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8 要走
哑姑蹲下去,拉住小家伙的手:“告诉姐姐,你是谁,为什么天天都要来这里,来了又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进去呢,而是这样鬼鬼祟祟的?”
小男孩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这女子神情温和,眼神清亮,脸上含着亲切的笑。
他不由得心里一软,眼珠转动,泪珠在眼眶深处闪烁,“我,我是坤儿。我想见皇兄,可是我、我……皇兄宫里的人都很讨厌我,我不敢进去——”
他忽然反过来抓住了哑姑的手,摇摆着喊:“好姐姐,我知道你是白玉神医,你治好了我的皇兄,现在皇兄宫里的人都喜欢你,你能帮我带一句话给皇兄吗?”
哑姑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心里便知道这就是那个拿匕首刺伤了五皇子的人,叫坤儿。
坤儿,五皇子宫里那些内侍和宫女确实都很厌恶这个名字,说起来满脸都是憎恶。本来哑姑以为能拿着匕首差点要了五皇子命的坤儿,应该是个大人,就算是小孩,也肯定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没想到是个白白净净的小朋友。
她拉着他的手:“你要带什么话呢?”
小朋友眼里泪光隐隐,“你跟皇兄说,坤儿不是有意要伤他的,坤儿只是一时糊涂才差点酿成大祸,坤儿不敢请求皇兄原谅,只是、只是……只是坤儿心里太想皇兄了,这都好几天没见到了,坤儿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清亮的泪珠像珍珠颗粒一样沿着雪白的面颊扑簌簌落。
哑姑的心早就软了,拉起这小小的手儿,“走,姐姐带你进去,当面跟皇兄说清楚好吗?小孩子家嘛,知道自己错了,能勇敢承认,还能悔改,就是好孩子!”
坤儿顿时喜欢,任由这位半路上捡来的“姐姐”的手抓着自己走进了五皇子的寝宫。
五皇子听到大宫女说白玉姑娘来了,早就喊人帮他把头扶起来,他每次都这样,似乎脖子下垫高一点,就能弥补他身子不能起来的失礼。
“来啦?”他看到那姑娘终于来了,老远就笑了,似乎他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
哑姑却没有他那么紧张激动,她似乎很漫不经心,把右手往前一拉,手里牵着的坤儿差点一个跟头,她丝毫都没有察觉宫内骤然出现的异样气氛,给枕上的五皇子笑:“瞧,运气挺好,在你家门口捡到个大活人。顺手就给带进来了。你先帮我藏着,赶明儿我出宫的时候想办法带出去,这样白净可爱的小男孩,卖给人贩子,应该能赚不少银子吧。”
坤儿眼睛扑噜扑噜看着卧榻上的哥哥,听到白玉神医这么说,他赶紧往哥哥跟前靠,“不,我才不要被卖给人贩子呢。”
乾儿早笑了,伸手:“过来坤儿,皇兄保护你,决不能叫她把你拐卖出去。”
哑姑看到坤儿还是忐忑,不敢上前去看他皇兄,她过去一把揭开被子,露出了五皇子的身体,惊得坤儿赶紧伸手拽被子,同时喊:“干什么,你怎么这样莽撞?皇兄可是男儿身,你们男女授受不亲——”
五皇子哈哈笑:“坤儿,不要怕,她逗我呢,每次都这样,来了就揭人家被子,皇兄我早就习惯了,也有防备了——”
哑姑一屁股坐在卧榻边,一圈圈剥开五皇子腰里的粗布,露出伤口,“嗯,恢复挺好的,这新肉都长出来了,再有三五天吧,肯定能坐起来了。来,给你换药。”
五皇子乖乖睡着,任由人家摆弄自己。
坤儿本来窘迫,但是五皇子跟没发生过这桩事一样,说说笑笑的,还叫坤儿帮他看看,伤口究竟什么样,会不会很丑,长一个大疤的话,就太吓人了。
坤儿这才放松下来,伸手慢慢来摸伤口,很认真地点着头:“应该不会太难看吧——”
“又不是大姑娘的脸蛋,留一个大疤又如何?”哑姑忽然问。
五皇子有点羞涩地笑了,目光意味深长的看着哑姑,“你真的觉得长成什么样儿都无所谓?不会很难看?”
哑姑咬了咬嘴唇,点头:“在你肚子上,又不在人人都看得到的地方,这个地方嘛,属于隐秘部位,以后也就你媳妇能看到!她真要是嫌弃这个,那她就不爱你,或者,爱你不够,这样的女孩,你也用不着在意她的看法。”
她竟然这么说。竟然说得出口!
一直在地下伺候的大宫女听到这话惊呆了。
她偷偷抬眼看,五皇子竟然像痴呆了一样呆呆望着忙碌的那个倩影。而那白玉本人,就跟没事人一样,脸一点都不红,说完了,麻利地涂抹药膏。
“姑娘这样说,那我放心了。”五皇子喃喃说道,脸上微微笑着。
坤儿圆溜溜的眼珠子瞅着皇兄,又瞅瞅白玉姑娘,噗嗤笑了,“白玉姐姐,要不你来做我的皇嫂好不好?以后皇兄哪里磕着碰着头疼脑热,有你这个神医在身边照顾,肯定最稳妥了,我们宫里的所有人病了,也用不着御医了,有皇嫂就够了。”
这话太突然。
惊得大宫女手里刚拿起的一片白布滑落地上。
乾儿脸红了。
哑姑也愣了,不过她一瞬间就醒过神来,伸手摸一把坤儿圆嘟嘟的小脸,笑了:“再胡说姐姐就不理你啦!你要知道,姐姐是已经有了人家的人了,有妇之夫,你明白吗?我的夫君吧,跟你差不多一样大,也是一个很调皮的机灵鬼呢。”
这话对于满屋听话的人,同样突然。
五皇子首先呆了。
大宫女站了起来,傻傻看着白玉姑娘。
只有坤儿正常,拍着手笑:“原来姐姐已经有夫君了,他是谁,什么时候带进宫来叫我们瞧瞧。”
白玉笑着摇摇头,“他呀,是个平头百姓,没有资格到皇宫来呀——”她麻利地换完药,重新包裹好伤口,叫宫女拿一段新白布,她亲手动手裁剪,剪出一个腰带的模样,厚厚折叠几层,交给宫女,“缝一下吧,针脚越密越好。”
她却不看着大宫女做针线,她坐在案几前,拿起笔墨,似乎在沉思,一边想,一边慢慢地写。写了好几页纸,才放下笔。拿着纸张走到卧榻前,“以后你照着方子用药吧,还有食疗的方子,还有锻炼恢复的要领,都在上头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换药了。”
又从大宫女手里拿过腰带,亲手为五皇子勒在腰部,“帮你防护伤口。等戴上十天半月再去掉。”
五皇子接过纸笺,着急了,“为什么会是最后一次呢?我这还没好呢。”
他的语气显得既焦灼,又委屈,明显是被刚才的消息打击了。
哑姑认真看他一眼,忽然靠近他,鲜红的嘴唇几乎挨近这大男孩的耳朵,“等你有一天登上皇位,然后下个圣旨召见我,那时候我就能进宫来见你们了。”
说完,退开几步,给恭恭敬敬给五皇子鞠躬施礼,一脸严肃,“小女子真的得走了。五皇子,坤儿,再见。”
说完也不等人家相送,蹬蹬蹬小跑着离开了。
身后坤儿赶出门,“姐姐,真的这么着急啊,不能再陪我们玩几天吗?”
五皇子在身后喊:“坤儿,每人各有自己的路要走,何必强求。”
又给闻大扬吩咐:“告诉太后,就说我要求的,不要为难她,好好送她出去。该有的赏赐一样都不要少。”(未完待续)
449 夜变
西南大营内,吃饭时间一到,训练的大军解散,顿时大家像饿狼一样扑向伙食营,端着粗瓷大饭碗排队打饭。一口大锅架在三块巨大石头撑起来的灶膛上,下面大块劈柴燃烧,开饭后,伙夫兵用大马勺子给每个人碗里甩一勺子,然后分一个大馒头。
队伍排出长长的两队。
黑小白总是慢吞吞的,要不是周三跑得快替他排队,他肯定不会那么早吃到饭,甚至都有落到最后饿肚子的可能。
周三站在这边队伍里,还不老实,踮着脚尖望对面。
“看什么呢你?”黑小白敲他的后背。
“又不公平!”周三沮丧地叹气,“看看,都是当兵吃粮的,人家乙丑队顿顿有肉,还那么大块的肥肉,我们甲子兵呢,清水白菜,没几片油花,馒头也比人家的粗、黑、小。”
“不一样都是填饱肚子吗,你为什么总是抱怨呢?再说,抱怨也没用啊,还不是白白给自己胀气,与其这样,不如多想想武官教给我们的那些上阵杀敌的技巧。”身后,黑小白慢悠悠说道。
气得周三翻白眼,这个黑小白,总是不慌不急不争不抢不抱不怨,一副娘们脾性!
吃饭的时候周三叹息,“唉,我们甲子兵啊,就是处处吃亏,难道是后娘养的?”
黑小白还是慢悠悠,“下午训练用点心啊,那些临阵的技巧,记住了可是大大有用呢,我看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周三还是翻白眼:“吃不好,受虐待,心里气不顺啊。”
下午的训练刚结束,周三悄悄喊黑小白,“哎,有个秘密告诉你,不许随便乱讲的。万一泄露可是有杀头之祸!”
黑小白扭头就走:“既然是秘密,不告诉也罢。我不想听。”
周三拽住他,“你呀——告诉你,今晚午夜时分有重要头领来西南大营会见甲子兵的弟兄们,我们最好也去见见。”
黑小白一脸淡然:“什么重要头领,这么神秘!不见。”
周三气得翻白眼:“没出息,就一辈子在乙丑队的压制下窝窝囊囊地熬吧。”
午夜到了,整个大营里静悄悄的,除去被秦简带出去迎战摩罗军的三万人,其余人都遵守部队作息准时入睡。
周三悄悄起身出门,身后黑小白默默跟着。
周三回头看看影子一样的黑小白,偷偷笑了:小样儿,就是嘴硬,还不是跟出来了。
军营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一盏盏风灯在哨杆上照亮。
似乎连值夜的哨兵都站着睡着了。
很多人聚集在营后一片空地上。
大家齐刷刷站立,姿势、气势、情绪,竟然比白天训练时候还认真严肃。
周三和黑小白挨着大家站了。
人群越聚越多。
很快便黑压压一大片。
“你知道吗,今晚这个头领,可是很重要呢,我们这些新入伍的小兵,能有幸看到一面,真是一辈子的福分呢。”周三回头悄悄告诉黑小白。
黑小白还是一副迟钝嘴脸,“哦。”
“你别那么不在意啊,我告诉你,这个人可是我们东凉国当兵吃粮的人没有不想见的,而摩罗大军却是闻风丧胆,听到他的名号都能吓得浑身颤抖。”周三给黑小白上课。
黑小白还是软硬不吃,“哦,你说的是人还是神?”
周三吐舌头:“跟神差不多。我听联络我的老兵哥哥说,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头领了,要不是现在时局所迫,我们才有了这次机会。你要知道,他老人家可是隐居乡野十多年呐——”
黑小白脸色在暗处变幻,却不吭声。
气得周三只能抛出自己所掌握的最后一点资源:“他是白峰,白老将军,白帅,现在你知道我们有多幸运了吗?”
黑小白没有被周三抛出的惊天秘密砸晕,他还是慢吞吞的,“哦,这老头儿啊,也是,他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奇怪。”
什么,这老头儿?
周三简直要气晕。转过脸借着昏暗的风灯好好打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黑小白——听听这小子的口气,好像你跟那老头挺熟似的。
唉,不说了,跟这三棒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呆小子理论什么呐,反正他不懂!
这时候人群一片死静,接着,一阵脚步从前门响起,几十个人黑压压簇拥着一个人走过来。
“来了来了——”周三喃喃。
周边很多人都是同样的反应。
只有黑小白傻乎乎没反应,只是念叨一句:“这大概就是这个时代的人们崇拜男神的特有方式吧——”
一个高个老头笑呵呵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给大家招手,充满磁性的老年男性声音穿透耳膜,“大家好啊,终于见到你们了——”
黑小白瞬间走神。
周三在背后捅他,“傻眼了吧?这才正常,说明你小子没有傲到不可收拾!这就是白帅,我们大家心目中的神!”
黑小白借着灯光看了看,忽然叹息:“猛然老了这么一大截?须发全白了?看来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头,不是古人杜撰了。”
大家扯长脖子看,每个人都很激动。
人群在轻微地骚动着。
只有黑小白像一块石头,静静定在原地。
“身为男儿,生在天地之间,就当志存高远,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身为东凉国男儿,如今摩罗大军进犯数月不退,东罕、荒水、白沙又开始骚扰边境,还有青尼、南谯,蠢蠢欲动。而我们,能做什么?
难道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国土一寸寸沦丧,黎民百姓不断地遭受烧杀抢掠?不,我们,只要是七尺男儿,体内流淌着男子汉的热血,只要是东凉国的好男儿,在国难当头的时刻,就当站出来,奔赴前线,哪怕用血肉之躯,也要护卫我们每一寸土地,保护我们的父老乡亲!
我白峰,前半生一直在军营中吃军粮,做到了一个军人该做的。后面这十几年,我对不起兄弟们,我只想做一个隐于乡野安心过小日子的普通人,但是现在看来不行,我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死在和摩罗贼子的对决当中。好男儿,生,当马背上疾驰,死,当马革裹尸,葬身沙场——
如今,东凉国****、软弱、无能,是一群养残了的大爷兵。吃好饭,喝好酒,睡娘们,都在行!但是身子骨就在这些酒*色之间被掏空了,一个个的成了废物!看看西南大营吧,还是我当年亲手打造出来的那个西南大营吗,已经不是了!被一群酒囊饭袋把控着,自从和摩罗开展以来,竟然屡战屡败,节节败退,任由摩罗小儿在我们的土地上撒野这么久,真是奇耻大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些年,隐居不出,是我的不对,我本来以为自己退出权力纷争之外,就能远离是非,换来一个大家都安宁生存的良好环境。但是,你们也看到了,如今我们的军队无能到了这样的地步,任由外敌践踏欺凌,生灵涂炭,国土失陷,我白峰只要还在这世上活一日,就不能多一日容忍这样的局面继续上演!
兄弟们,愿意跟随我的,我们一起,开赴前线,叫猖狂的摩罗小儿们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东凉好儿男!”
白峰竟然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他语气抑扬顿挫,语调高低交错,情绪激动高扬,带动了全体,几乎每个人都举起了手,在黑暗中做出迎合的姿势。
就连黑小白都听呆了,“没想到你这么能说!个人气场很足,魅力十足啊——”他自说自话,感叹。
周三拉一把走神的黑小白:“快举手啊,你怎么不举手?愿意跟随白帅走的,今晚就走呢——”
黑小白似乎很被动地,慢吞吞举起了手。
一股激动人心的情绪,风一样在夜幕下的西南大营上空流动。
很快便有大股大股人马聚合起来,几乎都是甲子兵,自动编成行伍,很快便乘着夜色开拔出发。
周三很兴奋,一路嘀嘀咕咕憧憬着以后的好日子,说什么这下不用天天看着人家吃肉自己喝汤了,也不用每天苦哈哈地训练了,而是要直接赶赴战场,和摩罗大军面对面厮杀了,当兵为了啥,不就是痛快杀敌吗?
身后的黑小白那小白脸在夜色下似乎更惨白了,竟然一脸愁容,说:“这一杆子拉起来,足有几万人马吧,就这么拉出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气得周三悄悄教训他,“你还没搞清楚我们跟随的是什么人吧,是白帅哎,白帅,当年把周边所有小国收拾得屁滚尿流服服帖帖的白老将军!听说过同福协定吗,听说过宗主国附属国吗?第一次听说吧!我告诉你,白帅当年一路创造的战争奇迹,那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你看看——”
伸手在黑暗中画个圈,“这不是随随便便的造反、逃跑或者说揭竿而起,这叫哗变,哦不,叫保家卫国,叫情势所迫!你看看,这不是没计划、没头绪、没准备的临时起事,而是准备了很久,你看,不但我们这些新入伍的兵蛋子加入他们了,还有老兵呢,还有兵器也携带了,还有粮草军马呢,也都一起携带出发。”
黑小白转脸看了一圈儿,夜黑,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头在攒动,耳边听到压低的嗡嗡嘤嘤声。
气势如山,如骇浪惊涛,确实很震撼人。
黑小白终于给周三竖起大拇指,“好。”
就一个字,太吝啬了!
不过周三还是挺高兴,能让黑小白这么一个怪物竖起大拇指说一个好字,比叫大姑娘生一个娃还难!
这一夜,几乎所有的甲子兵都在暮色下集体出发追随一个人而去,乙丑队也有部分兵士自愿跟随,剩余一部分人眼睁睁看着哗变在眼前上演,但是没有胆量阻止。就连秦简临出阵前将军事大权委托其手的几个副将,也都没敢出面阻止。
天亮之后,沉寂一夜的西南大营才开始有人走动。
副将清点人马,然后飞速上报朝廷,“是夜有人秘密策划、煽动军变,初步预计,西南大营有两万将士出走。”(未完待续)
450 情义
“你不是孤苦无依一个人?竟然嫁为人妇了?”太后吃惊。
哑姑点头,双膝跪得端端正正,“小女子是灵州府柳家的童养媳妇,出身微贱,还好小时候跟着老祖父学了一点医术,老祖父去世后,小女子独自为乡亲们施针治病。也算是积累了一点经验,这次看到皇宫贴出的榜文,就斗胆进宫来了。既然五皇子已经平安无事,小女子该回去了,侍奉公婆,照顾亲夫,都是小女子的分内之事,还请太后恩准。”
太后听得出神,点点头,“起来吧,难得你这么小年纪就这么懂事。这样吧,哀家可以放你回去,但是有个要求你得答应。”
哑姑点头,心里骂了一句娘,还是太后呢,这么无赖,居然还有附加条件。
“以后,我们宫里有了大病重病,尤其是太医院都没法医治的病,还请你再来治疗。当然,不会亏待你的。”
哑姑一颗心这才落了地,心里说好歹先答应下来再说,至于出了宫,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再说皇宫里像五皇子这样凶险的伤病,毕竟不是经常都有的。
晚饭时候皇帝被专门请到了太后宫里。
“灵州府柳家媳妇?柳姓,这姓氏有点熟悉啊,柳丁卯,朕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正禧皇帝皱着眉头,想了想,想不起来,不想了,目光终于落到了这个叫白玉的小女子身上,显得漫不经心,“既然执意要走,就送她走吧,刘长欢,叫人准备一千两银子,哦不,三千两吧。绫罗绸缎等,宫中的赏玩之物,多多准备一些,再给送回去。”
太后急了,“皇上,三千两银子,是不是有点少了,我们皇榜上不早写着重赏吗,三千两的话,应该是金子而不是银子吧?”
皇帝似乎很累,摆摆手,“现在是特殊时期,战事吃紧,军中粮饷筹措越来越艰难,朕的日子不好过啊,先这么定了吧,以后,朕可以再做补偿。”
太后还想说什么,白玉已经跪在地上,先给皇帝磕头,再给太后磕头,“小女子谢皇帝赏赐,谢太后关怀,愿太后、皇帝、皇后、皇子们,永远健康,永远开心,小女子回到灵州府一定好好过日子,不会让太后、皇帝挂心。”
这番话其实就是在和稀泥,把皇帝改变赏赐数额的尴尬给化解了。
太后亲自来扶白玉,“懂事的孩子,以后生活里有了过不去的困难,记得一定来找哀家。哀家和皇帝会帮你的。”
正禧皇帝竟然也点了点头。
白玉再次谢恩,刘长欢办事麻利,竟然已经备好了三千两银票,一乘轿子,轿子里果真塞满了宫里的吃喝玩耍穿戴之物。
哑姑认定皇宫这种地方还是尽早离开的好,越是逗留越有麻烦,所以拜别皇帝、太后准备上车走人。
忽然远远跑来一群人,前头一个老头儿跌跌撞撞跑着,喊:“姑娘——白玉姑娘,怎么就不辞而别呢,老朽这里差点就错过了跟你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是王太医,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太医。最后面是那位年轻学徒。
大家齐刷刷赶来,竟然是为哑姑送别的。
王太医也不顾什么男女有防的说法,一把抓住哑姑胳膊,一个劲儿摇晃,“为什么不留下来呢,你给五皇子疗伤的那些药方,老朽虽然知道其中几味,但是老朽把药渣研究多少遍,就是找不出剩余的几味道,还有药量,我都还没跟你请教呢。”
他急得额头都冒汗了,本来预料皇帝会把这小姑娘留下来,至少会是宫廷的御用大夫,如果陛下能打破自古无女子进太医院任职的旧规,那么她就是进太医院来夺了他王太医的饭碗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王太医现在已经接受现实了,毕竟这小女子很懂事,还很有人情味,她至今没有当面揭穿太医们在五皇子伤势上保留的那一份自私,五皇子活过来后她也没有独自霸占所有功劳,而是首先把他们几太医推到前头,口口声声说是太医们协助治疗的结果。他们几位太医才算没有被陛下问罪。
她这么做,是傻呢,还是太世故?
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子,世故的可能性不大,那就是本性单纯善良了。这样的人,就算真的进了太医院,并且凌驾在大家之上,王太医首先觉得自己能接受,他毕竟是一个浸淫医术几十年的老太医,最最看重的还是医术,所以他首先打算跟这小女子讨教那些看似平常,其实太医院目前谁都没有掌握的医术。
没想到人家根本没有留下来的意思,而是匆匆要走。
既然要走,那些医术王太医是再也没机会学习了。
王太医遗憾得简直想用头撞墙。
叫白玉的小女子笑了笑,深深看了每位太医一眼,伸手从袖管里摸出几张纸,“王太医,和您接触这些日子,小女子我真是学到了很多,但还有几个问题来不及请教您,现在没时间回答不要紧,您可以写出来,慢慢想法把书信带给我,以后我们可以书信来往交流的。”
王太医接过一看,愣住了,这哪里是什么需要讨教的难题,纸业上分明写着她治疗五皇子的那些药方,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竟然这样毫不隐瞒。
本来他数次想讨要药方,但是不能,这是郎中们的忌讳,想不到她大大方方就这么无条件送给了自己。
他老手颤抖,老眼里涌出一丝泪花。慢慢把纸张递给身后的太医。
王太医忽然掀起衣襟,从衣兜深处摸出一个油纸包儿,打开,里头是一个薄薄的册页,他双手递到了白玉面前。
“师父,那不是您最珍藏的医学秘籍吗?”身后的学徒低声喊。
王太医爽朗一笑:“红粉赠假人,宝剑配英雄,这秘籍是老朽这辈子行医遭遇的疑难杂症的治疗方子,希望对姑娘能有一点点帮助。”
哑姑从小学徒和惊叫和诧异的神态,看出这个很珍贵,但是也不扭扭捏捏地拒绝,她双手接了,恭恭敬敬鞠躬,“谢谢您。小女子会一辈子珍藏,爱如珍宝。”
“姐姐——姐姐你等等——”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喊声。
大家回头看,坤儿撒开腿飞快地跑着,身后内侍宫女跌跌撞撞的跟着。
“坤儿这是干什么?大呼小叫的,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了?”正禧皇帝看了皱眉。
叫白玉的姑娘却好像没听到皇帝的不悦,她忽然张开双臂,笑着扑了出去,一把接住飞跑的坤儿,把坤儿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慢慢旋转一圈儿,这才放下来,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你怎么来了?你皇兄好点没?”
说着,她蹲下去,替六皇子拍拍膝盖,又用手指梳梳凌乱了的头发,“瞧你,怎么慌慌张张的,是不是摔了一跤,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好不好,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多和五皇兄玩耍,等他伤好了,你们一起写字,念书,一起快乐地成长。记住了吗?”
她的声音很温柔,似乎是一个大姐姐在略带责备但是很疼爱地照顾自己的亲弟弟。
坤儿很听话地点点头,“姐姐,你真的要走了吗?”
小小的少年,目光清亮如水,眼神里满是难以割舍。
小女子的眼睛也亮晶晶的,蒙上了一层水汽,她溺爱地摸摸小男孩的头,“好了,姐姐真走了,想我了就给我写信哦,写在树叶上,花瓣上,风筝上,冬天的时候可以写在雪地上,然后大自然的风可以把你的信带给姐姐,姐姐一定能听到你写了什么。”
这语境像梦幻一样动人。
太后呆呆看着。
连严肃刻板的正禧皇帝也被这一幕打动,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的微笑。
哑姑不再逗留,跟上轿子走。
直到走出大家的视线,走出皇宫门,才上了轿子出发离开。
“姐姐——我会给你写信的——”叫坤儿的小男孩似乎在风里喃喃自语。
哑姑没有回头,轿子出了皇宫,换成马车,一路不再逗留,直奔灵州府。(未完待续)
451 灵州
灵州府城外的一个小镇街头,百姓们纷纷逃离,随着战争范围的扩大,灵州南边全部沦陷,现在传来消息说,摩罗铁骑在向梁州踏进的同时,也开始也开始到北边来掠夺财物、粮食和农夫。所以这一片守着故土难离的黎民百姓终于开始纷纷抛离家园,踏上了逃难之路。
乱纷纷的人群都是从西往东逃,只有到东边去,过了梁州,到清州,到京城,那里是东凉国的腹地,是目前摩罗大军尚未攻打到的地方,是暂时比较安全的地方。
奇怪的是,向东集体奔跑的人群中,也有人向着相反的方向赶路。
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他把一个孩子塞进一个妇女的手里,伸手摸摸孩子嫩生生的脸蛋,“千儿,乖乖听你娘的话,跟娘去灵州府柳家吧,找你的柳万哥哥——你哑姑嫂子人很好的,一定会接待你们母子,好好安置你们,你们等着我,等摩罗贼子被驱赶出我东凉国土地的那一天,我就会回去找你们。”
抱着孩子的妇女一脸温良恭俭的贤惠模样,很听话地给丈夫点头,“夫君你一定多保重啊,妾身等着你回来。”
刘秀才点头:“去吧,过了这里就是灵州府,到街头打听柳家很容易做到的,他们是当地大户。见了哑姑把这封信交给她。就说我刘秀才弃文从武上阵杀敌去了,将你们孤儿寡母拜托给他们照顾。”
这时候更多的难民跑了过来,乱纷纷的人群里,刘秀才推一把依依不舍的女人,“快走,万一后面真有摩罗兵杀过来就完了——”
女人抱紧孩子,跌跌撞撞走了。
刘秀才也不迟疑,将一直背在身后的一个书箱从脊背上扒拉下来,打开,里头全是书卷,他捡起一本,一看是李白的诗抄,丢下,再找,是杜甫,也抛开,等翻到一本辛弃疾,笑了,哗啦啦抖开,大声唱读起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将那一本诗抄塞进怀里,其余书籍连同书箱都不要了,拔腿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嘴里吟诵的诗句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随口之作:“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七尺男儿也从戎,杀敌报国立战功,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后面的诗句被风吹散,化在风里。
那一箱书被风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乱世生存艰难,人命贱如草芥,除了御寒的衣服、果腹的粮食丢了会有人抢着捡拾,书籍这些没用的物什,被风卷得四处乱飞,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拾。
难民中有人目送那秀才毅然向西南而去,一个老汉摇头,“念书把脑子念坏了啊,明明知道去那边就是送死,还是去了,临走还唱着歌儿——”
两个年轻人却迟疑起来,“爷爷,他是投身战场上阵杀敌去了,他一个秀才都敢去,我们俩这身强体壮的为什么不去呢,被摩罗贼人这么一天天地驱赶着,逃难的日子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儿呢——我们也想去参军!”
老汉急了:“那就是个死啊——刀枪不长眼——”
俩孙子一起喊:“逃难也是死啊——与其累死吓死饿死冻死,窝窝囊囊地死,还真不如上了战场和摩罗兵面对面地砍杀而死来得痛快!”
说完哥俩不再犹豫,拔腿就跑。
气得老汉在身后跺脚,但是已经迟了。
又有几个年轻人也跟着走了。
这一走,竟然像唤醒了沉睡的人群,更多的男子不再愿意跟随逃难队伍东躲西藏地苟且偷生,而是转身,奔向相反的方向。
灵州府柳家的日子,只是随着柳万等人的归来,稍微热闹了两天,很快就恢复了一潭死水的状态。
日子还是那种过法,刻板,沉闷,日复一日地重复。
红泥筑内,六姨太坐在桌子前掰着指头数数,时间距离女儿柳眉上次回娘家又过去了两个月,她想女儿了。
“我们小姐回来了。”丫环风风火火跑进来,笑着喊。
六姨太自然高兴,站起来赶紧往门口跑,但是不见柳眉。
“刚见过老爷了,现在去中院见大太太。见完就会到我们红泥筑来的。”丫环笑眯眯地提醒。
六姨太笑了,手扶着门,“是啊,是该先去见他们的,我怎么糊涂了——”
一个身影蹬蹬蹬冲进来,一把推开门口的丫环,冲满脸等待的六姨太嗤一下鼻子,“又扯着脖子等你的心肝宝贝呐?一天到黑就知道偏心,你的柳眉难道真就那么好?我柳沉就是臭狗屎?哼!”
是柳沉。
她一天到黑和柳映泡在一起,跟在屁股后面给人家做跟屁虫,这会儿肯定是受了人家的闲气,跑回来了。
六姨太气得翻白眼,跟过去坐在柳沉床边,“你呀,也老大不小了,你说你一天不好好跟着我们学习女红茶饭,早晚把时间消耗在人家那边算什么回事?再说去那边还不是天天受气。”
柳沉双眉一吊,“去去去,不听你唠叨!看我受气你心里不舒服?我告诉你,有本事你把我生成嫡出的女儿啊,嫡出自然就不受气了!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不争气,好好的要给人家做姨太太,害得我一出生就比人家低了一头。我真是倒霉,投错了胎,从娘胎里就错了,这辈子是抬不起头了!谁叫我不是嫡出,而是庶出的女儿,注定要处处低人一等。”
六姨太气得眼泪都下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劝女儿:“庶出怎么啦?庶出也是人啊,我们好好做我们的人,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每天琢磨什么嫡出、庶出,何苦让自己那样辛苦?”
柳沉忽然站起来,冲着六姨太吼:“你说得轻松,你不是我,你就不会知道我在柳映她们面前活得有多艰难!”
吼完,大哭起来。
“这是为什么呀?怎么好好地哭了?”门口一个声音柔柔地问。
随着语声,柳眉来了。
六姨太一把拉住柳眉的手,眼泪一滴滴落,冲柳沉努嘴:“一天到黑给我找茬儿,怪我没本事把人家生成了庶出。”
柳眉抬手替母亲擦眼泪,“谁规定我们庶出的女儿就活得不好?要处处低人一等?要我说呀,只要我们心里不要总是纠结这件事,安安稳稳过我们的日子,也会活得很好的。我这个庶出的女儿现在就过得很好啊,丈夫对我疼爱,公公婆婆也都很满意。所以我觉得,只要我们做个心存善良的人,也会有自己的幸福。”
柳沉不哭了,爬起来给姐姐嗤鼻子,“哼,没出息没志向的货,我看不起你们!”
一边骂,一边蹬蹬蹬跑了,去继续巴结柳映了。
剩下母女俩苦笑,无语。
柳眉转头四处查看,发现红泥筑里素雅依旧,只是那些普雅的茶具,和煮茶的味道,怎么不见了。难道母亲不喝茶了?
六姨太一把拉住女儿的手,悄悄告诉她:“我好像怀上了,自从你上上次带走那个方子,上次按方子给我偷偷抓了药送来,我悄悄熬着吃。吃了这些日子,竟然是有了。只是不知道是男是女。要是个男孩就好了,我下半辈子活着也就有指望了。”
柳眉高兴坏了,紧紧抓着生母的手,“真是太好了——但是千万不要声张,就连妹妹你也不要叫她知道。万一传到那边去就麻烦了!”
六姨太点头,“那是肯定的。你看看三姨太现在的样子,我有了身子的消息真要传出去,我就是下一个三姨太!所以,这事就连老爷我也隐瞒着。”
柳眉想了想,发愁,“总这么瞒下去可不是办法啊,总有出怀的一天,那时候就瞒不住了。”
六姨太也满脸愁容,“是啊,本来听到万哥儿回来,我很高兴,以为她肯定也一起回来的,只要她回来,说不定有办法制衡大太太。但是万哥儿居然把她给休了。你说我以后怎么办呢?”
柳眉陪着母亲发愁,“她临走留下的方子竟然这么灵验,你吃了几服药就怀上了,可是,她要是迟迟不回来,我们又恐怕保不住这一胎……要不,我回去求求夫君,让他设法四处打听一下,看她究竟去了哪里,还回不回我们柳家来!”
六姨太摇头,“这办法不妥,就算寻她,也是老爷、大太太发话,由柳家出面去寻,才是名正言顺呢。”
六姨太和柳眉都是老实妇女,被这个难题给困住了,母女俩坐着发愁,本来多年不孕的六姨太忽然怀上身孕是天大的喜事,但是柳家目前这恶劣的生存环境,让喜事变成了愁事。
沉默中,柳眉喃喃:“她究竟去了哪里啊?万哥儿放妻一事,究竟怎么回事?”(未完待续)
452 重归
六姨太和柳眉相对而坐,愁眉苦脸。
“她回来了。”丫环跑进门,气喘吁吁地喊。
母女俩没反应。
丫环再次提醒:“她回来了!皇宫的马车送来的,连灵州府衙门都惊动了,知州老爷亲自陪同朝廷的官差,一起送来了!带了满满一车好东西呢!”
六姨太首先惊叫:“她?你是说她回来了?真的吗——哎呀,我有救了——我们都有救了——”说着伸手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小腹。
大门口,脚步乱纷纷的,柳丁茂带头到门口迎接,恭恭敬敬给宫里来的官差磕头,又给知州大人见礼,最后才顾得上打量被隆重送回来的这个人——果然是哑姑,柳万的童养媳妇,她从马车里跳下来,笑吟吟给柳丁茂见礼,“爹,我回来了。”
柳家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个小女子看。
她长高了,也胖了,肤色白了,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姿态盈盈,像个大姑娘了。
“臭媳妇——臭婆娘——你可算是回来了——”随着喊声,柳万从门口冲出来,一把抓住哑姑胳膊,使劲地撕扯,嘴里呵呵地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再不回来了——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你回来也不提前给我捎个话,叫我早点高兴高兴!”
他激动得眼泪在小脸上哗啦啦淌着。
他也不在意,抬袖子擦一把脸,抱住臭婆娘的胳膊,“半个月不见,你瘦了——是不是耗费了好多心力?怎么不知道保重自己呢?”
哑姑顾不上理睬这缠人的小屁孩,给送自己归来的官差道谢,也给知州大人道谢,看着柳丁茂亲自送人家离开,她才指着从车里卸下来的一大堆东西,“柳万,你先看看喜欢吃什么,我先满足你这个吃货,然后再给所有人分发。”
一听有好吃的,柳万顿时一头扑了上去。这可是从皇宫带来的呀,他这辈子还没见识过皇宫里出来的好吃的呢。
浅儿和长安早就出来了,但是人太多,她们身份低微,所以也就不敢上前来说话,看看现在老爷等人散了,她们一左一右赶上来,一人抱一个胳膊,把小奶奶夹在当中,浅儿眼里含泪:“小奶奶,你可算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奴婢以为……”她哽咽难言,说不下去了。长安虽然不知道小奶奶去了什么凶险地方,但是别了这么久,她也预感到事情不好。现在见到小奶奶再次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高兴得直流泪。
哑姑推开浅儿,笑:“别光顾着激动了,把这些东西好好登记一下,可都是御赐之物呢,贵重着呢。登记之后,连同单子一起送到老爷面前,请他亲自给各屋各院分配下去。”
应付送走了官差,柳丁卯乐呵呵回来,这才认真看眼前的小女子,她俏生生立在那里,还是那个去年冬天离开家门的童养媳妇,去年送她走的时候,他只稍微打量过几眼这女子,没想到一年时间没见,她长大了不少,最重要的是,那神态、姿势、步调和说出的话,处处样样都透着稳重,这哪里是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子,分明是经历过生活历练的年长女子才能有的吧。
他越看越欢喜,哑姑能回来是一件喜事,她治好了宫里的五皇子更是大喜事,看看刚才那些官差和知州大人对他的态度,都是说不出的客气,甚至有些恭敬呢。他只是一个赋闲在家的闲官,没什么权力,也懒得去经营那些,活了这么大岁数,今天还是头一遭被当官的那么尊敬呢,想想这可都是这个童养媳妇挣回来的脸面啊。
柳丁卯摸摸柳万的头,点点头,“回来好啊,既然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吧。快,先回去歇着吧。”
柳万高高兴兴搀起哑姑胳膊,“走,回我们的角院,一切准备好就等你回来呢!”
管家上来把浅儿写的单子,和所有哑姑带来的物品,一一搬进书房,柳丁卯高兴,再说这些东西也确实难得,他亲自看着分配,一时间各房各屋每个人都分了点儿。
双鹤苑的兰蕊听到哑姑回来,先风风火火跑进屋去告诉三姨太,“她终于回来了——这回奴婢没有听错,是真的回来了——原来她不是被万哥儿休了,而是进皇宫里去治病了——”
三姨太却好像没听到一样,直挺挺躺着,眼神里透出哀愁,摇头:“她是回来了,可对于我们来说,一切都太迟了——”
兰蕊落下泪来,怔怔望着三姨太,心里也觉得凉下来了。
六姨太一把抓住女儿柳眉的手,“眉儿你听到了吗,她回来了,我们刚念叨呢,她就回来了——我有救了——”说着伸手摸肚子。
柳眉也欢喜,“是啊,希望她能再想法子治好大太太,叫大太太再怀上一个,只要大太太怀上了,就不会妒忌别人了。”
“这话说不得!”吓得六姨太一把捂住女儿的嘴,“叫那边听到就完了!”
话还没完,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冲进门来,“晦气——竟然没死在外头,活着回来了!那么多人,都是马屁精,一个个宝贝一样围着她也就罢了,连老爷也那么欢喜她!”
是柳沉。
柳沉的脸阴沉沉的。
六姨太给柳眉挤眼,示意她不要招惹柳沉。
角院内,哑姑两个胳膊一个被浅儿抱着,一个被长安抱着,身后柳万两个手在后背上推着,一路推推搡搡,她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地跑进门,迎面看到那棵梅树立在风里,枝干遒劲,但是枝头已经隐隐发出花苞来,竟是又到了开花的寒冬。
哑姑拉着两个小姑娘的手,绕着梅树走了一圈,再仰头看梅树高处的蓝天,没有工业污染的天真是蓝啊,蓝天,梅树,小院……其实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度日,也是很好的。是过去二十来年的岁月里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
以后,就真的留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用心等待那个人的归来。
那个人,他还好吗?(未完待续)
453 小卒
一路都是急行军。
周三累得气喘吁吁,回头看看身后一直沉默寡言的黑小白,看到他身板比自己还单薄,却背着一个药箱子闷头赶路,多苦多累竟然都不叫苦。
他伸手推一把黑小白背后的木箱子,“你呀,别人都是抢着捡趁手的刀呀剑呀枪呀的拿着,一来轻便,二来遇上敌人杀敌保身都好,你倒好,偏偏选一个破木箱子背着,这家伙除了死重死重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处!”
黑小白回头冲周三呲牙一笑,却不解释。
他赶路,只要是行军途中歇息的时候他就顺手在路畔采草药,只要是路上遇到的草药,便采下来背在行囊里,他们自从跟上白峰白老将军从东凉国的西南大营里连夜反水离开,这一路上大多时间都在大界山的山间行走,所以黑小白身上背的挂的,除了那个木箱子,还有好多大大小小装着草药的包袱,弄得一身草药味。
这天进入界山河谷,在河口暂时驻扎,夜里一队人簇拥着白峰依次查营,每到一个地方,白峰都要停下来说一阵话。
很快就到周三他们的营房了。
周三激动得团团转,早就扯着脖子等候了。
但是那黑小白依旧稳稳坐着,面对着他的木箱子,捣鼓里头的药瓶药罐和一些长长短短的刀子、粗布和棉花等。
“白帅来了,你就不激动?”周三提醒他。
黑小白头也不抬,慢慢地研磨这草药,“来了就来了。我一个无名小卒,就是再激动,人家也未必能注意到我。”
周三不理他了,跟着众人跑出帐篷,去看白帅了。
帐外传来白峰的声音:“今晚我们开始进入界山河谷了,这界山河谷,地势起伏不定,河谷、地沟、暗坑、坡道,等等,复杂多变,交叉纵横。我们务必要十分小心。从今晚起,我们一定要进入临战状态,枕戈待旦,时刻做好和摩罗贼子奋斗的准备。”
黑小白停下手里的活,静静地听着。
从声音上听,老爷子身子骨依旧,还是那么硬朗,说话调门清朗,有力。
“据探子刚刚来报,距离我们不满百里的西北,昨天有摩罗的前哨阵驻下来了。足足五万人。其中轻骑兵占了一万。可以说,摩罗小儿把家业的四分之一布局到了这里。所以,我们得十二分小心。先在界山河谷潜行一段路程,等绕到摩罗大军背后,那里是摩罗大军防备比较薄弱的地方,我们人力有限,不能硬碰硬,所以只能采取迂回之术,加上巧战,才能有望打好每一场仗。”
黑小白抬起了头,嘴里喃喃:“他怎么把作战打算都提前说出来了?这可是作战机密啊,难道就不怕泄露出去?”
想了想,笑了,“他是身经百战的老帅才,这一点还用得上我操心——既然能到处说,要么是对自己排兵布阵的本事实在自信,要么便是故意散步出来的**阵。”
门外白峰和将士们说得十分融洽,时不时发出笑声。
黑小白站起来,忍不住想出去看看,到门口又忍住了。
这时说笑声远去,白帅去下一个营房了。
周三高高兴兴跑进来,“黑小白,你这怪人不出去,你知道你错过了多好的机会吗,白帅和我们说了好多心里话呢,哎呀,他可真是叫人不由得从心底里敬佩呀,天生的帅才!”
黑小白把研磨好的药粉一样一样地配,然后密封进小瓷罐里存起来。
周三拿起一个罐子看,“这都什么呀,有什么用呢?”
黑小白笑笑,不解释。
周三拿这闷罐子人没办法,苦笑:“你呀,等明儿上了战场,就得一定跟紧我,我得保护你,你这傻乎乎的样子我真担心遇到摩罗兵,还没交手呢就会叫人家给杀了。”
黑小白拿起一个瓷瓶,“你装着,说不定哪天用得上。”
周三笑了,“就你这瓷瓶子,能帮上我?”想扔,但看到黑小白脸色正经,不像捉弄人,就真的塞进兜里装上了。
周三老早就睡了,黑小白却不睡,借着一盏灯继续配药。
河谷里地势低,又是天寒地冻的时节,营帐内虽然生了火,但终究冷,他冷透了,也累了,站起来踱步,准备睡觉。
这时听到了军号声。
这就是古代的军号啊,这些日子跟着队伍走,偶尔听到小兵练习吹,吹得呜呜咽咽响。
但是绝没有在此刻的深夜里听来这样惊悚吓人。
看来是敌军进犯,真的要和摩罗兵面对面打战了。
他迅速合上箱子,这时候号声更加繁密急促,同时响起战鼓和呼号声。
“摩罗军来了——快起来啊,摩罗军打来了——”
“摩罗军来了?你还不快走?”周三从梦里惊醒,跳着脚起身,推一把黑小白,跟随大家匆匆冲出门。
黑小白出门站在露天地里,身后背着他的木箱子。
白峰治军果然有方,这队人马拉出来才这几天,又是日夜赶路,却还抽空进行编制、训练,刚过大界山时候又有一股人马汇合进来,看情形也是行伍之人,同时带进来不少刀枪剑戟等兵器。
黑小白放眼打量,夜色里黑压压一大片,队形整齐,兵器明亮,气氛肃穆,一副严整气象。他不由得在心里喝彩,果然白帅厉害,看看这情形,有他出面,这东凉国倒是有救了,只是这样做,究竟对白家有多大帮助?朝廷最后会给白家一个公正说法吗?
他觉得迷茫,看到人群里一个高大身影远远地指挥大家列队迎战,知道他是白峰,他想去找他好好地说一会心里话,但是眼前的场面又不允许,只能暗暗忍了。心里说等过了今晚的险境,再找机会吧。
情势紧急,两边一对阵,战鼓轰隆隆敲起来,人马在黑暗中裹着风急速行动起来。
黑小白单薄的身影很快被众人淹没。
周三一边跟随大队伍跑动,一边回头招呼黑小白,“你跟着我,一定要跟紧了,要是能杀敌呢你就杀,要是没胆量杀,你就跟着我,我来保护你。”
黑小白不答话,只是推了他一把。
胳膊粗的松油火把在大风地里明晃晃燃着,大军很快在河谷里一片平地上站定,迎面看到对面也是明晃晃的火把,迎头是高高骑在马上的摩罗骑兵,后面是步兵,骑兵步兵手里都是各种兵器,一股肃杀气息迎面逼来。(未完待续)
454 夜战
白峰从西南大营拉出来三万人。途经大界山的时候,有一批人马汇入,再加上沿途不断有自愿参军者加入,现在的白峰手底下实际有近五万人。
这五万人,步兵占九成,军备器械都很普通,除了随身携带的刀枪剑戟,和必备的粮草,只有五台战车,一门火炮,几百匹马,此外没有更先进的装备。
对面的摩罗先行骑兵阵,拥有摩罗大军的最尖端军备,齐刷刷的战马、骑兵、刺刀,随后是铁墙一般的盾牌阵,再后面才是持枪扛刀的步兵。
双方势力明显悬殊,差距太大。
周三踮着脚尖望了望,吐舌头:“我的个乖乖娘呀,这仗怎么打?能打赢吗?”
身后黑小白咳嗽一声,“训练时候那些迎战招数你记住了吗?实在打不赢就跑,少逞能。”
咦?周三回头瞧黑小白,这个死小白,看着闷罐子一个,居然还知道打不过就跑的道理,这话要叫别人听到,你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周三心里暖暖的,能跟你说这话的,都是好兄弟。别人才不管你死活呢。
遥遥地能看到白峰带头,这边的队列和摩罗军队在交谈什么,可能是两军对阵开打之前必须说的那些话吧,什么“东凉小儿,快纳命来!”“摩罗贼子,快快受死!”
周三把松弛的裤腰带往紧了系系,又借着夜色打量一下自己身上的军服,悄悄叹气:“这么快就要打仗了啊,我这身军服都还没机会给我那老娘看上一眼呢,她老人家这辈子最盼望的就是有一天我能穿上一身暖暖和和的衣裳,吃上一顿饱饭,嗨嗨,我现在可是吃饱了穿暖了,但就是没机会叫她老人家看到儿子今天在享福!”
“轰——咚咚——”巨大的声响在前方传来。
打断了周三的自言自语。
“杀啊——”
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冲天而起。
“大家不能慌——不要乱——按训练的阵营,有序推进——”
“大刀队向左——长枪队右进——”
指挥官的声音在刀光剑影中响起。
周三迷迷糊糊跟着觉得往前走,一会儿又跑起来,紧接着改了方向,跑了几十步,又被命令趴倒待命。
这个过程里周三时不时回一次头,看黑小白是不是跟上来了,还好黑小白总是在,身后一个大木箱子始终扛在背上。
“马队过来了——”不知道谁在喊。
“摩罗贼子的骑兵太厉害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周三脑子里轰隆隆的,果然眼前一个个骑在马上的身影在黑暗里起伏,大刀闪耀,一个一个的身影在黑暗里栽倒,咕咚咕咚的声音,那是有人栽倒的声音,尘埃一股一股的飞扬。
刹那间血腥味飘满了这片河谷地面。
周三感觉自己就是一棵大风地里的谷子,身子被人群裹挟,一会儿向东奔跑,一会儿向西窜走,一会儿是前进,一会儿又是后撤。这种感觉很奇妙,似乎大家都中邪了,身不由己地踏着风摇摆。
他双手紧紧攥着一杆长枪,他只希望自己能在这大风一样的忙乱中站稳脚跟。
他看到一个摩罗兵被一刀砍伤了肩膀,从马上栽了下来,他傻乎乎站着看,心里说都已经受伤了,是不是可以不杀他了,但没想到摩罗兵爬起来忽然就举起了刀,呼一声,那摩罗大刀就落到了周三的胳膊上。
一阵锐疼钻心。
周三心里骂一声娘,抽回左胳膊,右手长枪撤回,又扎出,这一枪扎得准,噗嗤一声,枪头没入,摩罗兵的身子居然这么不经扎?
周三觉得不可思议,低头看,自己的枪法好准,扎在了对方胸脯,扎得很结实,摩罗兵的身子几乎被刺个对穿。
他心里发颤,双手扯住枪把,眼一闭拔出来了。
一股热血忽然扑到脸上。
腥味扑鼻,他差点晕过去。
原来滚烫的人血这样让人恶心。
我杀人了!
他傻眼了,看着倒下去抽搐的摩罗兵,“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不想杀你,是你先要杀我来着——”
话没说完,后脖子一凉,似乎是一个很薄很薄的东西抹过了脖子。
“小白快走——”周三忽然想起身后是黑小白,既然自己中招,那么小白呢,希望小白能够幸免。
“我没事——”黑小白的声音。
周三一阵激动,死小白没事就好。
但是他自己确实不行了,他慢慢地扭头,今晚居然有月亮,月色很淡,像舀在粗瓷碗里的白开水。周三看到那柄偷袭自己的大刀已经落在地上,一个摩罗兵脑浆横流,身子软软滑落下去。
身后黑小白抱着他的木箱子,他就是用木箱子砸死了偷袭周三的摩罗兵。
“你没事吧?”黑小白问。
周三感觉脖子里热乎乎的液体已经倾盆而下,像泄洪的大河。
“我没事。”周三笑,“死小白,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去周家庄帮我看看我娘,告诉她她的儿子现在吃得饱穿得暖,上头还说要发饷银呢,等我领了银子回去看她老——人——家——”
周三慢慢滑倒,死了。
黑小白伸手摸着周三脖子里巨大的刀口,忽然从兜里摸出一个瓷瓶子,把瓶子里的磨粉往刀口上倒,嘴里喃喃地喊:“你挺住——我这是白玉止血膏,能止痛止血治伤,你不能死——”
“呃——”周三嘴里最后冒出一口气,死了。
黑小白紧紧抱着他身子,血汩汩地涌出来,湿透了他的衣衫。
血开始很热,慢慢的就凉下去了。
厮杀声还在耳畔响彻。
这就是战争。
冷兵器时代的肉搏战。
黑小白擦一把泪,站起来,看着直挺挺的周三,一个大活人,一直跟自己开各种无伤大雅的玩笑,转眼之间就这么没了。
“你个死周三,你都没告诉我你家具体在哪里,这世上的周家庄不计其数,你叫我到那里去找你娘呢?”
“咕咚——”身边又一个身子栽倒。
“疼——疼死了——我的腿,腿断了——”
“我的眼睛——”
“快拿刀杀了我呀,痛死了——”
厮杀声一直在响彻。
但是黑小白一直愣愣站着,他耳边响彻的,除了双方冲杀喊叫,还有痛苦的呻*吟。
他忽然下了决心,选定一个伤者扑上去,麻利地撕开衣衫,露出伤口,他的木箱子里那些瓶瓶罐罐派上了用场,他利索地做着清创、包扎,然后命令后面的人抬下去。
处理完一个伤者,又一个已经在等待。
不知不觉间,竟然有不少人抬着半死不死的人来找他,他身边很快扔满了被砍杀得七荤八素缺胳膊短腿的人,高高低低的嚎哭声包围了他。
这样也好,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要他亲手手刃活生生的人,他下不去手,他只杀了一个人,还是为了救周三才下的手。
“黑小白,快快,这里有一个活的!”
“黑小白,你快看看这个还有救吗?”
“黑小白……”
喊叫黑小白的声音在界山河谷口的战地上飞扬。
黑小白忙乱地奔跑着,救了一个又一个,有多少个呢,他根本不记得。
战争什么时候结束的,他都没有注意到,等替一个脑袋被开了瓢的小伙子合上眼睛,心里念完“一路好走”,黑小白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声。
此刻的号声欢快,轻灵,在黎明前的谷口大地上飞扬。
“我们胜了——我们把摩罗贼子赶跑了——”
“我们打退了摩罗先行阵的精良骑兵!”
“白帅指挥有方,我们以少胜多!”
“噢——噢——”
……
胜利的欢呼声交织成一片。
黑小白慢慢直起几乎累断的腰,望着大片鱼肚白的云朵在东方撒开,嘴里喃喃:“果然是白帅,这样的仗都能打赢,真是不服你都不行啊——只是,这伤亡还是挺惨重的。”
死去的人永远闭上了嘴巴,活着的人,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
黑小白略微喘一口气,忽然挥手大喊:“快,把所有伤者都往帐篷里抬,我们要好好做处理,接骨——上药——包扎——”
居然还真有人听他指挥,好多人抬起地上没死挣扎扑腾惨叫的伤者,乱纷纷往大帐跑。
黑小白撒开腿跑在前头,他指挥人腾出空地,燃起火盆,打开箱子,做好了治疗的准备。(未完待续)
455 不识
“不要紧,给你用麻醉汤,一点都不疼!等割了这块烂肉,挖尽脏血,再敷上药膏,将养一半个月就好了。”黑小白耐着性子给一个小兵解释。
小兵的大腿上被矛头戳破一个洞,烂得严重,但是他疼糊涂了,捂住大腿根只知道哭,死活不配合。
“我不——说得轻松,又不是割你的肉你自然不疼了!你算什么大夫,就知道割人的肉!”小兵一边骂,一边孩子一样哭起来。自从昨夜受伤后,他自己匆匆用一团棉花塞住伤口止血,耽误到现在,伤口的血倒是制止了,但是人虚弱得不行,疼痛也更厉害了,一阵一阵钻心呢。
黑小白苦笑着摇头,“已经完全烂了,不割掉只会感染,如果真要大面积感染,那时候你这条腿就保不住了。”
小伙子还是紧紧捂着腿不松手。
黑小白跺脚:“后面还那么多人排队等着救治呢,你不能耽误大家的时间,对于你们这些伤者来说,现在时间就是生命。”
“可是,万一你把我治死了怎么好?前头你已经活活治死了十一个人了,我可都看在眼里的。”
黑小白愤怒了:“那不是治死的好不好?他们本来伤得太重,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已经流血过多,等送到我这里就剩下一口气了,我又不是神仙,我不能给他们续命——””
“是啊,是啊——”一个刚刚做过接骨治疗的老者仰起头:“这黑小白大夫可是一整夜,再加上一整天都没合眼了,连饭都没好好吃几口,仅仅午后到现在,我可是亲眼看着他手里救治了三十几个伤者了,小伤好说,简单包扎包扎就就打发了,你没看到来的大半都是重伤,折胳膊断腿的,黑小白他又认真,一个一个地隔开皮肉,续接断骨,然后再缝合皮肉,最后才包扎,每个人都是他在亲自动手,你说他容易吗?你还在这里乱嚷嚷!”
老者的话没说完,帐篷门口哗啦啦又抬进来四个人,都已经不哭叫了,伤势沉重,陷入昏迷了。
黑小白匆匆挨个查看,从几个挂在简易火炉上的药吊子里舀出熬制的汤药,先给病人灌,有个人牙关咬死根本灌不进去,黑小白拿筷子撬开嘴往进喂。黑小白自己却蓬头垢面的,衣衫也穿斜了,脚上的鞋子也耷拉着,两眼通红,嘴唇干出一层痂,却顾不得自己,匆匆地喂药,匆匆地止血,然后就开始给一个伤势沉重者做治疗。
小兵被这一幕看傻了。再也不好意思吭声了。
这时候门口一阵喧嚣,有人进来,后面簇拥着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简短装束,腰间悬剑,正是白老将军白峰。
“都说军中出了个神医,一夜一天功夫救治伤者无数,还把好几个放在从前根本没治的重伤患者都给救活了!我来亲眼看看,这样的人才可是宝贝啊——”白峰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
黑小白也抬头看。
双方目光这一对视,白峰首先愣住了。“咦?你——”
黑小白很淡定,点了点头,轻轻喊道:“白老将军,小人叫黑小白,梁州人氏,祖传医学世家,可惜小人从小淘气,学会的不多,只能做点接骨止血等小治疗。”
“黑小白?”白峰喃喃反问。
黑小白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白峰瞬间愣住,但是又马上醒神,笑了:“好,好好好,正好我们军中缺乏这样的人才,你干得好!”说着抬手来拍黑小白的肩膀,拍了两下,终于忍不住伸胳膊搂住这小伙子肩膀,狠狠地往怀里抱了一下。
黑小白看到老爷子眼中泪光晶莹,知道他其实一直在记挂自己,如今乍然见到孙子安然无恙地出现,他高兴。
黑小白咳嗽一声,举起两个血糊糊的手,示意老爷子不要激动过头,自己这里还在给人做救治呢。
白峰已经调整了情绪,低头抓住伤者的手,查看伤口,再看看黑小白手里的刀子,“好,既然断了就得接上,这样日后才能站起来重新走路。你用的什么麻醉汤?”
黑小白把手边半碗药汤递过去,“我自己配的。可能效果不太好,病人总是不等救治结束就疼醒过来。”
白峰闻了闻,给身后喊:“去把全营地的随军医生都集中这里来,还有救治点也合并到这里,叫他们听黑小白军医统一调遣,他们总是只治外面的皮毛伤,导致很多人就算死里逃生活得一条命,最后却还是残废一个。你这办法虽然眼前痛点,但日后能站起来重新走路,你给他们教教这方法。还有,你也跟他们学学麻醉的药方,军中现在使用的就是我前些年行军的独创药方,很有效的。”
黑小白正为自己配置的麻醉药不够好而苦恼,想不到老爷子一来就解决了实际问题。
白峰的话没有人不听,很快河谷地面上脚步匆匆,随军军医哗啦啦往这里撤,数不清的伤者也都被转移过来了。
白峰还有很多军务要忙,交代完这里转身要走,临走深深看一眼黑小白,“你放心在这里待着,家里,都好。昨夜一场遭遇战,将摩罗先行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要知道他们可是整个摩罗大军中最精锐的一部分!刚才战场清理下来,双方伤亡相当。倒是我们,缴获了一小半的先进军备,还有几千战马。我们要马上成立自己的骑兵队。有了摩罗小儿送来的这一批好马好刀枪,后面的战事会越来越有打头了!”
黑小白呆呆目送白峰被众人簇拥离去。
老头儿,都把自己折腾得走投无路无家可归了,还这么乐观!为
那些被传唤转来的军医,围了一圈看黑小白为重伤患者做治疗。
一切都很简单,军帐内,一张专用的行军木板床,床四周用白粗布拉一个帷幔,脚边的火炉上几个药罐子同时翻腾着白汽,他竟然专门用一口大锅里煮着包扎伤口的白布、接骨割肉的大小刀子匕首、缝合的钢针和白线……
黑小白本人则看着病人麻醉沉睡过去,就开始开膛破肚,或者剔开断腿断胳膊上的皮肉,直到露出白骨,然后一番续接,最后缝合皮肉,用浸透药汁的白布缠裹包扎。其实这些治疗方法,作为常年随军行走的军医,他们并不陌生,但这个叫黑小白的年轻人却似乎比他们更纯熟,更大胆,只见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就已经飞快地扒开皮肉见白骨,有些碎裂的骨片,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剔除出来,拼凑成一整片,再放进去,然后用胶质一样的药膏粘合,最后像女人缝鞋一样地缝合。血汩汩不断地流着,他竟然不怕,冲洗一下接着做。
“这得多狠心呐——我下不去手——”一个军医喃喃自语。
一个军医却忽然拨开众人,“来,我们跟着他做,这些人再不救治只怕连命都活不了了。”
黑小白回头,给他笑一笑,点了点头。
他这一带头,有些惊呆的军医们都如梦初醒,大家展开了新的忙碌。(未完待续)
456 谁人
界山河谷外一百九十里之处的一片开阔平地上,一座大营驻扎在此。
辕门高处,军旗猎猎,一块大青石上插着一杆冲天大旗,旗帜上两个大大的“东凉”字样迎风飞扬。
旗帜下便是东凉国西南大营秦简都监带领的一干人马在这里驻扎。
“都监大人,摩罗大军撤了——”飞龙军忽报。
秦简惊诧:“撤了?什么时候的事?向哪个方向撤去?不会是虚假消息吧?再或者,是虚晃一枪,然后就卷土重来?”
飞龙军面露喜色,“千真万确,撤了!向后直直撤去!撤退景象十分忙乱狼狈,旗帜乱倒,人马相踏,俨然是溃不成军的景象!倒像是遭遇了什么厉害对手,吃了大亏才不得不急急撤退的样子!”
“有这等事!”秦简从虎皮椅子上跳起来,“快去,再探,再报!”
飞龙军飞一般走了。
秦简望着墙上悬挂的军事堪舆图,打量一阵,回头喊门口:“刘载文你来看看,我们驻扎在这,往南这里便是摩罗大军本营,那么——这里,就是昨日午后飞龙军探知忽然冒出来的那一支摩罗兵所在地,不等我们摸清到底来自何方、人数多少、装备如何,竟然昨夜就与另一支人马相战,还吃了败仗,这,怎么可能?!”
叫刘载文的副将也皱眉头,“是啊,好奇怪的两支人马。莫名其妙就出现了,莫名其妙就败退了,既然这样,那还有另外一支人马呢,十有**是朝廷派来的援军吧,接下来他们应该马上会和我军联系。属下要不要带人前去迎接?”
秦简摇头,“先不急。等飞龙探子摸清楚究竟再去不迟。现在局势复杂,万一情况不实,是摩罗贼子做出的障眼法,我们这一去,岂不是要吃大亏?”
刘载文点头,不再坚持。
门口另一个副将大步进门,“都监大人,末将细细询问了飞龙军,末将觉得这支人马不像是陛下派来的后援。因为众所周知,我们东凉最精锐的部队就在西南大营和京中大营。西南大营的精良势力我们已经带了出来就在本次出征队伍当中,那这支人马只能是从京中大营调遣过来,但是你们想想,陛下会这么做吗?京中大营担任的可是护卫京畿要地的重责,陛下怎么会轻易调离他们来增援?如此一来,难道不怕后面东罕、荒水、白沙等国乘虚而入直捣京都?”
“李畅所说有理。”刘载文附和。
秦简的目光在行军堪舆图上划一圈,摇头:“管他呢,不管是哪里的后援,只要能帮我们赶跑摩罗军就是。本来我们这里紧绷的一口气,今晚至少能好好放松一下了,快去告诉伙夫营,叫早准备几样荤菜,今晚我们聚聚。”
说是聚聚,其实就是喝酒吃肉赏玩女人。
谁不知道秦简都监的营帐后面专门带了五六位美人呢。
李畅听了这话悄悄吐舌头,这秦都监,什么时候都不忘吃酒行乐,真是叫人无奈。
两个时辰后,飞龙军再次回报:“探明白了都监,撤退的是摩罗先行军,足有五万人马,本来要擦着大界山东边山脚迂回而过,然后包抄过来,从我大军东边最薄弱处发起进攻,以配合大部队从正面对我东凉部队发起的总体攻势。没想到在大界山下界山河谷口遭遇一批人马,发生一场遭遇大战,导致摩罗先行军措手不及,才大败而退,从而延误了摩罗大军从正面的总体进攻。现在所有摩罗人马都已撤退。足足撤出一百五十里地去。”
秦简欢喜无比,在地上大步踱行,“好啊,好啊,好——打的好,退的好——如此看来,事情十分明了:摩罗小儿想给我们来个后背插刀,让我们措手不及。但没想到还没挨近我军大营,就遭遇了陛下派来的援军,这下旗鼓相当,开了一场恶战。摩罗先行军狼狈而退,就连大军也退出一百五十多里距离!我们可以好好睡几天安稳觉了——刘载文你派人去大界山下接应朝廷援军。李畅你来给陛下起草八百里加急密折——把这次大战成果详细写上去,僵持了这么久,我们终于打了个漂亮仗。叫陛下也高兴高兴!”
刘载文快步出去派人。
李畅脸色有点犹豫,但是大帐门口哗啦啦涌进来另外几位副将,围住秦简七嘴八舌议论着这场忽然天外飞来的胜利,一个个笑呵呵的,都向秦简恭喜,说大好事,终于开始扭转局势胜了摩罗,以后在秦都监带领下一定会有更大更多的胜利。
秦简高兴,吩咐今晚准时开宴,美酒美女,一起助兴。
李畅顺从惯了,虽然心里不怎么好受,便一言不发过去草拟密折。
八百里加急,又是军事密折,那折子一旦发出,便换马不换人,人马累死,密折不可耽误片刻——一路飞速送往东凉国京都。
东凉国正禧皇帝接到密折打开后,两眼直了,嘴里喃喃:“忽然来了有力援助,还将摩罗先行军打得溃不成军,后撤一百五十里?就连摩罗大军也做了撤退?!所以,他们上表感谢朝廷支援?”
说着放眼看阶下两班文武:“我们,什么时候,发出了援军?而且是这么有力能打的援军?这等大事,难道朕会不知道?”
大臣们面面相觑。
皇帝努嘴,刘长欢将密折双手接过,送到站在最前排的尹左相手里。
接着,密折便成了公开的折子,在大家手中挨次传阅。
看过密折的人,一个个神色大变,一头雾水。
尹相国首先发话:“陛下,难道是陛下您……”
他那意思是,这支人马,既然不是大家公开商议表决后派出,那么就只能是皇帝陛下暗地里偷偷所派了,因为能暗中调遣这样能征善战的部队的,只有皇帝本人了。
除过陛下,全东凉国谁还有这个胆量,这个本事!
正禧皇帝摇头,神情茫然,他确实没有暗派人马增援。
“难道是……”他一边沉吟,一边目光炯炯地扫视阶下他的臣子们,说实话,他真的找不到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大举动的人才。
至高的皇权之下,只有温顺的服从,软弱的听命,还有自私自利的打算。
这样一帮被丰厚俸禄养得早就没有了刚性的人,怎么会有做出这等惊世骇俗大事的栋梁!
正禧皇帝心里千回百转,一万个念头在纠结,他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个为东凉国换来首次大捷的人,是谁。
只是,不便说,他也不想说。
他叹了口气,“拟折子吧,就说,‘卿等大败摩罗,朕心深为宽慰,望尔等能再接再厉,精诚团结,一切,以国家大局为重。’”
阶下文武百官们齐刷刷望着金殿上的皇帝陛下,耳边响彻着这份同样是要八百里加急送出去的折子的内容。
简短,平淡,似乎没有特别十分紧要的话写在上头。
这是什么用意?
有人迷茫,有人皱眉,有人两眼发直,就连尹相国那张精明过人的老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不解之色。(未完待续)
457 盲棋
“大人,学生还书来了。”
翰林院后院,小翰林腋下夹着一本泛黄书籍,脚步轻轻,在书架之前走着,目光寻找着老翰林。
他都已经把老翰林经常消磨时间的地方转遍了,竟然找不到老翰林那熟悉的身影。
正在失望之极,忽然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这儿呢——”
进门书库深处的一个低矮书架下,大堆陈旧书籍中,露出一张落满灰尘的老脸。
小翰林噗嗤笑了,“大人,您怎么藏这里了?”
老翰林站起来拍身上的土,咧开老嘴笑了:“天下虽大,无处藏身,唯有躲在这里,才能偷得片刻清净。”
小翰林一面替老翰林打土,一面皱着眉头:“学生刚刚听到了一个稀罕的消息。西南那边传来首战大捷的消息,但是这消息并不令所有人高兴,因为——”
老翰林摆手,打断小翰林,“因为这胜仗不是秦简带领的人打赢的,而是另外一支不知身份底细的人马!所以,我们东凉朝廷现在正在为弄不清楚这支人马的具体身份而苦恼,是也不是?”
小翰林抚掌,“老师您神了,您今天半步也不曾迈出书斋,连早朝也告了病假,又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是谁,我是东凉国年纪最大的翰林,仅仅在编修的位置上就蹲了三十年,等于日日夜夜泡在书海史料堆里啊,我要是还连那世道人心看不出个对穿透,我这些书也就读给了猪狗!”
小翰林点头,这个他早就信服万分了。
但是,老翰林他确实是一整天都不和外人接触,究竟为什么能把外界的事情一猜一个准,而且还看得比别人透彻一百倍!
“外面已经为这事吵翻了,一方面是欢喜,毕竟我们东凉这大半年来,竟然一直没有打过这样痛快的胜仗,听说好像死了两万摩罗兵呢,还都是精锐!不过,一方面大家好像都不怎么高兴,都在猜测那支神秘的部队究竟是谁派出去的——而且——”他压低了声音,凑近老翰林:“学生听有人偷偷议论,说很有可能是……”
老翰林抬手揪住了小翰林的耳朵,疼得小翰林跳脚:“哎哎哎,知道您老最喜欢猜谜了,好,那您老猜上一猜,他们都在怎么说!”
“他们说,这支部队,可能是白峰白老将军的人。而且,前面西南大营里连夜反水出走的那些人马,如今跟随着白峰白元帅。”
小翰林点头,“正是这样。只是老大人,学生怎么觉得这事有点不太可能呢,您想想啊,朝廷派人去抄斩白家满门,迟了一步,白家已经半夜起火,一把大火烧了个白茫茫真干净。朝廷的抄家令落了空,白家也从此没了踪迹。有人认定全部烧死了。也有人说借火逃遁了,不管如何,学生都觉得今天的结果不可思议,因为白老将军既然已经看透了朝廷的嘴脸,为什么还要为朝廷效力、带人去打摩罗大军?这样做有什么好呢?依我们皇帝的脾性,肯定落不下什么好!”
老翰林目光看着书库门口,还好沉重的木门是关闭的。
老翰林脸上骤然出现的紧张这才缓解:“猴儿崽子,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以后跟我老头子嚼嚼也就罢了,万万不敢外头乱说去!你有几个脑袋,敢说这个人的坏话!”
他伸出右手大拇指,冲着半空中竖了竖。
“你跟我糟老头子不能比!我如今已经是黄土埋了半截的老朽之人,又是半辈子出了名的毒嘴、厚脸、直性子!所以,这辈子上不得朝堂拜不得宰相,只能在这故纸堆里消耗着剩余的年岁。
你呢,你不一样。你花骨朵一样的年纪,正是上进的时候,可不敢因为一张嘴害了终身。”
小翰林吐吐舌头,“学生外头才没有胡说八道呢,也就跟您老这里说点实话。”
老翰林搔头:“说实话难呐,要听到实话更难!有时候想想,我们作为人这辈子活在世上挺没意思的,刚出娘胎那几年不会说话,急得爹妈天天教,后来好不容易学会了,却被开始要求什么‘非礼勿言’‘言多必失’‘君子慎言’……再后来进了官场,就更不能说了,要说也一天到黑说的全是官话、套话、假话、空话和吹牛皮的话!至于实话、真话、直话和心窝里的话,早就烂在心里成为粪便从***里拉出去了!”
小翰林差点笑破肚子。
但是忍着,长辈说话,不敢轻易讥笑。就算这老翰林有时候没大没小口无遮拦,但是该有的尊敬还是得有。
“唉——”老翰林扯着脖子长叹,“人,不好做呐!做人难,难做人!白峰这老头子,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才想了这样的馊主意出来。他这等于在和陛下下盲棋呢。”
“盲棋?”小翰林吃惊。
老翰林点头:“要我老头子看,他这步棋不高,相反,臭得很!”
小翰林扯长了脖子,做出洗耳恭听模样。
“啪——”一本薄书砸过来,在他头上弹了一下。
书落地,老翰林弯腰拾起书,“你呀,不要那么一本正经好不好?你是该上进,是该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胡说。但那都是在别人面前好不好,在我这里你就不要装了,我最见不得活蹦乱跳的少年人却做出一副少年老成老气横秋的嘴脸!我们做本真的人不好吗?”
小翰林嘿嘿嘿笑着告饶:“老师,大人,师父,糟老头儿,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都要被你点拨得晕头了。”
“这就对了!”老翰林憨笑,“关起门,在这书库里,什么狗屁的上下司关系,都见鬼去吧!我就是一糟老头子,你就是一狗屁不懂的小屁孩子!来来来,我给你说道说道这里头的圈套,你就全明白了。
如今这白峰啊,其实就是骑在虎背上了,骑虎难下懂不懂?骑上了,不能一辈子待在虎背上吧!得下来,怎么下呢,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这台阶怎么找呢,只能是将功折罪四个字了。在他看来,如今东凉国皇帝面前最大的难题就是江山的安危,就是赖在东凉土地上不走的摩罗大军。我们都知道秦简和他的西南大营抗抵摩罗军这么多日子,竟然丝毫没有进展,如果在这种关头白峰带人把摩罗打得落花流水,甚至赶出国去,白峰解决了正禧皇帝心头的大麻烦,那么,那时候的正禧皇帝还会将白家满门抄斩吗?”
小翰林点头:“要是我,就不会,肯定不会的。人家都立下那么大战功了,怎么还好意思动手呢。”
“非也非也——”老翰林摇头,“你这是以常人之心猜度君王的黑暗之腹了!”
“难道还要继续不留情面?那白将军还花这么大心血,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打个什么劲儿,最后不都徒劳无功,打了水漂!”
“所以说,帝王无情嘛。”老翰林额前白发索然,满脸忧患:“古来君臣关系,恰如婆媳之间,其中许多微妙地方,难以用言语描述。但是白峰走这一步,却是实在没路可走的选择。不过也好,看得出他终究是一腔热血,心中装着苍生黎民。就算最后朝廷不认这个账,但是天下百姓会认的。难成功则成仁,就算杀身成仁,也能全了一世英烈之名。只是,这一步看似简单,真要迈出去,一步一步走下去,却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小翰林眼神里也有了忧虑,“老师,那我们能帮上什么吗?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在刀尖上行走?”
老翰林点头:“静等时机吧,时机一到,我就进谏。自古武战死,文谏死,都是死得其所之死。”
小翰林还是迷茫:“那我能做点什么呢?”
老翰林手中书再次敲到小翰林脑门上:“你呀,就好好用功吧,实在想做点什么,等几十年后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你用手中如椽巨笔写下东凉史记那一刻,希望你还能保持今日如水清澈的本初心愿,如实写下我老头子今天分析的这些本质话语。”
小翰林更迷茫,大人这意思难道是说有一天,我会当上翰林院头领?真的会有这一天吗?(未完待续)
458 大病
兰梅端着半盆水,轻轻挨近床边。
陈氏在沉睡。
兰梅不敢打扰,端着水静静等待。
陈氏慢慢睁开了眼。她本来就长得美,加上保养得当,一直是个雍容华贵的贵太太。但是这一年来经历了再次怀孕、孩子流产一系列打击,她骤然老了许多,也懒于梳洗打扮,一天到黑睡在枕上昏昏沉沉,以至于浑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息。兰梅只能定时给她擦洗,又不断地燃上绿泥香,以压住那难闻气味。
兰梅将水盆放下,拧出湿毛巾,轻轻挨近,擦拭陈氏的额头。
陈氏一把抓住兰梅的手,“那边怎么样了?”
兰梅的手被抓得生疼,她不敢反抗,只是轻轻往出抽一下,抽不出来,便不抽了,低眉顺眼地回复:“听说一回来就病倒了,现在在角院里躺着呢,浅儿和万哥儿两个人在老爷跟前嚷嚷着让请大夫呢,刚才老爷打发刘管家去请了。”
陈氏沉吟,“病了?一回来就病倒了?”
兰梅点头:“消息千真万确,奴婢专门打发小丫头去瞧了,说躺在床上下不来,茶饭不吃,病得不轻。”
陈氏松开兰梅的手,慢慢坐了起来,靠着墙,脸色蜡黄,但是那眼神一点都不温和,相反冒出恶毒的神色来,“病得好奇怪,一回来就病了,还需要请大夫来瞧病?她本人不是就能看诊吗,还治好了那么多的妇女,难道到了自己身上,竟然就没治了?不会是小娼妇又玩的什么把戏吧?”
她居然用“娼妇”这样出格的言辞骂人。这可是头一遭。兰梅听呆了,也吓傻了。
大太太可是出了名的贤惠夫人,历来以大户人家的正房夫人自居,走路从来不会乱走半步,说话从来不会冒出半个脏字的人呀。
今儿是怎么了?
兰梅试探着开解:“她能玩什么把戏呢,虽然出去这一年时间,也长高了一点,成熟了一点,但依奴婢看来,毕竟还是太小,又是穷佃户家里出来的丫头,她的心思哪里逃得出您的法眼!”
陈氏却丝毫不领兰梅苦心拍马屁的情,把湿哒哒的毛巾丢进水盆,溅起一团水花,她慢慢躺倒:“去板凳房把柳妈给我喊来。”
板凳房?!
兰梅不由得身子一颤,心里一凉,根据她伺候大太太这些年的经验,只要是去板凳房喊柳妈来,说明大太太肯定又要针对什么人下手了,而且下的是辣手、毒手。
这回,难道是她,角院那个刚刚回来就病倒的哑姑?
柳妈很快就来了,她前面进门,后面兰梅就很识趣地从外头关上门,不敢在门口偷听,避进了旁边的小屋里。
柳妈站到陈氏枕边,看着陈氏的脸。
陈氏叹一口气,说:“又得你出手了。”
柳妈抬起眼,“没必要吧,去年一次差点打死,那时候即便死了也没人在意,但是眼下只怕不太好下手,老爷可是很看重她呢,毕竟她可是进过皇宫治好五皇子的人,算是给柳家立下了功劳,连老爷都到处说呢,可惜她年纪小,不然朝廷要封一个诰命夫人呢。”
陈氏喘一口气,“难道看着她坐大,一步步爬到高处,再把我们踩到脚底下?我有预感,这小女子虽然小,但是心不小,是个有野心的人,有一天她会报复的,到时候真要把你我的老底儿翻起来,叫老爷知道,我们还有活命的希望吗?”
柳妈轻轻哂笑,“不会那么夸张吧,她才多大!你我吃过的盐都要比她吃过的饭多!”
陈氏摇头,“我叫你不要大意,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这个人真是个祸根,留不得的!还有柳万,你也看到了,他那一身病竟然全好了!你不觉得心里害怕?既然她能治好,说明她找到了病根,如果有一天她把这病的根源原原本本揭出来摆在老爷面前,你还觉得自己还能活命?”
柳妈的脸抽搐了一下。
“乘早斩草除根吧。免得有一天成为祸患。至于怎么做,你看着办。我现在病成这样,说实话有些事心有余力不足,实在是做不到了。最迟三五日吧,我要听到你的好消息。”
说完,陈氏闭上眼养神。
柳妈站了一会儿,转身出门去了。
“心软了?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你想抽身不干?想得美!”陈氏望着柳妈的身影冷笑。
角院里,床上被窝内直挺挺躺着哑姑,她确实病了,脸色苍白无血,两眼无神,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柳万在地下踱步,走几步,靠近枕边,“臭婆娘,你说你病个什么劲儿啊,要是不病多好,我们就可以到外头去吃灵州府名菜了,你想想啊,什么的红烧五彩凤,凉拌三彩丝,还有干锅八味丸,哎呀呀那个香啊——哦哦,还有干锅软包子呢——”
他本来要馋别人的,却把自己的馋虫给勾出来了,稀溜溜地咽着涎水,“你赶紧好起来,我带你去吃!吃遍灵州府!”
绣花软缎枕头上的哑姑慢腾腾睁开眼,斜瞅一眼这没出息的小子,说:“呸——你去死吧!”
柳万气得瞪眼,刚要以牙还牙,这时候刘管家带着一个大夫走进了门。
“怎么不是谢大夫?”浅儿迎上来,“小奶奶说了,必得是谢玉林谢大夫来才好呢,去年谢大夫就给小奶奶瞧过病的,他最知道小奶奶的病况了。”
刘管家赔笑:“姑娘难道不知道,谢玉林早就出家啦!”
“出家了!”哑姑在帷幔内喃喃悄语。
刘管家补充:“这是灵州府人人都知道的事。他早就出家去了。我们大太太瞧病现在都请的是这位金大夫。”
浅儿无奈,“那就请进来瞧瞧吧。”
哑姑自己懒得动,任由浅儿折腾,把一只手从帷幔里伸出去,苫了一片手帕,然后才让大夫把脉。
那金大夫扣着手腕把了一会儿脉,摇着头说了一大堆诸如“气血两亏”“劳累过度”等半通不通的文言词语,然后开了药方,最后由刘管家送走了。
“药还配不配?吃不吃?”浅儿拿着药单子犯愁。
哑姑从帷幔背后探出头:“配,为什么不配?而且要熬,就去大厨房煎药的灶上熬吧,早早晚晚大张旗鼓地熬,最好叫全府的人都知道我病得要死了,靠汤药吊着这一条命呢。而且,你想哭就哭吧,就当我真的要死了,你很伤心。”
浅儿愣了愣,回味着小奶奶的话,点点头,小跑步去了。
傍晚时分,柳府大厨房里弥漫起了浓郁的中药味。
各院各屋来端晚饭的丫环仆妇们免不了好奇,都到灶边瞧一眼是哪屋主子熬药。
浅儿低头吹火,被柴烟熏得泪眼迷离,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叹气,“唉,我们家小奶奶啊,为了万哥儿的病,跑出去寻求慈母塔的神灵保佑,这一路上啊,吃尽了苦头,操碎了心,现在坐下病了,看样子是好不了了,唉唉,但愿各路神仙保佑,能让我们小奶奶好起来。”
各屋的丫环仆妇们听了这话,有跟着点头同情的,有面无表情当做没听见的,也有偷偷暗笑的。
兰蕊端着饭盘脚步沉重地进了双鹤苑,“三姨太,她竟然病倒了,请了金大夫瞧过了,现在熬药呢,看她身边的丫头那嘴脸,应该病得很重,丫环都哭成泪人了。”
三姨太眼里冒火:“想不到命运这样不公,我好不容易盼到她回来,就算我腹中胎儿已经没了,但是我要和她联手扳倒了那个毒妇,我就是死,也才能安然去死啊——谁知道她自己也病了——”
兰蕊垂泪,“那我们还是再熬着吧,等您好了,我们慢慢图谋报仇不迟。”
三姨太摇头:“我怕是好不了了,丫头你还小,你不知道我们做了女人的人,这身体本来就娇弱,我连着难产,一次一次地伤及身体的本元啊,再加上伤心过度和担惊受怕,我真是感觉自己不行了,就算心里不服,一口气强撑着在这里挣扎,但是当我闭上眼,我就知道自己真是不行了——这身子啊,就如那深秋枝头的枯枝败叶,更像那晚秋寒风里飘摇的蝴蝶……”说着大口喘气,好看的双眸里涌出泪水,“真是自己做不了主啊——”
看三姨太这忽然冒出来的颓败之象,竟然真的好像是不行了。
兰蕊又惊又怕,禁不住哭了起来。
六姨太听完小丫头的话,也是吓了一跳,“她怎么就病了呢?那么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儿!”
“听她的丫环浅儿说,好像是不治之症呢,浅儿在那里哭呢!”小丫头补充自己在大厨房看到的一幕。
六姨太顿时也落下泪来,“这可这么好?我这里还刚为她回来高兴呢?”
身边的柳眉也没了主意,“她本来就身子不怎么壮实,去年还被柳映按在石头上撞得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又被大太太下令拖进板凳房毒打了一顿,今年又带着万儿他们在外头跑了一整年——母亲你想想,就是铁打的身子骨儿也吃不消啊——”
柳沉风风火火跑进门来,脸上喜笑颜开:“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那个田佃户家的小哑巴啊,就是柳万的那个童养媳妇,她要死了,听说得了治不好的病!嗨嗨,她早死才好呢,大家早安生!”
“啪——”她脸上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脆生生响亮。
“不许红口白牙地咒人家死!也不许你这样幸灾乐祸!”六姨太瞪着女儿。
柳沉差点把肺气炸,什么时候她的母亲竟然护着那个小哑巴了?!(未完待续)
459 沉着
浅儿望着小奶奶的脸。
小奶奶却不看她,只望着柳万。
柳万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我知道的就这点了。但是我没有说谎,都是我从前跟在她身边时候,偷听她和心腹们嘀咕的。”
哑姑沉吟,“谢玉林和她有私情?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从前我只知道他们是表兄妹关系,但是没想到会有私情。”
柳万点头:“我们家所有人看病,都是谢大夫包了看。尤其她,最喜欢请谢大夫来了,一来伺候的人都会退后,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在屋子里嘀嘀咕咕。这事全中院的人都知道,只是瞒着老爷罢了。”
浅儿赶紧到窗口看看外面,其实外面早就天黑,角院的小门也匣上了,只是浅儿总担心隔墙有耳,万一叫别人听到屋里说这大逆不道的话,会招惹来祸端。
哑姑眉头深皱,望着烛火出了一会神,忽然笑了,“现在我想通了,那些从前没想通的地方,现在全通了。”
柳万猴儿脾气,一把抱住哑姑胳膊:“究竟你想通了什么,快告诉我们吧!”
“谢玉林只是普通亲戚关系的话,没有理由帮着她害人,柳府里几乎所有的姨太太,姨太太肚子里的孩子,包括生出来的儿子,还有你柳万,都曾经或多或少被她下药害过。你们还记着九姨太生出来的那个死胎吗,那也是药物中毒。我曾经很困惑,就算她给谢玉林很多钱,但是作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他也没有理由对她言听计从,害这么多生命。如果他们俩是相好,是情人关系,而且这些年一直藕断丝连,那么这一切就可以理解了。”
柳万的小脸完全白了,呆呆出了一回神,神色凄然地点头:“我小时候一直以为她就是我亲娘,所以对她很依恋,吃饭睡觉都离不开她,她也确实对我好。直到后来我醒人事了,偶尔一次偷听到她和柳妈的谈话,我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病不是天生的,而是她一直在偷偷给我喂药造成的。可怜我,一直把她当亲人,以为她熬给我的药都是治病的,哪里知道那药里本身就放了让我病情日益加重疯疯癫癫的有害药物。”
说到这里柳万眼里冒火,恨意明显,但是也伤心难忍,泪光盈盈。
浅儿伸手给他擦,同时叹息,“真是太可怜了。我们从前也根本不知道这样可怕的内情,只是远远看着你是少爷,吃得好穿得好,处处有人服侍,是世界上最有福的人,没想到会这么可怜。”
哑姑点头:“不过你挺聪明的,就算后来无意中发现了真相,你也没有马上指出来,而是继续装傻,跟她周旋,照你这么小的年纪,真是太难得了。”
柳万脸上现出一点羞涩,但是也得意:“我虽然小,但也不是真傻,我自然知道不能说出真相,一来我还太小,根本没有本事跟她抗衡,二来我一个没有亲娘的孩子,就算真揭穿了她的本来面目,谁会给我撑腰护着我呢?只怕连老爷都未必肯!再说她跟谢玉林一个鼻孔出气,只要他们咬死了不承认,依老爷的脾气他肯定没有本事找出证据来。弄不好到时候他们反咬一口说我疯癫病严重在满口胡说呢,那时候我就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说不定这条小命早在她手里交代了。”
哑姑点头:“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继续沉住气,不要慌,也不要怕,我们要做足了准备,一具揭穿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柳万神色担忧:“可是,我还是担心斗不过她。这个女人你不知道,真是心狠手辣,又歪主意很多的。”
哑姑沉吟:“谢玉林这条路看样子走不通了,他如果只是被金钱收买的普通大夫,那么等我见到他,我自有本事让他开口说出真话并且出面为我们作证。但如果他们是相恋多年的老关系,他又忽然出家,我现在感觉他的出家,肯定和她的情感纠葛有关系,那么,我们再去找他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未必肯站在我们这边。那么,只能走另外一条路了。”
柳万焦急:“是什么路子?快说出来我们听听!”
长安一直安安静静坐着,一边学习绣花,一边时不时抬头看这边三个人说话,她也看出气氛紧张,不由得丢下针线也凑了过来。
哑姑伸手摸摸长安的小手,“先不能说,说出来你们几个猴子脾气沉不住气,免得到时候添乱,还是我一个人扛着吧,到时候我们走一步看一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柳万和浅儿同时愣住,这是小奶奶说的话吗?自从认识她以来,她做啥都那么胸有成竹,很多时候根本事先不告诉你,所有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只能看着她冷静地应对,而身边跟着她的人,只能跟着她一直担惊受怕。好不容易这一次她算是提前告诉他们下一步的打算了,却现在又不愿意细说了,怎叫人不着急呀!
哑姑看他们实在想知道,便舒一口气,笑了,“也没那么严重的,只要我们问心无愧,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去走路,我相信这道路就不会走歪,也不会栽倒沟里去的。是这样,明天我们去找九姨太吧,她这一年小日子过得最舒服了,享受着老爷的专房之宠啊,又有儿子在眼前成长,她算是柳家大院里最幸福的女人了。我们需要把这严实的柳家大院撬起一个缝隙,只能从她这里找支点了。”
柳万不明白:“你替她接过生,但是她未必肯帮你,那个女人我不喜欢,太势利眼了。不是会记着别人恩情的人!”
哑姑下地在箱子里翻,翻出一个陈旧的布卷儿,笑了:“放心,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里自有叫她坐不住的东西呢。睡觉吧,我们养足了精神,明天出动。我这么装病换来的安宁肯定是短暂的,再不出手,只怕大太太那里要抢在前头了。”
柳万跳下地要看那个布包儿究竟是什么,哑姑已经吹灭了蜡烛,“睡吧睡吧,再胡闹我可要生气了。”
柳万听到她声音真是要生气的节奏,不敢再纠缠,乖乖爬上床,浅儿过来替他脱衣、盖被子,服侍他入睡。
夜幕深沉,哑姑却迟迟难以合眼,干脆瞪着圆溜溜的眼望着黑暗出神,柳万、浅儿等人毕竟是小孩子,很快就睡沉了。她却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大睡,她得把明天行动的每一步都考虑清楚。只有做到万无一失,才有可能获得成功。(未完待续)
460 血证
沐风居是柳府里最热闹的地方。
宝儿正在学步,几个丫鬟围了一圈儿,看着胖乎乎的小家伙扭着肉呼呼的胖腿儿,绕着一个圆形小木桌摇摇摆摆地走路。
“宝儿,笑一个——”
“宝儿,这边来!”
“宝儿宝儿,喊娘亲——喊爹爹——”
丫鬟们七嘴八舌喊着。
小宝儿被这些人喊得晕晕乎乎,干脆谁也不理,桌子也不扶了,送开手大步走起来。却只是踉跄了几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地面上早给他铺了一层软软的垫子,所以这屁股蹲儿一点都不疼。
但是他裂开嘴哇地哭了。
丫鬟们瞅着这可爱小模样都哈哈笑起来。
孩子哭得更起劲了。
“小蹄子们,还不快扶起来,就知道捉弄小孩家!”九姨太一边笑着骂,一边懒懒地从柔软的床上坐起来。
“小孩子家嘛,摔摔打打以后才结实呢,不怕,叫他自己学步。”柳丁卯和九姨太靠在一起,笑哈哈劝九姨太。
九姨太便也不计较了,给老爷娇媚一笑,说:“宝儿,真争气,还没一岁呢,就已经学习走路了,等以后大点老爷你可得好好请个武术师父教他练习骑马射箭,锻炼出一个结结实实的体魄,千万不要学那万哥儿,从小一个病秧子,现在就算是好了一点,可那身板儿、脑筋儿,终究和人家没病没灾的孩子差着一截子呢。”
柳丁卯被提醒了,“说起万哥儿,我还正要说呢,他自己主动跟我说要读书呢,从今日起我打算每天教他两个时辰。这孩子,也算是懂事,病了这些年,如今刚一好了,就知道主动学习上进。希望宝儿长大后也能像他哥哥这样好学有出息。”
九姨太气得偷偷翻白眼。
想不到老爷眼前有了宝儿这样玉雪可爱的儿子,竟然还惦记着那个病残儿。
丫鬟兰菊慢慢走进来,“万哥儿的童养媳妇到门口了。”
吓得李玉娇一个激灵,“她来干什么?”
柳丁卯笑:“这有什么可吃惊的?她是小辈儿,特地来拜见你这九姨娘,也是情理中的事,再说去年这个时候,你和宝儿母子都能平安没事,可是她接生的呢,论理我们都欠着她一个人情呢。”说着下床,穿上鞋离开,“你们娘儿们好好叙叙旧吧。一家子骨肉可算是团结在一起了,以后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不是很好嘛!”
柳丁卯在门口果然看到哑姑,和浅儿站在一起,见了柳丁卯躬身施礼。
柳丁卯现在看这个童养媳妇很顺眼,笑哈哈一摆手:“万哥儿呢,我要教他学习呢。”
浅儿赶紧转身去角院找柳万。
哑姑随着兰菊慢慢进门,给李玉娇见礼,不等丫鬟伺候,自己在一个方凳上坐了,目光清亮亮地看着九姨太,手在衣襟下摩挲,摸出一个小布包儿,慢慢递到李玉娇面前。
九姨太在心里暗骂一声小蹄子!
但是,不得不承认,李玉娇被这小姑娘自带的一种冷静和沉稳所震慑,真是活见鬼了,她要比九姨太年纪小,辈分也小,凭什么一进来就把这屋里的气氛给压下去了,好像她才是这屋里真正的主人。这气氛,丫鬟们自然也感受到了,她们早就不笑了,就连宝儿也不淘气了,瞪着好看的眼珠子咕噜噜地看着这个忽然闯进来的陌生女子。
“什么呀?”李玉娇嘀咕。
“你打开不就知道了?”哑姑终于说了她进屋来的第一句话。
快一年不见,这小女子,还是那副不傻不愣不冷不热油盐不进的模样。
九姨太心里有点恨,但是也有点怕——真是奇怪,她竟然真的对这童养媳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怕,总感觉这小女子心思深沉,自己难以摸清,所以禁不住有点害怕。
李玉娇颤抖着手,慢慢解开布包,里头一卷白粗布,等展开,这粗布脏兮兮的,上头糊脏了一大片,暗红中泛着黑色,看样子似乎像……血迹?
“哪里来的血?”李玉娇丢开白粗布,“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哑姑冷冷笑一声,“你的孩子留下的血痕,不给你看给谁看?”
九姨太瞬间生气,也冷笑:“是我当初生宝儿留下的血痕吧。你可真行,留着这个就是为了今天来给我看?什么意思呢,还不就是想从我这里索要一些幸苦费罢了,我知道,你当初给我母子接生,保我母子平安,这是大恩情,我记着呢,自然不敢忘!但是你也不想想,你如今日子过得也不错,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奶奶了,你还缺什么呢?连朝廷和知州府都认可你呢,老爷也把你当宝贝供着呢,我一个做小老婆的,又能帮你弄到什么呢?”
她这是撕破了脸,说出心底的话。
几个丫鬟禁声,怕宝儿哭闹,抱上他到侧屋去了。
哑姑用左手指甲剔着右手的指甲,深深看九姨太一眼,“如果,这不是宝儿的血痕,而是你另外一个孩子留下的呢?他一出生就是死的,都不曾来得及在这世上拥有自己的名字,就已经死了。”
九姨太差点跳起来,这小女子究竟什么意思?她的孩子死了她自己知道,难产而死的。可是为什么要留他的血痕呢,这暗红中发黑的血痕有什么好看的?
哑姑的眼神还是很冷,声音也是冷的,“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你那个孩子的死因,不是难产,而是被人害死的,你的饮食当中被人下了毒,那毒药是经过好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渗透在你的饮食里。你体内积攒的毒素,都被那个稍大的孩子吸收了,他死了,你和你的宝儿才幸免于难。多亏你怀的是双胞胎,要只怀一个的话,你母子这会儿已经死了快周年了吧,真要那样的话,咱们柳老爷会不会现在就给你准备过周年祭呢——”
李玉娇把布卷裹上,又打开,又裹上,她的手颤抖得厉害。
忽然站起来,“不可能!你胡说什么呢?这哪里来的话?你要知道,我可是老爷最宠爱的姨太太,在老爷的眼皮底下,谁敢下药害我?你不要信口胡说!”
她嘴里这么否认,但是眼神里满是惊恐,她其实心里的第一感觉是,这是真的,哑姑这小女子没有说谎。
哑姑淡淡一笑,望着九姨太衣裳上精致的刺绣花儿,那花儿娇艳,绚烂,一大片一大片的,把衣领、前襟和衣袖口点缀得更加好看。
她望着花儿走了一会神,站起来,“何必自欺欺人呢。你不觉得自己能顺利生产,多亏了运气好吗,那时候正好我出现了!你不感恩我我不强求,我也不喜欢被人动不动感恩。但是,你不能靠着好运气活一辈子吧,作为亲生母亲,也不能不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报仇雪恨吧?下手的毒妇是谁,你比我清楚。我把话送到就是。我走了。”
她真的走了。
九姨太望着眼前的粗布包儿走了神。
许久,她把这片血痕黯淡的粗布捂在眼上大声哭了起来。(未完待续)
461 记恩
哑姑刚到角院门口,浅儿跑出来,“小奶奶,王巧手来了,早等了好一会儿了。”
王巧手?
哑姑嘴角露出淡笑,这个接生婆忽然来访,会有什么事儿?
角院的院子里果然站着王巧手,她明显胖了,一张大白脸上满是欢笑,冲上来一把就拉住哑姑,“我的好小奶奶呀,可算是见着你了!可把老婆子我想死了!”
她会想我们小奶奶?这什么情况?难道是来找我家小奶奶什么麻烦?
浅儿心里纳闷。
但是小奶奶似乎不吃惊,依旧淡淡地笑着,客客气气地给王巧手见礼。
眼前的王巧手明显不是过去那个穷婆子王巧手了,看得出她如今也是有钱人了,身上穿着九紫稠的外衫,打扮得精致富贵,一张白胖脸上精神饱满,满脸欢笑,衣袖下露出来的手腕上戴着一枚黄澄澄的金镯子。
哑姑轻轻说道:“王大娘好,一向不见——”
“可不是一年时间没见了——”王巧手拉着哑姑,带头进门,竟然像在她自己家里一样主动,进门后一把将哑姑按坐在凳子上,忽然挨下身去,深深施礼,“小奶奶,老身我是特地向你求教来了——”
骇得浅儿哑声,这老婆子又来找什么麻烦?
哑姑倒一直坦然,拉住王巧手的手,“不要客气,我也从你身上学到了好多有用的东西呢,以后还有很多请教的地方。”
奇怪的是,王巧手不像是来找麻烦,而是一脸真诚:“老身没有说谎,老身真是跟你学手艺来了。去年亲眼看着你给九姨太接生,又救活了乔妈母子,老身我可算是这辈子有福气,就你那两手我回去在接生过程里一用,还真有用得很,小奶奶你不知道,就凭这一点,老身我多救了好几个难产的妇女呢。好多人问我哪里学来的,老身就告诉他们,是你,柳府的小奶奶,接生仙手啊——可惜老身福气薄,没学到更多。如今你回来就好了,你的恩情呢,我可是记在心里不敢忘的,以后带着老身吧,就当我是个小徒儿,跟着你这大师傅学呢——再则呢,也叫老身有机会报答报答你的恩!如果小奶奶不嫌弃,现在就收了我做徒弟吧——”
王巧手快人快语,急性子脾气,说着还真要下跪去拜。
哑姑赶紧伸手拉住,“真是使不得的王大娘,这样吧,我看是实心要和我交流妇科方面的经验,我也就不卖关子,这样吧,我们多交流,多为灵州府的产妇和婴儿做点事儿,也是积德行善呢。尤其多为请不起郎中的那些贫苦人家接生,是大好事——”
说到这里看浅儿,“这几天我新写的那本册子,你拿来给了王大娘吧。也许对她有用。”
浅儿又惊又气,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阻拦,心里却一万个不愿意,这个小奶奶啊,真是太好心了,辛辛苦苦黑夜白天写出来的医术册子,怎么说送人就送人呢?前面送了兰草一本,这叫人没话说,兰草姐姐是小奶奶身边的人!后面又给梅家镇子的徐歪嘴徐郎中送了一本,这个浅儿也没话说,毕竟那徐郎中也是个不错的人!可现在怎么毫不犹豫地又要把这一本送给王巧手呢?王巧手是什么人,只是灵州府一个接生婆罢了,一个势利眼的恶婆子罢了,浅儿对她印象很不好!
浅儿慢吞吞地拖延着,心里盼望小奶奶只是嘴上随便说说,不会真的就这样送给王巧手。
“浅儿——怎么不去拿呢?”小奶奶催。
浅儿无法再说什么,气鼓鼓从桌上一个匣子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嘭一声,重重放在王巧手面前的桌子上。
以前小奶奶熬夜在灯火下写这种册子的时候,浅儿不知道那是什么,自然不知道这些纸张的价值。
现在自然是知道的,这纸上头写的可都是小奶奶在医学方面的一些例子和医治办法、用药配方,认穴和施针秘方等。这些可都是很值钱的,从兰草姐姐如今能独当一面开一家万记就能看得出来,从徐郎中那高兴的神情也可以看得出来。
现在这册子拿出去卖钱的话,估计会有人抢着要。
想不到她这么一张口就要送给一个叫人很讨厌的王巧手。
浅儿为小奶奶不值。
王巧手接了册子翻开看,看了几页,摇头,“老身不认得字儿啊,这黑压压的都写的什么呢?”
说着把册子递了回来。
浅儿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哑姑也吃了一惊,王巧手不识字,这倒是她事先没意识到的,其实身边的妇女识文断字的真没有几个,都是社会底层的人,再说眼下的社会提倡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注重女子才学教育。所以王巧手这样的妇女不识字很正常。
浅儿接了册子,高兴得眉花眼笑,现在看王巧手竟然觉得有点顺眼了。
哑姑却似乎深感遗憾,打量着王巧手,“您不识字,凭借经验硬是练出了今天的接生手艺,也算是很不容易了。以后这样吧,我们合作,遇上那些难产妇女,我们两个一起想办法,也能互相学习。”
王巧手抬手一拍她自己大腿,大笑:“这才好呢,正是老婆子我盼望的好事!那我们可说定了啊,以后小奶奶带带我这睁眼瞎的老婆子。”
哑姑笑眯眯看着王巧手,她头一回发现这王巧手原来是个挺爽快的人,心里有啥说啥,笑声也大,完全不像这柳府里那些扭扭捏捏的太太姨娘小姐们。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九姨太的产房里,她当时接生失败,忙活得面红耳赤的,脾气也大,现在才发现这竟然四个月有心人,仅有的几次接触,她竟然偷偷学走了自己的接生的那点技巧,现在还能赶来讨教,说明是个有上进心的人。这样的人,正是她重归灵州府来,想要寻找和借住的。这以后,少不了要多打交道。
王巧手果然爽快,说完意图也不啰嗦,起身告辞要走。
浅儿送出去,再返回来,摸着桌子上那册没送出去的册子,笑了:“这会我得藏起来,面得你见人就送,辛辛苦苦对着灯火写出来的,却随便就送了人,实在是太可惜了。”
哑姑噗嗤笑了:“小蹄子,怎么学得这么小气了,再说我也不是随便胡给的,这王巧手,我之前确实没想到,竟然是个有心人。可惜她不识字,不然这本《哑姑玉经》送了她,也是合适的。”
浅儿悄悄吐舌头,“她竟然敢说以后还要跟着你去接生,现场现学,她安的什么心谁知道呢!小奶奶我们可得当心了——”
哑姑拍了拍浅儿的肩,“你怎么学得越来越厉害了,跟当初的兰花一样的伶牙俐齿尖酸刻薄!你想过没有,我们来了这几天,除了老爷吩咐刘管家送些必须的日用品,各屋各院还有谁亲自来见过我们?都没有,一个个的,不是不愿意见,就是没胆量见,也就只有这个贫贱的老婆子还敢来,你也看到了,她现在也算是有钱了,却还是愿意来看我们,说明她是个本性真诚的人,也是念着别人旧恩的人。就算她对我们是有所意图来的,也不怕,你我这几个小女子,有什么可以让她图谋的呢。”
浅儿呆了一会,小奶奶说得有道理,她这才点头笑了。(未完待续)
462 说旧
一个晴朗的白天过去以后,后面迎来了一个清朗的夜晚,
天一黑,一个大月亮挂在山坳高处的夜空,把大片清辉洒满整片山谷。
黑小白带着军医们做了一整天伤患诊治,直到落日时分才匆匆吃了一口饭,接着又开始治疗。
伤势不重的,别的军医都可以处理,那些沉重的,甚至已经断肢的,便都抬来等着黑小白亲自动手。
黑小白忙得脚不点地,额头的汗水渗出一层,又一层。他却不叫一声苦,倒是乐呵呵的。
白峰安排完夜晚的布防和明天的行军计划,这才便装赶来。进门先望着黑小白和军医们忙碌的场景看了一会儿,这才笑了,“好,好啊,黑小白你这孩子挺能干啊,我听说你不但能续接断了的骨头,还把以前我们军中根本不能医治只能放弃,眼睁睁看着去死的伤患也医治了几个?可有此事?”
黑小白抬衣袖擦一把额头的汗,咧嘴给白峰笑笑,“也不是全部都有希望医治。那些伤了内脏和大脑的,肯定没法救了。但是断了骨头的,不管是腿骨还是手臂,这都是硬伤,是能治的,有麻醉汤起作用,也不是十分的疼。只是遗憾,没有更好止血药和接骨生肌药,伤者要多受好些疼痛呢。”
白峰转着查看已经做完治疗的士兵,有正在昏迷的,有安静躺着的,大多数还是疼痛难忍,不断地呻*吟。
白峰一边看,一边点头,眼神里一会儿是对伤患疼痛的怜惜,一会儿又赞叹黑小白这接骨疗伤做得好,看完又到正在忙活的军医们跟前来,拍拍黑小白的肩,“孩子,你忙活一整天了,也要抽空儿歇歇才是。来,陪我吃杯茶,我有些事要说。”
众人都拿敬佩的目光看黑小白,一个年长军医推一把黑小白:“去吧,白帅看重你,你应该高兴才是。”
黑小白衣服也不换,再说这行军营中也没有专门喝茶的地方,白峰首先在地上一块石头上坐了,黑小白在他对面坐下,有小兵端来两杯温水。
白峰首先喝一口水,呵呵笑:“打仗行军,就是这条件,委屈你了孩子。”
黑小白摇头:“不算委屈,和那些已经送了性命、受了重伤的兄弟们比,我算是幸运得很了。”
白峰目光热切,温和,亲热地看着黑小白,那神情当中的慈爱掩藏不住。
黑小白怕他真情流露,禁不住喊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便故意不和他目光对视,只是低头喝水。
白峰从兜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解开,里面一个手掌心大小的厚厚书册,递给黑小白:“这是我行军几十年,积攒的常见伤病例子和治疗方子,尤其有你需要的冻血膏和接续草制作配方。这些药材都是行军途中随处可采到的,制作方便,价值便宜,只是琐碎些,我看你耐心不错,等配起来对你治疗这些伤患大大有用。”
黑小白低头看,看了三五页,脸上露出欢喜,站起来恭恭敬敬作揖:“谢谢白帅。这冻血膏是止血的,接续草能促进断骨生长弥合,这都是我们部队中最需要的!”说完就要走,着急去配药,帮那些处于痛苦中的伤者解决的问题。
白峰伸手拉一把,拉着黑小白继续坐下,月色从军帐门口投进来,映照下,白峰的脸上显出深重的沧桑来,他的老手拍抚着黑小白的手背,语声迟缓:“给你说句交心的话,我近来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头一场大战,我们能赢,只是运气占了大半,那摩罗军进犯以来便一路极少遭遇强劲抵抗,所以渐渐有所防备,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这里会埋伏一支劲敌,所以才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后面这仗还怎么打,可就越来越难了——”
黑小白本来一直躲避,不想叫人看出自己和白峰的关系,现在骤然听到白峰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再加上白峰的神态、语气,竟然是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想起爷爷历来是个看得开的人,今晚这么忧患伤感,是不是形势真的对白家越来越不利了?他不由得痴了,心里也不由得有些伤感。
白峰忽然站起来解开衣扣,脱下衣衫,露出脊背来。
“你过来——”白峰看着黑小白喊。
黑小白跟过去,眼前一个宽大的脊背,脊背上竟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他呆呆看着,尤其一个最大的伤疤,竟然扭结成一个大疙瘩,这需要忍受多少痛苦才能长成这样啊。
白峰一把抓住黑小白的手,反过去压在自己脊背上,黑小白手腕颤抖,不由得用手心摩挲这硕大的疤痕。
大帐内的兵士们也都被这骤然露出来的一幕惊骇了,纷纷停下手头的活儿围过来看。就连那些痛苦挣扎呻*吟不止的伤者也都不再出声,一个个扭过头来远远观望这边。
白峰苦笑:“很多伤疤对吧——南征北战几十年落下的纪念啊——那个最大的疙瘩,是在我朝一世二年的秋天,我们带军攻打大界山时候被敌人从背后砍了一刀,幸亏有个亲兵机灵,从背后挥刀替我挡了一下,这才救下了我一条命,我是活了,可是那小兄弟受了重伤没能救活,这刀疤一天天蜕化,最后拧成了这个疙瘩。”
这个最大的疙瘩其实不是最让人惊骇的,大家的目光被疙瘩旁一道紫色的斑痕吸引。
疤痕足足有五寸长,丑陋难看。看样子是箭伤,这一箭确实凶险,再往左边挪一寸,可能就伤着心脏了
白峰似乎知道黑小白的目光看到了那里,缓缓解释:“那是我朝一世五年的春天,我带着大军越过采云山在东南边界和三家蛮荒小国展开鏖战,那是真正的血战啊,连续战斗十四个日夜……唉,不提不提了,往事已矣,一切已经过去,只有这背上箭伤,在时刻提醒我,家国安宁,来之不易,是多少年轻儿郎在用生命换取。”
白峰的声音忽然变得激愤无比,抬起头来,目光郎朗望着眼前所有的人,“世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又有谁知道,这其中要经历多少心灵与血肉的撕裂和熬煎?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孩子你们记着,作为一名将官,一个身负万千生命和平重任的人,有时候你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服从命运的安排,承担命里注定的结局,你真的无能为力,一点办法都没有!”
黑小白娇嫩柔软的手心终于落定,轻轻抚摸这道丑陋无比的紫色伤痕,同时看了看自己手心里握着的弓箭,得需要多粗多长的一支箭才能把人射出这么丑陋扭曲的一道疤痕来?那得经过多么严重的剧痛?
几个躺着的患者远远躺着看到,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哭什么”白峰却有些幽默地笑起来,“箭头上有毒,为了彻底拔除毒伤,军医用刀子剜肉、刮骨,我痛昏死了三回。我那小孙子琪儿啊,小时候最喜欢摸着我的脊背问我了,爷爷你当时疼不疼?哭鼻子了没有?我总是告诉他,我不疼,没哭,我是堂堂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怎么能哭呢!呵呵,我竟然是怕小孙子笑话我,我老头子其实在孙子面前挺爱面子的!但是现在我告诉你们,疼,我不是铁打的,怎么会不疼呢?!我也哭了,当时受不住就大声哭。惹得满营的将士们跟着抹眼泪。”
几个兵士悄悄摸起了眼泪。
白峰的手盘绕到身后,自己指着最下面一个暗红色圆形伤口,“算起来这是我身上最后一次落下的伤痕。不是流矢飞箭也不是长剑大刀,更不是敌人伤我,是我自己在这里刺了一匕首。”
苍老的白发在风里摇摆,目光深深地看着所有人,忽然笑了,“孩子们,你们都要记住了,有时候最强大最致命最阴毒的敌人不是明刀明枪的敌人,最邪恶的战斗不是和敌人之间,而可能是和自己的亲朋好友之间,甚至是曾经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那是我朝二世二年,已经是全国战斗结束,边境安宁,天下太平的时候了……唉,说起来你们不会明白的,你们这辈人啊,都还小,不要说你们,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至今都不能明白彻底地想清楚这件事,何苦是你们。”
黑小白忽然插嘴:“这匕首,究竟是谁刺的?”
黑小白的声音冷峻,低沉,好像他骤然苍老了几十岁,不再是那个刚刚长成的青年,而是一位饱经了人世沧桑的老人。
白峰似乎愣了一瞬,有些艰难地咽一口唾沫,他在犹豫要不要回答。
黑小白似乎听不到答案不甘心,“就算在有朝一日你不在了,我们这些后辈小人,心里要恨你那些仇敌,至少也知道该去找谁报仇。就算我们不报仇,至少也该叫我们知道,谁是朋友君子,谁是敌人小人,不然我们万一敌我不分难辨真假呢?”
白峰叹一口气,“你说得有道理。这一刀确实不是我自己刺的,从背后插我一刀的,就是秦简,如今西南大营都监,从前我麾下一名爱将。是我一手提拔培养起来的。我这一辈子打仗无数,培养的将才也很多,大多数都行事正派,心地纯良,只有这秦简是最出格的一个。都怪我当时眼拙,没有看出这个人以后的路数。唉,都怪我识人不清,才加剧了后来的艰难呐!不提了,如今再也不提了!”
一个老士兵忽然站出来,一脸愤慨,气得连身子都在打着摆子颤抖:“原来在老将军您背后下黑手的果是秦简这小人,当时我听大家偷偷议论说就是他,要手刃了他,可惜老将军您不承认,还说是您自己刺的,您一心护着那秦简,我们也就没办法了。唉唉,您说您老啊,为此让多少弟兄寒心呐!”
说完跺脚,神情痛苦难当。
白峰也是愤恨难当,剧烈地摇头:“都是老头子我妇人心肠,总想着他太年轻,给他一个机会,盼他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毕竟是我眼看着一路成长起来的人才呐,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要培养这样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啊。谁知道他表面上装作悔改的样子来欺瞒我们,背后却暗做手脚,偷偷走了尹左相的门路,还极力撺掇我归隐,等我交出帅印,归隐乡野,他就顺顺利利掌控了西南大营。”
老兵摇头:“岂止是一个西南大营,他的手早就能遮盖天地了,这些年来,我们甲子兵任由他摆布欺凌,没少吃亏。我们日子艰难,但心里总是感觉有朝一日白老将军会重新出山,重新召集昔日旧部弟兄,我们重新竖起白老将军的旗帜,大家轰轰烈烈地好好打上几场胜仗,立些大功。也好出出弟兄们胸口这憋闷了许久的闷气。还好还好,苍天有眼,让我们盼到了这一天呐!”
“是啊,是啊——如今我们跟着白帅,哪怕是刀山火海出生入死,也都值了!”随着语声,大帐门口哗啦啦涌进来黑压压一批人,正是军中一些老部下。听到将军帐中夜坐怀旧,一个个心情激荡,禁不住围了进来。
白峰穿好衣裳,伤感低沉神情一扫而过,笑哈哈给大家抱拳,“好好好,既然我们有缘分再次走到一起,我白峰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也会带大家打出一个名堂,拼出一个前途!”
黑小白默默退后,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心里也不由得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有这样智谋双全的将才带着,不愁打不了胜仗。不愁白家最后不翻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