻挽起一个半月弧形弯度,款款挂在两侧的黄铜包色镂花钩上,下摆的流苏像水波一样一路流淌过去,这样的颜色搭配看似不够沉稳,好像不适合一个年近四十女人的卧室,然而正是这种一反常人的选择,给屋子营造了一种无比温馨旖旎的感觉。

    窗帘下面是半扇关闭的窗户,窗棂上密密麻麻缠裹着繁杂的雕花。透过雕花窗格,隐隐能看到外面苍灰色的天空和天空里正在飘零的细雪。

    靠着东墙是一座黄花梨木大柜,柜台上的博山炉里徐徐地逸散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淡烟,谢玉林闻到了一丝梨花混合着梨果的甜味。

    这说明那博山炉里焚了绿泥香。

    绿泥香是灵州府最名贵的上好焚香。

    博山炉往右边走,柜面上摆着高高低低几对造型各异的瓷瓶。其中一个大肚子瓷瓶里满满插了一簇新开的百合。淡淡的馨香在鼻息间缓缓流淌。灵州府地界的冬天十分寒冷,进入寒冬室外早就万物萧杀,这花儿只有大户人家的花房里才能培育得出。

    绿泥香配百合,都是淡香,却能搭配出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雅而不俗,宁神静心,有一种空灵的意味在里面,想不到柳家大太太也终于悟到了这一层居家养生的真谛。

    挨着柜子是一个梳妆台,妆台上的淡红色木质架子里镶嵌着一面磨得闪光的大铜镜。

    一个方形木桌靠近火炉,现在他们就坐在火炉边的木桌旁,脚边就是温暖的炉火。

    炉膛里的炭火一定是赶在他刚进门前那一刻加进去的,这会儿燃烧得正旺,发出炭块爆裂的噼噼啪啪声。

    这声音在耳边闲闲地作响,显得很近,又很远。

    早在他刚落座时候,一屋子莺歌燕舞环佩叮当嗡嗡嘤嘤说话笑谈的姨娘、姑娘、丫环、仆妇随着大丫环一个眼风,都很识趣地退下去了,撤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诺大的屋内,也就谢先生和柳家大太太两个人。

    柳大太太治家,历来手腕刚硬,说一不二,对于她要独自会见的客人,没有谁敢多说一句什么。

    这一点谢先生早就很清楚。

    “表哥,我在求你。”那个甜丝丝的声音,好像被绿泥香熏染,更为甜香动人,熏香一般在耳畔缭绕。

    谢先生的眼神里出现了一刹那的迷醉。

    他望着渐渐凉下去的清茶,终于轻轻啜一口茶,不等那茶香在舌尖上散开,忽然叹了一口气。

    “羽芳,非得这样么?”

    他的声音在她耳内听来,要多好听有多好听,沉,稳,温,暖,带着少年时候就熟悉的味道,几十年的岁月,似乎没能将这声音改变,只是在底色里增添了一点点日月流逝的沧桑感。

    “噗嗤——”一对水滴滑落,一滴落在手背上,另外一滴正好落在手里的清茶上,那一池碧绿的宁静被瞬间砸破,细细的波纹快速而无声地扩散出一圈晕波。

    “玉林,自从嫁进这道门,成为柳陈氏,你知道,我就没有退路,没有选择,除了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这一路要不是有表哥陪伴,我肯定早就倒下来了,表哥,羽芳谢谢你。”

    声音还是很轻,轻得胜过了博山炉里逸散的绿泥香,胜过了百合无形的自然香,但是他能听到,能听懂,一字不落,全听清楚了。

    他又喝了一口茶。

    “可惜我只是个大夫。”

    这一声慨叹更轻,更低,轻过了缭绕的水汽淡烟。

    她深深地埋首,神情专注地望着脚底下的地面。那里的青砖一块一块错落有致,铺砌出一个套一个的莲花形状。地面很干净,看来下人不久前用湿拖布擦拭过。

    “也只有这样的身份,我们才能一年里有几次相见的机会,不是吗?”

    她忽然抬头,有些幽怨地望着她,这一声反问是伴随着一口叹息飘出嘴巴来的。

    这倒也是,他点点头。

    风吹得檐角的镂空瓦片发出一阵轻灵的呼哨声。

    世界寂静得连落雪声都清晰可辨。

    他终于喝完了一盏茶,推开茶盏,声音陡然高了:“好吧,可是羽芳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回。”

    她一直看似轻松实则紧张的脸上终于舒展出一片完全放松的笑意,温柔无比地轻轻点头:“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

    他没有留恋这温柔,毅然站了起来,手里拎着药箱。

    她比他更快地站在一边,一个声音穿透厚厚的门帘,飘出屋门:“兰梅,带谢先生去瞧瞧九姨太,路滑,走路小心着点儿。”

    谢先生毫不犹豫,也不告辞,大步跨出门槛,走出一屋的温暖,一头撞进室外正在飞扬的雪片和透骨的寒冷。

    迈过高高的门槛时候那高大的身子忽然哆嗦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调整过来,等穿过右手的长长走廊,站到柳府九姨太太门前,谢先生已经恢复了那稳如泰山的姿态和神色。

    院子里扫雪的仆妇抱着长长的扫帚一下一下划拉着青砖地面,从大太太迎客进门,到谢先生走出那道正房大门,时间,只过了短短一茶盏的功夫。

3 骨肉

    “耕读人家”四个亮灿灿红色大字,镶嵌在乌沉沉的黑底大框里,远远望上去,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感油然而生,让人不由得从心底里产生出敬畏和惧怕。并不是惧怕这四个字,而是这几个字代表了一种寻常人家难以企及的文化和权柄的象征。

    朱字黑底大木匾高高悬在双扇乌木朱门正面,匾额下面是一对肥硕的黄铜狮子头,造型狰狞的狮子咧着巨大的嘴巴,眼眶狠狠龇咧,一根拇指粗的铁环从虱子嘴巴里吐出,看外形是狮子的舌头,其实真正的作用是门环。

    朱红色门槛足足有一尺高,双扇大门紧紧关闭,只有旁边一个角门开着,下雪天,几个下人躲在门房里偷懒,打牌消闲。

    门首左右两个巨大的石狮子虎视眈眈地蹲在那里,不远处是上马石,再往前走立着一根高高的石头桩子,那是拴马桩,条形青石的最顶端蹲着一只模样滑稽的猴子,那是马上封侯的寓意,是灵州府大户人家最喜欢采用的造型。

    乱纷纷的雪花中,忽然一张小小的脸儿从拴马桩后面探了出来,这是个孩子,也就**岁年纪,头发乱蓬蓬的,随便扎了一个冲天小辫儿,一件薄薄的旧棉袄裹着单瘦的身子,冷得他索索直抖。但是他顾不得自己的冷,伸手好奇地抚摸着青石桩的身子,一边抚摸一边仰头瞅上头,脸上显出敬仰好奇的神色。

    “哑郎,不许你淘气,柳老爷家的东西可不敢随便乱摸,万一叫人家看到,一顿乱棍打过来,我们会连累你姐姐的。”

    一个中年妇女弯着腰跑过来拉儿子的手,偏偏哑郎不听,他甩开母亲的手,围着拴马桩左瞧瞧右看看,摸了又摸,双手抱住了试一试,无比羡慕地仰头望着柱子高处那个咧着嘴巴傻笑的猴子。

    一个灰色布衫的男子低头凑近角门,探头探脑往里看,一边看一边忧心忡忡地搓着自己的手,想踏上前一步,又犹豫着不敢,进退不定,十分为难。

    忽然一个胖子瞧见了,啪一声丢了手里仅剩的几张牌,他手气不好,连连输牌,干脆乘机撒手不耍了,“哎哎哎,你谁呀?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哪里不知道吗?是大名鼎鼎的柳老爷家!要饭的是吧,快走吧走吧,少来扰乱,也不看看这是你可以来的地方吗?弄脏了大门还得大爷我再扫一遍呢。”

    灰衫男子唯唯诺诺赶忙退开,不过他又犹犹豫豫凑上来,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问:“大爷,我是你们府上小奶奶的家人,自从她进了柳府做童养媳,一走就是两月,孩子他娘惦记得很,明儿我们就要离开灵州府去外面寻活路去了,临走特地来瞧瞧孩子,见个面儿。也能放心。想请大爷给行个方便,问一下我们能不能见女儿一面?”

    门口被称作大爷的下人,翻了翻白眼,这乡巴佬看着穿得破破烂烂,一脸饥色,说话倒是清楚明白,比一般的庄户汉子顺畅一点。

    但是,顺畅也没用,谁叫大爷我今儿心情不好呢,连连输,一个月的月例输掉了三分之一,回家怎么跟母老虎一般的娘子交待。

    “去去去,来柳府攀亲相认的乡里人多了去了,谁知道你哪家的?拜见我们老爷太太?名帖拿来!没有名帖?对不起,我们柳府,往来无白丁,不和那些阿猫阿狗无名无姓的下贱野民打交道。”

    灰衫男子低头战战兢兢听着,目光偷偷扫视,看到眼前胖乎乎的身子上的绸布衣衫在雪光下闪着凉凉的光泽,心里凄苦,又不敢说硬话来得罪,只能继续苦着脸恳求。

    柳大太太送走了谢玉林,心情不错,轻轻唤一声兰梅。

    那个高个子大丫环早就从耳房里出来,轻快灵巧地出现在眼前,垂手而立,听候吩咐。

    柳大太太揭开博山炉盖子,正在用一对细长的雕花拔子轻轻拨弄着炉里的香灰,她不转脸看丫环,只是沉吟着慢腾腾说道:“叫人去角院看看吧,估计还在昏迷,万一真死了呢,老爷回来还不好交待……这个映姐儿也真是不懂事,教训教训也就算了,动手就没个轻重。”

    她的口气淡淡的,丫环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应答,只能静静聆听着。

    果然,大太太还在继续沉吟,把香灰扒拉出来,装在一个小巧的银匣子里,用指尖捻着匣子,吹了吹,绿泥香就是特别,连焚烧后的香灰也散发着一股特别的味道。

    柳大太太放下银匣,在铜盆里轻轻净手,兰梅不敢上去伺候,大太太脾气怪,尤其她遇事举棋不定的时候,最喜欢亲自动手干一些活儿,这时候你要是打扰了她,一般不会有好果子吃。

    四十岁的女人,一双玉手保养得十分成功,肌肤细嫩滑腻,纤纤十指,像一根一根剥净皮儿的白葱,两段粉白的皓腕上,左边戴一个绿玉镯,右腕上什么都不戴,简简单单,却给人朴素又高雅的美感。

    玫瑰花瓣水里兑了蜂蜜,加了特制的润肤膏液,一双玉手浸在水里,清凌凌,白生生。

    门帘轻轻一动,一个中年仆妇步子轻快地迈进,一直凑到柳大太太耳边,轻轻说一句:“谢先生走了。”

    柳大太太瞬间已经从失神状态里醒悟过来,“没说什么吧?”

    “没有。”

    仆妇显得很精明,那微胖的体态在九紫绸衫的遮掩下显得十分丰韵,一个大大的发髻简简单单盘在脑后,一把彩银簪子横贯了脑后,将那个又肥又大的发髻固定不动。鬓角一枚发钗上垂下一串细碎的穗子,在额前轻轻摆动,摩擦着一个饱满明亮的前额。

    谢玉林轻轻拎着自己衣衫的下摆,他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也许是这雪一直落个不停,脚底板沾了雪,他走路不稳,总感觉这件衣衫的下摆有点长,时不时就会踩到脚底板。

    转过照壁的时候,他忽然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相送的管家一把搀住了他,“谢先生当心啊,雪天路滑,大太太还特意嘱咐我们伺候的时候要分外当心呢。”

    管家健谈,边说边笑呵呵的。

    那些刚才还斗牌的下人们闻声早就散了摊子,这会儿一个个正襟危坐,一副尽心尽责守着岗位的样子。

    “哎,那闹事的穷棒子呢?”一个瘦子悄悄问胖子。

    胖子嘴一咧:“轰走了,穷烂货,也不撒泡尿……”

    谢先生已迈出门槛,回头轻轻施礼,早有一辆小小的马车候在右侧石板道上,谢先生拎起衣角准备上车。

    呼一声风响,一个身影忽然从几棵树后窜出来,一把抱住了谢先生左腿,身子出溜在地上,竟然是跪在了那里,一个劲儿磕头,嘴里战战兢兢喊着:“求求你了柳老爷,柳老爷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让我们见见哑姑一面,她还那么小,不懂事,又不会说话,我怕她伺候不好小少爷,她要是犯了错你们就打,就骂,不要舍不得,就是打死了我们也不敢有怨言,但是求求您让我们见上一面吧,见过了我们就走,从此走得远远的,再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这头可真是磕得结实,在刚刚扫过又落下的雪地上磕得咚咚响。

    “干什么?干什么?”

    管家和门房的下人们顿时拥过来,七手八脚拉扯抱腿磕头的男子,场面像有人拦路抢劫一样乱。

    倒是这谢玉林很快就镇静下来,他扶起来人,说:“是不是家里有人病了来求医?我去出诊就是了,不用磕头。”

    灰衫男子一脸灰土,欢喜期盼的眼神顿时涣散,满是失望,“您不是柳家老爷?我要见的是柳家老爷啊。”

    管家仔细一看这面色菜绿的男子忽然醒悟,一把拉过谢先生,使劲地陪着笑脸,“误会误会了,谢先生这事儿说起来有点长,前些日子我家少爷不是娶了房童养媳吗,就是昨天请先生看过的那个昏迷的女子。这是她的家人,估计是听到姑娘要死了,赶过来看究竟呢。”

    谢玉林回头,几个膀大腰圆的门房已经夹住灰衫男子,像一群凶狠的老鹰架起一只瘦弱不堪的小鸡,将他狠狠地甩出去,好几张嘴高高低低地骂着叫他滚。

    谢玉林摇摇头,事不关己,他弯腰上车。

    那男子被丢在地上摔懵了,好半天爬不起来,忽然从拴马桩后面跑出一个孩子,上去抱住男子将他从地上往起来拖拽,嘴里呜呜地哭叫着什么,身后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跟过来,嘴里的哭喊一串一串往出冲。

    “我就说了我们根本就见不着嘛,你倒是不信,人家是大户人家,高门大户,我们是什么?猫狗都不如的穷苦人,当初就不该把丫头卖给柳家,你偏偏不听我的劝,现在可好了,这一送进去就死活都见不上了,你我这一出门去要饭,谁知道会饿死在哪个外乡,那时候我们跟哑姑可就是一辈子都见不上了……”

    马车起动,路滑,车夫将车赶得很慢,谢玉林从挂起的帘子里望着外面,那女人的哭诉一字不落听进耳里,忽然他眉头一皱,重新跳下车来,“刘管家,你看这事儿——”

    刘管家知道谢先生是柳府的出诊医生,多年来柳家大大小小的病症都是他一个人看护着,他在老爷太太心目中的地位不是一般外人可以比拟的。

    刘管家灵机一动,笑呵呵抱拳:“谢先生放心,我这就去请示大太太,骨肉亲情,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普通百姓都是一样的,谢先生医者仁心,不忍心见到人间愁苦事情,这件事我会安排圆满的,先生放心就是。”

    谢玉林和刘管家打交道不是一日两日,听他口气知道不是敷衍,既然这么说,自会尽力周旋,便含笑抱一抱拳,再次上车离去。

    刘管家目送马车远去,一直笑呵呵的脸上笑容骤然僵硬下来,他轻轻骂了句“多管闲事——”不过还是冲胖子门卫摆摆手,“放心,叫田掌柜起来说话——”

    柳大太太的居室里,中年仆妇看着大太太泡手,她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寂静。

    “那,大太太,九姨太太那里……”

    欲言又止。

    其实她们主仆都明白这欲言又止是有意的,其中蕴含了什么意味她们各自心知肚明。

    柳大太太细细地不厌其烦地摸索着自己的手指,就像在摸索一个刚出生婴儿那娇嫩的肌肤。

    桌子上一个简易沙漏里,细碎的沙粒在一刻不停地下漏着。

    “一切照旧吧,她想吃什么就叫小厨房做,就要临盆的人了,怀胎十月确实辛苦,不要让她觉得有一点点委屈。”

    仆妇无声地点头。

    “还有,接生婆该准备着了。”

    仆妇还是点头,居然一句都不多说。

    “还是请王刘氏吧,老人儿了,经验多,再稳妥不过。”

    仆妇又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兰梅呆呆站着。她是柳大太太眼前最得脸的丫环,多年来跟着太太近身伺候,也算是府里最尊贵体面的下人了,可是这一刻,她怎么觉得那么别扭难受呢,她感觉自己竟然听不明白太太和这个仆妇在说什么。其实她们说的话她一字不落全听到了,太太没叫她退下,她就留在这里。但是她分明觉得,此刻,三个人中,她感觉自己是游离在她们两人之外的,她们之间的对话,除了表面意思之外,好像还有另外一层更深的意义,可惜她看不透,听不懂,无法进入那个世界。

    或者,是自己多心了?

    仆妇转身走了。

    兰梅还在愣怔中,“你去瞧一瞧吧,看着不行就叫李妈安排人出去跑一趟,把田家的人请来,好歹是人家亲生的女儿,临死叫他们见上一面。”

    兰梅好像刚从一个睡梦里醒来,带着一点点残梦没有完全醒来的糊涂,急匆匆迈出门,差点一头撞上正快步赶来的李妈。

    “大太太,田家来人了,老两口哭哭啼啼嚷着要见哑姑,说女儿嫁进来两月了,十分想念。”

    李妈说话高嗓门,和走路一样干脆利落,一看就是个利索人。

    “哦?这么巧?田家……是不是哪里听到了什么?”

    柳大太太说着把手从水盆里捞起,清亮的水滴从细嫩的指缝里滑落。

    李妈摇摇头:“依老身看来不会,田家是什么人家,小门小户的佃农,穷酸得穿不起一条没补丁的裤子,老身看十有**是卖女儿的钱花完了,又来打秋风了。这样的人家一开始就不能给他们好脸色!”

    “李妈——”

    大太太打断了她。

    “去把人请进来,我要见见亲家。”

    柳大太太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李妈吓了一跳,不过她硬生生把就要蹦出嘴的话吞咽了下去,毕竟是大太太面前多年做事儿的老人,有时候有些事,问多了反倒不好。

    李妈匆匆去前院传人。

    兰梅顶着一头乱纷纷的雪沫子一路小跑冲进了角院的薄门。

4 来龙

    兰梅这样身份的大丫环,一般情况下根本是不会轻易踏足角院这样的破落偏僻小院儿的。

    但是今天来了,当然是奉了主人命令,不得不来才来的。

    等她急慌慌冲进角院的门,那个白杨木单扇小门单薄得弱不禁风,被她狠狠一撞,顿时吱嘎嘎开了,门轴里发出一声悠长难听的涩鸣。

    这一声鸣叫顿时提醒了慌乱得手足失措的兰梅,她跳在屋檐下抬手掸掸挂在发梢的雪片,再很响地跺跺脚,那意思很明白,本姑娘驾到,识相的话,你们这些低等丫环仆妇们快来接驾。

    这角院兰梅这辈子就进过一次,那还是两月前给柳万少爷娶亲,大太太吩咐人手布置新房,指派身边得力的兰梅将两床新被子新褥子新枕头等拿过来给铺进新房炕上。

    就算新媳妇娘家贫贱,新媳妇出身微寒,她娶进门也只是个童养媳,地位和干粗活儿的低等丫环没什么区别,不过既然要娶进来做柳家的媳妇,那就不能太寒酸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少爷?老爷面上也不好看。

    这门亲事,老爷可是听了算卦先生一番说辞才忽然要娶的,说需要娶一门亲事来冲冲喜,说不定少爷的病能好起来。这样的话柳老爷自然十分愿意听,不就是娶一门亲吗,很简单,娶呗,对于柳家不是难事。

    当然,这样傻儿子,年龄也没到婚娶的时候,要娶只能娶童养媳了。

    什么人家愿意将好好的女儿嫁给一个傻瓜并且兼做童养媳呢,那些和柳家门当户对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自然是万万不肯的,只能找那些饥寒交迫走投无路准备卖儿卖女的穷苦人家了。

    也是巧,柳老爷这边刚动了心思,田庄的管家就来通报说城外东庄子上出了点事儿,有个佃农租种了柳家的五亩田地,本来说好秋后碾打后交租子,结果一直拖着,眼看都要入冬了,还是交不上来。管家派人催逼了几次都没有结果,最后一次去,那几个收租金的庄丁动了手,抢砸了那户佃农的家,把他们准备果腹的两口袋谷子都给扛来了。

    扛来就扛来吧,这事儿就算完了,等于那佃农家交租子了。

    可是当天夜里佃农两口子上吊了。

    幸亏佃农的女儿半夜里醒来发现了,屋梁上黑糊糊吊着一对瘦骨伶仃的身子,吓得那女儿跑到邻家求救,邻人们赶到,一番忙活,欣喜的是佃户两口子刚吊上去,只是暂时闭了气,经过大家折腾,最后都醒过来了。

    走投无路想死,最后没死成,第二天这事儿就传开了,一时间穿得四邻八舍都知道了,大家当乡村奇谈传播。大家传播的本意无非有二:

    一,灵州府柳府柳丁茂是大善人,大孝子,受到过当朝天子的提名夸赞,柳府做事一向宽厚,尤其对待下面的穷苦百姓,很少欺压欺凌,怎么这次会闹出这样的事?

    二,那佃户两口子,居然双双上吊,双双不死,他们是真寻死呢还是故意做个样子,不然真能那么巧,刚刚要死的时候被女儿发现了,生死关头,被大家救下来了?更奇怪的是,他们的女儿是个哑巴,哑巴据说天聋地哑,她又是如何能在黑夜里听到父母上吊的呢?

    这事儿很快传进了柳丁茂的耳朵。

    柳丁茂爱惜名声,当下大怒,命令刘管家彻查这事,一番查下来,确实是那佃户欠了租子久拖不还,柳府催缴租子的庄丁确实动手抢砸了佃户本来也没什么可供抢砸的寒家。

    柳丁茂坐不住了,亲自跑到佃户家里进行抚慰,去了才知道姓田的佃户病着,自从入秋就病了,一直拖到现在,田里打了点儿粮都拿去换药吃了,这才发生了交不起租子的事情。

    柳丁茂看到了田佃户的女儿,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面黄肌瘦的,穿得破破烂烂,不过见了人倒是不怕,低着头站在面前一声不吭。一双眼珠子骨碌碌盯着人看,别人说话的时候她喜欢盯着嘴巴看。她是个哑巴。一切外在表现都说明这是个真正的哑巴。

    田佃户趴下炕跪在地上给柳丁茂磕头,哭着求他发发善心,先欠着今年的租子,明年等他身体好了,一定好好种地,多产粮,将两年的租子一齐交上。

    柳丁茂扶起田佃户,望着眼前贫寒得四面透风的破家,忽然心头一点酸酸的难过,他当下免了他们今年的租子,并且吩咐管家请一个大夫给来田佃户瞧瞧病,药钱柳府出。

    田佃户两口子带着他们的孩子除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外,还能做什么呢?

    柳丁茂才不在乎穷棒子们的磕头呢,口头谢恩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呢?一点都没有。

    他盯着那个哑巴姑娘看了又看,然后就走了。

    三天后柳府来人告诉田佃户,开春柳府的地不给他佃了,等着种那片地的人多了去了。

    惊骇得田佃户刚刚吃下的草药汁子吐了一被子。

    柳府的管家施施然望着这个吐尽了药液,再吐就只能吐血的老实棒子,好久才慢腾腾说出一句话,要表达你们对柳老爷的谢意和诚心,你可以拿出点像样的东西呀……说着目光慢腾腾在大家身上睃视。

    田佃户的老婆哭得眼眶都烂了,她也跟着管家的目光一路睃视,最后落在了女儿哑姑身上。

    听不到一句话的哑姑在埋头缝补一件破褂子。

    柳府的管家叹一口气,好像很无意地闲聊到了一件事,柳老爷那么高贵的人,其实也是有忧愁苦恼的事情的,柳家家大业大,可惜人丁单薄,眼看着柳老爷四十来岁的人了,可怜只留下一个儿子,如今和你家哑姑一般大,柳老爷有心给儿子娶门童养媳妇,小小地娶进门,早早地养着,等有一天长大了再圆房,一起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能摸透对方的心性脾气,以后对少爷好,对柳府传宗接代更好,可惜这样的好姑娘不好找哇,现在的姑娘一个个都娇生惯养,要遇上个懂事的不容易。

    田佃户两口子听得糊里糊涂。

    刘掌柜心里说柳老爷也太小心翼翼了,跟这些穷棒子玩什么委婉的心眼儿,自己在这里绕了半天弯子,这两口子就是听不明白,真是对牛弹琴了,还不如直接说了算了。

    刘掌柜望着那乖顺地坐着的哑姑,直截了当地说,你们与其等着饿死病死,还不如往前走一步,有一条现成的好路子就摆在哪里,只要你们愿意,这一步跨出去,你好我好大家好,对谁都没损失。一来你的哑巴女儿嫁进了柳府,你们可是攀了高枝儿呀,从此你女儿过上了不愁吃穿的好日子,那可真是天天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二来,明年的地,你们继续租种,柳府不收了;三,柳府会给你们一笔彩礼金,正好你们拿来吃药吃粮,过一个安稳祥和的年。

    刘管家是什么人,是柳府原来账房先生的儿子,老刘先生去世后,儿子继续在柳府干,几十年的下人生涯,他早磨砺得八面玲珑,人精一样。他这一番恩威并施有理有据声情并茂的讲解,田佃户两口子听完了,爬起来对着他磕头,谢谢他指出的明路,解了一个濒死之家的为难。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一顶小轿子悄悄来抬走了田家女儿,柳府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操办,只在家庭范围内简单的热闹了一下。娶个童养媳嘛,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大喜大庆的,娶的就是那样穷贱的女子,就跟一串铜板买个丫环进门差不多。

    要说有什么区别吗,仅仅是这个多花了两串铜钱。

    想到这里,兰梅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这一番过程,明里暗里的,兰梅怎么能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这得益于她的身份,她是大太太跟前的人,哑姑进门的整个过程,也只有她借着近身伺候主子的便利,才知道得这么详细,其余那些婆子丫环听到的大多只是残缺不全的一部分。

    别人好奇地神秘兮兮地偷着议论这事儿的时候,兰梅心里偷偷笑,她看不起那些比自己低贱的下人,她的眼里只有大太太。其实她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心事,只是没有机会实现罢了。

    兰梅在角院的屋门口又是抖雪又是跺脚,磨磨蹭蹭的,目的只有一个,她等待有人出来迎接自己,柳大太太身边的大丫环,走遍整个柳府,到哪里不是老远就被笑脸相迎呢,就连柳老爷的几房姨太太、庶出的子女,也都见了她不得不上赶着巴结示好呢。

    兰梅喜欢摆谱,喜欢被大家奉承巴结着。

    可是居然一直没人露面。

    她们好像在吵架?

    好啊,小蹄子们,以为躲在这里大太太看不到,你们就无法无天了是吧,就可以造反了是吧?主子都要死了,你们还有心情吵架?那个兰花倒是机灵,兰草纯粹就是个转不过弯儿只知道认死理儿的小丫头,是不是兰草在惹兰花生气呢?

    兰梅嘴角的笑意变得冷冰冰的,她一步一步轻轻走到门口。

    果然是两个声音在吵架。

    “水往高处流,人往高处走,就连那些野雀儿也知道捡着高枝儿飞呢,我去跟了李妈有错吗?眼看着守在这里跟个死人差不多,说不定守着守着把自己也变成了傻子。”

    声音尖细,锐利,是兰花的声音。

    另一个圆润沉稳点的声音,明显含着忍气吞声:“小奶奶这不是还没死呢吗?你又何苦当着她的面儿这么红口白牙地咒她死呢?我们都是一样的出身,她落难不如人,难道连你也要跟着来踩上一脚才安心?你想去就去回了管家娘子吧,犯不着在这里跟我啰啰嗦嗦。”

    这兰草,别看表面老老实实的,其实口舌上也不是饶人的主儿。

    兰花冷笑,反唇相讥:“这一个不是还没死呢吗?你明明知道只有她死了,我们才能利利索索离了这里,才能被重新分配去伺候别人,可是她明明要死了要死了,怎么又眼睁睁地活过来了,这一来我的打算不得又落空了?真是晦气!”

    兰草气得结结巴巴,“你、你、好你个兰花,我这就去回了大太太,说我们角院香火小,供不起你这大菩萨,您早早地高升去吧。”

    “去就去,你以为我会怕吗?”

    两个人撕扯在一起了,哭哭啼啼吵吵嚷嚷闹成一团。

    兰梅心里惦记着自己这一趟的差事呢,哪里有功夫看小丫头吵嘴,就掀开门帘,目光威严冰冷地环视屋内。

    一看之下,她自己也惊呆了,铺着棉毯的炕上,大红色鸳鸯戏水缎面下面的被子里一个身子平平顺顺躺着,酱红色滚边白绫方顶五彩丝线刺绣图案的枕头上,一把青丝柔柔地洒落开来,青丝围拱中的一张淡黄色小脸儿上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正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她不是昏迷吗?不是再也不会醒过来而是终究会死掉吗?

    怎么醒过来了?

    兰梅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炕沿边。

5 亲家

    没有人告诉他们进了门该怎么走路,但是他们一进门就天然地脊背发凉,大腿骨发软,脖子低低垂在胸前,随着刘管家的脚步跌跌撞撞小跑步往前走,柳府的阔大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自从女儿被一顶小轿子抬走,两个月来,他们对柳府进行过无数次的想象,夜里冻饿难当,睡不着觉就睁着眼睛说他们的女儿,猜想他们的哑姑这会儿在柳府干什么呢,吃得饱饭吗,穿得缓和吗,晚上睡在哪里,会不会和他们一样没有炭火烧炕烧炉子,正在受冻?

    当然,他们很快就推翻了这样的猜想,他们信心满满地相信,哑姑不会像他们一样在熬苦日子,而是已经过上了好日子,顿顿吃得饱,穿着又软又厚的大棉袄,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做针线呢。

    想吃肉就吃肉,想吃米就吃米,一碗吃不饱还可以再添一碗。

    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富人家享福的日子了,除了这些,他们实在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比吃饱穿暖更享福的事儿。

    有时候,他们又无端地担心,哑姑毕竟是个哑巴,天生的残缺人,就算孩子从小十分懂事听话,什么活儿都难不倒她,但毕竟是有残缺的,这要是伺候不好柳府的少爷那可怎么办?不会讨好柳府的太太们可怎么办?会不会被辞退回来呢,要是人家把女儿退出来,要求拿走人家的三吊钱,那可就麻烦了,钱他们已经抓药花出去了,拿什么给人家赔偿呢?

    现在,他们终于走进了想象过无数遍的地方。

    田佃户依稀注意到柳府的院子很大,大得让人昏头转向,房子更多,一道一道的门从眼前头飘过去,他早就记不清有多少屋子。每一个屋檐上都落着白生生一层雪,雪遮盖住了屋顶和屋脊,他觉得有点遗憾,这就看不到柳府的屋脊究竟是一种什么造型。透过刚扫过又落下的一层薄雪,他看到院子用青砖铺了,铺出一片一片的花形,像有一朵一朵的花儿开在青砖地上。

    扫起来的雪堆像小山一样堆在那里,有几个下人正在哗啦哗啦地铲雪,用一辆小木车往外面运送。

    田佃户妻子的目光捕捉到他们进了两道门,现在正站在一个豁然开阔的天井里,一株海棠树静静垂立,身上挂满了雪挂,几株红梅正在打苞儿,就像有人拿红红的丝线绕出了一个又一个红艳艳的小圆线团挂在了梅枝上,满世界白茫茫的世界里,那一点一星的红,显得分外醒目。

    一个面相富态脚步轻快的大个子妇人快步走过来,却不说话,只是冲前头带路的刘管家点了点头,刘管家就悄悄退出去了。

    他们两口子又跟着这妇人走,田佃户妻子一颗心突突狂跳,她在心里猜测着这个女人是不是柳家的大太太呢?

    可是人家不开口说话,她也不敢贸然开口,一直随着走到了一道门帘跟前,不等她看清楚那门帘的样子,已经有人将帘子轻轻打起一个角。

    大个子女人伸手做出一个请进的动作,然后她自己闪身在旁边等着。

    田佃户差点一个跟头栽倒了,亏得他们的儿子哑郎眼亮,一把扶住了他爹。

    看着丈夫吃了亏,田佃户妻子就分外当心,高高地提起腿,谁知道落脚的时候脚下一晃,踩虚了,刺溜,她结结实实栽了个大马趴。

    有女人细细的声音在吃吃地暗笑。

    她忘了赶紧往起来爬,抬头循着笑声偷偷抬头看,看到好几个穿得簇新的漂亮姑娘齐刷刷站在门边,田佃户妻子真是看傻了,心里说哪里这么漂亮的姑娘呢,是不是天上的仙女儿下凡了啊,柳老爷家就是和我们平头百姓家不一样,这些姑娘一个个都是画儿里才有的人物呢。

    田佃户忽然抬脚踢了妻子一脚,妻子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原来还在地上趴着呢,不等她爬起来,一个声音稳稳在耳畔说道:“这是我们柳府的大太太,万哥儿的嫡母,你们哑姑的婆婆。”

    惊得田佃户妻子扑通一声重新跪倒,顺手拽一把丈夫,田佃户顺势也跟着跪倒了,两个人对着地面嘭嘭嘭磕头,田佃户一听接见的不是柳老爷,而是太太,就知道现在他这个男人不好多嘴,这时候需要女人来说话寒暄,偏偏妻子平时也算是伶牙俐齿的人,现在竟然紧张得刷刷刷颤抖,上牙磕着下牙,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大太太,谢谢大太太,谢谢大太太。”

    “已经做了亲,就是亲戚了,亲家你们何苦这么客气呢,这可就见外了不是,”田佃户两口子耳畔听到一个不高不低温和饱满的声音,缓缓地清亮地说道,“李妈快扶起来说话儿吧,你们这样跪着,可真是折煞我了。”

    那个高个子女人应声过来,做出一个虚虚的架势来搀扶,田佃户妻子哪里敢让人家真搀扶,赶忙借助田佃户胳膊站了起来。

    站起来这才敢慢慢抬头看面前。

    一个白白净净五官饱满的妇人,端端正正坐在一个方形木椅子上,满月一般的脸上飘着一层热热的笑。

    这就是柳府的大太太了,田佃户妻子觉得自己真是走在云端里了,身子轻飘飘的,心扑通扑通跳荡,自己居然见着了传说中最好命的女人,柳府的正房太太,她可是乡下多少女人嘴里议论的第一等有福气的女人啊,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像她们那些乡下女人,一年四季都在风里雨里地做苦活儿,一个个活得皮粗肉糙艰苦不堪。

    柳大太太慢慢从左边衣襟里掏出一片软软的帕子,按在眼睛上慢慢地擦,擦着擦着那帕子就湿了,她也哽咽难言,竟是抽抽噎噎地哭了。

    这一哭骇得田佃户夫妻脸都白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人家不高兴了,女人赶忙再跪下,连连说是不是哑姑这童养媳做得不好,哪里做错了什么,不合太太的心意,太太可以打她骂她,教训她,但是太太千万要担待着,孩子还小,才十一岁半。

    柳大太太使劲揩一把泪,清清嗓子,含泪挤出一点笑,“难得亲家母这么通情达理,时时处处想着我们的难处,其实,我们何尝不是这样的心肠呢,只是哑姑这孩子别的都好说,就是太淘气了,自打来了就喜欢爬高攀低,追着撵着猫儿狗儿闹,闹也就罢了,我们也知道你们乡里长大的孩子,自然和我们府里的大不一样,我们也就从来没有为难过孩子,可谁知道昨天早晨的时候,她乘大家都在忙没人留意,悄悄跑到后院的假山上逮一只信鸽,跑着跑着一脚滑倒,一头撞到一块假山石上了,你们也知道,我们家的假山是从太湖运来的太湖石堆成的,这太湖石怪异嶙峋,尖瘦锐利,孩子蒙头撞上去,又撞得结实,竟然就昏过去了。我们赶忙请了大夫来诊治,可是——”

    这一番话说出来,田佃户两口子早就傻眼了,双眼痴痴盯着这个大太太,盼望从她嘴里说出一句孩子平安无事的话,而是他们分明看到,那女人饱满圆润的脸庞晃了晃,“大夫说没有救治的办法了,可能、可能这孩子再也醒不过来了。亲家公亲家母,你们今儿刚好来了,就算不来我也正要派人去请你们呢,你们来了也好见孩子最后一面——我们都是做父母的,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我这万哥儿的媳妇是个好媳妇,阖府上下谁不喜欢呢,偏偏这么命苦福薄……”

    凄凄哀哀地哭起来。

    那哑郎自从跟在父母进门来就呆呆站在身后,一双眼睛左瞧瞧右看看,好像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美丽的景物他看也看不够。听了这话他忽然一把扯住母亲衣襟,嘴里发出呜呜的暗哭,看样子他听懂大人的话,知道姐姐不好了。

    田佃户妻子的身子软软痰下去,像一滩稀泥一样,想哭又不敢哭,自己捂着自己的嘴巴,只有喉咙深处发出深深的悲鸣声。

    大太太又捻起手里的帕子沾了沾眼睛,轻轻吁一口气,不看那被悲伤击垮的两口子,只看着李妈,“咱们府里不会亏待亲家的,孩子走了,丧葬棺木我们自然会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另外再包上二两银子,给亲家看病吧,唉,亲戚一场,本来以为会长长久久地来往,谁知道这缘分说断就断了啊——”

    田佃户毕竟是男人,还保留着一点清醒,楞楞站在,心里前前后后思谋着这一番话。

    他不是傻子,听出来了,这大太太的话,软里有硬,别看表面上一派和善,还似乎在悲伤,但是,她的话里话外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孩子身上去了,将柳府撇得干干净净。

    孩子喜欢胡闹,淘气,到处乱跑,而且是乘人不备自己跑到假山上去的,自己失脚了,自己撞到了山石上,撞了之后柳府赶紧请了大夫瞧了。那么,事情就和柳府关系不大了。

    她究竟是死是活,好像只能凭运气了。

    另外,哑姑的身后事柳府还是会操持的,另外还给二两银子,不过话也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拿了二两银子,我们之间可就是彻底再没什么瓜葛了。

    人家柳府,仁至义尽了。

    妻子毕竟是女人,一听女儿活不成了,就知道哭,似乎哭能挽留女儿的命。

    田佃户深深地弯下腰去,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感觉自己身子里的病突然沉重了,沉重得他不堪重负,一对膝盖因为颤抖,互相磕碰着,一股寒凉袭遍全身。

    真是命苦啊,好不容易进了柳府这样的好地方,又做了柳府媳妇,就算是童养,那也是有盼头的,等以后圆了房,再生养个一男半女的,他的哑巴女儿也就能苦尽甜来了,谁知道终究是命苦,熬不到那一天了。

    这个被生计压弯了腰的男人,这一刻迅速将自家的遭遇归咎给了一个对象,那就是老天爷,如果说这就是他们穷人的命,是无法逃脱的结局,那么有能力安排这个结局的,只能是老天爷了。难道要怪老天爷太残酷?不,他不敢怪,只能顺从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吧。

    屋里静然无声,三四个丫环仆妇静静站立,只有炉膛里炭火燃烧发出啪啪的炸裂声。

    “李妈带他们去角院瞧瞧吧,好歹见上最后一面,生养一场,最后道个别也是人之常情的。”

    大太太下了命令。

    李妈带着人走了。

    屋子里终于空了。

    柳大太太望着窗外疾步行走在大雪里两高一矮三个身影,忽然叹一口气,将花瓶里那簇已经显出败相的百合拔出来嗅了嗅,“兰香,拿出去换了。我看院子里红梅正在打苞儿,去折几枝来插瓶吧,清水养上两日,估计要比室外开得早一些呢,咱们也赶个早儿瞅瞅稀罕。”

    兰香偷窥,发现太太脸上浮现着一抹从眼里洋溢的笑。

    看来那个童养媳的死,在她心里实在算不上什么事儿,见过了她家人,这一页也就揭过去了。

    兰香刚把百合花拿出院子,就听到大太太的声音,估计是在给另一个老妈子吩咐,“告诉刘管家,等一断气就立马收殓了送出去,出身那么微寒也就罢了,又是个寿短薄命的,哪里有福气配得上享用好棺木,叫刘管家派人去棺材铺子定一口薄木棺就是了,二两银子给田家,再顺便告诉他们这是遇上了柳府,要是换了别家,可就不会有这么好的事了。总之是他们两口子遇上善人了——寒天冷月的出丧,真是晦气得紧!”

6 去脉

    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几个人冒雪进了角院门,田佃户妻子看出女儿可能住在这里,再也顾不得别的,嗓子里发出一声悲怆的哭叫,跌跌撞撞扑进门去,直往炕头就扑,嘴里一叠声地哭叫:“我的哑姑呀,娘的心头肉,你好好地怎么会爬什么假山呢?又怎么会摔跟头呢?你是哑巴不错,可你不傻啊,你放着大户人家的好日子不过,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我苦命的孩子啊——”

    从大太太那里听闻孩子出事了,她内心瞬间就崩溃了,可是不敢哭,只能忍着再忍着,现在这里好像没有什么老爷太太,只有两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姑娘,还有那个带他们来这里的李妈,再没有别的人,她还顾忌什么呢,孩子都死了,难道还不能哭一哭吗?

    她扯着嗓子放声嚎哭。

    屋内两个斗嘴的丫环吓了一跳。

    兰梅本来想劝一劝她们的,一来她们吵得太凶,二来她发现自己前来看看死了没有的对象,竟然没有死,反倒醒过来了,醒过来却显得傻傻的,不动,就那么瞪大眼睛直愣愣看着两个丫环吵嘴。这景象把兰梅也看傻了,被医术高超的谢先生判定昏迷不醒,过几天肯定会死的人,竟然活过来了,活过来后给人感觉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从前这哑姑总是怯生生的,见谁都害怕,干啥都低着头,永远只盯着自己的脚面看,根本不敢抬头看大家的脸,更不敢这么望着你对视了。

    现在她的眼睛里闪着毫无顾忌什么都无所谓的光泽。

    这样无所顾忌的眼神,出现在一个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小童养媳眼里,说明什么?是不是说明她人是醒过来了,但是心智不正常了,八成是傻了。

    兰草兰花不吵嘴了,反过来看这个闯入者。

    是个妇人,穿得要多寒酸有多寒酸,连府里最低等的粗使嬷嬷都不如,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

    她扑在炕头上,看样子本来要一下子抱住炕上的人,但是一眼看到大红的缎子棉被,她畏怯了,一双手拍在炕沿边,一下一下打炕沿,悲悲切切地哭。

    兰草慌了,忙上前去拦,“你谁呀,小心伤到我家小奶奶——小奶奶刚醒来,不能惊吓的,你们这几天是怎么啦,老爷一出门你们就放开了欺负我们呀,小奶奶就算再怎么不如人,也还是半个正经主子呢,怎么能由着你们这些人轮番地惊扰呢?”

    说着她雪白的脸蛋上泪珠滚滚,爬过去护着炕里的哑姑,用目光鼓励她别怕,有自己在呢。

    兰花反应快,扑哧一声笑了,却不忘讥讽:“哟,兰草姐姐,看清楚了再骂人啊,这一位好像不是哪个院里的婆子大嫂,也不是谁故意弄来惊扰你小奶奶的,倒像是真心来哭丧的。”

    田佃户犹豫着,不知道这内室自己一个大男人敢不敢进,哑郎早跟着母亲冲进来,他目光越过母亲,看到炕上红被窝里花枕头上,一个小脸儿正怔怔望着大家,那黑黑长长的头发,细细的眉毛,细长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就算额头一个黑紫色伤痕,下嘴唇乌青,他还是一眼看出来了,这正是他的姐姐,而且姐姐没有死,她双目正静静地看着大家呢。

    哑郎惊得呜了一声,从母亲腋下窜过去,一把抱住了被子,嘴里呜呜呀呀喊叫,无比惊喜。

    田佃户妻子只顾着哭,已经哭得头昏脑胀了,加上他们这几天总是吃不饱,这一哭,整个人就松松垮垮,眼前眩晕。

    她昏昏沉沉抬起头,一个穿着浅绿色衫子的姑娘死死拦住了哑郎,嘴里正在阻拦:“你谁呀?不要碰我们小奶奶!她还活着,不要伤害她,她没有死,不再昏迷,她醒过来了,你们不许伤害她!”

    她以为那些人又来了,就算小奶奶都这样了她们还不肯放过,又来欺凌昏迷中的小奶奶了,她哭得声嘶力竭。

    田佃户两口子齐刷刷瞪着眼看炕上,透过蒙蒙泪眼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女儿,哑姑,真的没有死,也没有昏迷,她醒着,正望着他们看呢。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惊喜,男人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呜呜地哭,女人干脆一屁股溜在地上,抱住地面上一双女儿的绣花鞋,一边狠狠地亲吻着,一边颤抖着哗啦啦流泪。

    只有哑郎清醒,他轻轻跪在炕边,双手抓住了姐姐一个胳膊,一个劲儿往自己脸上摸索,姐姐以前最喜欢摸他的脸,他用这真实的摸索,来感受姐姐的温度,姐姐的生命,姐姐没有死,真的没有死,她活着,她的手正在摸自己的脸。

    兰梅第一个明白过来这几个人是什么身份,她忽然记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顿时惊出一身汗,慌忙冲出去往大太太院子里狂奔。

    前面茫茫白雪中李妈正甩着肥肥的步子跑得比她更快。

    “大太太——”

    “大太太——”

    两个人几乎同时撞进了大太太房间。

    大太太正抱着一捆梅枝往瓶子里插,她最不喜欢别人遇事不稳,一惊一乍的,所以声音低沉里带着不悦的寒意,“是不是死了?死了就死了,又不是没见过人死,死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瞧你们一个个,大惊小怪的——”

    “……”李妈结结巴巴。

    “……”兰梅直喘气。

    “吧嗒!”大太太柳陈氏一剪子剪掉了一根多余的梅枝,转过身来,“是不是那两口子要闹?这是情理中的事儿,我早就料到了,闹就闹吧,水来土掩,还能怎么地呢?”

    她慢悠悠说着,一边快快地剪着梅枝,那些本来好好的梅枝,在锋利的剪刃下咔嚓咔嚓蹦跳着掉落。

    “要我说呀,死就死吧,这些下贱胚子,自从州府大人颁布了新的律例,要求我们对下人不能严苛,不能随便处罚打杀,这些人就一天天无法无天了,要搁在从前啊,死一个童养媳怎么了?跟死个蚂蚁差不多!哼,现在倒是敢蹬着鼻子上脸了!”

    随着语声,一个俏生生娇滴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早有跟随的丫环替她打着帘子。

    陈氏一看是四姨太,张寒梅。

    陈氏顿时心头火气直冒,好像四姨太这个人和这番话就是两个粗大的火引子,扑轰轰,把她心里的不快给引燃了。

    她强行压着火气,不能发火,这会儿不能发火,要冷静,要冷处理,不能闹得让阖府都知道这件事。她何尝不明白呢,这张氏这时候忽然冒出来,哪里是为自己解围来了,她是恨不能天下大乱,跑来搅混水来了。

    总算是多年深厚修为的底子在那里,陈氏瞬间就将火气完全弹压下去,脸上拢起厚厚一层笑,显得无比惊喜,“哟,张妹妹,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正为这一束梅枝发愁呢,怎么插都难看,是我这手太拙了,妹妹是出了名的爱梅之人,心性儿高雅,我们这些俗人不敢比,快请妹妹劳动大驾帮我打理打理。”

    张寒梅看她很快就转移话题,试图将事情往过遮掩,偏偏她今儿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要好好看一场戏,哪里就肯这么收场呢,她接了小剪刀,笑吟吟看着李妈和兰梅,“哎呀呀,是不是妹妹我来的不是时候,你们主仆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商议吧?要不妹妹我回避?”

    大太太心里骂了句狐媚。

    兰梅逮住了机会,也恢复了伶牙俐齿,赶紧凑上来“大太太,她没有、没有死——醒了——好端端活着呢——”

    李妈也逮住空儿了,她倒是很镇静:“回大太太话,万哥儿媳妇醒了。”

    柳陈氏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身子有些软,不过很快就笑了:“醒了好,快再去看看,看要吃什么要喝什么都叫厨房给做,只要醒了就好——这好孩子,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寿短福薄——”

    兰梅再次跑向角院,边跑边在心里回味着大太太的反应,真是奇怪了,大太太那番话是故意说给四姨太听呢,还是真的很惊喜,真的那么在意这个童养媳,还说什么了,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给做?是好孩子,不会寿短福薄?那、那啥意思?难道是夸她福寿绵长?

    她扭头望望天,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哦,天上在飞雪,看不到太阳究竟在东边还是西边。

    哎管她什么呢,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我们小奶奶想吃燕窝,炖得烂烂的——不加糖,少加点盐,大料不要,我们小奶奶不喜欢大料味儿——”兰草快快地说。由于兴奋,她一张小脸儿胀得红彤彤的。一听兰梅传的话,她抓住机会,赶忙提要求。尽管她还不能确定这瞬间降临的特殊待遇是不是真的,会不会真的兑现,八成是大太太看着人家的娘家人在这里,所以发出这样的话,是要做做样子给娘家人看吧。不管是真是假,她都要抓住良机,乘机给小奶奶讨点好吃的来,经过昨天一天一夜又加上今天的昏迷,流了那么多血,小奶奶本来身子虚,这一场亏空,只有吃燕窝才能补回来吧。

    兰草这样的小丫环,哪里知道燕窝什么滋味,自然更不知道具体的烹调方式了,所以她只能说不加糖,少放盐。她以为是炖肉呢。

    兰梅却笑了,她是知道的。

    兰草顺杆子往上爬,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等娘家人一走,只怕日子又要回复到过去那样了,所以她得紧紧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兰梅姐姐,我们小奶奶还需要几包红糖,几包红枣,多给点,红糖红枣补血。”

    兰梅气得牙根痒痒,小蹄子,蹬鼻子上脸啊。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指手划脚了。

    遗憾当着外人不好发作,又是大太太亲口发的话。

    她把气压在肚子里亲自去安排。

    田佃户妻子从哑郎手里夺过女儿的手,一边摸索,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现在这眼泪已经不是冷的,而是热的,烫的,她又哭又笑,恨不能将女儿小小的身子抱过来搂在怀里好好地疼爱一番,一想女儿是柳府的媳妇了,被那么漂亮干净的丫环一口一个小奶奶叫着,自己这脏烂的身子可怎么敢靠近呢,就不敢抱了,不敢过分凑近,只是跪在那里端详着女儿。

    刚才是大家慌乱,慌乱中就忘了规矩,现在场面一安静,兰花瞧出便宜来了,嗖一下蹦过来,一把扯住哑郎领脖子就往地下拖,“什么肮脏东西,都敢往我们万哥儿炕上凑?你们不觉得脏,我们还忌讳呢!瞧瞧你一身打扮,回头脏了被褥还不是我们这些人换洗?”

    哑郎一个不妨,被她拖得一头栽下地来,扑通,屁股在砖地上砸出了一声闷响。

    孩子张嘴就哭,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呕呕声,听不到哭诉,眼泪却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清凌凌滚下来了。

    田佃户两口子傻眼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虽然是贫苦人家,对于孩子的疼爱却是一点都不输给大户人家的,气得夫妻俩脸色都绿了,只是干瞪眼看着兰花,他们不知道这个看着骄横高傲的姑娘是府里的什么人,所以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欺负,就是不敢进行还击。

    兰草气得只摇头,扶了哑郎起来,怕招惹出兰花更多难听的话来,当着小奶奶娘家人谁的脸上都不好看,她干脆忍气吞声不说话。

    田佃户两口子知道这里不能久留,拉着哭啼不止的哑郎告辞,兰草赶出去送,送到门口恰好刘管家让人来催了,兰草看着那夫妇俩走出二门,自己才匆匆跑回来。

    等兰草跑进屋,她怕娘家人走了,小奶奶伤心,可等她爬到枕边要劝慰的时候,才发现小奶奶双眼紧闭,面色平静,呼吸平缓,竟然已经睡着了。

    兰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终究是哑巴啊,心智有残缺,不然自己的娘家人刚走,临走弟弟又受了那么大委屈,作为女儿怎么能睡得着呢?

    兰草守在枕边慢慢回想着今天的事情,再回头看看沉睡的小奶奶,她有一种预感,感觉小奶奶自从这次昏迷又醒来有些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呢,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和过去不一样了。

    你说这小奶奶啊,头部被撞,血流如注,陷入昏迷,然后又自己醒过来,这到底是福是祸呢,她一个小小的丫环真是不知道,难以预料,她苦恼地摇摇头,边走边看吧。

7 飞短

    刘管家亲自送田佃户夫妇,一直送到柳府大门外,看着他们拐过门口的拴马桩消失在茫茫风雪中,刘管家这才转身进门,他富态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抬头望一眼天际迷茫的雪线,目光落下的时候,看到门口那个胖子门卫正在望着他的身影走神,他咳嗽一声,一脸正容,恢复原貌往角门走去。

    “刘管家,刘大管家请留步——,”胖子殷勤地凑上来,试图拉一把他的衣袖,但是刘管家一脸嫌弃地躲开了,“猴崽子,没事别往上来凑,有事说事儿!”

    “那个,刚才那两口子,真是咱府里亲戚啊?”

    胖子一脸惶惶,一开始他狠狠地刁难过那夫妻俩。人家恳请他进去通传一声,他拒绝;人家硬要往里闯,他狠狠地进行羞辱。

    谁知道谢先生会为他们求情,紧接着府里正式接见了他们,一进去就是好几个时辰,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不会真是府里的什么亲戚吧,皇帝都有三门穷亲戚呢,老爷姨太太那么多,万一得罪的是那个姨太太的娘家人,回头姨太太在老爷耳边枕头风一吹,自己可是吃不了要兜着走了。

    刘管家笑眯眯一弹手,“去去,什么亲戚,叫花子上门打秋风了,明白吗?”

    刘管家身份尊贵,不愿意和这些比自己低贱的看门狗多费口舌,丢下话已经进门去了。

    胖子傻了一瞬,随即哈哈笑了,这就好,不是什么重要亲戚,他放心了。下次他们敢来,照样刁难照样挡!

    田佃户一家三口刚走过拴马桩,田佃户就走不动了,迎着风一个劲儿咳嗽,好半天一口气换不上来,一张脸憋成了青紫色,整个人出溜在地上起不来。

    女人急慌慌拍胸口,摸心口,等他终于喘过气,女人哭着将他背在背上,毕竟女人家身体单薄,就算男人被疾病折磨得早就不怎么壮实了,她还是很吃力,跌跌撞撞在雪地上小跑。

    “我们去医馆看看吧,不能再拖着了。”

    “不——”男人挣扎,“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先回家,用那二两银子去买米,煮饭吃,哑郎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女人眼里流下泪来,她使劲地捏了捏那个装着银子的小布袋,只有她知道,那里面只有一两银子,本来柳府大太太说给二两,等出了门,刘管家只给了一两,不等她询问缘由,刘管家那张笑眯眯的脸上抽搐着精明的光,“人死了给你们二两,现在你们也看到了,人醒过来了。按道理这一两也不能给了,只是我们府里一向心善,你们就烧高香吧。”

    为了不给丈夫的病体再增加负担,这事儿她瞒了丈夫。他就算知道又能有什么辄,白白地添一肚子暗气罢了。

    她既为得到了一两银子高兴,又为少了的那一两银子心疼,肯定是被那个管家克扣了,但是就算知道是被克扣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这样身份的人,难道还能有机会再到大太太面前去告状?唉,要是没有被克扣,她就拿那一两银子送丈夫去医馆了。

    等三个人驮着一身雪赶到自己的寒舍门口,发现那个本来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已经不见了,风吹,雪大,它竟然不堪重负,倒塌了。

    女人望着一堆废墟哀哀哭起来。

    田佃户挣扎着站起来,不要他们哭,说真是幸运,我们不在它塌了,说明老天爷都不愿意看着我们留在这里冻饿而死,我们走吧,只能离开这里去外面讨生活了。

    妻子捏着那一两银子大哭,后悔自己本来是去跟女儿辞行的,谁知道一去就被女儿要死的消息吓昏了头,把重要的事给忘了说。现在这一离开,叫女儿以后去哪里找父母家人?她一个哑巴,不能说也不能听。

    田佃户摇摇头,“哑姑我们看到了,她好好的,只要她好好活着我们也就放心了,我们就是死在外面也能安心了。”

    一家人跪在破茅房门前磕了头,然后搀扶着离开了。

    这一路竟是踏着风雪离开了灵州府地面。

    傍晚时候,那雪竟然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倒是越来越大了。

    柳大太太屋内,一桌子晚饭刚刚摆开,丫环仆妇环拱着几位小姐来吃饭,大家按长幼次序落座,就算老爷外出不在,家里的规矩还是老样子,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小姐们一个个不说话,端起饭就吃。丫环仆妇静悄悄立在身后伺候。只有年幼的八小姐柳雪不懂事,一向活泼,她笑嘻嘻扬着小脸儿,盯着自己对面那个穿一身深红衫子的少女问:“映姐姐,你手还疼吗?”

    问得大家一愣。

    那个称作映姐姐的少女也就十三四岁模样,一张瓜子脸,大眼睛,粉脸颊,显得明眸皓齿,分外端丽,她把一口饭咽下去,清空了嗓子这才回答八小姐:“我的手为什么要疼?”

    八小姐柳雪和排序老五的柳映,都是柳府大太太亲生,其余姐妹是由各房姨太太生出来的,虽然大家按照年龄大小排了序,按族例都把柳陈氏喊母亲,将自己的亲娘只能叫姨娘,但是大家心里谁不明白亲疏呢,平时在这大太太面前恭恭敬敬的,其实心里还是觉得那个生自己的女人亲一些。

    八小姐天真烂漫还不懂事儿,这柳映仗着自己是正房太太所生,处处看不起别的姐妹,只要大家共同出现的场合,比如这每日三餐的饭桌上,她都要端着一个嫡出小姐的架子,不怎么搭理旁边的姐妹们。

    她自己没明白妹妹在问什么,但是一边的四小姐柳颜却明白了,她忽然捂着嘴咯儿一声笑了。

    正面的陈氏扫一眼柳颜,刚要咳嗽一声以示警告,门帘一动,李妈匆匆进来,忙忙欠一欠身子,“太太,九姨太太那边有动静了,怕是要生了——”

    陈氏刚舀起一勺子汤,闻听手一抖,那汤洒了,但是那失神只是一刹那的事,她很快恢复原态,稳稳擎着勺子往嘴里送汤,直到慢慢把一口汤送进嗓子咽下去,这才擦一擦嘴唇,望一眼窗口,“瓜熟蒂落,到时候了就生吧,只是这老爷怎么还不回来呢?”她似乎在自言自语,漱了口,慢慢站起来,“接生婆子来了吗?快叫刘管家去请大夫。”

    李妈很干脆:“王刘氏中午就到了,正养足了精神等着呢,只是这大夫,还是请谢先生吗?”

    柳陈氏略一沉吟,提高了声音:“不,不用谢先生,上次八姨太太难产,老爷就说了,谢先生擅长内科,这女人生产的事儿,他好像并不拿手,我们换济仁堂吧,听说那里新来的金大夫是个妇科高手。”

    李妈匆匆走了。

    那边陈氏一分心,这边姑娘们胆子大了起来。

    柳映眼睛微微一瞪,“你笑什么?”

    她在问柳颜。

    偏偏柳颜不看她,只看着八小姐,笑嘻嘻的,“昨天一大早,有人在花园子里打了万哥哥童养媳的耳光,打了还不够解恨,叫人把她按在太湖石上磕了五个响头,八妹妹,你是不是在担心映姐儿打人闪了手,手腕子会肿起来?这个我倒是有个好主意,拿三伏天的雪水煮一锅子绿茶汤,放凉了把手泡进去,足足地泡上半个时辰,什么於肿都消了。”

    老八柳雪一听乐得只拍掌,觉得这个颜姐姐就是聪明。

    一旁的柳映早就气白了脸,偏偏她一生气就笨嘴拙舌,不知道怎么反攻人家,干脆直通通瞪着老四,“哼,手腕子断了也不用你操心,你就担忧老爷这一回回来要给你选定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嫁出去吧,万一运气不好,夫婿是个哑巴或者傻瓜呢,嘻嘻,我们就可以多一个哑巴姐夫了。”

    这一刀子可算是戳到了柳颜的软肋上,她又羞又气,女孩儿家的终身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哪里有她们多嘴的余地,姑娘自己更是不能多说半句,不然会被人笑掉大牙的。而且要命的是,她这样庶出的女儿,一般嫁不到好人家,大多被拿去给那些半老头子做填房。柳映当面说这事儿,又说得那么刻薄,真是等于拿大巴掌扇她的脸呢。

    别的姐妹们只乘着看好戏,竟然没有一个出来帮忙解围。

    柳颜心里气结,又不好还嘴,放下筷子,冲陈氏福一福,说自己吃好了,告辞出来。出了门刚下台阶,就捂住脸哭了,不敢出声哭,低着头一边啜泣一边往前奔,看到自己闺房门口,一想,要是叫母亲看到,肯定又是一顿追问一顿教训,骂她不争气,完了也恨自己命苦,庶出的女儿就是不如嫡出,闹到最后满院子人都知道了,谁的脸上都不好看。柳颜想起这些就烦,干脆甩开跟随的丫环,一个人往后院走,走着走着竟然到了下人们住的地方,刚要折回,看到角院门开着,忽然想起刚才饭桌上引起大家口角之争的那个童养媳,听说她住在这里,干脆进去看看吧,不知道那一顿折磨,她继续昏迷呢还是已经死了?

    柳颜穿的是绣花软底鞋,加上她身体纤巧,走路轻灵无声,等她迈上台阶,站在门口,屋子里竟然没一个人出来。

    她掀起门帘一角偷看,炕上睡着一个人,看脸面正是两月前爹爹做主为傻瓜柳万娶来的那个小哑巴。

    小哑巴没有死,看样子睡着了,面色安静,肤色正常,除了额头那个深颜色包痕,看上去不像是死人。

    一个人引起了柳颜的注意,那是个十来岁的姑娘,看打扮是丫环,葱绿色外衫,下罩深色布裙,这身衣饰说明她是主子近身伺候的身份。

    她正在吃东西。

    一个白瓷碗,一把长柄勺子,她匆匆舀起一勺子,偷偷溜一眼枕上的人,忽然张嘴喂进了自己嘴巴。再看一眼,再偷偷吃一口。可能太烫,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吹着,一边大口大口吞咽着。

    柳颜差点笑出声来,看样子是一个长期吃不饱的丫环吧,不知道偷吃什么呢,吃相这么难看?

    “小奶奶,小哑巴,你就安安稳稳睡着吧,最好一睡再不要醒来,就这么死了才好呢——这是厨房给你炖的燕窝,你哪里有福气配得上享用这金贵东西呢,还是兰花替你吃了吧——嗯,燕窝就是好吃,听说是大滋补的好东西,嗯,不错,不错——”一边吃一边自顾自地说,竟然吃的吧唧吧唧响。

    柳颜目瞪口呆,简直看傻了。

    这一幕要不是亲眼看到,打死她也不敢相信会是真的,这、这不分明是以下犯上,奴才欺负主子吗?

    那兰花将一碗燕窝吃得干干净净,倒一点水冲了碗,将空碗倒扣在桌子上,笑嘻嘻望着枕上睡觉的人,吁一声,“等兰草那小蹄子回来问起里,我就告诉她,燕窝我已经喂给小奶奶吃了,小奶奶可真是好胃口,一勺不剩啊,都吃了。嘻嘻——”

    她忽然转过身冲着门口做了个鬼脸。

    惊得柳颜下巴差点掉落在地。

    她抿着嘴笑笑,主子软弱,奴才免不了就蹬鼻子上脸,这你踩我我压你的事儿,她从小在父亲的各位妻妾身上见多了,犯不着去招惹这里的闲事儿,乘着没人转身匆匆走了。

    兰花不知道,就在自己转过身刷碗的时候,枕上的哑姑轻轻睁开了眼睛,两道清澈的目光静悄悄望着她的背影看。

8 流长

    柳府第二进院子的左边,一排溜是姨太太们的住所,分成一个一个的独立小院儿,里面分别住着柳丁茂所有的姨太太们。

    柳丁茂是读书人出身,平时热衷附庸风雅,他给这些小院题了名字,写在扇形的门牌上,镶嵌在各自门口的砖墙上。

    第一个小院叫沐风居,本来是大姨太的住所,只是大姨太死得早,这房子一直空着,去年老爷纳了第九房姨太太,他对这个最小的姨太太十分疼爱,就让她住进空了多年的沐风居。

    沐风居自从九姨太太怀孕后受到的宠爱一天比一天多,来来往往看望走动的人也就跟着多,这里变得一天比一天热闹。

    傍晚时候的沐风居里挤满了女人,除了沐风居四五个粗使的婆子,两个近身伺候的大丫环,四个在外间干活儿的小丫环,现在又多了几个接生婆子,其中最显眼的是王巧手那张鞋底子一样板着的麻脸。她矮个头,胖墩墩,生得一双小脚小手,据说她之所以能在灵州府地面上众多的稳婆当中名气很大,就是因为她那双灵巧的小手。

    雕花木床上,层层床幔低垂,灯光下一个身子伏在被窝里,一声高过一声地呻吟着。

    那就是即将临盆的九姨太太,柳李氏,李万娇。

    “兰香,谢大夫还没来吗?你再去前门看看,刘管家是不是打发人催去了?”

    李氏忍着疼痛,抬头催自己的丫环。

    一个伶俐的大丫环刚从外面进来,闻言皱着眉头,看看满屋子的外人,有些犹豫,李氏看出她的顾虑,顿时火气直冒:“究竟怎么了你快说呀,火烧眉毛了你还支支吾吾什么?”

    兰香跺着脚,“回主子的话,请是去请了,只是我听说请的不是谢大夫,是济仁堂新来的金大夫。刘管家说是大太太的主意,外间都传说这个金大夫医术好,擅长妇产一科,所以大太太……”

    到了后面她不敢多说,语声越来越小。

    李氏气得用拳头咚咚咚捶床头,一不小心被木头磕疼了骨头,咬着牙翻起身,顾不得自己肚子疼,抽着气眼泪汪汪地看地下的几个人。

    地下坐的站的,都是柳老爷的姨太太们,除了早死的大姨太,难产死掉的五姨太,和九姨太太一向不睦的七姨太,其余的姐妹们都来了,她们的伺候下人也跟来几个,只是不敢进屋,挤在门口嘀嘀咕咕低声说着话儿。

    别人都还罢了,四姨太性子豪爽,一向快人快语,她咳嗽一声,把一抹冷笑咳了出来:“金大夫?我们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我们一向看病请的是怀仁堂的谢玉林,府里上上下下的都和谢先生早成了熟人儿,谁都知道谢先生也早把我们当自己的亲人一样尽心尽力呢,这贸然换了大夫,又是个不知底细的,妹妹你放心,我们看着还不放心呢,再说你自打有孕后都是谢先生在把脉保胎,这临了临了,猛不丁地换了人,叫谁都手忙脚乱啊。”

    是啊,是啊,三姨太六姨太八姨太一起点头。

    八姨太太耳朵上戴了一对儿珊瑚坠的耳环,人一动,那坠子就在细长细腻的嫩白脖颈里颤颤地抖,她的嗓音就跟那上好的珊瑚坠一样嫩嫩的翠翠的,娇嫩得透着水分,“哎呦呦,这女人生孩子啊就是过鬼门关,我说妹妹你可是千万大意不得啊,我们命苦,一个个不是难产就是小产,就盼着妹妹你给老爷添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呢。”

    李氏不理四姨太和八姨太,独独把目光投向三姨太。

    三姨太生一张粉白脸,小眼睛,尖眉毛,她很多时候都紧紧蹙着眉,好像全世界都欠着她八吊钱。眼角眉梢挂着细细的皱纹,一看就是个被生活的苦水长期浸泡的女人。

    三姨太性格内向,心性沉稳,关键时刻要比一般女人顶事。

    果然她找一把椅子坐下,慢吞吞望着九姨太那尖得揣了大西瓜一样的肚子,“我们柳家虽然是大户人家,锦衣玉食,在外人眼里过的是好日子,吃香喝辣的,衣食不缺,其实这日子怎么样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单单就拿这子女来说吧,你们都知道,府里一直养不活男子,我自己呢折了两个男胎,四妹妹的三个儿子都没活,五妹妹肚子里究竟是男是女没生下来就一尸两命都死了,八妹妹你呢,更是连连三胎都是男胎,可惜一个都没保住。要不是大姨太用自己的命换下了万哥儿一命,今天老爷可就是膝下连个傻儿子都没有了。”

    她语声迟缓,沉重,说得一屋子的人都听呆了。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场的谁会不知道呢,又不是什么秘密,也瞒不住的。但是三姨太一字一顿说出来,听得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冒冷汗。

    李氏的脸色一时间白透了。

    她伸手撕扯着床头的帷幔,冲兰香吼:“去告诉大太太,我不要换大夫,就要谢玉林,不请谢玉林这孩子我就不生,我等老爷回来再生!”

    这句话吼出来,她已经挺着大肚子冲到桌子边一通乱扫,茶杯茶壶花瓶乒乒乓乓惊叫着滚落一地。

    兰香跌跌撞撞去了。

    兰香前脚刚走出陈氏房间,柳妈顶着一头雪走了进来。她一进来兰梅就轻轻走到门口。柳妈脚步轻,进屋也不需要人通报,她总是像影子一样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好像她在这柳府不担任什么重要的位置,但是兰梅知道,她来了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太太,这时候自己最好去把着门,不要让闲杂人等随便来打扰。

    烛火在银饰铜色烛台上一跳一跳地燃烧。

    “果然,她拒绝用济仁堂的人。”

    陈氏的声音很冷静。

    烛火在柳妈那张肥白的脸上跳荡。

    柳妈没吭声,眉毛跳了跳。

    “是她自己哭着喊着要用谢先生的,一屋子的人都是见证。”陈氏望着烛火,目光悠悠的,好像在想什么久远的往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老爷的这些女人们变得这么固执,一个接一个地不用我费尽好心给她们请的大夫,宁愿难产而死,也只认谢先生的医术。唉,我可是真的希望老爷能有一个健康聪明的儿子活着出生到这世上。”

    柳妈的眉毛又跳了跳。

    陈氏忽然提高了声音:“兰梅,你传话,叫刘管家去请谢先生,雪大路滑,叫刘管家亲自套车去请。”

    脚步匆匆,兰梅去了。

    陈氏忽然转过身一把攥住了柳妈的手。

    柳妈直挺挺站着,没一点意外。

    陈氏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

    “王巧手那里吩咐好了吧?要确保万无一失。你知道我们都输不起。”

    柳妈的声音像从看不见的幽暗处发出来:“放心,万无一失,她不敢拿自己一家老小性命开玩笑。”

    陈氏忽然吁一口气,陡然松开了手,好像很累很累,抹一把额头有些凌乱的发丝,“谢谢你。”她望着烛火下的人说。

    柳妈没说话,帘子一动,扑进来一阵寒气,她已经出门走了。

    陈氏翻起身,走进卧室旁边的小隔间,那个小小的空间里供着一尊小小的菩萨,她点上香,双膝稳稳跪在一个小小的蒲团之上,开始了漫长的祈祷。

    角院的屋子里,兰草点上灯,借着灯光看桌子上的饭碗,碗里空了,她觉得惊讶,不等她开口,兰花早在一边等着:“兰草姐姐刚才你出去不在,我替你把燕窝喂给小奶奶了,她吃得可香了,连碗底里的汤都没剩,最后把碗边都舔了。你说是不是小奶奶?”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哑姑说的。

    哑姑目光静静看着她。

    她忽然有点心虚,知道自己说的她听不到,干脆用手语打哑语,同时冲着她狠狠瞪眼,那意思竟然是又哄骗,又威胁,就是叫哑姑承认自己吃了碗里的东西。

    兰草的眼睛望着哑姑,她有点不相信刚刚醒过来的小奶奶能一口气把那么一碗燕窝都吃了,这么说来小奶奶的伤不碍事,胃口才能那么好呢。

    兰草更疑心的是,兰花怎么会忽然这么好心,主动喂小奶奶吃东西,她不是自从跟了小奶奶就一直很不满意吗,不是偷懒耍滑就是当着小奶奶的面指鸡骂狗骂骂咧咧,横竖她就欺负小奶奶是哑巴,什么都听不到。

    兰花和兰草都望着小奶奶。

    哑姑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指指肚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好像很累很累,只是刚才这一个动作,竟然让她无比劳累。

    兰草一颗心落了地,她顿时十分欣喜,过去替小奶奶掖好被角,一边自顾自地絮絮叨叨个不停,“一顿吃了一碗燕窝,真是太好了,这说明小奶奶的身体很快会好起来,头上的伤口也再没有流血,赶明儿谢先生要是来了,我冒一个险去求他吧,请他再来瞧一眼,昨天他说小奶奶你伤势太重,失血过多,不治了,救了要是白费力气,你会一直昏迷,然后救不活了。可是小奶奶你命大,有菩萨保佑,这不又醒来了,醒来了谢先生就会为我们开药了吧。”

    她像个啰嗦的老妈子,唠唠叨叨家长里短说了一大堆,兰花早就去旁边屋里睡了。她叹一口气,这个兰花,自从到了小奶奶这里就横不讲理,白天不伺候主子,夜里从来也不愿意上夜,只能又由她来陪着小奶奶过夜了。

    屋里太冷,只有炕上热着,但是她们做下人的不可能到主子的炕上去,兰草只能裹紧了身上的棉袄,一面吹热气哈手,一面坐在炕边准备继续缝补小奶奶那件破了的褂子,可惜太冷,手冻僵了,怎么也捏不住针。她干脆吹了灯,蜷缩着身子钻进自己的被褥,脊背靠住炕沿,哆哆嗦嗦入睡。

    迷迷糊糊中,一双手在脸上摸索,这双手很小,硬硬的,凉凉的,带着久经苦活儿磨出的老茧,揭开兰草裹身子的被褥,试着抱她,却抱不动,兰草惊醒了,叫一声小奶奶是你吗,爬起来点了灯,灯火下,果然是小奶奶,小脸儿还是安安静静,看不到一丝悲喜,却已经将她的被褥枕头扔到炕上,拉着兰草起来,指着炕把她往上推。

    兰草明白了小奶奶的意思,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自己是下人,哪敢上主子的炕。

    但是小奶奶盯着她看,一对眼珠子黑幽幽,乌沉沉,好像深不见底,里面倒映着夜晚的烛火,她安安静静望着面前这个俊俏的小姑娘,她的眼神自从醒来后就这样,清澈,安静,好像一直沉浸在一种遥远的地方,那是个别人不知道也到不了的地方。

    兰草拗不过她,只能乖乖爬上炕,可是只敢蜷缩在炕边,哑姑自己上了炕,一把拉过兰草的枕头和自己枕头摆在一起,然后自己先轻轻睡下了。

    兰草吹了灯,轻轻挨着小奶奶睡下,这个小小的单瘦的身躯一直很凉,兰草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在夜幕的遮掩下抱一抱小奶奶,当然她不敢,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黑暗中,兰草悄悄流着泪,炕上暖和,她的心里更暖和。

9 死婴

    凌晨的光亮刚刚透进客栈窗户,几个身影已经爬起来,老爷柳丁茂吩咐大家草草梳洗,叫了早餐来吃,准备吃了马上收拾上路,今天务必要赶回家里,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九姨太太可能要生了。

    一般情况下生孩子是女人的事,他一个大男人急匆匆赶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到了他柳丁茂这里就成了二般情况,十分重大的情况,大夫早就把过脉了,说这次怀的是男胎,是他做梦都想要的儿子,所以今天就算是天上下油他也得赶回去。

    本来这一趟出来,是算好了行程的,从出门到返程回家,时间绰绰有余,谁知道邻边州府,那个专治痴傻疾病的名医恰好被人请去出诊了,他们只能等了两天,这一来就延误了归期,更想不到的是,回家的路上又遇上的了大雪。

    冒着严寒早起,大人还都好说,十岁半的柳万贪恋瞌睡,被父亲从被窝里拉起来,一脸不情愿,嘴里嘟嘟哝哝骂着,不愿意穿衣,不愿意洗脸,直到蒸饼和小豆稀饭、凉拌小菜摆在桌子上,他一看那吃的好像不错,登时翻下炕就往桌边扑。慌得老仆人手忙脚乱,柳万坚决拒绝洗脸,最后仆人绞了把湿毛巾替他擦了一把才算了事。

    早饭后一行人套车马上出发,向着灵州府方向前行。

    雪厚路滑,十分难走,车轱辘时不时陷在坑洼里,车夫拼命甩鞭子抽打畜生,奈何雪实在厚,车夫就停了车下去推搡,有时候实在推不动,还需要车上的人跳下车,减轻了重量才能推出来。这么上上下下地折腾,柳万很快就受不了了,他横躺在车内就是不下车,一会儿骂车夫笨,一会儿骂拉车的马不争气,一会儿哭着喊着要娘。哭得鼻涕眼泪横流,他拒绝用帕子擦拭,直接往衣袖衣襟上擦,把早晨才换的小绸罩衫糊得一团皱巴巴。

    柳丁茂心里烦,多次想抬手打几下吓唬吓唬他,谁知这孩子根本不怕他,更加撒泼撒娇蛮不讲理。

    紧赶慢赶,出了客栈才走了二里地,忽然车下蹦跶一声,车轴断了,车夫苦着脸说不能走了,得返回去修车,要不就想办法换车。

    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只能退回去再想办法。

    真是万事不能急啊,越急越容易出事,柳丁茂抬头望灵州府方向,雪倒是停了,可是前面雪路迷茫,他不禁长叹一口气,知道就算换了车,走不多远还是会出麻烦,这路根本就不是出行的天儿。

    柳丁茂只能拉着傻儿子柳万的手步行去客栈,一边默默在心里祈祷,只盼九姨太太腹中那个胎儿能顺利降世,平安活着。

    兰草和平时一样,很早就醒了,炕热,被窝暖和,她一夜睡得很踏实,等悄悄爬起来,身边哑姑还在睡梦里,兰草要叠自己被子,一抬头看到哑姑睡觉的样子不由得停下来看,自从少爷办喜事娶童养媳,这个小小的姑娘就被娶进了柳府,她和兰花就是那时候被调拨到角院来伺候的,她们已经陪伴小奶奶两个月了。兰花知道这里待下去没什么前途,一来就很不情愿,所以日夜陪伴小奶奶的只有她兰草了。

    两个月的日夜相处,很多时候没什么交流,因为她是个哑巴,兰草只想着尽好自己做下人的本分,所以勤勤恳恳,不敢有怨言,也没有想过学兰花的样子想方设法欺负小奶奶。

    兰草看到小奶奶静静睡着,就连睡觉的样子也那么安静,小小的脸上,脸色没那么差了,但还是蜡黄着,细细的睫毛密密地覆盖在细长的眼睑上,小小薄薄的鼻翼随着呼吸一颤一颤地动,乌黑油亮的秀发披开来轻轻弯在脖颈里,要不是额头那个大大的青紫伤痕,下巴有些肿,小奶奶其实真是个小美人呢。

    兰草刚下炕,屋门叱一声开了,兰花大咧咧闯进来,嘴里哈着气,连连说冷死了,雪停了,天气倒是更冷了。说完又絮絮叨叨骂分发炭火的婆子,说那都是一起子攀高蹬低狗眼看人低的货色,竟然敢公然克扣角院取暖的炭火,害得这里三九寒天生不起火炉,屋里像冰窖;骂完了话锋一转,又抱怨说都是自己主子不争气,是个小小的屁事不顶的童养媳,身份低微,连炭火都弄不来,带累下人跟着受罪。

    兰草不知道她一大早从哪里揽来一肚子火气,莽莽撞撞来这里发泄,就赶忙劝她走,冷了就去自己被窝里暖着吧,这里活儿也不用干了,自己一个人就行。兰草的意思是你快走了,我只求个眼前清净。

    兰花眼皮子一翻,忽然神秘兮兮的,“哎你知道吗,那个,要生了。”说着伸出一个手指头,在眼前弯出一个钩儿。

    兰草一时间愣怔,哪个要生了,她可记得四小姐养的一只大母猫好像肚子大得走路都拖在地上了。

    兰花有些得意,“沐风居呀,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呀,我看跟着这小哑巴都快把自己也混成傻瓜了!昨晚就开始阵痛了,整整哭叫了一夜,谢先生和王巧手守了一整夜呢。好像情况不好,现在连哭声儿都没啦,没力气哭啦!我听前院的几个婆子悄悄嘀咕,只怕这一胎也是……”

    声音忽然小下去。

    兰草心里着急,等着下文。

    兰花嘴巴一撇,“只怕又是难产!谢先生不是早把出脉象了吗,是男胎,男胎的话,肯定又一个活不了!”

    惊得兰草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捂住才发现不对,应该捂这个不知死活信口胡说的死丫头的嘴,可是兰花躲开了,一脸不屑,“就你胆子小!满府的人谁不这么想呢,又不是头一遭儿,现在就盼着九姨太太的小命能保下来。”

    被窝里悉悉索索一阵响。

    兰草赶忙回头,小奶奶醒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瞅着地下看。

    兰草一看那眼神更比昨天清明了几分,顿时高兴起来,“小奶奶,醒啦?奴婢伺候你起床。”

    不等她搀扶,哑姑自己爬起来,抓起枕边的衣服,她却愣住了,好像不知道这领子圆圆,袖子宽宽,衣襟奇大的衣衫该怎么穿。

    兰草先给她穿了大红缎面刺绣滚边的小棉袄,外面再套上大红罩衫,要伺候她穿下面的百褶襦裙,哑姑忽然一把推开了她。

    兰草一愣,发现小奶奶脸上有了一点红晕,轻轻一点头,自己拿了衣裙试着摆弄,好不容易把裙子套在腰里了,却前后套反了,兰草赶忙替她重新调整过来。

    下炕的时候,兰草早跪在砖地上拿着鞋子等候着,可是她刚抓住那对儿小小的裹在白色绸布袜里的脚,忽然哑姑身子一抖,把脚抽出去,自己弯腰来拿了鞋,有些笨拙地套在了脚上。

    洗脸的时候,兰草把清清的热水兑进铜盆里,刚要伺候洗脸,哑姑不说话,探手试一试水温,摇摇头,兰草以为她嫌水凉,兰草很为难,热水是她从厨房讨来的,角院的火炉是摆设,没炭火烧热水,讨这点热水就要天天看厨娘的脸色。现在如果再去讨一次,还不知道又会遭到什么样的羞辱呢。

    哑姑拎起水壶,又往里倒了一些水,伸手试,凉凉的,她这才伸手捞着洗。

    一边兰草不知道小奶奶今儿怎么了,怎么给人感觉比昨天还怪呢,昨天是刚刚昏迷醒来,睡着不爱动,表情呆滞,那肯定是伤势的缘故;今儿看着能活动了,怎么这举动倒是越来越怪异了呢?

    兰花免费传播完闲话儿,早跑出去了,估计又去别的院子里厮混,乘机打探消息了。

    一面脸盘大的铜镜,镶嵌在一个小小的梳妆台上,哑姑洗完擦净脸,不等兰草搀扶,她自己在镜子前坐了,然后望着镜子里的脸看。

    兰草早就把一个雕花木质红漆的小妆盒打开了,里面摆着脂粉胭脂钗环首饰木梳和几朵绢花。

    兰草一边忙活一边在心里感慨,要说这柳府,真正对小奶奶不那么刻薄的也就老爷一个人了,娶进门的时候,虽然是穷佃户的女儿,又是个哑巴,老爷还是吩咐一切按正常媳妇一样地迎娶,一应被褥、衣服、饰品,都没有少,虽然这些东西比不上那些上等主子们用的好,但是在她们这些下人看来已经是很好了,就拿这一支银制的簪子来说吧,看着没有太太小姐们的金玉翡翠好,却也总比没有好吧,要知道当初议定嫁娶的时候,大太太可是很不赞同呢,说什么穷人家出身又是个哑巴,跟傻瓜没什么区别,就当买了个丫环,叫婆子去把人带进来就是了,用得上操办吗?都是老爷极力主张认真办一办,这才给小奶奶办了个像样儿的婚礼。

    兰草抬头,发现这半天小奶奶竟然一动不动一直坐着,目光呆呆望着镜子,她不由得也去看镜子,磨得铮亮的镜子里,一张小小巧巧的脸盘儿,虽然因为前天的伤势脸上还肿着,但是难掩小奶奶天然生出来的丽质,从这气势看,再过上三五年,等长大点,小奶奶一定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呢,肯定一点都不输给府里那几个自负美貌的姨太太和大丫环。

    兰草刚拿着梳子要帮哑姑梳头,门帘一跳,兰花又跌进来,带来满满两脚雪泥,咋咋呼呼就叫:“死了——果然死了——是个男胎呢!可惜了可惜了,大太太一大早就守在门口坐镇呢,可是谢先生说了,说九姨太太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可能死在肚子里了,现在出不来,王巧手那一对儿小手塞进去掏,姐姐你不知道,掏得两手都是血呀,我听于大嫂子说,要是再要掏不出来,九姨太太的命就保不住了。”

    惊得兰草手都软了,一梳子下去梳偏了,扯得哑姑掉过头来,吓得兰草赶忙跪下了,但是哑姑什么都没说,起身自己把头发在手里拧几下,绾一个随便的发髻在脑后,竟然不用簪子,她也不涂脂粉,忽然就拉起兰花的手甩脚板往外走。

    这一会惊讶的不是兰草一个人,兰花也吓呆了,试着甩开她的手,偏偏哑姑拉得很紧,她小小的身子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力气,半拖半拽着兰花跌跌撞撞走,出了角院门,看看雪地上很多杂乱的脚印都通往一个地方,那就是沐风居。

    哑姑松了手,丢下兰花,自己一个人蹬蹬蹬往沐风居跑去。

    “哎呀——小奶奶,那个地方你不能去,人家生孩子呢,你去万一招人嫌可就不好了——”兰草撵不上她,一脚滑倒在地,几乎要哭出声来。

    整个柳府因为九姨太太难产的事儿,大家除了惶惶然跑出跑进,连昨夜的积雪都还没顾上清扫。

10 平安

    柳府地位最高的女人,柳大太太,柳陈氏,陈羽芳,她微微发胖的身子陷在一个花梨木方椅里,椅子上铺着又厚又软的棉垫子,她自己的新棉短袄外,又披了一件狐皮大氅,那大氅领脖里的风毛出得十分好,齐刷刷软绵绵簇拥着她一根细白柔长的脖子。

    外面虽然冷,但是丫环早就把脚盆搬来摆在脚边,烧得旺旺的,手里的手炉也暖烘烘的。

    她一张脸像一片冻僵的木板,木木地撑在那里,别人从这张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内心情绪。

    可以说,她坐在这里稳如泰山,镇住了大家慌乱失措的阵脚。

    仆妇们出出进进脚步不断,一盆盆冒着白汽的热水被下人小跑着从厨房里端来,送进沐风居,接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门帘下递出来,盛水的那个大缸竟然装满了,一时间没地方装,只能就地泼在雪上,很快,那白生生的一大片雪上透出红艳艳的血色。

    门帘一动,谢玉林弯腰出来了,“怎么样?”陈氏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谢玉林不看她,只是摇摇头,那张憔悴的脸上满满透着一夜未眠加劳心劳力的疲惫。

    “准备后事吧——我医术有限,尽了全力了——”

    谢玉林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说完他忽然转身,也不告辞,匆匆往门外走去,手里拎着的小药箱子好像有千斤重,拽得他一步一个趔趄。

    陈氏望着那背影没有挽留,她忽然心头一阵轻松,一直担忧的事情终于落地,她可以放心了;可是,一抹淡淡的失落袭上心头,她分明感觉,谢玉林刚才那躲避着自己的目光,和那陌生的口气,分明含着一股怨怒和一种不加掩饰的疏离。

    好像,他在有意和她拉开距离,他不愿看她,不愿在她面前多留一会儿。

    他,是不是,在心里怨恨她呢?

    “大太太——老身尽力了,老身把看家的本事都使出来了,真是没救了,连谢大夫都说没救了——”随着语声,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子扑通一声跪在陈氏面前,就在那台阶下的雪地上咚咚咚地磕头,她举着的两只小手本来被鲜血浸透,按在雪地上磕完头,那白雪中就摁出了巨大的两个血手印。

    挤在门口等候的另外几个姨太太,一个个面色赤白,有惊吓得无语的,有低声叹息的,有偷偷幸灾乐祸的,各人在心里想着不同的心事。但是表面上都显出无比真挚的同情来。

    陈氏重重叹一口气,“把那个死去的孩子包起来吧,等老爷回来叫见上一面,好歹父子一场——可怜的孩子,托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本来是多好的事儿,谁知道就这么命短福浅呢——”

    说完站了起来,把手炉交给丫环,“妹妹们,大家姐妹一场,不怕忌讳产房血腥重地的,随我进去瞧瞧九妹妹,姐妹一场,最后送上一程吧。”

    五六个女人,环佩叮当,莺莺燕燕,顿时挤作一团跟在陈氏身后拥进屋,有人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就算平时心里对这个新娶的女人那么得宠有所嫉恨,但是一想到她这就要匆匆结束生命,大家还是有那么一点同情和可怜。

    兔死狐悲,都是女人,尤其作为柳老爷的女人,她们怎么就一个个迈不过生儿子这道坎儿呢。

    谢玉林失魂落魄地低头走路,他心里的震惊和沮丧只有他自己知道,忍不住埋头一个人念叨:“她居然怀着的是双生子,我诊了几次脉居然都没有诊出来,我行医十多年,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回遇上——医者父母心,可是她这一死就是三条性命,唉唉,我这是遭了什么孽啊——”

    一语未了,和一个软软的身躯撞了个满怀。

    抬头看,一个穿红色衣衫的女子,身子娇小瘦弱,看样子脚步匆匆,才不留意和自己撞上了,奇怪的是,她的神色十分平静,只闪目扫了他一眼,微微一颔首,就低头冲进门去了。

    九姨太太李万娇才今年才十六岁,此刻她躺在炕上,赤*裸着下身,早就忘了顾及什么羞耻,仆妇把一片棉布苫在腿上,她自己慢慢地挣扎着蹬掉,好像只有露出下本身她才舒坦一点。

    血好像已经流干了,大家的目光看到两腿间敞着一个血糊糊的暗洞。

    王巧手不甘心,伸手就往那暗洞里掏去,她已经不顾及会不会把这个人女人弄疼,掏得很深,一把一把,只是掏出满手心的黑血。

    九姨太太已经发不出声,血糊糊的嘴巴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头发早就被汗水湿透,看那面色,已经是离死不远了。

    陈氏握住了一只娇小的嫩手,心里感叹了一声,去年的这个时候,这只小手的主人刚进门,深得老爷喜爱,加上她很会撒痴撒娇,把个老爷子迷惑得神魂颠倒,恨不能夜夜陪着她欢好。新妇自然新鲜,好一段日子柳老爷都把所有的女人忘在了脑后。

    谁能想到现在这个千娇百媚的身子,已经只剩下最后几口气了,马上就要变成一具冷冰冰的死尸了。

    陈氏把一口如释重负的气深深压进肚腹。

    “九妹妹,你就放心地去吧,生死这条路,谁都逃不脱,只是迟早的事儿,你到了那边不会孤单,你儿子已经去那边等你了——好好上路吧——姐姐们相送了——”

    说着泪如雨下。

    忽然门口一亮,众姨太太本来要跟陈氏一样地来个告别仪式,门帘落地,一个人进来了,直扑炕沿,众人这才注目,哪个下人这么大胆?

    来的是一个小姑娘。

    红袄红衫百褶襦裙,头发在脑后松松绾一个髻儿。

    她静静望着炕上的产妇看。

    陈氏一时间记不起这是哪房的丫环,还是哪个下人的孩子,但是她瞬间就很不愉快了,也不看看这什么关头,也是你一个丫头家家可以乱闯的?

    小丫头好像不知道大家的目光在瞪自己,她忽然跪在炕边伸手就摸李氏的肚子,那肚子因为产出了一个胎儿,已经不像怀孕时候那么大了,但是依旧鼓胀着,像一面捶打得松软的破鼓。

    她两个手按压着肚子,极快地试探了一圈儿,然后伸手不断摸索。

    陈氏发火了,“你要干什么?你主子哪房的?”

    那意思是回头你自己挨了训,你主子也脱不了管教不严的罪名。

    丫头两个小手动作很利索,已经推动陈氏侧过身而睡,此刻的陈氏真的就跟死了差不多,别人怎么摆布她都忍了。

    “这不是那谁吗?”八姨太惊叫,“万哥儿的媳妇?是万哥儿那个童养媳,小哑巴!”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贸然闯进来的小丫头身上,陈氏仔细留心看,果然不错,就是两月前娶进门的那个佃户的哑女儿。这门亲事陈氏从来就没有往心上放,老爷爱冲喜就冲喜吧,事实证明老爷的冲喜是失败的,新媳妇娶进门后,万哥儿的傻病并没有见好,其实从小就落下的病根儿,又怎么会因为娶一个媳妇就好起来呢,这一点谁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就当老爷自欺欺人有病乱投医,找心理安慰吧。

    这孩子进门那天拜高堂时候对着陈氏拜过,然后陈氏就再也没心思见她,扔进角院任由她自生自灭去了。

    她怎么跑这里来了?

    这是她该来的地方?

    生产这样的事情,柳府的小姐们是不能在场的,小姐妹们各自乖乖在自己闺房里待着。这童养媳就算已经成了亲,不算毛头闺女了,可是毕竟还没有圆房,白天万哥儿要是兴致来了,会自己去角院找他媳妇玩,晚上还是跟着陈氏睡,所以这小哑巴也还是个黄花闺女身子呢,这妇女生产好像也不适合叫她看吧?

    哑姑不理会这些女人的心思,她已经连着鞋子上了炕,把李氏的肚子查看了一圈儿,又跳下炕,将李氏蜷缩成一团儿奄奄一息的身子往炕边扯,同时一把扯开丫环刚给盖上的被单,捋起袖子伸右手往产道里摸去。

    这一举动顿时吓傻了满屋的人。

    一个哑巴也就罢了,一个童养媳也就罢了,一个默默无闻在角院里自生自灭的可怜虫也就罢了,敢跑到这个地方来,来了还敢动起手来,她这是要干什么?

    她已经在里面试探完了,细白的小胳膊上血水滴滴答答落着,她不顾,又窜上炕,骑在李氏身上两个手在肚子上来来去去推搡,推几下,跳下炕,忽然抓起床前一片帘子哗啦撕下一片,卷巴一团塞进李氏嘴里,又开始趴在炕前探手进了产道。

    李氏忽然被剧痛惊醒一般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嗬嗬嗬的吼叫,那个布团子正好塞在牙缝间,她就狠狠地咬那个布团,咬得牙齿咯巴巴响。

    “快把这疯子拉出去!谁叫她来这里的!”

    陈氏陡然断喝。

    李妈立时在门口应声,闪身而进,扑过来一把扯住了哑姑脊背。

    哑姑瘦弱,一个趔趄,但是她一甩手,嘴里发出一声愤怒的呕呀,手上的血水顿时甩了李妈一脸,李妈哪里吃过这个亏,又羞又气,劈头劈脸地再次来抓。

    哑姑嘴里呀了一声,抓起手边一个凳子就往李妈脸上招呼,李妈没想到她会这么不要命,吓得退开几步,掏出帕子赶紧擦自己的脸。

    哑姑乘机又探手进了李氏产道,一个手在里面探索,一个手在外面肚子上揉搓,拍打,不断地折腾。

    “把这哑巴拉下去,关角院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她出来!”

    陈氏怒气冲冲。

    李妈已经招手叫进来两个粗壮的仆妇。

    “大太太慢着——”

    忽然,四姨太伸出了手。

    她颤抖着伸手指着九姨太,“她的肚子好像在动,你们看,这里,里面在动!”

    目光齐刷刷聚在小腹上。

    那里,果然在动,那里鼓起一个圆圆的肉球,正在一鼓一鼓地抽搐。

    九姨太喘息几下,憋着一口气往外使劲,嘴里发出嗬嗬嗬嗬的呻吟。

    “反了天了——不要脸的小贱人,拉下去乱棍子打死,老爷回来我自有交待!”

    陈氏下了死命令。

    但是四姨太死死护住了哑姑,别的姨太们都呆呆看着,但是身子不自觉地围过去,把哑姑挡在了她们的圈子里。

    她们都是生养过的人,见过这九死一生的场面,此刻,看到这个垂死在死亡边界上的女人,她们内心最初的各种复杂念头已经消失了,内心只剩下一个念头,希望她活下来,她肚子里的孩子活下来。都是女人,在这一刻,是一个女人最可怜的时刻,希望这年轻鲜活的生命之花不要就这么凋谢。

    她们都有着生养的经验,此刻,她们忽然惊喜地发现,李氏这挣扎的样子,好像正在努力往出生,而肚子里的胎儿好像也感受到了某种召唤,正在配合大人往外拼命地挤。

    几个本来使尽了本事的接生婆子一看这情景,顿时来了精神,赶紧围上来帮忙,有人对着李氏喊,让她深呼吸,使劲,往出挣;有人帮着捋肚子;大家无意中竟然模仿了哑姑刚才那一番动作。

    陈氏也傻眼了,疯了疯了,这是人都是疯了吗,竟然乖乖地帮起了一个小哑巴,这是瞎折腾什么,难道能把谢玉林判定的死人给救活?难道能把王巧手没法弄出来的死胎儿给弄出来?

    李氏晕过去了。

    哑姑忽然从对面的八姨太头上拔下一柄玉搔头,尖尖的一头对着李氏的人中穴狠狠地戳下去,李氏悠悠醒过来,大家忙又喊她使劲,再使劲。

    八姨太的发髻顿时松散了,乌发披了一脸,但是她竟然忘了责怪这个小哑巴冒犯自己。

    汗水在几张面孔上潸潸地流淌。

    兰香顾不得自己是女儿身,忽然冲进来,“这是参汤,谢先生说可以用参汤吊命的,可是他又说已经没救了就不用灌了,我看还是灌一点吧,我们可怜的主子还这么年轻……”说着哇哇大哭。

    八姨太接过碗来就往李氏嘴里喂。

    刚喂了两勺,忽然“哇”一声叫,一地人都惊呆了。

    哑姑手里倒拎着一个青紫色身子,她伸手在那身子上狠狠地拍打,打出一声又一声清亮的哭声。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往那小身子的裆部看去,那里,一枚蚕豆大的小肉蛋儿,那么显眼,那么可爱。

    “生啦!生啦——是个男胎——活着的男胎!”

    一时间,这话像一股风,传出沐风居,传遍了整个柳府。

    哑姑一剪子剪短了孩子脐带,旁边有早备好的新棉花和白棉布,她很快就包好了脐带,然后裹进一个小棉被里,这才把孩子放在李氏旁边。

    孩子一落地,李氏就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张大嘴巴又喝了几勺子参汤,这才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母子平安。

    当这个消息再次传出门帘,传出沐风居,阖府的人这才算是相信了一个打死也不敢相信的事实:九姨太生了,生了个男孩,母子平安。

    这一刻,柳丁茂那几个姨太太心头齐刷刷被清风吹散了平时的嫉妒,她们一齐向着襁褓里那个肉嘟嘟的小人儿露出了真切的笑脸。

    只有陈氏,她在笑,从看到孩子滑出产道那一刻,她就在笑,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在怎样剧烈地哆嗦,在抽搐。

    她的目光狠狠地落在扭转了一场生死大局的那个人身上——小哑巴,童养媳,她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该拿这个人怎么办。

    “老爷回来了——”有人在院子里喊。

    “恭喜老爷,母子平安——”很多下人在鹦鹉学舌一样高喊。

    那喜悦的喊声,惊得树梢的积雪呼拉拉往下掉。

11 折梅

    刘管家紧跟在身后一叠声地喊:“老爷老爷产房里血腥重,您万万不可进去——您身子骨要紧——”

    但是柳丁茂好像陡然年轻了十几岁,甩着大步子蹬蹬蹬已经冲进了沐风居的门,惊得丫环仆妇齐刷刷退在两边,太太姨太太们倒是不怕,商量好了一样异口同声地冲着他含笑躬身:“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位公子,母子平安。”

    柳丁茂谁都不看,那眼睛一进门就瞄准了被窝里那个小小的襁褓。

    早有奶妈替婴儿喂过奶了,小家伙饱饱吃了一顿,不再啼哭,香甜地睡了。

    这会儿掀开小被子一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红润的脸儿,五官皱巴巴的,其实也实在看不清长得什么样儿,柳老爷慢慢地往下锨被子,直到两条红红的小腿儿露出来,他低头看,看到两条嫩嫩的腿间夹着一个小小的肉丁儿,喜得他低头用长胡子蹭了蹭,孩子被蹭醒了,哇一声哭了,哭声响亮,带着甜甜的**。

    柳老爷抬起头,脸上泪水横流,喃喃地念叨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我柳家终于后继有人了——我要马上去宗祠,去告知列祖列宗,告诉父母,我柳丁茂终于有后了!”

    他刚一骨碌翻起来,咕咚一声,炕边有个身子一头栽倒,软软地顺炕沿滑下地去。

    同时门口一个身影旋风一样冲进来,扑通跪在地上,一面抱着那栽倒的身子往起来拉,一面哀哀地哭,嘴里喊着小奶奶。

    哭喊的人正是尾随哑姑一路追来的兰草,只是哑姑进了产房,兰草不敢进,一直守在门口暗自着急。

    屋里顿时一阵骚乱。

    柳老爷一脸惊诧,“这是谁?哪里来的小孩子?”

    等到看清她的脸,他脸色顿时有些复杂,“万哥儿媳妇,她怎么会在这里?”

    是哑姑,她又昏过去了。

    大家这才恍然记起来了,这个小童养媳,自打孩子平安落地,大家的目光就只围着这金贵的孩子打转转了,产妇九姨太太躺在那里几乎就没人管了。

    倒是这哑姑,她一面继续抚摸按压产妇肚子,一面用草纸棉花粘着血液,慢慢地从肚子里控出好些血块,直到一个大大的胎盘排出来,她又对着那胎盘仔细查看,看看完整无缺,没什么不妥当,这才要起身,谁知竟一头栽倒了。

    八姨太也不嫌弃哑姑一身两手的血,亲自帮兰草把哑姑抱起,平放在炕边,兰草慌乱哭喊着小奶奶,哑姑就是不醒,竟然又昏过去了。

    八姨太冲上来一把掐住了人中穴,狠狠一用劲,哑姑悠悠地醒来,慢慢睁开一对疲倦之极的眼,只看了一眼兰草,挣扎着要往起爬,终究是浑身酸软无力,爬不起来。

    四姨太快人快语,早就告诉柳丁茂今儿这八姨太母子的命是这个童养媳救的,本来已经是没救了,就是这丫头闯进来自作主张,一番折腾,竟然从九姨太肚子里折腾出一个大活的婴儿来。

    一抹惊诧从柳丁茂脸上闪过,他不得不重新认真打量这个三吊铜钱娶进来的小哑巴,难道是真的?她会接生?她一个小孩子会给女人接生?还是个被大夫和产婆同时判定无救的难产女人?

    可能吗?

    他疑惑的目光投向大太太,接着移向二姨太,三姨太……每个人女人都静静地站着。

    再看被子下的九姨太太,她迷迷糊糊睡着,显得疲惫不堪,竟然有些微微的低烧。

    那个著名的接生婆王巧手带着几个接生婆子像犯了大罪一样战战兢兢躲在一边,不敢过来等着领赏。

    柳丁茂的目光最后又回到哑姑身上,声音里的喜悦已经平静下来了,“你,会接生?”

    哑姑自然不知道在问她,她静静躺在炕边,面色像一张白纸,竟然比刚刚生产过的九姨太还要虚弱。

    “哑姑,问你呢,是你救了万娇母子?”他再次追问。

    陈氏陡然插进嘴来:“哎呀老爷,你忘了她是个哑巴?不会说,听不见!刚才是四妹妹说笑呢,她小孩子家家的哪里会接生了?可能看着这里人多,就跑来凑热闹了,她能不给这儿添乱我就念佛了!是姐妹们齐心协力共同帮助,加上谢先生开了人参汤吊命,还有这些接生的嫂子们尽心尽力,才帮助九妹妹平安生产。说到底是柳家的列祖列宗保佑,是老爷您洪福齐天,我们都是托您的福。”

    哑姑慢慢睁开眼,目光虚虚扫了面前的中年男人一眼,她好像记不清这个男人是谁了,她好像完全置身在眼前这个世界之外,慢慢从炕上爬起来,溜下炕,颤巍巍扶着兰草的手向门口走去。

    兰草眼里噙满了泪,无比委屈,九姨太的孩子明明就是小奶奶给接出来的,这一点那些凑在门口的婆子嫂子们看得清清楚楚,这话儿已经在阖府传遍了,怎么到了大太太这里,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变成了小孩子家胡闹,功劳没有,苦劳都没有,可怜自己的主子是个哑巴,口不能言耳不能辨,只有被人任意摆布的下场了。

    陈氏目送那两个小身影出门,忽然记起来那个死去的婴儿还搁在桌子上,就问老爷要不要看一眼,柳丁茂喜呵呵守在九姨太枕边,现在娇儿爱妾活生生就在身边,他哪里还有心思看死去的孩子,摆摆手,叫好生抱出去烧了。

    这事儿自有管家娘子去安排。

    兰草扶着哑姑出了沐风居,不敢快走,慢慢地沿着青石甬道往角院走,路过大太太的院门,兰草想着自己和那兰梅等人都是大丫环的角色,偏偏人家混的风生水起,现在只要看到自己就马上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谱儿,兰草心里难免别扭,就盼着快走,谁知哑姑扭着头看,忽然收住脚步,转身往门口走。

    惊得兰草一颗心噗噗跳,她心里想大太太又没召唤,我们贸然闯进去,肯定会招来好一顿责骂。

    但是哑姑的神情很笃定,一步一步踩着雪往进走,兰草只能忙忙扶住她。

    进门就看到那棵梅树指头挂满了指头大的花苞儿,有些花苞已经绽破,露出一簇紧紧裹成团儿的花瓣,看样子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肯定要怒放了。

    兰草作为下人,一直以来的日子除了晚上睡觉白天干活儿,哪里有时间来欣赏什么花儿,更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再说她也不懂这些。

    哑姑好像兴致很浓,拎着裙角,踩着雪,围住梅树慢慢走,慢慢看,看到了一朵半开半合的花苞,一抹艳红从绿色花萼里挤出来,被白雪压着,清一色白雪世界里只有这一星鲜红,显得十分夺目。哑姑踮起脚尖,忽然将那指花朵连同整个梅枝折了下来,抱在怀里,再不留恋,转身离开。

    兰草那颗心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她无比无比担忧,这要是被人撞上呢,小奶奶和她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啊,小奶奶的胆子怎么忽然这么大呢,从前的那个小奶奶,可是连走路都低着头,不敢斜视,不敢乱走一步,所以嫁进来这两个月,她几乎哪里都没有去过,没事儿就闷在角院里,看头顶上的云彩,或者陪着兰草做针线和缝补浆洗的活儿。

    柳老爷心里的那个高兴劲儿压都压不住了,他马上准备去祠堂一趟,同时告诉管家,提早做准备,等小哥儿满月那天好好办一场满月宴,把亲戚朋友们都请来,大大地庆贺一番。刘管家在门口掐着指头算,算完了忽然双膝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禀告说老爷大喜事,好巧不巧,小哥儿满月的日子正是正月十五,不正是元宵节吗?

    柳丁茂仰头一算,可正是,赶巧了,他嘴都合不拢了,笑呵呵吩咐那就喜上加喜,到时候阖府大赏,大家好好地乐一场,柳府男丁稀薄,这算是开了个好头儿,以后肯定会合家兴旺,越来越好。

    兰草的意思是主子你既然已经折了大太太院里的梅花,那咱们就悄悄藏起来快回去,谁知道哑姑好像傻透了,根本不知道会招来他人的目光,她将梅花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将那花心拨开来揪里面的花瓣,揪一瓣儿扔一瓣儿,一路走过,小小的殷红瓣儿竟然撒了一路。

    两个人刚要进角院门,一个身影匆匆路过,怀里抱一个白布包裹,嘴里嘀嘀咕咕抱怨不停。

    “这大冷的天,这晦气活儿偏偏落我家那口子头上,都告诉他们他今儿病着,需要告假,却偏偏不叫人歇息,哼,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变着法儿地折磨人呢,这大冷的雪天,谁不知道得跑到郊外去才能烧,这一趟来去,他的风寒不加重才怪呢。”

    说着低头抹眼泪。

    兰草怕她注意到哑姑怀里的梅枝,赶紧拉哑姑衣袖,示意她快走。

    哑姑好像偏要跟她对着干,她忽然一把将梅枝塞进兰草怀里,几步撵上去截住了那中年妇女,伸手就去揭人家怀里的白布。

    兰草一看这是柴房里干苦活儿的杨大娘。

    杨大娘这一路走过来,谁见了她都是避瘟神一样躲着走,偏偏忽然冒出来两个人不躲,还直接撞到怀里来看包裹,她登时傻在那里,任由哑姑一层层抖开白布。

    兰草毕竟是孩子,也起了好奇之心,踮着脚尖看,这一眼竟看了个结结实实,骇得她眼珠子差点爆出眼眶来,白色粗布里包裹的不是什么衣服吃食,也不是器物工具,而是赤条条的一个小身子,一团暗红中泛着钳紫,小鼻子小眼儿清清楚楚摆在那里,正是一个死去的婴儿。

12 秘密

    兰草抓住哑姑胳膊使劲拽。

    “小奶奶我们快回去吧,这里不是我们久留的地方。”

    “小奶奶兰草求你了,我们快走——”

    “小奶奶啊,好我的小奶奶,你这是何苦呢——”

    兰草的话哑姑自然听不到,但是兰草吓白了脸,只顾着哆哆嗦嗦地嘟囔。

    杨大娘也愣在那里。

    哑姑轻轻伸手,把包裹接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就走,惊得杨大娘赶忙追,哎哎哎,这叫什么事儿,别人躲都来不及呢,你倒是上赶着啊。

    灵州府人有个迷信说法,说小孩子死了必须拿到荒郊野外烧了才好,要是留在家里或者烧毁的地方不够远,那么孩子的灵魂会一路跟随回来,到家里不断地作祟。

    杨大娘的男人是柳府柴房的粗工,平时常常外出采办柴火,所以这又累又不落好的烧孩子活儿自然落到他肩上,偏偏他今天病着没能去前院领差事,杨大娘只好先出面替丈夫把孩子抱回来再催他赶快出发。

    谁知道有人半路上拦住了要看死孩子,看了也就罢了,还二话不说抢了就走。

    这叫什么事儿?

    听说过抢金银珠宝牲口美女的,还真没听说过有抢死孩子的!

    哑姑走得快,几乎是小跑着就进了角院的门,吓傻了的兰草在后面跌跌撞撞阻拦,更傻的杨大娘在最后面撒开脚板追赶。

    哎哎哎,你原来是那个童养媳小哑巴啊,你干什么干什么,那可是死孩子啊,你就不忌讳吗,多不吉利啊——快还我,我们这就拿出去处理。

    一直看上去不怎么强壮的哑姑,干起抢劫的活儿倒是很利索,很快就冲进自己的房间,杨大娘也忘了顾忌这里是主子房间,紧紧追进来扑上来就夺。

    哑姑把包裹放在梳妆台上,转身看着杨大娘。

    杨大娘撞上这目光,忽然就愣了。

    这小哑巴的目光怎么能这么平静呢?

    像清凌凌的两池清水,就那么平静静地摆在眼前,看不到波澜,清澈得一眼透底。

    这,能是一个十一岁半孩子的眼神?

    她愣住了,不由得迟疑了。

    一种怪怪的感觉在心头缠绕。

    是啊,这事儿,怎么怪怪的呢?

    刚才,不久前,大概半个时辰前吧,满院子人都在风一样传播一个消息,说一只脚迈进鬼门关的九姨太太活了,生了,那个被王巧手判定死在肚子里的孩子,居然活着出生了,而将这母子俩从鬼门关上硬生生拽回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柳府的傻公子柳万的那个哑巴童养媳。

    现在,这个刚刚立了大功的童养媳,不到老爷太太跟前去邀功领赏,怎么跑这里和自己争抢起死婴儿来了?

    杨大娘愣怔,有人却毫不迟疑,已经麻利地重新解开了缠裹孩子的白布,那个青紫的婴儿重新暴露在大家眼前。

    兰草呀地惊叫一声,刚才在外面她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吓得够呛,现在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她紧紧捂住了自己嘴巴,小脸儿都青白了。

    但是她发现小奶奶竟然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她伸出手抱起孩子的赤身,很仔细地查看着,脖子下面的咽喉部分看了,肚子看了,最后还掰开嘴巴鼻子窟窿看了,翻起眼皮看了,竟然连小小的****都翻开看。

    兰草紧紧抓住哑姑的后衣襟,她的本意是坚决拉小奶奶走开,不要再碰着死孩子了,但是她的手软得厉害,连一点点力气都没有。

    哑姑摆弄着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儿,又敲敲肚子,深吸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兰草和杨大娘傻傻看着,谁也不明白这个小哑巴为什么要这么仔细地查看,又为什么要叹气。

    门外传来踏雪行走的声音,嘎吱嘎吱,声响是冲着这屋子来了,惊得杨大娘赶忙扑上来抢孩子。

    哑姑比她还快,她不再对孩子感兴趣,而是一把撕住了包裹的白布,沿着粗布边沿呼啦撕下一大片,紧紧攥在手里。

    杨大娘哪里敢停留,匆匆抱起孩子夹在咯吱窝里夺门就走。

    进来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一脸寒霜。

    兰草认得,这是大太太院儿里干粗活儿的秦妈。

    秦妈不理大家,在屋门口扫了一眼,哼一声,转身走了,一路走一路低头在雪地上看,兰草一看慌了,秦妈看的东西可不正是刚才小奶奶一路洒下的花瓣儿,原来秦妈是循着花瓣儿找到了折花儿的人。

    “坏了坏了,小奶奶这下坏了——”兰草急得直跺脚,“秦妈这人很坏的,没事儿都能给你翻腾点错儿出来,现在可是被她抓住了结结实实的把柄,好我的小奶奶呀,你这干的叫什么事儿啊,这不是把把柄塞到人家手里叫人家来找麻烦吗?”

    看样子兰草真的没主意了,吓得泪珠在小脸儿上乱纷纷弹落。

    哑姑自然是听不到她的话,她安安静静在梳妆台前坐了,拿过胭脂盒,挖一指头胭脂出来抹在桌面上一个稍微凹下去的地方,再淋点水,用一个发钗轻轻搅动,搅拌出一池红色的汁水。

    她摊开那片抢来的白布,稍一沉吟,忽然用小拇指头蘸了胭脂水,在白布上一抖一抖写了起来。

    兰草再一次看呆了,她印象里这个小奶奶会扫地扫院子叠被子洗衣服这些粗活儿,还会描画样子绣花儿裁剪衣服,她会干这些一点都不奇怪,毕竟和兰草兰花这些丫环一样,是穷人家长大的孩子,自然从小就跟着爹娘学习生活的技巧了。

    只是在兰草的记忆里,好像小奶奶她不会写字吧?

    一个穷佃户的女儿,自然是没有进过学堂的,所以她进了柳府的门,寒酸的出身就成为一个大大的笑话,被大家狠狠地笑谈了好一阵呢。幸亏她是个哑巴,什么都听不到,这也好,耳根清净,免得听到了心里难受。

    那么小奶奶现在划拉在白布上面的那是什么?

    不像是花样子,也不像账房先生记下的数字组成的账目,看着倒像是文字,只是,仔细看的话,又不太像是字,兰草仔细回想着柳府各个门厅上挂着的牌子上面的字,还有她从前进过前厅,那里面挂着好多的牌匾对联,上面的文字好像也不是这个样子啊……那小奶奶写划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在随意地胡乱涂画?

    唉唉,毕竟是哑巴啊,残缺的不仅仅是听力和说话能力,看来外面那些婆子嫂子们议论的没错,哑巴这种人啊,其实心智和正常人没法比,差着一大截呢,只能说比真正的傻子好那么一点点吧,算是没有完全傻透。

    哑姑一口气写了两行字,家织白布,上面落了殷红的划痕,那一笔一划就像用鲜血写出的血书,看得人眼仁发疼,心里发毛。白布吸水,很快就干透了,哑姑卷起来,弄成一个小卷儿,轻轻塞进自己里衣的兜里。

    兰草看她捣鼓结束,赶忙擦拭妆台,准备去厨房端饭来,只顾着忙,早饭还没吃呢。哑姑刚要坐下歇息,门口一暗,一个胖嘟嘟的身子门神一样立在门口,将本来就低矮的门完全堵住了。

    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悲喜,“是你们角院的人攀折了大太太的梅花?跟我们走一趟吧。”

13 受罚

    直到走出角院的门,兰草才看清楚前面带路的女人,是个中年女人,很胖,屁股尤其大,就像一面巨

    大的磨盘在随着一个胖胖的身子移动。

    她依稀记起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是哪里呢?好像是……记起来了,但是这一记起来她的小脸儿唰啦就绿了。

    夏天时四姨太屋里有个叫灵儿的低等丫环偷了大太太的一件贵重饰品,在柳府下人手脚不干净的话会受到重罚,况且那次的偷盗案同时牵扯到了四姨太和大太太,所以反响很恶劣,兰草记得那小丫环被人拖着头发一路走,一直走到板凳房去了。

    那个心狠手辣地拖着丫环的妇女,好像就是眼前这个人啊……啊……真的是她啊……她好像叫方婆子……有个外号叫什么来着……活阎婆……呜呜就是阎罗老爷的婆娘的意思,那她有多手辣,不用动脑子直接用脚趾头都可以想象得到了……兰草觉得两个腿肚子在颤抖、抽搐,软得迈不开步子。

    这时候柳府里抱着扫帚正奋力扫雪的下人们看到,极少出来露面的穿着褐色衣裤的方婆子在雪地上大步疾走,身后跟着服色鲜艳如火一脸平静的童养媳,再后面是跌跌撞撞神色惶惶一身翠绿的小丫环兰草。

    三个人像表演一场雪地时装秀一样很拉风地从大家眼前飘过。

    穿过甬道,迈过后院通往中院的门,没有停,也没有进大太太住的中院,而是继续往前走,迈过另一道门,眼看到前厅了,却不进前厅,向左转一个弯儿,又是另一道青石甬道,通往很多房间,那是书房和账房。

    兰草小跑着赶上神色平静却脚步一点都不输给方婆子的哑姑,拉一把她衣袖,低声说:“板凳房。主子,绕过这排书房,后面就是府里的板凳房了。”

    她把板凳房那三个咬得很重。

    说完她就差点被自己的愚蠢气得闭过气去,小奶奶是哑巴,哑巴怎么能听到她说什么呢,估计这会儿她就是告诉哑姑,她们要被带到十八层地狱去经受挫骨扒皮,这位天聋地哑的奶奶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兰草不甘心,用劲扯她衣袖,

    哑姑轻轻一扯,把自己的袖子从兰草手心里抽出来,轻轻看她一眼,兰草看到她的神色竟然还是那么宁静平和,好像这一趟跟上人家走,是被请去做贵客,坐席面,吃宴请,所以才那么释然。

    但是兰草眼里的泪花儿在打旋,眼看着所有的书房绕过去了,后面就只剩下一座板凳房了,被请往这里,理由可能只有一个,就是来受罚。

    灵儿被拖进去之前还能一路走一路哭喊着饶命,等一个时辰后再从里面拖出来,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悠悠一口残弱的气息。

    当时兰草还是低等丫环,和灵儿住一个大通间,受罚后的灵儿好不容易养好了伤,却从此变了一个人,由一个爱说爱笑活蹦乱跳的孩子变成了一个麻木痴呆的人,干什么活儿都马马虎虎,再也看不到最初的那一份灵活劲儿了,不久就被府里辞退,叫她爹娘领回家去了。

    板凳房究竟有多可怕,兰草没有见识过,但仅仅是灵儿这个案例就让她不寒而栗,这辈子也不愿进那个鬼地方。

    转过最后一个房角,一间狭窄的小屋子出现在眼前。

    兰草差点昏过去,这就是板凳房,眼前除了这间屋没有别的去处,她和她主子哑姑一起要被带进板凳房无疑了。

    门开着,一个和方婆子的体型恰好相反的干瘦女人迎出来,她只用冷淡的目光扫了一眼来者,就打开了门,兰草发现她长着一张干巴巴的三角脸。

    屋门又窄又小,哑姑好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门怎么会这么矮小,冷不防方婆子忽然搡了一把,推得她一个趔趄跌进门去,兰草在后面惊呼一声,也跟着撞进去。

    很黑。

    这是第一感觉。

    光线严重不足。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要命的是屋子里气味很难闻,简直臭味熏人。

    兰草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抬手捂嘴。臭味从鼻子里往进窜,她赶忙又捂鼻子。

    兰草作为一个丫环,一直以来生存环境并不是怎样的好,那些锦衣玉食熏香脂粉和她统统无关,刚进府那会儿做低等丫环,她甚至要夜夜替大通间的婆子们拎夜壶,白天再把她们的便溺之物倒进茅厕用土盖起来,然后再把主子们的恭桶刷洗干净。

    她真算是什么脏臭世面都见过的人。

    可是这板凳房的空气实在是熏人啊。

    一股恶臭,也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满屋子都是。

    再看门窗,小小的一扇木窗子死死钉住了,门也被方婆子哗啦一声关上了。

    完了完了,在这封闭空间里就是你被打死也没人能听到声音,就是把嗓子喊破,估计声音也难传出去。

    屋里亮起了灯。不是太太小姐们屋里用的那种上好蜡烛,而是粗劣的牛油大蜡,火苗哗哗扑晃,一股难闻的油烟味到处乱窜。

    除了壁上悬起来的大蜡,当地摆一张长条形木板凳,墙面上挂着大小长短不一的鞭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主仆两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在板凳上。

    有一个人身体那么长,板凳面不宽不窄,足够躺一个人上去睡觉。

    在昏惨惨烛火下,兰草发现这板凳已经不是木头原来的颜色了,它整体呈现出一片暗红,就像有什么肮脏的血液一遍遍淋上去,把它浸染了,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兰草再次捂住嘴巴,差点吐了出来。

    她闻到了血腥味。

    虽然已经干了,却还是很臭,很呛人。

    “趴上去,爱惜你衣衫的话就把裤子褪下来,不然到时候别怪老身下身狠,皮鞭不长眼睛,可不管你身上裹着什么绫罗绸缎,都会给你撕咬成碎片儿。”

    那个三角脸的婆子说。

    兰草敢肯定这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要不是亲耳听到,她真是不敢相信一个女人能发出这么糟糕的声音。

    鞭子指了指板凳面。

    那意思是爬上去,再把自己衣裙褪下来,把屁股露出来。

    兰草差点晕了过去。

    柳府这么大,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百十号婆子妈子管家先生小厮杂役,下人犯错是隔三差五就有的事儿,惩罚的程度也是根据错误轻重来定,兰草见过最重的刑罚是杖击,把人按在地上,用木板子打双腿和屁股,一般是五十大板或者一百大板,就像衙门里打犯人。

    当然,如果犯了杀人等大罪,自然有衙门的公差们来请你走一趟了。

    但是这杖击都是针对前院那些男子施行的,后院的婆婆妈妈嫂子丫环还从没来谁被当众打过屁股。

    而进板凳房,更是少上加上,是针对那些犯了大错的仆妇丫环,当众打屁股不雅观,才设立的这么一个地方。

    “啪——”冷不防火辣辣一鞭子落在兰草脊背上,疼得她身子一抽,哇惨叫一声,差点一跟头栽倒在地,这三角脸婆子说动手就动手,竟然连个预兆都没有。

    婆子看出来了,这是主仆两人,所以不用谁来指点,她直接对着兰草就开打了,她知道,一般情况下,主子犯错,丫环就是跟着赔罪的,主子受罚,下人更应该吃十倍的苦头。打坏了主子,有可能惹来麻烦,而丫环么,怎么打都不会有大错。

    “啪啪——”兰草又挨了两鞭子。

    牛皮鞭子,鞭稍细长,滑腻,打过来直往肉里钻,火辣辣的,她抬手去护身子,手背上落了一鞭,五根手指顿时跌进油锅一样灼疼。

    哗——第四鞭子甩起来,兰草已经蜷缩着身子,嗓子里哭不出来,完全吓傻了,这些年她受过的大小惩罚各种各样,却从来没有一次这么骇人。

    高高扬起的鞭子却没有落下来,被一个胳膊架住了。

    兰草一看是哑姑,哑姑她正抬起一个手,将那根吃人肉的鞭子死死地夹在半空里。

    “找死——”三角脸婆子抽回鞭子,恼羞成怒,“我不管你什么太太姨太太小姐还是大丫环老妈子,进了我这里谁都一样,都是皮肉痒痒需要好好修理的贱骨头!”

    眼看那鞭子又要劈头盖脸地卷下来,哑姑毫不畏惧,直挺挺走向她。婆子冷冷扫一眼,愣住了,手里的鞭子究竟举不起来。因为她看到了一张分外安静的脸。她不由得重新认真打量这个人。也就十岁左右吧,瘦瘦的,算不上高,但是也不矮,一张小脸儿,细眉细眼,肤色看着倒不错,额头上一个青黑的伤痕。眼神清澈,明亮,正如水一般安静地望着自己。

    进入板凳房受罚的人不多,一年里也就一两个,但是每次来的人,都吓得神情涣散,连站立都困难,面前这个小丫头,看着年纪不大,为什么会这么沉稳?难道她不害怕挨打?

    哑姑忽然冲着她一笑。

    兰草也看到了这一抹笑。

    兰草猛地捂住嘴巴呜呜大哭,自从小奶奶前天被人撞击昏迷醒来后,她就一直没有露出过一丝儿笑意,现在她笑了,她一定是吓傻了,只有吓傻的人才能在这样的危险关头还笑得出来吧。

    兰草忽然扑到前头,“你打我吧,是我折了梅花,不关我主子的事儿,是我背着她干的,我一个人干的,求你放了她走,她是个哑巴,什么都听不到也说不出,你们不要欺负一个哑巴!”

    话是这么说,兰草的身子却风里的小草一样颤抖得厉害,这一番话说出来就等于把所有的过错都包揽到自己身上了,紧接下来的皮肉之苦就要她一个人吃了,她把主子开脱得干干净净了,她又怎么能不害怕呢,那皮鞭可是比刀子割肉还疼啊。

    可是主子,小奶奶,只要你能平平安安走出这里,不要叫她们作践,我就心满意足了,兰草无能,不能护着主子周全,只能尽这一点做下人的能力了。

    一个瘦瘦的手,悠悠地拉住了兰草,将她轻轻拉过一边,不等兰草反应过来,她已经微微一敛裙裾,小小的身子爬下去,顺顺地趴在了板凳面子上。

    是小奶奶,小奶奶她抢在兰草前面领取那一份奖赏了。

    掌鞭的婆子呆了一呆,好像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有这可能吗?),将手里鞭子挂在墙上,摘了一个稍微细一点的鞭子下来。

14 微笑

    嗖——嗖——鞭影在浑浊的空气里横飞。

    啪——啪——牛皮鞭梢落在皮肉上,发出清脆的鸣叫。

    呜呜——呜呜——兰草在哭。

    牛油大蜡照亮的狭窄空间里,鞭影飞舞,布片撕裂,泪水横淌,血珠飞溅,各种声音交汇在一起,起起伏伏,响彻不断。

    兰草身子软软瘫在门边,她已经忘了捂口鼻,惊恐地捂着自己的眼睛,她不忍心直视这样的一刻。

    可是这一刻正在眼前活生生发生、上演。

    “开门啊——你们不能这么做——她是小奶奶,是万哥儿的童养媳——开门啊,万哥儿救命啊——老爷救命啊——大太太饶命啊——”

    她无望地拍打着木门,恳求着,哭诉着,嗓音一点点变得艰涩,沙哑。可是门从外面扣上了,扣得死死的,她根本就推不动。

    现在她算是彻底明白了,板凳房是个什么概念了,简直就是个人间活地狱啊,就是把活人剥皮抽筋的地方。

    现在她全部懂得了,灵儿为什么进一趟板凳房回来整个人就变了,神智一天天糊涂,最后距离真正的傻子不远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为什么要这么打?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们?小奶奶她做错什么了?

    她自从进了柳府就跟一个下人没什么区别,住在最偏僻的角院里,除了两个小小的丫环跟着没有一个能顶事儿的嫂子婆子伺候,角院的什么活儿都是她带着两个丫环亲自动手,她从来没有把兰草兰花当下人使唤,她谨小慎微,从来不敢出去招惹谁,两个月了才出去到花园里逛了一趟,就被人按在假山的石头上狠狠撞击,愣是撞得血流满面死了过去才罢手……这样的主子,跟下人有什么两样?现在就因为折了一枝梅,便要受这样的惩罚吗?

    还有没有天理?

    兰草用自己的脑袋狠狠地撞击着门,她只有一个希望,希望这嘭嘭的撞击声能引起外面人的注意,最好是老爷或者哪个好心的姨太太路过听到,希望他们能来这里看一眼。

    救命啊——眼看着这么打下去,小奶奶肯定不死也会残废。

    哑巴已经等于是半个残废了,还要在这基础上把不幸再加重几倍吗?

    求告是无用的,撞门也没一点点效果,身后那鞭子还在不紧不慢地飞扬,兰草彻底绝望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翻起来,一头向着掌鞭婆子撞去,好歹就是这一条贱命,既然小奶奶眼看着不活了,到时候她死了,我肯定也不会有好下场,那我还不如就这样跟你拼了。

    婆子没留意被撞个结实,鞭子落地,她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是她很快就爬起来,鞭子重新抓回手里,对着这大逆不道的小丫环毫不手软地来了几下。

    打在兰草脸上,顿时皮开肉绽,满脸是血。

    兰草不管自己,之前的害怕好像也不存在了,心里空荡荡,只有一个念头,小奶奶死了,肯定是死了,她自从爬上去就安安静静趴着,那么多鞭抽下去,她一声都没有吭,她是个哑巴,可怜连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只有乖乖挨下所有痛苦的份儿。

    哑姑的衣衫已经完全撕裂了,红色罩衫破了,露出下面的棉袄,棉袄破了,隐隐露出下面的里衣,百褶裙撕成了一条一条,粘着血肉……兰草呆住了,她不敢动,不敢趴在这身子上去护她,这么扑下去她肯定会很疼很疼。

    兰草软软跪在地上,双手去抱小奶奶的头,心里迷迷糊糊想,今儿可能无法活着走出这间屋子了,要死的话就跟小奶奶一起死吧,两个人今世活得一样可怜,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好一起就个伴儿。

    等兰草看清楚那张被血水漫漶的脸,她完全傻眼了。

    小奶奶,她没有哭,没有昏迷,也没有死,她正在笑。

    居然在笑。

    是吓傻了吧,是疼得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了吧,还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她真的在笑。

    笑容不热烈,不夸张,微微的,淡淡的,却很持久,一直挂在眉梢嘴角,眼神清亮极了,亮灿灿映射出两束光泽,好像她不是在挨打,而是正在接受最好的享受待遇。

    兰草哀哀地哭,小奶奶完了,真的完了,只有傻子才能在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啊——都皮开肉绽了,还能笑起来?不是傻子是什么?

    兰草抱住那张脸,怜惜无比地捧起来,一个哑巴童养媳,现在又傻了,在这柳府还有什么活路?难道要她和傻瓜少爷凑一对儿过日子?怎么可能,一个傻子已经让柳府够烦的了,谁愿意再添一个?

    哑姑一直在笑。她笑得那么投入,那么安静,好像心里正在想着十分高兴的事儿,幸福无比,所以只能用微笑来表达自己的喜悦。

    掌鞭婆子也看到了这张脸。

    她终于手软了,手一松,鞭子掉落地上,她揉揉打累了的手腕,一挥手“带走,差不多了。”

    她的神色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们,这丫头算是废了,就算能留下一条小命儿,估计神智也废了,以后柳府大院里就又要多一个傻子了。

    这个傻子还是那个傻子的童养媳妇,两个傻子手牵手,那景象会不会很具观赏性?

    兰草背不动哑姑,毕竟她只比小奶奶大了两三岁,她自己的身体也很羸弱。

    她刚要试着抱,哑姑忽然伸手推她,兰草怕自己身子撞疼了小奶奶那血痕累累的手,赶紧闪开一步,哑姑奋力撑起脖子,望着掌鞭婆子,伸一根手指,指着墙上的鞭子,嘴里发出呕呕呀呀的呼声。

    婆子不明白,可是兰草明白了,小奶奶这是叫婆子再打,换那个最大的鞭子来。

    啊?这是小奶奶的意思吗?

    兰草拍拍头,确定自己没有昏头,可是小奶奶的声音再配上简单的手势,那意思分明就是恳求那婆子,你再打吧,用最大的鞭子,狠狠地打。我不走,我要挨打。

    挨打也能上瘾?

    兰草差点被自己混账的想法气昏了自己。

    今儿这是怎么啦,自己脑子干脆不够用。

    可是,小奶奶就是不起来,静静趴在那里,目光里满是恳求,在央求那个三大五粗三分像男人七分像男鬼的女人,你来吧,再打,狠狠地打。

    我需要挨打,我欠揍,我求求你,再打。

    那眼神,那执着,分明都在固执地表达着这个意思。

    掌鞭婆子估计打了这些年的人,也没有遇上过这么奇怪的场景,她彻底烦了,吼一声“快走——再不走打死你——”

    兰草身子一哆嗦,忽然一咬牙,拉起瘫成一团的小奶奶身子往自己背上一扛,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走。

    方婆子闻言从外面拔了门栓,兰草几乎是跪着爬出门的。

    于是,柳府那些打扫最后一点残雪的下人们看到,一个满脸浑身是血的小丫头,身后半驮半拖着另一个血肉模糊的小身子,两个人在刚刚扫过的青砖地上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几步,栽倒了,但是不屈服,爬起来重新走,从前厅的转角到经过二进院子,最后到后院的角院,一路走过,哩哩啦啦的血点子落了一路。

    刚刚扫过的院子落了血,自然是很难看的,几个小厮骂骂咧咧找黄土来踩垫在血印子上,然后再把黄土扫掉,这样那些刺目的血痕才算是不那么明显了。

15 开口

    板凳房里,三角脸婆子在简单清理现场。

    方婆子目送那两个少女远去,一脸阴沉,“你能保证不是死就彻底残废?这可是大太太的意思,大太太还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么上过心。”

    三角脸婆子冷哼一声,“身子跟花骨朵儿一样嫩,这一顿皮鞭下去,还能指望活?就算活着也是生不如死。你去主子那里领赏吧,领回来别给我分,我不稀罕。”

    方婆子大喜:“这就好,不管是死是活,只要以后不碍大太太的眼就行。”

    甩开步子走了,估计是回去复命领赏去了。

    现在屋门大开,外面的光线照进来,一片光亮,三角脸手里一根木棒上缠裹着一层破布条子,一下一下擦着板凳面子。

    每次都这么简单处理一下,擦过的破布丢在墙角,天长日久,发出难闻的气味,她懒得收拾,再说这里不需要把环境搞那么洁净。

    板凳暗沉沉的木头上又添了一层殷红的血,看上去触目惊心,擦着擦着,她忽然叹一口气,眼神里闪出一抹从未有过的柔软,喃喃自语:“我是不是老了,竟然第一次对一个小丫头手下留情了——”

    刚迈过角院门,脚下一滑,兰草绊倒了,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她赶忙用自己身子护着身后的身子,两个小小的身子滚在一起,鲜血立即把洁白的雪染出一大片红。

    原来那些扫雪的人将里里外外的雪都扫了,就是不来扫角院,在下人们眼里,角院的活儿自然应该角院自己去干。

    兰草又心酸又气愤,呜呜哭着爬起来重新将哑姑背起来走。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哑姑,只悠悠地拖着一口气。

    意识一阵一阵地模糊,想要彻底陷入昏迷的境地,但是她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

    自从她从昏迷中醒过来,一个声音总是徘徊脑机挥之不去,一字一句传进脑海,最细的手术缝合针一样刺激着失血过多就要沉睡的脑细胞:“你搭把手我们把她扛出工具室,再爬一层楼就是楼顶了,等把她推下半空我们就迅速撤离现场,明天,我们省报的头条又有卖点了。”

    字字入耳,字字锥心,她五内俱焚,心神碎裂,一阵气血攻心就昏过去了。

    她就是在这阵昏迷之后彻底失去了知觉,等再醒来就听到了这个叫兰草的小姑娘在哭哭啼啼喊什么小奶奶。

    她眼巴巴等着,盼着,每一次闭上眼都有一个渴望在心头灼烧,多么多么希望下一刻睁开眼,眼前的世界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回到了那个原来的世界,什么老爷太太姨太太傻子哑巴童养媳小丫环都消失了,她看到的是高楼大厦,天桥马路,车流如织,熟悉的短袖热裤,熟悉的栗色烫发,熟悉的医院大门,熟悉的妇产科办公楼,熟悉的洁白办公室,熟悉的手术室,熟悉的新生儿哭声,熟悉的破腹产手术………她慢慢地试着睁眼,眼前一片血色,鞭稍在污浊的空气里横飞。身上火辣辣疼,疼得入骨,疼得钻肉,疼痛深入骨髓血液。她鼓励自己忍着,扛着,咬紧牙关熬着,希望就在眼前,也许就在一眨眼一闭眼的过程里,也许就在下一鞭子的疼痛里……再次闭眼,希望看到熟悉的楼房卧室,熟悉的煤气灶,熟悉的液晶电视,熟悉的电脑,熟悉的父母笑脸,熟悉的男友身影……忽然心头一阵剧烈疼痛……她睁大眼,什么都没有,还是那个狭窄的空间,还是那熏人的粗劣蜡烛,还是一声连一声的鞭打……

    此身一脚踩入他世界,前世一切成空幻。

    难道真的回不去吗?

    回去真的那么困难吗?

    不回去可以吗?生命短暂,在哪里生活都是一辈子,短短数十年,在哪里不是活呢?

    可是不甘心,那一世有太多牵挂,太多恩怨,太多的爱与恨……

    泪水终于熊熊涌上来,迷离了双眼,迷离了希望,迷离了不甘,迷离了所有的爱与恨。

    一直含着微笑,含着希望,硬撑着把毒打从头挨到尾,就是因为心里有一个希望在支撑。为了实现目的,疼痛已经不算疼痛,所以她一直坚持含着笑。

    可是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已经这么努力了,把这具寄存思维的身子都抛弃了不管,任由残忍的鞭子一下下击打、撕扯,却还是没能回去,除此之外难道还能有比这更有用的办法?

    当初来的时候,不就是被关在这样一个黑屋子里吗,迷迷糊糊中被人撕扯,鞭打,群殴。她哭,她喊,她挣扎,她求救,她喊着两个人的名字,她满怀希望地喊着,求着,挣扎着……

    他们是谁呢?

    记不起来了,从醒来的那一刻,头痛欲裂,她迷迷糊糊安安静静躺着,在心里一点点搜索、翻检、整理记忆。

    很遗憾,可能最后头部受到的伤害太致命,储存的记忆残缺不全,不能全部回忆起来。

    她究竟在苦苦地呼唤着哪两个人的名字呢?

    不敢往深处去想,她发现只要逼着自己拼命想,头脑就无比疼痛,简直要炸裂,只能暂时停下来歇歇。她还是忍不住要去苦苦思索,试图把前世的记忆拼接出一幅完整的图案,可是做不到,每一次都失败,只有一些残片在脑海里轻飘飘浮荡。

    就在刚才,鞭子横飞,血肉飞溅,她几乎要魂飞魄散的关头,忽然有声音钻入脑子:

    “就凭这塑料脑子的零下一度智力,还敢跟我竞争主任位子,她以为自己业务强就能压倒我啊,傻大姐一个!真叫我无比为你惋惜啊。”

    “小岚你说的太对了,你不知道跟她这零下一度智力的人谈恋爱有多累吗,哎哟我真是早就受够了,多亏你来解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手术连续失误,病人家属丧心病狂失去理智带人砸了科室并羞辱群殴了主治大夫,作为第一责任人的主治大夫,承受不了巨大心理压力,也是为了逃避法律责任,乘着夜深人静选择跳楼自杀,办公室里留下绝笔信一封——这样设定死亡原因,还算逼真吧。”

    “放心,王亚楠她出身农村,家里没什么背景,她这一死纯粹就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也不会有人替她出头报仇的,小岚你就等着稳稳地坐你主任的那把交椅吧。”

    王亚楠?

    好熟悉的名字。

    记忆断裂了。

    既然前一世是在那个挨打的瞬间意识渐渐模糊脱离**,完成了死亡并且穿越,那么就只能用这种办法寻找回去的途径了。

    为了回去,受什么样的罪她都愿意,闯沐风居接生,折了梅花又撕了一路花瓣,抢死婴儿,一切不正常的举动只有一个最清晰的目的,她要回去,她要自找麻烦,她要被人狠狠地打,可是,麻烦已经成功引来了,打也挨了,这一顿打差点连命都丢了,却还是没能回去。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兰草一边哭一边安慰背上的人:“小奶奶你别管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他们都是一群主子养的狗,就知道冲着弱小的人汪汪地咬——我回头就把咱院里的雪扫了,你只管回去养伤——兰花,兰花怎么不来帮帮忙呢——”

    唠叨完忽然又记起来了,“小奶奶你得坚持住,不能昏迷,不能睡过去,我听娘说受过重伤的要是昏迷过去,这一口气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你已经是昏迷过一次的人了,我可不敢再让你昏过去——唉唉我真是糊涂了,小奶奶怎么能听到我说话呢——可怜的小奶奶——”

    哑姑耳畔悠悠地响着这个小丫环的碎碎念,她试着闭上眼,盼着就这么闭过去,再不要醒来,或许就能成功穿回去了。

    试了几次,除了头晕目眩,一点用都没有。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难道就真的回不去?难道要一辈子顶着这个童养媳的身份在这里受尽磨难凌辱?

    不,不能。

    一种不祥的预感阴影一样罩在心头,她分明感觉,她被人背叛了,陷害了,然后才落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真相,我必须查清楚。

    究竟是谁害了我,我必须报仇。

    背叛我的人,陷害我的人,爱我的人,都在那个世界里,我不能一个人在这里,我要回去……

    巨大的渴求,和巨大的失望,像两道火焰在胸**汇,燃烧,撕裂,焚毁……心脏就要着火了,肺部正在石化,气管塞满了浓雾,声道被看不见的手撕扯……

    “小岚——”她无比悲愤地嘶吼出了那个名字,有一种感觉很强烈,这个叫小岚的名字,她至死都不能忘记不能原谅!自己的死,肯定和这个小岚脱不开关系。

    还有那个王亚楠,她究竟是谁?

    难道是我前世的身份?

    “王亚楠——”她喃喃地念叨,很普通很常见的三个字,可是却代表了一个女孩在那个世界存在过的一切,现在随着她的死去,是不是正在被人们遗忘?

    她发现这三个字从喉咙里徐徐滑出,她的心口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片冰冰的悲凉。

    却有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嗓子翻上来,滑出嘴唇,沿着唇角往下流。

    一字一句,伴着热腾腾的血。

    三个普通的字,却那么温暖,那么贴心,好像一个和她前世今生相恋的爱人。

    气流从身体的深渊里上升,沿着声道上行,经过声门,轻轻冲击那个薄如蝉翼的簧片,簧片颤抖,一丝异样的气流摁下了钢琴上的一个琴键,发出了带着人体音质的声音。

    “王亚楠——”音量在加重。

    气流从哑姑嘴里飘出来,轻轻落在兰草脖子里,兰草早就挣扎得衣衫不整,脖子里露出一大片白生生的肌肉。

    兰草觉得脖子热乎乎的。

    小奶奶还活着,只要还有热气就说明人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就有救治的希望,她奋力一步一滑往屋里走。

    短短几十步的距离,今天有百十里路那么漫长。

    一步一口气,一步一道血。

    忽然,兰草站住了,什么,王亚楠?谁在说话?谁在念叨王亚楠?

    那个声音低低的,缓慢地,固执地持续,好像王亚楠三个字是一个香甜的大果子,这么一声一声念着,就像在一口一口啃果子。

    兰草不由得搭腔,“小奶奶是不是要找一个叫王亚楠的?是府里扫雪的小厮还是哪个房里的丫环?小奶奶你放心,等回到屋里兰草再帮你去找,我们先回屋再说——”话没说完,兰草张大嘴巴忘了合拢,刚才是不是小奶奶在说话?

    怎么可能?

    哑巴会开口说话?

    挨了那么毒的打都始终闭着嘴一声不吭,难道打完之后忽然能说话了?

    挨打有这么神奇的效果?

    兰草激动得小小的身子晃悠悠颤抖,“小、小奶奶,你、你在说话吗?我没有听错吧——”

    门口跳出兰花来,“呀,你们才回来?兰草姐姐你在念叨什么呢?是不是又跟哑巴说话?一个哑巴有什么好说话的,你真是魔怔了。”

    兰草想告诉她一个天大的喜讯,小奶奶能开口说话了,太说话了啊!可是她太激动了,磕巴了半天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

    忽然背后的小手轻轻拍拍她肩头,一个低低的声音贴着耳畔钻进耳朵里,“保密,不要叫她知道。”

    兰草是个很聪明的丫头,一愣,很快就点点头,明白了。

    保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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