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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姑玉经全文阅读

作者:白子袖     哑姑玉经txt下载     哑姑玉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03 怪女

    珠宝店掌柜前面带路,哑姑浅儿长安三人跟着他穿过万户巷,穿过一条斜着的巷道才到他的家。

    珠宝店掌柜一边开门,一边转过身解释:“小可姓风。小女叫大梅。这孩子多年不孕不生,为这事没少受委屈,脾气也变得有点怪,你们不要见怪。”

    哑姑轻轻摇头示意不会见怪,一个女子怀不上孩子,在这个时代肯定日子不好过,所以她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来面对。

    等进门,浅儿首先皱眉,揉眼睛,屋子太黑了,她跟在哑姑身后嘀咕:“他怎么让女儿住这样的屋子啊?这也太差劲了吧?他自己开那么大的店面,卖那么多珠宝,还忍心把女儿塞进这黑屋子里住?真是够小气的!”

    哑姑冲身后摆手,浅儿赶紧闭嘴。

    这屋子人刚进来确实黑,但是站了一会儿眼睛就适应了昏暗的视线。

    眼前能看到一张床,床上直挺挺睡着一个女子。

    女子听到有人进门,撩开眼皮扫一眼,看到哑姑等人进来,她竟然一点都不惊讶。

    风掌柜喊:“大梅,起来了,大夫来了——”

    叫大梅的女子脸皮闪了闪,冷哼:“什么大夫?谁让你又请大夫了?都是些狗屁本事没有的江湖骗子,骗走了我们多少钱,我吃的药能堆一座小山了吧?屁用没有!这肚子还是瘪瘪的,不要说怀上孩子,就连个小猫小狗也不见怀上!”

    这话惹得浅儿噗嗤一声笑了。

    哑姑赶紧伸手在浅儿手上拍了一巴掌。

    大梅倒是没生气,她坐起来瞪着眼睛打量浅儿,“怎么,你不相信啊?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我真是要被我爹爹逼疯了,天天请大夫,会看病的请,不会看的也请,江湖游医更请,我简直要成药篓子了!”

    乘着她说话,哑然绕着她转圈,把这大梅前前后后看了个遍。

    风掌柜被女儿反驳得哑口无言,只能苦笑,“这孩子,嫁过去七年怀不上孩子,就被婆家赶回来了,说什么时候治好病什么时候他们才来接人——唉,这样的病,哪里治得好呢,我真是想尽了办法呀——”

    眼前的他,不再是一个精明过人的珠宝商人,完全是一个苦情无奈的慈父。

    “你成亲七年,一直就没有怀上过?”哑姑忽然问。

    大梅很不耐烦地摇头,“走吧走吧,那些比你们年岁高、经验丰富的老大夫都拿我这病没治,你们几个比我还小的小丫头就不要装神弄鬼地哄我爹了吧,我爹是有病乱投医,心智早就被我折磨得不正常了——但我是清醒的,所以不要妄想从我们这里骗走一分钱——”说着真的起来下床,要驱赶哑姑等人。

    “唉,就是因为总是怀不上,受尽了婆家的虐待,硬是把我一个懂事乖巧的女儿折磨成了这副样子。”风掌柜望着女儿连连摇头。

    这大梅脾气确实差,她说着真的动手来推,一把将浅儿推出去,再推长安,最后来赶哑姑。

    哑姑一把捏住大梅的手,“你是不是月例正常,癸水每个月都来,量和颜色也都很少有变化?你腰不疼腿不酸?你夜里很少失眠做梦?”

    大梅更不耐烦了,她爹请来几乎所有的大夫,包括那些所谓的神医,一个个见了她问的无非就是这些问题,都老掉牙了,她也早就听腻了,也回答腻了,她推一把哑姑:“走吧走吧,不要等着我拿笤帚疙瘩赶你走!”

    哑姑跳着脚躲开,再问:“你丈夫有几房女人?除了你还有姨太太吗?有小妾吗?有通房丫头吗?她们都生出过孩子吗?”

    一连串问题彻底把大梅惹翻了,她真的顺手操起一个笤帚,咣一声兜头咂下来。

    疯女人真下手啊——哑姑跑出门。

    风掌柜苦笑,赶紧过来护住哑姑等人,“姑娘,我女儿脾气越来越不好了,请你们不要见怪,都是生不出孩子害的,她原来多好的一个女儿,温柔又贴心,唉,老天爷不开眼,这样的好女儿怎么就是怀不上孩子呢?”

    哑姑干脆问他:“你女婿几房老婆?都有孩子吗?”

    掌柜眨巴眼睛:“就我女儿一个女人啊——”

    哑姑好奇,追着反问:“为什么只有一个?你们男人不都喜欢三妻四妾吗?你这女婿为什么能例外?看你们家的势力,女婿应该能娶得起二房三房啊。”

    掌柜不说话了,脸色有点为难。

    哑姑一看这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想不到大梅自己把头探出门:“是我不叫他再娶,我就是个醋罐子,有我在他不敢娶第二个,我们家也不使唤丫鬟伺候!”

    她说完挥手:“走吧走吧,小小年纪不要到处学着骗人了,小心叫坏人反过来再把你们给骗走卖到窑子里去!”

    这大梅确实豪爽又直接,有啥说啥,丝毫也不扭捏。

    但浅儿哪里受得了这样粗野的女子,她示意小奶奶快走,在这里占不到便宜,只能吃亏,更不要说看什么病了,这疯女人连手都不肯伸出来让把脉。

    但是哑姑不走,抬起头看大梅,笑了:“你这脾气倒是真好,豪爽,大气,不藏着掖着,我喜欢!而且,你的病我能治,保证能治好!”

    掌柜和大梅同时吃惊,喊出声:“真的假的?”

    掌柜是惊喜。

    大梅是愤怒,她以为这小女子还在继续骗人。

    哑姑不再兜圈子,“实话实话吧,我初步断定,你没有病。不能生育的是你丈夫。他有问题。”

    这话真是大晴天头顶上滚过了一个响雷。

    把风掌柜和大梅都炸蒙了。

    浅儿也很吃惊。

    只有长安听不到大家说什么,她乖顺地跟着小奶奶,眼亮晶晶看着眼前惊讶得脸都变了形的父女俩。

    忽然一个身影窜起来,一把抱住了哑姑脖子,“真的吗?我真的没问题吗?姑娘姑娘,你不会真的懂医术吧?那么多那么多的大夫一个个都说我这里有毛病哪里有毛病,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说我没有毛病,有毛病的是他!姑娘你没有信口胡说对不对?你真的看出来我没有病,我能怀上孩子?”

    她的手勒得哑姑眼泪都出来了

    浅儿、长安赶紧帮忙把这疯女人的手从小奶奶脖子上往下掰。

    大梅干脆自己松开手,跳着脚笑:“爹,爹,你听到了吗,不是我的毛病,是那个王八蛋,是他,原来他才有毛病呢,他就是个只吃食不下种的公鸡呢,这些年还一直骂我是不下蛋的母鸡,害我受了多少冤枉气呀,还不敢还嘴——呜呜,这些年我在他家里都过的什么日子呀啊——”

    她居然抱住哑姑大哭起来。

    哑姑拉起她的手,之前观察过起色,现在看手,试着把了把脉,大梅身体确实挺好,就算已经吃了好多她爹买来的药,也看不出损害到多少,这样的条件,要是遇上健康的男人,不出三个月保证怀个大胖小子。

    “要么把你丈夫请来我给看看,如果有希望治好,吃点药可能就好了。如果治不好——”哑姑为难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男人治不好的话,女人还想怀上孩子,这事情就麻烦了,出路自然是离婚再嫁,可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离婚一说,只有男方不要女方休掉的,没听说哪个女人敢离婚再嫁。就连自己,也没有勇气公然说离婚,只是哄着柳万写了个休书。这休书以后不一定能发挥作用呢,毕竟是一个孩子写下的休书,写的时候人家家长又不在现场,所以到时候会怎么样,还真是前路茫茫呢。

    “那我改嫁!”想不到大梅张嘴就喊。

    不等哑姑的惊讶回味过来,风掌柜来了句更猛的:“那当然离,他都不生育,难道还要害我女儿也没有后代不成?亏他还总是怪我家大梅怀不上,没少拿这个欺负我们呢。”

    风大梅也点头:“对,叫他给我一纸放妻书,我再嫁就是。”

    浅儿悄悄扯哑姑的衣袖:“小奶奶,这父女俩不亏姓风啊,怎么给人感觉都疯疯癫癫的?这放妻书其实虽然能得到的?再说被休回家的女子,哪还会有男人再愿意娶呢?”

    哑姑哑然,看着浅儿小小的脸庞,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社会男尊女卑的思想真是深入人心根深蒂固啊,看来以后自己要挣脱身上的羁绊真是要使出全身解数了。

    “我去喊小婿吧——”风掌柜顾不得别的,马上就出门去女婿家喊人了。(未完待续)

404 愤慨

    风掌柜快去快回,很快就带着一个男子回来了。

    那男子见了人有些害羞,进屋来站在地上不说话。

    哑姑打量他,是个精瘦的男子,人显得极度营养不良。

    风大梅首先瞪一眼他,“这位姑娘说了,原来不是我不能生育,问题出在你身上,你快叫这位姑娘好好看看,万一真是你不能生育,你得给我放妻书,我再也不受你们家人的虐待了。”

    男子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大变,他怕冷一样无助肚子,一副仓皇的样子,想夺门而逃,风掌柜堵在门口拦住了。

    哑姑慢慢靠近他,问:“你早就知道,你没有生育能力?”

    男子吓一跳,赶紧否认:“没、没有!你谁呀你,胡说什么呢?谁说我没有生育能力?都是大梅她怀不上,她就是个只吃食不下蛋的母鸡,和我没关系啊!”

    大梅被激怒了,一把拉住他胳膊,哭起来:“你这没良心的,都这时候了还这么胡说八道?你爹娘这么骂我也就罢了,你也这么欺负我!”

    哑姑冷笑:“明明你早就知道你不能生育,而且这事儿你父母都知道。你们一家人瞒着大梅不说,还反过来欺负她。你敢不敢再请你们梁州最好的大夫来把一把脉?”

    男子本来黑着脸不认账,哑姑这话一出口,他顿时软了,哭丧着脸看风掌柜:“岳父大人莫怪我,不说我要可以瞒着大梅的,是我爹娘,他们不让我告诉大梅的,他们说大梅知道了肯定不会和我好好过日子的——”

    气得风大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浅儿拉她起来。

    风大梅倒是不哭闹,也不骂人,一把揪住丈夫胳膊:“走,回家,找你爹娘说理去!这就给我放妻书!我风大梅这样的女子,凭什么在你们家受一辈子窝囊气?”

    她真是彪悍,说走就走,风掌柜也支持女儿,一家子拉拉扯扯出门就去。

    哑姑和浅儿长安也不再逗留,出门赶往万户巷。

    浅儿心里不踏实:“小奶奶,那大梅男人的病还能治好吗?这好好的拆散人夫妻俩,我们是不是有点……”

    “有点不够厚道?是这意思吧?”哑姑反问。

    浅儿点头,她是这意思。

    哑姑摇头,“他那种体质应该没什么希望治好了。再说,你也看到了,他家对风大梅不好,他自己也不是真心爱风大梅的,这样的婚姻,还不如乘早断了的好。风大梅那性格真好,泼辣、直爽、热情,这样的人就算放回娘家,也能活得很好。”

    “可是,还有男人愿意娶她吗?”浅儿担心。

    哑姑忍不住冷笑,“为什么非得要男人娶,她才能活下去?我们女人离开男人,难道就活不下去?男人这东西,既不是空气、水分又不是土壤,更不是面包、牛奶,凭什么离开他们我们就活不下去?”

    浅儿惊呆了,喃喃自语:“小奶奶,这样的话可千万不敢叫别人听到,听到了可是大逆不道啊,可是要叫人笑掉大牙的——我们女子,就是要靠着人家男人才能活啊,离开男人我们怎么办?你看我们府里,大太太、姨太太,那么多女人,不都靠着老爷才活着的吗?”

    哑姑一怔,随即大声冷笑:“柳丁卯那个糟老头儿你不提则已,真跟我提起来,我还真就忍不住要生气!那么大年岁了,身板儿看着也是玻璃体格,居然还好意思老着脸皮霸占着一个个花儿一样娇嫩的姨太太,一二三四……九个,九个女人,一个男人,哼,还真把自己当种牛了!那些姨太太们吧,真叫人又可怜又可恨,明明知道嫁进来什么情况,却还是飞蛾扑火一样往高门大院里嫁,嫁进来吃喝是有了,可一辈子守着空房,担惊受怕,这样活一辈子,还不如嫁一个自己喜欢的穷小子,开开心心地活上一生呢。”

    浅儿早就听得傻眼了。

    这小奶奶啊,真是越来越大胆了,敢这样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这要是回到楼房里还这么胡说可就坏了。

    她猜不透小奶奶哪里来的一肚子愤慨,怕自己再多嘴招出她更多无法无天的牢骚来,干脆不敢搭言,只闷闷地跟在后面走路。

    马掌柜在巷口等着接。迎头就问:“怎么样?他不会轻易把店退还给我们吧?姓风的那个人我打问过了,就是个守财奴,爱财如命,这店面落到他手里要原价赎回来是不可能的。”

    哑姑却笑得很轻松:“事在人为嘛,再说好事多磨,等着瞧吧。”

    马掌柜摸不透这等着瞧是什么意思,又要等多久?但是看这小女子一副不想说也懒得说的意思,他就不好再追着问了。自从跟她合作开店以来,他也算和这小女子比较熟悉了,却还是感觉没法看透这个人,年纪不大,性格豪爽,有时候甚至有男子才有的利索和果敢,但是有时候又完全是一个小女子,情绪说来就来了,似乎有一种狂放不羁的东西在她心里养着,她不想控制。共同经历了几番大事,马掌柜深深知道,这小女子不敢小觑。

    进了马掌柜家门,柳万坐在屋檐下发呆。

    哑姑过去在他脑门上摸一把:“怎地?不开心了?”

    柳万嘴一拧:“生气呢。去哪儿都不带我。我现在成一个多余的人了。”

    哑姑噗嗤一笑:“谁说你多余了?不多余,去,拾掇拾掇,带你去吃梁州街最好的大馆子,你不是要做美食家吗,到时候可得好好吃。”

    柳万一蹦老高:“真的假的?臭婆娘舍得放血了!”

    几个人说走就走,还真要去大食肆改善一顿。

    临走浅儿按照哑姑的吩咐去请马掌柜同往,马掌柜摇头,说实话他心情有点郁闷,赎回店面的事不太顺利,他一家生计没有着落,这一天天的坐吃山空,心里不着急才怪呢。

    “有人来找就叫等着啊——”哑姑出门前回头吩咐。

    马掌柜强撑着笑脸点头,心里说有谁能来找呢,你们这几个小孩子,就知道吃喝玩耍,这重新开店的事情好像有点玄乎啊。(未完待续)

405 震惊

    马蹄震天,哒哒哒横穿街头,从京都南街一路狂奔,直奔北边的大内皇宫。

    街边行人纷纷避让,但见一队一二十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快马加鞭,飞一般从眼前奔驰而去。

    “难道又起战事了?这么火急?”

    “看那装束是京中大内的信使,谁知道呢,官家的事情,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永远都猜不透啊——”

    百姓们一个个望尘而叹,接着该干啥干啥去了。

    轻骑带着尘烟一路跑近皇宫,直至宫门口这才下马步行,刘驸马带头,后面跌跌撞撞跟着几位皇帝派送的内侍,和十几个护卫,抬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梅内侍直奔皇帝所在宫殿。

    “回来了——回来了——”内侍屁滚尿流地奔跑,赶去传信。

    正禧皇帝正在吃一碗小食,听到刘驸马回来了,扫一眼报信的内侍,神情有点不悦了,放下小瓷碗,“回来就回来,你们慌什么?怎么一个个的这副神态?”

    带头的小内侍跪下了。几个人都齐刷刷跪下了。

    “究竟什么情况?你们这是做什么?”皇帝倒是镇静了,“大不了两种情况,一种没请到人,空手回来了,这是朕预料中的事,白峰那老家伙想继续跟朕摆摆谱儿——另一种,白峰老家伙耐不住寂寞,跟着屁颠屁颠地就来了——难道还有第三种情况?”

    内侍结结巴巴:“梅——梅——”

    皇帝笑了:“没了?朕早知道,就没有第三种情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白峰老头儿狂也狂不到哪儿去,在我东凉国土地上,没有人能翻出朕的手掌心去——”

    内侍的舌头终于顺溜起来:“梅大哥回来了,胳膊、胳膊没了——血糊糊的——被砍掉了——”

    皇帝有点吃惊,但是他依旧镇静,反倒笑了:“走一趟清州府就把胳膊留给人家了?自己留下的还是被人留下的?清州府谁这么小眼啊,连朕一个内侍的胳膊也看得上眼?”

    他嘴里这么自我解嘲,但是那脸色已经转成了猪肝色。

    他是皇帝,是万人之上的天子,他不笨,甚至比一般人都聪明,他已经猜到了怎么回事。

    可是他不想承认,不愿承认,更没法很快就承认这是真的。

    他派去的信使,带着御笔亲书的圣旨去的,而且是第二次去,一个堂堂的驸马带队,竟然把胳膊丢在了人家的地盘上。这事情传出去世人怎么看?一片哗然?肯定是天下哗然!

    “啪——哗啦——”他手里的瓷碗连带半碗香栗米精心熬成的粥,飞了出去。

    渗色釉瓷碗粉碎。米粥化作点点飞蝶。

    内侍、宫女们跪了一地。

    有人在门口传信:“尹左相求见——”

    像一把刀子扎在了正禧皇帝的心上,他挥着手暴跳:“不见!不见——朕没心情见——”

    另一个声音拉长了在门口喊:“袁右相紧急求见——”

    这都干什么呀,一个个的,就不给朕留一点点想想清楚的时间吗?这是急吼吼赶来看朕的笑话吗?

    “不见——不见——叫他们都滚回去——明天上朝见——”他干脆像女人一样撒泼,挥舞着宽大的袖子发火。

    “刘驸马到了——”

    刘驸马必须见。

    “让都进来吧——”皇帝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这即将到来的局面。

    尹左相先进来。立在左边。

    袁右相迈着苍老颤抖的双腿跨进又宽又高的玉石门槛,早有内侍搬一个绣墩儿,袁右相不推辞,颤巍巍坐了。

    刘驸马进来跪在地上,长跪,磕头,慢慢才抬起头来,脸上是压制不住的愤怒,“皇上,莫大的羞耻哇——”

    勤政殿内鸦雀无声,众宫女内侍早就退出门外。

    皇帝笑了:“不就丢了一条胳膊嘛,那么大惊小怪干什么?喊太医医治就是。再说丢了一条不还有一条吗?以后梅内侍不用干活儿了,替朕丢的膀子,朕养活他一辈子。”

    谁都听得出来,皇帝的声音有多假,他在极力地压制着内心的震惊和愤怒,他在强自装作没事一样。

    刘驸马带着哭腔:“不仅仅是断了梅内侍一条胳膊,还撕了圣旨,围攻我们,要不是清州府知州带兵赶到,臣这条小命肯定就丢在白家大院里了。”

    皇帝脸上的笑意僵硬,冻结一样干在脸上。

    “白峰大胆——太大胆了,真是无法无天——”尹左相插嘴。

    没人搭腔。

    尹左相一点都不尴尬,继续往下挖坑:“我们真是小看姓白的了——这一回他的真面目终于露出了吧?这撕了圣旨,对陛下大不敬,砍了钦派的公差,对皇权大不敬,更是对朝廷对整个东凉国的蔑视!”

    “够了!”皇帝厉声高喊。

    吓得刘驸马一哆嗦。

    尹左相也不说了,低头看脚面。

    只有袁右相岿然不动。

    许久,皇帝抬头,看袁右相,“这回你听到了吗?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你一直极力推荐维护的白老元帅,现在公然挑战朕的皇权,你还敢说他没有反心?还叫朕怎么放心把几十万军权交到他手里由他一人执掌?”

    一丝冷笑,冰纹一样在尹左相嘴角绽裂。

    刘驸马一脸不忿,这一趟清州府差事,他本来想着会轻松愉快的,没想到经历了那么血腥的场面,一条胳膊血糊糊就在眼前落地,一路上又听那梅内侍在耳边杀猪一样嚎叫一路,他又惊又吓又气,本来和白家无冤无仇,这一来可算是结下大仇了。

    袁右相左右看了看,声音干涩:“陛下,老臣口渴,斗胆向陛下讨一杯清水,润润喉舌。”

    他竟然没有着急为白家辩护。

    大家都觉得意外。

    皇帝点头,便有内侍送上一盏清水。

    袁右相接了清水却不喝,望着水看。

    尹左相想趁热打铁抓住机会把皇帝的火气再给往顶峰推推,所以没心思陪着袁右相老家伙看什么清水玩什么肚皮官司,他直接切入主题:“皇帝,依老臣愚见,这白家真不能再留了。前面赵四户一请不来,就已经预示着这个人对皇帝对朝廷对我东凉国皇权心存大大的不满,这次可是驸马爷亲自去请啊,而且是皇帝您最偏爱器重的刘驸马,还带着圣旨,这和您亲自去请是一样的,这可是给足了他姓白的面子,这面子放在一般人头上真是比大还大,是祖坟里冒青烟的事情呀——可是姓白的居然敢撕毁圣旨,伤了钦差,吓了驸马,这受到惊吓的岂止是一个小小的梅内侍,岂止是驸马爷,而是在打皇帝您的脸呐!”

    他干脆跪倒,“老臣恳请陛下下旨!”

    “何旨?”皇帝反应倒是快,跟着他的节奏追问。(未完待续)

406 清鉴

    “杀人!抄家!灭门!”

    尹左相嘴唇慢慢启动,这些字眼像带血的刀子,一刀一刀切割着空气。

    空气窒息般凝固。

    尹左相声音森冷:“白峰敢杀皇差,反心昭然,不能在世上多留一刻,所以,请陛下下旨将白家满门抄斩!”

    皇帝倒吸一口冷气。

    但是尹左相老脸上的神色凌然,一副为了国家大义黎民百姓霍出自己性命不顾也要进谏的神态。

    “就为一条胳膊抄斩他满门?是不是有点过了?”皇帝犹豫。

    尹左相再次磕头:“陛下容臣分辨。白峰虽然隐退多年,表面上安分守己,其实暗地里从来都没有断过和旧部的联系,他们不但暗通款曲,还谋划复出之事,臣担心我们这些年已经养虎为患,现在还不及早动手,等到他成功召集起旧部,一呼百应,举旗造反,到时候为时太晚。老臣还担心呐,万一他再和摩罗等国暗处有什么勾连私通,那时候整个东凉国都岌岌可危矣。”

    沙漏在案几上一刻不停地簌簌下泄。

    袁凌云望着清水出神。

    皇帝陷入犹豫。

    倒是跪在地上的刘驸马吓着了,抬头小心地看着皇帝,神色间带着一点犹豫,“陛下,白峰不老实是臣亲眼所见,看他身边那几个人的身手都很厉害,一般人家豢养的家丁护卫远不会是那样高的水平,所以左相说他可能会召集旧部意欲谋反,臣不否认有那种可能,可是这什么暗通外国,危及整个国家,臣觉得还是有点夸大吧,毕竟他可是为我朝立国立下战功的人,当年可是一心为国,这忠肝义胆天下人都看到了——”

    “今非昔比啊刘驸马——”尹相国赶紧打断刘驸马的质疑。

    正禧看着刘驸马,再看尹相国,最后把目光投向袁凌云,“右相,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明里暗里向着白峰那老儿吗?这么这关键的时刻你倒没话说了?”

    尹左相冷笑:“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没话说了!事情明摆着,铁证如山,他就是再巧舌如簧,我就不信他能把白峰撕毁圣旨、砍杀皇差的事实硬生生给抹杀掉?”

    袁凌云慢慢伸出手,双手举着那一盏清水,微笑:“陛下,您猜老臣在水里看到了什么?”

    皇帝被他那专注悠闲的神情牵引,不由得好奇:“你在看什么?”

    袁凌云摇头,“看到了一池清澈的水。”

    尹左相气得翻白眼,心里说这老家伙又开始故弄玄虚了,我看你今天还能编造出什么理由来动摇皇帝的心思?我就不信我这番扎心的话不足以让皇帝杀心大起,下决心灭了那姓白的满门?

    “你真不准备为白峰说点什么?”皇帝沿着原来的话题追问。

    袁凌云摇头,“不了。因为臣老了。心智疲惫,神志糊涂,老臣怕自己一个字儿说得不妥,枉杀了好人,对冤死无辜之人造孽,更是对我东凉国黎民百姓的安危造成损失。所以,喝完了这盏清水,老臣恳求陛下,放老臣告老还乡去吧,快八十岁的人了,早就成了枯草朽木,既不会巧言令色,也不会察言观色,更不会拉帮结派,对国家实在没什么用了,自己还活得战战兢兢。所以就不要占据着这高位,白白地浪费国家的粮食了。”

    “你想给朕撂挑子?”皇帝眉头一皱,“这外忧内患几面夹击的危难关头,你作为经历丰富满腹智慧的老臣,不想着怎么报效国家为朕分忧,竟然想给朕撂挑子?”

    袁凌云不说话,举高起手中瓷盏,那清水里映出了一张沧桑的老脸。

    “陛下,世上最清莫过盏中水,您看这清水,连老臣脸上的每一道皱褶都映照得清清楚楚。臣确实老了,当年跟着一世皇创立天下的时候,臣是文臣,一支笔一张纸,替一世皇起草抄录了多少文书信函,白峰是武将,和臣一样年轻气盛青壮有为,我们却从来没有一起喝过酒,更没有什么更深的交往情谊,文武有别,各走各道,我们的为人处世和为官抱负都不太一样,不会成为莫逆之交,更从来不曾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臣看着他从一个毛头小伙子一路走到大将军、大元帅,再走到今天就要做陛下的刀下鬼。臣不伤心,不存在兔死狐悲,同命相怜。臣只是惋惜。为陛下,更为东凉黎民百姓,在这大兵压境内忧外患的关键时刻,我东凉国却首先拿自己的大将军开刀,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摩罗、东罕等进犯国笑着期盼的。

    还有,这些年为了避嫌,他辞帅的时候我没有劝您半句,他留下的甲子兵在各个军营处处受到各种欺凌侮辱,也有人找我求救,我全都压了下去。也有他的部下试图打通我和他的关系,建立联系,臣一个都没有答应。不是老臣有多清白,老臣只是觉得,既然他想要这样的安静,就如他所愿,让他安宁吧,在乡野隐居,安度晚年,算是东凉的高天厚土对一个曾经戎马生涯立下战功的武将的最微薄的一点怜悯和体谅吧。

    今日的事,陛下不想追究曲直真伪,老臣更没心思追问。但是老臣一直坚信,这世上的事,都是人在做,天在看,乾坤郎朗,公道自在人们心中。所以,老臣今日喝这一盏清水,一表老臣心清如水,二祝我东凉社稷安稳如水绵绵不绝向前奔流。愿陛下江山永固,身体安康。老臣,算是以这一抔清水,当做谏言吧。”

    说完,起身,双手擎起瓷盏,恭恭敬敬地饮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喝完不再逗留,转身就走。

    宽大的衣袖飘飘,白须飞扬,竟然真的是不再多辩护半句。

    “等等——”正禧皇帝喊,起身,大步跨下座位,亲自赶上去搀扶住袁凌云。

    “老狐狸——巧言蛊惑君心!”尹左相悄声暗骂。

    “清水为谏——清水为鉴——公道自在公心,老爱卿,你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要不是你,朕今天还真就差点犯下大错误了。”

    看到自己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好不容易营造的大好局面,就这么被这个老家伙三言两语完全扭转了局面,尹左相气得鼻子完全斜到了一边。

    “国家正在用人之际,白峰老将军确实不能杀啊——可是,他这次真是做得太过分了,这叫朕这张脸没地方搁啊——他怎么能当众撕毁圣旨又砍了朕派出去的皇差呢?”

    袁凌云暗暗吐一口气,好险啊,猝不及防地就出了这一档子事,要不是自己沉着应对,还真差点被老奸巨猾的尹左相害了白家满门。

    不过说起白家他确实很生气,“老臣也很气那白峰,他真是越老越不懂事了,这样吧,他死罪可饶,活罪还是要追究的,等他打了胜仗归来以后,陛下您亲自给他罚酒,三大杯,哦不,十大杯,活活地喝死他小老儿!”

    这算什么惩罚?

    气得尹左相咯咯地咬牙。

    皇帝沉吟:“看来当年容他请辞,挂起帅印,他对朕还是心存怨念的。朕不请上个两三次他还真会继续跟朕绷着——既然是用人之际,那朕就舍点面子再请他一次吧,可是眼下,第三次派谁去请他呢?”皇帝犯愁了。(未完待续)

407 对味

    暮色初定,门口传来拍门声。

    马掌柜亲自去开门。

    不是哑姑几个人吃饭回来,是风掌柜,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那叫哑姑的神医呢?我们找她?”女子兜头就问。

    马掌柜吃了一惊,不由得再次敬佩,哑姑那小妮子真是神了,临走说有人来找,想不到还真来了。

    风掌柜登门拜访,说明事情有转机了。

    马掌柜心里顿时高兴。

    “这是小女,大梅。”风掌柜看到马掌柜,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前段时间马掌柜找他赎店,他一口回绝,想不到现在上人家的门来找那个女子,这世上的事真是一言难尽呐。

    大梅大大方方给马掌柜行了礼,追问:“那小娘子呢?我必须见她。”

    马掌柜含笑拉开门:“她留下话说叫你们等。屋里等吧。”

    风家父女一坐下,风掌柜就东瞧西看。看到马掌柜家里陈设简单,看样子生活确实窘迫,他倒是为难了,“不瞒老兄说,那店面我想原价退还给你,可是我也是刚刚开店,里头装饰、首饰都是花了钱的,这么一来我的损失不在少数。”

    马掌柜本来对这风掌柜有点怨恨,没想到人家主动开口要退店,他也就站在风掌柜的角度去想,发现还真是的,这么一折腾,人家也有损失,这可就棘手了。

    两个人正发愁,哑姑回来了。

    柳万蹦跳着进屋,摸着肚子:“撑死我了,饭菜太丰盛了,臭婆娘平时抠门,今晚倒是贼大方,一顿饭花了二两银子。”

    马掌柜一听花了二两,不由得心疼得暗暗吸凉气。

    大梅冲哑姑奔来,一把抱住亲昵地拍打肩膀,“拿到放妻书了——我自由了——本来我公公婆婆还想着要刁难我,我就劈头把他儿子不能生育的实情给揭露了,你猜这么着?他们一家人那凶巴巴的嘴脸顿时一个个都驴踢了一样,哑巴了!”

    马掌柜看着这一幕吃惊得直瞪眼,这风掌柜的女儿也太那个了吧,看着不傻不疯,怎么说话这么毛躁。

    但是哑姑一点都不觉得这大梅有什么不妥当,她也拉住大梅的手,“那就好,你能踏出这一步,让我很吃惊,但是我也很敬佩。以后要是遇上真心爱你的,一定要嫁了他——”

    大梅听了这话更欢喜:“真的吗?你也觉得我坚决离开他们家是对的?你还赞同我可以再嫁?”

    哑姑点头,眼神坚定。

    大梅一把搂住哑姑脖子,喊:“你真是太好了!世上真有你这样好的女子,还叫我遇上了!你知道吗,你的脾气跟我太对味了,我们做姐妹吧?结义成干姐妹,一辈子来往,好不好?”

    这主意来得突然,吓得浅儿赶紧拉哑姑的衣襟,示意她万万不可,这大梅傻乎乎的,怎么能和小奶奶结义呢,认了这样大大咧咧的傻姐妹,可叫别人怎么看呀?

    谁知哑姑想都不想,点着头说:“好啊,我也正好有这念头呢。虽然你是嫁过人的人了,但是这容貌还是那么姣好,我再给你配一些药丸吧,还有灵易万记我们用胶鱼做的美容膏,只要坚持用,你一定会和十**岁的大姑娘一样美丽年轻。”

    大梅一听更欢喜了,抓着哑姑的手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浅儿在一边静静看着,她竟然有那么一点点嫉妒,这个风大梅说话傻里傻气,做事又那么莽撞,小奶奶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呢,自己跟了小奶奶这么久,也从来没有见小奶奶这样喜欢过自己。

    旁边风掌柜点头:“我想好了,店面原价退给你。只是你得容我几天时间,我得再找一个地儿把所有的首饰搬回去。要是能找到合适的店面,我还得把珠宝店开起来。”

    哑姑抬头,“为什么要搬呢?就放在店里不好吗?”

    马掌柜和风掌柜都有点不明白,一起看她。

    哑姑松开大梅的手,笑着走过去:“不认识的时候,真不知道风掌柜和大梅姐姐都是这么爽快的人,所以从来不敢有更多的想法。刚才我忽然想到了,这个店,你不用搬,我们可以合着开的。马掌柜,我家相公,再加上风掌柜你们父女,我们各占一份,到时候所有人手的月钱开支过后,利润我们平分。”

    风掌柜有点犹豫:“你们是卖药材卖衣服卖妇女用的东西,我们可都是珠宝首饰,这放一起能合作吗?”

    大梅抢过她爹的话:“怎么不能?她们卖的就是女人用的东西,我们卖的不也是女人的用品?我们两家合起来呀,倒是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都齐全了。”

    这话点醒了在场的每个人。

    浅儿笑:“这样开起来的话,买卖肯定红火得很,我们不愁不挣钱!”

    柳万还在剔牙缝里残余的肉丝:“挣了钱就天天吃好的,成不成啊臭婆娘?”

    他那馋懒又泼皮无赖的模样惹得大家都大笑起来。

    当下马掌柜和风掌柜就真的坐在一起商议起明天合作开店的事宜。

    大梅再次提起结拜的话题。

    浅儿赶紧给小奶奶挤眼睛,示意她不要答应。

    哑姑竟然看都不看浅儿,她站起来,拿起桌上一颗苹果,亲自切成两半,放在桌子上,把大梅按坐在椅子上,自己跪下去,磕头:“姐姐,没有香案香炉,但是有伯父和马掌柜两位长辈在这里做主,我们今晚就结义成姐妹,以后便是亲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定真心真意对待我们的情谊。”嘴里说着,心里想到自己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虽然兰草浅儿也曾对自己很忠心贴心,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傻大姑一样的风大梅对脾气。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傻姑娘,她的赤城,她的大胆,还有她敢说敢做的脾气,是自己远远不能相比的。

    磕完头,拿起苹果,两个人一人一半,当着大家的面吃了。

    这结拜仪式是哑姑临时想起来的,风大梅也没有提一点异议。

    浅儿看着哑姑和风大梅说结拜就结拜了,气得她暗暗憋着一口气,只恨比自己厉害大胆的深儿不在,要不然深儿还可以阻拦阻拦呢。

    她打断大梅的叽叽呱呱,“小奶奶,深儿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哑姑神色有点恍惚,“等等吧,不会受罪的,你就放心吧。说不定明儿就回来了呢。”(未完待续)

408 赃证

    夜晚拉开了大幕,降落之后笼罩了东凉国京都全境。

    右相府的正门早就上锁,只留着一道小侧门迟迟不曾关闭,一个老头儿迈着迟缓的步子在门口踱步,走过来又走过去,目光时不时望一眼远处,“老爷怎地还不回来?天气都这么晚了?”

    一个小伙子笑着打趣:“袁老伯,依我看您就回去放心睡吧,老爷身边自有小厮贴身跟着,用不着您这么操心呐。等他回来我特意告诉您一声就是。”

    被称为老伯的老汉仰头望望天空,打个哈欠,还是不愿意回去睡觉,走几步,回头问:“跟着老爷的轿夫们吩咐过吧,一定要稳着点走路,老爷年岁高了,近来身体尤其不如往时,不要颠着老爷,一把老身子骨儿,实在是经不起颠簸了呀——”

    正念叨呢,小门吱呀一声,开了。

    袁老伯赶紧撵过去。

    果然是老爷回来了。

    袁老伯顿时欢喜,马上过去搀扶,嘴里说:“老爷可算是回来了,晚饭老奴给您温着呢,这秋一天比一天凉,老爷您早晚得多加件衣裳——”

    他还没絮叨完,袁凌云忽然笑了,“你呀,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还没落地,袁老伯感觉自己双手一空,扶着的身子已经滑落,竟然向着地面软软倒下。

    袁老伯顿时吓软了,慌忙跪倒下去,一边往起搀扶一边喊:“老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一时间惊动大家,各屋各房都赶出来看。

    袁凌云坐着轿子到自家门口,迈过门槛刚刚三步就大嘴一张,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昏厥倒地。

    消息传进宫中,正禧皇帝也吃了一惊,“确定是刚进家门便出的事?”

    内侍点头,“他家管家刚递进话来,说老爷一进门什么话都没说就吐了一口血。这会儿还昏迷呢。”

    正禧皇帝若有所思,想了想,吩咐:“快叫太医院派当值太医过去——哦不,今夜不是王太医当值,快,快去王太医家,传王太医,叫他速去右相府,不论如何都要把右相爷给朕救回来!”

    内侍飞快而去,穿宫门,过天街,连夜敲响王太医的家门,一时间整个京都都被惊动了。

    左相府内,尹左相也是刚刚踏进家门。屁股还没坐稳,就听到了右相国吐血的消息。

    “吐血了?”尹左相吃惊,“那老东西,看着挺精神啊,一个时辰前还在皇帝面前给老夫我上演了一出清水进谏的绝戏。愣是把我苦心布好的一局棋活生生给坏了。想不到老家伙竟是强弩之末,想必是撑着一口气在那里坚持呢——”

    “八十岁的人了,就算再硬朗,也是风中的枯叶了,但愿这一昏迷再也不要醒过来才好呢,我们正好乘机行事。”一个幕僚笑眯眯凑趣。

    尹左相看他一眼,眼神里有了笑意,点头,“但愿如此吧,老家伙再不倒下,有他在那里撑着一日,我这心里就一天不能顺畅。”

    幕僚眼神闪烁:“那,相爷布下的另一枚棋子,是不是到了该启动的时候?再这么等待下去,小人担心出了岔子。”

    尹相国捻着胡须点头,“启动吧。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了。”

    这一夜,感觉时间过得最慢的,是右相府的袁老伯。他守在老爷枕边一直熬到天亮,王太医连夜赶来,把脉、施针、熬汤药……一夜忙到天亮,老爷终于睁开了眼睛。

    “老爷您可算是醒了,奴才们都担心坏了呢——”袁老伯说着,老泪扑簌簌直落。

    袁右相睁开眼看了一会儿,看样子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又重新闭上了。

    “相爷太累了,叫他好好歇歇,先不急着说话。”王太医劝阻,“为了抢救袁右相,老夫我可是一夜没睡呢。现在总算是病情稳下来了,我也得回去歇一口气了。”

    袁老伯送王太医出门回家。

    右相府的偏门刚刚打开,“咕咚——”一个身影一头栽了进来,吓得王太医和袁老伯同时后退,“什么人?”

    一个灰衣汉子慌忙爬起来就跑,才跑两步,一个大包袱又丢在地上,他返回来匆忙抱起包袱跑,哗啦——那包袱散了,咕哩咕噜滚出好多东西来,他被那些东西跌了一跤,再爬起来,又想捡东西,又想逃跑,结果就被袁老伯一把扯住了。

    “贼呀——”不知道哪儿忽然就冒出了好多人,乱嚷嚷赶来,截住了灰衣汉子。

    “人赃并获,肯定是哪里来的蟊贼,还好都被抓住了!”

    袁老伯爬起来看,赶来的竟然是天街上的巡查队,“为什么一大早乱跑?抓起来,都抓起来——”

    灰衣汉子忽然扯开嗓子喊起来:“救命呀——袁右相的府里要杀人灭口呀——”

    喊声顿时呼啦啦吸引人无数人围观。

    袁老伯赶紧爬起来,“这人我们不认识呀,我们怎么杀人灭口了?”

    巡查队早就抢过包袱看,包袱里是一包石头。

    这石头半透明,挺沉的。

    “这是什么?”袁老伯忍不住问。

    “好像是……软玉——呀,这是软玉!哪里来这么多软玉?”

    “软玉?”

    “这就是传说中的软玉呀?”

    “谁家这么富有,能藏着这一包袱的软玉?简直是富可敌国呀——”

    ……

    袁老伯还没彻底醒悟过来咋回事,耳边乱纷纷都是惊叹和议论。

    灰衣汉子爬起来求饶:“小人是清州府来的,受白峰白老将军托付,专门给袁凌云右相送东西来。可小人昨夜到达时间迟了,叫不开门,便只能在门槛上坐着等天亮开门。”

    这汉子虽然说是求饶,但是声音却十分响亮,恨不能叫大家都听到。

    围观的人群自然都听到了。

    一时间议论声更加响亮。

    有惊诧的,有感叹的,更有愤慨的。

    一个廋脸汉子当场就叫了起来:“居然是给右相国送礼,这么一大包软玉,这可是上好的软玉呀——大伙儿快来看看啊,一直以清廉自居的右相国,原来也只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他其实比谁都贪,比谁都奢侈,比谁都过分——你们看看,这么多软玉,我们普通人家只要得到一块,都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想不到白峰一次就给他送来这么多,谁知道以前还送过时多少呢!”

    袁老伯一听这话不对味,赶紧爬起来辩解:“不是,不是的,我们不认识这个人,我们也从来和清州府白家没什么来往——”

    巡查队的几个人却没听到一样,干脆利索地逮了灰衣汉子,包起软玉,“这是大事,得回禀皇帝——”

    一阵风一样裹起来走了。

    人已经走远了,袁老伯还跌坐在那里,他终于完全地回过神来了,跌跌撞撞爬起来往回跑,嘴里喃喃地念叨:“坏了——坏了呀——这分明是有人精心设计好的一个计谋呀,要给我们右相府栽赃——可偏偏老爷在这个时候昏迷了呀——这下我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喽——”(未完待续)

409 兴隆

    马掌柜指挥人从后院里搬出一块牌,上头的“万记生活馆”五个大字保存完好。

    马掌柜伸手抚摸,眼神激动,“当日她卖了万记的时候,多亏我把这块牌摘下来了——想不到啊,短短一段时间,万记在我们手里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波折,不过还好,无论如何,这块牌子可算是又要挂起来了。”

    哑姑跟过来目光瞅着这五个字看,说:“但愿这次挂上去能长久一些,算起来,从万记,万记养生馆,到万记生活馆,再到后来在梁燕开起来的万记妇婴馆,万记这块牌子也在一路经历从最初的不成熟,到后来逐步成熟,不管是经营思路、产品还是做买卖的方式,真的是越来越顺利了,开妇婴馆的时候,我其实已经不用怎么费脑筋考虑这些了,只是把前面的经验加以整理,再考虑本地的实际情况,就顺顺当当经营起来了。希望我们的万记能越来越好,尽量把这块牌子经营成一百年甚至二百年三百年的老店,成为老招牌。”

    马掌柜一直在旁边听哑姑说话,她还是语调平稳,神态平淡,但是他听出了她的激动,想想也是,当柳颜卖掉店面折变成银票扬长而去的时候,他差点郁闷死,连上吊的心思都有了,恨不能拿着刀子去堵截,左思右想人家终究是柳家的小姐,是万记东家的姐姐,人家也说得明白,万记是她家的,他姓马的管不着,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万记没了。想不到现在又开起来了。在这街头的难民越来越多,国家越来越不安稳的当头,一家破产的店又重新挂牌开起来了,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他真是恍如梦中。

    马掌柜看哑姑的脸,小女子脸色粉中透白,眼神温柔如水,嘴角挂着淡淡的一抹笑,似乎世界在她眼里云淡风轻,一切在她这里都不是困难,解决难题都只是时日问题。他忽然有一种渴望,这样的人才要是留在梁州留在万记多好,万记以后的买卖肯定稳妥。

    “挂牌——放鞭炮——”包打听拖长嗓门喊——他是被马掌柜派人从一群难民堆里找回来的,店破了,他被赶走了,成了无业游民,又没有别的本事可以挣饭吃,他也懒得去卖苦力,干脆躲在一群难民堆里混日子,没想到马掌柜找到他,告诉他,那个小奶奶又回来了,万记要重开,照旧请他回去担任账房。包打听一回来浅儿就递给他一身新衣,九紫稠做的长衫,针线又是一等一的好,浅儿说是小奶奶特意提前为他定制的,包打听这个从来就没爹疼没娘爱的小人物,捧着长衫的那一刻止不住两眼酸胀,差点落下泪来。

    “啪啪啪——噼——啪啪——啪——”长长的鞭炮串儿在空气里炸响,顿时吸引街头的人们围观。

    “啊,万记,万记又开张了?”

    “是那个专门出妇女保养药丸的万记吗?他家的大蜜丸小蜜丸吃了面色红润气色好,我刚好吃完了,正愁没地方买呢!”

    “好像就是那个万记——我上次买的裙子至今穿出去都不过时,姐妹们都夸款型好裁剪好针线也好,快去看看有新卖的没有?”

    尽管国内在发生战乱,外敌入侵,难民每天都从遥远的地方涌来,在街头乞讨,为和平的梁州带来了战争的紧张和凄惨,但是妇女们爱美的心态是难以改变的,听闻曾经风靡一时的万记又开业了,大家顿时结伴而来。

    浅儿穿着一件新式旗袍,站在晚秋微微寒凉的气氛中,她紧张,兴奋,新奇,又开心,小脸儿透着红晕,根本顾不上管柳万了,忙着招呼进进出出的客人。

    哑姑倒是操着柳万的心,他走哪里,她远远盯着,这孩子贪玩,万一走丢了就麻烦了。

    “姑娘,那个调理气血的药丸有吗?我要三包。”

    “姑娘,这襦裙好看,有粉色的吗,我穿粉色好看。”

    “姑娘……”

    ……

    浅儿被顾客们包围了,问东的,要西的,讨价的,付钱的,谈论款式的,各种声音吵得她晕头转向,应对这么多七嘴八舌的妇女可比照顾柳万少爷一个人难多了,她忙得团团转,抽空看,发现小奶奶站在远处,笑眯眯望着自己看,浅儿赶紧抽身蹬蹬蹬跑过去,“小奶奶,深儿怎么还不回来?这活儿非得她才能做好,我做不来啊,一个头两个大呢。”

    小奶奶伸手摸摸浅儿小脸,笑了:“其实我看着这场面也有点怕,这一点我们都得佩服深儿呢,那小妮子就是有这方面的天赋,算账又快又准,还嘴巴利索头脑清晰——看来把她留在这里最合适了,真正的人尽其才。”

    浅儿本来对深儿一直心存一点戒备,也是吃多了那小妮子欺负的亏,现在知道她要留在这里,浅儿心里却有点舍不得了,有点难过,怕自己眼泪下来小奶奶看到,赶紧转移视线看外面,一眼看到白子琪就在店门外,深儿正弯着腰从马车里往出走。

    “回来了?!”浅儿惊喜。

    哑姑等人也惊喜,大家齐刷刷迎出去。

    “还真行啊,这就把人带回来了?”哑姑迎着白子琪笑。

    白子琪摆摆手,“不说了,挺麻烦的,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可算是见识了——不过还好,银子开路,一切顺利。”

    说着冲后面努嘴,示意哑姑:“她还别扭着呢,你好好哄哄。”

    哑姑知道这个别扭的人是张氏四姨太,死了女儿,谁心里都不痛快,况且她还是为了挽救白子琪才自己出面把女儿的死归结为自杀,尽管张氏已经知道这个女儿已经不是自己那个可爱的女儿,但就算灵魂不是,外在的皮囊还是,所以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与谁都是艰难的。

    哑姑注意到白子琪瘦了,头发似乎也有些凌乱,昔日俊朗的面容带着憔悴,知道这一趟上下跑动打点,把张氏从衙门里弄出来,确实是没少费劲。她心里有一点疼惜,但现在不是柔情蜜意的时候,就匆匆给他一个笑脸,转向走到马车跟前去。

    深儿看到小奶奶,想哭,又极力忍住,赶紧闪开身子,她也跟哑姑努了努嘴。

    哑姑看出来了,这深儿的委屈一半来自进府衙受的惊吓,另一半来自张氏的刁难。

    哑姑不由得心里有点怵,这张氏本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自从女儿发生这一系列变故以来,这位深宅大门里的姨太太,也算是伴着女儿没少担惊受怕吃苦受累,不知道这一次既死女儿又进监牢,不知道她的性情会不会变化。

    但是要面对的,还是需要必须面对,她轻轻咳嗽一声,抬手掀开车帘,迎面撞上了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

    哑姑一呆,感觉有一个大锤对着心口重重地撞击过来。

    她扶住车门,抚摸心口,喘匀了气息,不由得对着车里的白发人弯下腰去,本来只是想鞠一个躬,但是浑身没劲,撑不住这具身子,她干脆望着车厢缓缓滑倒,双膝跪在了地上。

    吓得浅儿和马掌柜赶紧往来跑。

    倒是深儿呆呆看着,没有阻拦小奶奶下跪。

    白子琪也远远看着,他忽然一把拉住深儿胳膊,“当日她贴身伺候的丫环就是在梅家镇子卖掉的?后来说辗转卖到梁州去了对不对?那丫环叫什么名字?”

    “兰蕊。”深儿哆哆嗦嗦的,颤抖着嘴唇回答。

    “你们等着。”白子琪转身跑走了。

    “我们等什么?”柳万过来,没赶上白表哥,他有点不悦,这白表哥一天到黑来来去去的忙什么呢?

    臭婆娘又为什么要对着车厢下跪呢?

    柳万过来拉一把哑姑,“膝盖痒痒了是不是?也不看看这店门口人来人往的,你想做什么呀?”

    哑姑的手松开了帘子。

    柳万已经瞅见了车帘下的人,他赶紧上前掀开看,看清楚后到吸一口冷气,“这不是四姨太吗,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四姨太看着柳万,嘴唇轻轻蠕动:“阿弥陀佛,贫尼不是什么四姨太,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化外之人。”

    柳万小脸儿顿时痴了。

    这是要做尼姑呀?(未完待续)

410 断发

    哑姑等人在马车外站了好一阵,张氏就是不下车,甚至连眼皮都不抬,完全是一副和外界拒绝交流的状态。

    柳万在身后悄悄扯哑姑衣襟,示意既然人家不高兴,就不要招惹了。

    哑姑不听柳万建议,她敛起衣襟爬进车厢,坐在张氏身边陪她说话。

    “我心如死灰,活着已经没什么指望,也没什么意思了。”张氏不看哑姑,目光望着眼前的空气,看样子她宁可跟空气交流,也不愿意跟这个小女子多说半句。

    哑姑知道四姨太心里对自己有恨,这怨恨一时间是难以消解的——抬头看,面前是一头忽然全白了的头发,心里说不出的歉疚,说到底是自己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的女儿——要不是自己当时提出那个假死的主意,就算柳颜真嫁给那个老翰林,也说不定是幸福的,就算不能像兰花一样满足,也总比就这样弄假成真一命呜呼的好吧——现在的张氏其实等于是鸡飞蛋打,什么都没有了。

    哑姑默默坐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想好了要出家为尼是吗?其实,这样的选择挺好的——”

    这话说出口,张氏不由得吃惊了,再也端不住紧绷绷的架子,禁不住定睛看,面前的小女子端然而坐,不回避,不傲然,也不畏缩,一副坦然面对的神态。

    张氏盯住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来拉住哑姑的手,大手摩挲小手,这小手做佃户家女儿的时候干过不少苦活儿,皮肤粗糙,这大半年来几乎没接触脏活累活,但有时候配药、熬药、写字,也还是有些微微的粗糙,尤其早年的老茧残留着,摸上去刺刺的。

    这姑娘,其实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小。

    女儿要是活着就好了,唉,偏偏命苦,那么早走了。

    张氏叹了口气,“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吃惊呢?为什么又要说这样的选择好呢?活得好的人,谁愿意出家呢,青灯古佛,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你所谓的好在哪里?”

    哑姑轻轻把手抽出来,摸一把自己的头发,“这三千烦恼丝,顶在头上如果不能带给我们幸福,不如全部剃光,做一个心静如水的人。说实话我羡慕你,当然,不羡慕你的遭遇,如果羡慕你的遭遇,那我就太违心也太诛心了。但是我羡慕你的看透和想开,这世上的人呀,芸芸众生,熙熙攘攘,活在人间,内心充满了贪婪和痴迷,为钱财,为地位,为功名,男人为美色,女人为情感,这些网笼罩在每个人头上,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看透、看开、放下、舍弃?”

    哑姑一个看似柔弱女子,这番话却说得铿锵有力,句句入耳。

    张氏也被这气势和真挚情感震撼,不由得侧目细听。

    “说实话,有时候我的内心很纠结,很矛盾,很痛苦。”哑姑说着抬手捂住了心口,柔白的脸上,眉毛拧成一团,眼神痛苦,“跟你说实话吧,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的亲人、朋友、工作、事业都在那边,但是我一觉醒来就来到了这里。睁开眼什么都是陌生的,环境,语言,身份,吃的穿的用的,而且身为穷佃户家的哑巴女儿,高门大户里卑贱的童养媳妇,这些身份,严重限制了我的自由,说一句你能听得懂的,也就是说,这里根本没有自由,我活一天都很难受,我每时每刻都渴望着离开。”

    “但是回不去了。”哑姑叹息。

    张氏终于醒悟:“你和她,我的颜儿,来自同一个世界?”

    哑姑点头,“世上有很多巧合,这样的巧合竟然发生在我们身上。她是走了,谁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死了,还是又回到从前那个世界里去了。”

    张氏摇了摇头,“死了就是死了,你不要再安慰我了。就算她没死,也已经和我的颜儿没关系了。她是她,不是我的颜儿。我就算用真心那么用力地疼爱她,这几个月也没有把她的暖热,这样的人,真的不是我的颜儿,我也不会再为她的死痛苦了。”

    “每个人活在世上,有每个人命里注定的遭遇。也许,这就是四小姐,你,还有我,我们不一样的命运。”

    张氏点了点头:“我可算是想明白了,你,不过是一个穷佃户家出来的穷女儿,为什么忽然一夜之间就变了一个人一样,能干,聪慧,大胆,果敢,还……也算是善良吧。我一直在想,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养媳妇,为什么会这么厉害?现在我明白了。”

    哑姑点头,“真正的小哑巴童养媳妇其实早就被柳映害死了,头磕在后花园的石头上,没人治疗没人管,可怜的孩子,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

    她神情哀伤,情感真挚,是真心为那个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小女孩感叹。

    “你得回去!”张氏忽然说道,“回去找柳映报仇。还有,替我们母女好好教训教训柳陈氏,这些年在府里,我们受了她多少欺负呀,都装在心里不敢吭声。”

    哑姑点头,“这个自然。还有柳万呢,也替他讨一个公道,至少帮他争取到一个以后能够平安生存的环境。”

    张氏吃惊:“万哥儿,他怎么了?我看他倒是病情大好了——从他身上我也看到了,你对大家都好,而我们母女落到这样下场,也许不能全都怪你,有时候命运的事情,人力是难以左右的。”

    “万哥儿其实压根就没病。是陈氏在下药,经年累月地下,放在饮食里,一点一点地,时间长了,就导致了柳万的疯癫病。”

    张氏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就算她早就领略过大太太的厉害,但是也没想到她能对一个小孩子下手,那孩子可是没娘呀,已经完全把陈氏当亲生母亲了。

    哑姑皱眉:“我至今想不明白一件事,当时我给四小姐的药丸可是精心配制的,绝出不了问题呀,为什么就会把人害死呢?”

    张氏凄然苦笑,“这也是我一直纠结的问题。从你对我们的种种迹象看,我也断定不是你有意要害我们的,可为什么颜儿吃了你的药就死了呢?究竟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

    哑姑眉头紧皱,“为这事我细想过不止几百遍,从拟定配方到采购药材到制作丸药,到送到你们手里,还有服用时间和注意事项,我真的一个字都不敢错呀,哪里能出错呢?难道是四小姐没有按照配方吃?还是……有什么人做了手脚?这也不可能呀,你院里就你母女俩,兰蕊是跟着你多年伺候的可靠人,难道是还有别人给动了手脚?”

    张氏呆呆想了半晌,忽然落下泪来,“我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是她,就是她,颜儿服药之前,她来过。还到颜儿卧室里和颜儿说了一会话。按照你给的药丸发效的时间推算,她来的那会儿,正是颜儿服药的时间。”

    哑姑一把捏住张氏手腕:“谁?快说这个人是谁?”

    张氏擦一把泪:“柳映。”

    哑姑松开了张氏的手,她紧紧攥住自己的两个手,小手被自己攥得发红、发紫。一张小脸变了颜色,咬紧牙关:“这就对了。不,你不能就这样出家,跟着我走,回柳府去,我要你看着我怎么亲手惩罚这个恶毒的女子!我让她血债血还,付出代价!”

    张氏把手抽回去,摇头,神色凄苦,但是也豁达,“我就不去了。那个家,我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更没有心情重新踏进了。我在那里度过了自己最美的时光,也和颜儿度过了最幸福的几年。现在颜儿不在人间了,你叫我还有什么心情在那里一天天地熬过剩下的日子?人活在世上啊,最苦的便是失去,最最苦的便是失去唯一的最爱的骨肉,如今我两手空空,就算去了也无法在那些女人堆里立足,更没有勇气重新涂脂抹粉穿红戴绿地和她们去争抢老爷的宠爱?难得还能再期盼着生一个孩子争抢柳家的财产,换取自己后半辈子的安逸生活?”

    她重重地摇头,“不能了。我的心死了——真的死了——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具正在干朽的木头,正在一点一点地僵硬,这红尘人间,我真的不再留恋了。”

    张氏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竟然对着满头白发剪了起来。

    随着咔嚓咔嚓声,雪片一样的白发乱纷纷落下。

    哑姑没有拦,静静地看着。

    女子就像花开,娇俏红颜的时候让人看了只觉得喜悦,转眼便是花落,这一头白发落地的时候,就像花儿在哗啦啦凋残。

    但愿有一天,自己也不要被生活和命运伤害成这样。

    可是,不要说未来的某一天,已经摆在眼前的命运,难道对自己慈祥了?

    她摇头,苦笑。

    要说有什么慰藉,那就是白子琪吧,他的爱,他坚持不懈的付出和悔改,给她的心带来了一些温暖。

    但愿那爱不要过早枯竭,但愿他能一辈子坚持。

    哑姑不再犹豫,接过剪刀,跪起来帮张氏剪发。

    天黑了,一直待在马车里实在不是一回事,哑姑搀扶张氏,“下去歇息吧。明天我叫白子琪送你去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很适合出家修行的地方,我就是在那里度过了内心最危险最纠结的时间,也是在那里,我原谅了曾经爱人的背叛和伤害,我也原谅了他人的所有伤害。希望你能在那里活得踏实,清净,获得内心想要的安宁。”

    “忘世塔?”张氏反问。

    哑姑点头:“一座塔,一个超然的世外世界。我会帮你打点好吃穿用度等琐事。”

    张氏其实正愁到哪里出家去,想不到问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她不由得感激这小女子的良苦用心,给哑姑点头:“到了府里,老爷要是问起,就说我得了恶疾,叫他再也不要管我,从此生死都由我去吧。”

    哑姑郑重点头。(未完待续)

411 僵局

    清州府白府内,白峰居住的后院里,小客厅内,鸦雀无声,只有沙漏在桌上独自流淌。

    白峰、老云、黑鹤,三个人分别坐在三把矮凳上。

    白峰望着桌上铺开的棋盘走神,自从那天刘驸马带领的钦差们在仓皇惊吓中簇拥着断了一条胳膊的梅内侍离开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也闭门不出。坐在桌前独自下棋。

    把棋局一遍遍摆开,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自己跟自己下棋。走一步,沉思一会儿,再缓缓走一步,有时候一局棋竟然能下大半天,不好好吃,也不好好喝,除了很晚才歇息之外,白天午间的短睡也取消了,这可把大家看得着急了。

    老云一遍遍劝解,他不理睬。

    白玉麟端着饭菜端着茶水,在边上放凉了,他动也不动。

    只有黑鹤不劝,黑鹤的脸越来越黑,他坐在白峰对面,一言不发,也盯着那棋局发呆。

    灵儿也知道爷爷闯祸了,而且是大祸,他左看看这个爷爷,右看看那个爷爷,发现每个爷爷都很呆板,这屋子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再待着也太没意思了,他干脆溜出去玩。

    白天之后是黑夜,黑夜沉沉漫长,一夜熬到天亮,接着又是一个漫长的白日。

    终于,第三天的正午,白峰望着棋局发出了一声感叹。

    “僵局啊——又是一个僵局——”

    白峰枯老的手指夹着一枚棋子,久久不落,独自喃喃。

    黑鹤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为自己贸然闯祸的愧疚,但也有一丝不忿。

    老云小心翼翼地插嘴:“大哥,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再悔恨抱怨也是没用的,我们还是想想办法看怎么补救吧。我们不能枯坐着等死啊。”

    “啪!”一枚黑子落地。吃掉了一枚白子。

    这子落得太重,硬生生敲碎了,分成两半。

    老云不由得心里震荡,但他还得说:“大哥,也不能总怪三弟莽撞啊,我看朝廷钦差本来就是专门来挑衅的,既然是请大哥出山,那态度哪里像请人呢,分明就是来找茬的,还有,灵儿只是一个小小孩童,哪里见过那种阵势,孩子以为真的是要杀你了,所以才着急了——再说,孩子也是为了护你。”

    “啪!”又一枚黑子落地。

    这回,一枚白子被压碎了。

    白峰依旧盯着棋局出神。

    黑鹤瞪着眼睛望着屋顶。

    老云叹了口气,在这两个人之间转圜可真累啊,可是他怎么努力都没用,白峰还是面色沉重,黑鹤还是一副不愿认错愤愤不平的嘴脸。

    老云还是不甘心,试着再劝:“眼前确实是一副僵局。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了最佳的时局,可是这一闹啊,谁知道刘驸马回去要跟陛下进多少谗言,当今天子又是那么一个喜欢猜忌的人,万一他真的动了怒,我们的处境……”

    黑鹤的手在颤抖。

    白峰手里的棋子吧嗒落地。

    午后,白玉麟双手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汤羹,站在小院内的窗棂下等。

    时间流逝,汤羹在白色瓷盏内一点点变凉。

    老云弓着身子从门帘下出来,白玉麟赶紧撵上来:“还在生气啊?”

    老云摆手,示意他不要大声。

    白玉麟挤挤眼睛,眼神无奈,“这是我媳妇专门下厨熬的,可补身子了,您看我这手都端酸困了,汤羹也凉了,要不您好歹劝他吃几口吧,这都好几天了,除了生气就是生气,饭菜不好好吃,身子熬垮可就麻烦了。”

    老云叹气,其实他心里比白玉麟还焦急呢。

    “这都热了好几遍了,再不吃我只能端下去了。”白玉麟嘟着嘴,装得很委屈。

    “要不我再劝劝!”老云眼神犹豫,真的接过瓷盏,小心翼翼迈进门槛。

    这时候灵儿风风火火跑了过来。

    咣一声撞翻了云爷爷手里的瓷盏,瓷盏碎了,汤羹飞溅满地。

    “冒失鬼!”黑鹤本来一直站在白峰对面生暗气,现在孙子冷不丁闯了祸,他马上冲了过来,抬手打了灵儿一巴掌。

    灵儿捂住脸哭了,“我又不知道云爷爷端着东西。再说,白爷爷这几天不都不好好吃东西吗,为什么你们硬是要塞给他吃?一个人不想吃东西的时候,说明他心里难受吃不下,就像我的阿淘,它心情不好的时候不也是不吃不喝只想一个人坐着发呆吗?”

    黑鹤脸气白了,“你个小东西,敢拿你白爷爷跟阿淘比?阿淘可是一条狗哇!”他脾气火爆,啪啪啪竟然又给了孙子几个耳光。

    灵儿被打得晕头转向。

    他不哭了,挺起小胸膛,看看白爷爷,看看爷爷,再看看云爷爷,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大人就是虚伪,肚子里有不畅快的事儿,憋着不说,拿我一个小孩子撒什么气?反正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好欺负,你们就随便欺负吧!”

    “小坏蛋,小东西,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是欠揍呢是不是?”黑鹤骂着,追过来又要教训孙子。

    “算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峰终于开口了,却不看黑鹤的脸,看着灵儿:“我们确实够虚伪的,打了几天肚皮官司,就是没一个人说实话。既然灵儿点破了,我就说几句心里话吧。黑鹤,不是我说你,也不是我好端端地生你的气,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那脾气还是不长进呢?这回把人得罪大了。你以为你砍断的只是一个小小内侍的胳膊,不,打的是刘驸马的威风,伤的是正禧皇帝的脸面。正禧最顾忌的就是那张脸,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清州府白家有胆量当众给陛下这么一巴掌!你这一出手不要紧,你自己的怨气是解了,可是我们大家呢,跟随等待我十几年的兄弟们呢,东凉国十几万甲子兵呢?大家苦等的事情就要有眉目了,你倒是好,一时意气,硬把我好不容易花费心血布出的棋局给毁了。”

    老云在边上叹气。

    白峰的谴责很有道理,分析句句在理。

    谁知道接下来朝廷将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杀头大祸,还是满门抄斩?

    撕毁圣旨,伤了钦差,这罪名想想都让人后脊梁冒冷汗。

    可是,都到这时候了,老云觉得最要紧的不是坐在家里静等砍头,而是要尽快想办法,要把罪名降到最低。

    “要不,我去找袁右相。毕竟,听说这次极力推荐大哥重新挂帅的就是他。”

    “不,”白峰摇头,“他这个人你还不清楚?如果我们不去找,他很有可能为我们极力辩解,甚至不惜顶撞陛下,我们真要去找他的话,说不定他不但不帮,反而再也撒手不管了。再说,已经都这时候了,要赶往京都去找人,只怕来不及了。”

    “那就只能等死了?”老云望着白峰的脸,心里就是不甘心,凭什么要等死,难道真的没办法可想了?

    “干脆反了算了!”黑鹤忽然冒出来一句。“凭什么我们非得仰仗他正禧小儿的鼻息才能活下去?他说杀,我们就乖乖等着人头落地?凭大哥的威望和实力,我相信只要我们站出去振臂一呼,肯定应者云集,哪怕只要把所有的甲子兵召集起来,也足够和他正禧打个平手。”

    “黑鹤!”随着一声断喝,白峰宽大的袖子重重扫过桌面,棋局大乱,黑子白子哗啦啦飞溅,顿时满屋都是稀里哗啦声。

    “黑鹤你出去!我这庙小,养不起你这大和尚。要造反,你去别处吧!就当我白某从来不曾有过你这兄弟!”

    这话出口,大家都愣了。

    自从当年战场上搂土为山,插草为香,三个人的脑袋齐刷刷磕在同一片地上,他们三个就成了生死兄弟,不分离,不背弃,永远生死与共成为一个誓言。

    今天大哥说没有这个兄弟,岂不是要断绝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

    黑鹤顿时倒退几步,站稳了,巨大的身边在强烈颤抖,喊:“大哥!这可是你说的?你真的为了在正禧小儿的肘腋之下讨得一口饭吃,连兄弟也不认了?”

    老云赶紧推搡黑鹤:“还说什么呀,大哥都是气话,你快不要再惹大哥生气了——去去去,外头找个凉快地方好好醒醒你那糊涂脑袋去——”一边推一边给他挤眼睛,示意他不要在大哥气头上再火上浇油。

    但是这黑鹤确实是个倔强的人,他真正爆发以后就再也受不住了,耿着脖子推开老云,“我怕什么怕?怕了半辈子,还是窝窝囊囊地活着,我不如到战场上去,和贼子们开战,痛痛快快地杀他一个血流成河,即便是战死了,赔上身家性命,那也比这样憋屈地活着痛快!”

    “你倒是去呀你——”白峰气得蹦起来老高,指着门口:“没人拦着你,你想去送死就早点去!”

    黑鹤被彻底激怒了。他回身背起墙上的大弓,头也不回,蹬蹬蹬跑了出去。

    到门口撞上灵儿。小家伙正瞪着眼珠子,一副被吓傻的憨样。黑鹤一把扯住灵儿小胳膊:“走——有出息的男子汉,为什么要在这里混饭吃?”

    灵儿始料不及,蹬蹬蹬倒退,嘴里喊:“白爷爷救命啊,云爷爷救命呀——我爷爷疯了——”

    老云赶出来,黑鹤已经拉着灵儿走远了。

    阿淘一看主人离开,也汪汪汪叫着一路赶了上去。白家大门口的看门人一看黑鹤气势汹汹,连问都不敢多问半句,乖乖开门看着一老一少还有一条狗大踏步走远。(未完待续)

412 喜泣

    天还没亮,张氏就已经起来了,昨夜的饭菜她没动桌上的荤腥,只简单吃了几口蔬菜面食,今天这早餐端上来,她照旧不碰肉类。

    柳万夹一筷子凉拌牛肉,塞进嘴里嚼得十分香甜,瞅着张氏问道:“四姨娘,你真的就不尝一口?梁州府的肉要比我们灵州府的好吃。要不你只尝一口?”

    张氏眼皮低垂,看也不看半眼,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沾荤腥。”

    柳万还要说什么,哑姑伸筷子在他手腕上点一下,起身去了厨房。

    浅儿跟过去,看到她在洗手,“小奶奶你做什么?要做什么你吩咐就是。”

    哑姑微笑:“专门为四姨太做一碗不沾荤油的面条。你不要插手,我亲自下厨吧。难得伺候她一回,这也许是最后一回呢。”

    浅儿听她语气凝重,知道四姨太落到这样田地,小奶奶心里有些难受,便也不敢插手,在一边站着看小奶奶忙活。

    面条煮好了,哑姑双手端着碗,捧到张氏面前。

    柳万还不甘心,依旧纠缠着吃肉不吃肉的问题,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姨太,你以后永远都不吃肉了吗?那要是馋了怎么办?谁不让你吃的?是菩萨对不对,那你要是背过人偷偷吃一口菩萨不会发现的吧?”

    没人理睬他。

    张氏慢慢挑着面条吃。

    柳万再次纠缠:“尼姑可不可以吃面条呢?面条下面偷偷压一点肉片呢?把面条浇上肉汤羹呢?”

    哑姑伸手,却没有敲打他脑门,而是叹了一口气,“小朋友,怎么总是长不大呢?外头的日子自然好混,一天天的吃饱了等着天黑就是,真要回到那高墙大门里去,谁知道有什么样的风雨等着你呢?”

    张氏抬头看一眼柳万,再看哑姑,忽然说话:“他命好,遇对了人。后半辈子就不会太苦了。只是,但愿他能守得住这样的福气。”

    哑姑想说我不会一辈子陪着他的,又没说。

    柳万傻乎乎塞了一嘴肉,冲张氏笑:“嘻嘻,你说的是臭婆娘是吧,她呀,算什么福气,就是一个惹人烦的臭婆娘!”

    浅儿抿着嘴笑,深儿气得冲柳万攥拳头,示意他到了现在还不知道感激这个小媳妇带给他的一切。

    这时大门口传来脚步声。

    “白少爷回来了!”马掌柜在门口喊。

    浅儿深儿先抢步出去看。

    白子琪回来了,身后跟了一个女子。

    “可算是找到了——一夜功夫,我几乎跑遍了梁州府的大街小巷,什么万花楼怡红楼百灵阁暗香院……都跑遍了!”随着语声,白子琪大踏步进门,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喘气。

    喘匀了,起身给张氏见礼。

    张氏也不起身,只是微微点头回应一下。

    这时候一个脆脆的声音忽然从白子琪身后响起:“四姨太,真的是您吗?奴婢还能活着见到您啊?”

    这声音张氏熟悉到骨子里了,她猛地站了起来,双眼在白子琪身后搜寻。

    一个小身影扑了过来,抢步冲到张氏面前,软软地跪了下去,磕头,大哭。

    大家也都围过来看。

    来的正是兰蕊,那个被柳颜在梅家镇子卖掉的丫环。

    当日同时卖掉的还有深儿,深儿运气好,随后被赎了回来,兰蕊已经被辗转卖到别处,所以从此就失去了联系。

    想不到她又能出现在旧主面前。

    原来是白子琪不声不响地去把她找回来了。

    张氏一把搂住兰蕊,兰蕊再也忍不住满心的委屈,呜呜大哭起来,自从离开了四姨太,她吃尽了苦头,差点连命都活不了了。乍然见到四姨太,恍如做梦,哭得十分十分伤心。

    张氏也忍不住泫然泪下,自从兰蕊被卖走以后,她也常常想起她,小姑娘很小就跟着自己,尤其后来的柳颜变得脾气坏心肠毒,对她没有好脸色,每当这时候张氏就忍不住想那个贴心的兰蕊。

    兰蕊竟然重新回来了!

    主仆两个人哭得伤心,旁边的人也都看得心酸。

    柳万悄悄摸一把眼泪,又怕自己一个男子汉掉眼泪被人笑话,装作没事人一样呵呵地笑,说:“哭什么都哭什么?兰蕊姐姐能回来是好事,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吧,以后我们大家相亲相爱,再也不要分开好不好?”

    哑姑过去,弯腰蹲下,抓起兰蕊的手。兰蕊惊叫一声抽出手去,看清楚是哑姑,不是柳颜,这才不那么怕了,目光在人群里寻找那可怕的身影。

    哑姑拍拍她肩膀:“不要怕,她已经不在世上了。以后你只管跟着四姨太,再也不用害怕了。”

    兰蕊怯怯地点头,但是目光里的痛苦和受到的伤害留下的痕迹,再也难以消除。

    哑姑叹了一口气,起身到白子琪身边,给他微微施礼,含着真挚的笑:“谢谢你。又做了一件让我感动的事。”

    白子琪竟然也起身还礼,两个人完全是一副君子淑女严格遵守封建礼教的乖模样,男子温婉有力,女子娴熟动人。

    这才是表哥和表弟媳妇之间该有的礼教和仪态。

    张氏和兰蕊哭够了,张氏捧起兰蕊的小脸儿查看,她额角好几处伤,头发都遮不了,还有脖子里也是伤。

    白子琪过来了,“掀起衣袖看看,身上估计伤得更严重——我不便看,但是她一路上不断哭,我就知道这孩子伤重了。”

    哑姑冲了过来,一把掀起兰蕊袖子,长安“呀”叫了一声。兰蕊露出来的胳膊上简直是伤痕累累,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的。

    “来,抬她上床,浅儿,我的药箱拿来——准备棉花清水,我们先做清洗——”哑姑不再犹豫,严肃吩咐。

    大家七手八脚把兰蕊抬上床,床边拉了一道布帘子,哑姑麻利地剪开小姑娘的衣衫查看伤势。

    “都是些什么畜生呐,能把人伤成这样!”随着衣衫剪开,露出身体,兰蕊的一身伤也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哑姑一直镇静,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爆发,咬着牙狠狠地骂一句,她心神震撼愤怒,眼里泪水迷糊,真心为兰蕊这小姑娘的遭遇惋惜,同时,她下了一个决心,白子琪能连夜费尽苦心把这小丫头从苦水坑里揪出来,白子琪对自己的好,以后一定好好回补他;自己留在这个世界,选择是对的,兰草、浅儿、深儿、长安等小姑娘的命运,其实已经和自己紧紧交织在一起,如果自己真的冒然从这个世界消失,她们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这些手无寸铁的小女子,在这个世道里要活下去,只能祈求上苍的怜悯赐予一个好的命运,可上苍总是这样靠不住啊——她咬着牙关替兰蕊清洗着疮口,被棒子、鞭子、绳子打出的、勒出的伤痕一层压着一层,她这手术老手都禁不住手指颤抖。

    为了你们,为了我们大家,为了我在这个世界里遇到你们的缘分,我一定好好活下去,一定让你们也活得好好地!

    “一定是人牙子、老鸨子那些人打的,他们可坏了!他们应该下十八层地狱!”柳万隔着帘子,也知道帘子内的兰蕊很痛苦,他忽然大声喊道。

    “不,十八层不够,十九层,一直扔到地狱尽头去吧——让他们永远不要有出头的一天。”白子琪说。

    张氏看着哑姑埋头为兰蕊治疗,清理完伤痕,开始涂抹药膏,也不知道都是什么药材配制的,反正是厚厚抹了一层,然后盖上被子,开始给兰蕊针灸。兰蕊闭上眼沉沉睡去,似乎这几个月来她从来都没有放心踏实地睡过觉。

    张氏坐在枕边摸着兰蕊的黑发,忽然看哑姑:“要是我以前对你还有一点点成见的话,我现在一点都没有了,我不恨你了,相反,我觉得她死了是应该的,她,看看她造下的这些孽呀——我后半辈子就是吃斋念佛也替她难赎这些罪过。”

    哑姑怔了一怔,给张氏点头,“谢谢你。”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又开始忙活了,额头的汗水一滴滴往下落,可见这一场施救确实很耗费精力和心血。(未完待续)

413 出家

    兰蕊这一睡着,足足睡了一天,又一夜。

    等她睡足睁开眼,眼前四姨太正盘腿打坐,一边学习出家人的样子适应打坐,一边准备随时照顾兰蕊。她已经剪光了头发,头上戴了一顶无边圆帽,身上穿的是哑姑做的一件棉布衣袍,此情此景看上去分明就是一个已经出家的尼姑。

    兰蕊看了不由得心里一酸,眼眶湿了。

    四姨太笑了,“你醒了?可算是醒了!这一觉睡了十几个时辰呢。”

    兰蕊撑起身子,点头,“您真的准备出家?带上我吧,奴婢也想去。”

    四姨太伸手捏住兰蕊单薄的小手,“你真的愿意跟着我出家?孩子你得想好了,这出家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不好玩,一旦真的出家,就得吃斋念佛,还得遵守清规戒律,从此就再和凡尘俗世的生活无缘了。你还这么年轻,我怕你有一天受不了寺院的清苦——”

    兰蕊眼里含泪:“我这残花败柳的身躯,和那种地方出来的声誉,在人世间已经没法立足往下活了,不要指望嫁人生子过正常女子的生活,哪怕是做丫环伺候人,肯定也没人愿意要的,跟着你去隐居山野,好歹能做点洒扫帮厨的粗活儿,如果您不嫌弃,我愿意一辈子照顾您。”

    张氏紧紧攥着兰蕊的手,自己也哽咽了,兰蕊说的都是实情,一个在那种地方待过一段时间的女子,在世人眼里已经被打上了标签,真的要嫁出去,好人家是不会要的。兰蕊这辈子,已经叫柳颜害苦了。

    哑姑进来,身后浅儿提着好几包东西,一一打开,哑姑一样一样指点,“都是配好的药,这个是草药,需要熬着喝,这些是专门给下身消炎消肿的,熬成汤汁,放在盆里,每晚坐进去泡一会儿。这是配置好的药丸,你记得按时服用。”伸手拍拍兰蕊的肩,“你已经感染了一些妇科病,还好不是性*病,用一段时间的药就会彻底好了。记着,人这辈子路还长得很,真要遇上喜欢的,就大胆去爱,不要被什么俗世的观念想法把自己禁锢住。我们不能保护自己,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不是我们的错,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没有能力给予我们需要的安全。所以,错不在你,不在我们这些弱女子。”

    张氏点头,“兰蕊先跟着我去吧,先不要落发,就代发修行吧,万一以后真遇上真爱你的人,我到时候高高兴兴地打发你嫁人。”

    兰蕊凄苦地摇头,眼里泪水盈盈,却咬着嘴唇什么话都不说。

    哑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身体上的伤痛可以治愈,心灵上留下的阴影估计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深儿打开一个大包袱,“这几件衣裳给兰蕊姐姐穿。这些是新买的布匹,小奶奶说了,你们去了可以自己缝制衣裳穿,时间长了,估计忘世塔的日子也会苦闷得很,所以你们可以做些针线活儿慢慢地度日。这些银子,是你们的花费。”

    哑姑接过递给张氏:“出家人不在意钱财,但是你们还得生存,目前忘世塔没有信众,所以估计短时间也没人供奉你们吃喝。这点钱正好采买生活用品。”

    张氏看了看这些东西,眼神里有微微的感动,但是她终究不愿意说出来,点了点头,看哑姑,“你费心了。只给这一次就够了,以后我们的生死,和你们无关,和灵州府柳家无关。我不想再要你们关心,也不需要怜悯。我既然是已经决意出家的人,就从此再也不想和俗世有什么牵绊了。你记住了。”

    她的神情也不怎么热情。

    气得深儿在身后悄悄捅浅儿的腰,鼻子里悄悄哼:“真不领情,亏得小奶奶连夜配药做药丸!”

    浅儿也觉得四姨太有点不近人情。

    但是哑姑好像一点不快都没有,她也很平静地回应,“放心。”

    门外,马掌柜已经套好了马车,深儿搀扶兰蕊下地,张氏自己背了那一包衣物布匹,两个人就要启程出发。

    浅儿看兰蕊身子还很虚弱,觉得不忍心,悄悄嘀咕:“再歇几天走不行吗,非得现在走,这一路颠簸,身子怎么受得了?”

    想不到张氏双手合十说道:“出家人无所谓苦不苦,宜早不宜迟,在红尘中滞留一日,这内心向佛的心智就消磨一日,我们还是及早出发吧。”

    气得浅儿悄悄吐舌头。

    柳万站在人群里相送,眼看张氏上车了,他忽然跑过来,一把拉住张氏衣襟,“四姨娘,你真的要走了?从此不再是我的四姨娘了?”

    柳府里历来只有“太太”“姨太太”这种冷冰冰的称呼,想不到柳万忽然喊出姨娘,虽然只是改了一个字,但是给人有了不一样的人情味。

    张氏不由得也回头,摸一把柳万的脸,叹息:“你回到府里以后一定要听你媳妇的话,保护好自己,不要淘气,好好念书,多锻炼锻炼身子,以后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柳万点头,但是眼神狡猾,“我不爱读书,我想做美食家。用我媳妇的话说,就是吃货一枚!”

    白子琪在一边看着,听到这里笑了,“万哥儿,你这志向高远,表哥支持。”

    出行车辆马掌柜早就操心雇佣好了,一辆张氏和兰蕊坐,一辆车里拉着柳颜的尸骨。旁边白子琪骑了马亲自护送,一路向山茂子而去。

    目送他们走远,柳万神情顿时蔫下来,过来拉住哑姑的手,“臭婆娘,我好像有点舍不得四姨娘呀。这就开始想她们了。”

    “这个简单呀——”哑姑摸他的脑门,“浅儿把剪刀拿来,我给这个人剃度剃度,也送他去忘世塔出家吧。”

    吓得柳万吐舌头,出溜一下从哑姑手心里逃脱,回头做着鬼脸笑:“想得美!本少爷出家了,你不正好得逞了?想顺利改嫁是不是?”

    他又开始满嘴跑马了,这还当着外人的面呢,吓得浅儿赶紧制止。

    但是马掌柜、包打听等人早就看习惯了这一对小夫妻的打情骂俏,几个人抿嘴而笑,见怪不怪。

    柳万却忽然不笑了,一脸严肃:“媳妇儿,那四姐的尸骨拉到忘世塔去干什么?有她在那里躺着,我以后想去忘世塔故地重游都不敢了,说实话只要想起她我还是心里打鼓。”

    哑姑摇头:“不用怕,她的尸骨,白表哥会请人埋葬在塔后的那片荒地上的。这样四姨太可以早晚和女儿遥遥地相伴,也算是一边出家修行一边替女儿守灵。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难道你想让四小姐埋骨他乡孤零零的一个人没人管?好歹她是你四姐啊,不要再对她有成见好吗,死者为大,我们从此就忘了她吧。”

    柳万这回不吐舌头了,意识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个凶巴巴的四姐了,不由得神情黯然,悄悄念叨:“其实四姐从前对我挺好的,但是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后来就变得那么坏了——”(未完待续)

414 绝招

    红瓦白墙屋宇巍峨的宫庭内,皇子乾儿在书案前写字,少年身姿挺拔,绸衫轻薄,映衬得面容越发清秀,他嘴角噙着一抹淡淡浅笑,手中握着一管狼毫,蘸饱了散着香味的浓墨在纸上缓缓地写着。案几上,一方软玉镇纸摆在眼前,那镇纸雕饰别致,美轮美奂。

    一个少年蹑着手脚,探头探脑在宫门口张望。

    “坤儿,是你吗,为什么不进来?”乾儿不回头,听脚步就知道是调皮的皇弟。

    坤儿不躲了,笑嘻嘻进门,一眼就被桌上的镇纸吸引,伸长脖子看,眼神里全是喜爱,“皇兄,用它压纸,写字儿是不是很顺畅?”

    乾儿笑,干脆把毛笔递过去:“来,你写写试试,看有那么夸张不。”

    坤儿捏着笔还真写了几个字,他的字跟哥哥比,自然差着很多,他顿感失败,放下笔,叹气:“我怎么就是不进步呢,这字儿越写越难看了。”

    乾儿看弟弟难过,赶紧抓起镇纸递过去,坤儿顿时高兴,举着镇纸仔细地观看、把玩、小小的脸上显出无限喜爱的样子。

    坤儿舔嘴唇,喃喃赞叹:“真好看,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东西。这玉真是人间难得的好东西。”

    乾儿被弟弟的神情打动,但只能摇头:“可惜是父皇赏赐,不敢轻易相送,不然我可以送给弟弟。”

    坤儿摆手:“我可不敢夺爱,我觉得吧,只要每日里能在皇兄这里看看也是福气。”

    乾儿笑了,“那你每天来啊,只要功课完了就过来,我们一起玩赏玩赏也挺有意思。”

    哥俩这一说定,坤儿高高兴兴回去了。

    坤儿的脚步轻盈盈踏进青云宫门槛,端仪娘娘老远就看到他了,笑着摆手:“坤儿,下学后怎么不见你过来,又哪里淘气去了?为什么今天这么高兴呢?难道老师夸你了?”

    坤儿蹬蹬蹬跑过去,先跪在地上给端仪娘娘请安,请完站起来,直接一头扎进这位姨母的怀里。

    “我去找乾儿皇兄玩了。有一件高兴的是告诉娘娘,乾儿皇兄答应我每天去他宫里看软玉镇纸,那镇纸可好看了,金贵着呢,是父皇赏给皇兄的。”

    端仪本来笑吟吟的脸上慢慢地显出阴云来,忽然一把抓住坤儿胳膊,让他端端正正站在自己面前,“谁叫你去他宫里

    的?你记牢了,以后不许去找他!就算他有比软玉镇纸金贵一万倍的东西,也不要眼热!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我为什么又不能去皇兄的宫里呢?皇兄他对我挺好的。”坤儿翻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盯着端

    仪娘娘问。他还太小,根本不能理解大人的心思。

    端仪的面粉上透出寒气,“你知道你父皇为什么把软玉镇纸赐给他,而不是你吗?满宫的皇子,还有谁得到了这样金贵的赏赐?”

    坤儿还是不开窍,稚嫩的眼里显出疑惑,“只有皇兄一个人呀——再说那软玉镇纸只有一枚,父皇不可能给我们每一个皇子都赐一个呀,而皇兄不是比我们都大吗,长幼有序,自然先该着他得到赏赐呀!”

    “没出息的货!”端仪气得撇嘴,在坤儿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坤儿吃惊,赶紧后退,但是姨母死死抓着他胳膊不丢,姨母好看的丹凤眼就近在坤儿面前,直勾勾盯着坤儿,好像要一直看到坤儿的心里来,看到灵魂。

    坤儿被吓呆了,他一直记着姨母最是温柔妩媚的女人,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凶恶了?

    端仪极力压制着怒气,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下来,她凑近坤儿的耳朵,“坤儿,你知道你的娘亲,也就是原来住在这青云宫的端凤娘娘,她是怎么死的吗?”

    “娘亲?她是怎么死的?你不是一直告诉我,说她是病死的吗?”坤儿一听娘亲顿时激动、着急,从小没有娘亲的孩子,在这偌大的宫里孤零零成长,幸好有姨母照顾,还算是少了一些孤苦之感。

    “从前你小,还不应该知道这些,今天你已经长大了,姨母就把真相告诉你吧。你娘亲,是被一个女人害死的。”

    坤儿瞪圆了眼睛,眼神里有了惊讶和仇恨,他一把抓住端仪的胳膊,小手臂瞬间爆发出仇恨的力量,捏得端仪生疼。

    “姨母快告诉我,这个坏女人是谁?我一定要杀了她为娘亲报仇!”

    “她已经死了。”

    坤儿傻了,仇人死了,那他找谁报仇去?这仇还怎么报?

    在少年有限的人生认知里,一个人的亲人死了活着的人便一定要为他(她)报仇,可是仇人也死了,他便茫然了。

    端仪好看的脸被一种丑陋的情绪扭曲了,她眼神闪烁,红艳艳的嘴唇启动:“可是她儿子还活着呀——”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那她的儿子是谁?在哪里?哪怕是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他找到,我要为我娘亲报仇!”坤儿几乎是喊出了这一声,小小的拳头捏成一团,向着空气高高举起。

    门口伺候的宫女赶紧把本来半闭的宫门从外头合上。

    坤儿浑然不知自己刚才的喊叫多危险。

    他只是被仇恨抓紧了心。

    “他就是你口口声声称为皇兄的那一位呀,亏你还是姐姐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出来的亲骨肉,自己的亲娘被人害死好多年都没能报仇雪恨,儿子却跟仇人的儿子亲亲热热地在一起厮混。哼,这样的儿子——你要知道你娘亲就是为了保护襁褓里的你,才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的,要不是她拿命来换,你肯定早就被那个坏女人害死了。”

    坤儿瞬间傻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这消息太大,太重,太骇人,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这些年他们都是在老师的教导下,学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孔融让梨、天地君亲师、与人友善等等为人处世的道理,他处处尊敬皇兄,皇兄也好像对他们几位弟弟很不错,尤其对自己挺好的,只要在一起就说说笑笑的,从不脸红。现在猛然告诉他,那个总是温和地笑着的皇兄,竟然和自己有着杀母之仇,如果自己要报仇,只能找他了,这、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呀。

    端仪咳嗽一声,“这就是真相。你小时候多少次缠着我问所谓的真相,我怕你年幼心里装不住事儿,一旦知道真相就会忍不住说出去,到那时候你自己也就危险了,现在你长大了,也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了,以后你该怎么和那个虚伪的大皇子相处,你自己看着来吧。”

    坤儿还有些难以接受,忽然有了疑惑:“皇兄不是皇后生的吗,怎么又成了另外一个坏女人生的?”

    端仪摇头:“这傻孩子,在宫里长了这么大,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都是宫廷秘事,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皇后没有亲子,那个坏女人死后,她收养了乾儿。这件事乾儿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呢。所以你出去可不要乱说话。小心惹来杀头之祸。”

    坤儿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他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粥,一个声音告诉他,应该马上冲出去报仇,找一把刀刺进那个皇兄的胸膛,把他杀死。

    可身体深处总有一种理智的力量在拽着他,提醒他,这件事不能着急,不能莽撞,更不能昏头。

    为了化解这瞬间得知真相在心里引起的震撼的冲击,他试着绕开问题的本质,在别的地方开解自己,“姨母,不就是一枚软玉镇纸引起了这件事吗,那我去求父皇也给我一枚就是。我听内侍说有人刚刚给父皇敬献了好一大包软玉呢。”

    端仪苦笑:“你这孩子呀,真是不开窍。难道仅仅是一枚镇纸那么简单吗?那镇纸上头的造型你看到了吗,是一条龙。龙代表什么连最普通低贱的百姓都知道,我就不信你这个皇宫大内长大的皇子会不知道!你父皇能把这样的东西独独赏给他,说明你父皇心里早就认定了要选他做皇太子,未来我们东凉国大统的继承人。”

    坤儿的小脸慢慢变了色。就算他还小,还单纯,但是皇太子和大统这样的字眼,他从小就知道意味着什么,他也被伺候他的太监宫女还有端仪娘娘不断地灌输一个观点,你是皇子,你唯一的出路就是争取那个位置,成为高高在上的人。如果让别人争去了,你就会落得个很惨很惨的下场。

    原来父皇这么偏心,原来这个可能要做皇太子的人竟然是自己杀母仇人的儿子,那么自己还能犹豫吗?

    他心里好几把刀子乱搅一样难受,小小的心灵真的一时间难以消融理顺这么多残酷的事情。

    他转身,也不辞别,木木地迈过门槛,走出青云宫而去。

    身后,一个贴身宫女凑近端仪娘娘,“娘娘,他不会吓傻吧,毕竟这样的说法太残酷。他还是个孩子呢。”

    端仪冷笑着摇头,“不下猛药,没有效果。这孩子脑子轴,心眼太实,我们从小就教导他的那些话你看他这些年听得进去不,一点用都没有。这次只能来一招最狠的绝招。”(未完待续)

415 朝辩

    落日把最后一抹余晖抹在皇宫高高耸立的殿顶瓦片上,那鎏金瓦片顿时显得越发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正禧皇帝出了勤政殿,独自走在青砖铺成的甬道上。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一双腿似乎撑不住身子,随时都要软软地滑下去一头栽倒。

    他硬撑着。

    他心里装着事,是大事。事情实在太过重大,他有一种就要被压垮的沉重感。

    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找谁说说。

    东凉国两位相国,右相猝然吐血倒地,至今卧床难起,太医断定是中风,其实真正的病因他这位天子心里明镜一样清楚,没有那夜尹相国猝然发难,可能就不会有随后的袁右相吐血昏迷,毕竟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拿出最有站得住脚跟的理由说服当今皇帝,袁凌云就算长着一张常人不如的脑袋,也还是真正的为难他了。虽然后来老头子用一碗清水进谏,说服了皇帝,为白家化解了灭顶之灾,但是老头子也搭上了自己的身体。

    今天刚一上朝,就有人来告状,直接把一包软玉呈到御前,说凌晨有人坐在袁凌云府门口等着,说清州府派来专门为右相府送礼的。

    赃物是逮着了,但是送礼的人当场毙命。

    现在是死无对证,成了一桩悬案。

    但是一包货真价实的软玉,却是谁也无法抹杀的物证。

    接着,围绕这一包横空出世的软玉,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朝堂辩论。

    所以,今天的朝堂上,成了尹相国一个人的天下,他慷慨激昂地列举了一大堆罪证:有右相府和白家勾结私交的,有清州府白家私藏软玉的,他甚至还指出,当年东凉和摩罗在软玉砭之战之后,摩罗从此关闭软玉砭软玉老坑,其实是白峰搜刮私占了所有软玉,并偷偷运回家中,他一个人侵吞了一个矿,那是怎样的胆大包天?置朝廷于何地?所以,尹相国质疑,白峰侵吞软玉老坑仅存的珍稀软玉,而之后摩罗派来的和战使者对此未提一个字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在软玉砭,白峰上演的阴谋,不仅仅是私占本该属于朝廷的珍贵财物,而是他和摩罗国可能有勾结。

    这一说法当时吓傻了全体文武百官。

    现在想起来正禧的心都在疯狂地跳。

    尹相国的嘴太毒了。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这也是当他正禧皇帝第一眼看到那一包上好软玉之后,脑子里隐隐冒出来的,只是这猜想太可怕,被他当时就压下去了。

    但是被尹相国端到了台面上,而且不怕所有人听到。

    “陛下,请您回想一件事情——我朝一世四年春冬之交时候,我军和摩罗国大战,我们大军十万却不敌摩罗六万老弱病残,最后被敌方追赶,节节败退,最后困守软玉砭,一困就是整整四十天。

    困守期间冻饿而死两万多人,直到春暖花开,冰河解冻,摩罗河水泛滥,摩罗军队无法继续围困,撤军离开,我朝大队人马这才突出重围,仓皇逃出性命。

    软玉砭之战,世人皆以为元帅身先士卒,以性命为百姓换取和平,却不知此次战败并退进软玉砭却是元帅本人一手策划的计谋,在困守软玉砭的四十天中,将士们以死抵抗前方的进攻,后面的元帅却派人日夜挖掘开采矿石,乘机寻找掠夺摩罗最珍贵的上好软玉。

    后来大军溃败回国,部队最中间着力保护的辎重车辆中拉的不是死伤的兵士,而是元帅为自己采得的大量软玉。

    陛下您想想,就算他白峰部队上下铁打的一般牢靠,消息隐瞒得密不透风,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一辆辆辎重车辆流水一样行走在通往清州府的路上,沿途百姓总是有目睹的。白峰他瞒得了朝廷,瞒不了世人。”

    巧舌如簧,巧舌如刀,刀刀带血,刃刃入肉,尹相国说得激动,嘴角隐隐泛出白沫。

    他遇到了千古难逢的良机,那个和自己斗了一辈子的袁凌云终于倒下了,那么在袁凌云再次爬起来之前,他必须狠狠地踩上一脚,让他从此不要有再次站起来的机会,彻彻底底地倒下去,从此自己面前一马平川,再也没有敌手。

    偌大朝堂之内,一片肃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尹相国咳嗽一声,继续说下去:“不知各位还记得我朝一世五年春那场大战吗?肯定记着,这在我东凉国历史上是大事,已经入了史册的。当时大军越过采云山,在东南边界和摩罗、青尼、南礁三国展开鏖战,连续血战十四个日夜,眼看三家小国的都城要同时被攻破,这时我们的白大元帅忽然下令撤兵,大军连续退后三十里,驻扎在鸳鸯峡,这一停歇就是五天,等再次纠结大军出战,边界三国已经重新组织调集了大队人马,集中守卫三处都城,导致我军错失最好取胜良机,攻城失败。

    想必各位还记得我们白元帅是怎么奏报朝廷的,‘敌方势力强大,生生不息,而我方大队远征,孤军深入,后援不足,再加上士兵们水土不服身体难以适应当地恶劣环境,我军根本无法取胜,长期对垒下去只能白白消耗人力财力,所以他极力主张和谈。’

    哼,正是那场和谈,失去了我朝最后消灭东南三国的良机。而只有少数跟随元帅的高层将领才知道此战元帅之所以消极不战的幕后真正原因,原来双方对对垒之际,东南三国联合派遣使者,悄悄潜入我军帅府,使者以大量奇珍异宝为筹码,和元帅订下了合约,合约的内容至今无人知晓,恐怕除了元帅本人,没有第二人知道。

    此战虽然失败,朝廷却再次重奖元帅,大军还没班师回朝,封爵的圣旨已经拟定。

    一将功成万骨枯,元帅成了最大的功臣,所有将士都是元帅亲随亲信,大家和元帅沆瀣一气,隐瞒了这场战争的真相,所以朝廷始终难以知道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其实最大的卖国求荣的贼子就是白峰白大元帅!”

    这时候一个上了年岁的武将站了出来,“尹左相,你说的鸳鸯峡一战,小人当时就亲身参与过,小人虽然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但是我们亲眼看到白元帅就跟我们一起吃住,为了战事,他可是日夜不眠的操着心,等最后从鸳鸯峡突围出来,白帅原本乌黑的头发白了大半,就是那场战事熬煎导致。所以您说白帅包藏祸心里通外国祸国殃民,小人作为一名亲历过当年战争的残存老兵,小人实在不能苟同。”

    说完,退回班列。

    尹相国没有想到会冒出这么一位武将来,而且亲口承认是白峰当年的老部下,他差点一口气憋死,要知道这些年他费尽心血地运作下来,白峰的老部下早就凋残飘零,就算残存的几个,除了深得皇帝赏识的李度念,别人早都远离了朝廷权势范围。想不到百密一疏,这里还隐藏着一位。都怪自己大意了,之前没有查出此人出身。

    正禧皇帝目光炯炯,看着他的臣子们,他不着急表态。

    尹相国踏上前一步,“陛下,并非老臣歪曲事实,陷害忠良,事事桩桩,都是铁证啊——我朝一世二年秋,元帅带军攻打大界山,大军驻扎山口,派遣先锋官带领一百敢死队率先进入大界山,敢死队全军覆灭,元帅拥兵观望,不发一兵一卒去救援,却在事后向朝廷上表辩解不是自己指挥不当,也不是大军不救,而是先锋官刚愎自用不听调度,私自带兵擅自行动,才导致了悲剧发生。朝廷被蒙在鼓里,不明就里,没有追责为冤死的先锋官等人昭雪,反而嘉奖了元帅等人!

    还有我朝二世二年那桩奇事:清州府都统杨科上任不足一月,忽然一日从马上载下跌死。杨科乃多年征战的老将,兵马功夫娴熟,又怎么会从马上跌死?朝廷派天使追查死因,有人拿软玉贿赂天使,最后事情不了了之。为了替杨科伸冤,有人顺着线索追查,最后查出软玉正是出自清州府白家,而杨科正是当年跟随元帅身后南征北战的一名亲随,这亲随曾押运过装载软玉的车辆,所以杨科之死,不是意外,是蓄意谋害!”

    尹相国砰砰砰磕头,额前青筋暴露,简直要把脑门磕出血来。

    “大家试想,这样一位名满天下顶着满满一身头衔的大将军大元帅,却忽然在我朝一世九年冬,向朝廷递交辞令,要求辞去所有官职,说什么半生征战,身体透支,暗伤发作,难以继续在朝为官,故此愿意隐居乡野,不问世事,平淡度过余生。各位,这件事距离今天不远呐,当时朝堂轰动,天子大喜,称赞其大功不傲,是为世人楷模,特意批准归乡隐居。这一归隐,可算是一切尘埃落定,为白元帅的一生画上圆满句号。从此他安享晚年,可是他干下的那些罪名,难道真的就能这样雪藏下去,成为千古秘密?不,真要眼睁睁看着变成事实,不仅仅是陛下,你、我,我们这些为臣子吃朝廷俸禄的人,都会成为千古罪人呐!”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更加肃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也没有一个人胆敢站出来说半句辩解的话。本来现在的朝堂之上,站在袁凌云一边的人就不多,现在袁凌云倒下,白家岌岌可危,就连那些平时中立的人,也都暂时保持了沉默。

    尹相国一看时机到了,再次磕头:

    “陛下,这多么罪证昭然若揭,您还犹豫什么?这样的狼子野心,正是某些人利用了陛下的慈善宽怀,一步步在陛下眼皮底下,做着蚕食国家财物、分裂国家全局、意图造反的阴谋——陛下——”尹左相一番慷慨陈词后,再次整理朝服,郑重跪地,磕头,双眼泫然含泪,“陛下,不要再犹豫了,下旨吧——”

    好一个尹相国,一个人唱了一台戏,却唱得十分生动活泼,兴味盎然,看得所有人胆战心惊魂魄出窍。

    最后他终于把所有难题都推给了龙椅上的天子,你是天子,由你定夺,你是天子,你必须得定夺。

    明君和昏君之间,你自己选择。

    正禧皇帝不知不觉间信步走到了御花园。

    深秋天凉,花朵大半凋残,只有菊花还在怒放。

    正禧皇帝看到花丛下坐着一个少年。(未完待续)

416 父子

    少年穿着绫罗衣衫,面容清秀,带着一丝稚嫩,眉宇间浮着忧郁,正望着一朵枯萎后倒垂下来挂在枝干上的牡丹花儿走神。

    这不正是小皇子坤儿吗。

    正禧皇帝不出声,默默走近,靠着儿子坐下,父子俩在一片青石上默默相对。

    脚下是一池清水,有鱼儿在水里扑塌扑塌地起浪、争斗、追逐、嬉闹。不断地搅动起满池水花。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水至清则无鱼——明君,圣君,贤君,千古以来,又有几人?隋文帝,李世民,唐玄宗……隋文帝虽贤明,但江山只是传了两代,到了隋炀帝手里便奢侈糜烂贪图享乐民不聊生落得个国破家亡人头落地……李世民倒是有始有终,可是宣武门之变终究是硬伤一块,给后人留下了诟病的把柄……唐玄宗更是毁誉参半的奇人奇帝……明君啊,究竟该怎么做,才是最好?”

    少年忽然抬头,稚嫩的童音打断了正禧皇帝的喃喃自语:“父皇,我皇兄乾儿究竟是谁生的?”

    皇帝一愣,不由得反问:“自然是皇后呀,这是宫内人人皆知的事情,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忽然问这样的问题?”

    坤儿忽然一个激灵,吓白了脸,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傻,忘了姨母的嘱咐,把心里的秘密问了出来。

    他毕竟是小孩子,心里有事,脸上极力掩饰,却还是难以完全瞒过大人的眼睛,皇帝伸手摸摸儿子的肩头,“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难道身子不康健?”

    坤儿赶紧摇头,否认自己心里有事。

    父皇却忽然一把抓牢儿子肩膀,摇晃:“坤儿你告诉父皇,在你心目中,父皇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皇帝?”

    坤儿眨巴着黑黢黢的眼睛,“父皇是父皇呀,是明君,是东凉国年轻有为深具威望百姓爱戴的好皇帝。”

    正禧叹了一口气,顿时觉得乏味,孩子这么小,居然能说出这么成熟的语言,说明是有人在背后教导他这么说的。

    肯定是上书房的太傅。

    “这没意思。到哪儿都听到的是这一套。连这样的小小的孩童,也会学了这些阿谀奉承之词。你们一面把朕高高地捧起来,一面又指责朕善猜忌不坦诚,依朕看来,你们才是最虚伪的人!你们这些满口道德文章家国大义黎民百姓的伪君子啊,朕真要是昏君,拿这好好的国家还不早就叫你们用蜜语谗言给耽误了——”皇帝摇着头,望着池鱼,深深地感叹。

    坤儿听呆了。

    难道自己哪里回答错了?才招惹出父皇这么多愤慨?可明明老太傅就是这么教导的呀,难道胡子白花花一肚子学识的太傅也教错了?

    父皇忽然伸手来摸坤儿的脸,“坤儿,你长大了最想做的事儿是什么?”

    坤儿悄悄咽一口口水,这个太傅也教过,什么君子立于天地之间,就要志存高远,作为皇子,降生在帝王之家,就更要比一般男子卓越出众,文武双全,体魄强健,心志坚定,心怀天下,心系苍生,协助皇帝把东凉的江山千秋万世地延续下去。

    坤儿想按太傅教导的说,可又怕惹来父皇不高兴,万一太傅又教错呢。

    那该怎么回答?

    姨母端仪娘娘倒是经常用另外一套说辞在他耳边灌输:“你是皇子,身上流淌着尊贵的皇家血统,你的目标是皇位,你要做今后的东凉皇帝。你父皇有好多儿子,但他至今没有立太子,这就说明每个皇子都有做太子的希望。你这样的孩子只要好好表现,肯定会得到父皇的喜爱。”

    而且,姨母还反复吩咐他,这样的话不能在父皇面前提一个字,在父皇面前他要学得很乖,要全心巴结父皇,多说喜庆的话,让父皇高兴。

    那么他现在该怎么回答父皇呢?

    父皇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等他回答呢。

    他心里着急,慌乱,想哭,但是并不能哭,他舔了舔鲜红的小嘴唇,忍着心里的惧怕,说:“父皇,我说实话呢还是不说实话?”

    父皇笑了:“难道你还有两套答案?”

    坤儿干脆心一横,“我其实不想做东凉国未来的皇帝。”

    正禧皇帝抚摸儿子小脸的大手一滞,他抓住儿子,“坤儿,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没人勉强你非得做皇帝呀?”

    坤儿顿时疼痛,但是他忍着,眼里泪水盈眶,“可是他们都要我做皇帝,他们说不做皇帝的皇子就没出息,一辈子只能被人欺压,还随时有被杀头的危险,只有做了皇帝,把别人踩在脚下,才有出息。可我一点都不想做皇帝,父皇您这么辛苦,我都看见了,做皇帝一点都不好玩,太累了——我要每天自由地玩,开心地玩一辈子——”

    “他们——”皇帝的眼神飘远,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们……每个人,这皇宫大内,权力的顶峰汇聚地,自然是是非和野心滋生的温床……不怪你,你还只是一个孩子……赤子之心,坦诚;赤子之口,无遮无拦……好,坤儿……”正禧皇帝忽然伸手,把坤儿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吓得坤儿指颤抖,长了这么多,似乎从来没有被父皇抱过,父皇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天子,天子是龙椅上的神,似乎和凡俗的人间亲情无关,他是不抱任何皇子的,兴致来了的时候至多伸手逗弄一下,尤其像这样用力的拥抱,他真的从来没有见过。

    他吓坏了,小小的心儿剧烈地颤抖,难道自己又说错了?父皇大大地生气了?

    他哽咽着解释:“父皇,坤儿错了,你降罪处罚坤儿吧,坤儿是个没出息的人,坤儿不该就知道贪玩——坤儿一定好好读书,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可是坤儿总是觉得,父皇有那么多儿子,而能做太子以后继承大统做东凉国皇帝的,只能是一个人,因为皇位只有一个,难道要我们大家都拼命地去争?其实选一个有本事的去做就够了,其余的兄弟们帮助他坐稳江山,这不是很好嘛?为什么大家都要争?

    正禧皇帝拍着儿子小小的后背:“孩子,你没有错,好好玩,也是人活着的一种状态啊,好好玩,开心地过日子,与世无争地活,有什么错?你不要急,慢慢来,等你长大了如果还是这样的心性,还坚持想过这样的生活,父皇一定满足你,封你到地方去做一个优哉游哉的安逸闲王,绝不会让你卷进权力的争锋当中来——”

    坤儿一听父皇不怪罪自己乱说话,这才一颗心放下来了。

    但是父皇忽然又问:“那坤儿你觉得你们弟兄当中,谁最适合做皇帝?”

    坤儿想也不想,一个名字就脱口而出:“乾儿皇兄。”

    说完他傻眼了,后悔了,悔恨地真想拿头撞地。

    那个人可是自己的杀母仇人呀,自己怎么一昏头就说了他的好话?应该说他的坏话才对呀,最好叫父皇下令下了他,这样就不用自己亲自动手给母亲报仇了。

    可是话已出口,还能改口吗?

    皇帝却丝毫没有察觉怀里孩子的犹豫和矛盾,他感受着这小身躯带给自己的震撼,都说皇家无亲情,只有权势和争斗,想不到在坤儿这孩子的心里还保存着这样美好的纯真,他甚为感动。

    青云宫,一个内侍小跑着赶来,“娘娘——娘娘——”

    端仪抬头,见内侍一脸喜色,便笑着骂:“猴儿一样毛手毛脚,什么事儿把你欢喜成这样?”

    内侍喊:“陛下抱着咱们坤儿——就在御花园池水边,把坤儿皇子紧紧抱在怀里,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子话呢,看样子咱们坤儿表现得很好,陛下满脸都是笑。”

    端仪自然惊喜,“是吗?真有这回事?”

    旁边宫女喜笑颜开:“那是自然,咱坤儿有娘娘教导,自然要比别的皇子机灵懂事!”

    话还没说完,宫门外内侍通报,陛下来了。

    端仪跪在地上迎驾,心里欢喜,粉脸上春色洋溢。

    陛下果然高兴,拉一把端仪,将她拉在自己身边坐了,笑呵呵开口:“坤儿这孩子真不错,朕今天才发现,众皇子中原来也有这样懂事的好孩子——”

    端仪克制着内心的欢喜。

    陛下喝一口茶,“都说皇家无真情,只有权争与阴谋,人心黑暗恶毒!可朕从坤儿身上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这孩子在深宫长大,居然还能保持这样淡薄无争的本性,真心推举皇兄做太子,朕真是没想到啊——”

    本来笑吟吟的端仪,粉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正禧皇帝没看妃子的脸,自顾自地说下去:“本来朕还年轻,众皇子也都年幼,所以立太子的事宜不宜着急。但是今天朕下了决心,决定册立乾儿做太子。早立也有早的好,叫他及早接受历练。”

    端仪的手在悄悄颤抖。

    皇帝依旧没察觉出来:“下次大朝会朕就把这决定交给廷议叫大臣们议上一议。朕估计会很顺利的,乾儿那孩子稳重、懂事、好学、聪慧、善良,目前来看是众皇子中最为稳妥出众的一个。”

    说完,他好像兴致尽了,也不滞留,摆驾离开青云宫。

    身后跪地相送的端仪娘娘望着陛下的身影迈出门槛消失,她软在地上,青紫的脸简直能憋出血来,忽然沙哑着嗓子喊:“把坤儿给本宫带来!”(未完待续)

417 玉碎

    夜幕下,坤儿小小的身影有些忐忑地走近了青云宫。

    端仪姨母喊他去,他不想去,他知道这一去肯定没好事,姨母肯定生气了。

    他闯祸了,这次的祸,不是打碎了姨母保养面容的玉石滚轮,不是没好好习字,也不是跟内侍宫女们淘气。

    这回是大祸。

    他磨磨蹭蹭拖了好一会,愣是拖到天都黑了,但青云宫的内侍坚持催,他不去就不放他走,他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果然,迎面看到静静等在门口的端仪面沉如水。青云宫鸦雀无声,寂静如死。

    坤儿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趋地走着。

    在高高的门槛前收住脚步,进呢,还是不进?他想转身逃跑,跑到姨母找不到的地方去。

    姨母忽然扑了过来。隔着门,一把将他抱住,她哭了,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这些年的心血白费了!你怎么就长了一个不开窍的脑袋呀!”她一边哭,一边拍打他的背,还抬手在他脑门上点着。

    她留着很长的指甲,点在脑门上很疼,好像一根削尖的木撅要钻进他脑袋里去。

    坤儿忍着。

    眼前不断回放着白天的一幕:御花园,池水边,他小小的身子和父皇大大的身躯抱在一起。他脑子一片空白,他不敢说太傅和姨母教导的那些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想说实话,于是就说了实话。实话换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父皇要立太子了,但是人选不是自己,而是他推举的皇兄。

    那可是姨母让自己复仇杀掉的人啊。

    他现在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蠢很蠢的事。

    端仪不哭了,吩咐宫女拿出一副珍藏的旧年画作。画作展开,坤儿傻傻细看,画中一个女子盈盈而立,目光暖暖地望着坤儿,嘴角含着温婉的微笑。

    “这是你娘亲,就是我那被人害死的姐姐。可怜的姐姐,你在地下看到了吗,你儿子不但不给你报仇,还帮着仇人说好话,现在可好,陛下本来一直犹豫不决,竟然听了你儿子的话,忽然下决心要立太子了。都是你的宝贝儿子的功劳,他硬生生把仇人的儿子推上了龙椅。他就是个窝囊废,无用的人,姐姐你看到了吗?”

    坤儿又羞又愧又惊讶,事先他真没想到父皇会听自己的话,这么快就要立乾儿做太子。

    可是,父皇不会只是听了一个小孩子的话就下决心吧,父皇又不是小孩子,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这么草率?不,肯定不是自己的推荐起了决定性作用,而是父皇早就有了想法,只是反复犹豫,和坤儿的交谈,只能是稍微起了一点点推动作用吧?

    坤儿委屈,又不敢辩解,姨母就这样,容易发脾气,而且生气的时候不容别人解释。

    坤儿委委屈屈地看着画中人,少女时候的母亲很漂亮,目光清澈,面容端正,眉宇间透着一股柔和的味道。

    一点也不像端仪姨母。

    她要是活着,早晚呵护照顾自己,那自己岂不是很幸福?再也不受人欺负了,也不受姨母这种责备了。

    可惜啊,她被害死了,那害她的人……他忽然再次恨起乾儿皇兄来,没办法,那个害死母亲的女人死了,他只能把仇恨转嫁到她儿子身上。

    仇恨在心里酝酿,发酵,他渐渐地有了力气,有了主意,他从姨母怀里挣脱出来,站直了,“姨母,您不要生气。坤儿知道自己做错了,坤儿这就想办法弥补。再说皇兄他不是还没做上太子呢吗,您为什么这么慌急?”

    这话把气昏了头的端仪提醒了,她望着眼前的孩子,“是啊,他不是还没做上吗?这也就是陛下心血来潮那么一说也不一定呢,再说廷议的时候究竟能不能顺利通过呢,立太子是大事,不是陛下随口一说就能定下来的……本宫真是气糊涂了!”

    满宫吓得战战兢兢的内侍宫女们听了这话顿时舒了一口气。

    “你先回去歇息吧,这事不急,需从长计议。”端仪打发外甥。

    同时有些沮丧地吐一口气,

    坤儿却不走,板着小脸:“不,我要报仇!现在,今晚,我必须马上报仇!不然我夜不能寐!”

    “犯什么傻呢!”端仪斥责,“你这孩子总是一根筋!报仇也是挂在嘴上说的!没想好怎么行动,你就敢乱嚷嚷,小心皇后的人听到拔了你的舌头!”

    以往要说拔舌头,坤儿肯定吓得乖乖闭嘴。

    今晚坤儿倔劲犯了,丝毫不退步,“我做下的错事我自己承担,我是男子汉,我要自己替母妃报仇,跟你们无关,你们不许插手。”

    说着转身,噔噔跑了。

    端仪目送他小身影跑走,气得瞪眼:“这孩子,要是有人家乾儿一半的稳重成熟就好了。”

    想了想,喊来一个贴身内侍,“快,你想办法给相爷府送一个口信出去。”

    这个相爷府自然是左相国府。

    内侍了然,绝不多问,领了口信,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左相府,烛火明亮。

    尹相国和相府的清客们正在夜谈。

    “立太子?立乾儿?”清客们听到尹相国宣布的消息,顿时炸了锅。大家难以置信,怕自己听错了。

    但是相爷点头,说:“里头连夜冒险递出来的消息,错不了。既然事情要出,大家快想应对之策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来的谁也拦不住。立太子是迟早的事,只是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陛下春秋鼎盛,就不该这么快立太子!”

    “相爷,立太子首先要廷议,廷议这一关您只要不点头,陛下也只能干着急啊。我们再抓紧在下面活动,况且姓袁的在这节骨眼上倒下了,朝堂上一片倒,没人赞同,陛下他也只能暂缓再议。”

    尹左相缓缓咽下一口茶,摇头:“你们还是没看到深刻之处。陛下他有远虑,眼看局势越来越对东凉国不利,举国上下,能完全统领兵士有效抵抗驱走外敌的,可能还真只有人家白峰。但是白峰也有意思得很,居然不识相,陛下派人两次相请,他一次一次拿巴掌扇陛下的颜面。哈哈,这老儿在乡野隐居这些年,居然还那么可爱,那倔强的本性怎么就不改改呢?再加上这关头右相府忽然冒出软玉贿赂一事,就算陛下心里会质疑这可能是栽赃,但是,兵不厌诈,我们的陛下又最喜欢揣摩别人的心思,所以我看他真的对姓白的要下手了。但是陛下他不傻,他比谁都明白,铲除姓白的及其党羽,是可以出一口胸中闷气,但是除了姓白的,也就等于削弱了东凉江山的一半安全。世上没有白峰,还有几人可以完全有把握一举赶走摩罗、荒水、白沙、青尼等国入侵,还会有谁能有效震慑东罕、南礁等国不敢妄动?所以陛下也很犹豫,进退两难啊……杀,失了肱骨,不杀,欺人太甚难以驾驭……所以,立太子,正是陛下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外在表现,万一真杀了白峰,说不定到时候陛下会御驾亲征,战争残酷,刀剑不长眼睛,陛下离京出征前如果连大统继承人都没有安排好,岂不是埋下无穷隐患?所以,这时候立太子,意料中的事。再说,只要陛下心意坚决,坚持要马上立太子,那时候谁敢拦?陛下的脾性你们又不是不清楚。”

    清客们又围绕正禧皇帝的脾性和会不会真的不顾一切反对坚持立太子进行争论。

    粗壮精致的蜡烛在燃烧中渐渐低矮下去。

    尹相国终于发话:“大家散吧,此事有空再提。明天首先各处做好活动联络,至于朝堂上我见招拆招吧……”

    乾儿终于做完了晚功课,放下书册和笔墨,一边欣赏自己刚刚写好的一副字,一边感叹:“似乎看着这方镇纸放在眼前,这字儿写起来也顺手多了……”

    内侍回报:“坤儿皇子还在等着。”

    乾儿吃惊:“不是早让他回去了吗?软玉镇纸明天再来看,天色晚了,叫他快回去睡觉。”

    内侍作难:“告诉他好几遍了,他就是不走。”

    “傻孩子,”乾儿感叹,“要不带进来吧,这倔孩子!”

    坤儿被带进来了。

    小小的身子,微微蜷着,双手笼在袖子里,一副受到委屈但是极力忍耐的乖巧懂事模样。

    乾儿抿着嘴笑了,双手托着镇纸递给弟弟:“不就一块镇纸吗能那么喜欢?白天看了还没看够,要不是父皇御赐,为兄早送你了!“

    他刚说完,坤儿抬左手一把打翻了镇纸,同时右手一抬,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狠狠刺了过来。

    事发实在突然,谁都没有防备。

    身后的内侍看呆了。

    软玉薄脆,落地速度又快,哗啦,镇纸撞在青砖地上,顿时化作碎片,飞溅四散。

    乾儿凭着本能往后倒去,匕首实在锋利,嗤一声响,乾儿的软缎袍子破了,随即有血水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杀人了……快来人呀……“内侍反应过来,张嘴就喊。

    一个染了血的手掌伸过来捂住了内侍的嘴。

    内侍挣扎,惊恐地看见,乾儿皇子的衣袍下摆上艳红的血在大量涌出。

    乾儿喊:“不许声张……我没事……记住,不管是谁来都告诉他们,此事和坤儿无关,我是自己淘气,玩匕首划伤了自己……“说完挣扎着看坤儿,俊美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坤儿快走……回你自己宫里去……不许告诉任何人你今晚来过这里……“还没说完,他慢慢栽倒,晕了过去。(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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