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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姑玉经全文阅读

作者:白子袖     哑姑玉经txt下载     哑姑玉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1 不识

    柳陈氏打开宣纸,不经意地粗粗扫了一眼。

    兰草恭恭敬敬站着,小脸儿不敢看一边的白子琪,却又想看,故意地板着脸,声音很响亮,口齿清晰地复述着主子的三条要求。

    “不准用香料?难道连绿泥香也不能用吗?那可怎么行?绿泥香可是我们灵州府最名贵的香料,安神宁心理气调息助益睡眠,效果都很明显,我现在每晚要是不点上一盘可是睡不着觉的。”

    不能用酷爱的绿泥香,这不等于要陈氏的命吗,所以她闻言就软软地反抗了一句。

    白子琪的注意力却被第二件事吸引,“她说不能泼水、灌水、针刺穴位,也不能乱动?那是什么道理?”

    说着看了眼炕上,炕上的柳万正跨骑在一只大肥猫背上逗着玩,猫被折腾得痛苦不堪又无法摆脱,喵喵叫个不停。柳万病情发作过后其实挺乖顺的,除了嘴角有些向下耷拉,和正常孩子没什么大的差别,有时候说出的话也完全是十岁孩子的智力。

    兰草摇摇头,对于大太太和白表哥的疑惑,她一样都不能解答,她来只是做个传声筒。

    白子琪从大太太手里接过那张生宣。

    字体不大,但是稀疏,给人感觉写字的人才刚刚习字,连笔都捉不稳,所以写的有点吃力,字迹歪歪扭扭,不过还好,还算清晰。

    看着看着白子琪眉头皱成了一团揉得变形的抹布。

    这写的是什么字体?

    怎么看着挺陌生。

    柳陈氏发现了外甥的异常,也俯身来看。

    白子琪将宣纸摊开在桌面上,一字一字往下看,一共三行字,前面的大,后面紧跟着一串小。

    白子琪看看他姨母。

    大太太望着外甥。

    两个人同时反问:“这写的是什么啊?怎么叫人看不大明白啊?”

    陈氏摇着外甥的胳膊:“琪哥儿你是读书人,学识深厚,你应该认识吧?”

    她的外甥有些茫然地摇头,“姨母,这、这分明是汉字,可是,又好像不是啊,汉字不是这个写法。虽然我朝自开国以来地域上就偏于一隅,但是对于中原汉文化,两代帝王都十分重视,我等学子更是日夜勤奋学习,从上古到春秋战国到隋唐五代,哪朝哪代的文史典籍文化变迁我们都掌握了个大概,汉字从仓颉造字开始,流传至今经历的各种变迁,各种不同字体,包括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魏碑行书草书外甥都曾有所涉猎,做过研习,可是姨母,这字体实在是生僻啊,初看简单,细细琢磨却又和当今字体大有不同,所以外甥只能粗粗认出这几个形貌繁杂的字体,另外这些看着十分简单,可我竟是一个都认不出来。”

    两个人抬头看,那小丫环兰草一脸笃定候在原地。

    “这字是谁写的?”

    陈氏的神色有点阴沉不定。

    兰草不卑不亢:“回大太太话,是我们小奶奶写的。”

    陈氏紧跟一步,“你亲眼见着她写的?”

    兰草一看这神色,就预感到事情不好,心里紧张,但是口齿不乱,“奴婢在一边研磨铺纸,看着我家主子写出来的。”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陈氏忽然发话:“兰草你回去吧,好好地伺候你家主子。”

    等她小小的身影刚迈出门槛,白子琪就等不及了:

    “姨母别急,外甥在寻思,这可能是华夏周边哪个蛮夷小国自己创造的文字所以世人不识,要不外甥带出去请那些学识高深见多识广的老先生瞧上一瞧,说不定有认得的。”

    白子琪书生心态,见了从未见过的字体,又惊讶,又喜悦,这是好学之人骤然见了一种新学问的喜悦恨不能当下就学会它,掌握它,所以这纸上的内容写了什么他倒不急于知道,更想弄清楚的是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字体。

    陈氏却眉头暗皱,“这个小哑巴,哦不,万哥儿媳妇,她一个穷佃户家出来的孩子,又怎么会写字呢?以前没听说过我们庄子里哪个佃户家的孩子进过学堂,况且这田佃户家更比一般人家贫寒一些,一双儿女都是哑巴,要是有钱送孩子进学堂,那肯定就有钱带孩子求医看病了……不对,琪哥儿,我总觉得这事情有蹊跷,你想想,这事情细细一想就不对劲,她一个小哑巴,要是家里有钱也就不会拖着租子迟迟不交了,更不会三吊钱就把女儿卖出去做童养媳妇,还有呢,这小哑巴刚来时候什么样,见了人恨不能钻老鼠窟窿里去,现在呢,说变就变了,竟然跑来跟我谈条件,那天谈判的情景你也看到了,你看看那小哑巴,哪里还是一个童养媳在婆婆面前的样子,大刺刺坐在那里,目光呆呆的,好像有多少心事揣在怀里,镇静得叫人吃惊呢,倒弄得我这个当婆婆的沉不住气,失了架子。

    姨母承认自己求子心切,如今什么鬼神佛道我都信,只要能让我心想事成怀上儿子,不管是谁我都当他(她)是活菩萨,一切条件我满足他(她)。

    可是琪哥儿,姨母是身在事中迷,你旁观者清,你来说说,这事情一开始是不是就错了,姨母压根就不该信一个小哑巴的胡言乱语?

    对,她是替九姨太接了生,还母子平安,可那也说不定只是运气好,瞎猫碰了个死耗子呢,就凭这个怎么能说明她有起死回生救人危急的本事呢?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连孩子都没怀过,又哪里懂得生育之事呢?

    你说她会不会在变着花样耍我们呢?

    现在我可是满足了她提出的一切要求,连那棵最珍贵的老梅树都挪了窝儿,这大冬天的哪有挪树的,要是挪活也就罢了,这要是折腾死了,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呢。我可不想成为府里的笑柄。”

    面对姨母这个中年女人突然爆发的碎碎念,风度翩翩的白子琪外甥可是不会随便打断姨母的,他玉面含笑,静静听完,最后才轻轻一笑,陈述自己意见:“姨母,外甥还是那句话,试试比不试好,只有试了你才有机会,不试的话,岂不是连唯一可能成功的机会都没有了。就目前看来,她也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来不是?至于梅树嘛,依外甥愚见,还是挪了好,你这屋前黑压压罩一棵老树,遮挡了窗口的阳光,给人感觉屋里老是有点儿阴,阴气重的话,对女子起居尤其不宜。这番话其实外甥很早就存在心里,只是不敢轻易对姨母开口。”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亲切入心,又把陈氏那颗动摇不定的心给说得坚定了,“好吧,那我就暂且再信这小哑巴一段时日。”

    白子琪捧着宣纸,急不可耐去找姨夫柳丁茂请教切磋。

    陈氏望着博山炉,一咬牙,“兰梅,把绿泥香断了,从今儿起暂停使用。”

    刚从外面赶进来的兰梅一听这话脸色转了转,心里有疑问,不敢询问,乖乖将一盘还未燃尽的绿泥香撤掉了。

    一会儿柳妈来了,大太太的差事很简单,“你想办法着人去庄子里打听那个田佃户,他家女儿念过书没有?可识得字?这孩子从小除了又聋又哑,还有什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地方。这些年除了在家里养着,她有没有跟着什么人出过远门,比如被和尚道士姑子一类的异人化了跟去的经历。”

    兰梅在身边静静听着,今天陈氏没有支使她出去喂鹁鸽,也就是说大太太对自己还是和过去一样,不是什么事儿都设防,还是把自己当贴心人。这让兰梅昨天一直很黯淡的心里忽然高兴起来。

    柳妈垂着头听着,绝不多问一句,听完了吩咐掉头就走,也不告辞,显得很没礼貌。

    就算兰梅在大太太身边久了,也早见惯了柳妈这副目中无人的呆相,兰梅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么一个脾气硬臭不恭不敬的婆子,真不明白大太太为什么一直能容忍,也就是大太太菩萨心肠宽待下人罢了,要是换了哪个姨太太,哼,只怕早将她打发去下面干粗活儿了,哪里容得她来正屋面见主子。

    柳陈氏累了,坐在垫子柔软的椅子里,伸伸懒腰,舔舔嘴唇,“兰梅,午饭叫厨房炖羊肉吧,炖得烂烂的,再调点大蒜醋水汁儿……”

    说着忽然停住了,差点忘了,不能吃肉,禁止食用一切肉食,哎呀,难道真的要禁食吗,不叫吃肉那我吃什么?这日子还有什么滋味儿?

32 闷骚

    阳光不错,小小的角院里有女孩子脆脆嫩嫩的声音在笑,笑声哗啦啦到处洒,引得路过墙外的婆子小厮们忍不住止步过来趴着门缝瞧新鲜。

    兰花提着一张纸跑出来,“小玲大梅子你们两个听好了,小奶奶给你们起新名儿了,”抖一抖手里的纸,“就写在纸上呢。”

    那两个小丫环还是初进柳府时候家里用的名字,因为年岁太小,远没到给哪个主子近身伺候的时候,所以就算她们渴望和那些大丫环一样改了名字,却苦于一直没有机会。

    要知道灵州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做下人的,每到一户人家,首先就是改了原来姓名,由新主人给起一个来称呼。在柳府里,近身伺候的那一拨女孩子都以“兰”字打头,所以什么时候能获得一个以“兰”开头的名字,成为很多来柳府不久的低等丫环梦寐以求却难以遂愿的事情。

    想不到小奶奶给她们改名儿了,她们惊喜,从梅树下跑过来,“姐姐快念,究竟是什么好听名字呢?”

    兰花笑眯眯地夸张地拖长了声音念:“一个叫深儿,一个叫浅儿。想要哪个,你们自己挑。”

    “深儿……浅儿……”跑在前头的小玲嘴快,忙忙念叨,脸色有一瞬间的迟疑,“兰花姐姐,还有吗?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兰”字开头吗?

    只是这句心里话都要冒出来了,又被她硬生生压进舌根,没敢吐出来。

    兰花笑嘻嘻骂:“小蹄子,主子兴致好给你们改名儿,是你们祖上冒青烟了,还不知足,想挑三拣四吗?那我去回了小奶奶,你们的名字还是别改了。”

    后面走来的大梅子赶忙摆手,“好兰花姐姐,快别告诉小奶奶,虽然不是和姐姐一样的兰字开头,不过主子惦记着给我们改名儿,我们已经很高兴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小玲已经拿好了主意,“我选深儿。”

    兰花含笑:“那大梅子你就不用选了,是浅儿。从今儿起,你们就是深儿浅儿,虽然小奶奶不能说话,但是我猜度着,她起这样的名字,就是想告诉你们记着自己做奴婢的本分,勤勤恳恳地劳动,凡事知道深浅,好好跟着小奶奶干吧,会有你们的好儿。”

    她果然是过来人,瞧这话说的,一针见血啊。

    说完也不理睬那两个小丫头的道谢,一拧身进屋去了。

    这时候兰草从门口跨步迈进门槛,正好撞上眼前这一幕,她站在那里看呆了。

    兰花?她怎么在这里?还堂而皇之地站在门口宣布小奶奶的命令,这、这……我才出去不到一个时辰,这世事难道就发生了巨变?

    深儿念叨几遍自己的名字,瞅一眼浅儿,有些得意,“嘻嘻,谁叫你总是那么慢腾腾呢,又吃亏了吧,浅儿,嗨嗨,这名字可不咋地,是说你这个人很浅薄吗?”

    浅儿眨巴眨巴大大的圆眼睛,却不生气,含着无所谓的笑说:“不管是什么都是个名字罢了,何必那么计较呢。再说我倒觉得浅儿这名字很好,不好的话小奶奶就不会起来给我们了。”

    两个人边说边继续凑到梅树下摘花瓣。

    屋内,哑姑站在窗户前,正透过窗户纸凝神远远地望着她们。

    兰草扫一眼她们,顾不得问她们怎么好好地摘花儿呢,是不是自己这一会不在她们就敢淘气。

    兰草进屋,兰花吓一跳,本来正在替哑姑铺展宣纸,一看兰草,顿时有些讪讪,想退开,却又不甘,也不打招呼,只管低着头满满地将新写的纸张挪开,再铺一张新的。

    兰草去瞅哑姑,希望从她脸上看到答案。

    可是小奶奶不看她,低头徐徐地写字,她落笔已经比早晨那会儿顺溜多了。

    哑姑写,兰花忙着磨墨,还时不时把纸张往空白处挪动。

    兰草忽然心头酸酸的,眼眶发紧,好像喉咙里卡了一团什么。

    小奶奶,竟然会允许这小蹄子在旁边伺候自己笔墨?

    是小奶奶愿意的,还是这小蹄子厚着脸强行蹭上来的?

    不用问,肯定是硬蹭上来的,小奶奶不愿意叫人知道她已经恢复了听说功能,只能继续装哑巴,一个哑巴,对一个死不要*脸软磨硬泡的人,还能怎么样呢?只能等着贴身的丫环回来再做定夺。

    肯定就是这样。

    简直肯定。

    **不离十。

    兰草心头气愤,顺手捞起门口一把花锄(话说这花锄哪里来的她竟然忘了去追究),紧紧握着,只等小奶奶一个眼神,示意一下,她就冲着这不要*脸的小蹄子抡下去,直到把她赶出角院去。

    小奶奶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抬头,却不看兰草,看兰花。

    接下来,兰草就听到了让她差点崩溃的内容,“兰花识字,留在身边伺候笔墨,兰草负责生活起居,你们两个分工明确,互不干涉。”

    什么?

    什么什么?

    这出于小奶奶手笔?

    小奶奶本意吗?

    难道,真不是兰花这小蹄子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强迫小奶奶的事儿?

    兰草目光对上了哑姑的两眼,这一眼,兰草心里哭了,泪水哗啦啦暗流,她知道自己的疑问是没有必要的,小奶奶的眼神平静,坦荡,宁和,深沉,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好像在兰草心里引起震荡让兰草简直要发疯的事情,在她心里却什么都不是,她压根就没有在乎。好像一切都是兰草在没事找事,在她这里世界永远都是风清日丽的样子。

    兰草咬着嘴唇,如果不怕主子多心,她真想一口咬掉自己的下唇。

    真无能,一直以来受着兰花的排挤欺负,好不容易兰花自己走了,小奶奶刚刚把自己当做唯一近身的大丫环来看重,仅仅出去办了趟差事,回来一切又变了,走了的人又来了,从此这兰花又要和自己在一起厮磨,事事欺负自己,算计自己,处处设计,步步陷阱。

    她真的不希望兰花再回来。

    没人来理睬兰草,也没人在意她心里的难受,她眼睁睁看着小奶奶把毛笔递到兰花手里,兰花捻着兰花指,笑吟吟写字。

    兰草再一次看呆了,天哪,不会吧,难道是自己眼花了,兰花这个轻狂的小蹄子,居然会像教书先生一样捉笔,像柳家的小姐们一样写字,比小奶奶写字的姿势好看多了,也写得很快,一转眼已经写满了一张。那字儿,一个个像面容娇好的女子,正笑吟吟站在纸上望着兰草笑。

    哑姑也写一页。

    兰花笑了,娇滴滴地嚷嚷:“小奶奶夸我写的好,哎呀,小奶奶,你可不敢夸,奴婢会脸红的,小奶奶的意思是叫我教你写字?好啊,教小奶奶写字,奴婢最愿意了!”

    果然,她们一个捉着一个的手,身子紧紧挨在一起,就那么站在桌边,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兰草望着这一幕心里酸,觉得自己离小奶奶的心好遥远,也许自己这辈子都赶不上兰花,兰花本来聪明,现在又露出这一手,这可是了不得的本事呢,做丫环的能有几个会识文断字呢,她这一手可不知道要把柳府多少丫环给比下去了,兰草更是没法跟人家比了。

    兰草胸闷气短,怏怏出了门,看到两个小丫环还在摘梅花,手里居然还各自拿着一个簸箩,摘一把丢进簸箩,嘻嘻哈哈地笑着,闹着,攀折得花枝乱颤。

    兰草气糊涂了,赶过去甩巴掌就要打,深儿机警,躲开了,浅儿傻傻站着,有些委屈,“兰草姐姐,你哪里受了委屈,瞧你脸儿都青了。”

    兰草摸摸自己的脸,刚要责备她们为什么要糟践好好的花儿呢?小奶奶看到会生气的。

    不等深儿浅儿回话,兰花在身后嘻嘻笑,“兰草姐姐,这可是小奶奶的意思,小奶奶说了,要赶在荼靡前把所有的花儿摘下来,赶着好太阳晒晒,晒不干就弄屋子里用炉火熏烤,这是要做药的,难道兰草姐姐你不知道?”

    最后那句疑问故意把声音抬得很高,兰草气得差点失声和她吵起来,好个小蹄子,明明乘我不在来巴结小奶奶,哄得小奶奶围着你护着你也就罢了,你何苦这样故意来气我?现在角院的事儿,小奶奶都只跟你说不是吗,我哪里还能知道呢?

    偷偷看哑姑,她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已经换过了衣裳,现在穿的是藕荷色襦裙,外面披一件浅蓝色披风,随着走动,那小小的身子裹在一团浅蓝里,衬托得一张小脸清清瘦瘦,却显得楚楚动人。

    她一阵清风一样迈出屋,也到树下来摘梅花。

    兰花早就跟在身后伺候,别看这兰花从前刁嘴滑舌,如今死心塌地要在角院呆着,那伺候主子的殷勤劲儿,就是十个兰草也无可比拟。看着她替小奶奶系脖子里的丝带,看着她为小奶奶拂展衣襟,看着她下台阶时及时搀扶住小奶奶的胳膊,看着她替小奶奶摘去头发上一根干枯的梅枝,兰草真是无话可说,看来自己失势已成定局,那就心平气和一些吧,还是做从前那个老实勤恳的兰草吧。

    梅树刚移过来,估计树根对骤然离开的泥土和新的泥土还没有产生出排异,这梅花就开得无比繁茂葳蕤,一枝压着一枝,每一枝都开得沉甸甸的,远看像挂了满满一树彩霞,走近,鼻息间便闻到了淡淡的梅香。

    几个小手儿麻利地摘着梅朵儿,簸箩满了,倒进簸箕,簸箩满了还有筛子,筛子满了,还有更大的箩筐,很快满院子都摆着大大小小的竹篾器具,里面晾晒着红艳艳的梅花瓣儿。

    风从远处吹过,经过角院的墙头,再传到别处,竟然携带了浓浓的花香,飘向柳府大大的院落,随着花香一起传播的,还有一个奇怪的消息。

33 猜疑

    沐风居,因为九姨太太在坐月子,这一个月都不能大开门,北方人有个说法,说冷风进去吹了月婆子,会落下严重的月子病,以后能痛苦一辈子,所以这一个月产房里需要捂得严严实实。

    尽管沐风居的门窗之外又特意加了厚厚的棉布帘子,有些闲话却还是透过帘子传进了九姨太的耳朵。

    兰灵是李万娇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本名不叫兰灵,九姨太为了和府里所有近身伺候主子的大丫环保持一致,就帮她改了名字,叫了兰灵,和柳府配给的兰香一起近身伺候,别看两个人都是大丫环,其实在李氏心里,兰灵才是真正靠得住的贴心人。

    兰香去厨房看九姨太的红枣小米粥熬好了没有,兰灵乘机凑近枕边,“小姐,奴婢打听清楚了,最近府里发生的事儿还真多,也都有些跷蹊。”

    李万娇皱皱眉头,这个月子本来她想清清静静安闲一个月,但是形势不允许啊,这不,外面都已经嘀嘀咕咕议论得沸反盈天了,她还能躺着装糊涂?

    “那个小哑巴进过板凳房的第二天,带着丫环去求见大太太,她们好像在屋里谈了一会儿话,然后大太太吩咐把她院里的梅树挖出来挪到了角院,还当众说小哑巴是长房媳妇,现在是童养媳,以后总会长大的。这话一出,阖府上下都上赶着去巴结那童养媳了;这还不奇怪,最让人不能相信的是,那个唯唯诺诺的穷丫头童养媳,她忽然提出给自己的院子里要文房四宝,奴婢设法从她身边的小丫环口里问出,小哑巴现在没事儿就躲在屋里写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反正丫环们没几个识字的,姨太太你说这是不是怪事儿,一个穷佃户出身的女儿,小时候念得起书?还有,那几个小丫环现在整天围着那棵梅树摘梅花呢,刚刚打开花苞的花瓣就给摘下来,用大箩筐盛着,天气好的时候就叫太阳晒,不好的时候还搬进屋子里用火炉烤。没有人能猜出这小哑巴在搞什么鬼。”

    李氏脸色阴晴不定,眨巴着好看的丹凤眼睛,“大太太不是一直对这门亲事淡淡的吗,虽然没怎么明显反对,但是绝不热心,当日娶她进门,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知道是老爷听了算卦先生那番话才一时兴起,就当买了一个粗使丫环来使唤,谁都没当回事儿。大太太现在又为何忽然转了主意?要把她捧上掌心里?长房媳妇的地位上去了,对谁最有利呢?”

    她陷入沉思。

    兰灵却纠结在另一个地方,“一个大字不识的丫头,忽然会写字了,姨太太这不是很奇怪吗?”

    李氏有些恼怒,想到了什么,脸色变黑,“好一个贤惠能干的大太太,果然不是平地里卧的主儿,原来是给我们在这里埋了一笔,只是她这反应也快了点儿吧,我们小哥儿刚落地,她那里就坐不住了?怎么,怕我有朝一日夺权?”

    说着连连冷笑。

    兰灵受到启发也豁然想通了,望定主子的脸色,“小姐,你得快快把身子调养好,以后还有很多事儿等着你去处理呢。”

    这句话说得含义深刻,其中的意思也就她们主仆听得明白,端着一个砂罐子刚进门的兰香虽然听了一两句,却听得糊里糊涂,她不敢多问,便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同一时间,住在流云堂的四姨太张寒梅手里擎着丫环双手奉上的茶盏,沉吟良久,掉头去看柳颜那张布满愁容的俏脸,“颜儿,认命吧,生在这样的人家,又是庶出的女儿,除了认命你还能怎么样呢?为娘我一辈子心性高傲,总想活得洒脱一点,超然一点,可是你也看到了,多年熬下来,除了膝前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什么都没有,现在连你都要离开我身边,嫁到那不如意的地方去,以后娘这心直口快之人有了不顺意的事儿,还敢跟说唠叨呢。”

    短短两日时间,柳颜又瘦了一大圈儿,眼睑下面两个又深又黑的眼圈,嘴唇外面干了一层白痂,看样子这几天她是寝食难安忧心如焚。

    她显得很低沉:“娘,你说,那个小哑巴,她那么小,当时嫁进我们家,丈夫又是个傻子,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会不会和我现在一样,又伤心又害怕?”

    张氏摇摇头,“傻孩子,你怎么能和她作比呢,她天生是哑巴,这样的人啊,其实和我们比,心智还是残缺的,心里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不去想不去担忧,没有忧愁,那还谈什么伤心害怕?唉,有时候娘觉得我们生在这世上倒不如像她那样做一个哑巴好呢,无忧无虑地活着,吃了睡觉,饿了再吃,世上的什么事儿都不用去想。”

    少女好看的眼里闪出梦幻般的光彩,喃喃地呓语:“娘,要是有一天,你一觉睡起来发现颜儿不见了,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了,你会不会伤心?从此一蹶不振,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张氏掉过脸来,骇得面色大变,“颜儿你胡说什么呢?我不许你胡思乱想!娘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成人,你要是敢做出让娘伤心的事儿,娘就马上死给你看!”

    张氏为人豪爽果敢,这一番话说得凛冽坚硬,柳颜赶忙闭了嘴不敢再吭声。

    而双鹤苑的主人,三姨太,这个连着夭折三女两子,然后被大夫诊断为从此绝育的女人,正坐在一面一人高的绣架前,架上绷着一幅薄得几乎透明的白菱纱,膝盖上密密麻麻搭满了五彩丝线,她在仰头往白纱上刺绣。一针一针带着柔柔的丝线缓缓地穿过薄纱,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你是说,大太太忽然开始戒肉?那是为什么?可有什么说道?”

    被问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清瘦婆子,一脸精明,她伸出发白的舌头轻轻舔一下自己溃疡的嘴唇,“他们要是没有刻意瞒着,老身还真注意不到,三姨太你不知道,中院自然是瞒得密不透风,老身还是从厨娘嘴里问出来的,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厨房做事儿,就是她偷偷告诉我,说最近怪得很,大太太屋里顿顿要青菜,还都是素炒,很少搁油,还必须是暖棚里刚铲回来的新鲜菜熟。你说这府里谁不知道大太太是出了名的爱吃肉,从前一顿不吃肉她就馋得慌,现在倒好,忽然吃起素来啦,这事儿可不是透着古怪呢。”

    三姨太清瘦的五指,捻着一根小巧的绣花针,那长长柔柔的丝线,绕在雪白透明的臂上,显得她无比娇弱,简直弱不禁风。

    但是她定力很好,一直专注地盯着花样子,好像压根就没有听进这一番闲谈去。

    婆子无聊地打个哈欠,抬头望望窗外清寡的天,起身去下面忙活儿了。

    三姨太的脾气谁都知道,最是安静沉稳,极少搬弄是非。婆子这番话也是当做笑谈来闲说的,说完了大家都会很快忘掉的。

    但是三姨太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束一束耐心解下缠在衣服上的乱线,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高远的天,蹙眉静静地陷入心事。

    又是晚饭时候,一个小厮在门口来传话,说老爷今儿在书房吃,大太太不必等了。传饭的婆子,带着丫环们端着捧着各种盘子碟子,鱼贯从厨房往中院送。

    柳万半个时辰前刚发过病,这会儿沉沉睡去,自有丫环挑几样煮得熟烂的肉菜装进食盒,坐在火炉上替他温着。

    柳府的小姐们三三两两赶来吃饭。

    陪母亲吃饭是她们很小就开始坚持的职责和任务,这些年她们早就习惯了,至于生她们的那个姨太太,没有上这里用餐的权力,她们只能在自己屋里由丫环伺候着吃。

    摆了一桌子荤菜。

    喜得柳雪只拍小手,“哇,好丰盛,有红烧牛胯,有清炖羊排,有冷拌鸡丝儿……太多了,我口水都下来了!”

    几个姐姐很矜持,自然不会像她这样淘气。

    陈氏坐在上首,目光淡淡扫一圈众人,柳颜没来,又没来,连着几顿都没来了。她把一瞬间冒上来的不悦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陈氏不吃,看着孩子们吃,替这个夹一筷子菜,指出那个的姿势不够优雅,又批评柳雪大嚼大咽没一点儿女孩的仪容。

    “母亲,你怎么不吃?”

    柳雪仰着脸儿问。

    陈氏含笑:“母亲近来胃口不好,心口疼,吃不得大鱼大肉,等你们吃完了母亲喝点米粥就行。”

    孩子们哪里在意大人吃什么不吃什么,没人在意陈氏的说辞。

    柳映从一上桌子就心不在焉,白表哥今儿没在,她觉得这满桌的食物顿时都失了光彩和香味,吃在嘴里跟嚼蜡一样寡淡。

34 谁错

    白子琪从怀里掏出那份药单递上。

    陈氏只是扫了一眼,目中顿时闪过疑惑的光,这份药单已经不是原来那份,陈氏记得清楚,原来那份

    是写在宣纸上的,白子琪却把它抄在了另一张宣纸上。都是宣纸,但是笔迹实在有很大不同,现在拿出来的这一张上,是白子琪的手笔。外甥的字迹姨母自然认得,这外甥为人随和,每年来了都要帮表妹们看看功课,顺便写几张字出来供表妹们当范本去临摹。表妹们每当对着书法史上那些大书法家的字练习就很痛苦,常常叫苦说枯燥,但是拿了白表哥的字一个个喜笑颜开,一遍遍对着临。白表哥的字受欢迎,做姨母的自然会留意,外甥的字确实好,叫人看了手不释书。

    现在,外甥拿出去的那张宣纸被临摹了一遍,这一张就是外甥自己的笔迹。

    他竟然是对着那张纸上的怪异字体一笔一划地照着搬到了另外一张上面。

    但是,再用心的临摹,却还是会露出前后两者不同的气韵。

    这一张里,白子琪的气韵很明显,瞒不过对他很熟悉的姨母。

    况且白子琪也没有准备隐瞒,他临摹得很拙劣,婴孩学步一般。

    为什么要这么做?有必要吗?那需要费多少精力,他这是为了什么?

    白子琪却很坦荡,“姨母,这几天子琪遍访了灵州府地界数十名儒学大家,夫子先生,遗憾没一个人能破译这张药单上的字体。连药堂我都去了,有个八十岁的老中医辨认半天,说依稀看出是一张药方,上面好像有白芍、黄芪等中药材,所列药材都是滋补一类,可惜那老中医也无法认出全部,所以外甥这一趟出去算是白走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张原方子,“外甥喜爱这字体,想求一份回去慢慢研习,所以就做主替姨母另抄了一份,还请姨母不要见怪,把原方子赠与外甥。”

    陈氏陷入沉吟,“滋补类药材?对呀,那小丫环那天不是也说了是需要采购的药单子吗?是我们给大意了——弄了半天,只是一张药单子,竟然让我们拿着满灵州府去找人认,子琪你说这小哑巴是不是成心的?”

    白子琪颔首,“姨母,子琪想再去角院一趟,当面问问表弟媳妇,那究竟是什么字体?哦,我想带上万表弟一起去。”

    这倒也是办法,既然少年人遇事好奇,求解心切,就叫他去吧,反正那个小哑巴年龄那么小,又算不上真正已婚的妇人家,这外面的男子见了也就见了吧,不怕传出去惹人闲话。不过为了稳妥,还是叫柳万一起跟着去了。

    一连几日阳光晴好,等推开角院门,惊得白子琪一张俊美玉面上波浪滚滚,嘴叉子咧得老大,看着满院子大大大小小方的圆的扁的竹篾器具,和器具里晒得发蔫的暗紫色花瓣儿,“你们究竟在干什么?怎么整整一树梅花都叫你们摘下来了?开在树上不好吗?为什么偏偏要这么糟践了呢?”

    他知道外甥媳妇听不到,所以自己嚷嚷一嗓子,为这些花儿抱屈,也不会惹得她不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看到那张宣纸药单上的新异字体,他不自禁地对那个又聋又哑的外甥媳妇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理,就像刚才想到来这里找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就这么去,自己一个人去,会不会对她的声誉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呢;推门而进的时候,他忽然脚步有点软,心有点跳,好奇怪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他无所谓地甩甩头,笑笑,可能是日夜揣摩那些奇怪的字,太累了吧。

    兰草闻声跑出来,慌慌地对他福一福,对他刚才的疑惑却不解释,只是含笑低头引路。

    他的确很惋惜,为这些刚刚盛开就被糟践了的梅花,辛辛苦苦冒着严寒好不容易开了,本来想要在那严霜冷雪中好好展示一下红梅的傲骨和冷艳,却不想就这么被一些女孩子蹂躏了,真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啊,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交流以手谈方式进行。

    白子琪落座后,一个身形比兰草俏丽,面色含春的女孩儿,替小哑巴铺开一张纸,小哑巴提笔略一思索,写出一行字。

    白子琪早就站起来挨过去在旁边看,看呆了。

    现在他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了她捉笔、起势、运笔、收笔的全过程。

    他激动得一颗心在胸膛里疯狂蹦跶,撞得心壁咣咣响,手和大腿很不争气地一起颤抖。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什么?是锦衣玉食是娇妻美妾还是鲜衣怒马?或者是登科封侯封妻荫子?不,在他白子琪眼里都不是,他还小,还不是去想那些的时候,对于二八年华的他,这个寒冬因为走亲戚而偶然碰上的一张药单子,他的全部心思就都被那张药单上面的字体吸引住了;冥思苦想,查阅典籍,求贤问达,都不能解决的疑惑,现在就在眼前,亲眼看着这双手是如何写出那一手奇异字体,看着那些字一笔一笔从软毫下开花一样绽开,这才是最大的幸福,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啊!

    写完了,她垂手,静静站在那里,等着白子琪回答。

    “药材备齐了没有,不能等了。”

    却已经不是那种怪异字体,而是他能轻松辨认的繁体字。

    但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改变,他的心思忽然就飘远了。

    淡绿色衣衫,衣领轻轻交合,领边上绣着一串淡淡的小红花,细细碎碎的花儿开得得那么低调那么随意,却兀自营造出一抹淡淡的美好。一根细细瘦瘦的脖颈从衣衫里软软地撑起,皮肤细嫩,两颊上映着一抹淡淡胭脂红,长长的裙摆拖地,身姿娇小,不像那些成熟身躯一般具备迷人的风姿,但是,那一段天然的娇柔却更让人怦然心动。

    少年英俊、潇洒飘逸、每个少女见了都恨不能冲上去抛个媚眼儿求勾*搭的白大表哥,他那份机灵哪儿去了?他那份自如哪儿去了?

    他呆呆站着,一脸哭相,好像他的心受了太大的委屈;但是他不哭,又傻傻地咧着嘴笑,露出洁白如玉赛过少女的牙齿;即便是这样没有卖相的憨笑,却还是丝毫不减损他的动人俊朗。

    他的眼里竟然闪动着泪光,嘴唇抖抖,好久,才控制住那一刻的失神。

    从能记事起,他见过多少女人啊,和每一个锦衣玉食家庭长大的孩子一样,他简直就是脂粉堆里混大的,小时候有母亲、乳母、嬷嬷、小丫环伺候着,稍微长大点,母亲已经很体贴地为他安排了几位俊俏可心的大丫环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起居,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选一个大丫环进行通房;来到姨母家里,柳府的小姐们更是把他当宝贝,一个个围着他绕着他众星拱月恨不能跳进他眼窝里钻进他内心里来。

    年纪虽小,却阅女无数。

    也可算得上千帆过尽、饱经沧桑了。

    但是,有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一刻,他怎么会这么难以自控?

    他表面温润如玉笑容可亲,似乎什么女孩都可以凑上去和他兜搭,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年,那些见过的看过的交往过的佳龄红粉,真正让他动心的,至今还没有一个。

    所以他的骨子里其实是冷傲的。

    这个冷傲的人,现在,在这暖烘烘的小闺阁里,忽然觉得浑身无比燥热,里衣湿哒哒贴在肌肤上,说不出的难受。

    他颤抖着手解开了衣领的扣子,想透透气。

    可是刚解开,他忽然悔恨无比,这可不是在自家书房,也不是约了书友一起喝茶清谈,可以行动随意姿态放浪;这是在女孩的闺房里,而且这个女孩还是表弟的童养媳。

    解开,又赶忙去扣,遗憾手指酸软,竟然笨拙无比,无法扣回去。

    为了掩饰紧张,他忽然一把抓起笔,刷刷刷一通狂写,遒劲的字体**落下去:“姑娘字体少见,子琪愚笨,无法全部辨认,所以无法抓药。敬请谅解。”

    连一点掩饰都没有,把过全部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不是哑姑的字儿写的古怪,而是他白子琪自己学识浅薄不能解析。

    还恭恭敬敬请她谅解。

    哑姑差点忍不住喷出一声笑。

    书呆子!

    果然是书呆子。

    这能是他的错么?

    明明是她没有考虑到古今字体的变异。

    忍,再好笑也得忍。

    她略一思考,提笔写起,“黄芪、党参、人参、山药、大枣、白术、甘草、五味子、麦冬、女贞子、旱莲草、沙参,熟地、天冬、玉竹、百合、石斛、黄精、龟甲、鳖甲、灵芝、柏子仁……”

    又加一笔,“各500克。”

    白子琪目光顺着文字缓缓往下念,念完了舒一口气,一看最后那句,却愣了,自言自语:“500克?那是多少?”

    哑姑略一低头,已经在边上再加一笔:“各十两。”

    古今计量单位不同,又差点闹误会了。

    忽然屋外传来惊呼声,吵闹声,夹杂着丫环尖锐的哭叫。

    兰草兰花冲在前头跑出去。

35 发现

    白子琪一迈出门槛就呆住了。

    他刚进院看到的那些梅花,已经被柳万打翻了好几箩筐,这孩子好像发现撞翻并扬撒这些柔柔翠翠的花瓣儿是一件乐趣无限的事,甩开手不断地扬着撒着,那只包裹的左手也不闲着,隔着粗麻布一个一个去掀翻簸箩簸箕。

    大小竹器满地滚,半枯的花瓣被他踩踏得满地都是,厚厚铺了一层。

    深儿浅儿一个在前头拦,一个在后面哄劝,急得两个人都呜呜地哭,小奶奶好不容易晒起来的花瓣儿,听说做药材用呢,就这么糟践了可怎么行?她们会挨骂的。

    “万哥儿——”白子琪厉声劝阻。

    柳万是他带来的,他似乎应该负责。

    可是柳万瞪他一眼,忽然嘴角一扯,样子恶狠狠的,不但不理睬,反倒更放肆了。

    眼看满院子都是飞红,更多的器具被撞翻,花瓣乱纷纷飞扬。

    白子琪跨出一步,要上前去拽柳万。

    忽然身后一个小手轻轻在扯他衣角,回头看,柳万的童养媳正静静看着他,不经意和这样的目光撞个满怀,白子琪觉得本来被柳万的胡闹弄得烦躁的心一刹那就静下来了,好像满肚子陡然冒上来的火气好端端都消失了,但见她目光清澈,面色平和,好像柳万干的事儿在她眼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好像她辛辛苦苦弄这些花瓣儿就是为了这一刻让这个小疯子闹着玩。

    她点点头,目光一放一收,就在这收放之间,白子琪似乎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她的意思,乖乖随了她回屋。

    兰花兰草察言观色,看到小奶奶一点恼意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她们就知道自然用不上自己火烧火燎地去劝阻、呵斥柳公子,也不用急着训斥小丫环不当心了。

    很快院里的深儿浅儿接到兰花的传话:小奶奶的意思,不要打扰少爷,让他尽情玩,你们该干啥干啥去。

    深儿浅儿听了如释重负,既然上面不责怪,甚至还放任,那就好,就叫柳公子玩吧,只是到时候兰花姐姐别拿我们是问就好。

    两个小丫头和以前一样,安安静静地翻搅那些花瓣儿,每一箩筐都翻晒。

    屋里静悄悄的。

    和外面那一番喧闹相比,好像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白子琪在喝茶。

    哑姑在隔窗看柳万。

    一个傻子有什么好看的?

    犯病的时候很吓人,就算现在没犯病,那样子也没有什么好观赏的,还不如多溜几眼近在身边的大帅哥来得实惠呢。

    兰花就在很不客气地享用着白表哥的绝世风姿,她胆大,目光毒辣辣的,偷偷瞄几眼,装作忙别的,过一会儿又偷偷窥探。

    兰草害羞,不敢直视,独自坐在一个角落,拿着绣了一半的刺绣接着做下去。就算表面上极力装得很平静,好像对白子琪这样的帅哥一点都不在意,能视若无睹。其实,一颗小小的心儿在怎样纠结、紧张、爱慕又害怕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在微微颤抖,手心里满是汗,捏不住针线,此刻绣花只能是装样子罢了。

    只有哑姑一个人是彻底安静置身事外的。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在院子里胡闹的身影,今天天晴,他没有外罩斗篷,只穿一身精短棉袄棉裤,越发显得那小小的身子瘦弱得叫人忍不住心生可怜。

    这样的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治好的,能彻底治愈的只有一部分幸运者,相当一部分患者会在日渐加重的痛苦和日复一日的熬煎中把自己熬得油尽灯枯,生命画上句号。

    “大量临床治疗显示,苯妥英钠,苯巴*比妥、卡马西平和丙戊酸等药品,具有肯定的抗癫痫效果,但是,也只是对一部分病人有效。”师父的话在脑海里清晰地显现。“而真正要全面有效根治这种顽疾,目前人类的医疗水平还无法到达,所以我这几十年行医下来发现目前最有效的治疗办法是西药和中医调理结合。”

    那时候,她常常望着师父枯瘦的身躯,想,一个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生都扑在一件事情上呢,直到把一生心血耗干。

    那时候,她眼里的那些病人是陌生的,遥远的,就算偶尔碰上师父诊疗现场,她看着他们的痛苦也会难过,替他们难受,但是,说良心话,她没有从内心深处真正的怜悯过他们,因为他们离自己是遥远的,师父和他们只是行医者和病患的关系,她却是旁观者。所以,她看的时候会同情,但是离开后还是会忘掉。

    那么眼前这个孩子呢?看着他那单瘦病弱的样子,她的心在隐隐地牵挂,在忍不住难受,这难过和牵挂丝丝缕缕的,竟然理不清,甩不开,一颗心不听使唤,就是要往那个孤小的身影上投注,她觉得他可怜,盼望他好起来。

    在这里,当然不会有那些治疗癫痫的西药,所以该怎么诊治,她没有把握,悔意像一抹风,隐隐掠过心头,当初跟着师父深化妇产科临床学的时候要是稍微能对这种病多留心一点,现在是不是就会轻松一些?

    可惜,人生没有回头路。

    只能向前,义无反顾。

    他掀翻一个箩筐,洒落一些花瓣,然后望着那满地暗红发一会儿呆,然后走向下一个箩筐,重复之前的动作。

    她发现在一个箩筐和下一个箩筐之间,他的速度在减缓,越到后来,他越慢,有时候好像在对着那满地落红思考什么问题,呆呆站着想。

    终于,他蹲下了,伸出手去捧那些花瓣儿,两个小手使劲地往一起归拢,然后满满捧起两手,回身放进箩筐里,然后再捧下一捧。

    那动作稳定,神色不再烦躁,渐渐安静下来,最后跪坐在地上,一面缓缓往箩筐里装花瓣,一面仰起头来,不看任何人,只看着高处的天,蜡黄的小脸上漾出真真实实的笑容,他在笑,说明他的心里很快乐。

    哑姑捕捉到了那些笑,她赶忙回到书桌前铺纸落笔,一口气写了一整张字,“饮食不要辛辣刺激,平时不宜过饱不宜饥渴,饮食不宜过多,活动不宜激烈,饮食清谈为主,但是适量补充肉类,多饮牛乳。”

    暂时只能记起这么多了。

    也是平时听师父唠叨多了,无意中落进耳内的。

    白子琪刚一看到这位表弟媳妇写字,马上站了起来,无声无息在一边旁观。

    她却不理这位殷切的学生,又写一张,“这种病,可延请大夫瞧过?可有名称?”

    其实这话她已经问过兰草了,不过现在对话的是白子琪,有必要在重复一遍。

    白子琪接过去写,“远近名医几乎看遍,无药可治,大夫说这羊角风自古无治。”

    羊角风?

    果然和那一世的民间叫法差不多,那一世还叫羊羔疯,医学上的学名是癫痫。

    不管叫什么,都是一种很麻烦很难治的疑难杂症。

    “多大时候开始发病?”

    哑姑缓缓写道。

    白子琪盯着那字体,今天她一直写的是他能看懂的字体,虽然内容是看懂了,但是他心里却有点失落,他希望看到的是那种看似简单却很新奇的字体。

    她却不再写,为什么,怕我偷学了去?

    “估计五岁时候,我记不太清楚,当时他已经满地奔跑了,那个夏天酷热,他得了一场风寒,高热不退,等退下去后就神情萎靡日渐瘦削,到了冬天,面部五官开始走形,变得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发呆,再后来就开始抽搐。”

    五岁时候?从夏天到冬天,从神态萎靡到发病抽搐?

    病情描述和癫痫发病过程很相似,只是,诱发这孩子得癫痫的潜在原因何在?

    一个小小孩子,有什么重大的心理负担?受了外界惊吓刺激?或者只是单纯的高热惊厥所致?

    她苦恼地摇头,早知今日急用时候如此作难,不如当初跟着师父稍微上点心啊,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院中的孩子,居然把所有花瓣都聚拢到一个大簸箩里,厚厚装了一层,然后他撅着屁股爬了进去,慢慢睡倒在花瓣丛林里,两个小手不断撩起花瓣,往自己面上身上泼洒,很快那一层层红色将他埋在其中。

    深儿浅儿目瞪口呆在一边看着,遗憾小奶奶发过命令,叫小少爷尽兴地闹,谁都不许干涉,她俩自然不敢违抗。

    终于,厚厚的花瓣雨将那个单薄的身躯完全遮盖住了,他安安静静躺着,好像在其中很享受。

    兰花兰草在窗口眼睛早瞪圆了。

    兰草欲言又止,她想提醒小奶奶,叫白表哥早点把万哥儿带回给大太太去吧,万一忽然发起病来,角院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偏偏小奶奶神色如常,像欣赏一幅画一样慢腾腾欣赏着那个孩子的胡闹。

    她不急,天塌下来都不急。

    别人就是心急上火也没用啊。

    兰花一遍遍冲茶,白表哥那盏茶早就冲泡得寡白,没了茶味,可他却像喝着初泡的新茶,一口一口,喝得无比香甜。

    那姿态,那神情,那目光,好像角院的茶是全柳府最好喝的茶,就是叫他在这里喝上十天半个月他也愿意。

    浅儿悄悄掀门帘来报事儿,说万哥儿睡着在箩筐里了。

    所有人都一惊,白子琪和兰花兰草面露忧虑,只有哑姑却露出了微微的笑意,轻轻点头,写下最后一句话:“不要惊醒,抱他回去睡吧。甚好。”

    甚好,那是什么意思?

    是睡着了好?还是抱着送回去好?

    双臂小心翼翼抱着柳万送他回去的路上,白子琪脑子里翻来覆去思索着这句话。

36 去死

    因为年后就要出嫁,柳府赶在过年之前就着手为三小姐柳眉四小姐柳映准备起嫁妆来了。

    这事儿自然有一家主母大太太陈氏操持,生了柳眉柳颜的六姨太和四姨太只能在边上看着,没有她们

    说话的份儿。她们能做的也就是帮着女儿赶一些针线活儿出来。

    虽然同是嫁女儿,虽然都是柳老爷的亲生女儿,虽然都是一样的嫁妆,无非是绣花被子绣花枕头绣花衣衫绣花肚兜绣花鞋,那六姨太的红泥筑里大家乐呵呵的,主仆们欢声笑语不断,柳眉含羞坐在炕边,一面陪着亲娘飞针走线地忙活,一面在心里憧憬着即将迎来的新日子,少女的心里就像撞鹿,禁不住想象那良人的模样,高大呢还是矮小,英俊呢还是粗鄙,对娘子温柔体贴呢还是粗蛮鲁莽,这些她现在都不知道,闺阁太深,尚未出阁的女儿家,走不出这狭小的生存空间,只能靠想象去弥补。不过,偶尔还是有风声透过墙头传进来,说那衙役生得高大威武,待人处事进退有度,深得府衙大人器重,想来前途不错。

    如果说柳眉还可以对未来好好地做一个梦,那柳颜却早就没有那份自欺欺人的心思了,五十岁的张翰林,比自己的父亲都老,听说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相貌一般的胖子,现在老年发福得厉害,还能指望他有多英俊吗?柳颜想起这个即将嫁过去和他同床共枕的男人,就联想到自己家里的刘管家,肥胖的身子,满面油光,恨不能每一寸肌肤的褶皱里都散发出油腻来。

    这样一个人,却叫一个花季少女去相配,用这水嫩的身子陪着他过日子,包括白天和黑夜,想起这些柳颜想吐。

    柳颜不知道,其实这个夜里有人正在谈论她的婚事。

    这种谈论和别人不同。

    府里所有的人,除了柳颜的亲娘张氏,所有人都说这门亲事好,这种称好的人,谁都是随口就说,压根就没有把这话从心里走一遍,事情和自身无管,所以大家都是看戏人,没有谁会真正地替这个十四岁半的女孩子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其中有什么不合理。

    只有一个人提出了疑问。

    “兰草你说清楚点,柳颜是哪个姨太太的女儿?要嫁给谁?这府里这么多姨太太这么多小姐,我有时候分不清,也记不劳。”

    能为主子提供点她知道的信息,这对于兰草来说,是求之不得很乐意效劳的事情,她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消息都扒拉出来交给小奶奶。

    “柳颜是四小姐,是四姨太张氏的女儿,四姨太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倒是怀过个三个男胎,都小产了。要奴婢看来,这四小姐人还不错,性格冷一点,快言快语,但是不像五小姐,动不动欺负人。”

    兰草这是在乘机公报私仇,她没忘花园里被当做活靶欺负的仇恨。

    “哦,”哑姑在黑暗里点头,“这么说来,她不是把我按在石头上磕头的那一个小姐了。她的生母,九姨太生产时候在场,在老爷面前帮我说过一句话的那位妇女。我记起来了,她们母女,还好。”

    兰草愣愣听着,她发现自从开始借用写字的方式表达内心想法以后,小奶奶说话的能力好像差多了,语速慢,断句多,好像说话是一件很费力的事,她需要一边慢慢地思索,一边才能缓缓表达。而且,有时候把话说得很含糊,又不会再给你解释,有些话兰草就听得糊里糊涂,需要含在嘴里慢慢地分析好半天才能恍然明白。

    她们母女,还好。自然指的是四姨太四小姐母女了,那么,还好是什么意思?

    兰草不敢问。

    自从兰花来了,兰草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奶奶跟前最得意的人了,她默默地干着自己该干的活儿,不去和兰花争风头,她已经想好了,只要能长久把自己份内的活儿干下去,有一碗饭吃,何必在意那么多呢?小奶奶想对兰花好,就对兰花好吧。

    虽然还是每晚由兰草陪着小奶奶上夜,两个人还是睡一面炕,但是话很少,开玩笑的话更是没有了,大多是小奶奶在问,兰草在答,问什么答什么,问到小奶奶意兴阑珊的时候就闭眼睡觉。

    她们之间,还是以小奶奶和奴婢称呼,兰草不敢直喊她的名字,她也没有来阻止。

    好像她们之间曾经的友谊之墙裂开的那道口子在越来越大。

    今晚小奶奶似乎精神不错,说的话就多一些。

    “四小姐不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吗,难道老爷舍得把女儿嫁给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头子?他就不为女儿的一辈子做长远的打算?”

    兰草冲口而出:“小奶奶,大户人家的子女,别看从小吃得好穿的好,享用着我们这些下人一辈子得不到的富贵,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情,她们还不如我们这些卑贱的人自由呢,就像这四小姐吧,为什么非得嫁张翰林,我听厨房的嫂子们议论,说老爷是为了稳固咱府里的地位,说翰林老爷在当朝有人,以后咱府里要是有什么事儿,肯定就用得上那样的关系了。其实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高深的道理,奴婢也不明白,奴婢只是听来的闲言碎语,当笑谈说给小奶奶听罢了。”

    哑姑定定盯着视线上方屋顶的一片黑暗,柳府算得上高门大户了,为了巩固地位权势,需要结交比自己更厉害的高门大户,拿什么结交呢,权力还是金银?在堂堂翰林府面前,柳府这样的人家实在什么都算不上,那么,柳丁茂舍出一个庶出的女儿,就可以结交一门权贵,为整个家庭带来好处,柳丁茂何乐不为呢?

    自然是愿意牺牲女儿的。

    况且只是众多女儿中的一个。

    亲事已经说定,嫁妆也开始赶制,那么,似乎真的是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兰草感觉哑姑只是沉默,忽然心里不安,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要不就是说得太多了?

    她感觉有必要进行补救,斟酌着措辞,“小奶奶,其实依奴婢看来,四小姐真是好命呢,听说等一嫁过去,翰林老爷就马上带她去赴任呢,上头虽然有了太太和姨太太们,但是咱家小姐跟出去了,受不了一点点委屈,四小姐聪明善良,翰林老爷肯定会把她当心尖上的人疼呢,这辈子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说完她自己都可能觉得这说法太牵强,也不见哑姑搭腔,就闭了嘴不敢再多说半句,两个人闷闷地醒着。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哑姑好像想了很久,忽然开口说道。

    兰草心头一亮,其实她听说那四小姐为了抗婚最近天天以泪洗面,她挺同情四小姐,早就从内心盼着能有个解救的办法。

    但是,她没有追着问,只是静静等待。她已经摸索出来了,和这位小奶奶说话,不能急,尤其像这种看似闲谈别人大事的情况,更不能急。如果小奶奶愿意说的,她自己会说出来,如果她不想说,你追问只能坏事,她可能更不会多说。

    果不其然,哑姑的声音在幽暗里悠悠地响了起来,“她可以生病,把婚期拖后,多拖一天是一天,她还年轻,三年五年拖得起,那张翰林拖不起,一天比一天老。”

    兰草暗暗抚摸自己的心口,说实话,这主意刚听来很不错,可是细细一想,不妥。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拖着吧,错过了张翰林可能还有李翰林王翰林呢,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还有,哪能那么容易装病呢,这病也不是说装就能装得出的,到时候消息传出来,老爷自然会请大夫来请脉抓药,一个大夫不行,再请一个;到时候那大夫一把脉,有没有病不就一清二楚了吗,到时候事情败露,只怕就不好说了。

    所以,装病,不可行。

    “你,是不是在想,这主意,很烂?”

    她问。

    兰草一哆嗦,她怎么知道我内心的想法?

    猜的?蒙的?

    不管怎么,都很准。

    兰草不敢接口。

    她却忽然轻笑,“你,怎么不问,还有另外一个主意?”

    兰草可怜巴巴地:“奴婢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有用的法子。”

    那涩涩的声音轻轻反问,“兰草,如果柳颜小姐出嫁前夕忽然暴病死了,那张翰林家还娶不娶?”

    兰草一呆,喃喃地:“死了?死了,那自然就不会娶了吧,他娶一个死人有什么用?”

    “那就是了。”

    那就是了?兰草回味着她的话,包括每一个字,吐出每一个字时的语气,和包裹在深处的心境。

    小奶奶,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四小姐去死?

    这算什么有用的主意?

    豆蔻年华的女孩儿家,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就叫她去死?如果一死算作最好的办法,那还不如活着嫁过去呢,就算是个老头子又怎地,好歹自己一条命还活在世上。如果连命都没了,这死还有必要吗。

    兰草心头一阵一阵凉,她感觉身畔的这个小小的身躯,越来越变得陌生,自己已经摸不到她的内心更难以捉摸她的心事了,就连这说出来的话,也越加难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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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试试

    “你去,请四小姐来。”哑姑涩声吩咐。

    时间是清晨刚刚起床时刻,这会儿屋门还没开,夜壶也在地下,兰花还没有进来伺候,只有两个人的

    世界,小奶奶用言语和兰草交流。

    兰草行动有些缓慢,她心里反复掰扯着一个字,死。

    难道,真的准备给那个走投无路的姑娘出主意,你可以死,死了就不用嫁了。

    小奶奶,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如果换了是五小姐柳映,奴婢倒是很愿意她落个这样的下场呢,可那是柳颜啊,和我们无冤无仇。

    “就说我请柳颜来请教学识。别的,不许多嘴。”

    她说。语气很冷。

    兰草深深看一眼,这算追加吗?

    炉火早就捅开,上好的灵州青碳烧得啪啪作响,屋里温暖如春,她穿着单薄的雪青色长衫,兰草发现小奶奶似乎对各种衣衫都保持着浓烈的兴趣,今儿换一套,明儿再换下一套,似乎愿意把所有的衣衫样式都尝试一遍。幸亏大太太现在对角院特事特办,衣食无缺,不然的话哪里容得她这么穿戴呢。

    兰草有些委屈,不敢多问,不敢多说,把手拢在袖子里脚步轻轻出去走了。

    兰花进来伺候梳洗。

    小奶奶自从那次梳了丫环发髻,就天天这样梳,意外的是,府里的婆子仆妇偷偷议论,大太太却没有出面来责备半句,所以兰花准备今天还是给她梳一个她喜欢的丫环髻。

    哑姑摇一下头,披散着乌发站到桌边。

    难道一大早就要练字?

    兰花赶忙伺候笔墨。

    哑姑捏起笔,却不写字,伏在案上慢慢地画,兰花看到一个女子的头像从笔底下画出,眉眼倒是简洁,只是寥寥勾出,重点落墨的是女子的发饰,从前额开始,头发分成一小束一小束,结出一个小小的麻花辫子,那辫子沿着发际线一直往下走,直到在脑后和众多青丝汇合,最后面用一根丝带轻轻扎束,简单,流畅。就算只是白纸黑墨,素色描绘点染,兰花却看呆了,这女子画得栩栩如生简直跟活人站在眼前一样生动,尤其这累累如丝的青发,被这么简单地一编结,竟然显得无比自然好看。

    是兰花从未见过的发式。

    哑姑指指画作,指指自己头顶,然后对镜坐了,叫兰花动手。

    兰花聪明,照着那画作梳理,工夫不大,青铜镜子里那个女子果然和白纸上女子的发型一模一样。

    兰花不由得去摸自己的头发,还是一成不变的丫环髻,她心里说不出的爱慕小奶奶这个独创的发式,可惜自己只是下人,主子刚刚梳一个好看发式,自己自然不能马上也梳一个。

    心里正遗憾呢,哑姑忽然捏着梳子站起来,拉过兰花按在绣凳上,兰花心里跳荡,不敢乱动,果然小奶奶动手来解她早晨梳过的发髻,然后一束一束编织,很快镜子里的兰花顶着跟小奶奶一模一样的发式了。

    就算兰花一贯胆大张狂,这会儿看着这新式发式,心里虽然十分喜爱,却又忍不住担忧,赶忙在纸上写道:“我怕外面那些人看到了在大太太跟前嚼舌根子,他们会骂我一个当奴才的不知道高低。”

    哑姑刚拿起笔准备回答她,门外慌里慌张一阵脚步响,有人跌跌撞撞扑到门前,声音穿透门帘:“万哥儿媳妇,万哥儿的童养媳在吗?快救命啊——”

    兰花一步跨出门,看到一个陌生婆子已经奔到门口,嘴里慌慌张张乱喊。

    兰花杏眼一瞪,手叉在腰里,“你哪里来的?一大早的懂不懂规矩?我们小奶奶是童养媳这说法也是你可以信口叫的?从前的时候你们随着性子乱叫也就罢了,如今连大太太都亲口承认我们小奶奶是长房媳妇了,你们还敢这么上赶着欺负吗?”

    那婆子哪里料到迎头会撞上这么一顿数落,顿时被骂得昏头转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大家不是一直都童养媳童养媳地叫着吗,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忽然就不能叫了?

    那叫什么?

    婆子也算是饱经风雨的老人了,马上换了言语:“好姐姐哎,你就别忙着挑我这死老婆子的错了,快请你们小奶奶走一趟吧,只怕去迟了老爷怪罪下来,这罪名儿谁都担不起呢。”

    这一番话来头不小,兰花一听老爷要怪罪,猜不透究竟什么事儿,心里说这小哑巴又犯什么祸事儿了?难道角院的好日子这么快就要结束了?这小哑巴倒霉的日子又回来了?我跟着她才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呢,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早知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还不如不回来呢。

    门帘自己搭了起来,正和兰花纠缠不清的婆子顿时一愣,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子站在门里,像一道薄薄的影子,婆子不由得哑口,她认得这是柳万那个童养媳,只是怎么看着和从前那个小哑巴那么不同呢,如果不仔细端详那面容五官,还真以为不是一个人呢。

    婆子虚敛衣角粗粗地施了一礼,“小奶奶,我们九姨太太不好了,老爷叫你过去看看呢。”

    哑姑闻言目光一动,两道疑惑的光从眼底闪过。

    不过她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喜怒。

    兰花嘴快,“九姨太太?究竟怎么个不好法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平安生下来了,这都母子平顺地过了二十多天了,再有什么不好,也不能找我们小奶奶的晦气吧?那肯定是病了,你们怎么不请大夫瞧瞧呢,我们小奶奶又不是大夫。”

    婆子面露难色,“谁说没请大夫,早请过好几个了,要是管用的话肯定就不用来麻烦小奶奶了。说到底这病还是和当初的生产有关系,所以才来请小奶奶的,小奶奶你还是走一趟吧,是老爷发话叫你去的,你要是不去,这万一九姨太太出了什么事儿,只怕老身和你们角院都担待不起呢。”

    哑姑不动声色听着这一老一少对话。

    兰花不是善茬,言语里处处护着主子,恨不能把主子撇清得干干净净,而这婆子也不是好相与的,那话说得软中有硬,绵里藏针。

    兰花一听这事儿终究还是和生产孩子有关系,小脸儿绿了,飞快看一眼哑姑,嘴里冷笑道:“真是怪了,孩子生出来都二十多天了,这些天你们都忙什么去了,忽然跑来说落下病了,难道是我们小奶奶接生给你们接出来的病?当时接生的不仅仅小奶奶一个人啊,还有好几个接生婆子呢,那王巧手呢,怎么不找她们晦气去?哼,还不是看我们软柿子好捏!”

    婆子刚来时兰花骂了个措手不及,现在她回过味儿来了,哪里还肯再受一个丫环的窝囊气,一张老脸赤红了,鼓着眼睛,“好一个口角利索的姐姐,这女人生孩子的事儿,再怎么也轮不到你跟我来掰扯吧?老身我福气不好,这辈子就生过三个孩子,对生孩子的事情还是一窍不通,不知道姑娘哪里得来的经验,竟然会知道得这么清清楚楚?”

    兰花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讥讽,小小的身子气得乱颤,嘴里老猪狗,死婆子地乱骂着。

    那婆子碍着是别人院里,不敢上来撕了这小丫环的嘴巴。

    两人只顾斗嘴,没留意一个清瘦的身影已经出了门,向着门口走去。

    兰花变颜失色,“小奶奶,你还真去啊,和我们无干的事,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一面快步追上去。

    哑姑不停步,稳稳地走,绕过中院,沿着廊柱一直前行,最后在沐风居门口收住脚步。

    这才隔了二十来天,沐风居里大变样了,虽然格局还是那格局,刚一进门,满目的璀璨华丽扑面而来,从地下到桌上到炕上,吃的用的玩的摆的看的铺的挂的盖的穿的,无一不显得更加精致。

    看来生了儿子的九姨太母凭子贵,还没出月子就已经在日常生活里捞到了别人没有的好处。

    哑姑目光在桌边一个渗色釉大花瓶上落定,那花瓶足足有半人高,造型古朴雅致,釉色剔透纯净,一看就是好东西,要是搬到另一个社会去,拿到某个大型拍卖会或者鉴宝会上亮相,会不会收获一地惊羡的眼珠子?

    柳丁茂坐在炕边,那个襁褓里的小婴儿在乳娘怀里。

    九姨太太躺在被窝里,嘴里哼哼唧唧呻*吟着。

    不知道是真的哪里不舒服,还是老爷在身边,她的声音带着很深的痛苦,又透着撒痴撒娇的味道。

    仆妇丫环足足**个,齐刷刷在远处候着伺候。

    哑姑好像没看到柳丁茂,径直到乳娘跟前揭开小被子,被窝里露出一张溜溜圆的小脸儿,粉嘟嘟的,冒着**,一看气色就知道孩子很好,已经不是初生时候的模样了,变胖了。

    哑姑忽然俯身,在那小脸蛋上亲了亲。

    这一举动显得那么自然,那么亲切。

    孩子忽然咧着嘴儿笑了,一笑脸上的嫩肉肉乱颤,一对儿小眼睛都埋在肉肉里了。

    “哎,他笑呢,看着童养……小奶奶笑呢——”乳娘欢快地嚷嚷,“他认得你呢,是你给他接的生,他见了你亲切!”

    她本来要说童养媳的,可是中途改了口。

    哑姑怎会注意不到,闪目瞅了一眼,接生那天见过她,孩子刚出生吃的就是这妇女的奶。

    满屋的下人顿时纷纷围过来,都来瞧小哥儿的笑。

    都说稀罕得很,小哥儿竟然会笑了。

    柳老爷也凑过来看,果然看到儿子小小的脸上水波一样漫着欢快的笑。

    “呵呵——”柳老爷子见了这笑容真是心里比喝了蜜糖还开怀,扫一眼眼前的儿媳妇,“宝儿跟你亲,以后你没事就多来沐风居走走,看看孩子,只是这九姨太……”回头瞧一眼炕上,“既然是你给她接的生,保住了母子平安,现在她这产后的病,只怕还得麻烦你这孩子瞧瞧。”

    他将“孩子”两字咬得很重。

    她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又怎么能替大人看病呢?九姨太你就胡闹吧。

    九姨太忽然大声地哼哼了几声,表示自己很痛苦。

    哑姑垂手,静静站着,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柳丁茂禁不住抬头粗粗扫一眼,这孩子,他第一次认真看她,还是那次在田家庄田佃户家里,他看着乖顺听话,当时就有了娶回来给儿子冲喜的念头。

    娶过来就从没好好看过一眼,现在留心细看,发现她明显瘦了,面色不太好,神情有些呆滞。

    就凭她,那天的母子平安真是她带来的?

    疑惑的阴云再一次掠过心头。

    要不是九姨太一遍遍嚷着叫人去喊这个小哑巴来,再加上沐风居的婆子丫环齐刷刷咬定了说九姨太平安生产真的是童养媳的功劳,他才怀着将信将疑的想法叫人去喊她来,其实他心里直嘀咕呢,一个孩子,还是个哑巴,自己都还没真正成亲入洞房呢,哪里会懂得妇女生产之道,所以早在五六天前九姨太太就嚷嚷着要喊童养媳来,他就斥责,说完全是胡闹,身子不舒服自然有济仁堂的大夫请脉下药,济仁堂不行,再换怀仁堂,总之只要是灵州府地面上的大夫,柳府都能请得起。难道人家医术高明经验丰富的大夫会不如一个天聋地哑的十一岁毛孩子?

    大夫是一个接一个请,奇怪的是九姨太的病竟然一直不见好,倒愈来愈严重了。

    今天九姨太拒绝再请大夫,说再不喊那个哑巴来瞧瞧,只怕自己真的要死了。

    好吧,那就试一试吧。

    死马当活马医吧。

    柳丁茂心里说女人有时候愚蠢和固执起来真是无可救药,那就试试吧,等你碰了壁,肯定又会央求我再去请大夫来的。

38 暗疾

    没经过沐风居的人允许,兰花不敢跟着哑姑进屋,只能在门口候着。

    她低头看着九姨太门口棉布门帘上的印花牡丹,那大片的绿叶大团的红花,花花绿绿花团锦簇,看得她愣愣出了神,心头纠缠着一件事,越想越奇怪,心里说九姨太的人来请,我还没来得及写在纸上给她看,小奶奶怎么知道沐风居的婆子是来请她替九姨太瞧病的?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自己猜到的?会有这么厉害的猜测能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的预感能力可真是有点吓人啊,看来自己以后得小心伺候着,小聪明不敢耍得太明显,万一被瞧破了……

    屋内,哑姑转身去看九姨太,目光定定地盯住了李万娇那张菜黄的脸。

    李万娇生产后一直被大量名贵补品养着,恨不能顿顿泡在人参、大枣、红糖、枸杞里,脸色怎么会这么差?

    不应该啊。

    李万娇被这**裸的目光盯得不好意思了,心里想起她落难后,自己装作不知道,现在却不得不再次用到她,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她进了板凳房,困顿无助,自己就该伸手拉一把的。

    不过李万娇倒不是愧疚,而是担心,怕她对自己心有怨恨,从而不会尽心尽力地救治。

    但是哑姑不看李万娇的目光,她冷冷的目光只在那张虽然病容明显却依旧美丽的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就无声地滑开,伸手抓住左手手腕,轻轻把脉。

    满屋子顿时静悄悄的,就连柳丁茂也停止了喝茶,大家觉得新奇,这个小哑巴,真的会看病吗?居然一本正经地把起脉来了?

    瞧瞧她的小模样,怎么看,都和那些白发白须腰身佝偻一大把年纪的大夫相差甚远啊。

    疑惑只在心里暗生,没有人笑。

    连大气都没人出。

    因为这个身份最不像大夫的人,她此刻的神态却比真正的大夫还更像大夫,瘦瘦弱弱的身躯静悄悄立在那里,面色凝重,神态安然,这样的神色姿态,只有淫浸杏林几十年的老先生才磨炼得出来吧,出现在这样的一个顽童年纪孩子的身上,除了让人觉得不合时宜,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大家心头。

    纤细如葱管的小小嫩手,轻轻扣在那个柔白的玉臂上,眼帘低垂,看不到她眼里的喜悲,屋子里一时间静得连小公子的呼吸声都显得那么清晰响亮。

    半晌,哑姑眉头轻轻一皱,回头看一眼大家,忽然抬手,指着门口。

    什么意思?

    大家面面相觑。

    难道是让大家出去?

    前面请来的那些大夫,都是当着一群丫环仆妇的面把脉,哪里有把大家轰出去一个不留的道理。

    不过,之前请的都是男大夫,自然不能独自给年纪轻轻的内眷独自看视病症,现在却是个女的,难道女大夫看病就需要旁边的人回避?再说小哑巴她哪里算什么大夫了?说一声大夫太抬举她了。

    那她是什么?大家发现这真是个让她们纠结的问题。

    李万娇自己开口了,“既然她叫你们都出去,你们先出去在门口等吧。现在我们得听她的。”

    看来一个人还是需要被病魔折磨,这九姨太病体缠身,自然小哑巴说什么她听什么,积极配合。

    柳老爷第一个笑着离开了。

    丫环婆子们窸窸窣窣出门,在门口一个个脸色不忿,在心里诽谤这个小哑巴多事,明明只是个低贱的小童养媳,现在却乘机抖起来了,居然真把自己当碟菜,难道她要施展什么高超的医术,怕大家看到偷学了去?

    啊呸,一个穷佃户的小女子,她要懂什么医术,茅房里洗恭桶的老婆子也成神医了。

    下人中只有兰香一个人没参与议论辱骂小哑巴,因为她没时间,她一出来就被一个人吸引住了。那个人是兰花。兰香的目光一落到兰花头上,就再也舍不得挪开了,这小丫环,她头上竟然没有顶着和大家一模一样的丫环髻,一头柔丝轻轻披散,从额前开始分出一个一个的小发辫儿,一根一根分出来,又汇合到脑后,最后在脑后扎成一个简单的发束。

    简单极了,没有任何银饰钗环和绢花,但是却很美,有一种别出心裁的新颖,一眼看过去就把人的目光紧紧抓住了,想在那柔顺黑亮的发束上多停留一会儿。

    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发式?难道是灵州府最近流行的新发式?

    既然兰花都能梳,那么我们这些丫环也应该能梳的。

    兰香轻轻拽一把兰花衣袖,低语:“好姐姐,有话儿跟你说。”

    径直把兰花请进旁边的小暖阁,这里是沐风居大丫环歇息的地方,里面收拾得温馨洁净,兰花一进屋东张西望,对这里又喜欢又羡慕。

    “姐姐,哪里学来的发式,帮妹妹也梳一个行吗?”边说边已经解散了自己的发髻,递上一把散发着香味的檀香木梳。

    兰花一惯被人轻贱,哪里有机会看到兰香这样得脸的大丫环愿意冲自己送一个笑脸,现在兰香笑得那么热络,兰花觉得受宠若惊,连连表示愿意替她梳一个新发式。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躺着的九姨太和站立的童养媳。

    奶娘本来不想走,哑姑目光盯着不放,她只能把小公子放在枕上退了出去。

    哑姑看到屋门关闭了,自己动手往通盆里兑半盆热水,把两手泡进去洗了洗,抬头看到几案上搁着一匹白色棉布,洁白簇新,是下人刚拿来准备为小公子裁剪缝制尿布的,抓起剪刀横着剪了下去,嘶啦啦一阵响,她已经撕出了两块长方形白布,极麻利地缠裹在自己手上,把两个手结结实实缠在其中。

    李万娇也看糊涂了,不知道她究竟要如何给自己诊治,没想到她忽然伸手一把揭开了被子,顿时露出九姨太娇柔的身躯,她穿着里衣,软软蜷缩成一团。

    李万娇还没反应过来,那裹着白布的手伸出两个指头,勾住她里裤,往下就拉。

    动作很快,利索,娴熟,绝不拖泥带水,加上李万娇产后就一直卧床,穿戴很宽松,那里裤和亵裤松松垮垮套在胯骨以上,哑姑双手用力,竟然轻轻松松就拉了下来,露出白花花两条腿。

    骇得李万娇低呼一声,双手死死护着下体,“你干什么?作死啊,为何脱人家裤子?”她也顾不得自己病着,一双杏眼圆睁,气冲冲瞪着这不知死活的小哑巴。

    按辈分小哑巴是九姨太的儿媳妇,这儿媳妇太大胆了,胆敢公然调戏自己婆婆?

    四只眼睛对视着,都不退让,僵住了。

    女人生产时候下体自然会裸露,会叫他人看到,但那是实在不得已,现在早就生下孩子了,难道还要人家露出那难看地方?这不是公然羞辱人吗?

    李万娇眼里迸射出屈辱愤恨的目光。

    就算是你救了我母子,就算你曾经见过我下体,可是现在何苦又要来侮辱我?

    女人的下体除了自己的丈夫,难道还能暴露给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看?

    就算你同为女性,那也不行。

    李万娇紧紧蜷缩着身子,不让步,不配合,干脆闭上眼睛,心里思量要不要喊人把这疯狂的小哑巴赶出去?她哪里是给人看病,简直是发疯。

    可是真要赶走了,这病还看不看?

    她很纠结。

    前后请了五次大夫,苦药汤子一顿不少地吃,她的病只有自己知道有多痛苦。这是暗疾,不能跟人说的暗疾,连贴身的丫环也不能说,对柳老爷更不能说,如果他知道了只怕不但不疼自己,还反过来从此嫌弃起来。

    总之作为一个女人,要是这个地方出了问题,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值得男人宠爱了。

    眼看不上十天就要出月子了,出了月子老爷如果缠着要同房,那时怎么办?难道敢把这样的身子让他瞧见?

    治疗现场陷入僵局。

    哑姑也陷入了纠结。

    怎么办?

    要是能开口说话就好了,可以告诉她为什么非得这样,可以用言语开导这些保守封建的古代女人。

    偏偏自己一开始就想隐瞒身份,只想继续做那个小哑巴。

    现在切切实实感到了做哑巴的极为不便。

    耐心,耐心,拿出慈母般的耐心——医者父母心,面对被病痛折磨得情绪烦躁的病人,有时候体贴细致的耐心甚至比高超的医技效果更好。师父的话就在耳畔。那个和癫痫病人厮磨一辈子的老人,时常这样提醒她。

    师父的话反复在心头放映,心慢慢安静下来了。

    心一安静,目光跟着稳定下来,不烦,不恼,不喜,不悲,安静地望着九姨太看。现在,在她眼里,这个女人不是什么九姨太,只是个病人,需要她救治的病人。

    不知为何,李万娇的手在这目光里一寸寸地变软了,手腕酥软无力,缓缓松开紧紧抓住的被子。

    也许,她是要诊治?

    可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看病手段,一般看病不都是把脉、抓药吗,怎么她一上来就脱裤子?

    那好吧,为了治好身子,就让她看看吧,反正这身子她接生的时候已经见过了,而且她还是个哑巴,一个哑巴看了自己的私*处,出去以后也没办法把自己的**撒播出去。

    李万娇打定主意,轻轻睁开眼,松开手,抱着豁出去的心态,露出了自己拼死护着的那个地方。

    哑姑俯身来看。不光看,还用手一个劲儿往开掰大腿,还伸手来摸索。

    九姨太自从嫁给柳丁茂就深得老爷宠爱,哪里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现在这样被人欺负,她眼里顿时涌上清凌凌的泪花,心里说好你个小哑巴,要不是我实在病得不行,我才不会让你一个小残废要挟,这么欺负人!

    心里羞耻、愤恨交织,下体被轻轻地碰触,传来细细碎碎的疼痛,九姨太紧咬牙关,不吭声,连最不能见人的地方都叫这死妮子看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没有脸面喊疼。

    更过分的是,小哑巴似乎把一只手伸进去了,天呐,这小蹄子干什么呢?竟然真的敢啊?她不还是个黄花闺女吗,怎么就这么不要脸不知羞耻呢?

    惊吓、羞耻、悔恨乱糟糟交织在一起,九姨太简直要昏死过去。

39 羞耻

    也不知道哑姑里里外外翻动查看了几遍,九姨太感觉那个抹布缠裹的手才从自己身体里轻轻抽出,替她盖上了被子。九姨太紧紧闭着眼睛,巨大的羞耻感在心里翻江倒海,她觉得自己没脸再看这个死妮子的脸。但是忍不住想看,偷偷睁开一道眼缝儿,瞅见她已经揭下糊染得一团浑黄黑红的白布,丢进炉膛里烧了,然后在水盆里洗手,洗完了,那小小的身子站着愣了一会儿,好像在费神地思量什么。

    望着这单瘦的女子,九姨太心头一阵恍惚,她感觉自己真是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她明明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身份是这个大家庭里的童养媳,丈夫是个傻子,这样一个角色,真的会看病吗?而且是很多大夫看了都没效果的暗疾。那些大夫一个个都是装着一肚皮医术和几十年行医经验的好大夫,难道会比不上一个毛孩子?

    是自己鬼迷心窍昏了头?还是有病乱投医,实在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都有吧。

    她记着这小姑娘替自己接生的情景,那时候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已经散尽,一口气飘飘渺渺拖着,她甚至听到王巧手带着哭音的声音在嚎叫说没救了,快预备后事去吧——还有谢先生,灵州府最大医馆里最好的大夫,他的声音隔着帘子从外面传来:不行了,难产,没救了。

    她看到死亡的影子在自己头顶上飘来荡去,在狞笑,在招手。

    她闭上眼等死。

    就是这小哑巴救了自己,谁能相信呢,就是她,这个默默无闻受人歧视的小姑娘,竟然是她在最后关头跑进来将她母子从死亡线上硬生生拽了回来。

    所以当暗疾一天天加重的时候,她自然想到了小哑巴,也许她有办法,她连难产都救活了,这样的妇女病肯定会诊治。这也是她三番五次央求老爷答应派人去喊小哑巴的原因。

    现在看来,自己错了,她毕竟是个孩子,还是个残缺人,她又哪里真懂得医术呢?也许,上次的接生,只是老天不要她母子死,才借了这小丫头的手让她母子活了下来;不是小哑巴有多神奇,那只是巧合,只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要不是亲身经历,自己肯定不会相信那是真的,所以柳老爷至今都不相信。

    毕竟,有时候相信老天,要比相信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更让人心里能接受一些。

    遇上实在难以解开的事情,就把它推给天意,这是最稳妥也是最懒惰的做法,却是古今中外通吃的万能法则。

    小哑巴摸摸李万娇的被子,李万娇心里懊悔叫了她,叫来是指望看病,却被莫名其妙折腾了一番,还不如不叫呢。李万娇不愿意再看到这小哑巴的目光,干脆闭上眼装睡。

    两个小手拉起被子替她盖严实了,又掖掖被角,转身走了。

    脚步轻快,门吱呀一声,那个小小的身子已经闪出门不见了。

    真是岂有此理!

    这就是所谓的看病?

    不开方子,不抓药,强行看了人家的**就走人?

    李万娇彻彻底底被耍了。

    气得简直要喷血。

    丫环仆妇们轻轻进来了,围在枕边,嘘长问短,都想知道这小哑巴究竟怎么看病的?结果呢?

    但是她们很快就失望了,她们的九姨太疲倦地闭上眼睛,说自己很累,一句话不想说,只想好好睡一觉。

    如果,那个露出下体的过程也算是看病,那也实在太丢人了,她没法说,说不出口。

    柳丁茂毕竟记挂心爱的小姨太,没有走远,也赶进来了,脸上含着了然的微笑,“怎么样万娇,是不是后悔叫她来了?我就说过嘛,一个孩子,除了干粗活儿,也没见她会做别的,又怎么会看病呢?你这是有病乱投医,可以理解,现在终于死心了吧,我看还是叫人去请谢玉林来——就算他病着也要请过来”

    李万娇死了一样静静横躺,不说话,不睁眼,心里狠狠诅咒着那个小蹄子,恨不能把她浑身拧上几十个青色肉疙瘩出来才解恨,可是不能说,不能告诉老爷自己受了侮辱,这会儿想死的心都有。

    人常常说有一种亏叫哑巴亏,吃亏了还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憋着,现在看来,自己刚才吃的正是哑巴亏。

    哑姑快快走着,身子轻飘飘的,从后面望上去,长长的乌黑发丝垂在脑后,长长衣衫被风带得下摆一飘一荡,整个人就像脚底板踩了云朵,那么轻灵,那么好看。

    一个人在远处看呆了。

    “公子,现在往哪里走?”青色衣衫的小童轻轻问一声。

    “啊?哦——走,跟上她们——”白子琪如梦初醒,下巴一指前方那个身影,带头跌跌撞撞就去追赶。他两个胳膊伸开,撑到最大,臂弯里抱着满满一大堆牛皮纸包。

    身边的小童也抱着一大堆。

    两个人摇摇晃晃走进角院,慢腾腾往屋门口挪。

    兰草从屋里奔出来,赶紧替主子搭门帘,“小奶奶,四小姐等了好一阵儿了,怎么不见你呢。”

    说着目光往后闪,看到了各自顶着一座小山包的两个人,看不到头,只能看到下面的身子,从其中一个白色衣袍上她一眼就看出来,是白表哥来了。

    “快快,快来帮忙啊——你们再不来我们就要给压成罗圈腿、驼背腰啦——”白子琪朗声喊。

    他这人不认生,现在进角院好像进了他自家门那么自如。

    三张女孩的脸顿时出现在门口,齐刷刷望着这俩忽然冒出来的义务搬运工。

    兰草惊讶得小嘴儿咧开好大。

    四小姐柳颜也深感意外,好看的俏脸上,眉宇间一直笼罩的忧郁这一瞬间终于消散不见,她忍不住轻轻笑了,此刻的白表哥哪里还是那个在表妹们面前一副兄长的样子,那又正经又儒雅的模样都哪儿去了呢?原来从前那副又古板又严肃的嘴脸都是装出来的啊,呵呵,现在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不是。只见他从那堆黄褐色牛皮纸袋子后面努力探出一张脸,笑嘻嘻的,“怎么,不挣工钱,给你们送上门来了,还不欢迎啊——”

    兰草如梦初醒,笑嘻嘻喊深儿浅儿快来帮忙。

    几个人把纸袋子一个个放在台子上。

    哑姑静静站着看,始终没笑。

    白子琪终于把自己解放出来,一身轻,拍拍衣袍,“快看看,是不是你需要的那些?为了置办齐全,我可是一口气跑了三家药店啊——”

    口气那么熟络,好像他们之间是很久很久的老朋友了。

    边说边凝目看过来,目光不看别人,从柳颜和兰草之间穿过去,落在后面的哑姑身上。

    哑姑不躲,大大方方接了他的凝视,奇怪的是她的反应有些冷淡,并不是那么感激,只是微微一颔首,带头跨进门去。

    白子琪不由得脸色一凉,一抹淡淡的失落瞬间划过那好看至极的眼眸。

    这转瞬即逝的情绪波动,兰草和柳颜同时捕捉到了。

    哑姑的反应,她们也看到了。

    两个女孩在心里同时舒了一口气。

    有一点酸涩在两颗小小的心里同时微微地滋生,却都是一划而过的瞬间。

    他好像只在意一个人,幸好那个人不在意他;他却不知道有两个人在同时在意他。

    这世上,有些事情不能说,即便目光偶尔捕捉到了,也不能说出来,只能留在心里微波荡漾。

    兰花一溜小跑跑回来,“小奶奶,对不起,你怎么悄悄儿丢下奴婢就走了,那兰香姐姐夸我们的新发式好看,愣是要拉着我教给她们怎么梳——”

    兰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反正心里不踏实,就想唠唠叨叨地解释一番,明明知道小奶奶听不到,却还是要说一说心里才踏实。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点惧怕小奶奶了?

    小奶奶在写字。

    写得很慢,一边斟酌,一边落笔,兰花赶忙在边上伺候笔墨。

    柳颜第一次见哑巴写字,心里惊讶却不像兰花那样惊乍,只是在一边无声观察。

    竟是在开药方,写完了,揭过去,再写一张,第三张才是医嘱,最后把三张都折叠起来,叫兰花送到沐风居去。

    “满满两张药方子——姨太太您快看,比我们请过的那些大夫的药方子都要多——”兰香接了药方子赶紧报告九姨太。

    自从那童养媳来了走后,九姨太就一直闷闷不乐,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整个人变得萎靡不振了。

    兰花一手交药方子,一面轻声吩咐:“第一张是口服的,水煎,一日三顿,饭后服。第二张,药买回来还是用药吊子熬,熬上两个时辰,澄清了,兑热水,不能烫,用一个干净瓷盆坐浴,一次坐半个时辰,一天一次。小奶奶特意吩咐,每次兑汤药坐浴前,用开水烫一烫瓷盆,彻底去污,确保洁净。”

    虽然天冷,但是这来来去去跑了几趟,兰花出汗了,小脸颊上浮起一抹艳红的云彩,再衬上她新梳的发式,整个人看上去既机灵又可爱。她感觉自己刚才宣布那一番医嘱的时候,样子很拉风,沐风居那些一向鼻子长在眼睛上头的丫环们,一个个都乖乖听自己吩咐,哎呀,这感觉真是太好了。所以返回角院的路上兰花甚至轻轻哼起了小曲儿。

    只这短短两个时辰的功夫,沐风居里好几个丫环已经变了模样,头上千篇一律的丫环髻不见了,换成了和兰花一样的新发式。不等天黑,这新发式已经传染病一样传到隔壁几个院落去了。

40 墨香

    “呀——”一个人忽然从道旁跳出来,兰花正心里美滋滋哼小曲儿呢,吓得一激灵,跳着脚闪目看,却笑了,“死猴儿崽子小驼子,想吓死你姑奶奶啊——”声音又夸张,又惊喜。一听就是看到熟人了。

    一个青衣短衫的小厮一本正经地抱拳作揖,“小驼子给角院小奶奶跟前儿的大红人大丫环兰花姐姐请安,问姐姐的好!”

    说着抬起一张笑嘻嘻的脸来望着兰花,一脸讨巧。

    兰花提前小手去打他,一只嫩手落下去,却软软的,哪里舍得打,只在那脸颊上疼爱地抚摸一把,嘴里娇嗔:“不许满嘴胡话,什么大红人儿,小心叫人听到免不了骂咱们轻狂——”话是这么说,脸色却十分晴朗,看来小驼子的恭维她很喜欢听,心里正受用呢。

    小驼子察言观色见她高兴,赶紧顺杆儿往上爬,“姐姐,再借我点儿钱用用,手头紧得很,你也知道我家里情况,我爹的老寒腿又犯了……”

    兰花抬手打他一巴掌,“就知道你一脸猴儿媚笑没好事,果然又来挖姑奶奶荷包,不借,没钱!你欠我的都没还上呢!”

    兰花变脸快,那小驼子更快,一听没钱,一张笑嘻嘻的瘦脸上转眼就挂了一层寒霜,悻悻地转身离去。

    兰花望着那很快闪出二道门的身影,不由得皱起眉头,悄然摇摇头,本来好好的心情,被这猴崽子破坏了。

    角院里,白子琪也不用人招呼,他自己进了屋,凑到书案前,目光流转:“我来瞧瞧弟妹是不是又写字了?我昨晚也练了半晚上字,想写出来请弟妹指点指点。”

    哑姑木然站着。

    柳颜心里说你跟一个哑巴说什么话呢,她又听不到。

    兰草学着兰花的样子赶紧为他铺纸研磨,激动得一颗小心脏在暗处悄悄激荡,能为白表哥亲自研磨,是她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何等荣幸。

    可惜她没有兰花那么熟稔,再加心里紧张,小手不停颤抖。

    白子琪提起笔,深呼吸,闭眼,好一阵凝神,柳颜都被逗笑了,轻轻一哂,“白表哥从前写字都是信手拈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郑重其事了?”

    白子琪睁眼,望着一脸素净的表妹神色顿时恭敬,认认真真对答:“四表妹有所不知,从前子琪少年轻狂,不知这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以为胸中喝了几口墨水儿,就跳脱顽劣,自从见了这位弟妹所写之字,子琪顿时明白,从前自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浩瀚学海,我连点滴都不曾学透,以后需要更加发奋读书,苦练腕力,只希望有朝一日能练出弟妹这样一手好字,这辈子足矣。”

    这番话说得又严肃又调皮,但细想其中,却含着十分的真诚。

    柳颜听后默然,她又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呢,这位一向意气风发眼里无人的少年才俊,今天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哪里是对着她这个表妹说的,明明是向这个小哑巴弟妹示好呢,只是,小哑巴又听不到,他何苦这样呢?不等于是白费口舌吗?还有,小哑巴的字真的有那么好?能让这高傲少年忽然虚心请教?

    兰草没读过书,白表哥这一番文绉绉的话她听得似懂非懂,有点摸不着头脑。

    哑姑坐在一旁绣凳上,轻轻端起茶来低头抿一口,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刻她其实有点震撼,小腿在颤抖,手腕有些酸软,嗓子眼里发涩,眼眶酸楚。白子琪的话,她自然一字一句都听进耳里,作为从那个把一切都简化了的世界里的过来者,大家对情感表白的方式已经十分十分直白浅显直截了当,不会像古人这么转弯抹角地含蓄,这位看似聪颖的白表哥,其实骨子里含着一股呆憨,他这番话她听得懂,他那又紧张又好笑的神情,她也看得懂,她是过来人了,早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什么阵势没见过。所以白表哥这自以为隐晦的表白方式,在她眼里却一眼就能看到本质。

    她忽然偷偷暗笑,这算是在表白吗?

    哑姑,这个小小的童养媳,小哑巴,也有人喜欢啦?

    那个穷佃户出身的小姑娘,可能这辈子还没有被男人喜欢过吧?

    要不要代替她谈一场恋爱?

    只是,她现在没一点谈恋爱的兴致,男女感情,她想起来只有心灰意冷,已经不敢投入也不敢相信了。

    所以,必须打住,把事态扼杀在摇篮状态。

    她自然装作什么都听不到,专心喝茶。

    白子琪一脸肃静,弯腰挥笔,终于写完了,亲自捻起宣纸,提在半空展示给大家看。

    这时候兰花刚好进门,她匆匆扫一眼,愣住了,那上面的字她不认识,但是字体她看得出来,是小奶奶的笔体。

    柳颜没见过哑姑的简化字,所以愣愣瞧着,也不认识,心里说这是最近流行起来的书法笔体吗?我们深闺女儿,自然要比表哥他们男儿知道的迟一些了。

    哑姑看似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淡淡扫视一眼,却愣住了,这分明是自己第一次写给大太太的那个药方子,怎么在他手里?不对,不是他从外面拿来的,明明是刚才当着大家的面儿一笔一笔写出来的。

    难道,那张方子落他手里了?难道,他竟然对着那张宣纸,将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全部模拟习练,熟记在了心里?

    要习练到什么程度,才能熟悉到这种提笔就写的地步?

    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喜欢这种字体?还是喜欢……这个写字的人?

    她不得不认真地观察这个白表哥了,从一开始碰上开始,她就没有正眼好好看过他一眼,可以说对这个男人她就从来没有走过心,因为她觉得自己对男人已经没什么兴趣了,虽然目前还想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心里,但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很强烈地在心头潜伏,见到男人的身影,想到男人这个词儿,这种感觉就天然地冒出来,提醒她警惕,那一世,她似乎是吃了男人的大亏,这才落得个命丧黄泉的下场。所以,从此以后,对男人要警惕,要远离,只能利用,不能投入,更不能傻傻地轻易去爱。

    所以,英俊潇洒少年得意的白表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少女见了尖叫的白表哥,就算上赶着送给她,她都不想正眼瞧半下。

    现在,她想起了,似乎这个白表哥一直跟那个大太太在一起,当时她和兰草去游说大太太答应接受她的治疗,好像当时这白表哥不曾说过半句拆台的话,神色一直和和气气,表现得十足的儒雅、温和。

    他好像是第一个踏进角院的外间男子,这次好像是第二次,而且都是不请自来。

    来了还一副自然悠然的表情,好像来这里很享受,这里有什么在吸引他,来了就和她手谈。

    这个男人,还真是有些奇葩啊,口味这么重?会看上一个小哑巴?

    哑姑以网络速度快速翻阅自己大脑,那里面存储着和这个男子认识的过程。

    遗憾,她真的不曾走心,所以这一段时间的记忆里他是模糊的,最多只是个影子陪伴在大太太小傻子柳万等人身边出现,不曾给他有过大特写。

    哑姑一面心思转圜,一面从脚面开始往上打量他,发现他其实挺帅的,那刚刚完成发育的身躯,也算是高大挺拔,腰杆还算有几分硬度,看样子学业之余还练过骑射一类;脊背挺直,一看就和现在社会那些从小被巨压垮的老头背不同,也和古代大多数头悬梁锥刺股的书呆子不太一样,印象里那些书呆子一个个都是弯腰驼背少年老成;眼前这位书生,兰草说过,他出身武将世家,所以他才具备了读书人和习武之人的共同特质,不文弱,不鲁莽,是个好男儿,仅仅从这身躯上就能看得出,若哪个女人嫁了他,会幸福的吧——兰草,你有没有这个福气呢,我们一起努力吧,但愿你能心想事成。

    等看清楚这位的长相,哑姑发现自己有一点点的心跳。

    不用掩饰,她不是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等女训女则熏陶教养出的古代女子,她是在男女平等环境里长大的女人,喜欢一个人,用得上刻意掩饰吗?至少对自己的心不用刻意去压制去自欺。

    嗯,对,自己对这位帅哥的第一眼有一点好感。

    然而,仅仅是好感,仅仅是十分之一秒的心跳吧,其实这是她看到帅哥的惯有毛病,早在上大学时候就开始显露出来,所以她的几任男友都长相不俗。

    既然已经饱经沧桑,既然已经如此下场,就不能再随随便便动心,哪怕是貌比潘安也不行,哪怕是她心目中古代最大的帅哥曹子建在世,她也要稳得住,淡定面对,色即是空,对于男色也适用。

    现在,正确的方向是,引导他和兰草,希望兰草这痴情善良小姑娘能修成正果,抱得帅哥归。

    方向一定,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去做了。

    她才发现场面有点冷。

    白子琪本来兴冲冲写了字,满怀希望等待得到某女子的肯定和赞扬,想不到人家只冷冷瞧了一眼,就挪开了,不看字,倒是把自己全身从头看到脚后跟,那目光冷得像刀子,疏远得像陌生人,好像他是个怪物,好像他们是第一次见面。难道认识这么久了,这位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自己?

    白表哥很受伤,长了这么大,尤其在女性面前,他哪里受过这样尴尬的冷遇?

    柳颜自己找了座,也喝茶,神色也冷冷的,她看不清这角院里在上演哪一出,所以只能暂做壁上观。

    兰花兰草不敢擅自多嘴,退在一边默默出神。

    只有温润的女孩儿身上的香味丝丝缕缕在空气里徐徐回旋。

    只有墨汁里飘出的淡淡松烟香味在每个人鼻息间袅袅缠绕。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有男子粗重的呼吸声、说话声,一屋子人顿时被惊动了。

41 暖男

    但见几个粗实汉子抬着两个柜子已经站在角院,一边搓着冻疼的手,问药柜子放哪屋?

    深儿浅儿做不了主,慌慌跑来问。

    屋内几个女子互相瞅着,面面相觑,兰花和兰草对视,异口同声问对方:“是你要的柜子?我们要那么多柜子做什么?”

    说完齐刷刷看向哑姑,她们都没要,那么就是小奶奶自己要了。

    哑姑透过门帘看到是两个齐人高的长方形柜子,通体漆成暗红色,一侧全是小抽屉,她禁不住抬手去揉眼睛,这不是中医药房里的百子柜吗?她偶尔进中药房见过,尤其跟着师父那些年,她要帮师父各种忙,常常和药材打交道,这种柜子更是天天绕着它打转,那些密密麻麻挨着的小抽屉,师父称作药斗子,就是用来装各种中药材的。

    大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哑姑向着白子琪微微颔首,本来看不出喜怒的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的表情,好像在笑,又向身边的兰花点一点头。

    兰花乖觉,抢先一步铺开一张纸,哑姑轻轻写出一行字,“想得真周到,谢谢你。”

    白子琪本来处在之前的尴尬里,现在看了这三个字,才缓过劲儿来,含笑也写一句,“好马配好鞍,那么多药材,没台好柜子可怎么存放,在下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白表哥送了药材,随后又吩咐人送了两台药柜。

    哑姑用手写告诉兰花,柜子抬进来,放卧室里。

    兰花瞅瞅前后,这屋子本来就不大,那日管家娘子一股脑儿配备了好些家具器物充实进来,现在再放两台柜子,会不会很挤?

    白子琪目测一下地面,也觉得太狭窄,“还是放丫环房里吧。卧室里放药材,一股子药味儿。”

    兰花兰草互相对视,一脸作难,这角院本来就不是准备住人的偏远小院,后来娶童养媳,随便拾掇一下就塞了进来,只两间屋,一间做了新房,旁边一间小小偏房,已经地下堆着一大堆炭火,还住着三个丫环,这两台大柜子无论如何都塞不进去了。

    几个人犹豫半天,看来还是只能暂时先抬进来放这卧室了。

    白子琪一边忙着指挥下人抬柜子,怎么安放,怎么摆设,忙得尽心尽力,一边偷偷在心里责备自己姨夫姨母,那两口子真是把事情做绝了,那么多人住在富丽堂皇的院子里,偏偏把人家一个小女孩娶进来丢进这冷宫一样的地方,看样子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这小姑娘当人看。

    他心里替姨夫姨母愧疚,偷看哑姑,发现她竟然一脸平静,好像压根就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等柜子摆好了,她指挥丫环将药材搬进来往柜子里装。

    深儿浅儿兰草兰花一包一包往进抱,这边哑姑已经列出来一张单子,他接过一看,原来她将药材按药物分类进行了编排,白子琪爷爷喜欢舞枪弄棒出行打猎,有时候免不了会擦破皮受点轻伤,所以有些药物是必备的,白子琪伺候爷爷,自然也接触过一些基本药物和药学常识,他一眼看过去,发现这单子上的装药程序,并不是随便胡乱安排的,既考虑了是否常用的问题,还照顾到药物储存条件的要求,容易串味儿的药分开单独存放。放在最下面的,是较重药材,最轻的都存进最上面。

    白子琪悄悄讶然,看来这小丫头真的懂几分医学啊,前面发生那些,包括给人接生,为姨母治病,有些他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说,有些看到了也只看到个表面现象,包括她开出的那张药单子,他请教药铺先生看了,说上面都是滋补类药材,仅凭那个看不出一个人是不是懂医,真正考究她是否懂医一直没有机会,但是今天只凭借这一张药材排放次序,他看出来了,她不是一个对药学一窍不通的人,至少对药材是懂得一点的。

    兰花拿了单子一样一样对着往斗子里装药,白子琪也不闲着,用毛笔写了小小的纸条,然后亲自着人去厨房做了面糊糨,几个丫环装一个抽屉,他往外面贴上纸条,这样以后找药材的时候很方便,看一眼纸条就知道里面是什么药材。

    柳颜今日算是大大开了眼界,这个一向温文儒雅高傲得不沾人间烟火的帅表哥,跑到这角院里竟然跟个下人一样忙前忙后事必躬亲,更重要的是,他干这些似乎很快乐很享受,完全就是自己愿意,一边干一边时不时和小丫环开个小小的玩笑,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她都不敢相信呢。

    更奇怪的是,这个小哑巴童养媳,她竟然始终只是动动笔写写字,指挥别人干活儿,她安然坐着,丫环伺候她也就罢了,那么帅气英俊的白表哥在跑前跑后地忙,她竟然一点都不惊慌,好像使唤这个男人是完全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这、这角院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有那个叫兰花的丫环,她怎么也变得那么勤快听话了,那天她明明看到这小丫环在公然偷吃主子的东西,还大言不惭地边吃边辱骂主子,这一切,怎么说变就变了?什么时候变了的?

    白子琪本来爱说笑,这会儿一边干活,一边逗得四个丫环咯咯笑,尤其那浅儿,显得傻乎乎没一点心机的样子,一逗就笑,其他人虽然也抿着嘴角很矜持,但是白子琪刻意要和她们搞好关系,一会儿她们的矜持就统统忘到脑子后面去了,几个人围绕着一个白袍少年,真是莺莺燕燕说笑不断。

    白表哥真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考虑到了,除了药材柜子,一会儿小厮又送来一杆小小药秤,一个捣药的石臼,连石杵也配好了。

    柳颜看一眼那个安静坐着看大家装药材的小哑巴,心里说终究是残缺人啊,不能说笑,只能枯坐着,这么一时半会儿还好,一个人要是一辈子都这样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是不是很可怜很孤独呢?她的表情怎么能那么平和宁静呢?是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沉默,还是心智残缺,压根就不知道人生是有那么多烦恼存在的?

    柳颜轻轻起身,准备离开,自己在这里好像显得多余。

    哑姑也不挽留,跟随柳颜起身,送她出门,下了台阶,忽然哑姑手心一展,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宣纸露出来,柳颜吃惊,心里说让丫环巴巴地叫我到角院走一趟,原来果然是有话说。

    柳颜要展开看,忽然两个小手压过来,轻轻按下她的手,一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那小脸儿冲她忽然一笑,点点头,指指门口,叫她走。

    柳颜觉得心里有些恍惚,那忽然就展开的手心,手心里紧紧握着的宣纸,忽然露出的微笑,那个拍打自己的小手,这一切,好像是早有安排,又似乎只是一瞬间随意发生的小事儿。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随着那小丫环的相请来这里走一趟,也许是心里苦闷,想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可是就算是散心透气,找一个能说话的人不是更好么,一个天聋地哑的人,难道能跟她诉说自己内心的忧伤?真的说不清楚,反正就来了。

    来了就来了,离开就离开,似乎亲自走这一趟,最后的结果就是手心里这张小小的宣纸。

    路过中院,柳颜忍不住往前院又走了几步,院子里没人,她绕过那面雕刻着松鹤延年图案的大石屏风,屏风静静矗立,她偷偷窥探屏风前面,那里是大门。柳府的大门自然象征了柳府在灵州府地面上的地位,大门楼子高大气派,砖雕的兽头脊檐高高蹲在高处。

    今儿大门竟然大开了,刘管家胖胖的身影在人群里,正在指挥大家往角檐悬挂大红灯笼,已经挂了几个,红彤彤的,在清风里悠悠摆荡,上面显出大大的“柳府”二字。

    要过年了,自然是该装扮一些喜庆的氛围出来了。

    柳颜定定望着那一个一个挂到高处的灯笼出神,曾经,她那么喜欢看挂灯笼,那时候垂着细细软软的小辫儿,无忧无虑地笑着跑着,想去哪里没人限制,常常跑大门上玩儿,自从长大就不行了,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只能乖乖守在闺房里绣花,把大把的年华都耗在了那些细碎繁复的女红上面。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到柳府的红灯笼了,年一过她就是张翰林家的小妾了。

    她忽然苦苦地笑了。

    风变大了,那些灯笼在风里哗啦啦抖,抖得红灿灿的影子在眼前晃。

    她身子靠住屏风,很冷,屏风的石质坚硬冰凉,很快她单薄的衣衫就浸透了寒凉,她抖抖地展开了那页攥得发热的宣纸,那个小哑巴又会在上面写什么呢?是不是和大家一样,在安慰她,劝解她,叫她认命,要她高高兴兴嫁过去。

    所有的人都这么劝她。

    她已经听腻了,耳朵都麻木了。

    不认命,还能怎样?

    淡淡的白色,上面一行小小的黑字,不算好字,歪歪扭扭地排列。

    一个字一个字跳进眼里,映进心里,柳颜慢慢地把纸团起来,身子紧紧抵住厚实的屏风。

    风打着卷儿从屏风后刮过,屏风高大,风无力撼动,只能狠狠在上面扑打,发出细碎的啪啪声。

    柳颜抬眼看远处,看样子年关前后又会有一场大雪,天要变了。

    角院里,白子琪终于忙完了,早有兰花拎着鸡毛掸子替他轻轻弹净身上微尘,伺候洗手,白子琪刚要把手浸进水里,哑姑亲自动手,从一个小瓷坛里挖出一勺淡红色膏体化进水里,那水顿时就散出淡淡殷红,一股香味幽幽扑鼻。

    白子琪一愣。

    “梅瓣膏,我们小奶奶专门用梅树上新摘的花瓣儿捣碎腌制的,配了几味中药,润泽肌肤,光滑细腻,男女都可使用。请白表哥放心净手吧。”

    一个声音怯生生的,温温润润,清凉剔透,恰如一滴一滴刚落入水中的梅瓣膏。

    白子琪不由得转头注目,一看却是兰草,他轻轻一笑,这小丫头特别,今天他逗得好几个小丫环咯咯笑,就她始终矜持,就算笑也是捂着嘴儿悄悄乐。

    兰草见近身掸灰尘的活儿被兰花抢先了,心里又羡慕又不舒服,现在再继续羞怯退后的话,只怕白表哥眼里只认得兰花一个人了,便大着胆子说了这一句话。

    这句话效果不错,白表哥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兰花气得直瞪眼珠子,哼,兰草才不怕呢。

    那么小奶奶呢,会不会不高兴?

    闪眼偷看,小奶奶正望着她,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兰草顿时心里一暖。

    白子琪洗了手,从怀里掏出两本书,薄薄的线装册页,纸业泛黄,一看外表就知是有些年头的书籍了,“你们角院不是需要书籍吗,也不知你们想看什么书,这正是我最近翻阅过的两本,觉得还不错,先送来给你。”

    兰花抢先一步接了书。

    外面有小厮来催白表哥回去吃饭,大太太已经等着了,白子琪告辞一声,翩然离去。

42 难眠

    屋子里漂浮着淡淡的药香,是百子柜里那些药材的味儿散出来了。

    房门从里面关上了,烛火在静静燃烧。

    哑姑摊开一卷书,《灵州百年掌故考》。正是白子琪送的,另外一本是《东凉名胜古迹考录》。哑姑扫一眼就心里窃喜,这似乎正是自己想找的,想不到白子琪真是暖男一枚,干什么都这么贴心。不过这喜悦赞赏刚刚袭上心头,她就赶忙提醒自己淡定,再淡定,既然前行的道路已经有了方向,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一心按照自己的目标前进吧。

    不想招惹任何人,不想滋生任何情感纠结,只想做一个别人生命里悄悄的过客。

    兰草无声凑过来,目光在线装书上摩挲,眼里满是艳羡,那可是白表哥送的书啊,可惜自己一个字都不认识,这辈子要是能像那个人一样写字、看书,和他说说书里的事情,那会是多么幸福的事情,遗憾自己这辈子只能是睁着眼睛的瞎子了。

    “我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叫灵州府,而灵州府只是组成这个国家的九个州府之一,而且是西北最偏远的一个,现在这个国家叫东凉,好奇怪的名字啊,我从前只知道有个叫西凉的女儿国,而且只是在电视剧西游记里看到的,还以为只是传说,是不是真的还不一定呢,想不到世上还会有个东凉国……西凉女儿国,东凉该不会是男儿国了?哦,不对,明明有女人的,遍地都是,仅仅一个因为连续丁忧赋闲在家的柳进士就能娶九房女人进来……”

    灯下,哑姑一边翻书,一边轻轻地喃喃地念叨。

    她说的这些,兰草哪里懂呢,不敢接话,不敢打扰,站在边上悄悄发愣。

    偷眼看,暖黄色灯光斜斜落下,照在一张小小的孩子脸上,额头的伤痕终于褪尽了青紫,结成一个大大的瘢痕,脸色似乎比失血那几天好转了一点,嫩嫩的两颊上泛着淡淡的霞色,一边静静翻书,一边抿着嘴角轻轻浅浅地淡笑,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欢喜的内容。

    早晨梳的新发式,现在松散了,额前覆盖了一层细软的乌发,乌发下黑黝黝的眼瞳,深得像两潭幽静的清水。

    那是兰花梳的头,兰花现在很得小奶奶器重,要不是依旧每晚还是她陪着小奶奶睡,兰草真不知道自己会失落成什么样儿,小奶奶的心思深沉难猜,她心里委屈自然不敢流露出来。

    一会儿,兰草看见那小脸上却又眉头微蹙,用毛笔杆子轻轻点着书页,书里的内容不能让她满意。

    这一动一静,要不是兰草跟着她时间长了,加之心思细腻善于观察,一般人真是看不出来。

    兰草在心里轻轻叹息,小奶奶这个人怎么说呢,从前是哑巴,吃尽了苦头,现在能说话了,却整个人变了,变得不像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完全就是个大人了,成天不笑不玩,一个人闷闷地待着,这么下去会不会闷坏呢?从前是哑巴的时候,也是一有空儿就偷偷和兰草在一起淘气的。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么过早地背负上大人的担子,会不会压垮她呢?

    兰草呆呆地想出了神。

    “兰草,想不想跟我学认字?我教你。”

    兰草一呆,忽地站开一步,大感意外,“啊,真的吗?我、我……奴婢行吗?奴婢很笨的。”

    哑姑软软的小手拉住兰草的手,细细地摩挲,这一摩挲她不由得愣住了,拉近灯下查看。兰草慌得连忙后退,但是哑姑抓住不丢,借着油灯光,哑姑看到兰草细长单薄的小手背上坑坑洼洼,竟是生着大片冻疮。有些还在红肿,有些已经破了,指头按压下去,有脓水包在里面。

    “疼——”兰草忍不住吸气。

    “为什么不早叫我知道?什么时候长的?”

    小奶奶陡然提高了声音,又惊讶又心疼。

    兰草鼻腔猛地一酸,赶忙看窗户,“小奶奶您低声点,万一有人路过呢——没事的,奴婢不疼,刚进府里那年就长的,年年一到冬天就红肿,现在还不是最疼的时候,等到了开春红肿消退,那时候又痒又痛,那才是钻心呢。”

    “傻孩子,从前没人疼你也就罢了,遇上我了,为什么还藏着掖着不叫我发现?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你知道吗?这么下去对你不好。”

    是在责备吗?

    口气却那么轻柔,那么温和。

    边说边起身,从药柜子里捡了几样药材,拿过小秤一一称量,然后投进石臼细细捣碎,一会儿就倒出一些白白绿绿黄黄的磨粉,清水调匀了,盛在一个小磁碟里,用小汤匙蘸一点,往兰草手背上敷。

    兰草傻傻站着,任由她一点点将自己两个手背涂抹了厚厚一层药粉。

    有点疼,有点凉,那些细嫩的烂肉发出痒痒的感觉。

    哑姑一边敷药一边说话:“从明儿起跟着我学字,兰花也可以教你的,你记着,你会学得很快的,因为你不是个笨孩子,相反你很聪明,你要相信自己。为什么要学字呢,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学好了对你一辈子都有好处。还可能会改变你这辈子的命运。”

    兰草喏喏着,鼻腔里酸酸的,心里怪怪的,小奶奶的话好奇怪啊,她说什么,她把我称作孩子,其实我还比她大了几岁呢,唉,小奶奶越来越奇怪了,她自己才多大呢,变得这么沧桑沉重了,是不是因为她曾经做过很多年的哑巴,所以内心和别人不太一样呢?

    兰草赶紧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学,一定好好学,至于那啥改变命运的事儿,她倒是不敢奢望的,她一个低贱的丫环,这辈子的命运简直能一眼望穿当底,这些年先做丫环,等年纪大了,主子自会配一个小厮叫她嫁了,这样的命运自然是难以改变的。

    不过,想到要是学会了认字儿,白表哥再来了写字,她就可以像兰花那样上前替他铺纸研磨了,还能认出他究竟写了什么。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啊,仅仅为了这一点,她就愿意学字,从现在开始就学字。

    哑姑见她这么好学,抿嘴一笑,当下就教她练习抓笔,兰草手腕软得像面条,哑姑干脆抓着她行笔,在纸上慢慢走,一撇一捺,写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然后指着告诉她,这是人字,就像一个人叉开腿立在天地间。

    兰草端详一阵,自己试着写,可惜还是抓不稳,哑姑指着枕头上她绣了一半的花样子说你连绣花针那么小都能稳稳捏住,一支笔有什么困难呢,只是刚开始不熟悉罢了,练多了自然就顺利了。

    兰草细碎的白牙咬着嘴唇,不愿意服输,一下一下重复练习,哑姑干脆做到另一边低头看书,主仆两人各忙各的,那油灯一直燃到夜深处。

    入夜后天气变了,阴云在半空里沉沉压着。

    一灯如豆,流云堂里,柳颜听到所有人都歇下了,又爬起来点亮灯,在枕上展开那页揉皱的宣纸看,这行字早就熟记在心了,可她还是忍不住要看,自从看了一眼后,那些字先是像针尖,刺得她瞬间眼仁发痛,慢慢再回想,却又觉得它们像一条条小鱼,滑溜溜地游进自己心里来了,赶不走,驱不散,只想看,只想再看一眼,想确定这些字真的不是自己心里臆想出来的,而是那个小哑巴写了送给自己的,白纸黑字,就握在手心里。

    她的话很简单,不想嫁,可以死,唯有死,最干净。

    不想拖累亲人的话,她可以提供一种死了却看不出是人为自裁的药。

    就这么简单。

    她竟然叫她去死。

    这个小哑巴,她是偌大柳府里唯一一个告诉她,除了嫁还有第二条路可走的人。

    胆敢怂恿别人寻死,还愿意做帮凶?!

    那小哑巴疯了?不怕我嚷嚷出去连累了她自己?

    难道她料定我不会嚷嚷出去,而是会接受她的建议?

    柳颜把宣纸提起来靠近烛火,绵软的宣纸欢快地在火上舞蹈,火花瞬间明亮起来,惊得炕头下值夜的丫环从睡梦里爬起来,赶忙扑过来灭火。

    柳颜看着那些燃后的灰烬蝴蝶一样轻飘飘在炕前的帘幕外飞,像一场浮世清欢,盛开了紧跟着是凋落,像一夕闺中春梦,梦醒后一切化作碎片缓缓地零散。

    中院的大太太例外没有早睡,更例外的是,柳妈也在屋内,她们在灯下闲话。

    “暂时不好得知是什么病,不过好像很严重,这病闹得九姨太脾气越来越差,前后请了好几个大夫都不见起色,所以只能把她喊过去了。果然她的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口服,她除了口服还有坐浴的汤药,傍晚沐风居就熬上了,满院子都是药味儿。”

    柳妈徐徐地说。

    大太太慢慢地捻动着指头,她那保养细白的右手腕上,竟然套了一串紫檀佛珠,这么一来更像是一个醉心于佛事的慈祥妇人了。

    她的声音更像一个修行多年心平气静的居士,“她,果然能看病?这孩子,还真是让人看不透啊——我派人去了两次田家庄,田佃户一家竟然早已离开,不知道去哪里讨饭了,左右邻舍都说她生下来就是个哑巴,从小就帮家里干活儿,苦得死去活来的,她家祖辈没听说有谁懂医,好像长了这么大也没从她身上看出有什么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也没有听说有什么奇遇,那她为什么会看病呢?这事说不通啊——”

    说完陷入沉思。

    柳万睡着了,时不时说一串梦话,在梦里嚷嚷什么。

    陈氏回头扫一眼炕上,“不过她说的好像还真是有一些道理,比如这万哥儿吧,我们按照她吩咐的那些去做,最近万哥儿发病没那么频繁了,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效果。”

    边说边从桌边的磁盘里捻起一个乌黑的药丸,这正是那小哑巴着人送来的什么“冰梅雪梨丸”,叫她每日三次口服。为了稳妥起见,她还没有服。她说的忌食肉类,只吃果蔬,她可以做到,但是这药丸嘛,还是请懂医的大夫来瞧过了再说,毕竟入口的东西,万一有什么不妥呢。

    陈氏忽然定了主意:“明儿早晨兰梅你再跑一趟,去把谢先生请来,如果不在药堂,你就去他家里请。就说我病逝沉重,难见起色,务必请他来一趟。”

43 想死

    天色阴沉,淡白的光线从窗口透进来,哑姑临窗而坐,闲闲地翻着那本《灵州百年掌故考》,兰草捏着笔写字,翻来覆去只写那个“人”字,已经上百遍了,却还是写不利索。兰花进来看一眼,发现这兰草也开始习字,就想出言讥讽两句,一抬头看到哑姑正在窗下安静地望着自己,忽然心里一紧,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反正那句打击的话没敢出口。

    哑姑把一张写好的纸交给她,上面写着“从今天起,你做教书先生,教兰草深儿浅儿三个人学字。”

    兰花没想到一个兰草忽然学字也就罢了,现在连深儿浅儿也要跟着学,忍不住嘀咕:“大家都忙着习字了,那角院的活儿谁干?这里又不是培养女学生的地方。”

    深儿浅儿得知叫她们学习,高兴得纷纷叫好,三个人齐刷刷坐在桌子前,兰花在纸上写一个,教给她们发音,讲解意思,再跟着学写。兰花是秀才家庭出身,小时候跟着秀才爹别的福气没有,这习文学字却是最方便的,所以早早就装了一肚皮的学识。

    四个婢女挤作一团儿学习,哑姑自己安安静静在一边看书,边看边动手圈点,还做着记录。

    午饭前学习活动结束,深儿浅儿纷纷抖着手腕子,喊叫说写字比干粗活儿还累,哑姑不动声色递过来一张纸,吩咐她们下午的时间捣药。

    白子琪送来的那些药材要一样一样地捣碎分装,还有那些晒干收起来的梅花瓣儿,也要全部捣碎。

    柳颜盯着呼呼叫嚣的西北风推开角院门,听到了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捣药声,推门,全身顿时被各种药味儿包围,吸一口气,苦的辣的香的臭的各种药味儿纷纷往鼻子里窜。

    柳颜没兴致看婢女们劳作,递给哑姑一张纸,“药给我。我想死。”

    柳颜以为这小哑巴看到这个结果至少会有一点点的惊讶或者意外,但是柳颜看到小哑巴只扫了一眼上面的字,就慢慢地撕碎了纸条,然后投进炉膛,她的小脸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好像她们之间正在进行的这件事很平常,跟吃饭睡觉绣花闲聊一样平常。

    哑姑从一个瓷瓶里摸出七粒油亮乌黑的圆药丸,包在帕子里,递过来,竖一个指头,点一下头,再竖一个指头,再点一下头。一共竖了七次。

    柳颜接过药,深深看她一眼,小哑巴的神色还是那么平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喜。

    柳颜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情绪,对着小哑巴轻轻福了一福,算是感谢,也是最后的道别,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只隔着明天一天就进入新年了,娶亲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六,元宵节刚过。半个月时间,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她想自己这辈子肯定再不会见到这个小哑巴了。

    这一刻,柳颜忽然变得跟小哑巴一眼的安静了,她觉得自己一直漂浮的心好像瞬间就落到了地面上,既然决定去死,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慌乱呢,已经没有了,除了生死,没有大事。

    小哑巴有些生疏地也学着柳颜的样子,对着柳颜福了一福。

    兰草跟出来相送,送到角院门口,柳颜也不告别,迈开大步就走,一个小丫环,有什么可说的。

    没想到兰草赶上一步,声音轻轻:“初五开始,每日清晨空腹一粒,十一服完。十二晚上药效开始发作,到时候你安心躺着入睡就是。你一死,张翰林家的亲事自然不再作数,自有人会做了结,等将你装殓入棺,按照我们柳府的规定,尸骨会暂时停放家庙,停到开春泥土解冻才能挖坟下葬。”

    柳颜愣愣听着,冷汗忽然从脊背上冒出来,大片大片的汗水,重重叠叠,一瞬间就湿透了脊背。

    她忽然感到了恐惧,死亡的恐惧。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纠缠在心头的就是死亡,可是她只想着死了就可以摆脱那场悲哀的亲事,却还没有想过一旦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她这个人了,她会变成冷冰冰的尸体,被装进棺材,被埋进土里。

    这小丫环,为什么忽然跟我说这些?说这么详细干什么?难道我不知道人死了会装殓会入棺会下葬?

    柳颜有些恼怒地望着这个小丫环。

    “我们小奶奶吩咐,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世上就我们三个人知道。你不能走漏一点点风声,包括四姨太在内。因为等你刚刚昏迷肯定会有人来为你看病,诊脉,说不定还会查看死因,而你要呈现给外界的是暴病而亡,绝不是厌世自裁,切记切记。”

    有人从门口路过,兰草忙忙对着四小姐施礼相送,然后转身回去了。

    柳颜紧紧捏住了袖管里的药丸,死吧死吧,一口气不来,双眼一闭,一了百了,这世上的悲欢离合都将和自己再也没有一点点关系。

    有泪水沾湿了睫毛,她没有抬手擦,已经被冷风吹干了。

    院子里下人们乱纷纷忙着准备年货,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似乎过年是一件很快乐很快乐的事。

    只有柳颜一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冷清的,她冷冷清清一步一步踩着青石板走回流云堂去了。

    “四小姐好福气,过了年紧接着就办喜事,听说那张翰林可疼女人了,福泽深厚,几房姨太太一个个子女绕膝。四小姐过去了很快就会……”

    几位仆妇在身后偷偷议论。

    “老点怕啥,男人嘛,老男人才知道疼女人呢!嘻嘻嘻——”

    她们的嘴巴像麻雀,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裸,毫无遮拦。

    还说了好多好多,柳颜走远了,那些声音没能传进她耳朵里就跌落在青砖地上化作碎片了。

    刘管家指挥把剩下几串灯笼分别挂在了各房各屋的廊檐下,角院也有份,等那个红彤彤的大灯笼高高悬在门口后,兰草已经学会了五个汉字,高兴得小脸儿红扑扑的,跳着脚搓着手,掰着指头说照这么学下去,明年府里挂灯笼的时候,只怕自己已经能像兰花一样写字,和小奶奶手谈了。

    这话兰花最不爱听,她从鼻子眼里哼一声,苦于当着小奶奶面不敢公然讥讽。

    深儿浅儿也都聪明,两个人已经写会了自己的名字,高高兴兴地写了一遍又一遍。

    只有哑姑一个人似乎不怎么高兴,她本来就不笑,轻易看不出内心的情绪,不过兰草留意到她已经把一本《灵州百年掌故考》快要翻遍了,随着书页减少,她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

    一开始她看得很慢,后来渐渐翻阅得快起来,兰草渐渐看出来了,小奶奶其实不是在细细地读书,而是在里面寻找什么。究竟在找什么呢?她自己不说,兰草也不敢去问,只是更小心地伺候着。

    沐风居里,为着九姨太闹病,满屋子人紧绷的神经今日终于稍微放松了下来,兰香把熬好的汤药澄清,倒进一个圆圆的敞口大瓷盆里,然后兑进半壶热水,伸手试试,水温刚好,轻轻落下层层帷幕,然后扶九姨太起身坐浴。

    坐进绵软的水里,九姨太呻*吟了一声,兰香大喜,她听得出,主子这声呻*吟是因为舒服,说明药浴见效了,病情正在好转。之前九姨太可是连解小手都要大发脾气,吓得伺候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果然,九姨太自己用手柔柔地撩水冲洗着下体,憔悴的脸上含了笑,“这才洗了两次就明显感觉好多了,想不到那小哑巴的药真灵。”

    虽然人家给她接了生救了命,现在又享用着人家的医疗办法,但她还是毫不客气地称呼人家小哑巴,似乎那样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是不值得获得相应的尊重的。

    水温稍微凉下去,兰香早就徐徐再注入热水,九姨太在恒温里舒舒服服泡够了时间,扶着丫环的手站起来,娇柔无比地钻进被窝,懒懒地打一个哈欠,“照这个样子,再有个三五天肯定就把病根儿都给挖了。到时候我也能清清爽爽出月子了。”

    兰梅终于把谢玉林请来了。

    二十来天没见,谢玉林明显瘦了,最显眼的是,他原本乌黑的头发中忽然多出来一些花白的乱发,缕缕白发夹在满头乌丝中显得那么刺眼。

    柳陈氏稳稳端坐,目光悄然无声地端详着这位好不容易请来的故人。

    谢玉林好奇地扭头四处看看,伸着鼻子嗅嗅,一贯熟悉的绿泥香味儿竟然消失了,面前的柳陈氏,看上去略微有一点点清瘦,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倒是更好了,面色红润,笑容亲切。

    “你看看这个。”

    陈氏把一个小瓷碗推在面前。

    里面是几颗乌青药丸。

    谢玉林伸出细长枯瘦的手指,捻起一颗,放鼻子下闭了眼闻,然后查看,最后用指甲刮下一点来剖开细看。

    大太太这么郑重其事一趟趟地叫他来,来了第一眼他就看出她神色丰润压根没病,第一时间就递上来这个,那么,今天这一趟最重要的事情肯定就是鉴定这个药丸了,能让这个女人巴巴地这么做,此物肯定不是一般药丸,只怕有些来头。

    谢玉林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了,闻,辨,碾,都不能从色、味、气上面认出此物,看似一粒普通的药丸,竟然一眼看不出究竟是何药物。

    他用小刀刮一点下来,化开在小碗里,然后用汤匙慢慢地搅,放在鼻子下面细细地闻。

    “有黄芪、人参……还有大枣、白术、甘草、五味子……这些是养血补气药材,嗯,另外还有鸡血藤、当归、熟地、白芍、何首乌……是补血良药……另外还能闻到麦冬、女贞子、旱莲草……却是滋阴养阴之物……另外还有什么,还加了几味别的药材,却好像是消炎消肿之药,嗯,究竟是什么呢,一时间不好辨认……”

    谢玉林的医术在灵州府是数一数二的,优秀的中医,对于药材的特性气味疗效就跟自己的手掌心一样熟悉,就是闭着眼睛在睡梦里也能闻出哪一副药里加了哪一味药材。

    想不到他会被难住。

    “真是奇怪……”谢玉林喃喃自语,眉头皱出一个巨大的“川”,苦苦思索,“明明闻着很熟悉啊,可是这不可能,这明明是用于妇女滋补养阴的药丸,若说加了那几味药,效果不但会减损,似乎还会逆反相克……还会……”

    “还会怎么样?我就知道这小贱婢不会那么好心帮我,她果然跟我耍了手碗儿!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后面指使她这么干?”

    谢玉林却不理她,沉溺在自己的心事里,仰面缓缓搜索记忆,“师父当年好像说过,有些药材看似相克相攻,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大胆尝试,却会有出人意料的疗效,只是世间大多行医者拘囿前人经验固步自封,缺乏亲自试探查验勇气,难道这位高人竟也窥破了这层医学奥义?”

    陈氏哑声失笑,“哪里来的高人,还不是我家那个童养媳妇,小哑巴!这是她为我配的药,我请你来瞧瞧,这药究竟能不能吃,我怕她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是装神弄鬼地骗人也就罢了,要是被人利用,借机给我下药,那我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谢玉林闻言面色大变,从座椅上弹起来,一扫病容,“是她配的?我要见她,我要当面问一问,她加那几味药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

44 高处

    上午是习字时间,三个小小的翠绿色身影齐刷刷围在桌前,兰花写一个字,她们跟着学写一个。

    兰草偷偷睃视小奶奶,发现她今天反反复复一直盯着书中的一页看,看着看着,眼神就虚渺了,好像神思已经离开了这间屋子,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兰草自己也时不时走神,白表哥走了,回清州府去了,这一回算是他在柳府做客盘庚时间最长的一次,从前的时候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和兰草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丫环没什么关系,兰草也从来没有在心里关注过那个人;现在,他来了又去了,其实和兰草还是没什么关系,一切如旧,但是兰草的心里怎么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惆怅呢?这惆怅像寒冬里最轻的雪瓣儿,在冷冷的空气里独自悄悄地飞落,没有人感知,没有人看到。

    兰花今天教了四个字,黑白,红绿,是和颜色有关系的,她说女孩子家常绣花,还是先掌握和生活最密切相关的字儿吧。

    白,白色的,白子琪的白,兰花给她们解释字义。

    兰草望着那个白字,忽然心里一阵怅然,一阵喜悦,反复地写这个字,一边写,一边在心里悄悄叹息,他就那么悄悄走了,也不来告个别……其实她明白自己有多傻有多可笑,人家是大太太的亲外甥,是堂堂的世家子弟,他来角院那也是为了大太太的事儿才来这里和小奶奶坐坐,现在没事儿,人家自然该回家去了,难道临走还有必要来这里和她们这些小女子话别?也许,在他的眼里,她们什么都不是,连小奶奶都是。

    白,白色的白,白表哥的白……幸好这一丝爱意刚刚萌发滋生,时日不长,还能理智地克制,她狠狠地咬咬牙,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自己一个人的痴心妄想,是白日做梦,是不知天高地厚,乘早就断了这念想吧,安守本分,要是叫兰花等窥破心事,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大笑话呢。

    浅儿爱闹,笑嘻嘻望着兰草满满一张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白”字,嘻嘻一笑,“兰草姐姐,为什么独独只写这一个字?这个字有什么好?”

    兰草顿时脸上一热,忙忙往白字的中间插进去一个歪歪扭扭的“黑”字,声音故意很漠然,“它不是最简单吗,先易后难,这样不对吗?”

    哑姑把一张刚刚写完的宣纸晾在一边,微微仰头,目光望着兰草的脸,猛然被这清澈透底的目光撞上,兰草忽然心里一虚,刹那间心跳得厉害。

    冷风拍打门帘,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声气:“请问,柳万公子的少夫人可是住在里面?”

    打起门帘,谢玉林一脸正容站在门口。

    几个婢女深感意外,兰草赶忙搭帘子做出一个相请的手势,兰花拎着一张宣纸,“谢先生请止步,我家小奶奶身子不爽,不宜见外客。”

    谢玉林一愣,退后一步,目光透过门帘,看到屋里花团锦簇挤着好几个女子,最里面的绣凳上,一个淡绿色长衫少女,面色清淡,站起身来正目光淡淡地望着自己。

    这就是那个小哑巴了?

    她昏死的时候自己曾给她把过脉,那时候记得她好像穿一身新媳妇的大红色,就算昏迷了,那样子也给人傻乎乎的感觉,眼前这女子,却好像陡然长大了好几岁,尤其那表情,那气韵,哪里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更像是一个已经长大的闺中女子,稳重,沉着。

    谢玉林本来是一口气奔过来的,想不到要吃闭门羹,叫他怎能甘心,只能轻轻抱拳,刚要说明所来事由,兰花举起手里宣纸,面容笑吟吟,声音脆生生,“先生想知道的,我们小奶奶已经写在纸上,请先生带回去慢慢看吧。”

    谢玉林这辈子坐堂、出诊,没少出入大户人家的后堂、卧室和闺房,却从来没有吃过一个十来岁哑巴的闭门羹,他真是有点微微的气恼,只能接了那张纸,也不等回去看,就站在屋檐下看了起来。

    细细的蝇头小楷,写的不怎么好,却也不差,看样子写的时候很用心。

    谢玉林粗粗一口气看完,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又从头看,这一回看得很仔细,好像每一个字都需要细细地研习摸索,冷风吹得梅树指头索索抖,梨树的枯枝也摇来摆去,他青色长衫的下摆一个劲儿飘荡。

    他终于看完了,抬头来看屋门,门帘已经落下,只有冷风在那帘子上轻轻荡起一道道波痕,就这样无声地做出了送客的姿态,谢玉林微微一笑,也不逗留,转身就走,单瘦的身子似乎更瘦了,就像被一阵冷风刮跑一片干树叶子。

    屋里门帘内的哑姑却忽然望着那远去的身影轻轻矮下身子,做了一个恭敬相送的姿态。

    四个丫环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这究竟算咋回事。

    为什么对谁都淡淡的小奶奶,忽然对这个人这么恭敬。

    但是小奶奶做完了这个动作,已经起身坐回桌边拿起书又在看了,样子还是那个样子,淡然,冷漠,仿佛刚才的事情压根就没有发生过。

    四个丫环只能把疑惑装进肚子里。

    盼到夜晚关门后,兰草端一盏茶放到桌边那个身影的手边,压低了声音,轻轻唤了一声:“小奶奶——”却欲言又止。

    哑姑抬起头来,“有话就说吧。”

    这话在兰草肚子里盘庚一天了,再不问她肯定今晚睡不好觉:“小奶奶,今天,你怎么知道谢先生会来所以提前写好了回答的话在纸上等他,还有,你究竟写了什么,我听外面有人议论说,谢先生从我们角院出去一路笑眯眯的,越走越高兴,好像捡了大元宝,等他见过了大太太,大太太也乐呵呵的,所以才吩咐今晚的饭菜给各院都加了一荤一素一汤呢。所以下面那些人都在悄悄说大家是沾了你的光。小奶奶,你……我……我是在想……那个……”

    兰草忽然变得结巴起来。

    哑姑无声地看着她。

    这个小丫环,和她刚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时候相比,短短几十天时间,她明显成熟了,稳重了,做事儿不再凭着一肚子热情莽莽撞撞的了,她小小的脸上时不时浮起一层沉思的神色,说话办事都不会那么毛毛躁躁的了,瞧她,明明心里郁闷纠结了一天,现在才终于来问自己,要是换做以前,她肯定早就迫不及待地追着自己问出一串为什么了。

    哑姑起身,倒半盆水,拉过兰草那对儿小手泡在热水里,滴进去几滴梅瓣膏,在一股清香润滑中,轻轻搓洗这双小手,泡好了,捞出来,擦干净,再细细地抹药粉。

    兰草安安静静任由她处理,这药粉效果奇好,已经有了效果,那些冻疮明显在好转。

    “那个谢先生,他是个大夫。还是个好学的大夫。所以我敬重他。当然,这敬重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只是我现在不能确定,所以不能说。你明白了吗。”

    结尾明明在发问,却好像并不等待兰草的回答,兰草听得糊里糊涂,只能迷迷糊糊点着头,是好大夫,所以敬重他,所以对他恭恭敬敬送别,既然心存敬意,为什么又不叫他自己看到这种敬意呢,却在他已经离去了却才远远地表达敬意。

    有太多的疑问,兰草不敢问,小奶奶愿意说的,她自己会说出来。不愿说的,问了也是白问,就像自己刚才一开始问的那些疑惑,小奶奶轻轻地绕过去了,不给她答案。

    “兰草,打明儿起,你跟着我学医术吧,专门给女人看病,难以怀孕的,月事不调的,习惯流产的,胎位不正难产的,我一样一样教给你。有一天我要是不在了,你可以凭借这项手艺自己挣钱吃饭,再也不用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这番话惊得兰草小小的身子在簌簌颤抖,毛茸茸的睫毛下泪珠一颗一颗亮晶晶滚下来,“小、小奶奶,这怎么可以?我、我……奴婢这么笨,再说还是姑娘家呢,怎么能给妇女看病呢,我可听说女人家生孩子,是要把裤子褪下露出那个地方的,那、那奴婢可不敢看她们的身子……”

    紧张得直冒汗珠子。

    好像有人逼着她现在就生一个孩子出来。

    扑哧,哑姑笑了。

    这笑容把她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兰草惊喜地望着她,“小、小奶奶,你笑了?你一直不笑,原来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哑姑亲昵地打一下她的头,“傻妮子,真是孩子话,一个人怎么会不笑呢,只不过要看心里有没有让她笑得起来的事情呢——说定了,你明天开始跟我学医,先从草药开始。反正你们这里也没有西医西药、医疗器械一类可学,那些手术刀啊助产钳啊架子床啊无影灯啊什么都没有,唉——那就先掌握最基本的药学吧。”

    兰草结结巴巴:“小奶奶,西医西药是什么?医疗器械又是什么?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刀啊钳啊床啊……哦,是不是那种高高的木床?其实我们这里是有的,只不过西北寒冷,不适合睡床,才高高地搁置起来了……”

    哑姑愣愣听着,好像听迷了,忽然啪一拍自己脑门子,“哎呀,我忽然记起什么来了——哎哎哎,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再说一遍!最后那句,最说一边!”

    一把抓住了兰草衣领,样子急迫,恨不能把那句话从兰草嘴里掏出来。

    兰草被这大幅度起伏的情绪吓得够呛,不过她还算机灵,“奴婢没说什么啊,就是说、说咱府里有床,木头雕花床,据说当初老太太从南边嫁过来时候带来的,来了不合适用,就高高地搁置起来了,现在存在……”

    “哎,对了!”哑姑一声高呼,啪一巴掌落在兰草脑门子上。

    “记起来了,就这句!高高的,对高高的,高高地……”

    她却忽然又打住了,狂喜的神色一刹那间又转换了颜色,嘴里喃喃念叨着“高高的”三个字,她忽然奔到桌边,抓起笔在纸上快快地写,“高高的”,“高高的”……写了一遍又一遍……手在抖,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笔了。

    兰草看着这情形顿时想起万哥儿发病的前兆,心里一阵惧怕,难道,万哥儿把病过给了小奶奶?哎呀,那可就糟了,苦命的小奶奶……

    小奶奶在拍打自己的脑袋,一巴掌一巴掌,拍得通通通响,眼里显出无比痛苦的神情,喃喃地:“兰草,兰草你知道吗,我记起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我喝酒了,烂醉如泥,其实我没有喝那么多,我平时一点都不贪杯,是有人下药了,下在啤酒里,只两杯,我就醉了,在黑屋子里,接着是一阵颠簸,在爬坡,然后一阵眩晕,高空抛物,重物下坠,风在耳边呼呼叫……灵魂出窍……陷入昏迷……我记起来了,那是我们医院妇产科的楼顶上……兰草,我终于知道了,我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了,那么我就可以又怎么回去了,但那可是几层高的楼房啊,现在叫我到哪里去找那么高的地方?这可是古代啊,建筑不发达的古代……”

    兰草扑上来一把抱住她胳膊,眼泪汪汪,心里说外间都偷偷议论说万哥儿那傻病是能传给别人的,尤其是夫妻之间,所以他就压根不能娶亲,现在可好,可怜的小奶奶,怪不得她近来总是很怪很怪,原来已经沾染了万哥儿的傻病啊,这可怎么好?

    兰草脑子里零零乱乱想着,嘴里不由得冲口而出,“小奶奶,你不要慌,是不是要找一个很高的地方?奴婢知道哪里有,咱灵州府就有,那是一座塔,叫慈母塔,很高很高,比府衙门前的旗杆还要高,不知道那高塔是不是对抑制小奶奶的病情有好处呢?”

    一双手翻过来紧紧抓住了兰草的胳膊,抓得那么紧,紧得钻肉,疼得兰草吸冷气。

45 夜痛

    小奶奶的声音在耳畔颤抖,惊喜交加,“兰草,真的吗,真的有这么一座塔是吗?谢谢你,你提醒了我,帮助我回忆起来了,续接上了那一段总也想不起来的记忆,现在我知道自己这几天在书里翻找什么了,”说着扑过去抓住那本《灵州百年掌故考》,翻到她今天望着瞅了一天的地方,那一页总目上写着“灵州府古建筑概览”,这一天她翻来覆去都在这一页上徘徊,好像自己在下意识地寻找什么,苦苦思索,却就是记不起来究竟要找到什么?兰草一句话提醒了她,断了的记忆瞬间复活,她想起来了,她最后的死亡时刻不是那顿暴打之后的昏迷,昏迷后又醒来过短短一段时间,就在那五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里,她分明被人抬到了高处,耳边有风,好像是楼顶上,然后她被抛向了万丈高空,向楼下掉落,风在耳边鸣叫,她昏过去了,那才是最后时刻彻彻底底的昏迷,那是意识在那个世界最后的停留,等再次醒来,眼前看到的就是这个叫兰草的丫环带泪的小脸,和她哀哀的哭声。

    哑姑兴奋得脸蛋泛红,忽然伸臂来把兰草紧紧抱了一下,两个小小软软的身子亲昵地挨在一起,兰草不自在,羞红了脸,赶忙跳开了,小奶奶却亲密地笑着,“放心,我们不是同志,不过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们做姐妹吧,做好姐妹。”

    兰草愣愣望着她,不明白那个“同志”是什么。却被这亲密无间的情绪感染了,那颗心也跟着热络起来,咚咚咚跳着,“小奶奶,你是兰草一辈子的主子,就是兰草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兰草愿意永远和你做姐妹。”

    哑姑握着她涂满药粉的手,抬头去望窗外黑沉沉的夜,“遗憾我还是记不起究竟是谁害了我,不过不要紧,只要找到了来时的路,就能想办法离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一天我总会回去的——哎,跟我说说,今儿是不是有点小伤心呢,把那个白字写了一遍又一遍,是不是感觉那个字,那个人,已经像种子一样在你心里发芽了?”

    猝不及防被问到这个,兰草顿时脸红了,羞得抬不起头,期期艾艾地:“小奶奶,你就不要拿奴婢打趣了,你也知道的,我们做奴婢的,哪有权利去爱啊,奴婢……奴婢……只是在做梦罢了,一个人傻傻地偷偷地在心里做梦……不过这样也很好,心里很欢喜……”

    渐渐地声音小下去,小得像一只蚊子在悄悄鸣叫。

    哑姑望着这羞红到了耳根的小脸,因为羞怯,她整个人变得粉团团的,显得说不出的可爱,娇媚。

    唉,女孩子啊,心里一旦装了爱情,就能整个人都变傻了,傻得可爱,也傻得可怜。

    作为过来人,看着这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是该劝她不要沉溺好呢还是鼓励她勇敢走下去?

    哑姑心头一团乱发,纷纷缠绕,竟然是剪不断理还乱。

    算了算了,边走边看吧,人都不会像自己这样倒霉吧,遇上的是一只喝血啃骨头的白眼狼;但愿吧,兰草遇上的良人会真心爱她,珍惜她。

    她苦苦地,涩涩地笑了。

    兰草也笑了,只是这小女孩儿的笑容却那么单纯,那么透明,正是做梦的最好年华,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力,自己何苦过早地打破那个梦境,那就尽量地帮她,助她美梦成真。

    沐风居内,温暖如春,伺候九姨太坐浴的那套程序,兰香已经做得很熟练了,熬好的汤药热在炉盖上,往大瓷盆里兑水,兑药汤,试温度,然后伺候主子起身,重重帘幕笼罩,那个光溜溜白嫩嫩的身子慢慢地滑入水中,舒服得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呻\吟。

    九姨太伸手抚摸自己下身,那些疙疙瘩瘩的肿痛已经消失,那久开不闭的玉门已经合上,那深处不断渗漏的液体今天也大大减少,药效奇好,好得真快,她很满意,那个小哑巴,真是神医。

    洗完了,兰香伺候主子躺进松软喷香的锦缎被窝,临睡前又伺候她喝了半盏口服汤药,又吃了一小瓷碗燕窝粥,九姨太这才舒舒服服入睡了。

    兰香在炕下的火炉边展开自己被褥,蜷缩了身子入睡。

    朦朦胧胧中,兰香听到有人在呻\吟。

    声音越来越大。

    兰香醒了,睁开眼,屋里黑糊糊的,正是半夜时分。

    呻\吟是从炕上传来的,是九姨太。

    兰香颤抖着手点了灯,掌灯掀开帘幕去看,枕上的九姨太正扭着身子滚来滚去,“好痛,好痒——救命——”嘴里发出低低的呼叫。

    兰香伸手摸,她竟然很烫,额头像着火了一样,嘴里紧紧咬着被子,身上却不盖被子,蹬得干干净净,露出一个光溜溜的下体,听到兰香来了,竟然顾不得羞耻,赤\裸裸岔开了腿,两个手胡乱地抓着挠着,嘴里喊着痛和痒。

    兰香吓软了身子,这大半夜的,不敢惊动外间他人,只能把灯挨近去仔细瞧,看见九姨太两条细白柔嫩的大腿间,一片通红,中间高高肿起,竟然比正常人大了两倍。九姨太自己不断用十指抓挠,有几处抓破了,流出像血又像脓水的东西。

    黏黏糊糊,紫红青绿。

    兰香一阵恶心,她一个女孩儿家,哪里见过这个。

    “痛——痒啊——救命——”九姨太一刻不停地翻滚,求救。

    这可如何是好?

    睡前坐浴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只睡了几个时辰就这样了?究竟怎么了?难道是小哑巴的药不对?还是她压根就不会看病再才导致九姨太的病情骤然加重?

    可是好像不太对啊,用药后明明好起来了,而且药效好得喜人。

    “九姨太要不要奴婢去请老爷来瞧瞧?这究竟什么病奴婢没见过呀,奴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帮助您。”

    兰香简直要急哭了,九姨太一向刚强,现在这幅模样实在是很少见,只是能说明她受不了了,正在经受钻心的难受。

    总不能兰香自己也伸手去替她挠吧。

    “别\别,不许惊动老爷——”疼痛中的女子这一刻倒是清醒,自己这暗疾,本来就苦苦瞒着老爷,现在要是叫他看到自己这恶心的下体,估计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来睡这具身子了。

    “去角院,叫那个那个那个……小……哑姑……”

    是钻心的痛痒才让她在这最后关头记起来那个小哑巴也是应该给予尊重的吧。

    “对,小……哑姑,奴婢这就悄悄儿去,不会惊动别人的。”

    兰香披一件长斗篷,悄悄拉开门溜了出去。

    幸好同住一院,不像出大门那样还需要经过老爷大太太允许,她一边庆幸,一边蹑手蹑脚向着角院匆匆疾步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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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703/ 第一时间欣赏哑姑玉经最新章节! 作者:白子袖所写的《哑姑玉经》为转载作品,哑姑玉经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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