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药渣
烛火一跳一跳,像一个伤心的女人在哭泣,红红的珠泪沿着烛台一滴一滴往下落,在黄铜烛台下结出一朵拳头大的莲花。
大家心里纷乱,谁还有心思去欣赏这新结的美丽花朵呢。
小小的单薄身子,裹在一个淡青色皮毛大氅里,脖子里一圈儿白色狐狸毛,茸茸地簇拥出一张小小的脸蛋。
她来了,不说话,因为是哑巴,自然不会说话。
进门来,只站在炕边静静瞧着被窝里那团抽搐的身子。
李万娇伸出手,目光里满是痛苦,“小……万哥儿媳妇,救我……难受死我了……”
都这个时候了,她却仍然是一脸平静,好像早就见惯了这样的惨痛场景,所以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可是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又哪里去见这些呢?
哑姑身后露出一张同样小巧的脸蛋,一脸惊慌,小小的身子在棉袄里颤抖,一个劲儿往后缩。
但是,大氅里的手忽然窜出来,一把攥住了那个身子,往前拉,一直把那个吓白了脸的丫环推到炕前。
兰草只能逼着自己睁眼去看,她一个刚刚发育的黄花闺女,哪里见过已经嫁人的女人身子,还是下体啊,还是生过孩子的下体。
兰草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出声,不能出声,现在就是吓死,也不能出一点点声音,现在面对的可是九姨太太,老爷最宠爱的女人。
她看到了一个肮脏变形的下体。
差点恶心得吐了出来。
晚饭喝的汤泛上来,腥咸咸地在喉咙那里打转,被她硬生生逼着又吞咽了下去。
哑姑自己动手解下大氅,露出一身轻短棉衫,正是睡梦里被叫醒,来不及换衣服,披件大氅匆匆就来了。
她自己动手倒水,用热水净手,撕两片新白布包手,将烛火掌近,然后跪在炕边。
兰草已经从惊诧中醒过神来,忙忙地接住灯火。
九姨太有了上次的经验,知道又要叉开腿被她翻阅查看了,这一次她已经没有了上次的矜持和娇贵,也顾不得旁边又多了个陌生的小丫环,被痛痒折磨着,她恨不能这小哑巴快点来翻检,翻检得狠一点,用劲一点,好减轻自己的痛苦。
一个红肿变形的下体出现在兰草眼前。
这就是女人的下体啊,这么难看,简直难看死了。
别看兰草年纪小,却在大通间的夜里早就听那些嫂子大娘们在被窝里悄悄嘀咕,说女人用下身生孩子的事儿,那时候兰草就隐隐地知道了,女人是用这个地方生孩子的,只是现在才是亲眼见到这个地方,她还是觉得吃惊。
那么可爱的孩子,难道真是从这么丑陋的地方爬出来的?
难道每个人,都是从这么恶心的地方爬出来的?
这事实太打击了人了,她简直要栽倒爬不起来了。
禁不住去偷看小奶奶,兰草忽然觉得小奶奶她好高大高大哦,虽然她还是那个小奶奶,年岁没有兰草大,身子发育没有兰草成熟,但是这一刻,她怎么能这么镇定从容,她小脸儿紧紧绷着,不露一丝悲喜,软软细细的乌发斜斜覆盖在前额上,一对不大但是炯炯有神的眼里射出坚毅冷静的光,这哪里是一个十一岁孩子该有的神情,只有饱经事态的成年人才具备这样的才干吧。
她动作很快,翻阅了里外,用手指刮取一点浆液,凑近鼻子闻闻,转身来看兰草,伸出右手拇指竖了竖。
兰草会意,立即转身匆匆往角院跑,人多,小奶奶没法用言语和自己交谈,只能去叫兰花来,还有带着纸笔。
幸好她和小奶奶有过约定,人多不便说话的时候,可以竖指头,右手大拇指代表兰花,左手拇指的意思指兰草。
就算沐风居一开始很隐秘,不敢声张,但是这来来去去的走动,早就惊动了巡夜的人,接着全沐风居的丫环婆子都醒了,等兰花匆匆赶来,已经有人悄悄把消息递进了中院的门。
“鱼腥草三钱、金银花五钱,蒲公英二两。”
哑姑提笔就写,迅速开出一张方子。
兰花拿着方子念给兰香听,急得兰香吧嗒吧嗒掉眼泪,这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抓药,如果去外面药堂,只怕必须得惊动老爷。
哑姑一犹豫,写道:“之前我开了抓来的那些药拿来给我。”
那是九姨太用来坐浴的药,收在一个木厨里。
兰香匆匆取来。
哑姑抖开看,原来里面本身就含了这几味药,只是药量不大,现在她把剩下的几包药都打开,从里面拣出鱼腥草金银花和蒲公英,还好,勉强凑了一剂,当即取来药吊子在炉火上熬起来。
一边熬煮,哑姑却开了另外一张方子叫兰花回角院取来,研碎了投进翻涌的药汤里。
为了怕更多人看到九姨太的丑态,兰香死死守在帘子前寸步不离地守着。
“九姨太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病情加重的?”兰花代哑姑发问。
兰香最清楚了“今晚,睡前还好好的,坐浴的时候挺好的,我们姨太太喝了口服药还吃了一碗燕窝,谁知道半夜里就成这样了。”
哑姑望着烛火发愣。
心里万千念头乱纷纷纠缠。
其实这个产妇一开始是明显的产后护理卫生不当导致的产后褥,还不是照顾不当造成的,而是照顾得太好了,简直就是热腾腾的房间里不通风不活动,硬生生捂出了病,除了溃疡糜烂,还有中度玉门不闭,这种病她见多了,闭着眼睛也能治;一般情况下下杀菌消炎清洁护理就会好,可谁知道她竟然会加重,而且变成中度溃烂,隐隐伴有子宫出血,这就奇怪了,产后快一个月了,怎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难道自己的药用得不对?不可能啊,就算这里没有消炎的西药,但是那汤药可是师父亲口教给她的,师父说过,不要小看我们老祖宗留下的的中药,中药汤药,用对了效果甚至好过西药,因为它的副作用要远小于西药。
“坐浴的汤药还有吗?拿来瞧瞧。”
兰花传话。
兰香作难,“昨夜熬得药已经用完了,剩下的底部的残渣已经倒掉了。”
“药渣呢,也可以。”
这个却是还没有倒,都是由厨房里管火的一个婆子专门收管,包括府里所有人的药具。
这大半夜的,难道要叫醒那婆子?
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兰香的意思是尽量不要吵到大太太老爷那里。
哑姑很固执,继续手谈:“去找,马上。”
兰灵带着兰花去了。
药汤很快熬出浓浓的清香,哑姑指挥兰草动手,过滤,澄清,搀进温热清水,要一个小瓷盆儿,再要一片新白布,泡湿了递给兰香,看着她为九姨太太擦拭。
先后洗了三遍,最后把汤药底部浓稠的部分用白布沾了厚厚一层,热乎乎贴在九姨太太裆部。
也不知道是清洗起了作用,还是太累了,九姨太停止了惨呼,沉沉睡去。
兰香带着药渣回来了。
哑姑却不看,示意兰花包好带上,她站起来轻轻打一个哈欠,也不告辞,径直带着兰花兰草回角院去了。
47 是谁
“这大半夜的,把人折腾起来,扰了人家清梦——依我看都是那九姨太矫情,什么事儿不能忍到明天再说啊——”刚迈进角院门,兰花就嘀咕起来。
反正小奶奶听不到,她这样随口抱怨发牢骚已经是常事。
害得人家大半夜的睡不好,又不赏点跑路费啥的,难道还不能偷偷嘀咕两句。
兰草装作没听到,扶着哑姑进屋。
关上门,兰草看着小奶奶上炕,准备灭灯睡觉,“不急,把那包药渣拿过来。”哑姑轻轻吩咐。
要连夜看啊?药渣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是你开错了药?
兰草只能搬一个小木盘子,把药渣倒进盘子,端到炕头。
哑姑伸指头细细地拨弄,一样一样看,看得很仔细。
兰草大为惊讶,“呀,这不是我们药柜子里有的那一味药吗?这个也有,还有这个,也有。奴婢记住它们的形状了。”
“以后不仅要记住形状,还要熟记名称,药性,对症的时候还有所需的剂量。”
兰草喏喏:“奴婢这么笨,不知道能不能记住呢?只怕记不牢,叫小奶奶费心。”
她忽然抬头,怔怔瞧着兰草,目光冷冷的,有点不高兴,兰草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了,讪讪的,不敢再多嘴。
哑姑拨弄药渣的指头却忽然停住,抓起一个药草枯梗来,反复查看。
兰草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看的。
“你记着,这世上没有笨人,只有不肯用心的人。”
她缓缓地说。
这口气,这感觉,哪里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跟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对话,分明是一个三四十岁的成年人在教导自己不听话的小女儿。
兰草乖乖点头。
“拿一个磁盘一双筷子来。”
兰草赶忙拿来。
淡白色薄胎磁盘,摆在枕边,哑姑指着筷子,“我开给九姨太的药方子我心里记着,现在我来念,你把这些药材找出来,分开放。”
兰草抓起筷子,哑姑念一样,兰草捡一样,石灰,白矾、瓦松、石榴皮……有些兰草已经认识,有些兰草不认识,哑姑的手指着叫她认,兰草就轻轻松松认出并夹了出来。
功夫不大,一包药渣已经分成了好几份,整整齐齐堆放在盘子里。
“我方子上的药就这么多,念完了。”
兰草对着盘子数,一样不多一样不少,可是看那包药渣,竟然还剩下一些,都是熬得稀烂的渣糊,已经没法捡了,兰草信手在里面拨动,“哎呀,既然你开的药已经捡完,那这几根药草根是什么?还有这几块石头一样的东西,还有呢你看看,这已经熬成糊状的东西,这不像我们的药材熬出的渣滓啊,好像是多出来的?”
话一出口,兰草把自己吓了一跳,瞪圆了眼,“小奶奶,药怎么多出了几味?这就是说,九姨太用的药汤里,已经不只有你开的药,还有另外加进去的药?那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加药?不相信小奶奶开的药吗?”
兰草一着急那唠唠叨叨的毛病就控制不住了,干脆继续自顾自地唠叨:“九姨太难道也懂医术?既然她自己能为自己治病,那为什么还要叫小奶奶去呢?或者是她请了哪个大夫给她开的药?”
啰啰嗦嗦念叨半天,兰草忽然发现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说话,这半天小奶奶竟然一句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看。
兰草心里不自在,知道自己又惹小奶奶不高兴了,闭嘴,此刻最好的办法是闭上这张叽叽呱呱的小乌鸦嘴。
意外的是哑姑没有责怪,而是点着头,“兰草,你知道吗,你其实挺聪明,也挺成熟的。”
是嫌我话多吗?
兰草在心里狠狠地掐自己,真是本性难移啊,这几天努力学习克制自己,想不到这一着急老毛病又犯了。
“你知道吗兰草,这情景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热门电视剧,叫《甄嬛传》,我怎么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有点像那个世界呢?难道是我想多了?还是……”
边说,边将那几味多出来的药碾碎了,放鼻子下细细嗅,又挑一点用舌尖慢慢品。
兰草自然不知道电视剧甄嬛传都是什么东西?不敢问,不敢动,低头坐在炕边。
“会是谁呢?为什么要这么做?是针对她呢,还是我?”
兰草听到小奶奶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稳,缓慢,好像在自言自语,但是,这声音的余波却在颤抖,两个人毕竟相处时间最长,一悲一喜一动一静都是逃不过对方眼神的,兰草感觉到小奶奶的内心很不平静。
兰草小心翼翼:“是不是有人往里面加了药,让九姨太病情恶化,然后老爷知道了肯定大发脾气,狠狠地惩罚我们?那、那这就是在陷害我们了?”
这一番联想,兰草的小脸儿顿时青白了,什么人,会来陷害她们角院,角院一直默默度日,招谁惹谁了?难道,这样的日子都不愿让她们过了吗?
哑姑摇头,“收起来睡吧,时候不早了。”
睡在枕上,兰草怎么都睡不着,心里越想越害怕,居然有人要害小奶奶,还这么不动声色,九姨太那又肿又烂的身子她可是亲眼看到了,万一九姨太就这样死了那角院的人肯定一个都活不了。
都这时候了,小奶奶怎么还这么镇静呢,没事人一样,唉,说到底还是心眼儿不够全的人啊,这要是正常人,事情都这样了,哪里还能安安稳稳睡觉?
一个小手伸过来替兰草掖掖被子,拍拍她凉凉的小脸颊,声音柔柔的,“你说的没错,是有人要害人,但是别担心,他们要害的不是我们,是九姨太。九姨太生了儿子,正是最得意的时候,现在她对谁的威胁最大,谁就会害她。所以,这是一场戏,我们不用担心,我们只负责看戏。好戏还在后头呢,傻丫头,你就跟上我好好看戏吧。”
兰草这回反应很快,被一点拨,顿时醒了,前后一想,可不正是这么回事呢。
高门大户的大院子里,从来不缺乏明争暗斗你死我活,这一点兰草很早就从大通间里接受过那些婆子妈妈们的免费培训了。
只不过那时候在听别人的故事,现在,这故事好像和自己的主子有了一点点关系。
幸亏关系不大,只是一点点。
但愿他们城门失火,不要殃及角院这样的小小池鱼。
夜里没睡好,第二天兰花眼圈儿乌青,一看镜子她顿时满肚子不痛快,一大早就在院里大声训斥两个小丫环,深儿浅儿不敢还嘴,被她监视着扫屋扫院,好一阵忙活。兰花对着镜子给自己梳了小奶奶教的新发式,把自己捯饬停当了,这才慢悠悠到哑姑这里来伺候。
进屋一看,没人,哑姑和兰草都不在。
沐风居里,哑姑一进去九姨太就从枕上欠起身子,半夜的病痛折磨,她明显憔悴了很多,乌丝披散,面色焦黄,努力撑出一抹笑,“告诉你家奶奶,现在不那么痛痒了,只是这见不得人的地方,怎么会反反复复折磨人呢,叫她帮我根治了呀?到时候我重重谢你们。”
走投无路了,才记起来重谢,那接生的事儿呢,母子两条命,却从来不提一个谢字,这大户人家得宠的小妾,怎么一点不知道知恩图报呢?
哑姑神色淡淡,眉毛暗挑。
重新开了药方子,兰灵派人抓来,哑姑接过药包,全部打开了,一一查看一番,然后叫兰草就在九姨太屋里熬药,她自己在一边盯着看,等熬好了,看着兰灵帮助九姨太坐浴,这一过程足足耗去了三个时辰。等她们离开沐风居的时候,兰草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她们前脚刚走,后面九姨太忽然坐起来,把满屋子婆子丫环都呵斥赶出,只留了兰灵一个人,“有人要害我!”九姨太捏着兰灵的小手,“你看出来了吗,小……哦,万哥儿媳妇,她不放心,亲自来瞅着熬药,说明什么,说明我昨晚的药有问题。她一个哑巴不能说,但是她的举动告诉我们,这是有人做了手脚,我身边有人不牢靠。”
兰灵的手直颤抖,“奴婢失察,奴婢大意,差点让小姐你吃了大亏。奴婢这就叫人去厨房把那个熬药的婆子抓起来狠狠拷打,要不回禀了老爷大太太将她送板凳房去,她怎么熬药的,会叫别人得手?”
李万娇连连摇头,“先不能声张,我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能做这事的,不是哪个姨太太,就是……”她脸色绿了,不敢往下说,不是不相信兰灵,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如果是她,那就太可怕了,现在嚷嚷出去,只会打草惊蛇,说不定逼急了对方,自己还会吃更大的暗亏。
现在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难道你能凭借自己的猜测就可以将别人定罪?
闹不好到时候反倒是自己自取其辱。
以后的坐浴,九姨太谁也不要伺候,只看着兰灵一个人熬了药,兰灵伺候她坐浴。
那些抓来的药材和药罐子都存在自己屋里,一步也不能拿出去,弄得满屋子都是药味儿。
兰香忽然被排斥,不能再近身伺候,她心里又委屈,又不敢流露出来叫九姨太瞧见,每次只能远远看着兰灵忙来忙去,她不知道忽然之间,自己怎么就被主子疏远了。
不过李万娇的病倒是很快就好了起来。
48 亮相
在五岁小姑娘柳雪的记忆里,今年的新年是柳府最热闹的一个年,父亲心情大好,老早就吩咐管家带人置办了丰足的年货,各院各屋都有赏赐,孩子们的压岁钱涨了三倍,对下人的赏钱也涨了一倍,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都裁剪一身新衣穿上了,廊檐下大红的灯笼高高在风里摇摆,窗户上新剪的窗户红艳艳,各屋门口的对联更是红得耀眼,小柳雪穿一身红棉袄,红棉裤,小小脑袋上戴一顶绣花的红色蝴蝶帽,整个人胖墩墩圆溜溜,在院子里滚来滚去玩,跑到哪里把一串笑声洒到哪里。
因为在她的印象里,从前的年都是冷清凄惨的,平时爹爹的心情还算凑合,到了年关,他总是显得分外伤感和忧郁,好像过年是一件痛苦的事,把他一肚子沉睡的悲痛都给勾引起来了,他一个人闷头喝酒,很醉了倒头睡,睡梦里呜呜地哭,边哭边忏悔,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这不肖子愧对列祖列宗,不能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也就罢了,还害得柳家的香火眼看都要断了。搅和得一家子鸡飞狗跳,谁都不能安生。
今年他们破例迎来了一个欢欢喜喜的太平年。
新年初一傍晚,爹爹就传话叫大家到前厅聚会,旧的一年过去了,新年已经迈着步子气象一新地到来,灵州府人家的习俗,全家人不管多忙的,都要在新年初一晚上聚一聚,说说话,吃吃饭,尽尽欢。顺便安排一下新一年的打算和规划。
家宴老早就摆开了,四大桌子,大厅最中间,是主子们的席面;右边靠近暖阁的地方,是一个略小的席面,那是专门为有头有脸的中上等丫环仆妇们安排的,再略略错开两步,那一席面是为粗使婆子下等丫环们安排的,靠门口一大桌子,坐着府里所有的男仆。
时辰已到,管家娘子吩咐下去,流水一样的席面从厨房开始往来传,一时间大家鸦雀无声,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兰草扶着哑姑迈进大厅门槛,发现人差不多都来了。
她们无声地穿梭过人群,慢慢向里走去。
兰草不知道主子的位置在哪里,按道理应该属于正厅最中间那一桌吧,那一桌都是柳府的主子。
巨大的暗红色方形木桌,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杯盏碗筷。
哑姑大大方方看过去,正首的位置空着,那自然是柳丁茂老爷和正房大太太的位子,旁边坐着柳雪柳万,左右两边是几位妇人,哑姑只见过四姨太和八姨太,四姨太低头没看她,八姨太倒是老远就冲哑姑微笑,哑姑便也望着她微微一颔首。
下首是几位小姐。
左边空着一个位子。
哑姑轻轻过去坐了,正好和柳万成了面对面。
有好多目光顿时齐刷刷落在了哑姑身上。
有人在悄悄议论,就是这小哑巴,是她接的生救了九姨太母子;有人说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说动大太太把院子里一棵老梅树挖出来挪角院去了;有人说她最近好像在替九姨太治什么产后风,好像疗效不太好,有天夜里忽然发病了,闹得满院子人不安生……
柳雪目光骨碌骨碌望着哑姑,她忽然咧开肉呼呼的小嘴儿嘻嘻笑,“哎,她们都说你是哑巴,又哑又傻,我怎么瞧着你不傻呢?你今儿真好看,真的很好看很好看,比我映姐姐眉姐姐都好看!”
边说边上去拉住了她的手。
哑姑瞅着这圆嘟嘟的小胖脸儿,心里一阵柔软,不由得伸手拉了她肉呼呼的小手。
稚子童语,毫无遮拦,落在耳里脆生生的,恰如一颗颗晶莹的珠子溅落玉盘。
大家的目光顿时齐刷刷落在哑姑身上。
她刚一进来,大家还不好意**裸盯住细看,柳雪一说,提醒了各位,于是他们都无所顾忌了,毕竟传言早就在院子的暗角里来来去去地传了好些日子了,传播的过程里难免被人添油加醋,这样传来传去,她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傻子的哑巴童养媳,而是一个身上笼罩了一层神秘光环的角色。对于传闻,大家还是好奇的,谁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个忽然闹出了奇闻的小童养媳,究竟长得什么样,从前都没有好好注意过她,今儿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不看白不看。
大厅里烧了两个火炉,还搁了还几个暖盆,各房妇女都带来了随身的手炉,加上人多,一时间这平时宽敞的客厅里人头熙攘,空气暖烘烘的。
那小哑巴轻轻解下外面的毛皮大氅,露出一身翠绿色绸衫,对面的柳沉眼尖,也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呀,她怎么穿了丫环才穿的服色?”
大家细看,果然,这不是柳府的贴身大丫环才能穿的翠绿色吗,平时主子们才不屑于穿得跟丫环一个模样呢,只是她嘛,一个小哑巴,还是童养媳,贫苦出身,所以也就她这个人才不在乎吧。
但是,大家很快就发现自己第一眼好像看错了,虽然都是翠绿的颜色,她这衣衫却不是一般的便宜料子,但见随着身姿摆动,那面料上波纹暗动,流光溢彩,竟是上好的九紫绸。
更让人意外的是,她这身衣裳不是大家早就见惯的样式,平时大家穿衣都是上襦下裙,上面艳丽下面则肯定素净,这样一素一艳才能搭配出效果来,而且那裙子肥大宽厚自不必说,连上身的短衫、襦袄等都尽量裁剪得又宽又大,穿在身上基本能将整个身子都遮蔽在衣料当中,女性身材的凸凹更是被遮掩去了十之**。
眼前的小哑巴,她今日这衣衫明显有些奇特,不是上襦下裙,大氅下露出来的,是一件从上到下连通在一起的长衫,却不像男子的长衫那么宽,裁剪得很窄,几乎是紧紧贴着身体的曲线走势而缝制,一圈罗文花色领,上面绣着淡淡的小红花,像不经意撒上去的小星星,胸部有两个小小的突起的苞儿,到了腰部却忽然收了回去,紧紧束在身上,突出一个盈盈一握的小腰,可等往下到了臀部,忽然就宽大起来,好像要故意地烘托出一个圆润的小臀,绕过大腿,下面又窄小了,玲珑地收束,一直款款地拖曳到了脚部。
哑姑单瘦,身子基本上还没有开始发育,但是这凸凹有致的曲线也令大家瞪大了眼睛,一向讲究含蓄美的她们,穿衣从来都是宽袍大袖,以遮蔽女性身体特征为美,哪里见过这样夸张外露的穿衣方式?
哑姑好像知道大家在看自己,她竟然不扭捏,不胆怯,不害羞,大大方方站着,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还把身子轻轻转了转,接受大家的注目礼。
柳府的女性们集体沉默着,被一种大胆热烈的美所震撼,有人在心里惊叹,哪里来的这种样式,难道是街面上最近流行起来的?有人在咽口水,小哑巴这么单瘦都能这么好看,要是穿我身上,那会是有多么丰韵迷人啊。
“哼——”重重的一声冷哼。
有人用鼻子打破了这种沉默。
哑姑悄然循声望去,是自己左手边一个十二三的姑娘,长得倒是不错,就是一脸傲娇,好像只有这样的表情才能让大家认出她是府里最尊贵的小姐。
兰草说过,柳眉老实,柳沉奸猾,柳雪还小,柳映倨傲,那么,这一位满脸傲气的必是柳映无疑了,就是她,曾经把童养媳小哑巴按在太湖石上重重地磕头?就是她,把兰草放在雪地上做活靶子?
就是她?
哼,想不到她自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找茬了。
哑姑轻轻冲大家点一点头,好像一个阅兵的将军在冲他的士兵们点头示意。
有人的鼻子差点气歪了。
“哎,我可是听说她自从那次被你撞破头之后,昏迷醒来就整个人都变了,变得不爱动不爱乱跑,但是胆子比过去大多了,还能看病了,连母亲都对她另眼相看,吃的穿的花的用的都尽可能满足她,哼,她现在的待遇可是比我们这些正经的小姐们还要好上几倍呢。”
柳沉在柳映耳边嘀咕。
虽然是嘀咕,但是声音却一点都不加掩饰,当着一个哑巴,用得上掩饰吗?
看完了衣裳,大家的目光再次在哑姑的头发上注目。
这时候,哑姑自己却正依次望着各位小姐的发髻打量。
除了最小的柳雪,其余姐妹竟然都梳了一种奇特的发式,一束一束的发丝从额前开始往下打结,最后在脑后汇成一束,轻轻扎成一捆,不戴任何钗环饰品,素雅,本色。
同时兰草眼珠子骨碌碌四处看,她发现除了这几位小姐,那各房的大丫环也都一个个梳了这种发髻。
兰草悄然暗笑,原来小奶奶的那个发式竟然已经在府里传开了,大家纷纷效仿不说,还打破了主子和丫环的界限,现在弄得大家都一样了。
哑姑和兰草的惊讶,远没有那些看到哑姑头饰的人,此刻内心的惊诧来得猛烈,刚才只顾着惊叹她的衣衫,忽略了发式,这个小哑巴,她竟然又换了发式,一把分外浓密乌黑的发丝,本来顺顺溜溜,可是现在不知怎么弄的,竟然在额前留出斜斜的一大把,软软地蜷曲出一个大大的波浪形,后面却高高地竖起来,扎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发束,看上去高傲得就像一匹骏马高高翘起的尾巴。
依旧简单,流畅,自然,可是却平添了一种分外的洒脱之感。
49 交锋
哑姑甩一甩头发,落落大方地坐下,把自己手边的餐具摆正,她右边是沉稳的柳眉,柳眉的目光偷偷睃视着这一身好看的新衣,再看看自己身上过年才缝的新衣,又想到准备了好几个月的嫁妆,其中哪里有一件衣服能像这样好看呢?她忽然心里说不出的遗憾。
柳映一对晶亮的眼珠子恨不能粘在哑姑的发髻上,这小蹄子,前几天才弄出个什么新式发髻,满院子姐妹都效仿,作为大太太的母亲竟然见了不谴责她标新立异,反倒也夸这发式好看,柳映看着大家梳出来也实在是好看,就自己也梳了,那知道自己今儿才梳出来,这小哑巴竟然又换了一个更新的出来,这一来可不就是把满屋子的姐妹们都给比下去了?哼,这不是成心气人吗?你一个小哑巴,你凭什么呀?
哑姑忽然轻轻含笑,冲身后的兰草一点头,那兰草也不像大家印象里那么胆怯害羞,她竟然咳嗽一嗓子,清清亮亮的声音很有礼貌地响了起来:“我们小奶奶新近自己裁剪出来一种新的衣服样式,小奶奶希望和位姨太太姐姐妹妹分享,回头有想要的,可以言语一声,小奶奶愿意免费为大家剪样子。”
咦,这是要拉拢人心吗,小哑巴什么时候学会做人了,既然这么说,回头本小姐就马上派人去叫她给我剪出个三身五身的,放着慢慢穿。
柳映面露笑容,心里第一个做着盘算。反正她这嫡出的女儿在府里地位尊贵,想要几匹衣料那不算怎么犯难的事儿。
不知何时对面的柳万望着哑姑嘻嘻嬉笑,歪歪斜斜伸出一根指头,“媳妇儿,你是我媳妇儿!”
边说边摇摇晃晃站起来,也不管眼前是桌子椅子杯子盘子,他横横地往前冲,撞在一个丫环身上,弹开了,又撞在桌子上,撞翻了一个茶盏,顿时茶水四溅,不巧的是旁边就是柳映,她今儿穿一件月白色外衫,下面是浅红色长裙,都是比较浅亮的颜色,碧茵茵的茶水溅上去,立时湿了一大片,茶水淅淅沥沥沿着衣襟往下落。
柳万好像不知道自己闯祸了,依旧斜咧着嘴,露出一嘴细碎的白牙,“呵呵,媳妇儿,抱抱,你是我媳妇儿,你跑不了,抱抱——”
身后伺候的丫环慌乱地来拉他胳膊,但是太瘦了,身子像一团软泥,一拉就出溜到地上去了,根本拉不起来。
嘴里发出呵呵呵呵的笑声。
他扑向哑姑,小小的干瘦脸儿上竟然满是开心的傻笑。
冷不防柳映一抬手,啪,一巴掌抽在了那张歪斜的小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柳万身子像一片落叶,在原地晃荡了几下,才慢慢站稳,他不恼,反倒望着柳映忽然一呲牙,嘿嘿笑,“媳妇儿,媳妇儿打人,恶媳妇儿,不要你,要她,她是好人!”
麻杆一样的瘦手指着哑姑。
“臭傻子!烂疯子!见谁都是媳妇!人家今天才上身的新衣,就被你弄脏了,真晦气!”
柳映一对尖利的眉毛倒竖,满眼都是嫌恶,“不好好关在屋里待着,跑这里来干什么?也不想想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回头看早就跑过来等候的丫环和小厮,“拉回去关起来——老爷问起我自有交待!”
小厮和丫环一边一个,扯住了柳万胳膊。
柳万一看就知道这宴会上的热闹又要和自己无缘了,急得大喊大叫,强烈抗议。
可怜他实在太过瘦小,根本不是那小厮的对手,跟硬生生拖着就要走。
“媳妇儿——媳妇儿救命——他们欺负我——”
他失口大喊,目光可怜巴巴望着发愣的哑姑。
那些姨太太们小姐妹们都无声地摇头,在心里叹息,这个小傻子,想想也是挺可怜,隔三差五发病,大太太有空的话还会照顾,她要是忙起来,他只能被关进屋子里,府里的大小活动他都不能参加,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出来的,看这样子又要犯病了。一个没了亲娘的孩子,其实有时候活着还不如早早地死了好呢,早死早解脱,这么熬煎着,等大太太老了死了,他还能依靠谁呢?
柳万杀猪一样叫着,哭着,不想走,想留下来,这么热闹的聚会,他一年都见不到一次。
一个翠绿色身影轻轻起身,几步跨过去,拦在了小厮前面。
小厮本来拽着柳万胳膊,一看有人拦路,一抬头,愣了,这不是那个谁……那个小……哦不,万哥儿的童养媳吗,她要干什么?
柳万已经哭得鼻涕眼泪横流,瘦脸上糊得到处都是。
一方浅粉色绣帕伸出来,轻轻替他擦脸,擦得那么轻,那么柔,好像有一个最柔软的手心在摩擦他,柳万也傻眼了,痴眼看,顿时呵呵笑,“媳妇儿,媳妇儿好——”
正是柳万的童养媳,哑姑。
擦完了,她从小厮手里取出柳万的手,轻轻捏在手心里,冲小厮点点头,不笑,神情却像是在笑,就拉着柳万走向自己的座位。
满桌人都看着,这举动有点出乎了大家的意料,是谁都没想到的,自打这童养媳娶进门,因为柳万是府里唯一的公子,就算傻,那也是柳家唯一的香火根苗,所以柳万还是由大太太照顾,谁都知道这门亲事就是老爷兴致来了搞的一场闹剧,加上两个人都还是孩子,一个傻子,一个哑巴,和成亲过日子生孩子这些基本的夫妻生活根本扯不上边儿,所以大家的意识里,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往一起想过。
想不到他们自己凑到了一块。
奇怪的是,小哑巴对柳万很温和,她像个成年人照顾儿子一样照顾着柳万,擦了手和脸,按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了,端来茶盏喂他喝,怕他烫,竟然揭开盖子轻轻吹,吹凉了,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
更奇怪的是,柳万竟然出奇听话,乖乖坐着,哑姑吹气,他也嘟着嘴巴吹,哑姑喂水,他赶紧张大嘴巴等着,那样子,分明就是一个乖顺的儿子在听娘亲的话。
喂了几口水,哑姑又抓一把干果放在柳万面前,一颗一颗地替他剥皮,柳万老早就张大嘴巴笑呵呵等着,吃了几颗,忽然从嘴里吐出一片核桃仁,往哑姑嘴里塞去,呵呵地笑,“媳妇儿吃,你也吃。”
那核桃仁上都已经粘了他的口水,亮晶晶的,让大家目瞪口呆的是,小哑巴一点都没有嫌弃的意思,张开口,很自然地接了过去,一边很响亮地嚼着,一边冲柳万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啊——”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叹,这小哑巴,她竟然一点都不嫌弃小傻子啊。
四姨太摇摇头,对着八姨太叹息,“毕竟是心智不全的人啊,你看看,穿得干干净净的,却愿意和一个傻子在一起玩。”
柳映本来要去换衣裳,看到意外的事情在眼前发生就停下来,这会儿扑哧一声笑了,“真是小门小户家出来的穷丫头,连咱家万哥儿的口水都吃得那么香,嘻嘻,就不觉得恶心吗?我可是听说傻子的病气是会过给身边人的,尤其同吃同睡的人,母亲这些年就算把傻子当心肝宝贝疼着,却也不敢和傻子同吃一碗饭,”目光睃视一圈在座各位,严肃起来,“你们不信我的话就走着瞧,过不了多久咱府里又多出一个女傻子,那时候闹得你们日夜不安!”
扭身,扬着头,要去换衣服,心里想着幸亏自己同时新作了两身衣衫,不然这会儿拿什么换?难不成要人家换上旧衣过新年?晦气!
在大家眼里,她这冷嘲热讽,哑姑自然是听不见的,她神色平静地陪着柳万吃东西。
忽然,兰草闪出一步,目光滴溜溜一转,落定在柳映身上,微微含笑,“刚才说什么呢,说到做衣服的事儿了,只是我们小奶奶早就有所交待,任谁来请都会去帮忙指导裁衣,只有这五小姐嘛,只怕有些对不住了。小奶奶的意思是五小姐你身材矮短,还有点肥胖,实在不适合穿这种瘦身现形的新式衣衫,免得效果难看,糟蹋了我们小奶奶手艺。”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好像本来晴朗朗的世界,呼啦一声,顿时跌入了无尽黑暗。
片刻的沉默,接着是全场哗然。
柳颜带头笑了。
连矜持的柳眉都忍不住悄悄翘起了嘴唇,莞尔一笑。
几房姨太太一个个开心地笑着,她们的地位有时候甚至不如府里的小姐们,加上长期被大太太压着,对大太太这位霸道傲娇的女儿,大家也都没少受她的气。
尤其那些主子长期受人排挤的丫环,这会儿看一向目中无人的柳映平白无端被人当众这么折辱,大家觉得无比解气,一个个笑得最响亮。
这话比拿着刀子扎心还解恨,柳映就算脸蛋儿俊俏,遗憾的是身材有些粗短,还有些富态,兰草这番话简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刀子偏偏往最痛处扎。
柳映本来刚走出两步,现在哪里还能迈得动步子,气得小脸儿透白,手都在颤抖,自从出了娘胎,她堂堂五小姐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可是人家这一番话竟然说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她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还击的入口,又羞又气,忽然蹬蹬蹬冲过来,对着兰草就是两巴掌。
兰草不躲,结结实实受了,那粉色小脸颊顿时无比清晰地显出两个大红手印。
柳映还不解恨,跨前一步,一巴掌甩出去,往哑姑脸上打去。
“唉呀——”一声呼痛,柳映甩着胳膊在地上跳脚,杏眼怒睁,心里说你个小哑巴反了天了,敢跟我还手?
等看清楚,面前是她的弟弟柳万,那张傻乎乎的小脸上浮着一层讽刺的笑,“打我媳妇儿,打你!”
说着还举起单瘦的小手又扬了扬,在威胁。
柳映眼珠子差点蹦出来掉地上,反了反了,小傻子也知道护着媳妇了?
他竟然还拧了她的胳膊。
这个小傻子,看着瘦弱,竟然比她力气大,毕竟是男孩子啊。
那个小哑巴竟然还安安静静坐着,一副此事完全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柳映恼火直冲脑门,好啊你,这就收买了我弟弟啊——
她干脆伸出手去撕扯那一把高高扎起来的马尾巴。
“我们柳府的姑娘,一个个都知书达理,温柔娴雅,家教良好,从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儿和人发生口角,更不会拉拉扯扯动手动脚,这要是传出去,姑娘家家的,损了温柔娴静的好名声,那可是大事儿呢,八妹妹你说是不是呢,我敬你一杯——”
咣——一对小小的杯盏轻轻碰在一起。
柳映举起的手腕子忽然一软,硬生生撤了回去。
说话的是四姨太。
她正和八姨太碰杯、对饮。
凉菜已经上齐,只等老爷一到马上起热菜。
柳映目光流转,看到自己的贴身丫环竟然站在哑姑身边发呆,顿时心头火气翻涌,忽然一把抓起手边一个茶盏,向着丫环咣一声砸过去,当众教训你这小哑巴有失我堂堂嫡出小姐的体面,我还不能教训自己的丫环吗,柳映气得浑身肉颤,“小蹄子,平时好吃好喝养你有什么用,关键时候泥胎一样杵着,还不快陪我去换衣服!”
没台阶可下,我自己找一个下还不行吗?
“哗啦——”磁盏粉碎。
门口一阵脚步响,柳老爷带着大太太来了,身后还跟着刚出月子的九姨太太。
50 看戏
这是哑姑第一次有意识地打量这位柳老爷。
曾经在九姨太的房里见过,那时匆忙,前后只是草草打过照面。
现在哑姑和众多姐妹一样,端端正正坐着,目不斜视,这种古代大家庭的聚会她没有参加过,不过相似的场景,在电视剧里看过,其实想来和医院科室里聚餐是一回事儿,领导坐上首,小领导分列两边,剩下小角色只默默在旁边作陪就是了,低头吃喝,不用多嘴多舌,一切肯定妥当。
所以哑姑看上去和别人一样,坐有坐姿,规规矩矩。
柳丁茂其实长得挺不错,穿一件皂色锦袍,显得宽松,家常,面带微笑,显得十分亲和,虽然已近不惑之年,却还是显得眉目周正,精神矍铄,一派儒雅。
他一落座,目光轻轻扫视了一圈儿,在哑姑这里略略停顿了一下,随即好像记起来这是家里新增的一员,也不讶然,端起面前酒盏,站起来朗声说道:“各位,今日借着家宴,我敬大家一杯,大家上上下下尽心尽力忙了一年,过去的一年我们柳府也算是平顺安泰,另外各位已经知道,祖宗保佑,天佑柳家,我柳丁茂在年过四十的时候竟然有幸添了一位小公子,实在是可喜可贺,也是大家齐心协力助我治家的结果,所以我敬大家!”
声音清朗,有力,动作也显得极为洒脱,浑身充满了古代成熟男子的别样味道。
哑姑和大家一齐站起来,喝酒,然后再坐回去,这个柳丁茂柳老爷,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父亲,怎么会忍心把柳颜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那可是他亲生女儿啊。
而且,这柳老爷,看上去蛮睿智的,不像那种爱财贪色昏愦的老地主形象啊。
哑姑心里有一点纠结。
大太太也敬了大家一杯,她的敬酒词几乎和柳丁茂如出一辙。
按常识,敬酒是按次序来的吧,就像这座位次序一样。
这时候哑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九姨太并没有坐在八姨太旁边,而是直接坐老爷身边,和大太太一左一右,把老爷围在中间。
有意思。
接下来该是柳丁茂众多女人中的老二敬酒,可是二老婆早死了,那么就该是老三了。
但是,哑姑看到李万娇扭着身子站起来了,小嗓门儿捏得细细的,笑吟吟的,“本来呢,我刚出月子,这身子不适合饮酒,可今儿特别,老爷新添了儿子高兴,妾身也就凑个趣儿,敬老爷,敬各位姐姐妹妹姑娘。”
柳丁茂笑呵呵看着这女人,目光里满是疼爱,“万娇,不能喝就不要勉强,回头落下病可如何是好。”
边说,边亲手从一个砂锅里舀几勺汤羹,那声音完全是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在哄自己的小棉袄,“快喝点老参母鸡汤,压压酒劲,暖暖身子。以后可不许这么任性。”
所有女人的脸色几乎都凉了一下。
哑姑只把目光偷偷落定在一个人脸上。
那个人也是女人,是女人都一样,她的脸色也凉了一下,不过她很善于控制,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已经调整过来了,忽然,那张修饰得体保养良好的面上绽开一丝儿软软的笑,白嫩的五指轻轻捻起酒盅儿,款款站起来,笑容得体,亲切,声音不高不低,十分好听,“我们这些姐姐妹妹当中,如今论起来,九妹妹可是功劳最大,为柳家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小公子,妹妹辛苦了,希望各位妹妹也能像九妹妹一样,早日为老爷添上几位小公子。”
此言一出,几位姨太太的脸,比之前更凉了,甚至有厚厚的寒冰在眼眸里闪烁。
九姨太好看的弧形眼里含着得胜的浅笑,再次站起来,“各位姐姐肯定能像妹妹一样都为老爷生下公子,大太太您呐是柳府的长房长媳,更应该多为老爷生几位健康的公子出来。”
于是,咣一声,柳陈氏和柳李氏,柳丁茂最大的原配和最小的妾室,这两个年龄差距几乎是两辈人的女人,端着酒盅,笑吟吟碰在一起。
大太太一向对妾室们宽厚,大家对她向来恭敬有加。
但是,九姨太话里的刀子,其实只要有心的人,都能留意到,八姨太轻轻碰了一下四姨太胳膊肘,四姨太忽然斟满一盅,“妹妹,请——”
两个人对喝,目光轻轻一擦,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完成了对碰,交换。
哑姑沉吟着。
细细回味,这两个女人的话都有来头,你说我生了儿子,如今独占鳌头,你在故意提醒大家我已经是大家的公敌,在众姐妹中成了大家共同嫉妒的对象;我暗讽你虽为正室原配却至今没有生出嫡子,以后你这位子可就岌岌可危了,说不定哪一天我会把你拉下来我一屁股坐上去。
孩子们哪里知道大人之间的明枪暗箭,除了柳颜一直低头坐着神色有点黯然,别人都是笑语嫣然,推杯换盏,低笑浅饮。
换了衣衫归来的柳映,情绪已经稳下去大半,这一去一来的过程,她已经想清楚其中的利害了,当时恨不能亲自扑上去撕了那小哑巴的嘴,打得她爬地求饶,可是周围几十双目光齐刷刷盯着自己看呢,这都是姨娘们和各房庶出的姐妹们,大家平时就乌鸡眼似的互相瞪着,一个个恨不能拿住彼此的短处来取笑,以她一个堂堂小姐身份,公然和这小哑巴撕逼,最后就算赢了,又有什么好看,大家还不是一样会笑话,所以从长计议,这口气还是先忍下来再说。再说她又不是没脑子的人,和一个低贱的小哑巴逗什么气,真是脏污了自己的嘴巴和手脚。
所以柳映施施然归了坐,她一边是刻意巴结她的柳沉,另一边是稳重好相与的柳眉,所以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快,和这个碰杯,完了又和那个碰杯,玩得不亦乐乎。
一回头,看到小妹子柳雪居然在小哑巴旁边紧挨着坐了,小哑巴忙着为柳万夹一筷子菜,又为柳雪夹一筷子,为柳万喂一口,又为柳雪喂一口,柳雪竟然像个小跟屁虫一样笑吟吟黏着人家,还一个劲儿跟人家撒娇呢。
柳映简直要气炸了肺,小蹄子,小贱人,自己没有姐姐妹妹吗,跑一个小哑巴跟前卖萌去了,真是够贱!
“雪儿,”柳映悄悄唤,柳雪抬眼,有些不解,柳映压低声音,“不怕病气过给你啊,又是哑巴,又是……”
当着父母的面,她不敢直接说那个傻字。
但是意思大家都明白。
“回头你也会变得又傻又哑,看你怎么办?”
柳雪骨碌碌转动着好看的大眼睛,那眼神清澈无邪,她想了想,摇摇头,“你不要欺负嫂子她听不到,其实她很聪明呢,比我们都聪明,她能感觉到,你说什么她肯定能感觉到,你这么说她会伤心的。”
柳映差点吐出一口老血,小蹄子,见奶便是娘啊,人家这才喂了几口饭吃,就喊上嫂子啦,嫂子,呸,她也配!
小孩子的口角大人没注意,哑姑也没有在意,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些大人身上。
九姨太年轻,美丽,妖娆,但是她的智力却和她的美貌成反比例,她如今很得意,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却借着冬风一味傲娇,这样的女人,其实说白了,有些愚蠢,更可悲的是,她好像意识不到自己的愚蠢。
那个大太太,柳陈氏,她始终带着淡淡得体的笑容,像一尊菩萨一样坐在那里,不怒自威,叫人觉得既亲切,又高不可攀。
一张熟悉的面孔老是在眼前晃动,那是蔡少芬的脸,甄嬛传里演皇后宜修,那张扁平而无辜的脸,怎么就是在眼前挥之不去呢?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我在怀疑她?
甄嬛传她前后看了两遍,值夜班的时候,没有病人又怕忽然来了病人,不敢睡,为了打发漫漫长夜,她就对着电脑看甄嬛传。
为什么蔡少芬那张脸固执地盘庚在眼前,甩不开,赶不走,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拉近,拉近……推远,再推远……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柳府里盘踞着这么一位腹黑人物,只是这个人物究竟是谁,还不敢肯定,也不敢贸然就敲定是这位菩萨大夫人。
当初看到安陵容设计陷害甄嬛的时候,她没少为甄嬛着急,明明余则成就潜伏在你身边啊,你怎么就是迟迟发现不了呢?
现在,这类事情真的在现实生活里发生了,就在她现在所处的这个柳府大院,她才忽然发现一切并不像影视剧演绎的那么简单,生活,远比想象精彩,也复杂。
现在她明明感觉到柳府里潜伏了一位大佬级的宜修或者说安陵容,但是究竟是谁,真的不好发现啊,这柳丁茂竟然一口气娶九个女人,这一大堆女人莺莺燕燕环肥燕瘦,都是花容月貌,都是温文娴雅,谁都不会把狐狸尾巴露出来给你瞧啊,所以要轻松揪住狐狸尾巴可能吗?好像有难度。
其实,再完美的掩饰,也是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尤其如果有人留了心刻意去捕捉寻找的话。
哑姑偷偷望着大太太那一丝不苟始终不变的浅笑,她不累吗?九姨太的话像刀子直接扎过去了,她竟然还能端着笑容不倒架子,甚至连一瞬间的不快都没有流露,这样的人,是真菩萨,还是伪装的功夫真的已达到炉火纯青?
嗯,有意思,其实越想越有意思。
好戏就在眼皮底下上演,这可比电视剧有意思多了,活色生香啊。
酒过三巡,大家也都不用那么拘束了,放开了吃、喝,热菜流水一样上,荤素都有,色香味俱全,都是纯正绿色食品,哑姑边照顾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边往自己嘴里喂一筷子。
“哎呀——”九姨太忽然站起来,揉着胸口,半个娇躯扑在柳老爷肩头,“妾身不胜酒力,产后体虚,需要提前离席,请老爷准了妾身提前告退吧。”
柳丁茂笑呵呵扶着小妾就走,冲众人挥挥手,“你们慢用,我先走一步——”两个人真的离席走了。
哑姑发现所有女人的脸再一次凉了一下。
但是没有人出声说半句抱怨的话,大家都含着得体的笑,恭恭敬敬起身万福,目送老爷离去。
古代的女人真是累啊——一个声音在哑姑心里感叹,丈夫左右逢源,左搂一个右抱一个,娇妻美妾,想睡哪个就睡哪个,可这些女人呢,就算陈氏贵为正室,面对丈夫的行为,她明显也没有一点点办法,脸上端着笑,好像那是别人的丈夫,好像她很乐意双手捧上奉送给别的女人去享用。
天呐,古代的女人怎么能这么贤惠大度呢,这是不是那所谓的封建思想毒害的呢,对了,好像是三从四德,还有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好像还有什么从一而终,贤良淑德,温良恭俭让。对对,就是这些内容吧。
想不到这些思想喂养出的女人,真的这么好统治,一大群人围着一个丈夫打转,还要忍气吞声,还要贤惠大度,话说这贤惠和大度是不是假装出来的?如果是真的,她们怎么做到的?换了我能做到吗?
如果,这辈子我真的回不去了,是不是要跟着这个傻瓜柳万过一辈子,还不是我一个人陪着他过日子,而是隔三差五给他娶一个姨太太进来,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去睡,去生孩子……呜呜,不用假设了,我肯定不会忍受,直接崩溃。
“娘亲,今晚雪儿不想跟奶娘睡,想跟嫂子睡。”
一个脆脆的声音忽然响起,惊扰了陈氏的沉思,也惊得哑姑中断了胡思乱想,柳雪已经抱着她右边胳膊,一个劲儿摇晃,“嫂子行吗,我要跟你睡,我喜欢嫂子。”
估计大家都还没明白咋回事,左边的柳万努力咽下一口菜,高声争了起来:“不行,我要跟媳妇儿睡,我跟我媳妇睡,睡大炕,盖花被,生娃娃——媳妇儿你说是不是?”
他有时候言语不太清楚,那“是不是”问出来,听上去变成了“傻不傻”?
“是不是?是不是呢?”他的口气居然有一点撒娇。
傻子也会撒娇??
“傻不傻?傻不傻呢?”
是够傻的。
有人陡然瞪圆了眼珠子,有人掩口窃笑,有人差点把茶水笑喷在别人新衣上。
傻子也知道跟媳妇睡一炕,也知道盖花被,还知道生娃娃??
太可爱了,简直傻得无可救药了。
哗啦啦,满桌子人终于爆发出欢畅的大笑。
51 取辱
大太太柳陈氏笑吟吟望着哑姑看。
那目光意味深长,就像一位慈祥的婆母,在第一次看着自己的儿媳妇。
满桌子的眼睛含笑望着这一对第一次公然自愿凑在一起吃饭的小夫妻,大家还记着最初娶这小哑巴进来的情景,为了拜堂成亲,小傻子柳万被打扮成了新郎官,可是他只穿了一会儿红色喜服就受不了,一边撕扯一边嚷嚷说不好玩,他要去后花园子打鸟儿玩。最后由一个身材高大的小厮连哄带强迫才按着他勉强完成了新婚仪式。
以后,大家和从前一样,见了他老远就绕着走,不愿意招惹他,因为这位爷实在不好招惹,你稍微对他好点,露一个笑脸,多说几句话,他就会黏上你,要你陪他玩,一整天都陪着,再也脱不开身,要是你不干,他一着急,一来气,保准发病,那时候自然少不了挨一顿臭训,所以柳府的主子和下人,都汲取教训,见了这位爷绕道走,惹不起,躲得起。
小傻子和小哑巴,凑一对儿做夫妻,想想都让人好奇,这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儿啊。
不翻天覆地才怪呢。
想不到不用别人操心,他们自己凑一块儿了,哈哈,这不等于一出免费的闹剧要上演了吗?
还能指望他们演绎出夫唱妇随或者恩爱和谐?
等着看狼哭鬼号吧!
柳万嘴巴张得巨大,“啊,啊啊,”冲着哑姑喊。
哑姑夹一筷子凉拌绿菜,他闭上嘴,摇摇头,“呜,呜呜——媳妇喂!”伸出一根瘦瘦的指头指着面前一碟红烧肉,嘴巴张开,一束涎水亮晶晶溜下来,落在了菜上。
“口水啊,脏死了,没法吃了!”刚要夹红烧肉的柳映,把筷子拍在桌上。
陈氏悄然看了女儿一样,柳映装没看到。
哑姑夹一大块肉,嘟着小小的嘴唇吹吹,吹凉了放进柳万的大嘴巴,柳万一边吃,一边笑哈哈拍手,两个瘦手拍在一起发出啪啪的声响,他没吃够,又指着碟子,“呜呜——要吃——”
哑姑看一眼红烧肉,却不夹,筷子绕过去,夹一块素炒茄子,柳万摇头,“不吃——吃肉肉——”头故意拧过去,一脸委屈,神色已经是晴转阴,咧开的嘴角滑出一大串涎水。
哑姑不动,坚持要喂那一口茄子,柳万偏偏不吃,气得小脸儿都变色了,就是不吃。还狠狠在茄子上吐了一口口水。
场面处于胶着状态。
一桌子人都不吃了,静静坐着看这一对儿天才的奇葩小夫妻。
兰草在身后看着,急得直摇头,这个傻公子,我家小奶奶对你好,你怎么就不知道感激呢,竟然还来为难她,当着这么多人面儿呢,你叫她怎么下得了台?
哑姑把那一筷子茄子送进了自己的嘴巴。
一圈儿旁观者顿时齐刷刷瞪大了眼睛,她竟然吃了?傻子刚才可是喷了一大口口水上去啊。
她就不嫌脏?
难道哑巴感觉不到脏?
哑巴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会感觉不到脏?
这一回哑姑还是不夹肉,夹一块黑油油的木耳。
噗嗤——柳万又吐一口口水。
“不吃,吃肉肉!”
略一停顿,嘴巴一张,木耳又进了哑姑嘴巴,咀嚼得咔嚓咔嚓响,竟然吃得很香甜,嚼得脆生生的响亮。
旁边柳映很响地笑出了声,她的鄙视和厌恶根本不用有意掩饰:“不愧是穷佃户家出来的穷丫头,天生就是嚼人口水的下贱货。”
柳沉也跟着笑,轻轻碰一下柳映胳膊肘,“这样的人做童养媳真合适。”
两个人挤眉弄眼地笑。
柳颜忽然一扬脖子,把一大盅酒灌进自己嘴里,接着又满了一大杯,慌得身后丫环赶忙悄悄拦挡。
柳眉好像不忍心,眉心紧皱,望着哑姑轻轻一摇头,那意思是你何苦这样作难自己,本来自从进了柳府地位就不高,现在当众这样,这不是自取其辱,让大家以后更轻视与你吗?
可惜是个哑巴,就算自己想悄悄提醒一句都做不到。
身后的兰草也早就惊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替小奶奶解困。
小奶奶近来做事总是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就拿今儿前来参加这聚餐的事儿来说吧,早在三日前,小奶奶忽然叫她去管家娘子那里要来一匹布,也不叫人送到裁缝店去做衣衫,她自己摊开在炕上,拿着剪刀对着衣料比比划划,最后裁剪出一个奇怪的样式,吩咐兰草按她的要求缝制,兰草针线好,最后还真捣鼓出一个长衣衫来,却不像长裙也不像短衫,就是个从没见过的奇怪样式,想不到小奶奶穿在身上对着镜子左右看看,最后很满意,说就是这效果,虽然裁剪不是太合身,不过古人的衣料质量实在好,怎么做都不走样,看着舒心。
舒心吗?兰草当时望着小奶奶身上这件从未见过的衣衫哭笑不得,这衣衫只能是小奶奶的独创了,这独创她真的敢第一个穿了出去见人?更奇怪的是,来之前,小奶奶忽然解乱头上的双髻,也不要兰草帮忙,把筷子在炉火上烤热了,将额前一大束头发缠裹在上面,一会儿放下来,就卷出了一个大大的波浪卷儿,她再也不梳丫环髻,也不梳妇人髻,自己对着镜子梳了一个奇怪的发式才满意。
离开角院之前,小奶奶忽然把兰花指派出去,告诉兰草,今儿如果有人注意她的衣衫,就告诉她们我愿意为她们裁剪样式;如果柳映有什么表现不善的地方,不许退让,直接还击就是。
当时时间紧张,兰草根本没时间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奶奶就已经被丫环们簇拥着离开了角院。
要知道兰草当时说出那两个句话,自己有多紧张,小腿肚子都快抽筋了一样。
不过她相信既然小奶奶这么吩咐了,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所以她就鼓足勇气,借自己的口,把小奶奶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看到高傲蛮横的柳映当众受到还击,兰草心里挺解气,虽然挨了两巴掌,也值了,毕竟叫五小姐当众出了丑最后还哑巴吃亏说不出来,想想都解气。
可是,现在,小奶奶这举动,就让兰草更不解了,为什么忽然要对柳公子好,难道奴婢没有提醒过你吗,这位爷你得躲,老远就躲,那现在既然被黏糊上了,你就顺着他的意思哄着来吧,既然傻子要吃红烧肉你就喂他红烧肉啊,把一碟子都喂他,他吃死了也不干我们什么事儿啊,这傻子谁不知道向来都是说一不二,想要天上的星星,大太太就会忙着命人搬梯子上房,他可是捧在手心里哄大的啊,你何苦偏偏和她对着干?
我的小奶奶哎,你是不是心眼儿真的残缺呢,这不是自己折辱自己吗?
兰草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哑姑盛一碗鸡汤,舀一勺子,吹吹,然后喂给柳万。
“不吃不吃不吃——”柳万忽然烦躁起来,一把打掉了勺子,接着一把夺过碗,手一斜,满满一碗汤齐刷刷都泼到哑姑脸上。
兰草惨呼一声忙扑上去用帕子替小奶奶擦脸。
幸亏汤已经温了,不然烫坏了可怎么办?
不过那油腻腻的汁水顺着一把弯曲的波浪卷儿和下面一张小小的脸颊淅淅沥沥往下滴答,然后又滴落在她的新衣上面,有几根菜丝还挂在下巴上。
柳万好像知道自己闯祸了,傻了半刻,不过很快就知道被欺负的只是个小童养媳,母亲不会责怪,所以嘻嘻笑着,“媳妇儿,傻媳妇儿,哑巴媳妇,打了不哭,骂了不疼,傻傻傻,哑巴哑巴哑巴——”
这样的场面,只有大太太才能出言制止,也只有她才有权力出面斥责一下傻儿子吧,所以满桌子的人都静悄悄望着,没人敢多嘴。
奇怪的是,柳陈氏的笑竟然还那么完好的保持着,饶有兴味地望着哑姑看她的反应。
有人在悄然叹息。
哑姑偷偷闪目瞧过去,是八姨太,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愤。
更奇怪的是,哑姑这个小丫头,她始终不惊不慌地坐着,嘴角甚至还调皮地往上翘了翘,是在微笑吗?不大可能,但是她绝对没有恼怒,也不显得狼狈,她轻轻起身,对着大太太方向福一福,点点头,转身轻轻迈步。
谁都知道她的意思是该去换一下衣衫,整理整理仪容。
柳万一把扯住衣角,“媳妇儿别走,不许你走,我要吃肉肉——”
哑姑伸出手摸摸他哀求的小脸,夹一筷子红烧肉喂进嘴里,柳万终于满足了,满意地咀嚼着,嘴里发出呵呵呵的笑声。
这时候一个青衣小丫环捧着一个瓷碗上来,里面是半碗红殷殷的汤水,她战战兢兢的:“公子,您喝药的时辰到了。”
柳万闻言忽然小脸儿皱成了一团破抹布,“不喝不喝,苦,我不喝——”
“万儿,这个你必须喝,喝了病才能好呢,不然过会儿就该发病了!你喝了母亲才会高兴!”
大太太的声音含着满满的慈祥和疼爱,亲自接了药碗,拿勺子慢慢搅动,一面望着柳万亲切地笑。
柳万拉着哑姑的手不丢,忽然一扭头:“媳妇儿,喂药,媳妇儿喂药我喝。”
大太太略一迟疑,忽然呵呵地笑了,“好,媳妇儿喂,我们万儿现在可是有了媳妇儿不要娘亲了啊,媳妇倒比娘亲好啊——”
丫环把药碗捧来,哑姑接了,真的就舀起一勺子喂过去,想不到柳万这一回很配合,大口大口的喝,最后自己捧起碗把剩下的全部喝光。
乘着他两手端碗的空闲,哑姑脱身,轻轻离席,脚步很轻,缓缓迈出了大厅高高的门槛。
52 蛛丝
一出门,兰草眼泪唰啦啦往下落,低声抱怨:“小奶奶,你真能忍啊,奴婢都心里冒火了,那个傻子,他敢这么欺负你……”
兰草被打断了,“不要这么说,这是我正想要的结果。”
“啊?”兰草眼前好多黑色圈圈在打转,要是能允许躺倒歇一会儿,她肯定会直接倒下去。
“本来要好好看一场戏的,遗憾柳老爷中途被九姨太拉走了,剩下一群女人,上下势力太悬殊,戏没法演了,我只能把自己扮上登台啊。”她一边疾步走,一边轻轻说。
这算是解释吗?兰草一头雾水,摸不着脚后跟,小奶奶怎么变得越来越高深了呢,好好的吃个家宴,怎么就扯上看戏了呢?
哑姑走得很快,健步如飞,兰草跌跌撞撞几乎跟不上了,“小、小奶奶,奴婢还是不明白啊,奴婢笨,不像兰花那么聪明一点就透。”
前面那个小小的身躯根本不理她,只管赶路。
可是,可是为什么走的方向不是回角院呢,而是绕过来角院,向着厨房方向直去。
就这么挂着一脸鸡汤直奔厨房?就不能先回去把自己收拾一下?
陈氏端起酒盅向着大家,轻轻笑,“想不到万哥儿媳妇这孩子挺懂事啊,脾性看着也不错。”
众姨太们端起酒盅回应她,三姨太轻轻含笑,“老爷亲自挑选的人,怎么会不妥呢,虽然是个哑巴,但是脾性儿那么好,温柔,敦厚,更难得的是和万哥儿对脾气,这是咱万哥儿的幸运,日后长大了,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了,等圆了房,小两口儿恩恩爱爱的,我们看着也高兴。”
三姨太自从连连死了三女两女五个孩子,从此绝育,脾气也变得沉默寡言,平日里除了闭门绣花,很少出来走动,更不愿在人前多说一句半句话出来,难得今儿一口气说了一大段,众人都感意外,纷纷举杯回应。
陈氏颔首,“当日我还有些担心呢,说句不忌讳的话,咱家哥儿是个残缺,再要是多出来一个残缺,我怕对孩子养病不好,所以她来了也就一直没敢把两个孩子往一起放,今晚看他们在一起倒是挺有缘分呢。”
话题很快就揭过去了,大家推杯换盏,各自啜饮属于自己的欢乐或者悲伤,分别尽在不言当中。
只有柳颜望着杯中亮闪闪的液体,愣愣发着长傻。
“你说过,府里熬药都在厨房有专门的灶台?”哑姑踏着夜色,轻轻回头四顾,今夜整个柳府都沉浸在聚餐的欢乐里,院里少有人影走动。
兰草点头,是啊,这个谁都知道。原来主子想去看熬药,这简单,兰草前头带路,两人很快进了厨房,里面一片狼藉,因为那些大厨杂役们赶着上完了最后一道菜,也忙忙解下围裙去坐席了,忙了整整一年,他们也想和别人一样享受一回,消消停停坐下来吃点喝点,乐和乐和。
绕过案板灶台,往后面走,最后进了最拐角处一个小隔间,一进门一股草药味扑鼻而来。
两个不大的土灶台,上面搁着洗净的砂锅子和药吊子。
旁边堆着大的小的药吊子,药罐子,药碗,地下堆着好多药渣,有已经半干的,还有湿漉漉的。
有一个小小的砂吊子看样子刚刚熬过药,里面的药渣还是温的,哑姑两眼一亮,端起了闻了闻,伸手拨开看,用一把笊篱搭起来,滤尽了里面残留的汁水,找一片废旧白布包了,又把旁白的药渣铲一些放进去,再洒了一点水,看上去这砂吊子里药渣还在,没有被人动过,哑姑抓起药渣再不停留扭头就走。
取药渣干什么?
兰草没时间问,只能快步又跟上她小步跑,万幸这回直接回角院。
换洗了衣衫梳洗完毕,兰草瞅着小奶奶面色一直很平静,竟然没有一点点生气的意思,忍不住问:“你难道不恨那个……万哥儿?”
私底下她们做丫环的会把柳万喊小傻子,但当着主子的面这么喊,好像有一点不太好吧,毕竟小奶奶是万哥儿的媳妇,自己得注意着点吧。
“不恨,”哑姑摇头,“他也是可怜人。”
说完在灯下拨弄药渣细看。
兰草赶忙取了盘子拿了筷子,知道主子又要分拣药渣了。
“我今早教你识记的那些药名记住了吗?”哑姑忽然问。
“记住了,鹿茸、杜仲、淫羊藿、巴戟天、枸杞、海狗、续断、紫河车、肉苁蓉、锁阳、补骨脂、益智、菟丝子、沙苑子、蛤蚧、鹿角胶……”
清亮亮的灯下,清亮亮的少女嗓音一口气背了出来,背完了她不放心跑到门口看一眼,怕兰花她们忽然回来听到这里有人在对话。
“模样能辨认得出么?”
兰草一傻,有些羞愧,“有几样能,有的还没记住。”
这两天忙着过年的事儿,另外还要学习识字,她几乎没时间识记草药。
“不急,”哑姑徐徐道,“现在我来教你,把药渣里的药材一样一样拣出来。”
兰草有点疑惑,既然识记药材,拉开百子柜的抽屉不就有现成的吗,为何还要巴巴地去偷了药渣来呢?药渣其实已经熬煮过久,好些药都煮烂变形了,很不容易辨认。
不过,还是别问了,问了也白问。
“锁阳。”哑姑念。
“锁阳,益气壮阳药材,多生长于沙滩荒漠等干旱半干旱地带,我们灵州府最北边就有。”兰草轻轻念叨,一边轻轻夹出锁阳的药渣。
“肉苁蓉。”
“肉苁蓉,补肾阳,益精血,润肠道,主肾阳虚衰……哎,小奶奶,这都是壮阳益肾的药材啊,这一副药是熬给谁喝的呢,看样子那个人肾亏体虚,应该是个男人……”
“鹿茸,”小奶奶不理她,继续往下念。
兰草只能忙忙地分拣。
洁白如玉的盘子里很快堆满了药材。
兰草用筷子夹出一块形状奇怪的树皮装东西,左瞧瞧右看看,对着药盘里药材一一查对,最后有些惭愧,“小奶奶,这个是哪一味,奴婢实在认不出来,好像不是补阳药材?”
哑姑接过去,放在眼前慢慢地看,然后又凑在鼻孔下闻,她神色淡定,神态安详,看上去永远一副神定气闲天塌不下来的模样,兰草也就不由得跟着心静下来,闭上眼在心里把今早背诵过的药名一一暗暗背出来,然后又睁眼对着那些分拣出的药材一一查对。她心里有一个愿望,既然小奶奶这么瞧得起自己,既让自己学习认字,还教导药学知识,说明小奶奶最器重的还是自己,她这样低贱卑微的身份,能遇上这样的主子,当真是上辈子烧高香了,那么就应该好好学,不要辜负了大好机会和小奶奶一番殷切期待。
等兰草流利顺畅地背完一组药材,抬起头发现小奶奶还是那样坐着,姿势没变,神色却隐隐有一丝变化,细看,她摊开的手心里摆着三味药,一味正是她们拣出来的树皮状,另一味呈膏状,还有一味是一些细碎的籽粒物。
哑姑对着这几味药怔怔出神,竟然看得忘了形。
兰草很少见小奶奶是这个样子,顿时心里一荡,心念转动,轻轻唤一声:“小奶奶,可是像那九姨太所用药材一样,有什么不妥?这究竟是谁人服用的汤药,要不要奴婢去厨房打问一下。”
忽然一个手伸过来,稳稳捏住了兰草手腕。
小奶奶的手好凉,单瘦的五指简直像一坨冰。
兰草赶忙去捧手炉。
她推开了,喃喃望着手心药材,“兰草,那个人又出现了。”
兰草激灵灵一个冷战,不知道为何,她顿时就冒出一身凉汗。
兰草极力克制着声音,“小奶奶啊难道……”她说不下去了,声音颤抖得厉害,好像忽然有冷气从头横贯了她整个躯体,她冷得无处可躲,缩紧了身子。
哑姑却还是那么镇静,好像说的是一件极平常不过的闲事,“手法如出一辙,只是,这次远比九姨太那次阴险,极为隐蔽,要不是我闻到了那草药味不对劲儿,我做梦也不敢往那上面联想。”
她说得很慢,嗓音极力保持平稳,但是兰草敏锐地感觉到了,小奶奶也在发抖。
兰草起身,将一件小棉袄轻轻披在这远比自己还要单薄的肩膀上。
两个人默默对坐,一时间竟然无语。
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满肚子都是话,所以只能默默无语。
兰草还是一头雾水,她在苦苦思索,这药渣究竟是谁的?小奶奶凭什么就能断定里面多出来几味药?药方子又不是小奶奶自己开的呀。
哑姑此刻却无比清醒。
因为清醒,才能看得更清楚,更明白,有时候糊涂可能要比明白和清醒更好,现在她一颗心好像在向着一个无底深渊往下跌落,这个深渊究竟有多危险有多黑暗,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自己竟然无意中窥破了秘密。
这也许是别人刻意隐秘的秘密,如果制造秘密的人,发现有人已经窥到了秘密,那么,这窥破秘密的人其实等于把自己置身于危险的悬崖之上。
“小奶奶,”兰草试着打破着熬煎人的沉默,“这药,究竟是……”
“嘘——”一根细巧的指头蓦然压在兰草唇上,这指头还是那么凉,带着森森冷意,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兰草,不许问,好奇害死猫。有时候糊涂比明白还要好。”
兰草呆呆,什么意思?为什么小奶奶总是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好奇害死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小奶奶神色忽然无比慵懒,好像她很累很累,兰草就知道此刻再也不能问任何问题,白问,只能惹来她的厌烦。这是小奶奶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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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马迹(一更)
宴席直到夜深才散,各房各屋的丫环仆妇搀扶着各自喝得昏昏沉沉东倒西歪的主子赶回去了,下人们忙着撤掉残席,杯盘送回厨房清洗,值夜的依旧回归各自岗位,那些没事儿不愿早睡的,干脆偷偷三三五五聚起来划拳、掷骰子、继续喝酒,笑声闹声隐隐约约穿透各处掩蔽的门窗,隐秘地在夜色里流窜。
沐风居,柳丁茂亲了一会被窝里的儿子,看看时辰不早,就早早上床了,九姨太出了月子,终于可以同床了,这一个月他早就馋着这个比哪个女人都风情万种的小妾了,看着丫环刚把炕前帷幔落下,他就急不可耐地钻进了被窝,“要死呀——”李万娇咯咯娇笑。
绿泥香醉人的香味在空气里逸散,连空气都变得迷离而微醺,兰灵和兰香不敢逗留,赶忙退出门,躲进旁边的暖阁里随时恭候。
夜风下,一个人影站在屋檐下大团的漆黑里,声音沉沉比夜色还冷峻,“她竟然好了,这么快能起来走路了,这怎么可能?究竟怎么回事探出口风来了吗?”
另外一个身子隐在更深的黑暗里,声音更冷,“那夜忽然叫那个小哑巴去了一趟,小哑巴并没有说究竟怎么回事,只是开了药看着熬出来叫九姨太洗浴,完了小哑巴就走了。从此以后九姨太坐浴汤药再不去厨房煎药间熬煎,也不要伺候的一应人等沾手,连兰香也不能近身伺候了,只有兰灵一个人做贴身的事情。你知道的,那兰灵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主仆一条心,别人没法比的。”
听的人忽然咬牙。竟然咬得一口银牙咯咯作响,恨不能咬碎咽进肚子去。
可见她此刻有多恨。
许久,她终于把翻腾的情绪压下去,轻轻吁出一口气,“那就先叫这狐媚子在老爷面前多献上几天几天媚,另外,今晚那个伺候万儿汤药的丫环叫什么?”
“已经去查了,小丁儿,煎药间打下手的小丫头。平时难得有机会出来伺候,想必今晚那药婆子贪嘴只顾着吃席了,把活儿配给了小丫头。”
略一沉思,“吩咐李妈,把那药婆子和小丁儿都换了,分到下面田庄去干粗活儿吧。新提拔一个药婆子上来,告诉她伺候警醒着点儿,别以为我菩萨心肠好说话就可以由得她们随意。别给脸不要脸。到时候谁脸上都不好看。”
“那是自然。”
夜风从高大的檐脊上掠过,刮得瓦楞上去年的苦草唰啦啦响。
两个身影又沉默了一刻。一个忽然开口,“那个,既然坏了你大事,留不留呢?”
另一个很快摇头:“她。我还有大用,先别动。”
两个人很快分开,一个出了院门。另一个抬头望望天空,新年初一的天空黑漆漆的。星星月亮都没有。
她忽然叹一口气,转身进屋。
守在院门口的兰梅看着大太太进去了。这才转身回屋。
双鹤苑里,夜灯沉沉,一个俏丽的身影在灯下穿针引线,身姿端坐,低头绣花。
沙漏在桌上慢慢地一刻不停地滴落。
时间在一针一线的穿梭中流逝。
“姨太太,请早点歇息吧,灯下费眼,熬坏了可怎么办?”丫环轻轻往炉膛里添了炭块,柔声在身后提醒,却不敢上前来打扰。
“兰蕊,”三姨太头不抬,声音却清明透亮,没一丝睡意,“长夜漫漫,你叫我怎么睡得着?现在就算睡着了,后半夜还不是又醒来了,我还不如睡迟点,等熬得倦意上来了,才好一夜睡到天亮啊。”
话是这么说,其实声音里的倦意已经很浓很浓了。
兰蕊不敢还嘴,慢慢跪在一个软垫子上替她整理五彩丝线。
因为喝了酒,那绣花的手总是在微微颤抖,针也捏不稳,线也理不顺,眼神也一阵一阵缭乱,但是她不睡,固执地要绣,要用这一针一针的刺穿和重叠来麻木内心的空虚和悲伤。
柔软舒适的被窝里,柳丁茂紧紧搂着怀里那一团娇嫩,使劲地揉搓、亲吻,恨不能把那嫩得吹弹立破的肉皮儿啃一口下来。“小乖乖,小宝贝,生了孩子你倒是越发柔软娇艳了,我恨不能恨不能……哎呀呀……”毕竟是四十已过的身子,很快就喘息起来,伴随着喘息身子有些僵硬地拱着挤着。李万娇咯咯轻笑,却只是用手抚慰用口唇亲吻,身子却一个劲儿往后躲,“好老爷,绕过奴家吧,人家才出月子呢,身子还没有歇过劲儿呢,又酸又乏……”“不行不行,想死我了……这不是已经出了月子吗,女人出了月子就可以了……”
“呜呜,只怕不好……”李万娇撒痴撒娇的声音在颤抖。但是这具男人身子已经像火一样灼烧,不让他顺心如意地泻火,只怕惹出他的恼意来。李万娇闭上眼心里说不要紧吧,只是这一次,虽然还在用药期,明晚一定想法避开他……灯火摇曳,两具身体纠缠中滚在一起。
“兰蕊,你跟着我伺候几年了?”
三姨太手里针线不停,慢慢地绣,慢慢地问。
兰蕊不用思索,早就熟烂于心,“七年了,我分给姨太太的时候才十一岁,那时候太小了,鼻涕还擦不干净呢,走了的兰心姐姐嫌我不利索,老是打我,有一回被你撞见,那时候你提拔我进屋里伺候,还为我改了名字。”
三姨太是慢性子,跟着她时间长了,兰蕊也变得柔和文静。
一阵沉默,忽然烛火发出一阵啪啪炸响,骤然大亮,接着就黯淡下去。
一个大大的烛花已经烧焦,浓烈的蜡油味在空气里弥散。
兰蕊赶忙爬起来去剪烛花。
三姨太的脸在灯影里一明一暗,“兰蕊,你觉得大太太这个人,如何?”
兰蕊忽然手一抖。
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都说,她是菩萨心肠的人。”
嘭——针头刺穿绷紧的白绫。
“那是别人的说法,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看法?”
兰蕊剪去那一截燃败的灯芯,烛火重新明亮起来,她轻轻走回原位,跪下,理线。
“奴婢,”她有过一点点犹豫,不过很快就释然,“奴婢和他们有些不太一样。”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说来听听。”(未完待续。)
54 豆蔻(二更)
三姨太的声音还是那么柔软,和缓,好像这声音里含着让人分外心静的力量,兰蕊的心不再颤抖,她本来和主子进退一条心,这些年主仆之间亲密无间,无话不说,只是,说到大太太,她就忍不住心虚,因为她心里埋着秘密,这秘密太沉重,她想起来就不堪重负。所以,只要牵扯到大太太的话题,她总是巧妙地绕开走。
今晚怎么了,三姨太怎么忽然坚持要说大太太?
也许是闲聊吧。
兰蕊心里的顾虑打消了,口气轻松下来,“那个人吧,确实是个活菩萨,这些年作为柳家的长房长媳,府里的大房太太,她确实起到了很好的表率,温柔,端庄,大方,和气,和善,聪慧,贤淑,老爷娶了那么多姨太太,她从来没有流露一丝一毫嫉妒的心思,二太太难产而死,她留下的儿子大太太视如己出,就算后来得了那样的病,大太太还是不嫌弃,当自己亲生的一样拉扯。这样的女人,我听外间那些嫂子大娘们议论,说真是世上少有。”
三姨太无声地轻笑,“既然这么好,那你不一样的看法又是什么?”
兰蕊雪白的牙齿忽然一咬浅红的淡唇,“姨太太,我们与世无争,所以能安安稳稳踏踏实实衣食无缺地过日子,我觉得这已经很好了,就这样陪着你过一辈子,兰蕊很愿意也很知足。”
这话和她们进行的话题又有什么关系呢,兰蕊好像脱题了。
但是三姨太稳稳听着,她何尝听不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三姨太豢养的一只画眉鸟儿本来安安静静在笼子里待着。这时候忽然拍着翅膀上下乱窜。在寂静深夜里,这拍翅声显得那么响亮。甚至听来让人禁不住惊心动魄。
兰蕊低头一心理线,却终究是心不在焉。把刚刚理顺的又绞缠成了一团乱麻。
“兰蕊,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这些年你我之间已经远远不是主仆,而是情同姐妹,难道你要准备瞒着我一辈子?”
兰蕊怔怔,忽然下了狠心,“没有的姨太太,兰蕊怎么会有秘密?什么秘密都没有!”
角院里,兰花喝了点酒。不胜酒力,回来的路上夜风一吹,醉了,吐了搀扶的浅儿两袖子,深儿眉头紧皱,悄悄抱怨说她又不是主子,凭什么总来使唤她们这些小丫环,吐得满屋子臭烘烘,叫人怎么睡?
浅儿忍着气帮她擦了洗了。扶上炕去,自己才洗脚上炕。
忽然兰草来拍门,“小奶奶有事,叫兰花走一趟。”
兰花已经发出了鼾声。
浅儿披着衣衫跑出来。
兰草把一张叠好的纸放进浅儿手心。“去沐风居,交给九姨太。要快点。”
浅儿冒着风跑了出去。
屋内,灯火静静如梦。哑姑穿着柔软宽大的布衣,柔发披肩。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兰草。我是不是很美?虽然瘦了点儿,矮了点儿,不过不要紧,我不是才十一岁半吗,这身子还远没有开始发育呢,女孩子家,等到了十五六岁才是真正的青春发育期呢,到了十**岁二十左右,那才是真正魅力四射的时候。”说着,用手心轻轻摩挲小小的脸盘,又按按高挺的小鼻子,又拉拉圆润的小耳垂,“不错,五官精致,身量匀称,过几年一定是个大美人。想不到穷佃户家里能养出这么水灵的女儿,看样子那两口子也没舍得叫女儿干过多的繁重农活儿,所以才没有过早残催这具小身体。”
兰草也穿了一件同样款式的宽松布衣,这是小奶奶指导她缝制的,说这叫睡衣,专门给睡觉穿的,兰草从前闻所未闻,不过得承认穿着确实很舒服,睡觉不膈不垫,十分贴身。
兰草傻傻站着,听着,小奶奶又开始自言自语了,好像发癔症一样,说的都是云里雾里的话,兰草听得似懂非懂不能全懂。
不过,小奶奶怎么就不知道谦虚呢,世上女子哪有自己夸赞自己长得美的?小奶奶这也太不虚心了吧?
镜子前的人竟然轻轻掀起里衣,摸索着****,那里只有两个杏核大的小肉苞儿。兰草早就羞红了脸,不敢看,心里说小奶奶怎么这么大胆,女孩儿家的身子,尤其那个部位,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摸呢,就连那些成了亲嫁了汉子的大通间的妇女们,她们也不敢公然这么掀起衣服看自己的****。
女孩儿家,更是把自己有些显山露水的身子用肥大的衣衫层层遮蔽起来。
“哎,你的怎么样?是不是比我大多了?你这个年纪是该发育了,叫我看看发育怎么样?”
说着,还真的来掀兰草的衣襟。
惊得兰草双手抱住胸脯,出溜在地上,脸烧得火炭一样。
小奶奶怎么竟然不知道羞耻啊。
哑姑望着这害羞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小丫环悄然好笑,轻轻摇头,“你十四了是吧,那柳颜也十四了,比你大了半岁,才半岁啊兰草,正是美好的豆蔻年华,你想想吧,她过几天就要出嫁,嫁了人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她就得陪着那个五十岁的老头子睡觉,夜夜睡,还要给他怀孕生孩子,她自己还是个才开始发育的孩子呢,这不是孩子生孩子吗?真是胡闹!过早地生育只会摧残女孩的健康,她骨盆太小,子宫还没长全呢,你们这个时代的社会啊,在这一方面真是糟糕。”
兰草忘了害羞,隔着衣衫悄悄摸一把自己小小胸脯上开始凸起来的两个小苞儿,心在堂堂跳,是啊,她又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大通间的生活早就开启了她的某些意识,只是,想到柳颜和自己一般大,就要嫁过去,夜夜把自己脱光了,叫那个老头子摸,揉,搓,还有还有……兰草这才第一次真正的感到了恐惧,要是换了自己呢?她开始颤抖。怪不得柳颜一直不开心,宁可死,也不想嫁。换了自己呢,也会很怕很怕的吧。(未完待续。)
55 束胸(三更求首订)
哑姑在纸上画出一个奇怪的东西,两边是两个圆状,中间用线条连接,后面还画出搭接的带子,“来,你明儿抽空缝一个出来,别用丝绸,只用纯棉。”
“这是什么?为什么用布缝?难道是孩子的尿布?”
“缝出来你就知道了,你这个年岁的女孩儿是该用它了。”
“哎,你怎么看着一马平川啊,是不是用带子束缚了?我见过一些发育期的小女孩子,傻乎乎用带子束胸,我告诉你那可是很危险的做法,因为现在干扰了身体的发育,以后后悔都来不及。从今晚起不要束了,夜里用手揉揉啊,正在发育,有时候会有肿痛感,别怕,那是正常现象,慢慢地用手心揉揉,帮助按摩可以疏解脉络,疏通气血,还有,走路坐立睡觉都不要含胸,会影响发育的,像我这样,抬头挺胸,端端正正的,叫它堂堂正正地发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能长多大长多大,长大了很美的,性感,迷人,是一种很美好的事。”
哑姑边说,边抬手来胸口指点,兰草吓得又抱紧了胸。
哑姑只能用自己扁平的小胸给兰草做示范。
兰草看得瞠目结舌,这个小奶奶啊,越来越疯了,疯得叫人不能接受了,她说的都是什么啊,这新鲜的说法兰草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竟然说什么要抬头挺胸,要把这一对肉包子挺起来,能长多大叫长多大。还说什么要堂堂正正发育,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还说很美。它很美,性感,那是什么词儿?唉唉哎,我的小奶奶哎,你这奇闻怪论可真是越来越多了,幸亏你只对着我一个说,这要是传出去。可能会震惊整个灵州府的闺阁界的,也会叫那些男人夫子们勃然大怒的,这可是要翻天的说法啊。这不是在挑战女人自古以来的良好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吗?
灯灭后,兰草在被窝里悄悄舒展了一下身子,她发现其实不要蜷着胸,舒展开睡觉还真是要舒服一些呢。她悄悄抬手。解开用白布束缚的****,轻轻摩挲,两个桃儿大的小包子,本来被白布勒得紧紧的,压得瘪瘪的,这一揉搓,舒展开来了,软软的。润润的,像一对儿娇嫩的花苞。兰草不得不承认。不束胸真的很舒畅。只是,敢不束吗,外面的丫头们都偷偷束呢,大家从十三四岁就开始束,恨不能把自己缠裹成一马平川,因为大家都觉得****吐出高高的两个包,是很羞耻的事情,会被人讥笑为不守妇道。
兰草迷迷糊糊满腹心事地睡着了。
浅儿敲开沐风居的门,开门的婆子一脸不高兴,大半夜的饶人清梦,谁都不欢迎,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小丫头,也不叫她进门,浅儿只能隔着门把纸条递进去。
等纸条送到九姨太屋里,九姨太已经伺候老爷完成了一度春风,老爷疲倦地睡去,九姨太爬起来,喊兰灵快来熬药,下体不舒服,她需要赶紧坐浴。
兰灵有些犹豫,睡前刚坐浴了,现在又加一次,会不会不合适呢,那小哑巴只是吩咐每日三次,没说可以洗第四次。
李万娇不耐烦,狠狠瞪一眼兰灵,兰灵吓得乖乖闭嘴赶忙熬药。
等九姨太坐进热腾腾的大瓷盆里,兰灵把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页送达她手里。
“什么呀,这大半夜的,不能等明儿再说?”
还是展开来看。
惊得李万娇忽然站起来,差点一个跟头滑倒,纸上是蝇头小楷,字迹淡淡,“用药期间严禁同房,一个疗程后,停药两日,再换新药。”
“这个小哑巴,既是这样,怎不早说?”
李万娇一面恨恨自语,一面慢慢将纸条撕得粉碎。
嘭,嘭嘭,嘭嘭嘭……
磨得明亮尖锐的绣花细针,在薄如蝉翼的白绫上连连跳跃,忽然脱手,一针扎中女子细巧的指头,兰蕊轻轻呀了一声,要过来查看,三姨太忽然抬头,这一眼看过来,兰蕊顿时双膝软了,不敢起身,也不敢乱动,三姨太把手轻轻含在嘴里,鲜红的樱桃小口,露出几枚细密的贝齿,这个快要四十的女人,也许是膝下没有孩子厮缠的缘故,也许是心思沉静整日只知道绣花的原因,她显得要比实际年纪年轻很多,尤其穿一身白衫,安静绣花的时候,总是给人只有二十出头的错觉。
她把一滴腥咸的血吸进舌尖上,化开了,她好像不疼,长期沉溺刺绣,早就习惯了失手的时候。一个声音像纤细的绣花针,轻轻刺破了满室的沉默。
“兰蕊,从前,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明明知道,只是不想去追究,因为我知道就算我追查出真相,我还是没有本事去把她怎么样,所以我隐忍,我装糊涂,我把全部的心思都转移在刺绣上,这些年我不但掌握了灵州府地界上几乎所有的刺绣手法,我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东凉国最盛行的九彩绣。绣花让我安宁,忘却内心的伤和痛,获得一点寄托,可是,兰蕊,作为一个女人,五个孩子的娘亲,你难道真的愿意眼睁睁看着我就一直这么消沉下去,直到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这个上面,让我的孩子们含冤地下,你叫我以后怎么去见我的孩子们,我怎么跟他们交待?”
语声低沉,却字字含泪,每一口气息里浸着暗红的旧血。
“我生头胎的时候,你还没来我跟前,那时候我也小,所以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以为是天意,是上天不让我做母亲,等一个一个的孩子生下来都没有气息,我终于预感到,这不是天意,这是人为,有人不愿意让我有孩子,因为我有了孩子,会对她造成威胁。所以我的孩子们必须去死。一个接一个去死。”
“姨太太,”兰蕊忽然软软跪在地上,深深磕头,“姨太太,你这是何苦呢?我们就这样过着云淡风轻的日子不好么,一辈子一眨眼就过完了,我们何苦计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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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们,请支持(未完待续。)
56 有思
三姨太去搀扶兰蕊,兰蕊跪得那么认真,执着,不起来,只是磕头,三姨太自己也跟着跪下了,也磕头,和兰蕊对着磕头,“你知道实情的是不是?当年我生第二个男胎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你去煎药间拿药,回来脸色蜡黄,我问过你怎么了,你搪塞过去了,我也没在意,后来我生下孩子又是一个死胎,我在昏迷中分明听到你大大地啊了一声,可是我醒来后问,你说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一声惊叹你并不知道。兰蕊我怎么会听错呢,我们朝夕相处,我对你比对老爷还熟悉,我怎么会听错你的声音呢?自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大夫说我得了绝育的病症。我记得你比我还难过,一个劲儿哭,好半年都黑着脸,缓不过劲儿来。兰蕊你说说,你心里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你又怎么会那么难过。”
一支蜡烛早就燃尽,珠泪沿着高高的烛台流下来,最后一息火苗挣扎一会儿,终于完全消失,屋子骤然跌入无边黑暗。
磕头声在黑暗里嘭嘭嘭响,“姨太太我对不起你,兰蕊就是死一百遍都不能抵消对姨太太的愧疚,可是兰蕊发现得太迟了啊,那时候你腹中的胎儿已经八个月了,她们说药性已经深入孩子骨血,来不及施救了,所以我只能紧紧闭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想着你还年轻,还会生育,下一胎奴婢会好好守着你替你操心,不叫你出一点点差错。可是奴婢哪里知道你再也不能怀上孩子了……奴婢就更不能叫你知道这背后的秘密了,因为你知道了只能白白地多一些伤心,更糟践自己的身子。奴婢还不如不说呢,我们就这样过日子啊,奴婢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守着姨太太你,我们不去招惹她,她也就不会再来为难我们,她会叫我们平平顺顺过完后半辈子的。”
“兰蕊。你知道吗,其实我已经不恨了,早就恨不起来了。这些年,流了那么多的泪,恨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又有什么用呢。死了的再也不能复活。我的病症再也不能好起来,我恨又有什么用呢?只是我需要知道真相,需要亲耳听到你说出真相,不然我一辈子不能安心。死也难以瞑目。”
“姨太太——”兰蕊身子颤抖得筛糠,连周围浓黑的夜色也跟着在颤抖。
正月十一日,清州通往灵州府的官道上,套着大青马的马车在风里疾驰而过,车轮滚滚。马鞭脆响,车辕前的青衣车夫不断挥鞭。上好牛皮所拧鞭稍在干冷干冷的空气里甩出噼噼啪啪的脆响,车厢里一个声音不断地催促,“快点,阿牛你能不能再快点?我一定要赶在元宵节之前到达柳府!”
车夫阿牛脸色微苦,有些为难,“公子爷,这才刚刚离了我们清州府地界啊,这一路走去路途遥远,再说路面还有上次大雪残留的冰块呢,没法再快了呀,夏天时候路面畅通,这一趟也需要跑上整整的三天功夫呢,现在可是冬天啊,天短路滑,奴才估摸着大后天傍黑我们能赶进门都算幸运呢,架——架——”
挥鞭子的声音一声紧跟一声。
“灵州府是文化古城,历史积淀深厚,文化品位不俗,是我们新建的清州府没法比的,就拿每年的元宵节灯会来说吧,我觉得人家灵州府办得才有意思呢,我们清州府人除了做生意挣钱,哪里懂得什么文化呢?每年带着表妹们出去街上看灯会,猜谜语,人山人海,那才叫有意思呢。”
随着语声,车厢后面暗红车帘子掀开了,露出一张清朗白净的脸,却是一个十五六岁少年儿郎,剑眉俊目,乌发高束,眉宇间难掩内心的焦灼,正是清州府白家的儿郎白子琪。
“我们套车的可是最好的大青马啊,要是换了别的马种公子爷你试试,只能比这个更慢。”
车厢里,坐在对面的小厮轻轻提醒。
说完也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小厮抿着嘴偷偷笑。
被白子琪一转头瞧见,“好你个小东西,你笑什么?是不是在心里腹谤我呢?”
白子琪说着举起手中一把折扇,作势要打,扇子举得高高的,等落下去,却忽然变轻了,打在小厮笑嘻嘻的脸上,不疼,挨了一下他倒是笑得更欢了。
“公子爷,这大冬天的,你怎么忽然记起来拿扇子了?还有,你以往来灵州府只是拂不开太太面子,才去瞧瞧姨母的,也没见你这么高兴急迫过,怎么这次恨不能长翅膀飞过去呢?是不是那里有什么绊住了公子爷的心让你念念不忘啊?”
“好啊你个猴儿崽子,敢跟我油嘴滑舌啊,我把你惯得没大没小了,瞧我揍你!”
扇子真的啪啪落下去。
小厮护着头倒在车厢里呵呵笑,一面求饶,“好我的公子爷哎,奴才不敢了,不敢了……”
车轮粼粼,蹄声嘚嘚,迎着干硬的西北寒风往前奔走,很快汇入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旅客当中。
白子琪望着手里扇子怔怔出神,是啊,小厮说得不错,三九寒天的,真不是玩扇子的时候,可他还是顺手带了一把,送他启程时母亲还打趣呢,说你是准备一直在灵州府待到夏天吗,怎么连夏天的用具都带上了,他莞尔一笑,搪塞过关。
为什么要带一把扇子?
其实原因他早就心里知道,从前每到了夏天,他拿着扇子一出现,总有女孩子夸赞他风度翩翩,尤其白衣胜雪,黑发飘飘,手里再打一把折扇,边走边扇,那情景,那感觉,真是说不出的风神逸彩,任什么傲娇的少女见了都禁不住侧目。柳府那几位表妹可不是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吗?她们都见过自己在夏天里的风流神采,只有一个人没见过,他忽然就想给她看看,带给她眼前一亮的震撼。他只想着这种效果,却忘了夏天还远远未到,真是遗憾。后来他想通了,冬天就冬天吧,冬天怎么啦,冬天我偏偏打扇子谁能把我怎么样呢,又没碍着别人什么事儿,到时候要是有人敢笑话,我就大大方方拿出来,说是专门拿请她在上面题字的,那不就解释得通了吗?
这想法不错,岂是这愣头小厮能想到的?他也不解释,只是一个劲儿扇扇子。小厮被吹得凉飕飕,侧着脸躲,“公子爷,你能不能别扇了,奴才不热,不敢劳驾公子爷替小的扇凉风——”
白子琪含笑,德性,是给你扇扇子?想得美,是人家心里高兴,忍不住想扇,明白吗?
想到三日后就能见到那个安安静静的小小身影,那微微含笑似蹙非愁的面容,那行云流水的字迹,那一屋子好闻的草药味儿,白子琪心里像揣着一面大大的湖水,水面清澈,波澜微荡,心里头怎么会这么这么幸福呢,忽然感觉这么千里迢迢去一趟灵州府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未完待续。)
57 暗别
正月初二开始,柳颜就看着小丫环动手整理自己的屋子,所有穿过的旧衣旧鞋旧的被子褥子枕巾绣花的帕子袜子都翻出来,竟然摆了满满一炕,她一样样拿起来看,看过了,随手分配给各个丫环,她们能穿就拿去穿,不能穿用的,叫拿出去送了自己的姐姐妹妹也可以。其实府里的小姐用过的穿戴,就算旧了,也还是很不错的,几个小丫环欢天喜地地接受了所有的馈赠。
只有贴身伺候的大丫环兰穗暗暗垂泪,小姐要嫁了,从此要分开了,她心里难过,跟了小姐这几年,早就跟出感情来了,她舍不得。
但是小姐好像很豁达,竟一点都不留恋,最后连一些简单的首饰头面也都一一送人了。
最后闺房里只剩下一堆新嫁娘的新衣衫,柳颜也不穿,任由它们堆在那里放着,她依然只穿一身最家常的半旧衣衫,神色淡淡的,既没有新嫁的喜悦,也不再有最开始的悲伤,兰穗偷偷观察,心里高兴,悄悄去回了四姨太,说四小姐好像是情愿这门亲事了,不再哭哭闹闹,张氏听了也欢喜,说女孩儿家嘛,总有出嫁的那天,高高兴兴的嫁了也好。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中院。
大太太盘膝坐在炕上,一面古色古香的小木桌儿摆在炕前,这木桌做得极为精致,桌面木纹细密,打磨得光油油几乎能照出人影来,四个桌子腿上包了小巧的绸布绣花垫子。那垫子一个个包成荷花状,远看上去就像是四朵荷花轻轻把桌子烘托在水面上。
桌上的大瓷碗里盛着半碗黑红汤药,热气袅袅。柳陈氏的银盆大脸隐在热气后面。
“不哭也不闹,每天吃了饭就安安静静地睡觉,睡起来坐着绣花儿,变得又安静又温柔,完全是一个待嫁的大家闺秀了。”李妈笑呵呵回禀。
“这才像我们府里调教的女儿嘛,虽然是庶出,不过既知书达理。又温柔懂事,嫁过去还不是和嫡出的女儿一样尊贵体面。”
陈氏一面用一把渗色釉长柄勺子慢慢搅动汤药,一面缓缓说道。
这药不好喝。实在苦得紧,只是,为了达成心愿,再苦也得喝下去。一天三碗。一顿不少,她已经喝了半个月了。
“不过,忽然变得文静听话了,这倒有点反常呢,四小姐一贯不是这样的性子,一开始没少哭闹,我还担心她不肯就范呢,想不到她自己忽然转了性子——不过吩咐下去叫伺候的人留心着点儿。再费神操心三五天,离出嫁也就这几天了。等平平顺顺嫁出去,我们也都安心了。”
李妈把头点得拨浪鼓一样,匆匆地去了。
丫环端着饭盘子进来,因为自从议嫁后,柳颜心情不好,神情恹恹的不愿意去中院和大家一起碰头吃饭,所以大太太特意吩咐了这些日子她的饭菜由下人端来在闺房吃。
想不到今天柳颜从枕上爬了起来,“我今儿去母亲那里吃吧,就要走了,好好陪陪大家。”
这句话一出,兰穗忽然眼眶一酸,她赶忙低头把泪水控制住,不敢叫主子瞧见。
是啊,已经是十一了,小姐陪着大家吃饭的日子也就三五天了,这一嫁出去,以后回家来共同用餐的日子那就是屈指可数了。
柳颜也不梳洗打扮,只是略略擦一把脸,披上大氅就颤巍巍出门,这些日子她的身子好像显得很虚弱,饭量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这身子竟然短短几天功夫就迅速消瘦了下去。兰穗看在眼里不敢跟人说,只能自己心里暗暗焦急。
柳颜出现,本来刚刚摆好了碗筷要开饭的一桌子人都愣了。
“快去扶颜儿过来,我们正念叨你呢,可好就来了——”大太太脸上堆出亲热的笑。
柳雪蹬蹬蹬跑来拉了柳颜手,“四姐姐,你有好些日子不来这里吃饭,雪儿顿顿都吃不香呢!”
柳颜伸手摸摸那水嫩嫩的小脸儿,轻轻一笑,“是姐姐不对,姐姐以后天天来陪着我们雪儿吃饭好不好?”
“好——”柳雪高兴得鼓掌。
饭桌上格局和过去一样,只是不见柳老爷。
“怎地不见爹爹,最近,爹爹很忙吗?”柳颜望着大太太。
陈氏脸色一凉,不过很快就笑起来,“你们父亲呀,现在一时三刻都离不开小公子宝儿呢,估计是在你们九姨娘那边吃了。”
这顿饭吃得很慢,主要是柳颜拖慢了大家的速度,这个过去干什么都最利索的柳颜,今天吃得很慢,简直是一粒米一粒米地挑着吃,她吃得慢,大家也都不由得跟着放满了速度。
但是她没有吃菜,只把一碗灵州香栗米吃得干干净净。
等下人撤了桌子,柳颜慢慢站起来,也不着急走,只管望着柳眉柳沉柳映的脸一个一个看,她目光冷静,像一把锋利冰凉的刀子,被看的人不由得身上不自在,好像有毛毛虫在脸上爬。
“和自家的姐姐妹妹们一起吃饭,真是好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
这话说得伤感,和柳颜同一天出嫁的柳眉也忍不住埋下头一阵难过,这一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再回娘家的日子是有的,可是姊妹们四角齐全地像这样聚在一起,可能就有些困难了。
柳颜忽然望着陈氏深深弯下腰去,施的是大礼,面容含笑,“母亲,”轻轻唤道,“这么些年,母亲疼了颜儿一场,颜儿心里都明白——”
陈氏定睛望着,心里说还真是啊,真的变了,从前见了人爱理不理的,现在倒是懂事多了。
柳颜继续往下说到:“颜儿是女儿身,没别的本事报效父母养育之恩,只能把这身子由着父母支配,父母叫我嫁哪里,颜儿就嫁哪里。”顿了顿,“只是颜儿这一走,留下父母跟前,还得麻烦映妹妹,雪妹妹等多多尽孝。所以,还请母亲以后自己保重身子,颜儿去了。”
说完了再不停留,径直扶着兰穗的手轻轻离去。
陈氏呆呆坐着,一张面皮渐渐僵直,从喜悦转成愤怒,忽然一巴掌拍在桌上,“她什么意思?是在出言责怪于我吗?女孩儿家,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事是你们父亲做主定的,犯得上赖我吗?”
李妈刚好进来,陈氏盯住了她,“你还夸她转性儿了呢,说什么安静温柔,我怎么看着还是那个一根筋。”
柳颜出门并不回流云堂,带着兰穗转进沐风居,果然柳老爷留在沐风居。
丫环进去回了话,得到允许,柳颜慢慢迈进门,跟父亲九姨太见了礼,低头看看枕上的宝儿,摸了摸孩子娇嫩的小脸颊,孩子已经知道望着人笑了,盯着柳颜不断咧嘴儿笑。(未完待续。)
58 伤离
柳颜慢慢从腕上褪下一个羊脂玉手串儿,放在小枕头边,“五姐姐给宝儿的心意,等你长大了看到它你就会知道曾经有过一个五姐姐呢。”
李万娇望一眼柳丁茂,心里说这丫头忽然跑进来,说的什么话啊,怎么听着好像要生离死别了一样。
不过她很快就笑起来,那个羊脂玉手串很珍贵,不管五小姐疼襁褓里的弟弟是真是假,这礼物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另外五小姐马上要嫁了,所以难免伤心吧。
柳颜望着宝儿瞧了一会儿,站起身,忽然望着柳老爷拜了下去,双膝跪地,端端正正地磕头,磕完了爬起来,双手下垂,声音清丽,“爹爹,过了十六颜儿就走了,这一走山高水远的,以后我姨娘就托付给爹爹了,她只有颜儿一个女儿,颜儿这一走,她难免孤苦难过,还望爹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那意思很明白,是希望柳丁茂能多惦记着点那个生养她的可怜女人,时间长了去陪陪她,聊以解解寂寞。
柳丁茂自然知道这个姨娘指的是四姨太。
柳丁茂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自己的女儿,说实话,女儿众多,他心里只盼着能有个继承香火的健康儿子,对于女儿,又是庶出,在他意识里,也就跟多出的一件衣衫,一个丫鬟,没什么区别,既然托生到这个家里来了,只是衣食无缺地供着她吃喝就是了,所以从来没有和这个女儿好好说过话。或者记起来疼爱关心一下她。
柳丁茂愣愣望着,心里想着从前只听大太太经常在耳边唠叨说什么五姑娘脾性不好,高傲清冷。不合群,所以我自然跟着更不喜欢这个五姑娘,之所以要把她嫁给张翰林,因为她是众姊妹中最聪明学识最好的一个,张翰林不是一般人,是儒林老宿,像柳眉柳沉这些庸常女子只怕入不了人家眼。无奈这才选了柳颜。
柳老爷郑重点头,“你放心去吧,张家是书香门第。儒学世家,不会委屈你的。你姨娘那里我自会善待。”
有这句话就够了,就能放心地走了。
毕竟是爹爹亲口答应的。
柳颜福了一福,告辞出来。
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可以踏踏实实上路了。
寒风嗖嗖地吹。耳边徘徊着一个声音:
“十二晚上药效开始发作,到时候你安心躺着入睡就是。你一死,张翰林家的亲事自然不再作数,自有人会做了结,等将你装殓入棺,按照我们柳府的规定,尸骨会暂时停放家庙……”
明天就是正月十二了。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做了交待。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荡荡的,好像在牵挂着一个人。那个身影模模糊糊在心头飘忽。他远远地站立,长身如玉,嘴角噙着调皮的笑。
白表哥,你会不会像往年一样,元宵节赶来这里看灯会?今年还是由你带着姐姐妹妹们一起去看吗?你带领我们,保护我们,买了小零嘴儿一个一个分给我们……今年你肯定还是会来的,只是你能留意到吗,人群里已经少了一个身影,你会不会为此伤心呢,哪怕这伤感只有一点点,只是像云彩轻轻划过你的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你能在灯火阑珊处看到我含羞的笑容吗……
正月十二的天气和昨天一样,微晴,有风,透骨的寒风不停地吹。
黄铜镜面前,兰草捏着梳子,“小奶奶,今儿梳什么发式呢?你创造的那个‘马尾式’还是别的?”
哑姑望着镜子,镜子里的人气色明显比第一次看到的好了许多,“就来个简单的丫环髻吧,今天我得出去办事,时间很紧。”
饭后兰花留下教深儿浅儿习字,哑姑身后跟了兰草,两个人先到中院,兰草从怀里抖出一包蜜丸,“新做的冰梅雪梨丸,我们小奶奶的意思是吃完了这些就可以歇歇了。到时候需要诊了脉再决定换不换药。”
送完药不回去,顺路进了旁边双鹤苑。
双鹤苑里不见鹤,只有一只画眉在笼子里孤单地蹦上窜下。
三姨太也不起身迎接,只是从绣花架子下抬起头,笑了笑,“兰蕊,烹茶。”
来访者是小哑巴,主人是不怎么爱说话的人,大家默默坐着,只能听到花针穿透白绫布的蹭蹭声。
出了双鹤苑,又进了红泥筑。
六姨太带着柳眉热情地迎接了兰草主仆,红泥筑里布置雅致,尤其室内摆的是藤编桌椅,上面摆着一套古朴的茶具,从茶壶到茶盅到茶罐,万一不精致玲珑,处处透着雅意。
六姨太说话细声慢气,却显得十分热情,不像三姨太那么冷淡。
主仆对坐,喝了两盅茶,然后起身告辞。
“这是留韵厅,住着七姨太太,清州女子,长得可好看了,可惜娶过来不生孩子,你说咱府里不生孩子的女人还算是女人吗,所以老爷只宠了一年多就不常来看了。奴婢听说她可会弹琴了,常常半夜里不睡觉,起来通宵地弹琴。为了这个被九姨太狠狠骂了一架呢。骂了以后就收敛多了,不怎么弹琴了,所以我们也就经常听不到琴声了。
哑姑停步,望着留韵厅屋檐上古朴的瓦片,心里一阵感慨,又是一个古色古香充满灵性的女子,可惜命运多舛,生在了这样一样时代,要是放到她来的那个社会,会是多么出彩啊,一定会将生命挥发出最艳丽的光泽。
兰草拍门,门从里面扣着,没人应答。
兰草连着两次通报自己的身份,里面还是静悄悄的。
她们只能离开,但就在转身之后,有一缕琴音忽然从门缝里淡淡逸散出来。
兰草惊喜,“要不要再去拍门?里面有人!”
哑姑摇头,“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缕琴音出墙来。”
浅水阁好像早就等着她们主仆来访,小门老早就敞开了,一个眉目伶俐的丫环迎上来高兴地笑,“我们姨太太天天念叨你们呢,快进去吧。”
八姨太抱了襁褓里的七小姐喂奶,见了哑姑呵呵地笑,“你能到处走动了,说明身子大好了。”说完才记起她压根就听不到,便转脸看向一边的兰草,“天晴的时候多带你主子出来走走,散散心,别在那小院子里把人憋坏了。”
兰草含笑答应。
哑姑进门只瞧着那七小姐,小丫头显得有些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吃一口奶,吐出来,再喂,又吐出来,吐得小围裙上白花花的。(未完待续。)
59 假死
哑姑伸手接了孩子,抓起她小手手查看,又看了口唇舌头,又摸了摸小肚子。想不到这孩子不哭,眼珠子骨碌碌望着哑姑,等摸到肚子,她就咯咯笑。
哑姑冲兰草一点头,兰草看看左右只有一个丫环在跟前,知道是最贴身的婢女,这才低声说了起来,“八姨太太,我们小奶奶想把把你的脉。”
八姨太一愣,随即笑了,捋起袖管,露出一截羊脂玉般洁白的皓腕,哑姑直接搭手上去,把住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再不逗留,起身告辞离开。
丫环有些不解,“听说她会接生,会看产后病,可没听过会诊脉啊,难道会看……”她不敢往下说了,其实八姨太现在没病,要说有也是心病,唯一的愿望是能怀上一个男胎平平安安生下来,难道小哑巴连这个也会看?
八姨太倒是豁达,轻轻一哂,“都说她又哑又傻,我怎么看着挺懂事儿呢,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不能说了。
其实丫环也明白,可惜嫁了个傻子,要是遇上好人,说不定还能有几天清福可享,嫁了柳万那样的傻子,迟早注定守寡,他活着她守活寡,他哪天病死她更要守寡,她这辈子的苦日子,已经能一眼看到头了。
哑姑带着兰草最后才进了流云堂。
直接进去见柳颜。
柳颜躺在被窝里,面色淡黄,见了她们也不起身。只是淡淡地笑着,冲兰穗点点头,“你去守着门口。我想和她们说说话儿。”
兰穗面有忧色,“小姐你别多费神啊,说一小会儿就可以了,你今儿精气神儿可远不如昨天呢,奴婢想去请大夫你又不让……”
“去吧,谁叫你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呢?”柳颜不高兴了。
兰穗只能含屈退下。
兰草也跟着退下。
套间的小门轻轻关上了。
“你不在跟前陪着吗?你家主子是哑巴,你叫她们怎么沟通?我家小姐又不会打手势儿。”兰穗推一把兰草。提出担忧。
兰草只能进门,却不再进套间,只是在门口盘膝坐下。静心等待。
哑姑闪目观察,五小姐的闺房很温馨,看得出是个很热爱生活的姑娘,也很会装扮房间。小炕前挂着落地暖色锦绣帷帐。上面刺绣一副美人怀抱琵琶图,画面巨大,刺绣极为繁密,想来是花费了不少时间和功夫才做出来的。
帷帐半遮半掩,流苏丝穗沿着帷帐四边自然下垂。墙壁上挂着绣花荷包,香囊,还有几种刺绣小动物,造型灵巧可爱。被褥、枕头无一不精致、素雅。桌上的各色小物件都一一套着绣花护垫。显得分外讲究,温馨。一种女孩儿家闺房的气息扑面而来。柳颜是一个很会生活。能懂得怎么生活的女孩。穿衣打扮和室内布置,都显示出她的风格特点。
一切都显示出这是个心思高傲、出尘脱俗的女孩子,正是这样的女孩,往往不愿意和尘世苟且,宁可做出舍弃生命的壮举。
此刻这个女孩子安静地躺着,已经看不出她是那个曾经活泼、冷艳,甚至有些高傲的大家小姐。
哑姑从锦色棉被下抓住一只手,这只手比哑姑自己的小手还凉上几分,从前她身体不错,不肥但也不瘦,可是现在这只手轻飘飘的,手背上淡蓝色的脉管显得清晰可见。
哑姑轻轻摩挲着这只单薄的手,声音低沉,“天黑时分药效就会集中发作,你会很快停止呼吸。不痛的,你放心,不会痛苦,只是迷迷糊糊失去知觉,就跟睡着了一样。你就当睡了一大觉,做了一个长长的睡梦吧。”
这声音,不好听,也不难听,语速很慢,一字一字落在耳里,让人想起夏天时候廊檐下滴滴答答慢落的雨水。
柳颜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这时候还来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药已经全部按时服用,现在就算害怕,就算怕痛,就算后悔,都已经没有任何作用,难道世上还会有后悔药可买?
况且,直到目前,她都还没有后悔过,如果真怕了,那就不是她柳颜了,那个说一不二敢作敢为的柳颜。
哑姑忽然微微俯身,一口热气悠悠地扫着柳颜的耳根,“我知道你很怕,但是你很勇敢,你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我佩服你。可是你别怕,你不会失去生命的,我给你的不是毒药,是一种能续命的假死药,这种药能保你不吃不喝呼吸停止昏睡七天,七天时间,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等你醒来那天,张翰林家的亲事纠葛应该已经解决了,那时候你已经是自由之身,到时候会有人会去家庙接你出来。”
柳颜还是静静躺着,目光停止了转动,静静凝神望住这张小脸。
“别怪我现在才来告诉你,既然是在演戏,就必须演得逼真,我怕你演技不过关,不够像,不过还好,你太入戏了,简直能把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这样的奇女子世上少有,所以我更不能让你死。”
说着伸出一个小小巧巧的女儿手,白生生的手心里是一颗乌油油闪着光的药丸。
“九转还命丹。天黑前用温水化开喝下去。然后你就踏踏实实睡觉吧。”
这只手真是太小了,就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女孩的手,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同样瘦瘦的,弱弱的,嫩嫩的,白白的,沿着胳膊往身上看,往脸上看,容色平静,神态安然,人还是那个小哑巴,只是,已经不是那个最初进府里的小哑巴,那个小小的童养媳,见了人从不敢抬头看,神情惶惶的,恨不能永远躲起来;眼前的这个小哑巴,却那么沉稳,那么安静,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她牵挂萦怀,没有什么事会让她担心不安。一切皆在她意料之中,也在掌握之中,所以她能做到气定神闲,安然悠哉。
柳颜没有接药,伸出手,来摸对方的手,这小手和自己一样,凉凉的,薄薄的,手背上的脉管几欲透明。
“你会说话了,什么时候的事?”忽然,柳颜轻轻地问。(未完待续。)
60 秘密
柳颜的口气和神态也都淡淡的。
什么时候她也学会了这个小哑巴的这种安静?
哑姑握住了这只手,无限爱怜地摩挲,“那次,撞伤之后。”
声音里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好像在说一件早已远去的往事。
柳颜眼前闪过一个画面:
如惊弓之鸟的小小童养媳,跟在丫环身后亦步亦趋往回跑,准备逃回自己那个安身立命的小小院落。
“站住,鬼鬼祟祟的跑什么跑?”偏偏被柳映瞧见了,大喊。
受了惊吓的童养媳呆呆收足,傻傻站立。
“是不是偷了我家东西要藏起来?穷佃户家出来的小残缺,肯定手脚不干净!”柳映冷笑,冲身后的丫环挤挤眼。
丫环会意,跨上去一步,“那样人家出来的女孩,肯定见什么偷什么,五小姐我们要不要搜一搜身子?”
“说,偷了什么?藏在哪里?准备怎么送出府去?”柳映粉面含笑,一脸捉弄戏耍的目的,就像猫玩老鼠。
扑通,童养媳和小丫环双双跪地,同时磕头,小哑巴不会说话,嘴里呕呕呀呀喊着什么,小丫环泪水飞溅,“五小姐我们没有偷东西,我们小奶奶不是贼,我们只是出来走一走散散心……”
“先把这伶牙俐齿的小蹄子掌嘴吧。”柳映神色淡淡。
立时有仆妇扑上去按住了小丫环。
童养媳忽然扑上来,紧紧护住小丫环。紧张惊恐得一张小脸都扭曲了,嘴里呕呕叫着,想必是恳求。是辩解,是不屈。
可是没人听得出一个小哑巴在说什么,也没有人有那个耐心去倾听。
惶急混乱中,小哑巴被两个粗壮仆妇拿住了,她不服,挣扎,撕扯。要去救护小丫环,发生了撕打,一个妇人扭着她的头对着假山的石头咣一声撞去。
只是一刹那的事。血流出来,她昏死了过去。
“晦气!”柳映拍拍手,扬长而去。
那时候,柳颜也在花园里。她没有出面。不管是制止,还是施救,都没有做,她只是在一棵花树下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她不愿和骄横难缠的柳映交涉,同时也因为被欺负的人实在没有自己出手相救的理由,一个童养媳的死活,和柳家四小姐有什么关系。
就是那一次她昏了过去,后来听说谢先生也去瞧了。说没救了,等着收尸吧。忽然一天。丫环传来消息说她又活了,没死,只是被拖去板凳房受罚了。
那时候四小姐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哪里再有心思关注一个不相干之人的事儿。
想必,就是那次醒来之后恢复了说话的功能吧?
“对不起。”柳映慢慢说。
早知道有一天你会帮我,我就应该早一点帮你一把,现在想起来,眼看着你受欺负我却旁观不语,好像确实对不住。
“没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哑姑还是淡淡的。
是啊,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是有不一样的命运的,就像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注定一出生就锦衣玉食;而穷佃户的女儿,注定要受到屈辱打骂。这是命,我认了。
柳颜忽然有一点愧疚,“还是对不起,不过,现在好像没机会补救了,等我醒来吧,这次不死的话,醒来之后我一定会好好对待你。”
幸好还有机会,这条命不会死,七天后还会醒过来,那么,那时候做朋友做闺蜜做最亲近的姐妹吧,那时候我会好好保护你。
“好吧。”面前的小脸儿忽然甜甜一笑,小手用劲握了握大手,“安心休息,记着,这是我们的秘密。”
起身,轻轻落下帷幔,带起一阵最轻的风,小小的身子轻轻灵灵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们的秘密……”柳颜喃喃。
同时使劲握住了手心里那颗圆溜溜的药丸。
多好,居然不是真正的去死,而只是假死。喜悦像潮水在心里弥漫,袭遍全身,忽然两眼潮湿,浑身温暖,好像重新捡回了一条生命。
既然下了决心去死,悲愁一直笼罩在心头,她已经丝毫不留恋生命和这个无情的世界,可是当服下所有药丸,悲壮地躺在床上等死的时候,忽然有人告诉她可以不必死,还能逃脱那个不幸的婚姻,那一刻她惊呆了,麻木了,现在才回过味儿来,心里的悲伤潮水一样褪去,巨大的生的**重新占据了心。
看来人还是留恋生命,留恋这个世界的。
她自己也一样。
那个小哑巴,真是个奇怪的人,她,竟然有那么大本事,接生,救了九姨太母子,现在又能让自己假死。她,肯定不是那个小哑巴,而是另外的一个什么人。只是,她明明是那个小哑巴啊。唉,想不明白,浑身酸困,头脑昏沉,想必药效在一点点加重,不想了,等我醒来后再好好问问她吧。那时候真的要好好跟她做最亲密的朋友,好好对她,再也不许她受到一丝一毫的欺辱和委屈。
只是,这一死重新醒来,此身该如何安置,又将如何面对这个世界,有些事自己能做主吗,浓浓倦意袭来,她忘了去仔细思量。
柳颜合眼浅睡,面容含笑。
兰穗呆呆站在炕前,望着小姐面上那层淡淡的清笑,她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些日子以来,小姐过得很不如意,刚开始听到给自己定亲的时候悲愁忧郁,成日怏怏不乐,后来呢,好像想通了,接受了这门亲事,变得安静下来,但是成日家不是对着手里的针线发呆就是神色冷峻,今日又为了什么,忽然笑起来了?难道是转过心性儿,终于明白了嫁给翰林老爷家是别人不一定能求来的好福气,所以才真正的高兴起来了?
是什么事儿让执拗的四小姐终于明白过来了呢?难道是那个小哑巴的造访?
那只是一个小哑巴,一个天生的残缺人,又是个比四小姐还小几岁的孩子,她来了又能有些什么开解的话呢?
兰穗摇摇头,替小姐把被角掖好,借着窗口的白光看,她忽然有点疑惑,擦擦眼睛,再看,发现小姐的面色的确很难看,蒙着一层浅浅的淡黄,明显是一副病容,好像她比过去这几天更严重了。
“四小姐,要不要奴婢告诉四姨太为你请大夫来诊诊脉呢,怎么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病了?”
柳颜不睁眼,只是摇摇头,“不用,我好好的,只是累了,想好好歇一歇。兰穗,晚饭时候记得叫醒我。”
兰穗只能悄悄退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