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求助
屋子里寒气逼人。
兰草把哑姑从背上一点点放下来,怕弄疼了她,动作很轻很轻,但是她的后背一挨到被褥嘴里还是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显然浑身无比痛楚。
兰草看了心疼得眼泪花吧嗒吧嗒掉。
可恨兰花一直冷着眼在一边旁观,始终没有过来搭一把手,兰草忍不住抱怨她难道看不到小奶奶都伤成这样了。
兰花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动,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儿上旋起一抹淡淡冷笑,讥诮还击:“你们自己做了错事儿才招来这样的横祸,自己不知悔改,反倒来寻我的晦气,好吧,李妈已经回过管家娘子了,同意调我出去,我之所以没有急着走,就是念着和你一起服侍了一场这小哑巴的份儿上,才巴巴地等你们回来告辞一声。现在你们既然来了我就得走了,兰草姐姐,你听我一句劝,你要是算个聪明人就得及早看清局势,早早儿择一个高枝儿飞吧,在这里半死不活地熬着,没有出头日子的。”
她嘴巴本来利索,看样子这一番话早就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温习了很多遍,说起来就见小嘴儿叭叭叭响,哪里还容得下别人插进嘴去。
兰花说完,也不看屋内二人的脸,轻轻一敛裙裾,垂着脸儿对着空气福了一福,蹬蹬蹬跑出门,估计是回自己屋拿东西走人了。
气得兰草身子簌簌颤抖,嘴唇都青了,泪珠子不争气地纷纷落。
她恨兰花仗势欺主,这么绝情,也恨自己口齿没有人家利索,至少不能让她捡了便宜还卖乖,临走还将她们主仆大大地羞辱了一番。
兰草忙把哑姑扶上炕,褪了鞋子,试着查看鞭伤,等一把揭开裙角,兰草很响地啜泣了一声,整条裙子都湿了,抹一把抬手看,红艳艳的全是血水。
只能用剪刀把裙子轻轻剪开,等剪开里裤,露出两条青紫泛肿的腿。
兰草那两只眼睛就跟刚擦过碗的湿抹布一样,泪水一直滴滴答答地落个不停。
哑姑一躺到炕上就像一滩烂泥一样,散了架,再也无法挪动自己的身子,兰草跪上来抱住将她一点一点往枕头上挪。一低头,那泪水就清亮亮打在哑姑脸上。
哑姑伸出舌头舔了一颗泪珠子,尝了尝,抬手来替兰草擦了泪,摇摇头,声音很低,但是一字一顿,清晰,不慌不忙:“不许哭,我不喜欢女孩儿流泪的样子。”
这是兰草第一次面对面听到小奶奶说话。
嗓音很好听,不是那种娇柔的尖细,微微有一点点沙哑,但是柔柔的,沉沉的,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兰草的眼泪更多了,乱纷纷往外涌,她赶忙跳下炕用袖子狠狠地揩,一边努力撑出一个笑,“小奶奶,你能说话了,我不是做梦吧?”
枕上的女子清清浅浅地笑着,淡淡的笑容那么淡定,那么宁和,给人感觉她不是一个才十岁的小姑娘,而是一个早就历经了岁月沧桑的成年人,那一份成熟的稳重和笃定,是自然而然从生命深处流淌而出的。
“你叫兰草?”她轻轻问。
兰草赶忙点头,同时有点迷惑,为什么忽然问这么浅白的问题?
哦,一定是小奶奶忽然从一个哑巴一下子变成了能说话的人,她太兴奋了,兴奋得都不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兰草,我可以叫你姐姐吗,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
兰草傻傻望着她。什么,她叫我姐姐?小奶奶叫我姐姐?
虽然刚刚挨了打,气息微弱,但是那一张小脸儿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辜,小小的五官显得棱角分明,薄薄的嘴唇没一点血色,眼神却是那么坚定,那么清明,饱饱地含着不屈的意志。一字一句从那薄唇里吐露出来,在兰草听来觉得无比好听,小奶奶终于能说话了,这不是假的,不是做梦,是她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她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抒发自己内心这一份巨大的喜悦呢。高兴得她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颤抖。
兰草赶忙用被子轻轻盖住哑姑,要去厨房找吃的,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接生,折梅,被带进板凳房受罚,这一番连续折腾下来,她们竟然足足有五六个时辰没有吃饭了。
兰草去了,很快又回来了,灰着脸推门进来,枕上的哑姑早就饿了,加上失血过多,口渴难耐,她本能地盼着兰草这一趟能端来热腾腾的饭菜和开水。
可是她看到兰草两手空空,眼里隐隐有泪花在闪烁。
她明白了,这一具寄存思维的身子,竟然在这个家庭里混得如此可怜,到了烤不起火,连肚子都吃不饱的份儿上了。
人善被人欺,看来这角院的人是谁都可以狠狠踩一脚的。
哑姑静静躺着。
兰草在地上转圈圈,心里又气愤又难过,恨这府里那些媚上欺下的人,恨自己没本事不能替主子讨来饭菜,厨房回绝得理直气壮,错过早晨和中午的饭点了,而晚上的饭还没到时候。好吧,就算这勉强是个理由,可是当她提出烧一壶开水给小奶奶擦拭受刑的身子,厨娘们毫不客气地将她赶出了门。
小奶奶去板凳房挨打的事儿阖府人尽皆知了,所以那些最惯于见风使舵的东西,紧跟着就更不把角院当回事了。
兰草在半盆冷水里匆匆洗一把自己血糊糊的脸,简单梳了下头,看小奶奶无声无息睡着,就趴在枕边告诉她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自己这就去找老爷,相信只要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老爷不会因为折了一枝梅就真的弃小奶奶不管不顾任她病饿而死。
兰草脸上头上挨过鞭子,血痕是洗掉了,下面的伤痕却**裸露了出来,三根鞭痕,就是深深的三道血口子,嫩肉从裂开的口子里翻出来,红刺刺的,让人不忍直视。
哑姑的眼神第一次不平静了,刹那间冒出火来,她咳嗽一声,“兰草,你过来——不能去找老爷,你去找另外一个人。”
兰草有些意外,这府里权力最大的就是老爷了,这时候不找老爷,还有谁能救小奶奶?
兰草眼睛忽然一亮:“我知道了,你叫我去找九姨太太,她母子两条命是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她没有理由不帮你。”
哑姑猛地大大咳嗽一声,吓得兰草慌忙来拍她胸口,哑姑抬手挡住她,从被窝里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像一把手枪在半空里,做出就要扳机射击的样子。
兰草摇摇头,那是什么意思?
哑姑喘平一口气,“九姨太太找不得,我说的是八姨太,我要你去找八姨太。”
兰草十分不理解,很快反对,八姨太在柳府算不上什么重要人,刚娶进来那两年老爷还宠着她,等九姨太进了门就没她什么事儿了,只不过是老爷众多女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哑姑睫毛抖抖,口气坚定,“悄悄地去,不要叫人瞧见。告诉她实情。估计她会帮你。”
说完就闭上了眼,显得很累很累。
兰草无奈,还能怎么样,去撞撞运气吧,试了不行的话再冒死去找老爷吧。
临出门时候哑姑忽然在身后轻轻叮嘱,别的都罢了,一定想办法找几个梨子来,另外,她能开口说话的事儿,千万对外保密。
兰草点点头,她不知道小奶奶为什么要求保密,为什么不愿意叫人知道她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不过既然小奶奶自己不愿意还再三叮嘱,那就暂时先替她保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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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风居里,青砖地上,火炉膛里塞满了灵州府最好的青碳,烧得整个铁皮火炉变成了一个滚烫烫的热
源,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炕也烧得很热。炕角还拢着脚盆,桌子上煨着手炉。
这间不久前还弥漫着血腥气的产房已经变成了最温暖最舒适的地方。
早有仆妇丫环将地下那些接生的染血之物全部撤了出去,换了新的。兰香在铜炉里燃了一枝香,淡雅的香气慢慢盖过了污秽之味。
谁都知道九姨太为老爷立了大功,那些下人们恨不能挤破头来巴结老爷心尖上的这位红人,人参、燕窝,敞开了供应给产妇吃,厨房里更是有专人买了灵州特产的小谷米来熬粥,配的是灵州最出名的红枣和红果儿,都是活血化瘀养血补气的难得膳食。
柳丁茂老爷顶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兴冲冲进了屋,匆匆脱了外面的皮大衣,就急不可耐地跑到九姨太枕边,“万娇,你还好吗?我把好消息告诉列祖列宗了,我还告诉他们,你就是我柳家的大功臣,为我们立了大功劳,我得好好嘉奖你!”
一面说,一面俯身去亲襁褓里的婴儿。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张原本灰沉沉的脸现在红光满面。
李万娇娇弱地一扭身子,娇嗔道:“去去,你那一把粗胡子,小心扎疼了我儿子的嫩脸儿。”
老夫少妻正在打情骂俏,大丫环兰香轻轻进来,瞅个空子挨近李氏枕边附在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李氏一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柳老爷笑呵呵在水盆里净手,一面回头看她神色不太好,“怎么,身子不舒服吗?”
李氏赶紧收拢心神,娇媚地一笑,“听说谢先生病了,管家又换了济仁堂的金大夫来瞧过了,奴家这身子只要好好地养着,很快就会好起来,老爷您尽管放心。”
现在有了产子的功劳,母凭子贵,她终于完全站到上风头了,不过也不能大意,得好好玩些手段,把老爷子的心牢牢握在自己手心里。
柳老爷忽然想起来说得给儿子起个好名字,起名字是大事,万不可马虎,他当下要去书房翻书求查,临走过来在李氏额头亲一口,转身气昂昂走了,老来得子,真是人生莫大的喜事啊。
目送老爷离去,李氏一直撑着媚笑的脸儿很快冷下来,目光投向兰香,“仅仅是因为折了一枝梅花?你可打探真切了。”
兰香赶紧俯身枕边,“就是因为折了一枝梅,阖府上下的人都知道了。”
顿了顿,有些迟疑,“姨太太,那您看,我们是出面拉她们一把呢,还是装不知道?”
她可能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追加一句,“毕竟,是她帮您接的生,才保住了母子平安。”
李氏本来一直静静躺着听她说,听到这里忽然目中精光一闪,极为不满地哼了一声。
惊得兰香慌忙跪下,连连磕头,结结巴巴辩护:“不、不是那意思,九姨太明鉴,兰香不是那意思,兰香的意思是九姨太您洪福齐天,自会平安生产,只是那小哑巴赶得巧,才帮了一点点小忙。是兰香糊涂,兰香这就掌嘴叫自己长记性。”
说完真的抡起软软的手腕子,一巴掌一巴掌落在洁白的脸颊上。
她只打了四下,手就被九姨太拉住了,九姨太的手细细白白,柔软无骨,她的声音更柔弱,“不是我们不帮,是不能帮,这事肯定不是折了一枝梅花那么简单。大太太能下这狠心,和她一贯的菩萨心肠很不相符啊,难道你不觉得背后有什么蹊跷吗?”
一席话,兰香鼻翼上露出细碎的汗珠子,连连颔首,“还是您心思缜密,想得全面,我明白了,不是我们不救,是不能救,不敢救。现在您要是想救,奴婢我也会斗胆拦着你不去伸那个手呢。免得白白地给咱沐风居揽祸上身。”
说着,白白的脸儿上浮出了然于心的微笑。
九姨太太李万娇产后虚弱,疲倦地浅笑,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心口,“对,不是我们做人不讲良心,是我们实在也有不能说的苦衷啊——现在我们沐风居成了府里一等一受宠的地方,只怕多少人在背后咬着牙根恨呢——”说着调脸望一眼襁褓里松软白嫩的婴儿,一脸娇媚瞬时转换成了慈母的爱怜,“我现在只盼着咱小哥儿健健康康地成长,将来好好地为他娘亲争一口气,也就不枉我生他养他一场。”
17 活靶
落雪不冷玩雪冷。
那纷纷扬扬的大雪从万丈苍穹降落的时候,空气还不是最冷的时候,等雪落定,这温度好像陡然降低了好几度。
柳府前后院子的雪都扫了,只有两个地方还原封不动地堆着,一个是角院,另外一个是后面的花园子。
角院的雪没人扫,花园的雪是有意不扫,留给孩子们玩耍的。
府里的几位小姐们聚在书房里听老爷讲了一会儿书,下学后一个个直奔花园。
柳丁茂是读书人出身,对读书一事很看重,遗憾的是膝下环绕的都是一群女儿,只一个儿子还是个傻瓜,自然不能像别人家一样设立私塾延请教书先生来讲学。但是他重视孩子的教育,要女孩儿们在完成基本的女红之余,也来书房读一点女则女训女儿经一类,一则识得几个字并不是坏事,二则也能陶养孩子们的心性,更利于将来做一个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
读书枯燥,孩子们在父亲跟前恭规规矩矩坐了半天,现在一脱离大人的视线,顿时一个个恢复本来面目,露出贪玩好动的天性,乱纷纷投入战争,捏雪球,掷雪弹,堆雪姑娘,在雪地上踩脚印、画画儿……玩耍的花样太多了。
她们这些衣食无忧的孩子,在雪地里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饥寒,因为她们吃得饱饱的,身上穿的是最厚的棉靴子,新蓐的棉袄,外面裹着羊毛围巾,再冷的话还可以披上雪斗篷,把脖子和脸都裹在里面,再大的风也吹不透。
兰草瑟缩着身子在雪地上走,要去八姨太住的浅水阁,肯定得经过大太太住的中院,她记着小奶奶的吩咐,知道这样大模大样一路走过去,肯定会被中院的人看到,到时候谁知道又会招来什么麻烦呢,她干脆舍近求远,从后花园绕着走。
出了角院门左拐,沿着一道高墙往前走,路过柴房、工具房,不远处就能看到花园里的假山山峰。然后沿着花园边的水池子一直绕过去,转一个大大的圈儿,就是浅水阁后门,兰草从前去那里替大丫环送过浣洗后的被单,知道那里小门经常开着,可以进出。
兰草没想到本来想着避人,一走进后花园,就撞上了满园子的人。各房的小姐们都在,带着她们的贴身丫环,玩得正起劲儿,笑声洒得满园子都是,惊得树枝和花草枯茎上的鸟儿飞起落下,挂在枝头毛茸茸的雪挂纷纷往下滑,云层里露出淡淡的阳光,照得满世界晶莹透光。
兰草揉揉眼睛,知道进来了再退出去不合适,可能这会儿已经有人发现自己了,干脆低着头快步往前走,也不东张西望,只管走自己的。
“咦,那不是那谁吗?”
有人喊。
“呀,是小哑巴屋里的小丫环,哎你不在屋里守着你那哑巴童养媳,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有人高喊。
兰草一抬头,心里直喊倒霉,喊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姐们中间最难缠的主儿——五小姐柳映。
兰草觉得自己那颗脑袋顿时有十八斤重。
柳映,府里鬼神见了都想绕着走的主儿,难缠、嘴刁、刻薄,都是出了名的。
兰草只能收敛衣袂,挤出讨好的笑向她问好。
这些吃饱了没事干出来玩雪消食儿的娇小姐们,正玩雪玩腻了,想着再找个什么乐子出来换换口味呢,谁知道兰草畏畏缩缩出现了。
她们顶着满头满肩的雪渣子乱纷纷围过来。
兰草时间紧急不能耽误,只能双膝跪地,赶紧给柳映磕头,“奴婢还有事情呢,五小姐就可怜可怜奴婢叫奴婢走吧。”
一个辍满五彩珠玉的高筒绣花厚底靴,无声地抬起在半空,横伸到眼前,慢悠悠勾住兰草的下颔,兰草不敢反抗,乖乖顺着那靴尖抬起头来。
于是,柳府的小姐丫环们看到了一张青肿变形、头发散乱、慌乱狼狈的小脸。
而兰草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张和大太太一样饱满俏丽、唇红齿白、发髻乌黑、神情骄傲的俏脸儿。柳映本来长得极美,只是一惯性子娇蛮,对人苛刻,所以做下人的都怕这位姑奶奶。
靴子的木质底子又厚又尖利,一阵尖锐的疼痛刺穿了兰草的皮肉,她本来被劈头盖脸甩了几皮鞭,现在又被用脚强行勾起下巴,一时间似乎所有的疼痛都苏醒了,禁不住浑身微微颤抖。
“哟,顶着一脸的伤,还出来乱跑,你可真行啊,不亏是小哑巴屋里的人,看来还是佃户出身的人好啊,皮粗肉糙,厚颜无耻!”
兰草瑟瑟颤抖,身子退缩,靴底子不依不饶又跟进几寸,兰草疼得要命,但是她不流泪,她记起小奶奶的那句话,我不喜欢看到女孩子流眼泪,再说在这样的人面前,自己作为一个卑贱的下人,就算流一缸眼泪又有什么用?换不来一丝一毫的怜悯,只能白白地招来更多的讥讽。
“哎,姐妹们,我忽然想起一个更好玩的法子,我们叫这小贱婢做靶子,我们来投掷雪弹比赛吧,专门打她鼻子,谁打中最多,谁就是赢家,中了头彩有奖励哦——”说着一把拔下自己发髻上一个翠绿剔透的小发钗,“这可是上好的翡翠蝴蝶钗儿,灵州府最有名的首饰铺子里刚出的新品,要不是我缠了娘好几遍她才舍不得花大价钱买呢!就用它做彩头,谁运气好就把它赢去得了!”
哦——哦哦——
好啊——
叫好声、迎合声此起彼伏。
姑娘们、丫环们顿时笑哈哈散开一片,腾出场子,谁都想尝尝这新奇又刺激的玩法,说不定手气好还能赢来一支宝贝钗子呢。
兰草的耳朵被一个大丫环揪住,一直扯着她往前走到花园最中间的位置,直溜溜站定了,吩咐她不许乱动,不许抬手格挡,不许跑,不许哭。
她要做供主子们开心玩乐的活靶子了。
她没有办法反抗,只能小声地喃喃自语:“小奶奶,对不起,兰草无能,不能护你眼睁睁看着你挨打受辱,现在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
“啪——”一个拳头大的雪弹飞过来砸在额头上,顿时散花,雪沫子哗啦啦飞溅。
疼得兰草一抽搐,一股冰凉直透心底。
啪——啪——啪——
大大小小的雪块像天女散花一样乱纷纷冲着这小小的靶子飞来,一时间乱雪纷飞,视线一片迷离。
兰草直挺挺站着,从早晨到现在她连一口水都没顾得上喝,腹中饥渴,身上寒冷,现在又被迫承受着这样的击打,她心头一片迷茫,一个声音在心里告诉她应该大哭,喊救命,引起前院的人注意,最好叫老爷知道孩子们的闹剧,那时候也许能摆脱这一切。
但是,她没有哭,没有动,身上很冷,心底更冷,只有一个倔强的信念在迷迷糊糊支撑着她,不能动,不能哭,撑过了这一口气,就能获得自由,就能去找八姨太求助,小奶奶还等着她回去照顾呢,她不能出什么岔子。
有雪球砸在了眼睛上,很疼,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乱纷纷往出涌。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了,沿着小小的脸儿往下滑,天气寒冷,泪珠刚刚滑落在脸颊上,就结成了冰珠,一颗一颗,挂在毛茸茸的睫毛上,亮晶晶的。
迷迷糊糊中,一个高高的身影走过来,轻轻替她拂拭了满身的残雪,替她撩开覆盖在额前的那一束乱发,擦去结冰的眼泪,又摸了摸乱蓬蓬的头发,一个声音在耳畔轻轻说道:“走吧,你自由了。”
难道是梦幻?
兰草抬头,睁眼,愣住了,不是梦,确确实实不是梦,一个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男子,一身白布棉袍,腰间一根玄色腰带轻轻飘逸,长发束成一捆,顺顺披在肩后,目光灼灼,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
是他救了自己?他说我自由了,可以走了?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那些乱纷纷的嬉闹声凭空消失了。
世界静悄悄的,只有树梢的积雪在一片片坠落,发出噗嗤噗嗤的砸地声。
“呀,那不是清州府大姨妈家的白表哥吗,白表哥你怎么来了?”随着惊喜交加的呼喊,柳映率先一步冲到了男子面前,由于刚刚玩得起劲,又加上一瞬间乍然见了最想见的人,她一张圆润的脸上兴奋交织,顿时一片艳红。
白表哥轻轻退后一步,似乎有意要和她保持一个距离,轻轻含笑,双手抱拢,“白子琪见过各位表妹。”
看来这白子琪和柳府的姑娘们很熟,一时间小姐妹们都围上去,莺莺燕燕笑语嫣然,把那个活靶子兰草早就忘一边去了。
兰草得了自由,赶忙拍拍衣襟,乘了空子一溜烟往园子深处跑去。
乱纷纷的雪地上,没有人注意到,兰草站过的地方,两个小小的脚印印入积雪深处,踩得很深很深,那里深深地记录了一个小女孩全部的坚韧和屈辱。
18 困顿
哑姑迷迷糊糊睡着,意识一阵昏迷一阵清醒,昏迷的时候心里撕扯着很多熟悉的场景,好像在医院里,
忙得昏头转向,一会儿小护士来请她说有高龄孕妇需要她去亲自看看,一会儿护士长跑来说又有三台手术需要安排,一会儿耳边清晰地响着产妇惨烈的叫声,一会儿又是初生婴儿哇哇的啼哭……
等清醒过来,眼前一团冷清,看到自己睡在一间北方的大炕上,身上盖着大红的被子,头痛欲裂,眼冒金星,肚子里饿得火烧火燎,身上疼得一动不敢动。
那个叫兰草的小姑娘呢?跑出去寻求救助了,怎么一去不见回来呢?是不是她也像另一个叫兰花的,
抛下这里到别的地方过好日子去了?人往高处走,这无可厚非,在她从前的生活环境里,这样的行为不也很普遍吗,护士们挤破了脑袋竞争护士长的位置,科室的同事们玩空心思要爬上主任的位子,门诊部的大夫们更是削尖了脑袋要为自己弄一个专家的头衔冠上。
看来人的**是普遍的,哪个时代哪个社会都存在。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纷乱杂沓,齐刷刷往一个地方奔跑。
兰草呢,她会不会终于也离我而去了。
兰草此刻急匆匆小跑在回角院的路上。
听到开饭她更不敢耽误,气喘吁吁冲进了角院。
脚步声响起说明厨房开饭了,柳府的晚饭赶在日落之前开始。
最先由李妈指挥人把老爷大太太的饭菜送进正屋摆好,接着才是各屋的婆子丫环忙着往自己的主子屋
里端,然后才能轮到前后院的下人。
今天因为府里有远道而来的贵客,所以提早半个时辰开饭了,厨房特意为大太太屋里加了几样精美菜肴。
兰草裹着一阵冷风跳进屋子,来不及说话,颤着手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儿,小心翼翼展开,露出几枚点心。
一片粗麻布,里面裹着几个大鸭梨。
再一片小油纸,里面是一个鸡腿。
另外又从衣袖里摸出一串铜钱。
这就是她一趟出去所有的收获。
兰草爬上炕跪在枕边,“小奶奶,我回来了,我先给你弄点吃的喝的吧,你肯定饿坏了。”
溜下炕去厨房端饭。
不久前还暖暖的冬阳,随着西沉下去,天气又阴起来了,浅灰色的云朵从远处一点点漫过来把天空遮蔽了,空气立时更寒冷了。
兰草小小的脚步踩在院子里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哑姑转动干巴巴的舌头,舔舔自己早就又干又苦的上颌骨,多么多么希望有一杯热水喝啊,不要说加什么咖啡茶叶蜂蜜,仅仅是一杯白开就好。
大概过了一个钟头左右吧,院子里终于重新响起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果然是兰草回来了,冻得小鼻子红彤彤的,手里的木盘中一大碗糙米饭,一大碗青菜汤,一个炖萝卜。菜里白光光的,看不到一丝油腥。
哑姑静静躺着,兰草用勺子舀起来一口一口给她喂。
哑姑却是饿了,大口大口吃着,饥渴的味蕾和舌头只知道往食道里吞食食物,至于什么味道早就忘了去辨别。
一碗汤完了,一碗炖萝卜完了,她摇摇头,饱了。
兰草端起剩下的半碗米饭趴在桌上吃,哑姑瞅着奇怪,问她怎么不吃菜不喝汤,只吃白米饭呢。
兰草眼神闪烁,神色难为。
“你,扶我起来。”
哑姑吃了饭有了点精神。
兰草只得扶她,可是屁股双腿疼得钻心,根本不能坐,只能返过身趴在枕上。
哑姑两眼望着那个饭盘,两个碗是空的,只有第三个碗里剩了点米饭,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难道,这就是所有的吃食?柳府给小奶奶和她的丫环的所有晚饭?
质量就不提了,连数量竟然都这么少?
兰草吃完了饭看样子还没饱,用舌头舔着碗边,眼里含着担忧,“小奶奶,兰花走了,厨房把她的份例转走也就罢了,还将我们的分量又做了缩减,说我们两个人根本吃不了那么多,还说大太太吩咐了,去年粮食歉收,今年开春说不定就会闹饥*荒的,府里也要及早节衣缩食节俭度日。”小小的脸上一脸愤恨,“他们说的好听,克扣的只是我们角院,他们各院还不是照老样子。奴婢不得不担心啊,只怕我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这受冻也就罢了,只怕以后会挨饿的。”
哑姑静静听着。
兰草赶忙捧过那几个油纸包,“八姨太对我还算客气,我说了事情经过,她什么都没有说,就叫丫环拿出了这些糕点,还有这一只鸡腿,鸭梨不好找,她自己亲自去了后厨才要来这几颗,这一串钱倒是很难得,小奶奶你也知道的,我们府里当家的只有大太太一个人,什么都是她说了算,其他的姨太太们,只能靠着每月那点月例过日子,我曾经听大通间的嫂子们嘀咕,说其实在大户人家做姨太太,权力还不如管家和管家娘子大呢,每月的收入有限,吃饭穿衣也都由府里按身份统一配给。所以八姨太能拿出这点钱,奴婢觉得挺难得了。”
说完她眨巴眨巴眼睛,“要我说啊,还不如去九姨太太那里求助呢,她现在刚生了儿子,老爷对她看重得不得了,我们又对她有恩,我们要找上门,她帮助的肯定不止这点东西了。”
“九姨太太,你了解她吗?”
一直安安静静倾听的哑姑,忽然开口问道。
兰草一愣,张口结舌,这真要是说起来,对于那个女人,她还真是好像有点不那么清楚,她的心性,为人,做事风格,待人接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今日之前她从来没有花费心思往这上面想过。从前住大通间时候,夜里常常能听到那些仆妇们在被窝里嘀嘀咕咕议论主子们,谁谁谁贪财爱钱连自己下人的赏赐都克扣,谁谁谁心肠好胸怀大度体恤下人,谁谁谁心肠歹毒心狠手辣。后来兰草离开大通间就再也听不到这些暗处流传的见识了,现在想起来,对于那个去年才嫁进来的九姨太太,她的情况,自己好像一点都不掌握,只知道她长得妖艳,擅长勾引男人,把柳老爷吸引得团团转。
兰草摇摇头,很老实地说自己真的不了解。
哑姑的心思其实早就不在这上面,她叫兰草去找杨大娘。
“杨大娘?”兰草吃惊,“为什么找她?难道小奶奶你还想看那个死孩子啊?”兰草的脸儿早绿了,心有余悸。
哑姑目光笃定,“你去讨点柴禾。她管柴房。”
兰草心里转不过弯儿,还是不解,“小奶奶您不知道,克扣我们角院炭火的是分管冬碳的婆子,她可是管家娘子的亲戚呢,不敢得罪。杨大娘她只是管厨房烧火的木柴,不管冬碳。”
哑姑一点都不意外,还是很笃定,“叫你去,就去。”
兰草迟迟疑疑去了。
那杨大娘倒是爽快,也不像别人那么势利眼,装了一大麻袋劈好的木头块,兰草哪里背得动,杨大娘干脆帮着送到院子里来了,反正这会儿暮色已经落下,后院这一片人影稀少,不怕被人撞上。
兰草看着一麻袋木柴发愁,难道小奶奶需要烧炕洞?其实不用烧,炕洞里燃烧的是另一种含着作物秸秆牲口粪的农家柴,由田庄上用马车送来,然后由专门从事烧炕掏灰的粗使婆子干,可能那婆子只是在下面默默干苦活儿的角色,难以知道上面主子们之间的你争我斗,所以对大家的炕都是一视同仁,这角院的炕一直热着。
要是连这炕也冷了,那兰草和小奶奶恐怕一夜工夫就冻死了。
哑姑指着地下的火炉,“把盖子揭开,生火。”
兰草心里诧异,这里自古以来生炉火都是冬碳,木柴只能做个引子,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在炉膛里烧木柴。
不过她还是顺从做了,很快木柴引燃了,火苗哗啦啦在炉膛里窜,赶紧坐上铜壶。一会功夫壶里的水就吱吱吱吱地叫起来。
屋子里也没有那么冷了。
兰草高兴,小脸儿终于透出点颜色,“小奶奶我知道了,不是木柴不能取暖,而是我们一直不知道。”
哑姑指着那个洗脸铜盆吩咐,“梨树上的雪,收集一盆来。再折一抱梨树高处的枝条来。”
兰草对这小奶奶的话越来越听不明白了,不过她发现小奶奶说的内容到最后总是正确的,所以她乖乖拿了盆子出去收集雪。
这个不难,很快她就端着一盆雪花回来了。
只是折树枝的时候兰草可是捏了好一把汗,今天就因为折了一枝小小的梅她们就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暴打,差点送了小命儿,现在又折梨枝,这小奶奶好像很爱玩啊。
哑姑叫她把盆子放火上烧。
然后不断把柴火加进炉膛。
火哗啦啦笑着。
一盆雪化成了半盆清水。
兰草一边烧火,一边在心里嘀咕,这小奶奶太奇怪了,想喝水我给你烧啊,为什么要弄雪水来呢,这雪水喝了可是会拉肚子的,再说也很费事啊。
哑姑自从开口说话后,言语很少,只有不得不说的情况下才勉强开口,每次都说得很简短,也不解释,不过兰草好像已经适应这种交谈方式了。
哑姑指着梨子,兰草听从指挥,洗净了,不削皮,一个个压碎在桌面上,然后连片带瓤投沸腾的雪水煮。
再按哑姑的指点,把结冰的树枝用利刃一点点刮掉外面的皮,露出里面僵硬的木质,然后一根一根折成小段儿,也投进水里煮。
蒙头干完这些,兰草简直哭笑不得,好我的小奶奶啊,你可真是会变着法儿玩,雪水煮梨枝加梨子,这难道是要煮一锅奇葩的肉汤出来吗?
一股清冽的香气慢慢逸散得满屋子都是。
兰草将角院门关好,回来又将屋门顶结实,现在兰花走了倒好,反正她在也是什么都不干,走了倒叫人落个眼前清净,也不用记挂她一个人在小偏屋睡觉了。
看看那半盆水熬得浓稠起来,哑姑自己褪下了身上的衣衫,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身子,叫兰草把盆子端过来,再用一方布巾擦洗。
兰草这时候明白过来费这么大周折熬雪水梨汁是为了啥。
她不知道小奶奶哪里得来这样奇怪的法子,会不会把伤口弄得流脓发烂,不过想到今日小奶奶给九姨太太接生的情景,就放心了,这个小奶奶啊,一场昏迷过来,好像大变样了,不仅仅是心性儿变了,好像干啥都更有自己的主意了。
雪梨水擦在伤痕上疼得哑姑一抽一抽,等擦完了,兰草发现她原来把被角咬在嘴里,一个被角全被口水湿透了。
兰草摸着那湿漉漉的被角,眼睛一阵酸楚,声音哽咽了:“小奶奶,你为什么不哭呢,很疼很疼的时候哭出来就能稍微好受点。”
哑姑趴着,摇摇头,声音还是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为什么要哭?哭很有用吗?”
19 浅愁
窗外院里树根下的雪堆白森森的,屋内烛火高照,里外雪光辉映,映照得屋子里添了一份别样的旖旎风采。
博山炉内绿泥香袅袅盘旋。
高颈细腰琉璃瓶内,一枝粗硬的梅枝上,一簇簇梅花开得正旺。
大太太陈氏安然坐在上首的椅子上,面上含着温和亲热的笑,一面说话,一面满眼含着疼爱地望着对面,对面的美人镂空绣凳坐了一个少年。
少年正是白子琪。
屋里热,他饭前就宽了外面棉袍,现在是一身玄色细绸短打扮,越发显得他双眉入鬓,五官俊朗,神采奕奕。
白子琪是陈氏胞姐的亲生长子,从小聪明伶俐,喜欢有空儿来灵州府看望姨夫姨母,深得陈氏偏爱。
对面大炕上头发黑鸦鸦挤了一群女孩子,柳家的小姐妹们都来了,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谈谈今儿学习的女训女则,探讨一下灵州府最近流行起来的刺绣花式,品评外面街上新近时新的衣料和款式,反正女孩子家,总是喜欢把精力投注在那些细微的日常事物上。
今晚,这几位姐妹却一个个显得心不在焉,甚至还有些魂不守舍。一边互相闲闲地说着话,一面拿目光不断地睃视着地下那个玄衣美少年。
翩翩少年,身姿挺拔,长得不俗,说起话来彬彬有礼,显得学识满腹,最重要的是,这位白家表哥还有着一个特殊的身份。
他的祖父是跟随开国皇帝打天下的武将,等天下平定之后,白老将军审时度势,以身上旧伤多年不愈,精力不佳不便在朝为官,主动提出上交兵权,离朝回乡养老。这一招正中了天子下怀,所谓功高震主说的正是这样的开国元勋,所谓狡兔尽走狗烹,说的也是这样的权力大咖一不小心就会获得的下场,白老将军低调明智,天子也分外体恤,封了一等伯爵,准世袭,许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到了白子琪父亲这一代,没有出仕,只靠着祖上庇荫,成天好吃好喝美妻娇妾,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自在。
到了白子琪这里,即便家底已经不如祖上那么丰厚,但毕竟是大户人家,就算他什么都不干,仅仅依靠封赏的那些田庄就能过一辈子舒舒服服的日子,况且还有个世袭的伯位早就在等着他这个正房嫡长子去承袭。
偏偏这白子琪少年聪慧,喜爱上进,小小年纪熟读四书五经,装着一肚子治国理家的学识,几年前就在院试中得了秀才,现在正等待参加乡试,家人无不盼着他能在这次乡闱中一举高中,拿个举人回来。白老爷子毕竟是武将出身,对读书出仕还是存有好感的,也就不十分阻拦孙子的上进之心。
柳映今晚是姐妹中最出挑的一个,她早就换下了臃肿的棉袄,单身穿着水红色九紫绸夹衣,下面配浅红色百褶裙,脚上的绣花缎子鞋是绣房里刚刚完成的飞蝶七彩绣,不知道是新衣映衬,还是她心里实在高兴,那一张饱满的双颊上一直飞着两朵红晕,眼波流转,韶光溢彩,虽然面对着姐姐妹妹们说笑,其实那眼神儿恨不能时刻都粘在白表哥身上不分离。
八小姐柳雪天真烂漫,时不时在地上跑来跑去,揪揪姐姐的后衣襟,拉拉表哥的手,摸摸表哥腰际挂的香荷包,蹭上娘亲的腿撒撒娇。
三小姐柳眉和六小姐柳沉是六姨太生的姐妹,虽同为一奶同胞,姐姐柳眉却沉稳端正,言语迟缓,坐在那里只含笑聆听大家说话,很少插嘴;这柳沉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而且言语神态之间总是在极力巴结讨好着柳映。偏偏柳映仗着自己是大太太所生,不愿意正眼瞧柳沉。
平时柳沉忍气吞声讨巧卖乖也就罢了,可气的是今晚这柳沉居然敢大着胆子跟柳映对着来了,明明知道柳映喜欢白公子,柳沉偏偏不知趣,一个劲儿望着白子琪媚笑,那白子琪说的都是学堂里的事儿,也不知道关她一个女孩子什么事儿,她就能腆着脸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像人家白少爷是专门讲给她一个人听似的。
这一切柳映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恨得牙根痒痒。
要命的是那个白表哥好像最喜欢逗这个柳沉开心,有时候说着话儿,还会转过脸来含笑望一眼柳沉。
柳映简直要崩溃了,她怎么能容忍一个庶出的妹子,平时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做跟屁虫的人,当着自己的面眉来眼去地勾引白表哥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
十二三四岁的少女,本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偏偏心里装了别人,那就心事重重叠叠不能言说又不能洒脱放手了,白表哥的到来,柳映心里真是又幸福又痛苦。
大家各怀心事,别看坐在同一面炕上,那神态心思却各不相同。
只有柳颜一直冷冷旁观,她身子靠在一个大圆软枕上,目光懒懒地望着大家,具体谁也不看,那目光是虚的,心里也是虚的。
刚才大太太跟她说了,说父亲这回出去把事儿说定了,过完大年就把她嫁给灵州杨翰林府,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做填房。
虽然这门亲事早在去年就有口风露出来,大家悄悄在私底下议论,柳颜心底还留着一点幻想,父亲不会把娇娇的亲骨肉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吧,传言不可信,只要父亲和大太太没有说话,别人再怎么猜度都只是空穴来风,不算事儿的。
然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大太太,这个她喊母亲的女人,当她板着脸很正式地通知了她这桩亲事,柳颜就知道,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她的第一感觉是绝望。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十四五的年纪,正是花儿打苞一般的年纪,豆蔻少女正是思春怀情的好年华,谁愿意谁又甘心把自己娇嫩的身子和漫长的一辈子托付给一个已经五十岁的老头子?
何况他已经妻妾成群,他的孙子和她一般的年纪,她能做他的孙媳妇。
少年俊彦,那个少女不爱?
其实她很早就心里有了人,这个人就是现在坐在同一间屋里的白子琪。
她记着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九岁的女儿家,梳着小辫儿,穿着肥肥大大的衣衫,胸无城府,傻兮兮在院子里桃树下扑蝴蝶。跑着追着,随着蝴蝶走,竟然一头撞进了一个陌生少年的怀里。
她心头撞鹿,第一次有了女孩的羞涩。
他不生气,望着她呵呵地笑,反过来问她是不是被碰疼了?
这样的少年,怎地不让人动心呵。
现在他就在面前,他的一笑,一颦,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波,一抹淡笑,都那么清晰地钻进她心里。
她像收集春天的花瓣一样将他最细微的每一丝反应都偷偷收藏进心里,深深地埋起来,要作为自己的秘密一辈子珍藏。
可是,他的目光从来就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过,柳家的女儿,他好像还没有把谁特别地看进眼里,可怜柳映,自作聪明,自作多情,在她面前一个劲儿表现,却看不出其实这个表哥心里根本就没有她。
陈氏又是疼爱又是嗔怪地望着外甥:“就是想姨母了也应该等雪化路通了再来啊,这大雪封门,你巴巴地跑那么远路赶过来,万一路上磕着碰着可叫姨母心里怎么放心?”
白子琪笑呵呵的,“姨母放心,马车不好走,骑马却是可以的,只是路上骑马颠簸,现在浑身骨头疼呢。”
白雪听了蹬蹬蹬跑过来,踮着脚尖儿,举起小小嫩嫩的一对儿粉拳头在表哥身上捶打,“现在还疼吗?雪儿给白表哥捶捶。”
她玉雪可爱,神态娇憨,惹得一屋子人笑起来。
炕上那几位姑娘的芳心啊,齐刷刷在扑腾扑腾跳荡,好想自己马上变成八妹啊,好想那捶打在白表哥身上的拳头是自己的啊。
陈氏问了外甥最近的课业,他回答得不紧不慢,神态平和稳重,显得整个人愈发儒雅俊朗。
陈氏听了一个劲儿点头,感叹着外甥的聪慧,又羡慕姐姐好命,生出了这般争气的好孩子,可惜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却还是膝下孤单,说到这里那一直含笑的面孔上转换出一副戚容,用帕子擦着泪,说:“琪哥儿你是不知道,外人看着你这姨母在柳府是正房大太太,过的是舒坦顺心的好日子,其实啊,这其中有多少苦楚只有姨母自己知道,姨母这些年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老爷能子嗣旺盛,柳家人丁兴旺,偏偏难以遂愿,前前后后娶进了八房姨太太,可惜妹妹们都和我一样命苦,一个个有怀男胎的命,没有生出来在身边养着的命,这些年为了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慧健康的哥儿,我和你姨夫真是熬白了头。幸好上天有眼,柳府洪福,今儿早晨,九姨太太平安生出来一个小哥儿。”
这一番话说完,她轻轻地悲泣一声。
白子琪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姨母,心里说既然已经生了,柳府多年夙愿得偿所愿,你又为什么不高兴呢?
这话自然不能问出来。
陈氏转念之间,忽然又笑起来,“我是高兴得过了头,为老爷多年心愿实现,高兴得流泪呢。另外还有一桩喜事儿,琪哥儿你来猜上一猜,看看是什么事儿?”
白子琪笑吟吟低头沉思,抬起头来,“外甥猜着是万哥儿的病好转了。”
陈氏神色一暗,“老爷最近就带了万哥儿外出求医,可惜还是白跑一趟,无数名医大夫都说了,这孩子是胎里带来的沉疴,只怕是无法治了。唉,万哥儿这孩子啊,以后的命运怎么样还难说呢。”
白子琪听她这感叹来得奇怪,只好岔开了话题,“这么我这次来没见到万哥儿的人影?”
陈氏忽然从鼻子里喷出一抹轻笑,显然有什么难以抑制的气愤实在控制不住才失了态,不过她毕竟老于世故,咳嗽一声就调整好了情绪,淡淡地笑,“求医返回的路上,雪大路滑,滞留在沿途的客栈了,你姨夫放心不下九姨太太,一个人骑马先赶回来了。”
口气淡淡的,神色同样淡淡的,一脸落寞。
白子琪察言观色,一看提到柳万的事姨母就不开心,赶忙换了话题:“那府里究竟会是什么喜事儿呢,外甥愚笨,竟是猜不出来。”
陈氏目光含笑,轻轻扫一眼炕上。
柳映最快,早就吃一声低笑,声音却脆生生,故意叫大家都听到,“表哥你听了保准高兴,是柳颜妹妹的喜事呢,就要嫁入翰林府做姨太太了,嘻嘻,妹妹大喜,赶明儿一进门就有人跟着喊奶奶呢,那杨翰林的孙子都十二岁了!”
满屋子人只有她一个人在笑,柳沉也干巴巴跟着应和了两声。
谁都知道这门亲事有多不如意,为此柳颜早就耿耿于怀郁郁寡欢。现在听来,什么大喜的话,什么进门有人喊奶奶,听在耳里分明是在讽刺,字字刺耳。
兔死狐悲,其余的庶出姐妹,有一天难免都要面对这样的命运,所以面对柳颜的悲容,她们谁又能高兴得起来呢?
三小姐柳眉也早就订了亲事,万幸她比较幸运,丈夫才三十岁,是灵州府府衙一位公差,刚刚死了老婆,凭着柳府的声望,就算她是庶女,估计嫁过去还是会扶正。
白子琪悄然观察大家神色,再结合柳映的话,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忽然站起来,双拳一抱,恭恭敬敬向着柳颜的方向弯下腰去,“四表妹,我知道得晚了。”
他神态恭敬,口气严肃。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在别人听来,无非就是这件事他知道的比较晚。
可是在柳颜听来,一字一句,分明含着另外一种意思,她微微低头还礼,一低头那眼泪刷就下来了。她不敢抬手擦,不敢抬头,怕别人看到了会笑话。
20 夜谈
“什么?五十岁?那不就一糟老头子吗?这、这也太不可思议太不人道了吧!简直就是残害未成年人嘛!难道官方就不过问?媒体就不报道?舆论也不鄙视?”
一直伏在枕上静悄悄聆听兰草讲述柳府全家基本情况的哑姑,陡然听说十五岁半的四小姐年后就要嫁给五十岁的杨翰林做妾,她差一点屁股一撅从炕上弹起来,怎奈伤势严重,这一夸张的惊叹,屁股已经摩擦到被子,疼得她只呲着牙喊哎呀。
只顾着为别人鸣不平,却忘了自己屁股上还布满鞭伤呢。
兰草倒是很淡定,小眼儿一翻,“小奶奶你不用这么惊讶的,我们这里不都是这样么?女孩子家十四五岁就要找婆家嫁人,
哑姑叹一口气,刚才的惊诧和愤慨,已经无影无踪了,叹一口气,“我怎么就忘了,这里是这里,这里还是封建社会,唉真是万恶的旧社会啊——”
兰草听得一头雾水,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小奶奶你说什么呢?什么封建社会?什么旧社会?奴婢愚笨,听不明白啊。”
哑姑摆摆手,“继续,你接着说。”
铜壶里的水烧开了,兰草给小奶奶倒一盏,然后拿过八姨太援助的糕点和鸡腿摆在哑姑面前看着她吃。晚饭吃得不好,只怕这会儿又饿了。
哑姑捏起鸡腿闻闻,闭上眼笑,“呵,原生态无污染的纯绿色食品——”轻轻撕开,塞一半给兰草。
惊得兰草连连摆手,说不敢吃,自己吃了不合适,应该给主子吃。
哑姑又拿起点心喂她,兰草更是骇得小脸儿都煞白了,“小奶奶你就绕了奴婢吧,奴婢哪里伺候得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吓奴婢好不好,怎么能叫小奶奶喂我吃东西呢,万一叫外面那些人看到,大太太知道不打断我的腿才怪呢。”
哑姑哑然失笑,盯着那认真得叫人好笑的小脸儿,摇头叹息,“封建思想,害人不浅呐,你这小丫头更是中毒非浅。东西天生就是给人吃的,谁吃了都是吃,谁都长着一张嘴,凭什么有的人能吃,有的人吃了就是犯错?还有,谁都是他爸妈的精血结合生出来的,哪里有什么主子奴才的贵贱之分?你知道吗,在我们眼里,一个人就是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结合体,人和人的差别不大,除了染色体中携带的来自于父母的遗传基因之外,真的差别不大。应该是,人人都是平等的。”
兰草愣愣望着这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小奶奶,她简直看傻了,小奶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满口都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新鲜词儿,一说一串,一说一堆。
哑姑自己吃一口点心,再给兰草喂一口,兰草实在拗不过,也是肚子饿,就张口吃了。这点心不错,她一个小丫环平时能吃到的机会很少,所以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感叹,好吃,真是太好吃了。
哑姑却觉得这点心一点都不好吃,又冷又硬,还油腻腻的,看样子古人做点心除了大量放油,就不知道再变个花样,太缺乏创意了。
鸡腿也是两个人分着吃了。
兰草一边吃一边吧嗒吧嗒掉泪珠子,哽哽咽咽:“小奶奶,你对奴婢真好,你这样疼奴婢,奴婢就是一辈子跟着你都愿意。”
哑姑抬手给她擦了眼泪,鼓着眼珠子很严肃地发话:“一,以后不许动不动哭,我说过,我不喜欢看女孩子哭;二,以后跟我说话,不许喊什么小奶奶,也不许自称奴婢。这绕口的称呼,我听着累得慌。”
兰草笑着擦了泪,“那奴婢以后喊你什么呢?总不能像他们一样喊你……”
她猛然刹住口,别人怎么喊小奶奶的,小哑巴,童养媳。
难道自己也能这么喊?
不能。
哑姑想了想,“也是啊,要不这样吧,有外人的时候,你可以喊我小奶奶,回到咱角院,我喊你兰草,你就叫我……王亚楠吧。哎,不行,我得忘了这个名字!你喊我哑姑吧,对,就哑姑了。”
兰草看她是认真的,联想到这位小奶奶自从进了府就过得跟一个最低等的丫环一样,从来没有受到一个小奶奶该有的尊敬和待遇,那么相对于小哑巴、童养媳等称呼,这哑姑还算是说得过去吧。
两个人爬进被窝,相视一笑,算是约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说完了几位小姐,说说公子们吧,柳老爷一个人霸占着九个女人,那生的儿子肯定足够编一个排了。”
兰草把头摇得风车的翅膀一样:“小奶奶你错了,柳老爷娶了一个妻,纳了八房姨太太,这些太太姨太太们都是自愿嫁给老爷的,老爷没有霸占她们。”
哑姑哑然失笑,但是兰草一张小脸儿紧紧板着,无比较真,好像在捍卫一个什么天大的真理。
“好吧,好吧,是我口误,不是霸占,是自愿、我承认是自愿。”她只能让步,但是,心里却在狠狠地腹谤,呸,去你的自愿,什么狗屁理论,一个男人霸占九个女人,还说是女人自愿,这些女人一个个都脑残啊!真是万恶的封建社会!
兰草嘴里悠悠地飘出一句话:“我们老爷他是有过很多儿子,不过,都没有活下来,今天活着的只有一个,就是万哥儿。”
哑姑吓得大叫,“那个傻子?”
为了节省油灯,她们一吃完钻进被窝就吹了灯。
屋子里黑漆漆的,但是窗外雪光明亮,映照在炕上的绸被上,眼前一团暖意融融的红。
看不到,但是哑姑能猜出兰草这小丫头此刻脸上的惊恐。
乖乖,哪有媳妇自己喊自己丈夫傻子的?
这个童养媳,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这要是叫大太太等人听到,不活活打死她们才怪!真是反了天了。
哑姑把好笑压在心里,赶忙改口:“哦,口误,口误,不是傻子,是那个柳万,万哥儿!府里究竟生了多少儿子没活下来,只有这个柳万活下来了?”
兰草压着指头数,“三姨太太怀了两个儿子,死了;四姨太太怀了三个儿子,也死了;五姨太太当时是难产,孩子没有生下来她自己就死了,所以那个孩子究竟是男是女谁都不知道,不过据谢先生诊脉说是个男胎;六姨太太,一个男孩生下来还有气,一会儿就死了,一个男胎在肚子里就死了;八姨太太,连着小产三次,滑下来都是男胎,不过奇怪,后面有一个孩子倒是顺顺利利地生下来了,却是个女孩。”
哑姑半天没吭声。
兰草摇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小奶奶,我的话你可别告诉别人去,这是柳府的秘密,我在大通间的时候听嫂子婆子们嘀咕,说柳家可能是祖上德行有亏,伤及子孙后代,所以祖宗不庇佑,才生不出儿子,只有女儿才活得下来。”
“十一个孩子,都死了?这么多?”半天没吭声的人,忽然喃喃自语。
她的声音低沉,缓慢,透着一股冷冷的气息。
兰草忽然头皮一紧,身上也跟着发紧,不由得使劲往被窝深处钻,还是觉得害怕,被子簌簌地颤抖起来。大半夜的,说死人,不害怕才怪呢。
忽然两个胳膊伸出来,将她紧紧揽在怀里,一个手轻轻抚摸着她柔滑的头发,动作很轻很轻,带着一股天然的呵护,这一刻,兰草忽然想起了娘的怀抱,鼻子酸得厉害,想哭。同时又想起了另一双手,他也这样轻轻地替她撩开覆盖在脸上的乱发,摸一摸她的头,动作那么温柔,那么怜惜。
她的身子簌簌抖得更厉害了,心里却热腾腾的,好像有一个小小的火炉在那里烤着,脸蛋也热腾腾的。
忽然一个小得蚊子一样的声音在空气里颤颤响起:“小奶奶,哑姑,你知道吗,就在今天,有一个人也这样摸过我的头发,还替我擦了眼泪。”
这一刻,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事,就是觉得这慢慢发酵起来的,想起了暖融融的心思,需要说出来,给一个人分享,跟对自己最好的小奶奶分享。
“他跟你一样,是对我最好最好的人,就像娘亲一样好。”
哑姑沉默着。
这小女儿家含羞带娇的语气和心思,将她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记起来了,她也有过那样的幸福时刻,她傻傻地木木地站着,被一个大大的暖暖的怀抱抱着,一个刚刚冒出胡子茬的下巴急切地蹭着她的脸,有点疼,有点酥,心里打鼓,却很喜欢,很喜欢这样的动作和感觉。男人的气息满满地在鼻息里荡漾。他宽大有力的手,抚摸她的秀发,抱住她瘦削的肩,蹭着她的脖子,然后伸进衣领里迷醉地抚摸……他是谁?忽然头部一阵剧烈疼痛,甜蜜的回忆链条就此断裂,就像忽然卡住的录像带,再也无法继续播放。为什么,每次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就卡壳。
他是谁?他的脸长什么样?
记不清,看不见。
兰草半天等不到回应,心里忐忑,不知道小奶奶怎么看这件事,会不会笑话呢?
她愈发心虚,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再解释一下,免得小奶奶以为自己对那人动了春心呢,哎呀呀,呸呸呸,兰草啊兰草,你个小蹄子瞎想什么啊,害不害臊啊。
兰草结结巴巴解释:“小奶奶,他不是别人,他是我们大太太胞姐的大儿子,家在清州府,是世家子弟呢,叫白子琪,今天奴婢绕道去八姨太那里,结果被小姐们抓住当活靶了打雪弹玩,你不知道我心里急死了,惦记着小奶奶你呢,可是我又不能说自己只要去求助的,我只能眼巴巴忍着被他们欺负。忽然就有一个人出现了,他给我擦眼泪,拍了身上的雪,放我走。过程就是这样的,小奶奶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21 孤注
还是沉默着。
这样的沉默,自从小奶奶昏迷后再醒来就一直这样,兰草已经习惯了,可是今晚她忽然开口说话后,好像沉默减少了,谁知道她什么忽然又变回去了。
兰草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她只能也跟着静静沉默。
反正她心里的事儿都跟她说清楚了,本来被当做活靶子这件事她想瞒下来不告诉小奶奶的,只是刚才神使鬼差就说了白表哥摸自己头发的事,由这事儿,不就得扯出个来龙去脉吗,这一扯啊,不更得把整个过程说清楚吗,不说清楚的话更糟糕,她一个小丫环敢背着主子乱发春心,传出去的话大家肯定会笑掉大牙的,传太太他们的耳朵里那可是死罪,死一百回都不为过。
外面起风了,在呜呜叫,扫着院子里那棵梨树的树梢,发出哗啦哗啦的乱响。
兰草真的后悔自己失口了,为什么一高兴就糊涂了呢,就把自己心里最见不得人的秘密给泄露出去了,哎呀哎呀,这可叫她明儿还有什么脸面来面对小奶奶呢?
她不禁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
一个小手摸索过来拉开她的手,小手冰凉,在她脸上摸了摸,忽然两个手伸过来,将她紧紧抱住,“兰草姐姐,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了替我求助,你跑出去受了那么大委屈,回来也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就是一个卑贱的童养媳吗?还是一个傻子的童养媳,府里上上下下谁都胆敢瞧不起我,践踏我,就连兰花,她也弃我而去,只有你,始终跟着我,陪着我,为我受了委屈也一个人装在心里。兰草,你知道吗,你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没有目的,没有要求,单纯的好,我先谢谢你,有一天,我会设法报答你的。”
嘴里一字一顿说着,一些画面在眼前慢慢回放。
这样的话,绝不是一时冲动信口随便说出来的。
没有比较,就没有发言权。
兰草跑前跑后为她弄了一碗燕窝,却叫兰花吃了,还是当着她的面吃掉的,她当时装睡,却把什么都眼在心里;
去板凳房受罚,要不是她抢先一步爬上刑凳,兰草肯定也会替她爬上去;
兰草处处护着她,以她为重,没有怨言,没有叫苦。
这样的人,就算在前一个世界里除了父母,还有吗?好像找不出来。
那么,如果她有一天终于能回到那个世界,那么临走之前,一定要想办法给这个丫头争取改变一下生存环境,至少不能看着她一辈子在这里伺候人,受尽磨难,熬到出嫁的年纪被随便配给哪一个干粗活儿的小厮。
主意打定,感觉接下来要走的路暂时有了方向,要改变兰草的环境,首先得从改变自己的处境开始,就凭自己目前混的这个惨样儿,不要说帮助人家,只怕不久连自己都要冻饿而死了。
为了不饿死,为了不冻死,为了不被人欺负死,好吧,从现在开始,从今夜开始,从零开始。
她深深吸一口气。
木柴燃过,很快化作灰烬,炉火一灭,室内温度跟着下降,寒气一分分沿着被子往进来浸染。
兰草静静蜷缩着,感受着那两个比自己还瘦弱的小胳膊对自己的拥抱,眼泪**辣的,顺着鼻翼往下流,溜进嘴角,舔一舔,咸咸的,涩涩的。
命运往往把弱者抛弃在生活的最底层,任其自生自灭,但是弱者总是会凭借着内心对光明的渴求去挣扎,去互相温暖,去互相慰藉。
“兰草,你刚才说柳老爷的原配夫人叫陈羽芳,她嫁到柳家前后只生了三个女儿是吧,那她为什么再不生呢?她为什么不给柳家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公子呢?”
兰草悄悄把汹涌不止的泪水蹭在被子上,怕哑姑听出自己因为流泪而嗓音有变化,就故意咳嗽几声,才回答:“谁说她不想生的,只是生不出来罢了。我听别人偷偷议论,说老爷和太太为了生一个嫡亲的儿子出来,可是没少费功夫呢,各种名贵的药材食材没少买来吃,灵州府地面上有名的妇产大夫简直都请遍了,光那熬得黑红的苦药汤子,大太太是一碗一碗地喝,都喝多少年了,却还是没有用。如今不要说生儿子,好像连女儿都怀不上了,八小姐都五岁了,迟迟不见她怀上身孕,所以大家说她肯定是不能生了。”
哑姑却忽然换了话题,“她这个人,看着挺面善啊,慈眉善目的,是不是平时性子很好呢?”
兰草想也不想,马上冲口而出:“对啊,我们大太太确实人很好,都说她有一副菩萨心肠呢。”转念想到了小奶奶和自己目前的遭遇,她有点难为情,好像自己说了谎话,期期艾艾地:“从前她一直很好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要这么对我们呢,折了一枝梅花就那么责罚我们。”
哑姑沉浸在心事里,慢慢地整理着乱糟糟的思绪,半晌喃喃地自语:“你说这八小姐才五岁。而你们太太也才刚刚四十岁,那她为什么会难以再度怀孕呢?是体质虚弱?不像啊,看着白白嫩嫩挺富态一个人;是夫妻房中生活不和谐?还是柳老爷子不行了?也不对啊,九姨太太刚生了儿子,这不就说明他还能行的吗;那就是有妇科炎症?输卵管堵塞?”
“啪”忽然抬手拍了自己额头一巴掌,拍得太重,拍伤口上了,疼得嗷了一声。
不过很兴奋,笑嘻嘻的,“是不是这样明天把个脉不就知道了?如果真是输卵管出了问题……那该怎么办?手术?不现实啊,这可是几百年前的古代啊……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想想,好好想想,王亚楠,没有你想不出来的法子,七年的妇产科理论和三年的临床经验,再加三年的中医临床学,还有师父多年的言传身教,难道还有什么能难住你呢?”
这一位兴奋得喃喃自语,另一位傻傻听着,简直在听天书,那些词儿太陌生,兰草完全听不懂。
这个小奶奶呀,为什么这次昏迷后给人感觉就像换了一个人?
从一个哑巴变成了会说话的人也就罢了,最让人疑惑的是,她嘴里时不时冒出那一串串的词儿,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谁发明创造的,叫人听着只能迷惑。
“兰草,想不想改变命运?”
兰草有些发懵:“小奶奶,命运是老天爷给的,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命运,老天爷早就替我们定好了,我们怎么能改变呢?这样的话要是叫老天爷听到会责怪我们的。”
哑姑咯一声笑出来,一想好像嘲笑这个憨厚可爱的古代姑娘实在有点不厚道,就把后半截笑意憋回肚子,“那好吧,既然老天爷注定好了,我们就不要自不量力地去改了,那么,你想不想跟着我过好一点的日子?像大户人家正儿八经的少奶奶一样,想吃啥吃啥,屋里生着炉火,有脚盆,有手炉,出门坐车,不受人欺负,活儿有小厮婆子帮着干,有新衣穿,有钱买脂粉,想折几枝梅花就折几枝,就是把整棵梅树都挖出来玩,也没人敢拉我们去板凳房抽鞭子。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不用处处看人脸色。”
这一回轮到兰草咯咯地笑了,她笑着伸手来掐哑姑的胳膊,说:“你这个人也真敢想啊,这不是大白天做美梦呢吗?”
哑姑被她这忽然亲昵的举动逗得一愣,随即想到可能是自己一直以轻松愉快的方式交谈、启发,这小丫头终于不那么把自己当什么小奶奶来战战兢兢地恭敬着了。
随意点好,人和人本来就平等嘛。
“还有更美的呢,那时候你要是喜欢什么白表哥还是黑表哥,只管去向他表白就是,不用藏着掖着,在心里苦着自己。”
吓了兰草一跳,随即捂住脸呜呜地笑,接着呜呜地哭,也不知道是欢喜得笑呢,还是害羞得哭呢。
寒气从单薄的窗帘门帘缝里挤进来,可能已经是深夜了,寒气逼人,两个人只能紧紧挨着取暖。
“哎,兰草,说点认真的,我想干一件事,孤注一掷,豁出去了,成了更好,不成,最坏的结果坏到我们目前的遭遇也就到头儿了。不去试一试,怎么能知道会不会成功呢?你说是不是?”
兰草听她声音很严肃,没有一点点的玩笑意味,心里一凛,向着黑暗点点头,“小奶奶,哑姑,你干什么我都相信你,跟着你,支持你。”
“你放心,没有一定的把握我是不会蛮干的,我只要你帮我配合一件事。”
“那是什么事儿呢?兰草万死不辞。”
哑姑轻轻笑了,“不用去死,只要你做我的嘴巴,替我说话就行。”
兰草不解,“那哑姑你自己的嘴巴呢?难道你长了嘴巴不愿意说话?”
“你忘了,我是哑巴。哑巴是不会说话的。”
兰草一呆,小奶奶不再说话,清清浅浅的黑暗像用水化开的墨汁,缥缈虚淡,将两个小小的身躯两颗小小的心儿紧紧包裹。
兰草将小奶奶最后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回味、咀嚼,迷迷糊糊中好像明白了小奶奶的心思,一时间又好像不明白。
22 挪树
早饭开始了,各院各房的下人们纷纷去厨房拿饭。
兰草没动,她扶哑姑下炕。等哑姑靠着兰草的手,轻轻坐起来,一点点挪下炕,慢慢站起来迈步走路,兰草惊讶得只在心里喊娘,小奶奶那个雪梨水真是惯用啊,一夜工夫,小奶奶竟然能站立行走了。
要知道她们可是从板凳房进出了一趟啊。
就算侥幸不残,也至少得躺半个月才能下得炕吧。
小奶奶却这么快能站起来了。
哑姑坐在妆台前。
清水里捞起的白布面巾轻轻擦了脸,额头那一圈青紫更明显了,只能把额发梳一点下来,勉强遮挡一下。
兰草在身后梳头,哑姑自己对着镜子傅粉,这脂粉竟然是粉末状的,又干又燥,只能取一点清水在掌心里化开成脂膏状,再轻轻用指肚打旋儿,在脸上一圈圈旋上去,然后拿起胭脂轻轻淡淡往脸颊边擦一把,最后再往唇上涂一点颜色,这时候兰草将一个夫人发髻也高高盘起来了,现在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妇人模样。
哑姑忽然抬手,指着发髻,“为什么要把我打扮这么难看?”
兰草睁圆了眼,“不难看呀小奶奶,这是咱灵州府地面上流行的少妇髻,刚嫁娶的小娘子都喜欢梳这样的发髻。再说小奶奶你不是自打进了府就一直梳着这样的发髻吗?”
本来乌黑油亮的长发,要是披散肩头或者烫个卷儿,都会很拉风,却偏偏又缠又绕,绕半天再在头顶上堆出重重叠叠的一堆,正面看难看,侧面看也难看,怎么看都一个字,难看。
哑姑沉默了一瞬,动手把那个发髻拆散,“你不觉得像堆了一堆牛屎一样难看吗?难道要我顶着一坨牛屎到处去晃悠?”
兰草扑哧一声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也就你敢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们这里都这样啊,没成年的女孩子可以梳一对儿下垂的发髻,像我一样做了丫环就得梳丫环髻,你已经嫁人成亲了,就是妇人了,所以得梳妇人髻。这样别人才能辨认你的身份啊。”
“难道我要活给别人看?”
兰草被这反问噎得张口结舌。
哑姑指着兰草的头:“给我来个这样儿的。”
口气决绝,不容推辞。
兰草只能梳了。
收拾停当,兰草扶着哑姑右手,两个人慢悠悠迈出角院门,踩着脚下的青石甬道一路走,一直往中院走去。
身后刚刚端了饭菜返回的丫环仆妇小厮们一抬头撞见了前面轻轻缓缓走着的一对身影,他们的惊讶在寒冷的晨风中迅速扩散。
有人在互相交换眼神,有人在狠狠地擦自己的眼睛因为怕自己看花了眼,还有人对着手里的汤盆美美喝一大口,被热汤烫了,呛得眼泪哗哗流,在剧烈咳嗽中才算是回过神来。
不管你信不信自己的眼睛,走在前面的不是别人,就是角院那位,前天刚刚被五小姐带人按在太湖石上狠狠撞破了脑袋,昨天刚刚替九姨太太接生一个白胖儿子,下午又进了板凳房,今天,她又出现了,而且,是活着出现在大家面前的。
不应该吗?确实不应该啊,这会儿的她好像更应该躺在炕上奄奄一息才合理一些啊。
还有还有呢,那些眼神儿超好的丫环发现了,那个谁,她作为柳府的小奶奶,怎么不梳妇人髻了,头上明晃晃顶着一对儿丫环髻,哎呀呀,这小哑巴又玩什么幺蛾子呢?
大太太的院子里鸦雀无声。
她们的脚步被反衬得很响,噗踏,噗踏,一声一声向着大太太的屋门挪动。
这个过程里兰草斜眼扫了眼旁边的梅树,花儿开了好多,是红梅,花瓣艳得像染了血。
到台阶前,两双脚停下来,门口没人,想必是下人们伺候主子吃完了,自己忙着吃饭去了。
哑姑稍微往旁边一躲,深深看一眼兰草。
兰草忽然紧张起来,腿肚子在刷刷颤抖。
棉门帘在眼前静静垂立,把门里门外分割成两个冷暖不同的世界。
“不怕,有我呢——去吧——”
哑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最细微的小风,只有兰草能听到。
兰草咬咬牙,咕噜咽一口唾沫,忽然挺起胸,自己掀起了帘子,不等那帘子落下,她小小的身影已经快步闪进门去。
北方最常见的通铺大炕,炕上铺着全灵州府都有名的羊毛织毯,织毯上面又铺一面绵软的棉线薄毯,整个炕上人坐着很舒坦,几张单人羊毛缎面褥子只有夜晚睡觉时才铺开,白天叠起来整整齐齐摆放在靠里的炕琴上。
陈氏身子斜斜靠着一面方形茶色绸面绣花黑色丝线滚边靠枕,一面闲闲地说这话,一面轻轻拍着被窝里的身子。
白子琪为了说话方便,搬了凳子靠近炕边,一面陪着姨母说话,一面用目光扫视着那个在姨母安慰下还哼哼唧唧的人。
白绫绸圆枕松软绵柔,枕在上面的脑袋却很不舒服的样子,一会儿哼哼几声,一会儿又哼哼几声。
陈氏只能低声再低声,温柔再温柔地哄着,拍着。
“爹爹坏,为什么他自己就能骑马,偏偏把万儿一个丢外头?害万儿好几天见不到娘亲,万儿夜夜想娘亲。”
圆圆的脑袋上,那张元宝形的嘴里嘟囔出一句话。
陈氏贴着他耳朵,“谁说爹爹不要万儿了,是雪厚,路滑,马车不好走嘛,爹爹舍不得叫万儿骑马,万一颠疼了万儿的身子,娘亲心疼呢——”
那元宝嘴还是不依,含混不清地撒着娇,“爹爹不疼万儿了是不是?疼的话就不会把万儿和老钟叔丢在外面,他是不是打算不要万儿把万儿扔在外头喂恶狼呢?爹爹现在有了小弟弟,就去疼小弟弟了是不是?”
一直闻言软语的陈氏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呆,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外甥。
白子琪也正在目光清亮地望着姨母。
陈氏叹一口气,摇头,“傻孩子,才会说出别人不敢说的傻话,可是琪哥儿你不觉得有时候傻话也是大实话吗?你也看到了,哪次你来吃饭你姨夫都来陪着我们,这次呢,他只来匆匆和你打个照面,这两天就再也难见他的面了。唉,也难怪,人家有了又健康又聪明的儿子,粉苞儿花朵儿一样惹人爱呢,他又怎么愿意来我这里听一个傻子哭哭啼啼吵闹呢。”
这话牵扯到人家的家务事,又是夫妻关系,又有父子利益,白子琪知道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插嘴,再说自己又是晚辈呢,长辈的事情晚辈哪能随便评说,他只能专注地看着枕头上那个面色淡黄一脸病容的小表弟。
一个人无声地走近,扑通跪倒在炕沿下那几方青砖地上。
尴尬被打破了。
两个人齐刷刷去看这个奇怪的闯入者。
翠绿色外衣,青灰色百褶裙,梳两把最简单的丫环髻。
是一个丫环。
“你来做什么?谁叫你进这里来的?”
陈氏的声音很轻,生怕惊醒了刚刚安稳入睡的柳万。
短短一句话,却蕴含了尽可能多的信息量。
我知道你这丫环是谁,是谁身边的人;我这里不欢迎你,你不应该没有经过允许就闯进来;你已经很让我不高兴了,要不是担心吵到万哥儿,我肯定已经把你轰出去了。
兰草没想到白表哥也在这里,她不敢看他,努力用一口气撑着自己,磕头,声音清亮,口齿清楚,“大太太,兰草有事儿见您。”
陈氏的目光一凛,不知死的小蹄子,没看到万哥儿在睡觉吗,还不快快退出去,就是有天大的事儿,也得等万哥儿睡醒了再提,你倒好,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能让一个不得意的小丫环冒着犯上的危险贸然跑进来,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死人的事。除了生死,这世上还有更大的事情吗?
她了然于心,口气也就没那么严厉了,淡淡的:“是不是不行了?去找张嫂吧,一应后事儿自有她派人处理,等送走了你家小奶奶,你也不用留在那角院了,去问问李妈看哪屋缺人手,你过去顶上就是了。去吧——好孩子,你小小年纪,跟着受这样的惊吓,真可怜见儿的,去吧——”
到了最后那声音很轻很轻,竟然含着无比真切的悲悯。
兰草抬起头,注视着那张慈眉善目的白面,心里说小奶奶真是神了,果不其然,大太太会这么说。难道小奶奶是大太太肚子里的蛔虫,还是她竟然能掐会算,早就知晓了人家肚子里要说的话?
一看小奶奶第一步就预料对了,兰草忽然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心里也忽然不那么怕了,身上也不那么冷了,小小的面儿上含着淡淡的笑:“大太太,奴婢不是向您来报丧的,我家小奶奶没有死。”
说完她仰面双目紧紧盯着那张富态饱满的脸。
忽然心里有一种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意,她在心里偷偷地笑。
她这些年过的都是仰人鼻息被人随意欺凌的日子,像大太太这样的主子,她哪里敢这么用言语设下套然后看着对方一步一步走进套里做出自己预想中的反应。
小奶奶真神人也。
果然,大太太的瞳孔瞬间集中,又扩散,然后震怒迅速弥漫上来,将这张平和的大脸扭曲得很难看。
“没死?那你来做什么?还不快走?还嫌我这里不够乱吗?”
要不是清州府的外甥在面前,她还能继续保持良好的姿容表情吗。
是嫌她来添乱了。
确实是添乱。
兰草就继续添乱,“小奶奶要把您院里那棵梅树挪到我们角院去,那些梅花我们小奶奶想全部收集起来留着使用。”
就算柳陈氏涵养再好,这时候也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有人轻轻一笑,“哦,看上姨母院里的梅树了?你究竟哪院的姐姐啊?”
是白子琪插嘴问。
白表哥一开口,兰草觉得本来暗沉沉的屋子里顿时闪过一道亮光。
他在跟我说话,他在跟我兰草说话了啊!
她克制着自己的心跳和害羞,向着公子一低眉,“回公子的话,奴婢是万哥儿童养媳近身伺候的丫环,贱名兰草。”
她多么想说我们其实认识的,后花园里你替我解困,救我于雪球雪弹围困之中,难道你忘了?
“哦——”白子琪忽然笑了。
还以为是哪个姨太太屋里的丫环,那么她这一番话就是代表那姨太太的意思了,如果一个姨太太敢公然来大太太这里讨要人家的一棵树,那就不仅仅是一棵树的小事儿了,而是小妾在向正房示威或者逼宫了。
再说这要的对象实在蹊跷,不是首饰头面不是衣衫银钱,倒是一棵树,实在少见。
想不到是那个童养媳。
哎,这丫环自己好像在哪见过,有些眼熟。
记不起来了,翩翩佳公子白表哥,一进柳府门,那可就成了众脂粉眼里的香饽饽,无数小姐丫环明争暗抢着向他献殷勤抛媚眼儿,眼前花团锦簇接连不断,他哪里还能注意到一个小丫环呢。
陈氏可不像她外甥那么有兴致和丫环说话,她声音里带着寒意,“你去找李妈吧,叫她直接送你去洗衣房,角院你以后不用去了,至于万哥儿媳妇,既然她爱侍弄花花草草,就先送她去后院柴房里帮忙吧,开春了她就可以天天看花儿攀枝儿,好日子长着呢。”
她把最后那个长字咬得很重,拖得很长。
她真的生气了,忍无可忍了。
23 秘事
这下你满意了吧?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
不知道夹着尾巴规规矩矩做人,竟然敢撺掇你主子搀和府里的大事儿,忽然出面接生,又跑我院子来折梅,现在更有胆量,直接来挪我的梅树。
这么下去,有一天会不会忽然提出我这掌家太太的位置也腾出来,让给你们坐?
大太太柳陈氏一直在笑,即便很生气的时候,那得体雍容的笑容却还是一直保持在面上的。
能多年稳坐一府正房位置,没有一点驾驭别人的手腕,能坚持笑到今天?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兰草竟然还不知道屁滚尿流地爬出去,她竟然笑吟吟的,声音还是那么平稳,“大太太,如果,兰草今儿说,我们小奶奶挪您的梅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太太您自己呢?您还坚持把我们送到洗衣房和柴房去吗?”
反了天了。
陈氏本来轻柔拍着傻儿子的手忽然一重,狠狠地拍了几下,好像要一巴掌拍死谁。
傻子人傻,感觉却一点不傻,睡梦里也很敏捷,马上醒了,瞪着圆溜溜大眼睛看,看清楚是母亲对自己下重手,嘴叉子一咧,“哇——”大哭,脚蹬手舞,挣脱被窝,在炕上骨碌碌滚动,他撒起泼来的样子更像一个傻子。
“李妈——李妈——大家都死哪儿去了?还不把这疯癫的小蹄子拉下去乱棍打死!查一查她当初进府是谁介绍的,罚三个月月钱!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猫野猫野狗都敢送我们府里来混吃混喝,把我们当什么人家了!”
声音大得惊动了屋檐下叽叽喳喳欢闹的几只麻雀,麻雀知趣,扑刷刷扇着翅膀逃走了。
李妈闻声奔来。
兰草忽然凑近一步,快快地吐出一行字:“大太太,您难道不想怀上自己的儿子,给老爷生一个健康聪明可爱的嫡公子出来?”
话音落地,有两个人僵住了。
陈氏望着兰草。
白子琪望着陈氏。
只有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打滚撒泼,哭得鼻涕一把泪水一把,更骇人的是,他那些鼻涕眼泪一大泡都已经拖到下巴上来了,他忽然一翻身,直接蹭在了枕头上,黄糊糊稀溜溜一大堆,他还伸出一截红红的舌头一下一下舔*舐,好像在尝试自己的鼻涕到底香不香。
李妈喘吁吁跑进来,一看阵势顿时就知道是不知死活的小蹄子惹了大太太不高兴,这种情况下她知道不必等主子示下,先把这小蹄子拉出去揍一顿给主子解解气。
一个肥肥的大手一把扯住兰草小小的发髻,不疼是假的,兰草噢了一声,马上踉踉跄跄倒向李妈一边,来不及站起来,只能靠膝盖挪动跟上李妈走。
人是拖出门去了,一句话却在迈出门槛的时候丢了进来。
“她的本事您已经见识过了,九姨太太和孩子都能活下来,还不足以您相信一回吗?”
还不足以您相信一回吗?
还不足以您相信一回吗?
这句话像咒语一样在耳边回绕。
没人理睬炕上哭得死去活来的万哥儿。
白子琪忽然站了起来,俊朗白净的面上含着一种坚毅,“姨母,她的话有道理,外甥觉得至少可以一试,试了总比不试强啊。”
陈氏面色阴晴不定。
窗外那丫环的哭声渐渐远去。
白子琪俯身来看陈氏,“童养媳接生的事儿我昨夜就听说了,确实让人惊诧。不过姨母,您不觉得那个孩子的出生,让您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不好过吗?”
他虽是少年初长成,却从小看惯了生母和父亲那些妾室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昨天初来,到今日,冷眼旁观,他何尝没有看出柳府如今人事关系的微妙和这位姨母正在变得尴尬的处境。
祖父是武将,常常教导后代的一句话就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白子琪是书生,但是比别的书生血液里多了武伯世家的那一份英武和果断。
万一下手重了,打杀了那丫头,就连最后试一试的机会都没了。
姨母又不笨,怎么就钻了牛角尖呢。
****************
天气阴沉,冷风低嗖嗖贴着地面刮,吹在人脸上生疼生疼。
一树梅花不畏严寒,迎着风开得更艳了。
陈氏和白子琪同时迈出屋门,梅树下,一个红衣身影,在静静矗立。
那身姿,那神态,那淡淡的容色,那迎着寒风轻轻蹙眉的样子,好像她是和这个世界完全不相关的人,她的心思完全沉浸在另外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两个粗手大脚的婆子把兰草摁在地上,另外一个拿了根木棒子,对着兰草的屁股就要打下去。
“狠狠打,叫这不知好歹的小蹄子好好长长记性!”
李妈在下命令。
棒子抡起来了。
一阵疾风,终于有梅瓣儿受不了大风的璀璨,从枝头脱落,随风飘摇,最后有几瓣儿落在红衣身影的肩头。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接住一片残瓣,小手紧紧捏一捏,忽然一抬手,向着风撒出去,“质本洁来还洁去,但愿能落到你想去的地方。”
在花瓣后面一起飘落的,是一声比落花还轻的叹息。
她始终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好像同一个小院里正在上演的惩罚大戏和她无关,她看不到,听不到,所以能干干净净地置身事外。
白子琪背负双手远远看着。
这一幕北风吹雪,红梅压枝,花下少女轻叹的景致,今日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真怀疑只有在画卷中才能看到。
兰草静静地趴着,等着挨打,竟然不哭喊不求饶。
那一棒子刚到半空就停了,是大太太陈氏叫停的。
两个婆子愣愣望着大太太,再看看李妈,随即明白这棒子不用往下落了。
“请她们进屋说吧。”
大太太丢下了一句话,同时目光向着梅树下一扫。
李妈差点吐血,自己这才忙着吃了个早饭,怎么太太院子里跑进来这么多人,这里一个丫环,那梅树下还有一个呢,在装模作样地赏梅呢还是小哑巴发傻呢?
李妈重新来扯兰草的发髻,兰草跳着脚躲开了,有个再一再二,哪还有再三再四呢,您那大手难道抓上瘾了?
“我自己能走。”兰草冷眼相对,毫不客气。
气得李妈心肝儿疼,这死丫头,今儿是吃豹子胆了还是咋地了?
兰草搀扶了哑姑,两个人款款地缓缓地,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地迈进了大太太的台阶。
既然大太太都用了请字,那么我们还客气什么。
兰梅一大早出去办事儿,这会儿恰巧回来。
李妈和兰梅同时跟着进了屋,谁知道大太太一摆手,“你们退下,把门掩上。去看着那些鹁鸽吃食儿,别叫喜鹊麻雀抢食了。”
李妈和兰梅四目相对,摸不着头脑。
看鹁鸽吃食儿,那是下面小丫环的分内事儿,怎么忽然轮到近身大丫环和最的脸李妈干了,而且是两个人同时去干。
很明显,大太太有事儿,很重要的事儿,重要到连她们这些平时最亲近的人,也需要避开了。
什么事儿?
李妈从兰梅脸上看到了疑惑。
兰梅从李妈眼里捕捉到了失落和不甘。
活见鬼了,大太太不是一直对那个童养媳淡淡的吗,就算没怎么刻意为难,但也不管不问,丢进一个最冷僻的院子,任其自生自灭。
今儿怎么忽然想起来了,还这么郑重地见她,还摈弃了所有的下人。
**************
傻子柳万见哭了这半天却不见一个人来理睬自己,这倒是意外了。平时他只要稍微一咧嘴,一抹眼泪珠子,母亲早就抱着他抚摸,拍着小脸儿,亲着小手儿,哄啊哄,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拔出来送给他拿着玩。那些下人们更是一个个火烧屁股一样轮番上来哄他,他就是大家眼里的珍宝,是绝对不能受委屈,不能受欺负,不能哭,不能磕碰的。
日子长了,他就知道自己在这家里的重要性了,也知道动不动就拿哭鼻子来吓唬大家了,反正一吓一个准儿,试一百次,一百零一次有效。
哭鼻子就成了这位爷的杀手锏。
可是,今日好像哪里出了岔子,他都哭了这半天了,竟然没一个人过来哄。他们都跑出了,接着又回来了,却不来理睬他,在前面火炉边坐了,一个个面色深沉,好像天马上要塌下来了,他们正在商议一个把天顶起来不让塌的好办法。
呜呜,没人理我,呜呜,不好玩,一点都不玩。
铺了软垫的美人凳好柔软啊,兰草觉得自己的屁股挨上去舒服得简直想大喊大叫。
本来兰草哪里敢在大太太面前坐,她这样的下人,压根就没有在主子面前落座的份儿,就连兰梅和李妈那样的人儿,在大太太这里也只有站着伺候的份儿。
但是兰草坐下了,她像白子琪和哑姑一样,也占着一个美人凳坐下了。
兰草小小的心儿扑通扑通弹跳着,手心里满是汗。
大太太说了请坐,自然是跟白表哥说的,可是哑姑好像不知道媳妇在婆婆面前是不能坐的,她大大方方坐了,还拉了兰草一把,兰草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稀里糊涂就也坐了。
幸亏大太太的心思完全不在这小事儿上,她开门见山,盯着哑姑,“你能看我的病?”
小奶奶静静坐着,目光看着对面的火炉,铜壶里的水开了,在翻滚。
“这小丫头说,你能看我这不坐胎的病?”
语气很客气,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婆婆在和低在尘埃里的儿媳妇对话。
而且,不再用小蹄子,而是换了小丫头。
够客气了。
能做到这一步不容易啊。
然而,哑姑一直望着火炉,目光不斜视,神态安静得好像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活人。
一阵火气只冲顶门。
但是陈氏忽然笑了,“哟,我倒是忘了你是个哑巴呢,瞧瞧我,这半天在对着一个哑巴说话呢,”她是对着外甥解释呢,目光转向兰草,“你说你主子能治我的病,是真是假,究竟怎么个治法,快说来我听听。”
24 换天
李妈在二进院子大太太的屋檐下打了一个长长的盹儿。
她跟随大太太这些年,虽然算不上水里火里出生入死,但是大太太对她的倚重,除了大太太的陪嫁柳
妈之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就是最拔尖儿的了,同一辈儿的那些仆妇是没法比的。
作为一个下人,不要以为仅仅是手脚勤快吃苦耐劳就能获得主子的信任和看重,忠实的品质是一方面,
还有另外的因素呢,你首先得足够聪明,能看透主子的心性和喜好,一点点摸索掌握主子的内心世界,能为主子排忧解难,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一点是很多做下人的一辈子不一定能明白的,就是你的聪明不能外露,要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外忠内奸,滴水不漏,这才是做下人的最高境界。
这一点李妈做到了吗?说实话还没有,她也是慢慢地参悟出了这些妙招,正在一点点用于实践。
现在李妈和兰梅在屋檐下看鹁鸽吃食。
黄灿灿的米粒儿掺杂着白生生的豆子,洒在青砖地上,很是显眼,那些鹁鸽一看到就咕咕叫着扑下来,
争先恐后地啄食。
两个人表面上都在望着鹁鸽啄食,嘴里还发出咕咕咕咕的呼唤声,其实她们的心思早都挤进那厚厚的
门帘子,钻到大太太屋里去了。
屋里究竟在发生些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她们两个人同时出局的局面?
难道,大太太不信任她们了?
就算不信任我,也不应该连兰梅这小蹄子也支开吧,这小丫头平时仗着自己年轻俏丽反应麻利,伶牙
俐齿的可没少在背后损我呢。这是李妈的心里话。
不相信我也就罢了,毕竟我年轻有时候难免沉不住气儿,难道连年长持重喜欢倚老卖老的李婆子也不
相信了?我早晨出去的这一个时辰,难道就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兰梅在心里嘀咕。
门开了。
门帘轻轻挑起,竟然是白子琪白表哥一步跨在前头打起了帘子。
一翠绿一大红,两个小巧的身影儿轻盈盈跨过门槛,也不停留,直直迈向院门。
李妈之前只看清被请进屋的是兰草和万哥儿的童养媳,现在才陡然发现这童养媳竟然梳着一对丫环才
有的发髻。
这又是唱的是哪一出?李妈发现自己真是上年岁了,脑子连续地跟不上趟儿了,难道是大太太允许她那样打扮的?
大太太的脸从门帘里闪出来,“李妈,你去叫刘管家安排几个能干的小厮来,再把花房的长工喊几个,
把这棵梅树挖出来挪到万哥儿的角院去。吩咐刘管家叫人当心着点儿,这梅树树大根深,不要伤着根系,务必给我把它挪活了。”
李妈差点一口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不是她想吃肉,是巨大的惊讶让她管不住自己的牙齿和舌头了。
但是她忍着没多问。
主子吩咐什么乖乖去执行就是,聪明人一般不会多嘴,尤其当着外人面的时候。
“还有,”陈氏追加道:“吩咐厨房,从今儿起,每晚给角院送一碗燕窝粥,另外,除了日常的饮食外,
哑姑想吃什么会去厨房告诉她们,叫那些厨娘都当心伺候着,谁敢背着我给她们眉高眼低,到时候可别怪我手底下不留情。”
对于一贯对下人宽厚慈爱的大太太来说,这话说得很重。
李妈赶忙伸手托住了自己的脖子,她怕一个不小心,下巴咔嚓一声掉下去摔碎了。
太奇怪了。
不是一般的奇怪。
今儿究竟刮什么风啊,怎么这风向说变呼一声就变了。
自打娶进来就扔进那个荒僻小院,吃喝虽然不断,却什么粗活儿都需要她亲自做,前天,被五小姐硬生生按在石头上把头磕了个洞,昨天,被拉进板凳房打了个半死,今儿,忽然一切全变了,摇身一变,忽然她就成了香饽饽?
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也转得太猛了吧,李妈简直跟不上这节奏了。
李妈乖觉地哎哎哎应承着,心里再怎么好奇疑惑不解,嘴上却不肯轻易问了出来,这就是多年仆妇磨练出来的成熟。
兰梅就嫩了点儿,忍不住插了嘴,“大、大太太,发、发生什么事儿了?”
伶牙俐齿的姑娘,竟然惊讶得都打起了结巴。
陈氏扫她一眼,神色淡淡的,“万哥儿是柳府的长子,万哥儿媳妇自然是长房媳妇——李妈你去喊张嫂来。”
就这么简短的一句。
她不再多做解释。
李妈却悄无声息地笑了,她凭借自己那老道世故的脑子,瞬间就想到是什么原因了。便一边匆匆儿小跑着去办事,一边在心里风车一样转着心思:一定是九姨太太生了儿子,大太太感到了危险,这大户人家对于女人来说,什么最重要?是丈夫的恩爱,是子孙的延续。现在九姨太太母凭子贵,一朝生下儿子,便成了老爷心尖儿上的人,大太太呢,自然就坐不住了,她自己生儿子是没指望了,那就只能把眼前的万哥儿紧紧抓牢,虽然那只是个傻子,却比没有儿子强吧,傻子没什么优势,却占据了长子这一项天时,那么现在大太太自然要对万哥儿媳妇另眼相看了,日后的万哥儿帮不上她什么忙,儿媳妇就不一定了,别看现在是童养媳,总会有长大的一天不是吗。
等赶到前院,李妈已经满面笑容,安全从心里接受了大太太这一番突然的转变。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李妈这样考虑得周全深远。
尤其那些一贯看不起甚至乘机拿脚踩过角院的人,这会儿完全傻眼了,他们目瞪口呆看到一群人忙前忙后挖那棵老梅树;掌管厨房的李嫂屁颠屁颠跑进角院门,亮着粗大的嗓门笑呵呵说小奶奶,以后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厨房一定想尽办法地满足,从前小的们伺候不周的地方还请小奶奶不要在意;连洗衣房的管事婆子也跑来问兰草,角院有什么需要清洗的衣物,尽管交给她们就是。
那几个负责洒扫的小厮躲在下人房里摸牌,等听到消息赶来瞧究竟,刘管家已经指挥人扫开旧雪,克服天寒地冻,硬生生刨开地皮,挖出一个大坑,就等着栽梅树呢。
刘管家黑着脸叫人把几个扫雪小厮拉下去各打一顿鞭子,骇得小厮们齐刷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兰草从屋子里跑出来求情,说小奶奶的意思是下不为例,这次先饶了他们,下次不要再犯就行。
几个小厮这才回过神,原来那个小哑巴竟然咸鱼翻身了,一转眼成了有权有势的人,乖乖,下次下雪,打死他们也不敢偷懒了。
他们一边屁滚尿流地忙着扫雪,一边偷偷窥探着不远处的屋门,想看到那个他们从未瞧进眼里的童养媳,究竟有什么能耐,忽然之间翻身成主人了。
有上行就有下效。
管炭火的婆子哟喝两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抬着一箩筐炭小跑着扑进哑姑房门,一面道歉说自己管的事儿多,把小奶奶这里给疏忽了,小奶奶一定大人大量不要计较,一面又指挥人再抬来一筐。
灵州府的青碳在丫环房里堆了一座小山,兰草赶忙捅炉子生火,很快屋子里就烧得暖烘烘的了。
前一拨人刚走,后面又涌进来几个,为首的一个妇女刀条脸,大个子,一笑牙床子大半露外面,说话却温和绵柔,正是柳府的管家娘子张嫂。
张嫂双目扫视,把哑姑的房屋很快看了一遍,前脚刚告辞出去,后脚就有小丫环捧着脚炉送来了,接着是送手炉的,接着是送火盆的,送插屏的,送花瓶的,送熏炉和香料的,送新制的胭脂水粉的,送抹头的桂花油的,送笤帚火铲子的,送浴桶恭桶脚盆的,送脚凳的,送靠枕的……总之一句话,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们送不来的。
看样子管家娘子也知道自己以往过分冷落怠慢了这里,所以这是在忙不迭地进行补救呢,只要是日常生活里用到的大大小小的家什,都给一股脑补上了。
本来空荡荡冷清清冰窖一样的角院,顿时热腾腾的,屋子里摆设多了,显得琳琅满目,添了不少女子闺阁该有的温润旖旎之感,给人感觉这才算是真正有点儿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房间了。
兰草忙得脚不点地,又忙碌,又兴奋,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一对眸子却亮晶晶的,这样的劳累她愿意,多少人眼巴巴盼着不一定能得到呢。
管家娘子从下面挑选了两个小丫环来供她们粗使,兰草在她们面前俨然是近身伺候的大丫环气派,不慌不忙安排她们搬来铺盖,又给她们分配了具体的活儿。
午后那棵梅树移来栽好了,下人们把角院撒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然后消失的一个不留。
兰草拉着哑姑出来看那梅树,只见满树的花儿好像比上午开得更繁密了,层层红色,叠叠加加,顿时把角院的半个院都映红了。
哑姑不说话,绕着树慢腾腾走,一边走一边皱着眉在想什么,兰草和小丫环不敢打扰,只能远远躲开在一边让她一个人清净一会儿。
这时候一个俏丽的身影从门口探进来,笑眯眯冲兰草摆手,兰草跑过去一看,顿时小脸黑了,来的是离开角院出去另谋高就的兰花。
25 同餐
灵州府出产的香栗米,用瓦缶蒸出来,盛在浅青色瓷碗里,那碗外面的的釉色是一个从浅青到淡绿到深翠渐变的过程,这样的碗里装着白莹莹的米饭,越发显得那米饭粒粒整齐,晶莹如玉。不要说吃,就是看上一眼也叫人顿时食欲大开。
哑姑淡淡扫一眼,目光在碗上停止,兰草机灵,知道这小奶奶自从会开口说话后,对府里乃至整个灵州府这一块地界上的人情世故、生活常识等,大多不知道,兰草觉得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小奶奶从前是穷人家出身,而且又是个哑巴,她这些年见过的世面不及她这个小丫环,一点都不奇怪。哑巴嘛,耳朵听不见,口舌不能说,对这个世界根本一窍不通。
兰草悄悄附耳在哑姑鬓边,“这是渗色釉,咱灵州府瓷窑才有的一种瓷器,专供富贵人家使用。”
哑姑把碗擎在碗里仔细瞧,又伸出指甲叩叩碗底,发出一种空灵脆薄的声音,嗯,瓷质很好,古人真会享受,尤其这灵州府的富人。
菜端上来,兰草更是又惊喜又感叹,不再是白水炖萝卜,竟然是三菜一汤。
而且这菜不是平时最普通的熬白菜,煮地瓜,炖萝卜,竟然有绿色菜蔬。
这大冬天的,虽然柳府也和大多数富人家一样,有着自家专门的暖棚,里面养着花儿,和一些蔬菜,但那反季节时令种出来的珍贵菜蔬,只有府里的老爷大太太公子小姐才偶尔享用得到,就是那些姨太太们一般情况下都不会有那么好的口福。
想不到今晚在角院的餐桌上出现了。
兰草摆筷子的手都在颤抖。
一盘清油炒小绿叶菜,一盘红烧牛肉,一盘清蒸面鸡旁边配着一小碗绿茵茵的芫荽沫子汁,另外还有一个蛋花汤。
菜里的油水明显比过去多,尤其那汤面上汪汪地飘着一层油花。
兰草喜笑颜开,乐滋滋替主子摆好碗筷,然后带着两个小丫头退开站在一边看。
昨日被克扣的下人饭菜,今日厨房也补上了,供应的量不要说兰草和两个小丫环三人吃,估计再添一个人都吃得饱。
府里的规矩,主子吃饭时候下人站在一边屏声敛气地伺候,吃完后撤了桌子,下人再回屋吃自己的。
兰草想着两个小丫环刚来,要好好地替小奶奶立威,给她们把该有的规矩立起来,免得以后不服管教,学了兰花的做派。
兰草板着脸垂手站立,两个小丫环也就依样画葫芦,不敢乱动。
哑姑看看她们,再看看桌子上的饭菜,忽然摆摆手,叫兰草过来。
兰草俯身靠近,看见小奶奶一脸不耐烦,摆着手指了又指,嘴里发出轻轻的呕哑声。那意思是你们都坐过来,我们一起吃。
兰草摇摇头,很大声地说:“小奶奶,我们做下人的不能和主子一桌儿进餐,要是传进老爷大太太等人的耳朵,我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呢。伺候主子是我们做奴婢的本分,你就当我们不存在,是空气,你只管吃自己的,哪里不合胃口啊,缺什么啊,你只管吩咐我们。就算你好心,不嫌弃我们这些人粗笨,我们自己可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乱了尊卑,没了规矩,叫外面知道耻笑咱角院没大没小没上没下没规矩。”
想不到这小丫头这么能说。
哑姑用手支着下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看。
兰草被这目光看得心里不自在起来,只能咳嗽一声,“呵呵,小奶奶可怜我们做下人的,那我们就只能陪着小奶奶一起吃吧,只是你们记住了,角院的事儿关起门我们几个知道,出去了千万不敢乱嚼舌根子,要是惹来什么麻烦,我兰草第一个就不饶!”
两个小丫环满脸惶恐地点头,怯生生挨着桌子坐了。她们这是平生第一次跟主子坐一起吃饭,真是又紧张又害怕。
本来这屋子里只有一个梳妆台,一张小矮几,大家吃饭都是凑合着的,今天角院大翻身,自然不等她们出面去讨,就有人屁颠颠抬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大木桌进来,又送一张小点的餐桌,一时间屋子里都有了拥挤感。
四个小姑娘,围坐在桌边,四张稚嫩的小脸儿,互相望着,小丫环胆怯,兰草早就习惯了和主子一桌吃饭,所以没那么紧张。哑姑看到兰草把荤菜和新鲜蔬菜摆自己面前,她和两个小丫环面前只各自摆一碗炖萝卜和米饭,而且那米饭已经不是上好的香粟米,是她和兰草昨晚吃到的那种糙米,三个丫环的碗筷也远没有她精致。她抬手把盘子往中间推推,再把一碗烩菜搬自己面前,然后才埋头吃饭。
香栗米不愧是灵州府名产,米粒圆润细长,入口清香,软糯清甜,随着咀嚼,一股淡淡的田园泥土和阳光的清香逸散在口齿间。
哑姑这些日子哪里吃过这么可口的米饭,食欲大开,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很响亮地咀嚼,夸张地喝汤,噌噌噌嚼菜,那个香,那个舒坦,别提了,吃饭是一种享受!她总是很忙,有时候去医院食堂吃那种千篇一律毫无新意的工作餐,有时候甚至用盒饭等快餐应付,哪有时间这么消消停停地坐着慢条斯理细嚼慢咽地吃过一顿饭呢?所以那呼噜呼噜扒拉的快节奏一时还真改不过来。
好吃——好吃——在心里赞赏。只是遗憾自己需要装哑巴,不能痛快地大声喊出来。
虽然这古人的烹饪手法好像没有现代精细,但食材都是绿色纯天然,吃在嘴里还是很香的。
这可能才算是柳府少奶奶应该配备的膳食标准吧,不错,果然是大户人家,看来当这个少奶奶还是挺享受的。
她一边沉浸在心事里,一边呼噜呼噜扒拉得山响,一碗完了,顺手将另一碗搬过来再续上。
忽然,她愣住了。
有点不会劲儿啊。
瞬间把抛锚的心思从遐思里揪回来,一看,三个小丫环压根没捉筷子呢,六只眼睛齐刷刷盯着她看。
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八目相对,三个人知趣地低下了头,另外一个还没明白咋回事,用筷子点着碗沿,呕呕,呀呀——意思是你们为啥不吃?难道要放凉了才吃着舒坦吗?要知道食物太凉的话对肠胃等消化系统有影响,长期下去肯定得慢性肠胃炎。
还是兰草出了声,却不是对哑姑说话,因为一个哑巴是听不到的,她是说给两个新来的同伴,“咳,咳咳,这个嘛,咱家小奶奶嘛,本来不是这副吃相的,她一直都是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吃饭细嚼慢咽,不出声响,今儿为啥不遵守这些女子的德仪呢,是因为她饿坏了,从一大早就去大太太跟前伺候,尽一个儿媳妇在婆婆面前的孝心,所以小奶奶多吃点吃快点是应该的——”
两个小丫环,一个点点头,目光有些怯怯地投向哑姑。一个极快地轻笑了一声,赶忙低下了头。
听话听音,哑姑知道兰草的用心了,自己吃相难看,吓坏了两个新来的丫环,兰草这是在替自己打掩护呢。
真是郁闷,不就吃个饭吗,怎么那么多穷讲究呢,又不是坐在这里绣花,抿着嘴小半口小半口吃?还是含在嘴里一点点用舌尖去化开?还是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不出声,不喜形于色,不贪食……哎呀,古时候的人难道没事干成天就坐那里琢磨这些折磨人的规矩出来束缚女人?
哑姑把那碗炖萝卜吃完,不吃了,端起那盘肉给三个丫环每人碗里拨一些,青菜也拨了,惊得两个小丫环脸色都变了,主子不但准许她们同一桌吃饭,大家吃一样的菜,还亲自给她们拨菜,这可是阖府上下闻所未闻的事儿啊。尤其她们只是粗使的小丫环,地位低下,平时没有主子召唤,她们就连迈进主子房门的机会都没有。
她们默默地吃着。
一个丫环乘着往嘴里喂菜,抬起袖角偷偷揩了下被泪雾迷离的眼睛。
另一个却比这位自在一些,她大大方方说谢谢小奶奶,谢谢兰草姐姐。
等饭后餐具撤下去,两个小丫环就跟着退下去了。
这一顿晚饭,按道理兰草应该吃得十分快意舒畅才对,可以说这是她自从跟了哑姑以后享受到的最高级的一顿饭菜,两个小丫环毕竟不敢放肆,剩下的肉菜还是兰草吃得多一点。可是兰草好像不开心,那张小脸儿一直紧紧绷着。
26 心乱
屋里只剩下兰草和哑姑对坐。
沉默。
哑姑一惯沉默,这一点兰草早就适应;可是兰草忽然沉默,哑姑倒不适应了,主动打破了沉默:“说吧,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说出来,窝在心里多憋屈。”
兰草早等着这句话了,一番话几乎是冲口而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抬举她们?你要知道,这可是府里从来没有过的做法,要是传出去,我怕给我们惹来麻烦。”
兰草眉头深蹙,她在担忧。
主子允许最低等的下人和自己一桌吃饭,而且换了下人的粗食吃,把精细菜肴分给下人吃,这是什么行为?说好听了是体恤下人,但是传出去在那些粗人嘴里说来,就不会是这么好听了,肯定说柳府的小奶奶毕竟是穷佃户出身,享不了福,只配吃那些粗粮贱菜。
兰草很诚恳地压低了声:“小奶奶,不是兰草作践她们,兰草自己也是下人,只是我们这些幸福来得太艰难了,我们要珍惜,奴婢是担心万一哪里出了差错,我们又会回到原来的苦日子里去,那样的日子,奴婢可不希望再看着小奶奶去过了。”
哑姑半天不吭声,慢慢在水盆里洗了手,坐在窗口看着屋外正在飘飘渺渺往下落的淡淡暮色,声音低低的,涩涩的,“兰草,大太太的人肯定会马上来,你帮我提几点要求,一,叫送几个大箩筐来,越大越好;二,给角院配笔墨纸砚来。第三,有什么书籍送几本,尽量多点;四,从明天起,大太太戒食一切肉食,不沾荤腥,每顿饭只进小米稀饭、绿色菜蔬。五,七天后派人来为大太太取冰梅雪梨丸。”
兰草赶忙压着指头数,用心牢记,哑姑说得慢,一字一顿,但她话里含的信息量不小,兰草知道小奶奶不愿让外人知道自己能说话,所以这些话只能照旧由兰草的嘴巴传达出去,到时候自己万一忘了,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再问小奶奶吧。
“一、二、三、四记住了,只是这第五条,冰梅什么什么,那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哑姑微微颔首,心里说不要说你没听过,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呢,这不怪你,谁叫我是这药丸的研发独创者呢。
“没听过不要紧,以后会知道的。冰梅雪梨丸。”淡淡的声音,低低重复。
兰草赶忙逼着自己死记,要知道小奶奶说话可是很少愿意重复的。
“冰—梅—雪—梨—丸—记住啦,这名字真好听!”
兰草怕自己还是记不好,唠唠叨叨地重复记诵。记一会儿,皱着眉头,“我还是不明白,你既然已经能开口说话,那为什么还要装作哑巴呢,叫府里知道你已经是一个健康人了,不是更好吗?”
这疑问已经在兰草肚子里翻来覆去好多遍了。
作为一个哑巴,进府以来就受尽了白眼,那些人更是当着她的面毫无顾忌地大声喊着小哑巴,小残废一类的称呼,如今总算是上天垂怜,让哑巴开口说话了,那么就应该让全灵州府的都知道这奇异之事啊,到时候叫那些欺负作践过她们角院的人,都把狗眼睛擦亮一点吧。
却为什么,要继续瞒下去,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借一个丫环的口来说出该说的话?由她自己说不是更好吗?
暮色里的角院,从窗口望出去,小小的,窄窄的,视线根本展不开,就会被高墙给挡回来。
哑姑望着那黄土夯筑的墙,和墙头上坡形的尖顶出神,柳府有些年头了,那墙头生满了墨绿的苔藓和野草,现在枯死了,风一吹,乱草索索地抖。
“兰草,你记住了,万一哪一天我走了,我现在说给你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对你有用,所以你得改一改那急性子脾气,说话也不要那么快嘴利舌,凡事只有搁在肚子里,别人才无法轻易看出你的虚实。”
目光虚飘飘望着外面,口气淡淡的,涩涩的,好像只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兰草陡然听到这一番话,慢慢在心里一回想,脸色一片青白,忽然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眼里瞬间就涌满了泪,有些口吃地说道:“小奶奶,是在责怪奴婢话多吗?奴婢错了,奴婢以后保证再不对您的行为指手画脚了,奴婢这就改,请小奶奶放心。”
绣凳上的身子没有动,目光还是望着院里。
兰草不敢起来,恭恭敬敬跪着。
她当初进柳府,是因为数年前灵州府那场饥*荒中爹娘都死了,她拖着一口气瘦成了皮包骨头,本村一个大娘在柳府做长工,回家时看到她可怜,就把她带进柳府。虽然卖身的那几串铜钱落进了同村大娘的腰包,但是兰草不敢对她有一点点的怨言,毕竟是人家带她找到了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
刚到柳府那几年,同村大娘怕兰草不懂事儿,就带在自己身边日夜调教,兰草从那些大娘大婶的身上也就看到了很多很多有用的经验和在大户人家生存下去的技巧。
她们说,一个人做了下人,最顶要的一件就是对自己的主子忠心,不管主子得意还是落魄,众人之上还是踩在脚底,那都是主子们的事儿,作为奴才的,就要耐得住寂寞,熬得住困苦,一心一意跟着一个主子,说不定有一天主子翻身了,跟主子患难过的奴婢就成了忠仆,在主子眼里千金不换。如果你朝三暮四,可能会暂时获得好处,但是也可能会落得很惨的下场。
那时候兰草哪里听得懂这些大道理。
她只是牢牢记着那一番话,要对自己的主子好,一心一意的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二心,总会有熬到出头的日子。
所以她死心塌地守着这个又聋又哑不得意的小奶奶,这才守了两个月,风水就开始倒转了,这不,小奶奶的日子不是开始好转了吗。
她希望这一份好日子能长久,只有小奶奶过得好,她这当下人的才可能跟上享福。
可是,小奶奶为什么忽然要这么说?
是不是怪我得意忘形,忘了自己做奴婢的本分?
兰草战战兢兢胡思乱想,一时间心头乱麻一样。
“兰草,我心里乱。”
哑姑说。
这句话很低很低,就像一抹游丝在空气里乱乱地穿梭。
“你看那棵梅树,本来在中院长得好好的,被我挪来这里,它现在会不会很不适应很难受呢?一定是的,在一个地方扎根散须,早就习惯了那里的水土,现在强行挪过来,怎么会开心呢?这一份委屈,它又能跟谁说呢?”
兰草爬起来去看梅树。梅树好好的站在那里,看不出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开心啊?
兰草忽然发现自从小奶奶能开口说话以来,自己好像越来越摸不到小奶奶的心思了,感觉小奶奶的心沉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又像泡在冷水里,又像浸在烈火里,忽冷忽热,冷热不定。
这时候角院门开了,门口亮起一团暖暖的光,两个身影跨进角院门,向着屋门快步走来。
原来已经是点灯时分了,兰草忙忙爬起来去点蜡烛。
27 发病
外面冷,两个人都披着毛皮大氅,前面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进来就动手解下外衣,露出一身雪白长衫,玉树临风般站在那里,兰草惊讶得差点喊出了声,来的是白子琪表哥。
白表哥转身从身后扶进来一个人,身形矮小像个孩子,右手里小心翼翼地擎着一盏大红灯笼。
他们带进来一阵寒风,桌面上刚刚点燃坐上烛台的烛火顿时轻轻摇曳了几下。
兰草有些慌乱,心里既惊讶哑姑之前的预料,可以说很准,她说过一会儿大太太会派人来,果然就来了;更惊讶的是,来的不是李妈兰梅,是白表哥,还有万哥儿,两人都是稀客。
两月前成亲,万哥儿作为新郎官陪着新娘子进过这屋一回,在下人的带领下只是象征性地在炕边上坐了坐,以后他自己一个人倒是偷偷跑来玩过,可是看到小童养媳战战兢兢低头不语的样子,大概他觉得这么个人不好玩,很没劲儿,转身就走了,从此再没来过,
白表哥,更是没有理由踏进这座院门。
白子琪一点都不显得陌生,替柳万解了大衣,按他在凳子上坐,自己也找一个坐下。兰草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忙着冲茶。
白子琪也不拐弯抹角,落座后直视对面一直静静无声坐着的哑姑,“姨母叫我来问问,诊疗的方子,你们可有了?”
哑姑不看白子琪,目光穿过白子琪,只望着身后那个柳万打量,她的目光直通通的,毫无顾忌,好像要一眼把人看透到五脏六腑里去。
白子琪心里说真是哑巴啊,天生的残缺人,她难道就不知道这么看人很不礼貌吗?
柳万抓着那灯笼不松手,看样子是找到了一个好玩的把戏,从纱罩上面望望里面,再从下面望,用手试着揭外面笼罩的红色薄纱,他想看看里面为什么会有暖光透出来。
“少爷,小心烧到手——”兰草赶忙提醒。
柳万抬眼瞪了一眼,很不高兴。
哑姑悄然观察这孩子,确实是个孩子,据说十岁了,比自己小着一点,身材倒是和自己差不多一般高,但是太瘦了,简直皮包骨头,细细长长的骨骼,顶着外面包裹的衣服,真让人担心那骨头会把肩头膝头的布料顶破,骨头茬子从里面露出来。
就算在医院里天天和各色病人打交道,也很少见过这么瘦弱的孩子。
简直营养极度不良。
样子很糟糕,头发稀少发黄,一个小小的童子髻歪歪斜斜垂在脑后,仔细看模样,倒是长得不十分难看,依稀是一张小小的圆脸,耳朵宽厚,耳垂比较大,那张嘴斜咧着,好像合不拢,一个劲儿往右边倾斜,一丝涎水清亮亮耷拉在嘴角。两侧的脸颊因为枯瘦而紧紧贴在骸骨上,显得他尖嘴猴腮。从外观看,就不是个正常孩子。
不过也算是五官齐全,四肢不缺吧,只是左边胳膊被一道白色麻布紧紧缠裹,裹得很厚,把一条手臂包成了粽子。
受伤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包裹着?
会是什么病呢,硬生生把一个孩子熬成了这副可怜相?
从外部看,除了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外,下嘴唇有一圈青紫伤痕,再看不出哪里有什么太大的不对劲儿,他在低头拆灯纱,努着小嘴儿给自己鼓劲,一排白白细细的牙齿露出来紧紧咬着嘴唇,眉头轻皱,一看就能发现他跟这个灯笼较上劲儿了。
兰草斟茶。
茶叶自然是今天有人送来的,平时角院的人连闻闻茶叶沫子的机会都没有。
茶在水里轻轻变软,散开,碧油油的叶子像一朵花开在浅青色渗色釉茶盏里。
兰草终于压制住了自己的慌乱,小脸儿兴奋得红扑扑的,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背诵那五条要求,“一,明儿送几个大箩筐给我们,二……”
白子琪显得很有涵养地静坐,竖耳听着。
第五条说出来,他再也无法淡定了,剑眉一抖,“冰梅雪梨丸?那是什么?”
兰草一傻,自然无法解答,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兰草咳嗽,掩饰。
白子琪很有风度,绝不是那种缠着小姑娘刨根问底儿的糊涂虫,他了然地一笑,“好吧,一共五条,我记住了,回去就转达给你们大太太。”
那万哥儿不知道灯罩是要从上面轻轻拎起来揭开的,他左胳膊不能很好地帮忙,憋着一口气干脆撕扯,偏偏这种薄纱很结实,他撕不开,气得用嘴巴咬,一倾斜,里面烛火倒了,顿时引燃了薄纱。
火哗啦啦窜起来。
柳万吓一跳,一把丢了灯笼,跳着脚躲开。
兰草麻利,已经提起灯踩灭了刚燃起的一点火。
白子琪对这位表弟的执拗和顽皮也没有办法,只是苦笑,“你呀,都已经是有媳妇的人了,还那么顽皮。”
说完站起来要告辞,谁知道那柳万本来好好的,不知何时一张脸竟然渐渐憋成一团青紫,只见他身子倾斜,全身发抖,向着炕边直挺挺倒去。
惊得兰草叫一声扑过去扶住。
哑姑起身走近跟前无声地观察。
他双眼朝上翻去,之前那乌黑的目光已经不见,眼眶里翻起两大团眼白。
本来斜咧的嘴角咧得更厉害了,涎水源源不断涌出,亮晶晶滑下去吊在下巴上,牙齿紧紧咬着自己下唇,简直要咬出血来,嘴角慢慢地漫出一团白色泡沫。
“别慌,他的病又发作了,快去喊人来帮忙抬他回大太太屋。”白子琪吩咐,一面抱着这小小的身子往被褥上放。
忽然柳万松开了嘴唇,抬起左边胳膊送到嘴边,一口咬住了再也不丢,口齿越来越紧,能听到牙齿穿透那厚厚的白布,咬到骨头发出的咯咯声。
兰草早已跌跌撞撞冲了出去。万哥儿发病的样子她以前远远见过,每次只要一发作,大太太的人就会马上抬他进屋,像这样近在眼前看到,还是头一遭,她简直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哑姑凑到他面上看。
白子琪却忙着掰那只被咬在嘴里的手臂,别看只是个瘦瘦弱弱的孩子,那嘴巴咬住自己的胳膊竟然再不松口,好像饿疯的狗逮住了一根肉骨头,哪里还会舍得丢手,白子琪越努力往开掰扯,他反倒咬得越近,眼看那白布已经渗出红红的血痕,不用问,咬穿皮肉,出血了。
白子琪手忙脚乱,情急之下忽然伸手从桌上拿了鸡毛掸子,试图将掸子根部伸进嘴里去撬开嘴巴。
同时大喊:“水,快拿凉水泼他!找针来扎手指和人中穴!”
一个软软的手轻轻拉住了他,他一愣,是哑姑,她丢开鸡毛掸子,把自己的手往那嘴里伸去,细细弱弱的一根小葱指头,这要是塞进去,还不被咔嚓一声就咬断了。
白子琪想上前阻挡,忽然想起大家的议论,九姨太就要难产,是她不声不响进去给救了,昨天,兰草明确说她小奶奶能诊治大太太迟迟不孕的病症还能帮她怀上一个男胎;这个小小的童养媳,她究竟哪里学来这些本事,还有多少本事是别人面前还不知道的?
现在她凑上来了,那就先看看她有什么办法。反正表弟这病是隔三差五发作,大家早习惯了,等他抽搐够了,会自己醒过来。
她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剧烈颤栗的面颊,那动作好轻,不像在抚摸一个疯病发作的人,而是在摸索一件极为珍贵易碎的瓷器。
这轻柔,这贴心,让白子琪觉得心头痒酥酥的,好像那薄薄的小手心就摸在自己的脸上。
柳万的牙关还是紧紧咬合,胳膊上那圈白布的血痕在扩大。
怎么办?
一个念头在哑姑脑际盘旋。
癫痫。
已经能确定是这种病。
用坚硬器物强行撬开牙关拉出胳膊?会损伤牙床,导致牙齿松动;用尖锐之物刺激人中和合谷,让其苏醒,偶尔为之还行,不能经常使用,因为反复强行刺激只能加重病人痛苦,导致病情加重。
师父,该怎么办?
28 可怜
哑姑眉头悄然皱起,她记起师父抢救那些癫痫病人的场面,可惜她当时的心思只在妇产科上,对这类病没时间关注。
如果短时间抽搐不宜采用针扎合谷、人中等办法刺激病人苏醒,但如果抽搐超过**分钟,就得采取措施让病人苏醒,不然高强度抽搐会伤害到脑神经。
柳万的身子蜷缩成一个小团,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在往小缩,往小缩,恨不能把自己变成很小很小的一个物体藏到他人看不到的地方。
凭感觉,发病时间不止十分钟,得外力干预了。
哑姑抬手往左胸口去摸,糟糕,那里并没有口袋,也没有插着一只钢笔。
她扑到妆盒前,里面有银钗,她不爱梳妇人头,所以也就不戴银钗。
把银钗抓在手里,尖尖的那头对着柳万的人中穴慢慢刺入。
咯咯——牙齿在残忍地咬着胳膊。
嘴角的白沫早就变成了一团粉红。
哑姑用劲,往深处刺。她的手颤抖得厉害,这还是第一次抢救这种病人。
眼里过千遍,不及手里过一遍,从前看着师父救治一例又一例癫痫病人,她不紧张,现在真到了自己手里,冷汗早就湿透了脊背。
柳万的齿缝终于松动了一点,她抓住了机会,马上把一条帕子揉作一团,轻轻塞进去,随着帕子往进,她一点点往出拉胳膊。
终于整条胳膊拉出来了,那条帕子在柳万嘴里紧紧咬着,已经被血水浸透。
她极麻利地拆开胳膊上白布,露出了一条让人目瞪口呆的胳膊。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真不会相信世上还有这样伤痕累累的胳膊;如果不是早就见过无数的癫痫病人,她肯定早就被这条胳膊吓软了身子。
干瘦细长的一条小胳膊儿,从手腕开始到手肘,里里外外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伤痕,青的紫的红的黑的,一层压着一层,一片接着一片,有些地方咬痕太深,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太残酷了。
她忽然感觉心在狂跳,要从嘴里跳出来,那感觉,就像她第一次随老师进产房,看到助产士从洞开的产妇身体里拽出一个青紫血红的婴儿,她当时恶心得就吐了。
医者父母心,亚楠啊,这世上有多少人被病魔日夜折磨,活着比死了更痛苦,你要好好学,有一天用你的医术去帮助那些需要你救治的人,这,也是我们每一个走入这一行当把一辈子精力耗在其中的行医者的心愿。
是师父,她在耳边说,殷切教导,语重心长。
可是师父,我又为什么落到了今天的下场?您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个怎样的过程?是谁害的我?
兰草带着人冲进来,看来这些人早就对柳万犯病司空见惯,所以几个妇人一进来并不慌乱,上前把柳万裹在一个薄毯子里,轻轻抬起来就走。
哑姑追出两步,身上伤疼,这两天只能慢慢走路,这一急牵动屁股上肌肉,腰部顿时火辣辣疼,她想告诫她们,对于发病中的癫痫病人,不能这么骤然搬动,要叫平躺,防止口鼻堵塞引发窒息。
可她是哑巴,一个哑巴怎么跟她们对话,她硬生生把话收回来,眼巴巴看着她们走远,白子琪也跟上走了。
“经常发作吗?”
“小奶奶你忘了吗?你嫁进来这两个月时间就前后犯了不下二十次吧,过几天就犯,没法防止,大家见惯了也就不害怕了,每次犯了就把手捆起来,嘴里不管塞个啥东西叫他去咬就是,小奶奶你不知道,他这些年咬断的木棍子不在少数呢。”
“找大夫看过吗?”
问出口她就有点懊丧,这还用问吗,就是看了又有何用,这种病不要说古代,就是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很多人还是深受这种病的困扰,师父的中医治疗法不久前才尝试成功,可惜她老人家年岁已大,一辈子扑在医学上,却无法有效延续自己的生命,终于在七十三岁的关头倒下了。
兰草赶忙点头,“不知道都看过多少名医了,老爷大太太为了公子简直恨不能将全国的大夫都请来瞧病,甚至还磕头烧香求菩萨拜佛,吃过和尚的药道士的符,连那些江湖骗子都请来看过,公子吃下的药啊,那药渣咱这一屋子不一定堆得下!”
哑姑一点都不惊讶,兰草不用夸大,完全有这个可能,这样的家庭,只有一根独苗,为了救好孩子,估计就算去拿自己的命换,柳丁茂两口子也会愿意。
只是,那是以前,现在呢,现在还会这样吗?
九姨太太带给柳老爷一个健康的儿子,柳大太太正忙着为她自己治病,盼望也能生一个儿子出来。
两个曾经最疼爱傻瓜儿子的人,如今都有了自己的退路可走,那么柳万这个傻瓜对于他们来说还有那么重要吗?
这忽然的顿悟让她无比懊丧,抬手去拍自己脑门,硬生生刹住,额头上的撞伤还没好呢,不敢乱拍。
这么说来,我在救了别人的同时,却也害了柳万。
九姨太太有了儿子,柳万对于柳老爷来说已经不再是唯一,何况还是个病得不可救药的傻瓜;柳大太太,只要她能顺利怀上并生下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么,这个傻孩子就不再是她拉拢讨好老爷巩固正房地位的唯一棋子。
柳万曾经是棋子,很快,就会成为一枚弃子。
而这个改变他命运的人,很大程度上不得不说,正是她,哑姑。
怎么会这样?
我会害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哑姑不言不语,兰草更不敢随便插话,睡觉的时候,兰草把自己铺盖拉下去铺在地下,一般丫环上夜都是这样的,睡在主子炕头边,主子有什么需要,随时起来伺候。
哑姑回想着她刚才一口一个小奶奶,不再称她哑姑了,就知道自己之前那番话吓着她了,所以就不敢和自己太过亲近,刻意要来拉开距离了。哑姑有心跟她解释,转念又觉得还是算了,就这样吧,误解就误解吧,有时候有些事,不解释倒好,越解释可能越麻烦。
但是不能看着她小小年纪就睡冷砖地上,会落下病的,上点岁数妇科病啊风湿病啊什么的都会缠上身。
她冷冷吩咐:“不要睡地下,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短短四个字,简洁,却有威力。
兰草愣了一会,也感到这口气里的命令和疏远,只能乖乖抱着被褥爬上炕来。
只是隔了一天,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像大不如以前,昨夜她们还欢快地畅谈着,简直无话不说,今晚呢,一切都变了,两人沉默着,空气凉薄凉薄。
兰草带着惴惴不安的心事入睡了。
哑姑睁眼醒着,回想着今天这一天的所有事情,十二个小时当中,她干了这个叫哑姑的小姑娘可能一辈子都干不了的事儿。
兰草,其实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有一天,你终于会明白我这一番苦心的。
半夜翻身的时候,兰草依稀听到小奶奶嘴里在念叨什么。
“我,不能害了他!”
“可怜的孩子,不能!”
“他是可以治好的是不是,师父你告诉我,是不是啊?”
29 写字
一大早就有来小厮敲开了角院门,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四方盒子,双手恭恭敬敬递给兰草,“这是刘管
家吩咐小人送来的,刘管家说了,要是笔墨不够的话请姐姐随时告诉我们,缺什么马上给你们送什么。”
兰草自来柳府当差,何曾被人这么郑重其事地喊过一声姐姐,当下觉得心里像喝了美美几大口的蜜糖水,透心甜呐,却极力板着小脸儿要端出一副贴身大丫环的矜持来,含着淡淡得体的笑把盒子捧进屋,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笔墨纸砚,正是小奶奶昨夜要求的。
吃过早饭哑姑就用清水洗了手,换一件素白的外衫,站在桌前准备写字。
兰草有次在花厅外看到里面小厮替老爷伺候笔墨的情景,那时候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个低贱的小丫头有朝一日也会有机会给主子铺纸研磨,心里又是感慨又是激动,抖着手把宣纸摊开,又在一方青石砚里磨了饱饱的一池墨,这才退开一步,有些紧张地看着哑姑即将开始书写。
上好的生宣,乌黑的灵州墨,这么像模像样地摆开,立时为这闺阁室内营造出一抹淡淡的素雅气象。
小香炉里点了一支香,虽然不是绿泥香,但估计也是不错的香料,一股淡雅的香味儿在室内轻轻逸散。
香味盈鼻,哑姑张着鼻孔轻轻嗅了嗅,好像骤然记起什么,涩声吩咐,“你去中院走一趟,两件事,一,大太太屋里不许再焚任何香料;二,柳公子发病时马上塞一片小布在嘴里,然后让他平躺,不要用针刺扎,不要用冷水泼灌,要保持呼吸畅通。实在不行就把左边胳膊捆起来。醒来后要多躺着歇息。”
一面说,一面沉吟,那狼毫在墨池里早就泡得花蕊一样松软饱满,吸足了浓浓墨汁。
抖着手腕提起来,却好像不知道该写什么,愣愣站在那里发傻。
兰草舍不得离开,她要看看小奶奶写字的样子,她甚至偷偷怀疑小奶奶会不会写字呢,真是奇妙,小奶奶从前除了绣花儿做粗活,好像什么都不会;现在倒好,会接生,真是谁都看到了的事实;会治大太太怀不上孩子的病而且还保证说能帮她怀上男胎;现在如果还会写字,那就更叫人敬佩了。
笔尖终于落下去,落在纸上,慢慢往前拖,动作有些笨拙,有些力不从心。兰草看出来了,小奶奶并不擅长写字,老爷写字就不是这样的,是提着笔左一下右一下,龙飞凤舞一气呵成;账房先生写字也不是这样的,是转着小小笔尖,一字一顿,苍蝇大的小字儿一个接一个从UU小说流了出来;几位小姐写字也不是这样的,是文文秀秀捉了笔,软软地落笔,秀雅端庄的小楷像她们的模样一样秀气中看。
小奶奶像什么?像一个瘫痪的人刚刚站起来学步,身体里蕴含着足够的力气,却就是奈何不了自己的双腿,只能软软地斜斜地,撑不起来,站不直,但也栽不倒,就那么涩涩地往前滑步,看得人好心急啊,恨不能上前去搀扶一把。
终于写完了,是两个字。
兰草瞅着,她不认字,但是这字儿实在不咋样,要说它胖吧,一点都不圆润富态,要说瘦吧,也算不上干枯嶙峋,反正就是不胖不瘦地难看。
“小——岚——”
哑姑望着字,嘴里喃喃发出声音。
正眼端详一会儿,忽然又偏了头看,好像一个不认识的人站在她面前,“小——岚——?”
兰草感觉这是听到小奶奶开口说话以来,她说得最艰难的一次,好像那两个字有千斤重,每一个音发出来,就有巨大的石头压在她心上。
小岚是谁,兰草自然不知道。
忽然小奶奶侧过脸,“这是不是小岚?兰草你来帮我看看,我写出来的是不是叫小岚?我怎么觉得它这么熟悉呢?好像在哪里见过?”
兰草一脸惭愧,茫然地摇头,口吃打架,期期艾艾:“小奶奶,奴婢不认得,奴婢没有念过字儿。”
哑姑却好像问过就忘了,不再执着纠缠于小岚,又捉笔写,这一会好像稍微流利了一点,很快歪歪斜斜的三个字从笔尖拖出来。
“王——亚——楠——”她一边写,一边慢慢念。
王亚楠?
兰草眼前一亮,“小奶奶,这个人名奴婢知道,奴婢听说过!”
哑姑侧目,“你知道?她是谁?在哪里?”
兰草脸上的欢喜却渐渐褪色,有些惭愧,“奴、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是那天听你念叨过,你在板凳房里挨了打奴婢背着你往回走,你就在路上一遍一遍地念叨这个名字。奴婢还以为是你认识的哪个丫头呢。”
哑姑抬头,神色凝重,“挨打后我念叨过……是啊,好像是念叨过……王……亚楠……那就是姓王了……名字叫亚楠。她是谁呢?”
忽然抬手抚摸额头,那里的伤口已经凝结出一个软软的大疤,手按上去,稍微用力,触动伤口,疼痛立时苏醒,沿着神经扩散。
冷吸一口气,“兰草,我记起来了,回来的路上我好像真的念叨过这个名字,因为我在挨打的时候,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有人提到这个名字,还有小岚……对,有人在喊小岚……好像是有两个人在说话……说着极重要的事情……可是兰草,我现在怎么一点都记不得了,”苦恼地皱眉,紧咬嘴唇,小脸儿上一片苍白,眼里全是遗忘的苦恼,“兰草,我发现我现在记性越来越差了。很多事情竟然都记不起来了。”
那神色,那语气,那动作,无一不在表明这个人内心有多纠结有多痛苦。
兰草还没有见过她这么脆弱痛苦的样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呆呆站着。
从前的小奶奶,娶进来走路低着头,见了人像老鼠遇上猫,但是背过人,和兰草关系好,虽然不会说笑,但也能借助她从小自创的哑语手势表达自己的喜怒,也算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被五小姐撞了头昏迷再醒来的小奶奶,变了,很冷,很淡,好像一个刚刚从噩梦里醒来的人,还没有完全醒,处于半睡半醒之中,兰草开始对她有一点害怕。兰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怕这个熟悉的人,但是一想到她自从苏醒后就换了个人一样,做事儿一步一步好像早都在心里谋划好了,这一份冷静,这一份从容,哪里还像一个小姑娘?所以,兰草开始一点点地敬畏她。
但是,兰草没有见过小奶奶这样痛苦过,本来身体单瘦面色苍白,现在纠结于内心的迷茫,那小小的身子像一片枯叶在风里摇摇晃晃,真让人担心她再这么下去随时都会一头栽倒。
兰草心里疑惑,你要记起什么呢?有什么事儿让你这么纠结呢?难道是想父母家人了?
兰草心头一亮,为自己的机灵高兴,“小奶奶,那个小岚,还有王亚楠,是不是你小时候在田家庄的玩伴?还有,你是不是想念姨丈和姨奶奶还有小少爷了?他们在田家庄,前几天还刚刚来看过你呢。”
哑姑忽然搁了笔,“那一对佃户夫妇?还有那个哑孩子?”
兰草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我的小奶奶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的父母就算再贫贱,别人可以直呼田佃户,你自己可不能吧?还有你弟弟,你怎么能称呼他哑孩子?他不是有名字嘛,叫哑郎。
兰草发现这个小奶奶的心思,真是越来越叫人摸不透了。
哑姑却已经不再纠缠于冥思,动笔写满了一张纸,看看墨汁干透,叠起来,给兰草,“第三件事,告诉大太太,帮我去药铺购买这些药材,越快越好。”
兰草快步小跑出角院门,一颗小心儿还在咚咚咚直跳,小奶奶,真的好怪啊,越来越怪了,说话不愿意多解释,口气也越来越硬。最让人意外的是,她居然会写字?
一个穷佃户的女儿,居然会写字?
那天田佃户两口子来,看他们的穿戴,还有那孩子面黄肌瘦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家很穷很穷,一直都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那么,哪里有钱供一个女儿进学堂呢?而且还是个哑巴,什么样的先生,能为一个哑巴女孩教会习字念书呢?
她一面心思纠结一面急匆匆埋头跑,和一个人擦肩而过,那人看到是她,不由得站住动了动嘴唇,想喊住她,欲言又止,改了主意,却向着和兰草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冲向角院。
30 反悔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铜壶里的水在火炉上慢慢地受热,一丝儿细细碎碎噪噪切切的声响在封闭的壶内响着,让人听着忍不住有了一丝做梦般的恍惚感。
笔尖落在纸上,墨汁质量不错,润滑流畅,手感十分舒服。
宣纸也不错,薄而不脆,吃墨不深不浅。
小岚,小岚,小岚……
王亚楠,王亚楠,王亚楠,王亚楠……
写满了一行,再写一行;写满了一张,再写下一张。
似乎要从这不知疲倦的重复中叩问一个深深难解的谜团。
门轻轻一响,有人在门口。
哑姑不愿意抬头,她知道来的不是兰草,兰草的脚步和呼吸都不是这种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她发现自己这具身体的听觉远比从前灵敏。
继续蘸墨,继续写,现在已经顺畅多了,遗憾这毛笔还是没有钢笔或者中性笔好用,奈何这个世界的人好像只有毛笔,只能逼着自己适应。
噗踏——噗踏——噗踏——
两个软软的膝盖,跪在硬冷的青砖地上,亦步亦趋,往前蹭了过来,绕过火炉,直挺挺跪在那个写字的身影身后。
哑姑还是不抬头,这个世界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实在没兴致对什么都那么好奇。
咚——咚咚——
硬硬的骨头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有人在磕头。
“小奶奶,求求你了,允许奴婢回来——奴婢错了,不该离开你跑去别处,可是奴婢是角院出去的,到哪里都不得意,他们嫌弃我对主子不够忠心,今日能抛弃你,日后就同样能抛弃她们。主子,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的日子奴婢是一天都不能忍受了,奴婢愿意回来伺候主子,从此一切以主子为重,再也不敢起二心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快快地说着,一边说,一面不住的磕头。
没人理睬,只有毛笔在生宣上划过的簌簌声,像蚕儿在啃食桑叶。
来人不甘心,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我知道你听不到,你什么都听不到,可是小奶奶,兰花是真的后悔了你知道吗?我求了几次兰草姐姐,她都不许我来见你,奴婢想着就算自己不配再进角院来伺候你,奴婢的心意也是要叫小奶奶你知道的,奴婢虽然喜欢攀高枝儿,但是奴婢对天发誓,奴婢出去后绝没有做一件对不起小奶奶的事儿,没有说一句对小奶奶不利的话。”
她好像被一个人背叛过,和她很好很好的人,那一世叫闺蜜,两个人在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去做头发,互相参谋评价对方的男友,有时候加班迟了,一起结伴儿回家。
可是那个人出卖了她,她像个傻瓜一样被算计,被陷害,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世上,还有人可以相信么?
尤其前面还骂着吵着背离自己的人,看到你处境好转一时间做了人上人,转过身就来巴结你,讨好你,满嘴说着奉承话,这样的人,可不可以原谅?可不可以再相信一次?
不,不能,死一次难道还不够么?还不足以留下惨痛记忆么?
笔势一顿,粗重的一撇,硬生生将整张生宣穿透,紧接着再续一笔,是捺。
一撇一捺,组成了一个大写的人,墨汁凌厉,如鲜血一般流淌。
她忽然转过脸,眉宇间笼罩着厚厚一层寒霜。
跪在地上的兰花在这目光里一寸寸矮下去,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可惜地上没有坑。
“小奶奶,小奶奶,”她磕头如捣蒜,泪水长流,“奴婢是真的悔改了,你就叫奴婢回来吧,从此水里火里,奴婢肯定像兰草一样跟着主子护着主子。”
啪——一滴墨从笔尖滑落,掉在地上。青砖吸附性不错,很快墨汁就不见了。
啪——又一滴掉落。
“好吧,”兰草站起来,摸一把眼泪,知道路已走到尽头,再恳求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干脆什么都不怕了,咬着一口细碎的白牙齿,“这算是奴婢最后一次来求你,从此以后奴婢不管在哪里当差,是死是活,都不会来拖累你小奶奶的。你就好好过你的童养媳日子吧,小哑巴!”
回头就走,却又忽然返过身,目光定定盯着桌面,落在那个墨迹酣畅的巨大“人”字上,“咦?你在写字?你居然会写字?一个哑巴也会写字?”
一边自说自话,一边跨进一步,目光睃视着宣纸,“人?小岚?王……什么呢?”抬手去揉自己的鼻子,“这个小哑巴,竟然会写字啊,这就神奇了,她这一觉昏迷醒来究竟是这么啦?不但会给难产的妇女接生,进了板凳房挨一顿暴打竟然不死,伤得也不重,别人没个十天半月起不来,她第二天就到处晃悠;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哄得大太太转了心思,对他忽然好得不得了;现在又在写字?我的娘亲哎,这世道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是鬼灵附体啦?还是一夜工夫换了个人?不可能啊,鬼神附体一般找的是聪明人,难道会看上一个又胆小又愚笨的小哑巴?不大可能吧——”
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一边自言自语自说自话,一边往后退,既然人家不留,再纠缠有什么用,毕竟是自己错事儿干在前头,现在回头无望,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目光最后一次扫视那叠在一边的宣纸,上面满满的都是字,好奇心上来了,“哎,她这写的是什么字啊,怎么看着这么生疏呢?嗯,这几个字倒是认得,可是这些呢,怎么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难道是爹爹没教过我?还是最近出现的新字体?不太可能啊,爹爹说现在通行的是从华夏的大唐传过来的字体,怎么这字看着不像行楷?好像比行楷更简单一些?”
忽然手里多了一支笔。
兰花一愣,那个一直不理睬自己的哑巴小奶奶,已经把毛笔杆塞进她手里,指着一张宣纸,点点头,那意思是什么,是叫她写字吗?
写就写吧,我又不是没写过,小时候常被爹爹逼着练字呢,每天练半个时辰,磨得她手碗儿疼,没少掉眼泪珠子。
写什么呢?
略一沉吟,轻轻落笔,横平竖直的小楷从笔端缓缓吐出:“小奶奶兰花是来认错的请你原谅我。”
兰花心里有着自己的主意,既然我哀求了那么久你都听不到,你要是真认识字儿,那么我就借机用文字把心里话表达出来,能不能有用呢,就看机缘吧。
轻轻松松写完了,将毛笔轻轻搁上笔架,也不再唠叨,退开一步静静站着等她评判。
哑姑有些吃力地看着,是一句话,从右边竖着往左边写的,刚看到她这么下笔,她心里有一点不解,很快就醒悟过来,这是古代,古人都是这样的书写和阅读习惯,她曾经跟上师父看过的那些古老中医典籍可不都是这样的排版习惯。
而且都是繁体字。
繁体字在现代人看来又麻烦又难懂,然而谁叫她是学医的呢,学了妇产专业也就罢了,最重要的师父是老中医,跟师父在一起的日子,她被不断地督促着读那些深奥难懂绕口坳牙的繁体书,日积月累,她就早能流利地阅读繁体读物了。
然而,做梦都不会想到,那时候用的功,会在这里派上用场,师父啊师父,难道你老家人有预测未来的神通,知道弟子我有一天会落到遥远的时代里去,并且有可能得靠这一手薄技去混饭吃?
小奶奶兰花是来认错的请你原谅我
正确断句后,哑姑端详着这句话。
说实话,她很震撼,这笔字不是一般的好,端庄,娟丽,清秀,像一排整齐的牙齿,一枚一枚端端正正排在那里,叫人看了忍不住喜爱,想要竖起大拇指大大地赞扬,要知道一个女孩子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儿,不管是她来的那个世界,还是眼前这个世界,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这古代社会,读书写字不都是男孩子的特权吗,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没事儿去绣绣花,没必要练一手好字儿,全社会都在这么堂而皇之地倡导。
这姑娘却写得一手漂亮字。
真不是一般的漂亮,要是放那个现代社会,估计只要一出手,就能把那些什么书法协会会员什么书法家一类吓得目瞪口呆。
姑娘不幸,生错时代了,更不幸的是,还地位低下,是个丫环。
不,这样的人才,不能埋没,至少不能在我的手里沉没。
兰花是怀着碰运气的侥幸心理闯进角院来的,她看到兰草出去办事,就自己跑进来,心里说反正自己干的那些事儿小奶奶是个哑巴不知道,那么自己来磕头流眼泪,把自己的可怜相儿都拿出来,万一打动了小奶奶的心呢,能重新回归角院更好,要是不能,那总比不来试试强吧,不试怎么知道结果呢?她就来了。不过既然事情不肯定,她哭过了,没起作用,看来尝试失败,她心情低落,就什么都不顾忌了,反正我已经不是你这儿的下人,我怕你做什么。可是小奶奶她看完了字,又来看兰花,这目光很特别,沉静,幽深,默然,空远,好像还含着那么一抹淡淡的悲悯,对,是悲悯,兰花确定是悲悯,因为这样的感觉她从前常在爹爹的眼里看到。
小奶奶有些悲悯地看着自己。
难道,她在可怜我?
兰花本来因为希望破灭而变得无所谓的心,忽然就紧张起来,鼻翼里窜出几颗汗珠子,腿在颤抖,她悄然打量这间熟悉的屋子,她曾经在这里当了两个月的差,当得马马虎虎三心二意,因为主子在这个家里没地位,她做奴婢的自然一出门就处处受人排挤,想不到短短几天时间,这里一切都变了,炕上的被褥多出了一些,炕边的帘子换了新的,增了桌子凳子,从前冷冰冰的屋里暖烘烘的,桌上还多了茶叶罐花瓶瓷瓶香炉,甚至还有淡淡的焚香味在空气里漂浮。
真是翻身了啊,好日子说来就来了。
只是,我还能回这里伺候吗?
那个一直望着兰花的人忽然点点头,提笔在纸上轻轻写下一行字,“你,可愿回来,帮我写字?”
兰花望着这九个字,虽然就像是初学习字者歪歪扭扭的笔迹,但是那一瞬间兰花感觉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字,她一把将那张纸捏在手里,盖在脸上,呜呜地哭起来,一面软软跪在地上,我愿意,小奶奶,只要能叫我重回角院,奴婢什么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