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正着
“爷爷,灵儿可以起来了吗?人家都跪了两个时辰了,这膝盖都跪肿了,万一真的伤到膝盖骨头,以后爷爷老了行动困难了,谁为爷爷做饭洗衣采药卖药端屎端尿地伺候爷爷呢?”
一个脆脆亮亮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回旋。
这声音怎么听着那么熟悉呢,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白子琪费力地想着,却一时间记不起来。
是市医院大外科骨一科的某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小护士?
是白家专门伺候小少爷的哪个俊俏机灵的小丫环?
好像都不是,不是女孩儿的声音,而是男孩在说话。
“我不是说过叫你一直跪到子琪醒来吗?他又没有醒来你凭什么不想跪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沙哑,慢腾腾回答。
沉默了一会。
“可是爷爷,如果大哥哥要是这么昏睡一天一夜呢?难道您也要灵儿跪上一整天再加一夜?”脆脆的声音再次问道。
“那是自然,你就好好跪着吧。”老人依旧慢腾腾。
“爷爷,要是大哥哥一辈子不醒来,您真的打算要灵儿跪一辈子吗?”童音里已经带出了哭声。
那个老人依旧冷冰冰的,“他要是一辈子不醒来,爷爷就去清州府白府找白老将军负荆请罪,请他老人家发落,我孙子做错了的事儿,是我管教不严,我只能任凭他老人家处理了。”
灵儿?爷爷?我知道我是在哪里了!
一抹惊喜在胸口冲突,白子琪忽然睁开了眼睛。
头顶上还是那个窑洞,他曾经在这里躺了好一段日子,天天面对枯黄单调的泥巴窑顶,所以连那上面的裂纹都看得十分熟悉了。
慢慢侧过脸,粗布枕头,粗布被褥,他正躺在被窝里睡着,地下一个石凳上坐了一位老人,正埋头在一堆坛坛罐罐中间捣鼓着什么,鼻息间一股熟悉的药味儿扑鼻而来。
就在老人面前的一片蒲草垫子上,小灵子双膝跪地,正在那里受罚。
我,不是被这个小灵子喂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药汤,然后就失去知觉,被他在腿上捣鼓什么接骨手术吗?
难道我没死?又活了?
他高兴得啪一拍大腿,吓得灵儿一哆嗦,灵儿身后忽然跳起来一个小身影,汪汪汪叫着一下子扑到炕前来,要不是那只左腿有伤,估计它会直接扑进被窝里来。
它正是小狗阿淘。
它不是被灵儿折腾死了吗?白子琪亲眼看到它从一跌倒就再也没有醒来,他以为它已经一命呜呼了,想不到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那么我也是活着了,百分之百地活着。
灵儿的爷爷看到白子琪醒了,大感意外,苍老面孔上的忧虑顿时一扫而光,笑呵呵奔过来摸头、摸手、查看呼吸心跳等生命迹象。
直到确定这个人真的活着,不但醒过来了,还看着精神不错,他咧开嘴巴爽朗地笑了,“子琪,你醒了就好,说明吉人自有天相,你这人命大,熬过了这一关就好了。”
灵儿本来正在想着怎么巴结爷爷叫他结束对自己的惩罚,想不到炕上那个昏睡的人竟然醒了,这么快就醒了,喜得灵儿就在那地面上翻了个大跟头,跌了一身土,他笑呵呵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尘土,双眸里很快浮起一层亮灿灿的泪花,扑上来抱住了白子琪一只手,哽咽连连:“大哥哥,你可算是醒了啊——你要是再不醒来爷爷可要我在这里跪一辈子了,呜呜人家的膝盖都跪肿了——”
嘴里假哭,掀起的膝盖上果然又红又肿,是真的受伤了。
白子琪抬手要去摸摸他的脸,忽然记起他对自己的做过的那些事儿,那手就有些沉重,举不起来了,这傻不愣登的小家伙,差点把我害死了啊。
阿淘趴在炕沿边,左腿搁在眼前,也像个孩子一样目光明亮地瞅着几个人说话。
灵儿把它揽在怀里,笑嘻嘻的,带着一脸邀功的表情,“我早就说过嘛,我的接骨术已经很厉害了,爷爷偏偏不信,总是骂我胡闹——现在你们不得不信了吧,阿淘左腿也不疼了,大哥哥也醒来了,我保证不上一月,你们都能活蹦乱跳地满世界跑了。”
拍一下阿淘的头,“是不是阿淘?”
阿淘很乖觉地点头,嘴里唔唔,好像在说是的。
白子琪不由得去掀被子要看自己的腿。
爷爷替他掀开了,露出了一根被白粗布密密麻麻缠裹的右腿,自然看不到伤势,他试着动了动,有一点点的酸疼感。这让他深感意外,自从跌断后这根腿就一直剧痛,想不到现在疼痛大为减小,几乎到了难以察觉的程度。
难道真是这灵儿的功劳?
那也算功劳?
差点害死了他。
白子琪瞅着这个憨敦敦只知道傻笑的小胖子,心里真是五味杂陈,真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了。
“孩子你先不要急着动,还得好好地静养上一段日子呢,这是死人参熬的汤,你先喝下去。”说着端来一粗瓷碗红艳艳的汤汁。
白子琪猛一看觉得像血,顿时心头有些腥潮,早就听灵儿说过爷爷那夜用死人参为自己吊住了命,那时候他昏迷自然不知道这死人参为何物,现在看到这血糊糊的汤汁,真的有些不敢喝。
灵儿双目灼灼,手托着下巴,“大哥哥,和你商量个事儿,你碗底里喝剩下一点点汤好不好?我的阿淘也需要死人参补一补呢,他也伤筋动骨了。”
“去去去,又来胡闹——畜生怎么和人相比呢——”爷爷马上挥手赶他。
灵儿委屈地咬着下唇,“爷爷这话又错了,您不是一直教导灵儿说这世上众生平等吗,人和畜生是一样的,都是生命,有时候您甚至还说畜生要比人干净、纯粹得多,因为畜生不会像人一样伪装,像人一样干尽所有能想到的坏事。所以这世上真正最坏的不是各种畜生,而是人。”
白子琪不由得注目去看这个老头,灵儿这番话只能是出自老人的教导,因为灵儿还没到能参悟出这么通透认识的年纪。
白子琪心里大感好奇,仅凭这一番不俗的见解,他觉得这位隐居深山的老人,可能身份要比自己一开始认识到的一个普通乡野老头要复杂一些。
见白子琪略微沉思,老人笑了,摸了摸灵儿脑袋,“你呀就是淘气,不过话说回来,这回还真得感谢灵儿呢,”目光看向白子琪,“说来惭愧,小老儿为人接骨几十年,也自诩累积了一些实际经验,可是面对公子伤势,我还是有些拿不准,因为据小老儿经验断定,公子的骨头碎裂得厉害,同时还伤了大筋,整条右腿全都青肿,所以我不敢即刻动手接骨,想等待几天观察看看,另外我知道有一种治疗伤筋的良药叫接续草,这种药不好找,小老儿踏遍了无人谷才算勉强采到几棵,我本打算为你用了接续草等大筋恢复一些,再想办法接骨,想不到我这孙子趁我不在家竟然偷了我的枯草制汤哄你喝下,等我回来,他已经为你打开断腿,做了接骨。唉唉,公子不知道,当时差点吓死小老儿了,这一夜一天小老儿一直在心里盘算,如果公子就这么活不过来,我也没有颜面在这世上继续活下去了——”
他白发索然,神态动情,看样子内心激动,这两日确实受尽了内心的熬煎。
白子琪不由得心里动容,自己一个陌生之人,为什么老人会这么看重?
灵儿一脸事后侥幸的笑,“嘻嘻,灵儿也不自己哪里来的胆子,为大哥哥下了比狗还多的药量,这真要是把大哥哥麻死了,看爷爷那着急的样子,肯定会杀了灵儿。”
会杀了灵儿?白子琪回味这话,心里更惊讶了,孩子是不会撒谎的,从灵儿神态语气看,当时爷爷采药回来看到自己昏睡不醒,竟然会十分震怒,自己难道真的就那么重要,会叫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不顾一切地伸手相救,还精心呵护照顾。
“不过还好,万幸得很,小灵子这一番胡作非为竟然是歪打正着,做了我不敢做的,我已经看过了,你的碎骨他已经为你续接上去,这孩子真是个傻大胆啊,小老儿干了半辈子这个,至今不敢对病人动刀子,想不到他把在猫狗身上的办法移到了人身上。这倒是突破了小老儿一个从来不敢尝试的做法,原来接骨更好的办法不是隔着皮肉靠摸索捏拿,还可以割开伤口,更清楚地进行接续。”
白子琪倒是安静下来了,心里说灵儿啊灵儿,你这位傻大哥真是有天赋啊,傻大胆加上天赋,你竟然做出了你爷爷不敢尝试的事情,把你们这个时代的外科手术大大地推进了一步啊。
“死人参,顾名思义,就是像死人腐肉一样的一种参,这种参极为难得,药效奇特,可以帮助你这样的病人很快恢复元气,固本培元,重回健康。快乘热喝了吧。”老人指着参碗解释。
原来这么难得啊,那自己再不喝就真的显得不懂事理了,白子琪感激地冲老人一笑,端起碗咣咣就喝。(未完待续。)
152 渔姑
从梭草棚子里走出来的人正是鱼王,哑姑和柳万都认出来了,他就是今天暖河上捕捞人群里拿着彩旗指挥大伙儿启网的那个大个头汉子。
哑姑静静站着看。
鱼王第一眼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柳万,他似乎对柳万很感兴趣,一眼瞅住了再不挪开,一对朗星般的明目中闪出两道亮灿灿的光,似乎能一眼就把人看穿五脏六腑,只看到灵魂深处。
柳万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目光,小小单薄的身子在这凌厉目光下一寸寸低矮下来,不由自主后退,直到把小小的身子躲在哑姑身后。
这目光确实厉害,明亮中透着一股凌厉的寒凉,目光辐射出来,兰草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往后退了一步。
柳万躲起来看不到了,鱼王的目光这才有意无意地扫到了哑姑的身上。
奇怪的是他只草草扫视一眼就挪开了,最后在站在最后面的车夫身上落定,一笑,“你们找我?有事吗?”
边说边信手扣胸口的布扣袢。
这大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棉布袍子,胸口敞开,露出一个肌肉圆滚滚的胸膛,一排黑森森的短毛像水草一样密密麻麻分布着。
他难道不冷?
车夫就算是个大男人,但是在这目光注视下也不由得身子矮了几分,赶忙连连摆手,“小的、小的、哦不,不是小的我自己,是我们小奶奶,对是我们小奶奶要来见你的。”说着伸手指向哑姑。
鱼王这才把目光正式投向其实一开始就已经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身上。
“哦?”他终于系上了最后一个白布扣袢,那最后一片雄健的胸大肌和黑草般的胸毛被遮挡起来了。
哑姑在心里大大感叹了一声,好发达的胸大肌,好雄壮的汉子,好吸引妹子的眼光哦,这冲上去狠狠地摸一把会是什么感觉呢。
但是另一个声音在耳畔赶忙提醒她,不许放肆,不能垂涎,不许起色心,面对美男,岿然不动也!因为这里已经是另一个社会、另一个时代,这个时代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时代里女人以温婉、娴熟、内敛、恪守妇道为上品,要是叫人看出自己居然怀着一颗见了美男情不自禁流口水的色心,估计自己很快就会成为这个时代的道德公敌了,这样的麻烦,以她现在这样的身份,惹不起,也不应该惹,等平平顺顺穿回去,那时候想谈几个就谈几个吧,想摸几个就摸几个吧。
现在还是规矩点好。
哑姑悄然压下心里的感叹,装出一副壮男当前心无旁骛色即是空的清净无欲的嘴脸。
想不到鱼王的目光只是在半空里虚虚地飘了一圈儿,压根就没往哑姑身上落,忽然那阳光四射的笑容一瞬间收得干干净净,嘴角一扬,“你们的小奶奶?对不起,我从来不和女人打交道,有事的的话请回去换个男人来吧。”
说完已经转过身,冲白胡子老头儿哈哈一笑,“刘伯,要不是渔姑的病又重了,我很想请您进屋和我好好喝一坛烧刀子呢。”
老头儿神色一紧,赶忙摆手,“渔姑肚子里的疙瘩又长大了吗?哎,这孩子真够命苦的——臭鱼你快回去照顾渔姑吧,病人要紧,我们爷儿喝酒以后有的是时间。”
鱼王再不回头看身后,推门进去了。
老头儿回头望一眼哑姑等人,含着歉意笑了,“对不起,我们鱼王确实家里有事,你们也听到了,他媳妇的病又加重了,唉,这孩子啊,真是不容易,好不容易娶个媳妇,现在又得了这种怪病,唉唉,真是穷人的命运不如一株草啊,这多灾多难的。”
兰草和车夫已经转身,要随着老头子离开。
柳万也捏着哑姑的手,小声嘀咕:“这鱼王一点都不好玩,我们还是去别处玩吧,我看他就是个怪人。”
哑姑却脚步定在原地不动,目光深深望着那扇单薄的小木门,“刘老伯,你们这个渔姑,肚子里长了疙瘩?究竟是什么病你们知道吗?”
被称作刘老伯的老头子一呆,很快就摆摆手,“唉唉不提了,不提了,都是我们这些人命苦哇,渔姑这孩子跟臭鱼一样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在暖河边长大,从小互相照顾,后来我们众乡亲出面支持给他们成了亲事,谁能知道成亲才一年时间渔姑就经常肚子疼,常常流血,请大夫看了,说是女人的病,药也吃了不少呢,还是不管事,这都已经拖了两年多了,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跟揣了个皮球一样,大夫说不是怀了身孕,是肚子里长了怪物。唉,既然怪物长在肚子里,那就是要来取走这孩子的命了,大夫都没有办法了,我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一天天地拖着罢了——”
叹息着,摇着头,要带大家离开。
兴冲冲来见鱼王,想不到就这么扫兴而归,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柳万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
大家走出好几步了,回头看,哑姑还傻傻站在原地。
“媳妇快走呀——鱼王不喜欢我们,我们就不和他玩了,我们自己找好玩的去。”
哑姑不理他,目光投向那矮矮的小木门。
兰草小步跑回来,小声问道:“小奶奶,你是不是想进去瞧瞧?”
哑姑点头,“说不定能治呢。”
“那就去吧。”兰草上前抬手拍门。
哑姑望着她清秀的背影轻轻笑了,还是她最懂自己啊,不亏这些日子的日夜相处。
门一推就开了,不等鱼王允许进去,兰草带头迈进门槛。
屋子里很昏暗,一面狭窄的小土炕上,蜷缩着一个臃肿的身子。
鱼王站起来要阻拦,但是一看这两个小女子竟然不请自进,进门来也不客气,直接往炕边上来看他家娘子,那姿态和神情一点都不生疏,竟像是经常走动的亲戚来串门子,他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你就是渔姑吧,这是我家小奶奶,她懂女人的病,想看看你究竟病在哪里。”
兰草一面柔声说,一面轻轻去揭盖在女子身上的一点小被子。
“不许动我——你们是谁?又想来折磨我是吧?我告诉你们,我肚子里怀的是宝宝不是妖怪,也不是病,只是时间没到罢了,等怀够了九个月零十天,我的宝宝自然就会生出来,你们不要打什么歪主意——”伸出细长的一根手臂,直直指着鱼王,“快,把她们赶出去,我不要看到她们!”
叫声尖利、刺耳,充满仇恨和恐怖。
兰草看一眼哑姑,露出一个苦笑的眼神,这位病人,好像不怎么配合啊,这可如何是好。(未完待续。)
153 天价
哑姑进门来就没有说过话,只是很安静地瞅着对方。
脏得看不清颜色的粗棉薄袄里裹着一个清瘦的身躯,只是肚子特别大,向前高高突出,所以使得整个人都给人臃肿难看行动不便的感觉。
一头黑发乱糟糟披在肩头,乱发从中间分开一道缝,缝隙间半遮半掩露出一张泛白的脸。
哑姑不由得在心里唉了一口气,这渔姑其实是个很清秀的女子,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唇,无一都在显示这曾经是一个长相动人的姑娘。
只是现在被病痛折磨得失了人形,模样看着有些怪异。
本来渔姑情绪显得很暴躁,一对手抱在胸口护着肚子,随时准备攻击敢近身的人。
没想到来的这个小女子跟丈夫鱼王为她请来的那些大夫不一样。
那些人来了就拎个药箱子坐在面前把脉是,说些神神叨叨的话,然后开出一堆草药单子,那些药汤好苦啊,她早就喝腻了;丈夫还不断请来附近的接生婆子,那些婆子来了就把她按在地上摸她的肚子,把手伸进私*处试探,弄得她说不出的疼痛,其实那些办法最后都没有见效,她这肚子依旧那么大,她依然病得起不来了,病势倒是一天比一天严重,现在她连炕都下不了了。
渔姑冷眼瞅着哑姑。
这女子远比自己还小,和自己一样单瘦,只是她气色好算好,站在地上不说话,只是目光亮灿灿望着自己打量。
渔姑感觉她的目光移动到自己脸上来了,那对杏核眼里闪出淡淡的柔和的光泽,嘴角轻轻一抿,似乎在笑,却又看不到笑容。
“多长时间了?”
她在问。
她的声音很低,轻柔,清亮,像一缕淡淡的风,在屋内徐徐地吹。
真是奇怪,渔姑忽然感觉这声音里好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这味道温柔,和缓,像最轻的风在缓缓吹过,暖暖在她心头抚摸。
她不由得张了张嘴巴,“好多年了。”
“疼吗?”
“刚开始有些疼,后来慢慢地就不疼了,就是胀得难受。他们说我的肚子里全是水,可是我才不会相信呢,这是我的小宝宝,小宝宝还没有长大。”
渔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抵触的情绪自动消减了,她慢慢地掀开了被子和衣衫,露出一个圆鼓鼓的小肚子。
啊——兰草赶忙把一声惊叹压进肚子。
她偷看小奶奶,发现她竟然一点都不惊讶,还是那么平静,声音低沉、柔和,像在跟做梦的人对话一样,“我,能摸摸你的小宝宝吗?我想摸摸他的头,问问他什么时候才愿意出来见你呢。”
紧紧抱住肚子的手竟然真的松开了,一点点挪开一道缝,哑姑不动,一直淡淡笑着,望着她。
渔姑终于完全松开了手,把一个丑陋鼓胀的大肚子暴露出来。
一个细软无骨的小手缓缓的软软地搭了上去,渔姑哆嗦了一下,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小手心首先着陆,柔软的掌心贴住那肚皮,柔柔地在肚皮上开始画圈儿,画了一圈又一圈。
渔姑闭上了眼睛,竟然笑了,脸上显出享受的微笑,好像这样的抚摸很舒适,她很享受。
“我听听小宝宝他在说什么?”哑姑继续诱导。
渔姑点点头,“你快听吧,我的小宝宝一定在说呢,我一直叫他爹爹来听,爹爹总是笨手笨脚什么都听不到。”目光看着地下的鱼王,满是幽怨。
鱼王一直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哑姑和兰草都抬头看他,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反问:“你们,真的能看病?你们看着……”
那“不太像大夫”五个字迟迟说不出口。
如果说她们真的什么都不懂,那么自己的妻子见什么都排斥都大吵大闹不止,为什么独独被这个小小的女子哄得那么听话呢?
好像,这小女子身上还真有那么一点奇异的地方呢。
哑姑不理他,趴在渔姑的肚子上开始听。
兰草怕这渔姑忽然像进门时候那样暴躁起来动手动脚伤了哑姑,忙贴近一步紧紧盯着渔姑,只等她稍微不对劲自己就得扑上去护住小奶奶。
哑姑静静趴在这鼓胀胀的小肚子上听了好一会儿,这才吃力地抬起头,兰草的目光早就等在一边,希望从她脸上看出一点点病情来。
可是她失望了,甚至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一声不好。
因为她很少见到小奶奶的神色像现在这样凝重难看。
那张小脸儿紧紧绷着,鼻翼两侧竟然浸出了几颗细细的汗珠。
兰草赶忙抬头摸一把自己额头,她自己不知何时也出汗了。
自从跟上小奶奶以来,见过她接生的场景,也见过治病的,但从没有见她的神色这么难看过。
难道,情况真的不好?
“我的小宝宝他说什么了?你快告诉我呀——”
渔姑忽然一把抓住了哑姑的手,抓得那么紧,那细细的小胳膊顿时就要被勒断了。
哑姑笑眯眯说:“我听到了,他说了好多呢,说他在娘亲肚子里很温暖,先不想出来,像多陪伴娘亲一段日子。”
渔姑顿时呵呵呵笑起来,爱抚地拍着肚子。
兰草拉着哑姑赶忙退出门来。
兰草擦一把冷汗,“我们快快脱身要紧,既然不好治——”
“谁说我们不治?谁又说她不好治了?”
哑姑反问。
兰草愣住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奶奶这什么意思啊,明明刚才愁眉苦脸的,就是一副难以诊治的作难模样,现在又这么说,难道是真的能治?
“肚子里长了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有多大,是良性还是恶性,没有检查设备,所以我一时不敢断定——”抬头望着屋檐下乱垂下来的梭草杆子,那些草叶在风里呼呼响,哑姑喃喃回忆:“幸亏这种病我曾听师父念叨过,不用机器帮忙,凭借行医经验隔着肚皮诊断和下药,可那样的本事只有师父才能做到啊——唉,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早知道会来这里,我来的时候就把那本深奥难懂的古药书揣在怀里也一起穿过来,现在就可以直接翻开来照方子下药了——”
一面遗憾,一面抬头仰望万丈高空,寒风凛冽,河风扫面,冷冷地打在脸上,疼痛直透心底。
兰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奶奶,小奶奶又陷入这样的神态里,好像她的心思又跑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那个世界只属于小奶奶一个人,她兰草是无法想象的,所以她只能焦急地搓着手里的帕子在心里担忧。
“两位姑娘要是没别的事儿,就请回吧,渔姑她没事的,反正这么多年下来我已经习惯了。”
忽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兰草循着声音回头,看到鱼王伟岸的身躯立在门口,一副准备送人快快离开的神色。
哑姑从远处收回目光,不看鱼王,淡淡扫着黑洞洞的门口,轻轻一哂,“兰草,我知道那是什么病了,也知道该怎么下药了,只是这药材配下来十分昂贵,没有百八十两银子是配不齐的,我不知道某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能不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呢。另外,从此刻起,我不会给人免费看病了,要收诊金,收多收少,要看具体病情来定,这渔姑嘛,我看得暂时先收一千两银子吧,等以后怀孕了再收剩下的两千两。”
口气悠悠淡淡,似乎在跟人拉最普通的家常,在说外面下雪了,或者说某个丫环头上今儿梳的发髻不错。
兰草惊讶得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好我的小奶奶呀,你这又是开什么玩笑呢?难道那病真的能治?还有怀孕的希望?不过,您好像有些狮子大开口啊,你看看这鱼王虽然盯着一个王的名头其实家里穷得狗舔了一样干净,不要说三千两银子,就是三两估计都拿不出来。
何况,这三千两,岂不是天价了?
身后鱼王忽然朗声大笑,“哈哈,好有意思的小姑娘,跑来我家门口吹大牛,不过吹牛之前怎么也不看看天色呢,今儿天气不好,小心冷风把舌头吹裂了。”
转身进屋去了。
哑姑挽起兰草的手,淡淡一笑,“走吧,回去等着某人雇车来请我们就是——这渔姑十岁左右那年曾经跌进冷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伤了子宫,从此宫寒得厉害,可怜她缺衣少食,日子过得艰辛,得不到休息诊疗和调养,慢慢地寒气凝聚内侵,留下内患。这样的病,如果不出我所料,其实只需要五个疗程就会化掉淤血排出体外,然后马上进行调理两年保证就能怀孕生子。”
边说边真的迈步走了。
身后屋子里,忽然想起了渔姑呜呜的哭声。
两个身影走出去老远了,忽然身后脚步急促追来,“小姑娘,请留步,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娘子这病是怎么得来的?不错,渔姑十岁那年为了救我真的跌进暖河冰层下整整泡了一夜,难道她今天的病就是那时候埋下的隐患?”
兰草收住步子,“小奶奶,他真的追来了。”
哑姑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在风里冷冷地飞扬,“快走,人家不和小女子谈事儿,有事叫他去找我们家男子吧。”
再不停留真的就那么走向已经在河滩上转悠了一圈儿的马车,柳万已经跳下马车在远处笑着挥手。
鱼王不追了,站在风里苦笑,说我不和女子打交道,找他家男的,呵呵,想不到这小女子还真是记仇啊。(未完待续。)
154 医技
兰草掀开帘子,哑姑拉着柳万的手上车,“媳妇,媳妇,这里不好玩,我们去看祭鱼神吧,你不是说暖河上要祭鱼神吗?”
哑姑抬手就给他脑门子一巴掌,“就知道玩,一点都没有大男人的模样,你得赶快学着做一个男子汉啊,以后有些事儿还得你出面呢。”
柳万吃痛,却不哭,笑嘻嘻的,胶皮糖一样缠着抱住人家的胳膊,“媳妇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就是,相公我赴汤蹈火去办就是——”
一句话说完,人家不搭理他,顺着目光看,原来哑姑身子在车里,目光盯着车帘外一条斜道上歪歪扭扭走来的几位妇女。最显眼的是走在前头那个,一件棉袄下凸起一个硕大的肚子,一看就是个孕妇,边走边抹着眼睛在哭。
“咦,车夫大哥请先留步,兰草你快来看——”
兰草凑到布帘子边,心里说小奶奶真是喜爱这一行啊,看到女人的大肚子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要盯着瞅几眼,却不想想自己还是个大姑娘呢。
忽然想到小奶奶虽然和万哥儿没有洞房,却已经在一面炕上睡过,这其中有没有同房呢,她这近身伺候的丫环也糊涂呢,不由得红了脸,呸呸呸,没事想这些做什么。
随着几个人走近,这才看清楚那些妇女围着那个孕妇走路呢,大家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那孕妇走得很慢,斜斜地咧着腿,好像她每走一步都很吃力。
“看这样子还不到生产时候吧,但是肚子已经挺大了,应该怀了个大胖孩子!”兰草说完有些得意地瞅着小奶奶,意思是你看看,跟着你这些日子,我也能初步判断这些基本的常识了。
“兰草你说对了,看样子她至多有八个月的月份了,离分娩还远着呢。我要你来判断一下,这个妇女最后能不能顺利产下孩子?”
兰草一怔,再次细细打量一番,很肯定地点头:“能,从她的身体看她很健康,肚子里孩子也长得很结实,所以最后肯定母子平安。”
“那倒未必!”哑姑双眉一挑。
兰草吓了一跳,“为什么?奴婢看着她身体挺不错啊。”
“你看看她肚子的形状,盆骨、胯骨承重的样子,再看看走路的步态——”
兰草越发摸不着头脑,一切看上去挺正常啊,和她从前见过的那些孕妇没什么不一样啊。
她们叽叽咕咕讨论这些,柳万听着枯燥,一个劲儿催促快走,这里不好玩。
车夫扬鞭,马车就要走动。
忽然车帘一晃,紫色衣衫一闪,一个身影轻飘飘跳了出去,连外面的大氅都没穿。
“停车停车,我媳妇丢了——”柳万气急败坏冲前面喊。媳妇也真是的,走也不跟自己打个招呼,也不带上相公。
哑姑已经来到那群妇女面前,指着孕妇的肚子说:“你已经怀过不下两个孩子了,怀着的时候都好好的,能吃能睡,但是到了生产的时候,问题就出来了,你总是横着生产,孩子要么脚先出来,要么胳膊先出来,反正就是不见头出来。折腾到最后孩子终于出来了,却已经断了气息。”
几个妇女本来吵吵闹闹说话呢,猛地里耳边响起这么一个不高,但是清清亮亮的声音,一字一句入耳,清凌凌,脆生生。
大家一齐调头来看,只见一个紫色外衫素色长裙的女子,正俏生生立在寒风里,一把乌发高高翘起,像马尾巴一样悬起来在脑后轻轻晃荡,不断扫着一个雪白细长的脖子。
这些叽叽喳喳声音喧天的妇女好像被人猛然捏住了嘴巴,一个个顿时噤声,目光骨碌碌瞅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女子,这女子,看着不像她们这一片地方出来的啊,这衣衫,这打扮,这气势,这感觉,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忽然冒出来的。
“你、你说什么?你能再说一遍吗?”是那个孕妇首先打破了沉默。
她显得吃惊又激动,忽然跌跌撞撞向着哑姑跑来。
身旁那些妇女这才如梦初醒叫着嚷着也跑了过来。
鱼王已经转身要进门回屋,被身后的喧闹惊动,不由得回头来看。
是那个忽然冒出来,说话莫名其妙的小女子,又闯什么祸事了吗?
她看着小小的一个姑娘,居然有胆量跑这里来,也看不出有什么目的和用意,反正给人感觉怪怪的。
哑姑的手被孕妇又大又胖的手抓起来,一个劲儿摇晃着,“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是我们这里谁告诉你的吗?”
哑姑轻轻退开一步,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在那个大大的肚子上轻轻一弹,“不用谁来告诉,我自己能看出来。”
“你,就凭你?”几个妇女异口同声反问。
这回轮到兰草得意了,她赶忙抬手护住自家小奶奶,“哎哎哎,你们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家小奶奶懂医术好不好,她可是灵州府远近闻名的仙手呢,专为妇女看病、接生,她看出你家这媳妇的隐疾难道有什么不妥?”
在她的娇声呵斥下,几个紧紧围着的妇女退开几步,一个个面露诧异和信服。
原来人家懂医术啊,怪不得呢。
这么小的姑娘也懂医术?那些大夫不都是胡子盖过下巴的老头子吗?
那有什么奇怪的,人家肯定是从小跟着家人学来的呗,说不定这姑娘的爷爷、爹爹就是老大夫呢,人家这是家传!
可是哪有女子看病的呢?古来医者不都是男人吗?
人家不是说了,是专门看妇女病的吗,专门给女人接生,应该是接生婆了。
她自己都看着还是个小姑娘呢,就做接生婆?
一看就知道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你看看这穿戴,这打扮,这通身的气派,啧啧——
这个嘴巴厉害的小姑娘又是谁?
听说富人家的小姐身边都是有丫环伺候的,这不该是人家的丫环吧。
可是她明明说这是她家小奶奶,难道这是一位已经成了亲的娘子?
……
这些乡村妇女才不懂得什么是忌讳呢,当着人家的面叽叽喳喳就议论开了。
哑姑瞅一眼兰草,心里说你个小妮子救场子倒是很机灵,可你不觉得有点把我吹上天去了吗,什么灵州府远近闻名,什么仙手,你这是害我呢你知道吗?
兰草也是情急,说完了才意识到,这会儿一个劲儿偷着吐舌头。
不过哑姑很快就心里坦然了,其实这丫头这番话也有一定的作用,很快镇住了这些吵吵闹闹的婆娘,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见这些妇女们一个个眼里露出半是怀疑半是敬畏的神色。
有一些相信,还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她们更愿意相信实际的效果,所以她们还是保留着质疑,不敢相信一个女子竟然宣称会看病,另外就是太年轻了。
还来得给她们露一手看看了,只有这样才能收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你看过无数大夫吃了不少药,庙里香也没少烧,接生婆换了好几个,却还是难以保住孩子性命——如果我告诉你,你这一胎目前已经和前面那几个一样了,如果再不及时想办法,最后你还是会跟前面一样……”
哑姑慢悠悠说。
这淡淡的散散的口气,在这些说话叽叽喳喳的妇女面前倒是产生了意外的效果,她们一个个很听话地望着这小小女子。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不错,前面这妇女确实生了好几个死孩子,就在刚才她们带她去大夫那里把脉,大夫说了,肯定又是一个死孩子,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以这孕妇一路走一路哭,绝望得死的心都有了。
辛辛苦苦怀大一胎,最后又是个死的,谁甘心呐。
“很简单,我教你一套动作,只要你今天开始坚持,一直到产前,你会生下一个活蹦乱跳的健康孩子。”
哑姑拉住身后赶来的柳万胳膊,命令他趴下,学狗爬。
柳万眼睛一瞪,媳妇开什么玩笑?
“叫你爬你就爬,如果听话明天我再带你吃去白玉点骨。”哑姑的声音淡淡的,却带着诱惑。
柳万当时就趴下了。
哑姑上前摆布他细细的胳膊和腿儿,“对,就这样,这样跪着把屁股倒竖起来,每天早晚坚持做,每次坚持一个时辰,记着,必须做够时间,这样二十天就可以了,你就可以安心等待孩子出世了。”
哑姑一边拍着柳万的屁股纠正着动作,一边给那孕妇说。
一帮妇女看得目瞪口呆。
“为什么要这么做?会不会很难受呢,那么大的肚子怎么受得了?”
“倒竖着爬和孩子横产又有什么关系呢?”
妇女们乱纷纷争论起来。
柳万乘机抬起头,一脸调皮地笑:“衣裳弄脏了,媳妇儿你得帮我洗——”
车夫看着不忍心想上前来搀扶,怎么能让我家小公子当众学狗爬呢?车夫心里惊异。
怎么不能学狗爬呢,小孩子玩玩,就当锻炼身体呢——哑姑用目光制止他。
哑姑拍拍手,“不收你们诊费,四十天后如果孩子还是横着生产,你们尽可以到梁州府的慈母塔来找我,到时候我还你一个大胖小子。”
这话说的,也太圆满了吧,竟然敢打包票?
众人面面相觑,都很惊异。
这时候一名妇女喘嘘嘘从一条小道上冲出来,“杨大夫在家吗?我家小状子好好的忽然死过去了——全身都青紫了,额头烧得火烫啊——”
原来她双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身子筛糠一般抖着。(未完待续。)
155 神医
“杨大夫不在家,刚才我们看完病就见他出门了,有人请他出诊,我们亲眼看着他坐上马车走了。这会儿肯定追不上了。”搀扶着大肚子妇女的一名妇女嘴巴最快,抢着说道。
“哎呀那咋办?谁来救救我的小孙子呀?”
妇女忽然一屁股软在地上,大放悲声,随着哭声,她怀里的襁褓松开了。
她忙忙又裹紧抱起来,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四面,她不知道还能去找谁求救。
忽然她两眼一亮,“菩萨,大夫不在,还有菩萨呢,对,我要去庙里拜菩萨!”
“对对对,佛祖会保佑的,快去烧香——”众人乱喊,已经有妇女极热心地跑到头前带路。
“我能看看你家孩子吗?”
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在耳边问道。
啊?妇女如梦初醒循着声音看,看到一个瘦瘦的小女子横在自己面前,挡住了她要去庙里的路,正目光清凌凌地望着她看。
“你是谁?为什么要看?你一不是大夫二不是菩萨,你快让开不要耽误我去庙里!”
“也许我能救这孩子呢。”哑姑说。她有点替这孩子的生命担忧了。不等妇女同意就强行揭开了小被子。
“对对对这小娘子刚才说过她是医者呢,能看病,要不我们先叫她瞅一眼!”一个妇女赶紧劝。
也许是有病乱投医,妇女半信半疑松开了孩子。
哑姑看到了一张憋得青紫的小脸。
是个三个月大的小婴儿。
哑姑一摸额头,滚烫滚烫,听到一缕痰音在嗓子里响着,孩子明显是高烧导致了昏厥抽搐。
她毫不犹豫就低头伸嘴上去,噙住了孩子小嘴儿就吸,真的吸出来两口痰。同时动作飞快地解除了孩子所有的包裹,连身上的小衣服也扒拉掉了。
“干什么你干什么?会冷着孩子的他还那么小——”妇女疯了一样吼起来。
“快找冷水来——越快越好”哑姑涩声吩咐。
一个一直关注着这边动静的身影飞一般冲进屋去。
很快端出来一大瓢冷水。
哑姑接了瓢顾不上抬手,噙一口水就往孩子面上喷,同时满满撩一把水对着孩子满头满脸地抹,顿时孩子小小的前额、下巴、腋窝都浸满了冰凉的冷水。
“你干什么啊你个疯子你要冻死我家宝儿吗?他才三个月大呀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他呢?”孩子母亲疯了一样嚷着哭着扑上来抢孩子。
两个大手在哑姑身上胡乱打着扑着,柳万一看他媳妇受欺负呜呜哭叫着也扑上来抢救,小小的人不顾自己安危和那妇女缠裹在一起撕打。
兰草死命护着小奶奶。
场面乱得不成样子。
但是哑姑根本顾不上理睬这些,她继续用冷水抹着孩子的头部颈部腋窝,一瓢冷水很快就捞完了,哑姑喷完嘴里最后一口水,这才缓一口气,一个和这个场面截然不同的冷静声音说道:“孩子总算是醒过来了,但还需要继续降温,快,抱到家里去吧。”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来瞅孩子,一个妇女带头尖叫一声,“呀,宝儿真的好了——救活了——这小娘子还真能看病呐——她这么快就救活了孩子!”
孩子母亲扑上来,一眼看到她那本来青紫一团牙关发硬的孩子这会儿终于面色正常,眼睛也睁开了。
她呜地哭一声夺走了孩子,紧紧贴在心口,身子大风吹过一样颤抖着。
兰草和柳万这才从撕斗中解脱出来,他俩加起来也不是这村妇的对手,所以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柳万瘦巴巴的小脸儿上落下一个明显的手指印,抓出血来了,一片鲜红。兰草的头发散乱了,发髻歪歪地垂着,显得无比狼狈。
只有哑姑有兰草和柳万护着倒是没事。
哑姑看看柳万,再看看兰草,苦笑一声,用帕子去抹柳万脸上的血,手心揉入地按着,“疼不疼呢?”
柳万本来疼得只掉泪珠子,被这一问,小脸一板:“不疼——我是男子汉,为了保护媳妇儿,我不怕疼!”
声音脆生生的一本正经。
那小孩的母亲终于明白过来这小女子刚才那么做都是为了救自己的孩子,而自己不但误解了大骂人家还顺带着挠了人家的脸,这可就是自己不对了,她冲着哑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在冰凉的地面上咣咣咣磕头,“谢谢小娘子救命——谢谢小娘子——不,您就是观世音菩萨啊——谢谢您救了我家宝儿——我本来看着孩子不行了啊——胳膊和腿儿都硬了,脖子也硬了,呼吸也没了——是你给救活的呀——叫我怎么谢您呢——”
哑姑闪在一边,兰草上前搀扶起她,“这位大嫂,我们小奶奶已经说了,孩子还没脱离危险,快抱回家降温吧,不然又会烧回来。”
妇女为难地抹一把泪,“可是该怎么降温呢我不会啊,我们的老办法是孩子发烧就要用厚被子捂起来给他发汗——”
哑姑摇摇头,有些无奈,“去她家吧,救人救到底,这孩子抽搐得厉害,万一这高烧不退,会烧坏脑子的——”
“去我家吧,我家最近。”一个声音抢着说。
哑姑这才有时间抬头看,这人手里拿着把水瓢,正目光炯炯地望着面前小小女子乌黑的眼珠,似乎在无声地恳求她能去他家。
是鱼王,刚才第一时间送来冷水的人就是他。
兰草还在犹豫,刚才就从他家里出来,没理由地被他轻视了一回,小奶奶还会再去?
可是哑姑已经带头就往门里奔去。
再鱼王家的炕上,哑姑把孩子安置在炕上,然后吩咐快烧了热水来为孩子洗全身有大动脉的地方,除了孩子母亲,别的妇女都不愿意散去,围拢来瞧稀罕,在大家的帮助下,孩子的高烧终于降下去了。哑姑这才腾出手询问孩子发病的经过,最后查看了一下全身,叩叩肚子,翻看咽喉、鼻孔、耳道、肛*门,全身都耐心查看一遍。一面查一面在心里感慨,要是有个听诊器多好啊,孩子究竟肺部还是呼吸道还是别的地方有炎症,只要稍微一听就能判断出个大概,可是现在……
凭借纯粹的经验诊断,这孩子呼吸道有感染,所以得消炎,拿什么消炎呢?眼前乱纷纷想起了好多名称,头孢类、青霉素类、中成药……
算了算了,现在是现在啊,还系那个从前干什么?
到了哪个山头就唱那个山头的歌,与其遗憾,不如想另外的办法。
中药材方子,对,不是还有中药材吗?
师父常常念叨说其实最理想的医疗手法就是抛开了治标不治本的西药,挖掘老祖宗留下的中药材的作用,那时候自己多么不以为然,手边有现成的西药,而且用了就能立竿见影,谁还会吃力不讨好地去尝试中药?其实在那样一个医疗环境里,包括师父本人都很难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使用中药,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面临这样的情况,完全没有西药可以依靠,只能一切从中药开始。
先开个消炎的方子吧,患者是孩子,太小,初步判断呼吸道感染,只能选择药性温和不伤害孩子娇弱身体的药材,板蓝根、鱼腥草、金银花、黄芪……她沉吟着。
“要笔和纸吗?快找一副来。”兰草一看小奶奶这个样子,就就知道她要开方子了。
鱼王家里赤贫,想不到笔墨都是备着一副,不等兰草动手,鱼王本人亲自研出一池墨,铺开一页粗糙的纸,等待哑姑落笔。(未完待续。)
156 哑女
哑姑从他手里接过笔,却还是没有正眼看这个人一眼,沉吟着在纸上慢慢地落下一行字来。
在场的都是农家妇女哪里看得懂字,只有这鱼王远远瞅着,直到那小女子稳稳落定最后一个字,看着墨迹鲜淋的纸张,回头嘱咐:“照单子抓药,熬煎了每日三顿喂下去就是。除了母乳,另外多给孩子喂点水。以后他要是再发烧记得就照我今天的办法给他洗洗,千万不能任由他一直烧下去,也不要捂起来,那样很危险的,因为高烧抽搐会烧坏脑子的,也有可能会引起癫痫的。”
“高烧?癫痫?那都是什么啊?”孩子的母亲喃喃地念叨着。
其实这一番话中的有些词儿,大家都听不懂,只有兰草懂了,赶忙解释,“孩子还小,发病了高热起来的时候,你们不能眼看着一直烧下去,得帮助降温,就是叫孩子稍微凉下来,因为烧得太高,会得疯病的,就跟……”她猛然打住了,怎么说着说着就差点顺嘴扯到了柳万呢。
想不到柳万忽然插嘴进来,瓮声瓮气说道:“要是烧坏了脑子,就会变得跟我一样,又瘦又小,还经常犯疯病,最后变成一个真正的小疯子。”
哦,怪不得这孩子看着有点怪怪的,原来是有病在身啊?
大家的目光顿时齐刷刷聚在柳万身上。
想不到柳万倒是很坦然就接受了这目光的询问和探究,掰着自己瘦瘦的小手指,“一二三,我已经三天没有发病了——是吃了我媳妇儿配置的药丸好起来了,以前我可是几乎天天都犯病呢,有时候一天犯好几次呢——你们看看这胳膊,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发病的时候咬出来的。从前好多好多的大夫都说这病不能治,可是我媳妇儿说了,能治,她能把我治好!”
哑姑用意外的目光望着这小小的孩子。
兰草的嘴唇在颤抖,眼里闪出一串泪花,是小奶奶的治疗法子有效果了,还是上苍眷顾,反正这万哥儿的病真的开始好转了,从前的时候他说话不是颠三倒四就是纠缠不清,哪里能像今天这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口气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呀,这跟一个健康人有什么区别呢,分明就是一个健健康康的人呢。
谢天谢地,小奶奶的心血没有白费,谢天谢地,可怜的万哥儿终于看到希望了。
孩子母亲抱着婴儿拿着药方子嘴里说了一大串感谢的话匆匆回去抓药了。
哑姑拉起柳万的手,轻轻舒一口气:“我们也该回去了。”
可是门口一个妇女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孩子的手,把孩子一个劲儿往哑姑面前推,“小壮子的娘亲说来了个女神医,专门看小孩子的病,是不是你呢?你能帮我看看我女儿吗,这孩子病了好多年了,大一点的大夫我们没钱请不起,小大夫看了好多都没用——”
哑姑一看是个**岁的小姑娘,面黄肌瘦,站在那里怯生生的。
“生下来的时候能哭,哭得可响亮了,一岁的时候学着喊娘了,可是一岁半那年一场高热,差点死了,等好了以后我才发现她不会说话了。”妇女一边解释,一边唏嘘着抹眼泪。
原来是个哑巴。
哑姑忽然伸出巴掌,啪,在半空里拍了一声。
小女孩傻傻站着,没一点反应。
哑姑叫她伸出舌头看看,张嘴看了咽喉,似乎一切正常,但是这孩子不能说话,只是呕呕地叫着。
哑姑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如果发现的早,及时治疗,及时配戴助听器,还有望能恢复几分语言功能,现在看来已经迟了……而且这些治疗条件在这样的社会里不可能实现的。
“你不是神医吗,你为什么又不能治好我家孩子呢?你是不是嫌弃我们穷拿不出银子才不愿意看啊——我求求你了,请你可怜一下一个母亲吧,这孩子天聋地哑以后可怎么生活呢?有谁愿意娶她呢——我家孩子本来就多,饭都吃不饱,现在又多出一个小残缺,我丈夫天天打我骂我,嫌弃我生了这样的女儿——”
妇女很失望,干脆哀哀地哭起来。
“如果你愿意,我想教给她一门挣饭吃的手艺,保她这辈子都不挨饿受冻。”
哑姑忽然说道。
说完目光不看别人,直直投向兰草,深深地看着。
兰草忽然心里一动,隐隐明白了小奶奶的意思,她含笑冲她点头,意思是自己支持小奶奶。
“她能做什么呢?她一个残废!”
妇女哭。
“她可以跟我学医术,像我一样给妇女们看病,靠自己的手艺挣钱吃饭。”哑姑指着自己的胸口,“因为我,从前也是个哑巴。”
“原来你也是哑巴?那为什么现在会说话了?是不是你自己治好了自己?你的意思是我女儿要是好好学本事,以后也能把自己给治好是不是?”
她一激动就一把抱住了哑姑胳膊,一个劲儿晃荡着。
哑姑看一眼孩子,这小姑娘长得倒是眉清目秀,显得十分玉雪可爱,虽然农家的孩子穿得破烂,又营养不良,可是饥寒的痕迹也掩不住她的天生可爱。
“我们想买了她做丫环。身价你们定吧。”哑姑懒洋洋说,说完就不再说话了,显得有些累。
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如果说免费带她走,反倒可能会遇上麻烦,倒不如遵循这个社会的规矩,买走,是大家普遍能接受的。
妇女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哑巴女儿也有人愿意买去做丫鬟,顿时高兴得牙关磕巴,想了想咬着牙报出一个数儿,说女儿的身价少了五十文大钱不卖。
其实她已经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五十文人家肯定不答应,那么自己要见好就收,再退让一下,卖三十文都很划算。
想不到面前的小女子想也不想就点了头,示意兰草拿钱。
兰草从兜里掏出一两银子,“五十文是身价,剩下的大嫂你给自己添身衣服吧。”
那妇女没想到卖了女儿还另外多落了几十文,高兴得直落泪。
“孩子孩子你就跟上他们去吧,你也看那到了,这小娘子是好人,不会亏待你的,你一定好好伺候她——”她拉着女儿小手嘱咐了又嘱咐。
这时代买卖人口很常见,所以在场的妇女们纷纷羡慕小哑女的母亲好运来了,一个残缺的女儿卖出了好价钱,她们家好生生的女儿卖给大户人家做下人也只是三五十文的身价。
马车要启动的时候,哑姑拉着柳万上车,兰草拉了小哑女走,还担心她会哭闹不愿意走,没想到她一看到这华丽好看的马车要给自己坐,挣开兰草的手,笑呵呵自己跑上了车里。
车马在吱吱扭扭的颠簸声里走出这片贫民区,拐上平坦的河边大道,兰草瞅一眼外面,轻轻一笑,“小奶奶,那个人一直跟在身后。”
哑姑淡淡扫一眼外面,“不用理,等他打消了最后的怀疑,会自己来找我们的,经过今天这一番铺垫,我们大巴挣银子的时候就要来了。”
这番话有些难懂,不要说柳万,连兰草都听得糊里糊涂。(未完待续。)
157 药方
暮色像一道神秘的帷幔落下来把整个柳府大院笼罩了起来。
各房各屋的灯火渐次亮起,灯下人影憧憧,有闲坐说话的,有借着灯火赶做白天未做完的针线活儿的,有梳洗卸妆准备就寝的。
沐风居九姨太李氏看着丫环把一包草药倒进砂吊子搁在火上开始熬煎,一股子药味很快就弥漫得满屋子都是,李万娇皱着眉头很不高兴地嚷:“难闻死了,熏死我不要紧,熏着了我的宝儿可如何是好——这谢先生开的药方子究竟是真是假有没有用呢,用了这么久怎么还是不见好呢,倒是……”
倒是越来越疼得紧了,这句话她收回去没有说,在下人面前说话还是得有所保留。
李万娇的下身确实一直在疼。这毛病在私*处,就算难受,她还得每日里强颜欢笑装作没事人,夜里就算老爷偶尔要行鱼水之欢她还不敢拒绝,勉强逢迎配合,这么下来这病就时好时坏,又疼又痒,还淅淅沥沥地流血不止。
“要是童养媳留下的那个药方子没被大太太的人抄走,说不定这会儿您已经好了呢,那个小哑巴真是挺能行的,她接生的宝哥儿如今健康活泼谁见了不说可爱呢。”
丫环兰灵仗着自己一惯得宠,有些话兰菊等人不敢说,唯独她敢说,也只有她能一下子说到最关键的地方。
李万娇果然傻了一刻。
谁说不是呢,想起这一茬她就心头火起,火苗扑花花直窜。
为了彻底治好这病,她没少折腾,怕谢先生的药方子不好,她另外又请了几个灵州府的大夫来把脉下药,这药吃了一圈儿最后还是不见好,越是这么拖着不见好,她心里越是恨一个人,她现在认定了自己的病久久不好就是那个人造成的。要是那个药方子没被顺手抄检带走,她对着上面抓了药用起来,现在肯定早好了,偏偏啊,她连夜来抄走了药方子。
越是疼痛难耐,她越是怀念那个被抄走的药方子。
李万娇恨得牙根直痒痒。
前儿疼痛更厉害了,她情急之下忽然想起那童养媳吩咐过的一项,说用药期间不能和男人同床。
这一点别人也许能做到,可是她李万娇有些难,老爷夜夜守着她和宝儿,亲够了宝儿,总是会反过来也要亲亲宝儿他娘的,宝儿的娘又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这温香*软玉在怀,柳老爷哪里还能把持得住,于是就隔三差五地要亲热一回。
这一亲热不要紧,只是苦了九姨太,刚刚有点起色的下身第二天肯定会重新红肿痛痒,疼得钻心。
所以她下了决心,要干脆远离男人几夜,专心用药治病,这几晚老早就撒着娇找借口赶老爷去别的女人那里过夜。
她心里盼望老爷能去姨太太那里住,任何一个姨太太都好,就是别去大太太那里。
只是老爷好像偏偏喜欢大太太那里,连着三晚都在那里。
今晚不知道会去哪里?
兰菊小心翼翼上前替她卸妆,试探着说道:“老爷在中院陪大太太吃完晚饭就一直在里面聊天呢,现在还没出来,不知道今晚何时过来,这万一夜深了宝儿又该哭闹了——”
李万娇竖着耳朵听完了,忽然啪一拍自己的大腿,“把这药罐子撤了吧,多烧点熏香给屋子去去味儿,找人去中院就跟老爷说宝儿又病了,没有老爷哄会一夜都不睡的。”
看着丫环忙活起来,她忽然心里空荡荡的,呆呆望着烛火走神,自从有了宝儿她就是府里女人中拔尖儿的,谁知道那半老徐娘偏偏也肚子大了起来,还明确怀的是男胎,等这男胎一落地,自己的宝儿在老爷心里只怕就远不如现在香了,人家生的可是正宗的嫡子啊,宝儿便是庶出,唉唉,现在孩子还没出世呢老爷就已经开始有事没事往那边跑,这要是嫡子落地,自己这沐风居肯定就成冷宫了。
乘着一切还没有成定局,她要挣扎,要努力,要多多地把老爷留在身边,只有先把人留在身边,把心牢牢抓住了,别的一切才能趁热打铁筹划起来。
兰灵、兰香不敢怠慢,忙上来撤药的撤药,点香的点香,谁都听出来了,九姨太不高兴,这时候谁行动慢谁就等着当出气筒吧。
兰菊麻利地兑好了半木盆热水,多多地撒了一些干花瓣进去,然后伺候九姨太脱光了泡进去。
伺候老爷睡觉的夜晚,九姨太不敢凑合,每晚都要这么好好地泡泡洗洗,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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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鹤苑里,兰蕊把一碗炖好的药汤端到桌前,三姨太附身闻一下端起来就喝了,然后推开空碗吩咐,“把谢先生配的药熬上吧。”
兰蕊瞅一眼屋外,暮色深重,她试着提醒:“这都夜深了,还熬吗?奴婢倒是觉得应该不会有人来了。再说,那方子不是已经被她们搜走了吗,难道还会疑心?”
“还是熬上吧,万一呢。”三姨太恹恹地吩咐。
兰蕊不敢多嘴,真的把一包草药倒进罐子搁在火炉上煮起来。
“把灯点起来吧,还能绣一会儿呢。”
三姨太打了个哈欠,却还是不睡,坐到了花架子前的矮凳上,最近真是怪了,三姨太总是懒懒的乏乏的,从前做针线总是坚持站着,近来身子软,只能坐着了。
兰蕊掌灯过来,花架子上绷开的一副巨大的九紫绸上,一副东凉国山水盛形图已经绣完了大山大川万里锦绣,只剩下最后的一些小地方需要填补。
三姨太一面慢腾腾穿针引线,一面瞅着画面,“你来看看,不刻意留心的话,是不是发现不了?”
兰蕊的目光落在画面上,在众多繁杂的丝线空隙里寻找着一抹淡淡的紫色,就在深红浅红棕红殷红的交错交织的空隙间,有一道紫色丝线浅浅地细细地穿行,在花丛里串起来成了一串字,麦冬、女贞子、旱莲草、熟地、沙参……这些字兰蕊认识,正是那个被抄走的粉盒内壁留下的药方子。
大太太的人再厉害老道、再火眼金睛,也还是没有想到有人赶在她下手之前会把一个药方子绣在了一副巨幅刺绣图中,色彩结合得那么完美无瑕,如果兰蕊不是近身伺候,她也许都发现不了。
那夜连夜搜检后,角院送来的那些脂粉被连盒子带走了,听说有的院子里乖乖交出了东西,有的院里不愿意交,最后闹得风风雨雨的,三姨太这里冷眼看着没发一言,等人走后,她照着刺绣抄一个单子叫兰蕊悄悄出去抓药,同时三姨太还大张旗鼓地“病”了一场,光明正大请了谢先生来看了,从那以后,兰蕊就每日为三姨太熬药,先把哑姑的药熬一罐药喝下,再把谢先生那一副倒进去煮,煮到夜深处,然后连药渣一起倒掉,弄得这双鹤苑里终日弥漫着药味。
“也许这方子真是有用,我最近觉得小腹胀胀的暖暖的,好像有一股旋流在那里回荡,还有就是特别容易困,总是想睡觉。”三姨太慢慢说。
兰蕊一笑,“您的饭量也大增了呢,今晚的饭吃了两小碗呢。”
三姨太抬头遥望远处,喃喃叹息:“但愿吧,但愿我们能在这邪恶的人心世道里避过那些眼目,最后心想事成。”(未完待续。)
158 男子
“小奶奶,有个人来送信,只留下这个就走了。”兰草把一封信送到面前。
“你拆了念吧——你学的那些字得尽快试着用起来——”
哑姑懒懒坐在椅子上看着浅儿深儿为小哑女洗澡,不看那封信,只是吩咐。
兰草拆了。
“子时,暖河上祭鱼神。不见不散。鱼王。”
兰草一个字一个字念,终于念完了。
小哑女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澡洗头了,干巴巴的小身子泡在一个大木盆里,热腾腾的水汽缭绕,那水面上顿时泡下一层白花花的油花来,深儿手里撑着一面布替哑女打个帘子遮挡,捂着嘴巴偷偷笑,同时很嫌恶地拿眼神偷偷挖着这瘦瘦小小的脊背。叫她伺候这不知哪里捡来的小丫头洗澡,她心里不服。
浅儿不笑,打开随身带的梳妆盒子,从瓷瓶里倒出一些花瓣膏兑进去,用手心给哑女搓,搓下一把一把的污垢来。
兰草念完了,见哑姑好半天不吭声,似乎在心里回味,她忍不住了,反问:“今夜子时在暖河上祭鱼神,他的意思是叫我们去?”
柳万坐在一个木凳前,一对小脚板泡在一个木盆里。一听这话就猴急起来,往起来一扑,脚下一滑,顿时仰面朝天滑倒在地,打翻了水盆,清水四溅,他揉着屁股哇哇大哭。
兰草等人马上围了过去,准备搀扶柳万的、扶木盆的、找笤帚扫水的,但是哑姑忽然敲了一下桌子,声音冷冷的,“都不许帮忙!你们该干啥还干啥——叫他自己爬起来——”
啊?兰草浅儿深儿不约而同转脸来瞅哑姑。
“他身为男子汉,凭什么跌倒了要我们小女子扶起来?难道要我们照顾他一辈子?”哑姑的声音更冷了。
三个丫环深感意外,愣在原地;柳万更是惊讶得难以接受,他眼巴巴望着兰草,恨不能恳求她来搀扶自己,他一直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现在叫他自己爬起来,那怎么可能?
他干脆小嘴一咧大哭起来,哭声尖利刺耳,跟挨刀子杀一样声嘶力竭地响着。
“万哥儿——万哥儿你怎么了?”一个身影跌撞着破门而入,是住在隔壁的老钟叔,他听到哭声奔过来,进来就看到柳万全身**的坐在地上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这么冷的地面,又弄湿了,坐在水上怎么行?老钟赶忙弯腰抱起柳万的小身子,一面帮他擦眼泪一面耐心哄。
他哄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柳万还是哭哭啼啼,一点都不配合,小小的身子软面条一样刚扶起来就又一个劲儿往地上滑落,但是这屋子里的几个女子都静悄悄的望着柳万哭,竟然没一个搭手帮忙也没有一个来照顾的,包括哑姑、兰草、浅儿、深儿,几个人都眼瞅着柳万闹事,却各自手里忙着自己的活儿,好像看不到也听不到柳万这个人在哭在闹。
“你们?”老钟简直愤怒起来,就算他年长稳重,这会儿也忍不住心头火冒,目光直直盯着哑姑,“小奶奶,”他把这三个字压得很瓷实,好像恨不能从中挤出水来,“恕老奴多嘴说句不该说的,我们这一路出来就是为了给万哥儿治病,可是现在他遭这样的罪,你们却眼睁睁看着,这么下去只怕他的身子更吃不消了。”
他这一说柳万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拿余光瞅着哑姑,那意思是盼望人家能来哄自己一下。
哑姑好像看不到他那个人的存在,站起身走到澡盆边,从浅儿手里接过花瓣膏狠狠挖一指头抹在哑女小小的脊背上,一面温柔地替她搓开,一面揉捏着这单瘦的小肩膀,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人家女孩子洗澡,男子就该避开,万哥儿你也不小了,以后我们谁要是洗澡,你老早就自动出去到外面候着知道了吗?”
柳万不哭了,瞅着哑姑,忽然反问,“你是我媳妇,凭什么要我避开?你的伺候丫环也是我的下人,我高兴的话就可以随便把她们收房,为什么我要回避?”
这话说的,几个女子都傻眼了。
要是这话从一个健康的风度翩翩的少年佳公子嘴里说出,说不定丫环们都很乐意很惊喜地接受,毕竟这样的做法一点都不稀罕,是这个时代里大家都许可的一种做法,富家男子妻妾成群,不是稀罕;可是这柳万忽然宣布,他也有权利像那些老爷少爷们一样拥有媳妇,同时也随时有权力占有媳妇房里的任何一个丫环,这这这……怎么听着有点别扭呢?
兰草捂着嘴笑了。
浅儿笑得把一指头花瓣膏涂在了哑女的耳朵上。
深儿干脆哈哈大笑。
哑女钻在水里把自己藏了起来。
老钟叔最先反应过来,搀扶着柳万往起来站,同时气哼哼指着兰草,“你?你们?你们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万哥儿——”
“对对对,她们都欺负我,不伺候我泡脚,三个小蹄子合伙欺负我,只有我媳妇儿不欺负我,媳妇是好人!”柳万一叠声地嚷嚷。
“万哥儿,你你这个,你、你……哎呀你可叫我怎么说你好呢!”
老钟本来袒护柳万指责这些女子主仆合伙欺负小公子,想不到到头来小公子公开护着媳妇,老钟知道自己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最后得罪的人不止一个,干脆一跺脚不管了,退出门走了。
柳万坐在一滩水里狼狈地望着大家。
哑姑忽然扑哧一声笑了,望着柳万的小脸,“不错啊小相公,知道护着媳妇儿啊——啊哈,不愧是我的好相公——以后娘子会好好还报你的哦——不过你现在还是自己爬起来吧,自己弄出的破摊子自己收拾吧,从今晚开始,培养自己做一个自立自强的男子汉,不要做靠小女子伺候的寄生虫。”
“寄生虫是什么?我为什么不能做寄生虫?”柳万嘴里嘀咕,却乖乖爬了起来,把木盆搬正,自己兑了些热水又把脚洗了洗,自己爬上炕去钻进被窝,脸上带着讨好的神色,“媳妇儿,这下我算是自立自强了吗?”
哑姑看着哑女洗脏的半盆水被浅儿倒掉,再换半盆清水来,又是一阵搓洗,最后从水里拉出来一个清爽干净的小哑女来。
哑女和浅儿年纪相似,浅儿早把自己一身旧衣服备好给她换,哑女哪里穿过这么好的衣服,摩挲着不敢穿,浅儿强拉着她换了,等哑女从一道布帘子后面走出来,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绣花鞋,再看看裙子、棉袄和襦衫,再摸摸浅儿为她梳起来的新发式,还有哑姑赏的一枚碧玉发钗,她一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大家,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望着兰草磕头,慌得兰草赶忙躲开,她又对着浅儿磕头,对着深儿磕头,最后抱住了哑姑的脚,眼里流出泪来,嗓子里哽哽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
哑姑对肚子里有话却喉咙发不出声是怎么样的难受深有体会,亲自起来拉着哑女起身,抓着她一对小手疼爱地摩挲,发现经过这一番梳洗,那个脏兮兮的蓬头垢面的小哑女不见了,眼前是一个眉目清秀十分可爱的小姑娘。
“哑女,总不能一直喊你哑女吧,我们得起个名字了……”哑姑沉吟。调头看兰草,“府里贴身的丫环都是按兰字辈起名是吧?”
深儿浅儿顿时齐刷刷望过来,室内空气都要停滞了。
深儿悄悄撇嘴,心里暗骂偏心眼,我们伺候你这么久,都没能得到一个兰字辈的名字,这小哑巴刚来就凭什么排了兰字辈?难道以后地位要比我和浅儿都高,要做你贴身的伺候人?
浅儿心里难过,赶忙低下了头。后来居上也是有的,主仆之间讲究的是一种缘分,这哑女虽然来的迟,但是人家命好,在小奶奶心里有分量,这是她没办法的事。
哑姑在沉思,慢慢地自言自语,“一生下来就是哑巴,家里孩子太多,生计又那么艰难,所以一直受到亲生父母的白眼,这以后的路还漫长得很,谁知道人生这辈子会坎坷还是平顺呢?兰字辈不适合你,还是起个有意义的名字吧,身为女儿家也就罢了,还是个哑巴,真是雪上加霜,所以应该祈望你一生平顺,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辈子,那,就叫长顺吧,哦不好听,还是叫……长,安,对就叫长安。”
“长安?”兰草微微惊讶,很快就接受了,轻轻笑了。
“长安!”浅儿深儿同时叫起来,声音里更多的是释然后的惊喜,只要不按兰字辈来起,叫什么都不重要。
哑姑点头,“对,长安,一辈子长久平安,但愿真的能这样吧。兰草以后你教她认字吧,至少能把自己的名字学会。”
浅儿和哑女接触多,加上浅儿聪慧,她已经能用简单的手势和哑女进行一点粗浅交流了,她马上打着手势比划着告诉她,她有名字了,是小奶奶替她起的,她应该谢谢小奶奶。
哑女重新跪下,对着哑姑恭恭敬敬磕头。
哑姑皱着眉头,“以后我们之间这动不动下跪磕头的活儿就免了,人和人都是平等的,为什么要跪呢,叫人心里怪难受。”
兰草赶忙点头,“对对,在我们小奶奶面前啊,有些虚礼能免就免了。小奶奶她体恤我们辛苦,是疼我们呢。”
哑女瞪着好看的眼睛瞅着大家,虽然听不懂大家的话,但是她心里高兴,一直在笑,还不断偷偷地摩挲着自己的衣襟,显得爱不释手,这举动看得哑姑兰草等人心里直难过。
看看时候不早了,大家穿上外出的衣衫准备出发,柳万不敢等人伺候,乖乖自己把衣衫穿起来,自己穿了鞋,拉着哑姑的手,奶声奶气问:“媳妇儿,你看我现在像不像真正的男子汉?”
哑姑伸一根指头在他鼻尖上刮一下,“像,等会儿见了那个牛逼轰轰的鱼王,你更得拿出几分男子汉的气概来,你要代表媳妇和他谈一笔大生意,那个装模作样的男人不喜欢和女子打交道,看不起我们小女子,那我就送一个够格的男人去面对他。”
一行人很快坐上马车连夜出发了。
身后老钟和胡妈等人赶出来,人家已经扬长而去了,只能远远望见马车在黑夜里的背影,气得胡妈一个劲儿跺脚,老钟拧着屁股走来走去,这小童养媳越来越不好管束了,竟然半夜里也私自往出跑,真是无法无天了。(未完待续。)
159 夜祭
“兰草,你说子时是前半夜和后半夜交更的时候?那就是深夜十一二点至一点了。”
马车里哑姑轻轻念叨。
一辆马车,挤了哑姑主仆五人,柳万没地方坐只能坐在哑姑膝盖上,不过这小哥儿人小鬼大,坐女孩子膝盖一点都不觉得委屈,相反乐呵呵的显得很受用。
浅儿因为小奶奶这回没有把她和深儿丢下,显得很开心,马车颠簸,她咯咯地笑着,一面笑,一面借着挂在车内的灯火和长安打手势交流。
“兰草姐姐,这小哑女是不是这辈子都没坐过马车啊,怎么看哪里都新鲜呢,你瞧瞧她的屁股,不知道踏踏实实坐下,总是压着我的腿。”深儿在跟兰草嘀咕。
兰草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
小奶奶刚为哑女改了长安的名字,可是这深儿偏偏不叫,还一口一个小哑女,这是什么意思呢?回头得找机会提醒她一下了,这小丫头,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亏得她跟着小奶奶的时间也不少了。
柳万望着浅儿和长安打手势,两个人四只小小嫩嫩的女孩儿的纤手,在车里绕来摆去,配合着口型、眼神、动作,浅儿一着急还忍不住用嘴巴唠唠叨叨地说,长安表达不清楚的时候干脆嘴里发出呕呕呀呀的叫声,这情景好像她们是很早就熟悉的姐妹,看着很融洽。
柳万忽然笑了,“媳妇媳妇,你看看她们是不是像在演皮影戏呀,在灯下绕来绕去的。”
哑姑转脸来看,出门以后一直神色淡然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点笑,摸摸柳万的小脸,把他往远处推推,“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别跟我挨这么紧。”
柳万半个屁股被推下膝盖,他忙忙又坐回来,伸手来拦哑姑脖子,声音腻腻的,“媳妇儿,我们是夫妻,夫妻不就是要经常黏糊在一起吗……”
可是他自己忽然就刹住了,好像想起了什么,埋头想了半天,这才抬起头来,“我好像说错了,爹爹和母亲也是夫妻,可是他们好像从来不是这么黏糊的,母亲永远对爹爹很尊敬,可是有些冷淡;爹爹呢,对母亲也很尊敬,可是他们只是远远坐着说话,从来不会像我们一样挨在一起……”
尚存留着童音的声音在车厢里喃喃念道,“爹爹和母亲是夫妻,母亲是爹爹的原配,可是为什么爹爹和母亲不亲,却和姨娘们那么亲近呢?爹爹去看九姨太,笑呵呵地夹一筷子菜喂进九姨娘的嘴里,九姨娘
尝一口不爱吃的菜又夹回去送进爹爹嘴里,爹爹不生气,张着嘴巴乐呵呵吃了,好像伴着九姨娘口水的菜特别特别好吃。为什么爹爹就不生气呢,可是我吃过的东西爹爹都不吃呢?”
哑姑眼前不由得显出柳丁卯那张读书人一本正经的脸,再想象他搂着娇嫩的小姨太吃沾染了她口水的菜,那是什么香艳场景呢,不由得笑了。
柳万却忽然一梗脖子,极为严肃:“爹爹偏爱年轻狐媚的小姨太,冷落母亲,媳妇儿等我长大了,我才不会学爹爹,我一定在很多女人当中好好偏爱你一个,一辈子都陪着你,只吃你的口水饭。”
车辆忽然剧烈颠簸几下,车内颠成一团,同时也笑成一片。
大笑中哑姑伸手揪住柳万的小耳朵,扯得他直呼痛,哑姑笑着骂:“小东西,原来是个小色鬼啊,这么小,这么弱的体格,就一心盼着妻妾成群哈,还吃我一辈子口水,你愿意,可你问过我愿意吗?谁叫你想妻妾成群呢?难道你就不能一辈子陪着我一个人相守到老?”
笑声中没人注意哑姑在说什么,可是这番话说出来,她自己倒是愣住了,忽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辈子要是回不去呢,要一直留在这里活到老,那时候怎么办?单身一辈子还是嫁人?嫁谁?嫁了以后怎么办,自己能容忍丈夫一个一个的娇妻美妾娶进门来?到时候装愣充傻还是扮演贤惠妻子?
哑姑忽然就出了一身汗。
这真的是个大问题。
是这个时代的女人不得不面对,却又绕不过去的难题。
那就只能尽快离开这里,回到从前那个相对自由的社会里去。
处理完了这里的事马上就走,一刻也不能耽误。
“姑娘果然到了——祭祀马上就要开始,就等姑娘一行人呢。”车停下了,外面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兰草赶忙掀起帘子,已经到暖河冰面上了,一个穿着臃肿棉袄的汉子站在车前笑呵呵迎接。
他说祭祀大礼上不能车马喧闹,大家只能下车步行。
河面上到处亮着星星点点的旋风灯,最中间那里簇拥着黑压压一大群人,大家集体寂静无声,似乎被一种神圣庄严的气氛所笼罩,每个人走动的脚步都轻捷无声,哑姑顺着灯光望过去,人群里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孩子,大家穿戴整齐,神色肃穆,走河面上走来走去。
汉子带着哑姑一行人一直穿过人群,最后到人群最中间停下,眼前是一个井口大的冰眼,凿出的冰碴子白花花堆积如小山,小山周围密密麻麻围了好几层人,但是中间留出了一大片空旷来。
“我看到鱼王了——那个就是——”柳万忽然轻喊。
哑姑赶忙捂住他的嘴,柳万吓一跳,不敢再出声,只管瞪着眼睛好奇的看。
兰草机灵地扫视打量着周围的人,很快就发现这还是白天那些打鱼的穷人,另外又添了好多妇女孩子,大家的穿戴也都很普通平常,粗布衣衫粗布鞋,妇女们的头上也没有值钱鲜艳的钗环一类,最多也就是一柄银钗或者一把木钗。
人群里隐隐有鱼腥味在弥漫,想来这些人日夜和渔产打交道,天长日久,骨子里都浸透了鱼腥味。
冰眼最中间高高竖起一根木桩子,木桩上站着一个人,赤膊露肩,一把乌黑的长发在风里猎猎作响,那正是白天见过的鱼王。
鱼王只穿着一件宽大的鲜红色无袖袍子,将下半身全部裹在里面,手里高高擎着一盏巨大的灯,看样式也是旋风灯,只是这旋风灯大得离谱,哑姑她们算是第一次看到。
柳万紧紧抓着哑姑的手,不敢大声说话,不敢表达内心的惊喜,他只能狠狠地扣着媳妇的手心,以此来传达自己的惊诧。
汉子一直带着哑姑等人站到离冰眼最近的地方,鱼王的目光忽然扫视过来,他的目光像白天一样,威严,冷漠,淡然,似乎目空一切什么都看不进眼里,又似乎能直接看透到每一个人心里去。
被他看到的人一个个身子不由得矮下去几分,似乎受不住他这目光的重压。
他的目光又一次绕过去,落到柳万身上来了。
柳万悄悄溜到哑姑身后。
那目光似乎看不到哑姑的存在,绕过去,在一个老年渔夫身上停止一刻,又移到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身上。
终于,他飘起的目光绕回来落到哑姑身上。
哑姑顿时感觉自己被罩进了一个巨大的光环里,不过这光环发出的光不是热的不是暖的,而是冷的。
这种冷,让人顿时有置身冰窟,透彻心扉的寒意。
似乎有一种历经人间苦难的力量在震慑心灵。
刹那间心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锤。
怪不得别人在这种目光下会退缩会矮下去会把自己藏起来,原来是这么凌厉透骨的目光。
哑姑狠狠地撑着,不叫自己有一丝的怯场。
不就是一个河面上带着大家捕鱼的头儿么,不就是一介渔夫么,有什么可怕的,她给自己打气,鼓劲,加油。
小小的身子稳稳站着,岿然不动。
夜风撩起白色外氅宽大柔软的下摆,像风摆荷叶,像花瓣打开,她俏生生立在那里,像梦幻一样单纯无瑕。
鱼王冷峻的嘴角忽然浮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夜祭鱼神仪式,现在开始——”
一个悲凉豪壮的声音忽然高高扬起,向着高空里无垠的夜幕高高传送出去。
是鱼王下了命令。
除了这男子豪迈的声音,这片人群里竟然比之前更静了,鸦雀无声,就连那些小孩子也都懂事地收敛起呼吸。
河面无比寂静。
一缕如梦如幻的乐声忽然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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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 鱼神
乐声来自哪里?
大家不由得在心里好奇。
柳万也听到了,扭着头到处寻找。
哑姑不动,目光悄然在对面的人群里打量,发现这些渔夫们还是那么安静,大家好像中了定身法,肃穆地站着不动,目光只望着最中间的冰眼。
鱼王收回目光,一双手慢慢地高高举起,手心里擎着一个巨大的盘子,盘子里盛着一只煮熟的大鱼。
“媳妇儿,鱼,我要吃鱼。”
柳万悄悄在身后嘀咕。
哑姑不敢回答他,只是捏了捏手心里冰凉的小手。
八个粗壮大汉缓缓搅动手里粗大的木柄,八根胳膊粗的大麻绳吱嘎嘎叫着松开,随着松劲,站在冰眼里的鱼王身子一点点矮下去,竟然向着冰里沉去。
乐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八位身穿玄色长衫的少女缓缓从人群里走出。
大家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这些少女身上,她们的长衫单薄得几欲透明,清亮底色上描画着大片鱼鳞,那衣衫缝制紧凑,紧紧裹在一具具年轻成熟的身子上,裹出了窈窕曼妙的身姿,她们就像八只娇美的美人鱼,八张年轻的面庞上闪烁着祥和动人的光泽,那乐声正是从她们的嘴唇之间缓缓吹出。
“好美啊——”柳万轻轻感叹。
“穿得那么少——屁股奶*子都要露出来了——真是羞死人了——”深儿在人群里嘀咕。
哑姑的手忽然在柳万脸上摸摸,俯身一笑,悄声鼓励:“有眼光,我也觉得好美——女孩子的身子本来就很诱人,把美丽展现给世人看难道有什么不好?”
这话似乎在谴责深儿大惊小怪。
深儿悄然吐了吐舌头。
八位渔家少女围住冰眼齐刷刷跪了下去,就跪在冰上,嘴里的乐声一刻不停,一直悠扬地吹着。
哑姑闪眼远望,巨大深沉的寒冬暮色下,一片白茫茫的冰河之上,一群黑压压的人影,寒冷彻骨的冰眼前,赤膊的汉子正一寸寸沉入水底,单薄衣衫的少女放声吟唱,此情此景,似乎有一些残酷,又有一些美好。
为了生存,这群渔人正在演绎一场人间罕见的仪式,冒着寒冷,不辞辛劳,接受着生存的考验和磨难;
但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这场面真的具备一种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感觉既原始又粗狂,既神圣,又亲切。
她不由得踮起了脚尖,紧紧握着拳头,目光定定望着冰眼,在为鱼王担心,在为这群少女担忧,寒冷彻骨,他和她们都裸露着身子,这要经受怎样的严寒考验,但愿这仪式早点结束,不要冻坏了他们。
终于,伟岸男子那粗粝乌黑的发束消失在冰眼里,冰下传来身子落进水面,打破薄冰的脆响。
鱼王落进水里去了。
少女吹奏的乐声如泣如诉,回旋在耳畔,一圈又一圈。
乐声里吹奏的是什么,哑姑听不懂,兰草等人也听不懂,似乎在倾诉,在祈祷,在悲伤,在恳求,在诉说着这个群体生存的艰难和不易。
不管是什么,其实人类内心深处有些东西是共通的,就像此刻的感受。
“媳妇儿,他会不会死?”柳万悄悄问。
哑姑知道他在担心鱼王。
“我也不知道。河水肯定很冷。”哑姑悄声叹息。
看来鱼王不好做,风光的表面之下,也要承担一般人难以做到的责任。
时间在心跳声里流失。
黑暗的天幕上升起一轮残缺的明月。
月色清辉下,眼前的一切更像是一场梦。
“但愿上苍保佑,鱼神能接受我们的祭礼,让我们的鱼王早点爬上河来,水下太冷,不要冻坏了他啊——”哑姑身边一个老者双手合十擎在胸口,嘴里缓缓喃喃念叨。
“上苍保佑,鱼神能喜欢我们的祭礼——”
“保佑明天的捕捞顺利平安——”
身后更多的人在双手合十,在喃喃祈祷。
本来寂静无声的人群里掀起了一阵轻微的波动。
哑姑看一眼身后的老者,“请问老人家,这样的祭祀你们多久举行一次?鱼王每次下水要在水里呆多长时间?”
老者借着旋风灯光瞅一眼哑姑等人,花白的眉毛耷拉的脸上显出一副愁容,“祭祀鱼神的次数,完全看鱼神的心情来定啊,鱼神高兴,给我们饭吃,也许我们一个冬天的捕捞都顺顺利利一次也不会滑网,可是鱼神总是不高兴哇,隔三差五就会出现滑网,滑网的当天夜里就得祭一次鱼神,不然鱼神他老人家不高兴,将会降临更大的灾难给我们!
今年不顺呐孩子,腊月里我们就连着祭了九次鱼神,进入正月这又是第五次夜祭了,唉,照这么下去,我们的鱼王可就吃不消了,每次下水至少在水里等着鱼神吃光了手里的祭礼才能浮出水面,要是鱼神不高兴迟迟不肯来吃,那鱼王就得一直泡在水里。
腊月二十六那夜,鱼王从子时下去,一直到寅时,我们等啊等,就在我们以为鱼王他肯定是冻僵在河冰里的时候,他慢慢地浮上来,等我们拉上岸,他就昏死了过去,要不是我们请当地最大的大夫抢救,只怕鱼王他真的就活不过来了。唉唉,多亏了这孩子水性好啊,要是换了别人肯定早就没命了——每次祭祀都是鱼王在拿命为我们大家换取收获啊——今晚下去已经好一会儿了,但愿今晚鱼神他老人家心情不错,能早点吃完祭礼。”
哑姑看一眼身后,兰草悄悄提醒:“从子时到寅时,至少需要五六个时辰。”
哑姑表面上装作没事,心里却大大吃了一惊,五六个小时,睡在热被窝里肯定没察觉时光就过去了,可要是在冰冷的腊月河水里泡着,那是什么滋味,想想都浑身颤栗啊。
她不由得悄然在长叹,这祭祀仪式其实挺残酷,每一次竟然都是拿那个汉子的健康和生命在做赌注。
那个鱼王,傲娇的鱼王,目空一切,眼里看不见女子,原来他有着这样骇人的骄傲资本啊。
哑姑再靠近一点老者,压倒了声音,“那个鱼神,长什么样儿?你们见过吗?究竟是什么呢,人还是鱼?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怕他?其实他真的这么厉害吗?能让你们这么害怕?”
老者忽然剧烈摆手,“哎呀你这孩子,哪里来的小孩子,不懂事儿不许多问,鱼神就是鱼神,就是潜藏在水里的神,掌管着整条暖河的世界,自然也掌控着我们这片渔民的收入,我们怎么能不怕他呢?”
花白的胡须抖索着,再也不愿意和哑姑这信口胡说的人多说了。
哑姑不敢多问,退开一步,瞅着眼前这奇异的人群。
人群里悄然祈祷的语声雨点一样多起来,繁密地在夜幕里交织成一片。
哑姑看到一直默默无声跟在身边的长安竟然也早就双手合十,嘴里呕呕呀呀念叨着什么,神态尊敬无比,投入无比。
不知为何,哑姑身不由己也跟着举起了双手,紧紧贴在心口跟前,嘴里也跟着喃喃地念叨:“鱼神啊鱼神,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现在我暗暗求你,求你快点来吃那个大鱼,早点放那个鱼王出来,他是好人,难道你忍心活活冻死一个好人!”
祈祷完回想自己刚才信口念叨的那一套词儿,忽然就痴在那里,鱼王是好人?自己怎么就断定他是好人了?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在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担心受怕起来了?就算他真的冻死冰下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忽然,有声响从冰眼里传了上来。
人群像被忽然冻结了一样,集体寂静下来。
哗啦——哗啦——声音响亮起来。
大家静悄悄竖着耳朵听,一对对眼睛恨不能瞪出血来,都在殷切地望着那个冰眼。
持续响彻的悠扬动人的乐声忽然戛然而止。
哇——人群里骤然炸开一阵欢呼。
八个壮汉马上开始搅动木柄,随着嘎吱吱的声响,很快从冰眼里搅起那个沉下去的木桩子,桩子上挂着一个**的人。
“啊,鱼王,鱼王——”
“鱼王平安上来了——”
“鱼神她老人家很开心,所以鱼王这么快就上来了!”
欢呼声在寒冷的空气里热腾腾飘飞着。
“呕呕——啊——”长安忽然也跳着笑着,抓住了浅儿的手不丢,拉着浅儿跟随人群大跳大笑。
早有人拿着大被子候在一边,等木桩子一上来,就呼啦啦扑了上去,很快那个精湿的人被取下裹进被子簇拥着抬走了。
那八个玄衣少女也被带走了。
整个暖河上响彻着欢快的说笑声,大家紧绷的情绪瞬间就轻松下来,说说笑笑熙熙攘攘开始撤退。
柳万望一眼身后黑洞洞的冰眼,打个寒噤,“媳妇儿,我们也回家吧,好冷啊——”
哑姑望着大群人远去的身影,忽然叹一口气,“这么下去迟早会毁掉他的,不行,不能再这么折腾下去!”
浅儿深儿望着小奶奶的面孔,她们不明白小奶奶又在感叹什么呢?
只有兰草抿着嘴角轻轻笑了。(未完待续。)
161 送药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暖河边贫民区梭草棚子的屋顶。
几个渔家小孩大冷的天却赤脚在冰碴子上追逐玩耍,那些小脚丫子冻得青萝卜一样赤红发黑,他们却浑然不觉得自己可怜,快乐地追赶着奔跑着,粗粝的脚板踩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把笑声撒了一地。
“呀——瞧瞧,一辆马车——”忽然一个红脸小孩儿喊。
“真的呀,向我们这里来了,快看看去——”孩子附和。
呼啦啦,十多个小身影乱纷纷奔向马车赶来的方向迎去,就像一个乞丐王国的臣下在欢迎他们远道归来的国王陛下。
一辆马车真的正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在颠簸起伏中走来。
“我认识这马车,是昨天来过的,去鱼王家的客人。”一个小女孩揉着脏乎乎的小脸儿喊。
“对对对,车里下来的小娘子们好漂亮,脸蛋好看,衣衫更好看,发式是我们没见过的!”一个孩子抹一把垂在嘴角的鼻涕说。
“那个白外衫紫色短衫的小娘子是女神医,救活了小壮子——小壮子本来都要死了——”
“她还买走了小哑女做丫环呢——五十文大钱,另外又白白送了小哑女的娘五十文——一共一两银子,乖乖,我爹爹和娘亲说了,为什么小哑女那么好命,我们这些吃闲饭的哪一天也能碰上这样的时运就好了!”
“肯定是来找鱼王的,我们快去告诉鱼王——”
糊满泥巴的赤红脚板儿乱纷纷往鱼王家门口涌去。
柳万掀开帘子,远远瞅着,好奇:“媳妇儿,那些孩子看着跟我差不多大,他们为什么不穿鞋呢,不怕冷吗?”
车里的几个人都掀起帘子望外面,大家默默,无人回答这疑问。
兰草深儿浅儿长安谁不是穷人家出来的孩子呢,如果家里生计富裕,她们也不会这么小就出来做丫鬟了。
兰草望着哑姑,心里说小少爷这话问到小奶奶痛处了,小奶奶家里比我们都贫寒,想当初老爷从田佃户家买来个小哑巴做童养媳,那时候的小奶奶多胆怯怕事,她小时候肯定也是缺衣少食日子很苦的。
哑姑抬手摸摸柳万的头,摸过脖颈,手指忽然不温柔了,揪住柳万的小耳朵狠狠一扯,“纨绔子弟,哪里知道民间疾苦,有鞋的话他们肯定不会光脚——不过这也不怪你,不是你造成的——”
柳万夺回耳朵,晃着大眼珠子,有些委屈,“是啊,我又没有欺负过他们。”
鱼王家门口老早就围拢了好多人,大家正乱纷纷扯着脖子看,似乎在迎接这辆清晨造访的马车。
“这么多人?”兰草皱眉,有些担忧。
“不怕,肯定是来求医的,我们先去看鱼王吧。”哑姑神色但是很坦然,随口吩咐。
兰草抱紧了怀里的的一个小箱子,顺手还拎着一个大布包。
“女神医来了——果然是女神医——”
人们争相围过来,高兴地议论着。
浅儿第一个跳下车,拉着身后的长安也下车,两个人各拎着一个布袋子,一下车就张开袋子为身边的小孩子们分发干果。
核桃、红枣、花生、油纸包着的小糕点……每个孩子有份,浅儿、长安的纤细小手抓起来放在孩子们伸出来的脏脏的小手心里。
“大家吃着玩吧,一点小心意——”浅儿提高声音喊,说完她就红脸了,毕竟这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话。
“哇呜,好吃的——”
“人人有份——”
“那不是小哑女吗?瞧瞧她呀,变得快叫人认不出来了——”
“是呀是呀,瞧瞧她变得多干净,多好看,那衣衫怎么能那么新那么干净呢?”
“鞋也是绣花的——”
“头发也梳起来了,瞧瞧梳得多滑溜,肯定是抹了好多桂花油呢——还多了一枚发钗呢!”
“哎呀哎呀,这孩子,想不到跌进福窝里去了,瞧瞧这通身的气派,简直跟富家小姐有一比啊——”
“这孩子也算是苦日子熬出头了——是遇上好心人了——”
“快去喊她娘来瞧上一瞧——”
人群乱纷纷嚷着。
长安虽然哑听不到这些火热的议论,但是那些目光里的羡慕和惊诧她是感受到了,顿时一张小脸儿红到了耳后,自己也感到自己在乡亲们眼里地位有了大提升,所以又惊喜又兴奋,垫着脚尖儿把手里的果子一个劲儿往孩子们手里塞,眼里却悄悄含满了**辣的泪雾。
兰草护着哑姑柳万不理众人,径直奔往鱼王的家。
梭草棚子的门早被人打开了,屋子里倒是很安静,木椅子上坐着几位老人,炕上被窝里蜷缩着渔姑,鱼王自己则躺在另一个被窝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正挣扎着要起来,被一个老人按住了,“你得再躺躺,这身子还很虚呢——”
哑姑带头,兰草、深儿几个人的身子同时微微矮下去,敛眉低头,对着在座的各位老者见礼。
老人们哪里受过女子们的这般大礼,顿时有些慌神地站起来,站起来才发现自己不该这么慌乱的,又坐回去,但是目光里已经对这几位突然的造访者有了好感。
不等吩咐,兰草已经打开了一个大布包,往桌面上掏东西,不是别的,竟是一包一包的草药,“这是鹿茸,这是锁阳,这是杜仲,这个是紫河车,这是人参……”每拿出一样,兰草念叨一样。
听得那些老人一个个瞪圆了眼睛。他们虽然过的是穷日子,见识却不浅,这锁阳人生鹿茸都是名贵药材,他们自然知道。只是这女子忽然拿来这些药材干什么?而且从纸包看,每一样都分量不轻呢。
“每晚睡前,每样药材都取一些,煮出药汤来浸泡全身,驱寒拔毒,强筋壮体,可以医治你在冰下冷水中浸泡落下的阴寒病。”兰草对着鱼王施礼,轻轻吩咐。
哦,这些药材是送给鱼王的?
老人面面相觑,深感意外。
鱼王却好像不觉得意外,一对眼睛里闪动着刚毅的光泽,“多谢姑娘,只是我这壮实如牛的身子骨,哪里用得上那么精细地照顾呢,我这不是好好的!”说着抬手,大拳头在自己胸口砰砰砰击打。(未完待续。)
162 诚意
“哎——”一个老人赶忙上前来伸手拦住了鱼王,“臭鱼你何苦装英雄呢,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这两年你为了大伙儿哪个冬天不在寒冰下的水里泡上十多回呢,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有垮掉的一天啊,所以你得听话——”回头看兰草,斟酌着语气,“这位姑娘,只是你们这药材都很名贵,不知道这药费……”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哪有白白送来的药材,肯定是要收费的,只是这药费会不会很贵,他们付得起吗?
兰草望一眼哑姑,大大方方一笑,“各位大爷叔伯,小女子正要跟你们说这事儿呢,我们虽然不是灵易人氏,但是也有几房亲戚在这暖河边安家度日,昨夜我们小奶奶前来看望亲戚,正好赶上你们夜祭,恰好我们小奶奶懂一点医术,看到你们鱼王潜入寒冰之下浸泡数个时辰,水深寒凉,难免阴寒内侵入骨,如不及时治疗拔除,只怕会损伤肌体,留下余毒,而我们敬佩鱼王一心为公的心肠,所以我们顺道来为你们送点药,这药不要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奴婢笨嘴拙舌,多余的话不会说,但请你们相信,我们是一片赤诚,没有歹意的。”
她本来声音委婉动听,这一番话徐徐道来,入耳分外好听。
说完小脸儿红透了,赶忙退下,偷偷冲小奶奶吐舌头,来的路上小奶奶刻意教了这番话,想不到自己重复数遍却在临阵还是紧张了,有些地方就有些走样,但愿小奶奶还能满意。
哑姑的目光飘过来,望着兰草淡淡一点头,那意思是还算满意。
兰草一颗心这才落地,悄悄擦一把满头热汗。
听了这话,几位老者互相对看一眼,交流了内心看法,顿时一个个露出微笑,为首那个呵呵一笑,“那就好,那就好,我们代鱼王谢谢你们好意。”当下把药材一样样收了起来。
兰草从包袱里又摸出一包药来,望着被窝里的渔姑一笑,“这是给渔姑配的药,每日水煎服下,七天一个疗程,喝完后,再换第二个疗程,这以后的疗程需要你们自己照单子抓药,因为这其中有些药材实在太过贵重,我们免费送不起了。药单我们小奶奶写好了一并都在这里。”
说着把包袱送到鱼王枕边。
“呜——我的宝宝——”渔姑忽然怪叫一声扑了过来,把包袱扣进怀里死死搂着,再也不松开。
“别怕,没人跟你抢,等你吃完了这些药,你的宝宝就会长大,就会出来见你,那时候你就能跟你的宝宝天天在一起了——所以渔姑要听话,要好好吃药,记住了吗?”
清清亮亮的声音,柔柔和和在耳边说道,清澈透底的眼珠在眼前一眨不眨望着渔姑。
那是哑姑,她坐在炕边,边哄,边轻轻揭开了渔姑缠裹在身上的破被子,“没事儿你可以下来在地上走走,活动活动对身子好,不然宝宝在肚子里很闷的。”
渔姑歪了头听着,听完咧开嘴笑了,忽然一把揭掉被子,慢慢爬下炕,真的在地上走来走去。
一件宽大的布衫下,那肚子圆鼓鼓凸起,走路很不方便,显得说不出的吃力。
“服药后可能会出现腹痛流血等症状,不要惊慌,叫病人静养,同时吃好点,腹内的郁结物会慢慢地一点点消散、排出。”哑姑望着渔姑的身影轻轻说道,不看鱼王,但是谁都知道这话是说给鱼王听的,因为目前看来他们家只有鱼王一个健康人。
鱼王在枕上静静躺着,不点头,也不眨眼,那目光一直有些空洞地瞅着大家,似乎在看这个说话的小女子,又似乎没有兴趣。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喧闹,男女老少都有,闹哄哄挤了过来。
“这都干什么呀?我们鱼王要静养你们不知道吗,什么事儿不能等他稍微好点再说?下午捕捞的事情吧?回去告诉大家,下午的捕捞照常进行,到时候鱼王会准时出现就是。”
几位老者忙跑到门口,一面阻止的大家的哄乱,一面呵斥着他们。
这些人呀,鱼王昨夜在冷水里浸泡落下的阴寒还没有缓过劲儿,你们倒惦记着自己的收成,就来催促他出河捕鱼了。
意外的是,几个妇女带头嚷嚷,“我们不找鱼王,我们找女神医,我们要看病。”
“对,那个女神医不是来了吗,我们要请她看一下孩子——”
“我儿媳妇肚子不舒服,也要请女神医看上一眼。”
“女神医给人看病不收钱,我家姑娘病了这么久请不起大夫,所以想请她老人家给发发善心——”
女人们乱纷纷嚷着,急切地表达着意愿,有些男人也加进来,在后面嚷着要看病,要见女神医。
“我们真成神医了——这可如何是好——”兰草在哑姑耳边苦笑。
哑姑神色倒是正常,微微望一眼外面,“正常,意料中的事儿——你先出去应付一下,把病人分出类别,叫他们就地等着,我马上出去看病。”
这时候鱼王欠起身子,望着几位长者,“孔大爷、杨大伯、李三叔,我这里没事,既然几位贵客愿意为乡亲们看病,这是好事儿,麻烦你们出面维持一下,叫大家不要乱,不要丢我们的脸,好好配合女神医看病吧。”
鱼王的话就是命令,几位老汉真的带头出门就走。
兰草虽然没经过这些,但是跟着小奶奶日子久了,也不是对什么都迷糊,她马上带着浅儿深儿出门,那年纪最长的孔大爷大声指挥大家不要围住鱼王家,门外不是有片闲置的小场地吗,正好去那里吧,大家也好分类、排队,等待看病。
这些人虽然都衣衫褴褛,却也通情达理,很是配合,真的呼啦啦撤往广场。
屋子里只剩下鱼王夫妻,还有柳万和哑姑、长安。
“说吧,连着两天两次来这里,究竟有什么事?”
鱼王望着哑姑,忽然开口。
哑姑忽然身上一紧,心里惊讶,这人,够直接呀,开口就问,竟然不带拐弯儿的。
他的口气并不和善,带着冷冷的余味,让人想起昨夜那白惨惨的冰眼,和那个赤膊潜入水底的身影。
真是个够冷酷的男人,不过,这种冷,是不是别有一番味道呢?
对,男人的味道,大男子的味道,一般男人身上看不到的味道。
似乎,她从前的生活里从来没有遇上过。
不要怕,不要怕,哪怕心里忽然有些怕,有些支撑不住想要逃离的冲动,但是不能怕,不能流露,要装,一直装下去。
哑姑淡淡地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瞅一眼枕上的男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给你,和你的乡亲们,送钱来了。”
慢悠悠说完了,不看他,只看着对面墙上一片破旧的泥巴。
这位鱼王很穷,穷到家徒四壁,房子里不止一处透风,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泥巴直接裸露在外。
钱,自然他会很欢迎,因为他最缺的就是钱。
“哦——”鱼王果然难以继续淡定,忽然一骨碌爬起来,目光逮住哑姑不丢,“说吧,究竟我踩上哪堆热狗*屎了,有这么好的运气自己送上门来!”
想不到这汉子说话这么粗鲁!
哑姑暗暗平息一下内心的气息,慢慢伸手,无比温柔地摸了摸柳万的头,“相公,麻烦你来和这位鱼王先生谈谈正事儿吧,为妻是小女子,人家鱼王不和小女子谈事儿——”
柳万站直了身子,不笑,板着脸大声回答:“娘子放心,相公我一定不辱使命,把事情谈好。”
鱼王重新躺回枕上,嘴角挂起一抹讥讽的笑,“这位小娘子真是会记仇啊,想不到我无意中一句话,竟然把你得罪这么深,好吧好吧,算我失口,我收回那句话就是——”
哑姑一呆,想不到这人倒是这么快就主动认错了啊,快得她都没有料到。
既然丢失的面子已经搬回来,那还绕弯子有什么意思,她正式第一次去看他的目光,这一眼看过去,想不到鱼王也正在怔怔地瞅着她看。
(新人艰难,大家支持啊)(未完待续。)
163 达成
“其实很简单——”哑姑忽然不敢看这目光,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近距离看去鱼王的眼睛竟然那么大,一张方正大脸上一对眼眶简直占去了面部的三分之一,双眼皮,大眼睛,眼神明亮极了,正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
哑姑感觉这个人简直要用那对大眼睛把自己小小的身子完全给装进眼底去。
她硬撑着不叫自己露怯,故意压粗声音,拖长语调说道:“俗话说的有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依靠暖河而居,自然要靠这暖河来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她不是演讲家,也不是政治家,更没有在推销窝里、广告公司、保险公司等狂锻炼口才的地方干过,所以她严重缺乏锻炼,口才水平基本上处于抓狂的情况下狠狠地批评小护士的程度,所以当她侃侃而谈说出这一番开场白,她都对自己有些敬佩了,你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好口才啊——这是准备忽悠这位臭鱼吗?
是为了克服内心的怯场才言不由衷说出来吧?
“你能说得具体点吗?”
对方双手压进枕下,饶有兴味地望着她问。
又一次碰上了他的目光。
这刀子般的目光。
她忽然有些气恼,我为什么要心虚?我又不是真的来行骗,为什么就心虚呢?
他不就是一枚帅哥吗,难道我真的一面对帅哥就花痴?
呸呸呸,王亚楠你真是花痴!
在狠狠地鄙视中,心情平静下来了。
虽然算不上千帆过尽,也真的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再面对帅哥就抽筋的话,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很简单,胶鱼。”
言简意赅,她果然直奔主题。
“胶鱼?”鱼王忽然再次翻身而起,不睡了,干脆坐起来。
“大家排队——看媳妇的站这边——看闺女的站到这边来——给小孩子看病的都到这边集合——大男人我们不看,我们只看女人孩子——”兰草已经没有最初当着众人说话的紧张和胆怯了,脸不红,心不跳,提着嗓子大声吆喝,在她的指挥下,在几位老者的带领下,果然大家分成了好几拨。
人头攘攘,一张张面孔上浮现出渴望的神色,还有些人刚听到消息,正在往来跑。
哑姑捡一张椅子坐了,声音已经调整到最正常的语素和声调,“胶鱼的事可以先缓缓,迫在眉睫的事情是先解决捕鱼中的问题。”
“捕鱼中有什么问题?暖河上的捕捞业年代久远,我们一辈辈人都是这么捕捞的,难道有什么问题?”
一连串反问,鱼王的声音冷峻极了。
这,正是一个捕捞队头目该有的面目。
也是一个“地头蛇”的本来面目。
哑姑把手拢在袖子里,屋子里太冷,站着冷,坐着更冷,遗憾没让兰草把车里的手炉带下来。
“难道你不觉得你们拉网的方式有些落后?白白地耗费人力,却最后弄不好就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你是说滑网?”
“对,滑网。你们把滑网的原因归结于鱼神。可是,我觉得有些地方还是能够改进一些的。”她的口气比较慎重,毕竟暖河上祭祀鱼神已经成为一件公众认可的大事,在这片百姓心目中带着神圣的色彩,万一自己措辞不妥,惹来反感,接下来就不好继续了。
果然,鱼王双眉一颤,“你质疑我们祭祀鱼神的行为?”
哑姑极力压制内心的慌乱,声音很平和,“不是,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还有改进的余地。比如,启网的时候为什么不借助别的外力呢?仅仅用人力,用手拉,又没有固定的点可以支撑,在光滑的冰面上,打滑是难以避免的。你们为什么不想办法解决呢?”
“哦——”鱼王叹一口气,“我们一直在想办法能够捕捞更多的鱼上来,可是我们人力物力财力都有限,置办不起大船,所以只能以人力组成的最朴素的方式来谋生。只是你的说的改进的办法,我倒是想听听。”
“其实很简单——”哑姑轻轻一笑,站起身来,“午后我们去河上捕捞现场,你先叫人准备绞盘吧,另外多备一些木桩和绳索,还有牲口,马牛驴都可以。”
说完不再逗留,拉着柳万出门,等她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远远排队的那些人望见了,一个个顿时雀跃:“来了来了——女神医她来了——”
兰草的办事效果还是挺不错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张桌子,一把椅子,叫哑姑坐下来,然后兰草亲自吆喝大家一个一个上前看病。
那个兰草随时不离身的小木箱子已经打开摆好,一个小小的脉枕,一个硬纸卷起来的胎音器,一把压舌根的小木勺,一些干净的包布块儿,一沓子最粗粝的宣纸,和一盒墨一支笔,纸和笔是从鱼王家里端出来的,这就组成了一个最简单的临时诊所。
五指搭上第一个病人的手腕,哑姑忽然心里一阵难过,往事乱纷纷在心头倒退着奔跑、播放,刚毕业那会儿配合医院去乡下开展义诊,也是这样的简陋环境,但是一桌子一椅子,但是那时候还有听诊器,还有温度计,还有血压和血糖仪,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和一群衣衫褴褛的穷人。
现在想起来,那最常见不过的中性笔也是多么好啊,方便又流畅。
又想起了师父,刻骨铭心地怀念师父,真是后悔啊,那时候为什么不好好跟着师父学习呢,如果把师父那一套中医理论和临床经验都继承下来,这时候估计自己就是闭着眼也能看病。
现在只能十分小心地全力来摸索和实践了。
“这个孩子,其实没啥大病,就是脾胃虚弱,长期积食,导致体质虚弱,我开个方子,吃点药就好了。”
她说,埋头在纸上快速地写。
字迹有些潦草,毛笔书写她不擅长,时间也不允许她一笔一划慢慢来。
“哎,你们中有没有能写字的?”兰草忽然望着人群喊。
“有,王秀才就能写,一手的好字儿呢。”大家喊。
人群中被推出一位身形瘦弱的中年人,不过精神倒是看着不错,笑呵呵拱手作揖,表示甘愿听候差遣。
“你来帮我们小奶奶写方子。”
哑姑瞅着兰草那有些老练的身影禁不住微微笑了,这个小女子呀,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练,已经练出能独当一面的本事了。
王秀才落座后提笔就写,哑姑口述,他写,果然不愧是古代的秀才,毛笔字写的十分规整好看,哑姑瞄一眼顿时直竖大拇指。
一个一个的病人流水一样从眼前看过,一张一张的方子写出来拿到了病人手里。
有时候看得很顺利,三五分钟就看完;有的病人情况复杂,需要花费几倍的时间来诊断,有时候哑姑甚至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好半天才能拟定一张方子。
也有几个病人她实在拿不准就不敢下药,但是人家不依,缠着问为什么不给自己看,她只能苦苦地解释自己只是擅看妇女病症,顺带也懂点小儿的常见病,有些病比较复杂,她经验不足,所以不敢擅自下结论,还是去看大的大夫比较稳妥。
很多人是能解释得通的,最后也接受了她的解释。
可是一位妇女死活听不进去,最后一把抱住哑姑的胳膊大哭,哭着求她看看自己男人断了的腿。男人是她家里的主要劳力,男人残了她一家人就无依无靠了。
这妇女穿得十分破烂肮脏,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都蹭在了哑姑胳膊上。
兰草慌忙来救场,哄她松手走人,偏偏这妇女铁了心要纠缠,哑姑只能答应开一张方子。
等妇女捧着方子高高兴兴离开,哑姑忽然望天长叹,眼里闪出一抹忧愁。
兰草上来在背后轻轻捶打,“小奶奶,乡下妇女粗鄙,不用多计较,回去奴婢就伺候你换衣服,这件衣衫被她弄脏了,是不能再穿了。”
兰草以为小奶奶是被农妇蹭了衣衫不开心呢。
哑姑却摇摇头,她第一次体验到了一名医者的无奈,也看到了底层百姓的不易,这些,又怎么说给他人听呢,别人又未必能听得懂。刚才她只能为那妇女开了几味最常见的温补药材,因为她真的不懂骨科外伤。
时间流失很快,看病的人群一点点消失,直到头顶的太阳微微西斜的时候,终于最后一个病人离开了。
“我们去河上,捕捞要开始了。”鱼王已经穿戴整齐站到面前。
兰草心里说我们小奶奶忙了这半天连一口水都没时间喝呢。
一股香味忽然飘进鼻翼,大家循着味道找,一个年轻小媳妇颤巍巍端着一个大瓦盆,原来是一盆鱼汤面。
这是哑姑刚开头看过的病人,想不到她回家去做了饭亲自送来。
“快尝尝吧,我们穷人家没什么好茶饭待客——”小媳妇含着羞涩的笑说道。
小媳妇的男人送上一碟小瓷碗,当下大家摆开了碗,一人一碗面就在桌子前吃起来。
兰草还犹豫呢,小奶奶是大家媳妇,在这里抛头露面地看病也就罢了,还要当着众人的面吃饭,这合适吗?
哑姑已经端起一碗饭稀溜溜喝一口汤,“好吃,真好吃——你们快吃啊——”
神态自若,毫不扭捏,兰草忽然心里一宽,小奶奶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何必用别人的规矩来约束小奶奶呢。
兰草浅儿深儿长安车夫几个人在哑姑的带领下很快吃完了一盆饭。
鱼王不吃,他在一旁一直瞅着这几位吃饭,看着看着,嘴角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未完待续。)
164 奇怪
兰穗从店伙计手里接过食盒拎进来,开始在桌上一样一样布菜,一盆清汤长面,一盘炒牛肉,一盘凉拌萝卜丝儿,几碟腌制小菜。
“颜儿,吃饭时间到了,娘给你梳梳头咱吃饭?”张氏陪着小心,一面搀扶女儿坐起来,一面讨好地望着她。
柳颜远远瞅一眼桌面,“又是那些饭菜?难道就不能换个花样?天天吃面条,我看见面条都想吐。”
柳颜的声音很不客气,不像一个女儿在跟自己的母亲说话。
兰穗不敢抬头,垂手立在桌边,静观这一对母女。
自从死后又复苏,这位四小姐的脾气变得怪异而难缠,越来越不好伺候,处处横挑鼻子竖挑眼睛,对什么都不满意。
主子不满意,自己这做奴才的自然跟着受气,就是出气筒,夹在人家母女之间,这日子不好过。
“哎哟我的好颜儿,你从前不是最喜欢吃长面吗,可惜大厨房里遵从的是大太太的命令,不会天天做长面,所以吃长面的日子你就特别开心,你悄悄跟我说过,你希望能一天三顿都吃长面,孩子你为什么又忽然不爱吃长面了呢?是不是这里做的不合胃口?哎呀你就凑合凑合吧,我们这是出门在外呢,这车马店里的厨艺哪里能跟府里相比呢,等我们……”
等我们回到府里——
后面的是不是这句话?
肯定是。
但是被她活生生吞进了肚子。
府里,灵州府的柳府,她们母女还能回得去吗?
是啊,女儿死了,冰天寒地中被草草送进家庙,殓葬的方式又那么简陋凑合;女儿死了,母亲伤心欲绝,含泪离开府里,说是来为女儿守灵,其实府里已经在疯传说她这是带发修行,闹了出家。这时候的张氏,还能回得去吗?似乎,从离开的那一刻起,回家的路已经被自己堵死。
就算女儿后来又活了过来,这对于张氏来说是大喜事,可对于别人呢,未必是喜事和好事。
试想一下,她要是带着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忽然出在柳府当中,阖府的眼睛怎么看?一个个不惊呼自己见鬼了才怪呢。就连老爷大太太,只怕都不会接受现实,谁都看到一个死了的人,忽然活着回来,这是不是有点太骇人?
另外,翰林府哪里怎么说?
女儿这一出现,丫环做义女然后顶包的事儿自然会跟着暴露,这是老爷大太太最不愿意看到的。
张氏苦恼地叹一口气,出门的时候只盼着只要女儿能活过来,自己舍切一切都不要紧,都不会在意,可是现在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她才恍然发现她们母女已经走投无路了。
另外让她伤心的是,女儿是活过来了,可是颜儿好像性情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的柳颜虽然脾气冷一些,对她这个亲娘却处处体贴孝顺,眼前这个颜儿怎么变得阴阳怪气的,脾气似乎比过去更不好了,冷,硬,高傲,似乎很看不起自己的母亲,对于伺候的兰穗更是连正眼都不愿意瞧瞧。
兰穗暗暗观察,生怕这位四小姐忽然就把气撒到自己身上来。
柳颜懒洋洋靠着床,张氏亲自为女儿梳洗了,拉着她胳膊坐到桌边来。
柳颜还是懒洋洋的样子,有心无心挑起一筷子长面,眉头紧皱,看样子只要忍不住就会开口撒气。
张氏陪着小心,“好颜儿,你瞧瞧,这是我特意吩咐他们做的丝绸面,咱灵州府特有的面,等出了这灵易还就吃不到了呢——你看看这面擀得多精道,一根根跟丝绸一样光滑——”
啪——张氏还没唠叨完,柳颜把筷子已经拍在了桌子上,嘴角撇着,“他们又去哪了?是不是还去吃大饭庄?”
张氏赶紧赔小心,“随他们去吧,我只要跟我的颜儿在一起,吃什么我都香,吃糠咽菜我都愿意!”
“我是问,他们究竟去干什么了?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把我们丢在这里顿顿吃这白水面,当我们好欺负吗?”
张氏刚挑起一筷子面要喂女儿吃,女儿这一问,她不敢喂了,迟疑着,“咳,那个童养媳啊,跟那个小疯子,就是一对儿胡闹的主儿,贪玩,爱图新鲜,肯定是出去玩了——我们吃面,快把身子养好,只要我们好起来,娘亲会尽早为你做打算的。”
柳颜的目光忽然逮住了兰穗,“来,你过来,给我讲讲那个童养媳,你说她一开始是哑巴,忽然半路上就不哑了,性情也变了,忽然身上就有了从前没有的本事?你快详详细细从头说来——”
兰穗心里一凛,不敢推辞,忙忙凑过来,从头开始讲起。
她变讲个,边偷偷打量这位小姑奶奶的神色,心里暗暗诧异,发生在哑姑身上的这些事儿,不是阖府的人早都在传说了吗,为什么四小姐忽然要问这些,难道她当时没听到这些?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修女儿德的好小姐呀——可是四小姐的脾气似乎没有修好,相反倒明显不如过去了呢。
“你说她本来是个穷佃户的女儿,还是个胆小的哑巴,自从被五小姐磕破脑门晕过去再活过来以后,就忽然变了?”
柳颜好看的秀丽眼睛盯着兰穗,问。
兰穗生怕自己遗漏了哪个细节让主子不高兴,只怕拼命回忆,“对对对,正是这样,她忽然闯进九姨太的产房,救下了就要死掉的九姨太母子——本来谢先生已经宣布说九姨太母子没救了,肯定难产而死——”
“哦——”柳颜神色淡淡,显得漫不经心。
兰穗猜度着小主子的脸色,心里有些踹踹,自己都讲得这么卖力了,为什么她还是好像不怎么感兴趣。
“你刚才说,她是什么时候磕破额头昏死,又什么时候苏醒过来的?”
柳颜忽然提高了声音追问,同时丢了筷子,两个手紧紧攥住了兰穗的胳膊。
攥得那么紧,兰穗疼得心里抽筋,还不敢反抗,只能乖乖受着。
“那是、那是……是腊月里的事儿……具体哪一天,奴婢记不清了……”兰穗结结巴巴,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旋儿。
柳颜却抓得更紧了,五指简直要镶进兰穗的胳膊,兰穗眼巴巴望着张氏,恳求她救自己。
张氏目光焦急,“童养媳是什么时候昏死又醒来的我也没留意,不过九姨太是腊月十五生的孩子,正月十五正好是满月宴,这个我不会记错——所以这童养媳应该是腊月十五之前出事的。”
“腊月十五之前?那就是阳历的一月中旬了……嗯,好像是这个日子,前后差不多……”
她喃喃思索,总算是松开了兰穗的手。
兰穗逃一般躲远了。
“新一年的元月份,嗯,不错,……嗯,元旦我们还在一起呢,在歌厅嗨了半晚上……呵呵,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啊,你原来躲到了这里,人间的道路这么狭窄啊……”
屋子里只有柳颜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张氏和兰穗不敢打断,只是愣愣瞧着她。
兰穗揉着手腕暗自垂泪。
张氏在心里烦恼,这个颜儿啊,一条命倒是捡回来了,可是性情怎么变得这么怪呢,有时候她这个做娘的也摸不到孩子的内心想法了。(未完待续。)
165 狐媚
午后的阳光淡淡照在大大的红灯笼上。
每一个灯笼的圆肚子上都书写一个大大的金色“张”字。
灯笼分两排,环拱着最中间的大门,门额上巨幅牌匾里黑色木底上“翰林府邸”四个大字醒目而耀眼。
一个花子沿门讨要,经过翰林府,远远站着望了望那四个大字,他不认字,但是那气派吓得他没有勇多踏上前半步去摇响那一对巨大的黄铜门环,他摇摇头,背着自己的乞讨口袋走远了。
阳光落在对面的琉璃瓦片上,瓦片似乎比平时更璀璨灼目了。
张翰林新娶的小姨太闲闲懒懒靠在一面雕花的窗下望窗外高天上的云彩。
淡淡的棉絮云似有若无,无心无肺地撕扯着,漂离着,恰似在演绎着人世间的离合和悲欢。
屋内火盆拢得很旺,空气温暖如春,她不像别人那样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那玲珑精致的身子裹在一袭新做的红丝绸旗袍里。
脚上是一对儿旋木底子绣花鞋,淡粉色鞋面,大朵绣花把鞋尖包得密不透风。
一根细长白腻恰如白玉的脖子亭亭地从大红色包裹中伸探出来。
看面上,淡淡的夫人妆,唇红齿白,乌发高挽,整个人显得清新而迷人。
衣衫肌肤时间总是散发着一股特别的香味。
精巧的眉目间含着淡淡的笑容,瞅着那斜对面的琉璃翘檐,幽幽独坐,尖尖柳眉微微暗蹙,腮边的胭脂红灿灿如花开,樱桃小口轻轻启动,慢悠悠吟着一首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身后一身翠绿衣衫不识字的婢女自然什么都听不懂,不敢打扰,静静立在身后替她轻轻捶打着一对秀肩。
院子里走过一个大丫环,衣衫下柔软的****明显比昨天高了几分,身材也顿时被衬托得玲珑细致。
“翠姐姐,你也穿胸罩了吗?真好看!”另一个丫环偷偷问。
“是啊,你们都穿了,就剩我一个,难道我就不能学着做一个穿穿?不过悄悄跟你说,我发现穿上要比不穿舒适得多,这里感觉像有一双手在轻轻托举着。”
“谁说不是呢——小姨太说了,等她心情好了要教我们学习缝制裤衩呢,据说那小小巧巧的一个角形底裤,穿起来能把人的身子衬托得更好看呢。就像小姨太的身材一样迷人!”
“嘻嘻,你打扮那么狐媚干什么啊,是不是想着勾引大少爷呢?希望入了大少爷的眼被他收房做一个妾去?”
“哎呀,小蹄子你胡说什么呀——”
少女笑闹成一片。
绣房里,姨太太们簇拥成一团,在观看绣娘们赶做的活儿。
“这就是我选定的料子吗,裁剪出来了啊,快快缝起来吧,哎呀,这是不是有些窄了呢,我身子丰满,肯不敢太紧了——”
“妹妹这你就不懂了,人家说了,这旗袍啊,讲究的就是一个紧字,那还不叫紧,叫合体,要妥妥帖帖地紧贴着身子穿出来才好看呢——”
“四姐姐你快来看,我穿水红的不知道好不好呢?”
“我选的是宝蓝,绣娘你这下摆的花儿快点绣起来吧,为什么慢腾腾的呢?”
“哎呀,五姨娘,您就先让让吧,叫我先把这一身儿孔雀绿的赶出来穿上身吧,我可是排队排了好几天呢——”
“哟,大少奶奶,你这话就差了,我们这些姨娘们呐,眼看着再不好好穿戴打扮就人老珠黄了,你们可不一样呐,你们青春年少,以后穿戴的日子还长得很呢——”
“瞧瞧五姨娘这张嘴啊,永远都不饶人,我说什么了,倒是招来她好一顿编排呢——她要是老了,我们可要称老太婆了——”
“真是有意思得很啊,自从这小姨太嫁进来,我们府里各房的丫环们成天都忙着做针线活儿,这还远远不够呢,连绣娘一个个都要忙死了。”
“小姨太带来这么多好玩的东西,仅仅是那新式发式就够我们学习好一段日子呢。”
女人们热热闹闹笑成一团。
最中间的大卧室里,一个穿戴精致但是面相明显老相的夫人正在生气,地上已经躺着好些东西,枕头,手巾,鞋子,面巾,汗巾……五颜六色。
丫环仆妇们噤若寒蝉静悄悄立在室内,没人敢劝也没人敢说半句话。
“是老爷说要带她去?”
老妇人沉声问。
“是,老奴亲耳听到老爷吩咐管家去做安排,叫把那辆最舒适的马车备起来,多带些女子穿戴用度之物,还叫把车里铺的毯子换成最厚的,小姨太身子弱,骨头脆,万一颠着磕着都不好。”
一个眉目和顺的中年仆妇赶快回答。
“哗啦——”一声钝响,一个上好的渗色釉瓷盆摔在地上。
花盆里本来养着一对彩鱼,现在水洒了,盆碎了,鱼儿受了惊吓,在地上乱挣扎,幸好它们是太太的宠物,就算太太一时撒气,也没舍得直接把它们砸到砖地上去,而是摔到了之前丢下来的枕头上。
鱼儿完好无损,**跳跃着。
丫环们手忙脚乱趴在地上,捉鱼的捉鱼,擦水的擦水,捡拾瓷器碎片的赶紧捡拾。
“您息怒——您忘了自己的身子不能生气吗——再说为那样一个人生气,值得吗?”
一个年老点的仆妇,因为是当初陪着夫人嫁过来的陪嫁丫环,要比别人胆大,赶忙上前扶住老妇人,一面抚着心口,一面语重心长地劝解。
“是啊——”老妇人的脸扭曲了,一头的金玉饰品在颤抖,脖子里开始松弛的肌肉也在颤抖,“我跟一个小丫头片子生什么气呢?我只是气别的人,怎么一个个的都那么轻浮呢,我们府里一向稳重,穿衣打扮吃穿用度什么时候跟风攀比过,她一来就一个个都坐不住了,丫环们跟着学也就罢了,姨太太们都是什么身份,一个个的也学着她穿衣打扮,这都成什么人了?传出去叫人怎么笑话?我们堂堂翰林府不如她一个柳家庶出的女儿?哼——”
丫环群里一个丫环闻言赶忙把身子往下塌了塌,她今天刚刚偷偷穿了一件胸罩把****托高了,既然太太这么不喜欢,自己还是收敛点儿好。
一个仆妇悄悄捅捅另一个的胳膊,冲她挤眼,她们昨夜刚刚商议也要学习做一个胸罩穿起来,想不到太太这么不喜欢,她们真是庆幸自己的动作慢了点。
“老爷也是越来越耳根子软了,那个狐媚子说什么他答应什么,竟然答应各房的供应衣服比过去足足多出三成来,这才一个个的有多余的布匹天天捣鼓新衣——吃的穿的插的戴的都一样一样跟风攀比起来,把我们翰林府多年来的朴素风气都搅乱了,这是要更换门风吗?今儿可以攀比些脂粉衣衫,赶明儿就能样样都学起来——一个个的要是把她那一身狐媚的味道都给学来了,我们翰林府后院女眷一个个都要做狐媚子?”
老妇人厉声喝问。
丫环们吓得一起颤抖。
“柳丁卯也算是世代书香门第,怎么养出了这样狐媚不稳重的女儿?一脸的狐媚相也就罢了,还学得这么不安分,她进府才多久呢,就把我们阖府搅得鸡犬不宁!”
“是啊是啊,老奴也觉得那就是个狐媚子——把老爷迷成什么样儿了都——既然老爷要带她走,就叫带走吧,走得远远的,您眼前也能清净一些——不然这天天在眼前晃悠,老奴都觉得心里堵得荒呢。”
大少爷房里,丫环赶忙跑回来禀报:“太太生气呢,说小姨太是狐媚子,带坏了我们,大家一个个跟着她学习穿衣打扮,也都是狐媚子。”
年轻的大少奶奶正在亲手缝制一个胸罩,闻言一哆嗦,“母亲真的这么说了?苏儿,快快,把这个收起来——这几天母亲在气头上我们先不要做这个了——”
苏儿赶忙卷起一包剪碎的布片锁进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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