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深意
“七姨太是府里文化水平最高的女人,她书香门第出身,从小读了一肚子诗书,她好静,是个喜爱焚香弹琴之人,平时很少出来,只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弹琴谱曲。对不对兰草?”
兰草点点头,不错,这些她曾经跟小奶奶说过。
“我听过她的琴声。有次路过留韵厅,我循着琴音过去,一个人靠着墙根听了好半天。”哑姑轻轻一笑,“当然,那时候外面的人都还以为我是个哑巴。她的琴确实弹得不错,我觉得能弹出这样琴声的女子,应该是一个奇女子,心性高洁,心地纯良,这样的人心里一般很少有杂质,所以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需要拐弯抹角,直来直去就可以了。”
“所以,小奶奶你直接给七姨太的粉盒里装了张药方子?不用像跟别人一样需要想各种办法来遮掩?”兰草瞅着桌面上那些裁剪剩下的宣纸,问。
一起进来的深儿已经被支使回去睡觉了。
深儿跨出门,没心思回屋,站在门外廊檐下生暗气。
本来她和兰草一起退出来要回去睡觉了,小奶奶却又忽然改变主意,喊兰草回去。只喊兰草一个人回去,折让深儿觉得受伤,为什么自己总是被看似无心地排斥在外?
不管自己怎么表现,在小奶奶眼里兰草始终都是最贴心,所以只要有兰草在身边,像她这样的人永远都只是靠边站的份儿。
眼里落着窗纸上透出的朦胧灯光,耳边听得女子说话的嗡嗡嘤嘤,门关着,起夜风了,听不见她们具体在说些什么。
她有些丧气,却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无奈冻得受不了,气哼哼推门进去,浅儿已经睡着,嗓子里发出迷迷糊糊的呼噜声,她越听这声音越觉得难听,一个女孩子家,睡觉跟猪一样哼哼,太不像话,过去忽然把一对冷手伸进被窝,直接往浅儿胸前摸。
摸到了一个软乎乎绵柔柔的东西。
是胸罩。
深儿心里一凉,等慢慢揭开被子,果然这丫头双手抱着的胸脯上挂着一个粉色小胸罩,一对桃形的乳托,很绵软,最上边还绣了一朵大红的花儿。
果然是兰草的手艺。
深儿咬牙,忽然恨恨的,自从兰花穿出去引起大家关注,这胸罩就悄悄流传开了,她和浅儿分别仿照兰草的样子为自己做了一个也戴起来,无奈她俩的手艺跟兰草差着一截,总是感觉自己的胸罩戴着没有兰草的好,想不到兰草偷偷赏了浅儿一个,唯独瞒着自己。
兰草的意思,肯定就是小奶奶的意思了。
她忽然对那个小哑巴有点说不出的恨意,恨她小小年纪看着像个傻子,却其实一点都不傻,总是精明通透得让人胆战心惊。尤其那一对安静下来的目光,给人感觉能一眼直接看到你心里来,看透你心里最隐秘的秘密。
她虽然没有干过什么对不起小奶奶的事,可是……难道心里就没有起过这样的意思?
忽然身上一阵冷,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她说了带着柳万,还有她们三个丫环,那么自己去不去呢?
跟着这个小童养媳有什么好呢?
这些日子在角院,衣食倒是不错,也没有冻着,可是这跑到外面去会不会受罪就不好说了。
“三姨太也是喜静之人,但这七姨太的静和三姨太不一样,反正奴婢也说不好她们的区别在哪里,但是给人感觉就是不一样,她们是不一样的人。”兰草絮絮地说道。
哑姑若有所思,“其实人活在世上要是有一样东西可以寄托心思,投入地干上一辈子,那也会是很幸福的,寓情于物的人不容易陷入绝望,贫乏枯燥的日子,也就过得快一点。”
兰草听她这口气淡远又漠然,好像她人在这里闲聊,心已经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去了哪里,兰草顺着灯光往外看,窗口灰糊糊的,外面是淡淡的月色,小奶奶的心总是那么难以把握,她偷偷舒一口气。
“这段日子我通过各种方式了解她们的脾性和体质,还抽时间分别跟她们把了脉,她们每个人身体情况不一样,但是这府里的女人有一个共同的身体特征,就是都气血两虚,子宫寒凉,基本上属于气血两亏的境地,在这基础上,每个人又不一样,就像三姨太吧,她连着夭折几胎,伤心悲痛过度,身子严重亏空,只有好好地调养,情况好的话需要一年时间才能重新把身体的本原扶持起来,那时候再考虑怀孕,可能更适合一点。
七姨太身体不太好,怀孕有困难,初步可以断定是输卵管堵塞,需要先好好调理身子,等身体基础打好了,再进行输卵管疏通……只是这疏通嘛,却是很困难,我没有把握……”说着仰起头,望着静静燃烧的灯火,神情显出和这个年纪十分不相符的萧瑟,喃喃自语:“身在其中的时候,怎么就从没觉得有什么好呢,那些快捷方便的高科技手段,只要一个b超就能解决的问题,现如今却这么困难……”
兰草看她神色忧郁,不敢打扰,只是心里惊诧,小奶奶又陷入这般自语的境地了,这可如何是好呢,这么下去,会不会像万哥儿一样地变得痴傻起来?
“我给她们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送了药方子,只是她们用不用呢,就看她们对我这个人的信任程度了,还有就是她们自己的造化了,如果上天注定她们命里有子,那么不久就会心想事成,如果没有,那就是天意了。”
说着上炕,懒懒蜷进被窝里,揉着这软乎乎的纯棉布纯棉花纯天然家织布做成的被褥,忽然感叹:“兰草你说奇怪不,我忽然对这里有了一点点的留恋。”
边说,边抱起绣花的软枕在脸上蹭,她曾在这里睡过一段时间,生命从消失到重新复活,到慢慢复苏,到学着适应、应对这里的人与事,到开口说话,有过担忧,有过痛苦,有过迷茫,也有相依为命的幸福和踏实。
一心想要离开,可是明天这一趟出门,如果天遂人愿,可能就真的是永别了。
回头打量,这间小小的屋子,那百子柜,那小火炉,那宣纸和笔架、墨盒,那美人凳,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舍。
鼻子头酸酸的,涩涩的。
还好,对自己最忠心的一个人还能跟在身边再相伴一段时间,那就好,还能好好地珍惜一些时日。
兰草听得有些糊涂,迷惑地打量小奶奶,心里说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不就是带柳万出去治病吗,小奶奶的口气却跟就要生离死别了一样。(未完待续。)
122 孤灯
起风了,冷风穿过屋檐下的瓦片,发出悠长的呼哨声,一声接一声,像一个悲伤的女人在呜呜咽咽地哭啼。
风穿透了单薄的窗棂,贴着窗根嗖嗖往进窜,掀动钉在窗户上的破布哗啦哗啦响。
堂前一排溜儿祖宗牌位,在灯光下看上去黑乌乌阴森森的。
相比那些早就死去多年,她们甚至没有见过面的祖宗先人,眼前这口薄皮棺材倒更让人心里踏实一些。
兰穗把单薄的身子往棺材跟前靠了靠。
小炉子里火一直燃着,但终究这寒夜太难捱了。
“兰穗,现在什么时辰了?”张寒梅的声音涩涩的,日夜守着这口棺材,舍不得离开一步,她病了,病势沉重,时冷时热,神情一阵好一阵不好,兰穗苦劝她去客房里歇歇她就是不听,午后管家庙那老婆子似乎也看着不忍,竟然也不咸不淡地来相劝了几句,张氏更不会听进耳里去。
这里没有沙漏,兰穗只能跑到窗口,望一眼天上挂着的明月,瑟缩着跑回来,“姨太太,月亮挪到当头顶上了,奴婢估摸着这个点儿应当是子时了。”
张氏昏昏沉沉蜷卧在紧挨着棺材的一个破毯子上,兰草把仅有的几件衣服都裹在她身上,她们缠着那婆子又要来了一床薄被子,但是张氏坚决不盖,叫兰穗再放进棺材里去护住柳颜。
死人还需要盖那么多吗?
死人又不会怕冻,眼看活人都要被冻死了,这姨太太真是死脑筋啊,小姐死了就算你再为她盖多少被子难道她还能活过来?
兰穗只能在心里暗自嘀咕。
无奈穿戴太单薄,冷得张氏瑟瑟抖个不停。
“子时了啊?”
张氏闻言睁开了眼,从半昏迷里爬起来,顺着棺材摇摇晃晃站立,去掀棺材盖子。
兰穗的眼泪扑簌簌落着,泪水刚滑落就变得很冷,冰冰地贴在睫毛上。
“姨太太,您都这样了,还是别看了吧,从天刚擦黑您就开始看了,这前前后后都看了不下十遍了,您不怕麻烦,四小姐还怕受惊吓呢,老人们不是说死人最需要好好地静养吗?我们还是回去吧,煎一剂姜汤您喝下发发汗——”
“成心的是吧?”张氏忽然提高了声音,不等兰穗反应过来,她一巴掌扇了过来,幸亏她病了身子软,手软软的擦过兰穗的脸颊,兰穗却忽然无比伤心,扑到棺材上面抱住这冷冰冰的木板抽抽噎噎哭起来。
小姐,小姐,你死了倒是好,一了百了,可是你知道吗,姨太太被你害苦了呀。
棺盖推开,兰穗颤巍巍掌灯过来,小小的一星灯火,一直伸到棺材里面去,照出昏惨惨的一片光亮。
张氏借着火光睁圆眼打量里面的女儿,那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期盼。
“兰穗你快看看,她醒了吗?是不是要醒过来了?你眼睛比我好,快好好看看——”
兰穗真想大哭一场好好发泄一下啊,这姨太太真是疯魔得严重,放着府里好好的日子不过跑这里来受冻,来了放着客房不住,却来这里日夜守着棺材,守着也就守着吧,今晚从太阳刚落下她就开始这么折腾了,一遍又一遍,兰穗刚刚蜷缩着昏昏迷迷入睡,就被她吵醒起来,推棺材盖子,掌灯,查看里面的死人。
死人活过来了没有?
死人活过来了没有?
要是能活过来,还能叫死人?
兰穗哭笑不得,苦不堪言。
兰穗只能再次爬进棺材,一手掌灯,一手去摸柳颜的脸。
触手一片冰凉,小姐的肌肤冷得透骨。
“是不是有温热感?她是不是活过来了?你快摸摸鼻子,看是否有了呼吸!”
张氏趴在棺材口上催,很不能把兰穗给催死。
兰穗颤抖着,“姨太太,真的没有任何变化,小姐还是那个样子,奴婢倒是觉得——”
“你觉得怎样了?是不是有了一点点的变化?是不是身子有一点柔软了?”
兰穗的泪水滑落下来流进嘴里,她舔一舌头,咸咸的,涩涩的,她一咬牙,干脆实话实说,“姨太太,奴婢倒是觉得小姐的身子越来越硬,越来越冰凉了——”
张氏呆呆站着。
兰穗盖好被子爬出来,主仆两人重新蜷缩在棺材身边,等待时间流淌。
兰穗刚刚打了个盹儿的功夫,张氏又催了,兰穗只能爬起来,再次爬进棺材。
相同的对话,相同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
只有夜风依旧吹打着窗棂,只有月光静悄悄在窗户外升高又渐渐向低处沉去。
“兰穗,兰穗,快去看看现在什么时辰?”
“姨太太,可能是丑时了,奴婢听着好像耳边隐隐约约有鸡鸣声。”
“什么?你胡说!”张氏忽然翻起身来,她像个疯子一样两手紧紧抓住了兰穗的衣领,兰穗单薄,像一只瘦弱的小鸡被攥在一个大汉手里。
兰穗牙关磕巴,可怜巴巴地打着颤,“姨太太,奴婢说错什么了吗?奴婢看着那月亮本来在最高的那个窗棂上徘徊,这会儿已经回落了,您自己看看吧,它已经下滑到第四个窗棂那里了,还有这鸡鸣声,奴婢确实听到的,奴婢什么都不好,偏偏这耳朵分外灵醒呢,不行您自己听听——”
恰在这时,风声掠过,把一声悠扬的鸡鸣送进两个人的耳内。
张氏听了,怔怔半刻,忽然披散着头发扑过去自己掌灯,也不央求兰穗帮忙,她自己爬进了棺材,兰穗不敢相信病得昏昏沉沉的姨太太忽然有这么大力气,忙伸着胳膊去搀扶。
张氏跪在狭窄的棺材里,灯火凑近枕头,去查看柳颜。
她看了看,摸了摸,又翻开眼皮查看,又掰开嘴巴试探,拔一根头发在鼻子下看动静,兰穗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这一幕,她看到小姐还是那样睡着,面色寒凉,五官僵硬。
张氏一个手最后定在女儿的心口窝里,久久不动。
死了的人怎么会活过来呢?姨太太您就不要痴心妄想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兰穗在心里哭喊。
忽然兰穗眼前一花,火光爆闪,吓得她身子出溜倒地,一团火苗跳荡着被丢到外面来,落在地上突然亮了一瞬,接着熄灭了。
竟是张氏把手中的灯丢到外面来了。
紧跟着一个失控的声音哭喊着冲出棺材。
“骗子——都是骗子——那个小骗子——小哑巴,小丫头片子,小童养媳,穷佃户家的小丫头片子,为什么要骗我?明明说夜深之后会醒过来的,可是现在都已经鸡鸣头遍了呀,我的颜儿还是死人一个,你骗了我——骗了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一个可怜的女人?小哑巴,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
兰穗吓得浑身酸软,她像四足兽一样爬起来,就往棺材边扑,“姨太太姨太太,您不要这样不要伤心——人死不能复生——”
“骗子——颜儿,你醒醒,你醒醒啊颜儿,我是你娘,你的母亲——”
夜风似乎骤然变大了,呜呜拍打着低矮的祠堂,屋角的瓦楞间枯草哗啦啦抖动,穿堂风在空大的祠堂里吹过来又吹过去,兰穗在地上摸到了张氏丢掉的灯盏,重新点燃起来,可是油灯已经倒掉,她不敢去牌位前取一盏新的来,只能摸黑把张氏从棺材里拉出来,张氏软软地爬出来就一头栽倒,径直昏了过去。
“我的颜儿,你等等苦命的娘啊——”
兰穗听到姨太太昏死过去之前,嘴里挤出了这句话。
“救命啊——”
少女失魂的哭喊声在空荡荡的庙堂里回旋。
(灵州故事结束前的最后情节,会比较好看,请喜欢。)(未完待续。)
123 梦里
梦里不知身是客,只有往事和温情。
“琪儿,不要睡懒觉,快起来跟爷爷出去骑马射箭——”苍老却充满爱意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不嘛,我怕冷,等天气暖和了再去不好吗——”稚嫩清爽的稚子童音,亮灿灿懒洋洋回应。
一个大手带着一股凉气揭开被窝伸进来,笑呵呵的声音贴着耳根,“这算什么寒冷呢,才刚入冬,再说我们穿棉袄披斗篷呢,还有又厚又结实的裹皮裹腿,脚蹬皮靴子呢——在西北军营那才叫冷呢,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很冷水,冷水洗手脸,军服太单薄,冷风一来就灌透了——还有比这更无奈更悲惨的呢,恶战中挂彩受伤了,血水横流,粘接在衣服上,把衣服浸透,那衣衫就不是衣衫,而是鲜血冻成的铁甲,硬邦邦裹在身上,割着皮肉,那个疼,钻心呢,却脱不下,不能脱,只能活生生受着,熬煎着——琪儿,你不是长大了要做真正的英雄吗,爷爷告诉你,英雄不是嘴巴上说说就能做到的,是一天天一年年不懈努力出来的,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长久锤炼出来的。”
哎呀哎呀,爷爷真烦——不过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少年一骨碌翻起身,揉吧揉吧眼睛,瓮声瓮气:“琪儿跟爷爷去就是了,实在受不了一个老头儿在耳边的碎碎念啊——”
爷爷呵呵大笑,拉起了小孙子的手。
家丁早就牵出枣红马候在练武场上等待。
站在大红马跟前,他只有马的四只腿那么高,需要仰头才能看到马背。
“爷爷你抱我上马吗?”少年仰面问。
“不,”爷爷摇头,“真正的男子汉都是自己爬上马背的,你也来试试吧,爷爷可以给你示范,也可以给你当上马石。”
最后他踩着爷爷宽厚的脊背爬上了马背,在摇摇晃晃胆战心惊中开始了抓缰绳、勒马橛子,第一次骑马。
“爷爷这么重的弓,我拉不开,胳膊疼——”一年后,站在练武场上,少年的身形拉长了几分,一头乌发束成一个乌黑油亮的发冠,显得风神俊逸。
头发添了一层白色的爷爷还是笑呵呵,却不松开,“要想纵马西北,戎马生涯,保家卫国,建功立业,首先要学会的就是拉弓射箭。”
爷爷是最风趣的老头儿,也是最严厉的师傅。
可是一个早晨练下来,回家脱衣查看,右胳膊被弓弦反弹撞击得青紫冒血,疼得摸一下都钻心。
母亲见了更是心疼得一个劲儿抹泪水,说什么都不同意他再去受那种没必要的罪。
可是第二天的相同时间,一老一少两个身影照旧准时出现在操练场上。
练热了,出汗了,老人脱下褂子,露出一张宽大的脊背,那是少年白子琪第一次看到爷爷的脊背,白子琪惊讶得合不拢嘴。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摸,摸到了满手心的坑坑洼洼凸凹不平。
手心灼烫,心里好疼。
“爷爷,爷爷,为什么会是这样?”
“哈哈,吓坏了吧?不要紧,已经不疼了,只是偶尔发痒罢了,是南征北战几十年落下的纪念啊——那个最大的疙瘩,摸到了吗,哎正是它,那是在我朝一世二年的秋天,我们带军攻打大界山时候被敌人从背后砍了一刀,幸亏有个亲兵机灵,从背后挥刀替我挡了一下,这才救下了我一条命,我是活了,可是那小兄弟受了重伤没能救活,这刀疤一天天蜕化,最后拧成了这个疙瘩。”
爷爷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当年的疼痛,但是那颤音里却含着一丝痛惜,是为那个死去的小亲兵而惋惜。
这个最大的疙瘩其实不是最让人惊骇的,少年的目光被疙瘩旁一道紫色的斑痕吸引。
疤痕足足有五寸长,丑陋难看。
少年的手心不敢落到这疤痕上。
“呵呵,是不是看到了那道箭痕?”爷爷含笑问,好像爷爷背后长着眼睛,能看到背后的事情。
“那是我朝一世五年的春天,我带着大军越过采云山在东南边界和三家蛮荒小国展开鏖战,那是真正的血战啊,连续战斗十四个日夜……唉,不提不提了,往事已矣,一切已经过去,只有这背上箭伤,在时刻提醒我,家国安宁,来之不易,是多少年轻儿郎在用生命换取。”
爷爷的声音忽然变得激愤无比,“世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又有谁知道,这其中要经历多少心灵与血肉的撕裂和熬煎?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孩子你记着,作为一名将官,一个身负万千生命和平重任的人,有时候你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服从命运的安排,承担命里注定的结局,你真的无能为力,一点办法都没有!”
声音在颤抖,好像爷爷骤然间苍老了十多岁。
“爷爷,什么人射的您?还疼吗?您那时候哭了吗?”
他娇嫩柔软的手心终于落定,轻轻抚摸这道丑陋无比的紫色箭痕,同时看了看自己手心里握着的弓箭,得需要多粗多长的一支箭才能把人射出这么丑陋扭曲的一道疤痕来?那得经过多么严重的剧痛?
“哭了——”爷爷跟干脆地回答,“箭头上有毒,为了彻底拔除毒伤,军医用刀子剜肉、刮骨,我痛昏死了三回。受不住我就大声哭。惹得满营的将士们跟着抹眼泪。”
少年一愣,爷爷承认得这么干脆,倒是出乎了他的意外。
随即他笑了,露出刚刚换过的新牙。
原来爷爷这个他心目中的铁人,也有脆弱的时候,也会哭鼻子。
爷爷的手盘绕到身后,自己指着最下面一个暗红色圆形伤口,“算起来这是我身上最后一次落下的伤痕。不是流矢飞箭也不是长剑大刀,更不是敌人伤我,是我自己在这里刺了一匕首。”
“啊?”
少年惊呼。
这一声,生生吓醒了一个梦。
从很深的梦里惊醒了过来。
眼皮有千斤重,慢悠悠地撑开,看到了一团昏惨惨的光亮,看不到爷爷,也不是在童年的操练场上,而是……在那个不知何处的山洞里。
意识一点点回到身上,他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
是被往事的旧梦吓醒的,也是被重新冻醒的。
下半身的麻木在一点点消退,等他重新抬起头,发现自己横趴在石头地面上,冰冷侵骨,好像全身冻僵了。
只有意识却活着,分外清晰明了。
“爷爷,为什么要自己对自己下匕首?难道您和您的部队又遭遇了最厉害的敌人?实在没有办法取胜您才选择自戕?”
苍老的白发在风里摇摆,苦苦地笑了,“孩子,你要记住了,有时候最最强大最致命最阴毒的敌人不是明刀明枪的敌人,最邪恶的战斗不是和敌人之间,而可能是和自己的亲朋好友之间,甚至是曾经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那是我朝二世二年,已经是全国战斗结束,边境安宁,天下太平的时候了……唉,说起来你不会明白的,你还小,不要说你,爷爷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至今都不能明白彻底地想清楚这件事,何苦是你。”
他挣扎着往起来爬,喃喃,“爷爷,琪儿似乎明白了,是非黑白,有时候可以被颠倒,但是琪儿始终相信您。”
爷爷,我相信您。(未完待续。)
124 逃离
腥烈的油蜡味儿混合着烟熏味在空气里飘散,味道越来越浓郁,看来这山洞相当深,排气不畅,相对闭塞。
白子琪爬起来忽然喉头腥甜,附身呕吐,连日连夜来水米没进,腹内早就空空荡荡,还能吐出什么来呢,只是呕出几口酸酸的黄水。
奇怪的是,等他吐完,感觉堵塞在心口的一些东西忽然被清空了,一股清明的感觉在心头虚虚地漂浮,他扶着石壁慢慢站起来,试着往外走。
石头地面潮湿滑腻,走了两步就栽倒了,躺一会儿,再爬起来,心里一个念头固执地支配着迷迷糊糊的意识,他要走,要走出这里,不能在这里等死,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爷爷说过,行军途中,风餐露宿,甚至多日无水无饭,将士们空着肚子日夜赶路,最后还可能要空着肚子冲锋陷阵和敌人厮杀拼命。
和他们比,自己算是很惨吗?算得上无法自救了吗?
有毒箭横贯后背吗?有大刀砍在肩头吗?自己亲手把匕首刺进自己的后腰了吗?
背着那么满满一身的旧伤,爷爷还是活到了今天,活得达观、开朗,不屈不挠。
和爷爷比,爷爷在自己这个年纪早就扛枪上战场了,也不知道在腥风血雨里厮杀了多少来回,在生死面前进出了无数个回合;
每每和爷爷闲谈,说起人生大志,家国大义,民族气节,自己总免不了慨叹自己生不逢时,没有生在最好的时代,如今四境安定,边塞宁和,铁骨男儿不能领军出征,血洒疆场以报效国家,博取功名,只能在祖辈荫护之下安详荣华,平庸一生。
他既羡慕爷爷遇上了好时代大时代,又为自己遗憾。
那时候爷爷只是含笑摇头,说少年人轻狂懵懂,少不更事,哪里明白乱世的苦,所以难懂得盛世的可贵。
其实人生的考验并非只是上战场杀敌,还有另外的灾祸,比如眼前这场遭遇。
几乎是膝盖跪在地上,半寸半寸地往前挪,一寸一寸地往出移,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心口有热浪在翻涌,真想就这样一头栽倒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真想一头撞在石壁上就这样了断痛苦的折磨……可是,爷爷那张慈祥的笑脸就在前方闪现,母亲那殷切疼爱的目光在瞅着自己……死,真的是最好的结果吗?两眼一闭,就是勇敢儿郎该有的选择吗?
走,往前走,咬着牙走,只要能走出去,就有希望……
难以知道走过了多少路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感觉石壁没有尽头,绕过了一道又一道,跌倒了再爬起来,似乎地势一直在下降,石壁越来越粗糙,有些石头镶嵌在石壁里像斧刃一样嶙峋逼仄,手臂擦破了,割伤了,血黏糊糊流了两手。
走,一直走,只要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就要走。
蓦然耳边传来语声,循着声音走,声音越来越清晰,还有黄糊糊的灯光映射出来。
他不敢弄出丝毫响动,蹑着手脚一点点挨过去。
他判断出自己一直沿着一个大石洞走了出来,两侧到处分布着很多小石洞,声音是从其中一个小石洞里传出来的。
“倪东,轮到你了,快出呀——”
“你小子磨蹭什么?赌不起了吧?输得精光了吧?哈哈你小子,这才多大的赌博呢,就这副犹犹豫豫的娘们相,真是不够爷们!”
“半年的饷银都押进来了吧?哈哈,你那臭手,就不要指望能赢!”
“把老家的娘子押上吧,你不是常吹牛说自己娘子是天下绝色吗,敢不敢押进来,抵押一千两银子!”
“那有什么不敢的,女人嘛,就是身上的衣裳,扒拉掉一层回头再置办一层穿起来就是——”
“哈哈,真舍得押呀,老子得好好洗牌了,盼望手气一直能这么好,下次探亲假的我就可以捏着一纸抵押书去找俊俏小娘子困觉喽——”
“哈哈——哈哈哈——”
几个汉子一起大笑,笑声冲到石壁四周,发出轰隆隆的震荡声。
白子琪摒住呼吸不敢弄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石洞里牛油大蜡明晃晃燃烧,他不敢站着走过洞口,身子伏低,趴在地上,一点点挪出去,直到那粗俗刺耳的说笑声争吵声被抛在身后,他才敢颤巍巍站起来,扶着石壁一路走。
忽然耳边一道悠扬的鸣叫响起,白子琪心神一震,以为后面有人追来,回头看,半个人影没有,耳边又是一声长长的鸣叫。
他艰难地咽一口口水,忽然想哭,他确定自己听到了鸡鸣声。
原来已经走出了这长长的石洞,脚步站在离洞口只有三步的地方。
迎面吹来冷冽的夜风,他踉跄着爬出洞,夜空里一盘满月已经挪到西边山头,几颗星星眨巴着疲倦的眼睛,看样子天要亮了。
他借助月光星辉打量地形地势,好像是在山里,两边都是高大的山头,山上遍地石头,不见树木,自己刚才出来的石洞就隐藏在群山褶皱里,要不是亲身从这里出来,他怎么能想到就在这里会隐藏着那样一个洞,洞里还藏着那么一些人。
那些人?
好奇怪的人。
他脑子里迷迷糊糊回想着那些人的言行印象,确实好奇怪,他们每次进到石洞里来对着自己好一顿打骂,叫他承认罗列的十项罪行都是真的,他可以出面作证。等他们打累了,骂困了,就全都出去了,从他们互相招呼的对话里他能判断出,他们是去赌博,或者喝酒了。
赌博,喝酒,绑架了一个富家公子哥儿准备狠狠地勒索一笔,这一切似乎都很符合一个常识,这是一群穷途末路者犯下的绑架案。
但是,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
既然是绑票,为什么又拿出那奇怪的十条罪状要自己作证,既然是绑票,就不会直接把人质置于死地,而是养得肥肥胖胖的好换银子,从自己这几天的遭遇,那伙人似乎对自己的生死无所谓,活着就活着,死了也就死了吧,他们的审问好像也带着一种应付差事的味道。
究竟,这其中有什么原因?
白子琪不敢停留,一路想,一路连爬带滚地赶路,不管去哪里,只要远离那个魔窟和那一伙魔鬼一样的汉子就成。
忽然几个词儿钻进脑子里,白子琪有些傻眼,那伙人,他们在赌博当中提到的词儿,饷银,探亲假。这是从他们嘴里冒出来的。这么说来他们用来赌博的赌资是一种叫饷银的东西,他们还有探亲假。
什么人手中的银子叫饷银?又是什么人享有探亲假?
夜风扑面,他单瘦的身子在风里摇摇晃晃,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问题,兵士,只有当兵吃军粮的人,才能和这两个词挂上钩,才能说自己的银钱是饷银,他们的假期称作探亲假。
从小跟着爷爷相伴左右,虽然爷爷早就脱离了行伍生活,但是关于军队打仗这类词儿,白子琪一点都不陌生。
这么说来,那伙人不是所谓的山匪也不是强盗,而是行伍之人。
从那口气可以判断,他们并不是曾经服役现在离开部队的人,而是至今在队伍中吃那碗饭的人,也就是说现在还是将士或者兵丁。
一群现役军人,不好好在军中服役,跑到这荒凉地方绑架他白子琪干什么?
这联想让白子琪觉得头疼,想不清楚究竟为了什么,干脆不想了,只管往前赶路,脚步软,栽倒了四五次,被石头磕得头破血流,脑袋越来越昏沉,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只有这颗脑袋就像有千斤重,他不敢低头,生怕一低头会彻底晕了过去。
朝哪里走?
这群山茫茫,不知道哪里有人烟,哪里又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万一到了野兽出没的地方,喂了野兽,岂不更冤枉。
多亏那鸡鸣一直断断续续的传来,他就循着鸡鸣走。
好不容易转过一道山湾,那鸡鸣声却忽然中断,再也无迹可寻了,正犹豫呢,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吃力地扭头看,朦胧欲明的曙色里,几十把火把明晃晃在杂石间晃动,呼喊声高低起伏。
白子琪忽然无比悔恨,他发现自己只顾着逃离,是一路顺着一条山石小道跑出来的,现在身后有人就顺这条道赶来了。
酒饱饭足的粗壮汉子,追赶一个饥渴过度又浑身是伤的人,其实很容易,转眼就听到那呼喊声已经迫近在身后了。
不能重新落入魔掌,不能被他们抓到。
白子琪不再沿着小道前行,吃力地爬上右边一道石坎,猛地往斜刺里奔出几步。
可是只跨出十来步,他就傻眼了,谁说天无绝人之路,有时候老天是会断绝人的生路的。
他的面前是一道石崖,月色里看不清这石崖有多高,只能看到下面一团漆黑。
“在这里——找到了——”
有人大喊。
白子琪浑身酥软,再也迈不开步子。
“臭小子敢跑——想从爷们眼皮底下开溜,真是大白天做美梦呢——”
刺耳的笑声在脑后追赶着,白子琪只觉得有大手带着冷风已经往脑后抓来。
与其重新落入这群畜生手里困死山洞窝窝囊囊地死去,还不如自己做主,死得干干脆脆!
他什么都没时间多想,就在那电光火石一闪念间,心一横,也不管面前的崖有多高,攒足一口气猛地跨出两步,两脚一空,一头栽向无底深渊。(未完待续。)
125 行装
天刚放亮,三两马车已经配备整齐,停在大门口等待出发。
刘管家亲自指挥着几个小厮进进出出地搬运东西,库房门大开,昨夜早就备好的瓷器、丝绸等贵重物品被流水一般搬了出去。
各色首饰装在大大小小的盒子里,仅仅是从外面看盒子,就能断定里面的东西一定贵重,那些木质、铜质的盒子,一律精雕细刻,描金画凤,做工精美,样式奇巧。
扫院的仆人虚晃着步子抱着扫帚看直了眼,倒便桶的小丫头揉着眼角的眼屎直吸凉气,乖乖,这是干啥啊,一大早的,要搬家吗?
这动静,不小啊。
“童养媳要出门?出门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连老爷出门都只是带些银两、钱票就是,她为什么要带那么多盒子?”
“看着不错啊,里面一定是好东西。”
……
议论声在在柳府的各个角落回旋,此起彼伏。
几个扫院的小厮经过角院的时候,特意把门口扫了又扫,扫帚在地上低低地划拉,抱着扫帚的人目光一再贴在那扇小门上,好奇地张望里面的动静,听说这里的主子今天出行,要带着那么多东西,还要带走那个小疯子柳万。
奇闻,真是奇闻,小哑巴虽然好了,但是在大家印象里总觉得她还是那个胆怯的小哑巴,小哑巴带小疯子出门,还带这么多贵重东西,这是不是有点让人担忧呢,小儿持金行走于闹市,不怕一出门就被人拦路打劫吗?
角院里静悄悄的。
偷窥的小厮等啊等,自己都觉得无聊无望了。
其实这里一直以来都很安静,从前那个小哑巴很少出门,后来哑巴能说话了,还制造出了几起不大不小的奇闻,但是这里终究一直没有热闹起来,伺候的只有几个少不更事的丫头,平时事儿也少,似乎这里的日子是静止的,和外界是隔绝的。
终于,“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
小厮跳着脚,装模作样抱起扫帚在扫过的地上虚虚地划拉着。
门里走出来一个身形单薄的小丫头,梳着丫环髻,布裙,翠绿襦衫,面色素净,怀里抱着一个布包袱。
小厮迎头瞅着,不由得看呆了,这谁呀,看打扮是小丫环,怎么从前没发现府里有这么清爽的丫环呢?
紧跟着出来另一个丫环,一样的穿着打扮,怀里也抱一个小包袱,只是面色有些微微发青,似乎昨夜没有睡好。
“出来了——出来了,小哑巴出来了——”有人低呼。
“砰——”同伴在屁股上暗暗踢一脚,警告:“嚷什么,还叫人家小哑巴?”
挨打的捂住屁股抽冷气,不敢大声反驳。
从前时候他们可以在角院门口大声打骂吵架,只要愿意,甚至可以公然趴在门缝里瞅里面,自从那次扫雪事件,被管家娘子惩罚后,他们对这里生了敬畏,再也不敢轻易来撒野。
那个小哑巴,哦,不,小童养媳,她真的出来了。
可是大家远远看了几乎是同时暗暗泄了一口气,她,今天的打扮也太素净了吧。
青色布裙,简单地罩住了腿和脚,上面的棉袄被一件纯白色麻布外衫笼罩,外衫显得很宽松,把一副本来单薄的身子衬托得更加单瘦了,尤其腰部,松松束了一根淡青色棉布腰带,随意地打个蝴蝶结,要说有什么惹眼的地方,只能是腰带上几朵手绣的淡粉色花朵了。
青白相间的衣饰上面,衬托着一张素白的小脸,头发盘了起来,是灵州府最常见普通的少妇髻,乌发鸦青,上面竟然没有带任何一件发饰。
她左手拉着柳万,脚步缓慢地走着,就在跨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棵静静站立的梅树,“等你病好回来的时候,估计它已经满身挂着绿叶了。”
她低头,轻轻对柳万说。
那个挨踢的小厮忽然又一次捂住了自己的屁股,一对眼珠子一眨都舍不得眨,他发现和这个素衣素面的女子比,前面那个小丫环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她们的气势不一样,对,就是气势,那种从骨子里逸散出来的气势,给人感觉后面这个小女子更稳重,更沉着,她的身上甚至有一种让人只能远观不敢去亲近亵渎的感觉。
那种从骨子里发出的安静,营造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个踢人的小厮抬了抬脚,却双腿发直,没有再次踢在同伴的屁股上。
更让人惊讶的是,那个傻子柳万,他竟然不像平时那样扭头、咧嘴、垂涎、蜷缩,一副萎缩样,他今天穿得干干净净,平时那身装束不见了,小小的身子装在一身宽松合体的青色棉布衣衫里,脚上是一对新做的棉布厚靴。
他显得干净,整洁,竟然像个大人一样点点头,不知道给小童养媳说了句什么,他们两个同时笑了,笑得有些默契。
这这……怎么感觉这傻子跟不傻一样啊……
童养媳抬头,明亮的目光向着这边看过来。
目光落地,顿时有人不由得慌乱了。
有人的扫帚对着同伴的脚后跟刷刷地扫。
扫你娘的脚后跟啊,扫什么扫……同伴愤怒。
但是他们很快都集体忙乱地扫了起来,他们需要装装样子,总不能就这么傻不愣登地站着卖呆吧。
最后走出来的是兰草,兰草也换了行装,翠绿色上衣,青色布裙,丫环髻,也是素颜不施脂粉,只是她显得很高兴,神采飞扬,脚步轻快,她最后一个出门,把一个稍微大点的青布包袱放在地上,回手关门,把小哑巴住过的屋门合扇,拉紧,出外面扣上门关;等出了角院的门,又回手扣门。
一行五个人,前后相随,沿着青石甬道走了,直接去了中院。
身后的小厮们站着发傻。
这就走了啊?
看样子是真的走了。
可是,为什么没见她们带更多的细软呢,女人出门不都是大包小包吗?
她们怎么只能随身的带一个小小的包袱?
好像,带的也太小了吧。
扑通——有人捣同伴一拳,“发什么呆呢?谁说人家没带细软,门口那三辆马车不是早备上了吗?”
是呀,是呀,大家这才醒悟过来,闹了半天,他们这是在替别人瞎担心呢!热闹看完了,几人顿时乱纷纷抱着扫帚一溜烟去别处当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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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辞别
“胡闹——简直是胡闹——”
“咣——哗啦——”什么东西狠狠地落地,重重的碎裂,肯定是碎了一地。
小丫头吓得在门帘子外面咬指头。
兰梅和李妈互相瞅着彼此的脸,两个人都面色青灰。
“怎么没人先告诉我一声呢?没人跟我来商量一下?这么大的事儿,是闹着玩吗?怎么能由着孩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呢?居然事到临头了还瞒得我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你这正房正室可真是当得越来越好了啊——放他们外出也就罢了,还声势浩大地搬那么多东西叫带上走,你这不是害他们吗?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带东西出门——再说带什么不好呢,你可以多备点银票给他们啊,带着多方便,偏偏弄那么多瓷器丝绸,难道叫他们一路带到慈母塔去?”
是柳老爷在发脾气,在砸东西,在质问,声音时高时低,在阔大的屋子里冲撞回旋。
大太太始终静悄悄的,不发一言。
“这难道是适合大肆张扬的事情?悄悄地派几个得力的下人跟着,一路出去悄悄打问,找到那个慈母塔更好,找不到就早点返回来,你倒好,支持他们搞得满世界风声啊,恨不能让全灵州府都知道我柳丁卯家里的人都死绝了,如今只能由一个小小的哑巴童养媳带着不治之症的儿子出门求医?还不是求医,而是求神,还不是求神,是相信一个虚妄的说法,去一座传说中的古塔寻求救助——”
他忽然打住了,被自己的言语给提醒了,瞪圆的眼睛直通通盯着靠凳上懒懒坐着的夫人。
“我怎么自己都迷糊了,这哑姑说她带着万儿去慈母塔,去为万儿看病,可是我好像一直都没问明白这究竟怎么个治法呢?求医?求神?烧香还是拜佛?一座孝子建的古塔,那里哪有什么佛可拜?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孩子一直在胡闹呢?”
李妈脸色铁黑,心里恨恨地骂着一个人,那个小童养媳,都是她惹的祸,好好的折腾什么,带累大太太挨老爷的骂,骂得这么重,这些年老爷对大太太敬重有加,大太太哪里挨过这样不留情面的骂呢?
都是那小祸害惹的是非!
回头一定找茬儿好好修理修理她!
真是后悔自己这些日子大意了,竟然没有发现她就是个十足的祸害精。
门口一阵脚步响,悉悉索索几个身影跨进门来。
兰梅赶忙抬手阻拦,不敢进,没有通传这时候谁都不能进。
“爹爹在里面吗?是不是和母亲在说悄悄话?”柳万抬起一张洗得白白净净的小脸,很严肃地问。
兰梅被这一本正经的严肃吓住了,她有些吃惊地俯首来瞅柳万的脸,这小公子今儿怎么感觉跟换了个人一样,脸面干净不说,穿着也比平时整洁得多,而且说话这么一本正经?
不应该是这样啊,他应该是头发散乱,脸上挂着鼻涕,一进门就哭着喊着找娘,找到了扑进怀里大哭大闹,找不到娘的情况下就缠着兰梅不放手,鼻涕唾液都往兰梅脸上身上蹭,甚至自己躺在地上乱打滚。
柳万也瞅着兰梅的脸,眼珠子里发出一点白色,“难道爹爹和母亲有什么要瞒着万哥儿?”
兰梅被这一抹眼白吓得一哆嗦,赶忙伸手去搀扶,她做好了这位爷忽然倒下地去,口吐白沫两眼翻白的准备。
随时随地,都是这样,好多年了,他哪一天不是这样呢?
她们都已经习惯了。
“我要去见见他们!”他已经撒开了脚丫子,跑得歪歪斜斜,脚步不稳。
兰梅来不及阻拦,门已经被双手推开了。
柳丁卯吵骂的声音戛然而止,回头看向闯入者。
“万儿——”陈氏叫了一声。
柳万傻傻立在门口,不进,也不出,就那么呆呆站着。
他的身后跟进来几个身影,哑姑,兰草,深儿浅儿,还有兰梅和李妈。
柳丁卯望一眼来人,满肚子气顿时直冒头顶,刚要开口骂人,柳万忽然噔噔噔跑到跟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起劲地摇晃,“爹爹,你是要送我们出发吗?我们要走了,兰草姐姐说了,早早地起来,早早地出门,早早地治好了病,万儿就能早早地回来孝敬爹爹了。”
童年变声早期的童音,有些稚嫩,有些清爽,清晰地在耳边响着,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地钻进柳丁卯的耳朵。
柳丁卯不由得伏下身来,注目细看这小小的人。
这孩子,自从出了娘胎就不大好,瘦巴巴的面黄肌瘦不说,一直病病歪歪,稍微大点就开始犯疯病,隔三差五满嘴冒白沫四肢抽搐,随着抽搐越来越严重,后来甚至大小便失禁,言语无状,行为失控,每当他看到儿子这副样子,真是心里犹如刀绞,要多痛有多痛,也想尽了办法到处延请名医,也带着他外出四处求医,珍贵的药材没少买,银子没少花,然而多少心血投进去,最后换来的结果是他的病越来越严重。
直到有了宝哥儿,他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那个心爱的小儿子身上,对这个傻儿子终于完全地放弃了。
在他的印象里,傻儿子不是大哭大闹就是撒泼撒娇,想不到他今天会忽然板着脸这么严肃认真地跟他来说话。
小脸儿瘦得几乎没有一丝软肉,只有一层皮肉紧紧贴在脸上,脸颊深陷,眼眶又深又大。
柳丁卯满肚子的气忽然发不起来了,看到这小小的眼里满眼的欢喜和期待,好像这小小的人儿自己也明白,这一趟出去是为自己治病,他也渴望自己能好起来,所以他高高兴兴来告诉父亲,他要出门去了,跟着几个女子去。
柳丁卯舔舔瞬间就干裂了的嘴唇,伸手摸摸儿子的头,调头看陈氏,声音里带着一个父亲的无奈和一家之主的失败,“送他们走吧。按孩子的要求相送。”
按要求相送,那就是一切照旧,三辆马车,瓷器丝绸和首饰,一样也不少地装进车里拉走。
陈氏无声地笑笑。
进门来一直静悄悄站着的哑姑终于迈上前来一步,敛敛衣袂,同时拉一把柳万的衣角,朝着柳丁卯双膝跪下,稳稳地磕头。
柳万呆呆看着哑姑,直到哑姑磕了三个头,柳万忽然咧嘴笑了,“媳妇说磕头,万儿就磕头,我们给爹爹磕头。”
他自己模仿哑姑的样子,认认真真给柳丁卯磕了三个头。
这是这孩子有生以来做得最认真最有模样的一件事,柳丁卯忙弯腰来搀扶,同时眼里酸涩,几颗大大的泪珠子落在了手背上。
身后兰草等丫环早就跟着落地跪下,陪着主子恭恭敬敬地磕头。
哑姑抬起头来,一张小小的素面上没有一点惧怕之色,清凌凌的声音一字一顿说道:“爹爹在上,不肖儿媳就要去了,这些日子以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请爹爹多多原谅。”
说到后面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这个主意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这一趟出去,其实是永别,自己要彻底离开这个空间,那么这里的人这里的事,都将是再也不会重逢的一个记忆片段。
凭良心说,其实自从到了这里,柳丁卯对自己是不错的,从来没有刻意刁难过。
所以,最后告别的时候,决定喊他们一声公公婆婆,就当是体验一下古代女子作为儿媳的全部生活。
只是,除了自己这颗心,满屋子没人知道她其实是在做最后的诀别,就像一场睡梦,众人全部酣睡,只有自己一个人是清醒的,清醒地告别,含蓄地说着此生不再相见的话,可是他们都听不懂,她忽然就为这种感觉而生了一点点的伤心。
空气忽然变得有几分凝重。
满屋子人面面相觑,顿时鸦雀无声。
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这小童养媳这么严肃认真有板有眼地说话,想不到说得这么成熟,这哪里还是一个小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呢?
柳丁卯眼里浮现出满满的疑惑,早就听大家说这孩子忽然要求送些文房四宝去,开始提笔写字了,他还以为小孩子胡闹呢,可是亲耳听到这一番话,哪里还有一点点小孩子胡闹的味道呢,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重,分明就是一个大户人家经受过良好教养的贤良女子。
“我、我……你你……”
一向自诩满腹诗书说起话来口若悬河的柳丁卯大才子第一次出现了口吃,词穷,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这边哑姑已经轻轻转身,俯首向陈氏磕头。
既然已经磕了男主人,那就不妨再对给女主人也磕几个吧,最后关头,把事情办得圆满一点。
这一回倒是柳万抢在前头磕完了三个,一看哑姑才磕了两个,他站起来又趴倒,挨着哑姑又磕了一个。
“母亲——”哑姑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们去了,你多保重。”
很简洁,没有废话。
陈氏似乎为这一声母亲深深打动,笑呵呵一手搀起一个,眼里泪水纷纷,瞅着一对小小的身躯,眼里笑开了花,“好,好,好啊,哑姑是个好孩子,万儿也是,你们就放心去吧,家里不要惦记,去了早日看好了病,早日回家来。我们会日夜牵挂惦念的。尤其万儿,没有哑姑懂事,所以我把他交给你了,哑姑你一定要照顾好他,到时候给我还回来一个聪明健康的万哥儿。”
众人回过神来,都用复杂的眼神望着这一对小儿女。
刚恢复说话能力的哑巴带着一个傻了好多年的小疯子出门,最后要“聪明健康”地返回家来,这难度,也太大了吧?
就连柳丁卯都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夫人,你这叫什么话呢,给孩子的压力太大了,万一看不好呢,难道就永远不能回来了?
哑姑却好像听不出这话里套着另外的话,她拉着柳万站起来,“我们这就走吧。”
转身向门口走去。
柳万跟着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回头来看着陈氏。
他好像终于下了决心,忽然挣脱了哑姑的手,小碎步跑了过来,“万儿要陪着母亲——母亲抱抱——”
可是那句“抱抱”两字吐出唇齿,他硬生生刹住了脚步,不再扑来,直愣愣站着,张大嘴巴呆呆的,好像蓦然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从前那些日子里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好,那种没有隔阂的疼爱与宠溺,同时还有最近以来她忽然对自己的冷淡和疏远,似乎母子之间横了什么不能逾越的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听到那些偷偷欺负自己的婆子丫环们咬耳根,说大太太怀上自己的孩子,这野孩子加小疯子就是个多余的货,还是乘早一脚踢的好。
就算他是个被疯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小孩子,不发病的时候心智还是明白的,这话让他更惊恐,更伤心。
少年小小的心那么敏感,那么纤弱,一旦受了伤害,再也无法弥补。
陈氏已经张开了双臂,夸张地喊着万儿我的心肝宝贝母亲抱抱一类的话。
可是柳万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怔了一会儿,看那神情兰梅赶忙冲李妈挤眼,意思是快做准备,又要发病抽搐了,意外的是柳万没有发病,他忽然扭转身,拉起哑姑的手就走,几乎是踉跄着脚步冲出了门。
刘管家早就安排好了相随的人等在车边。
柳万冲在大家前头,一口气奔到车边,掀帘子就往里面钻,可是他刚爬上去,就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口吐白沫,两眼翻白,开始犯病了。
(大章,周末愉快。)(未完待续。)
127 失窃
深儿忽然尖叫,嚷嚷着说少爷发病了。
一时间脚步杂沓,好几个仆妇跑上来看究竟,这边柳丁卯叹一口气,“这副样子还能出什么门呢,别是在路上抽死了连尸身都带不回来,还是抱进来吧——这孩子是没救了——”
刘管家奉命带人来抬柳万。
掀开帘子却愣住了,只见哑姑双膝跪在车厢里,兰草早就打开了一个布袋子,袋子里逢着一排小口袋,口袋里密密麻麻扎满了各种小东西,哑姑的手里捏着几根针,正附身把一根银针往柳万人中穴上扎去。
几个小厮就要往前冲,刘管家抬手制止,哑姑头也不抬,又一根银针往头顶上扎了下去。
“怎么往头上下针呢,会不会害死了柳万少爷,老爷怪罪下来——”一个小厮嘀咕。
刘管家狠狠瞪他一眼。
兰草从布袋的一个格子里摸出一个小纸包,也不知道里面包的什么,远远看着像药粉,她打开随身带着的深口小茶盅,把药粉冲进去化开,又从袋子里摸出一把小瓷勺来,舀起药汁往柳万嘴里灌。
刘管家简直看直了眼。
平时柳万发病的情形刘管家一点都不陌生,总是看到抽搐中的柳万牙关紧咬,五官错位,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胳膊,要是谁上前阻拦他就扑上来咬别人。
所以下人们对于犯病中的柳万都恨不能远远地躲开。
刘管家看到车厢里的柳万竟然很安静地躺在那里,哑姑的针一根根扎下去,他只是身子轻微地颤抖一下,眼睛疲倦地闭着,那种暴躁的情绪竟然一点都看不到,就像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在接受母亲的爱抚。
这、这,想不到这个小童养媳还真是有办法,那一枚小小的银针竟然能起这么大作用,能让狂躁的万哥儿犯病了还这么安静听话。
柳丁卯喊快点把人抬回来,磨蹭什么呢?
刘管家猫着腰跑过去,低声跟老爷回禀几句,柳丁卯脸上转出惊讶的神色,点点头,不再催促。
等刘管家再次小跑到车厢前看情况,兰草已经探手落下车帘子,只从帘子后面探出一张脸来,脆生生回道:“请告诉老爷大太太,万哥儿刚刚发过病,很是疲劳,这会儿已经睡着了,请你们放心就是。”
说完合上帘子,那辆车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布帘子轻微地颤抖着。
刘管家深感意外,相送的人群都感到意外,难道犯病这么快就结束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睡着了?从前哪次不是又哭又闹折腾得大家直冒热汗才肯罢休呢?
陈氏深深看一眼丈夫,低声含笑道,“老爷刚才你也亲眼看到了,这孩子还真是有些奇巧的本事呢,万哥儿跟着她我很放心,我们要相信她的本事——作为母亲,我只能回去日夜在佛前祈祷,希望我们的万哥儿这一去真能得偿所愿,将这怪病彻底看好,到时候健健康康地回到我们面前来。”
柳丁卯被这话深深打动,紧蹙的眉头不由得舒展开了,跟着笑了,但愿吧,但愿能实现这样的梦想。
也许这孩子真是对的,只有去尝试了,才能把希望变成现实,那就让他们去尝试吧。
含笑点头,望着车前车后几位要跟随同去的下人,眉头一皱,忽然冲人群里喊道:“老钟叔,你也拾掇拾掇一起去吧,这一路万事托付给你,我才能放心!”
声音很高,显得不容置疑。
众多下人中一个面相带着几分老态的仆人点点头,快步回去收拾了。
本来一直神态安详的陈氏闻言忽然脸色阴了下来,看着站在车旁的一个中年汉子含笑说道:“既然老爷另外安排老钟叔去,那杨离杨护院就不去了吧,本来妾身想着他本事老道妥当。”
柳老爷好像听不出夫人的话里还隐含着提醒他自己已经安排好了人选,其实用不着再忽然塞进来一个老钟叔,他点点头,冲很快打点停当匆匆赶来的老钟叔吩咐,“一路千万操好心,行路住宿吃饭用度,都要替孩子们照顾得面面俱到,老钟你担子不轻呐,我可把孩子们交给你了。”
老钟叔看着外表年迈,说话中气却很充裕,点了一下头,“老爷放心。”再不多说半句废话,回身指挥大家快点上车,准备赶路,又大声嘱咐着一路的注意事项,那口气那神态,他俨然就是这一路人的总指挥官了。
陈氏那张炫白的脸上黑了几分,强笑着目送车辆起身,车辙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碾出脆脆的嘎嘎声,一路远去了。
柳老爷直接回沐风居看宝贝儿子去了。
刚迈进中院屋门,陈氏就有些焦躁地脱下披在外面的狐狸皮外氅,同时右手往脖子里摸去,抓住了一个项圈吊坠悄然一扯,手编的丝线绳子无声地断裂,吊坠顺着贴身小棉袄的袖管深处滑去。
兰梅早就双手接住外氅往衣架上挂,不等挂上去,陈氏已经伸开胳膊,摊开两手,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我的吊坠呢?那个甜玉鱼形吊坠,昨天我才取出来戴上,怎么好好地不见了?”
兰梅李妈立马围过来,询问的,查看的,满地低头寻找的,一时间个个都脸色大变,神情慌乱,中院顿时纷纷的。
一个小丫环不知深浅,悄悄问兰梅不就是一个挂在脖子里的小吊坠么,大太太满满一盒子的金银首饰呢,为什么丢了一个小吊坠就这么惊慌?
兰梅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子,小丫头捂住脸顿时眼泪汪汪,兰梅自己也早就双眼流泪,声音苦涩:“好我的小姑奶奶呀,你哪里懂得这甜玉的难得呢?那可是我们主子最贵重的一件首饰呢,就是把十个金坠子放一起也比不上这甜玉难得呀——快好好找吧,找不到你我都得进板凳房!”
一句话吓得小丫头只吐舌头,哪里还能顾得上记恨自己挨了一巴掌的委屈呢。
“甜玉难得,雕刻成一个鱼形,更难得,谁不知道甜玉玉质坚硬薄脆,十分难以雕刻呢——”
“是啊是啊,我们主子得到这枚甜玉坠子高兴得拿在手心里看了又看,那天连饭都忘了吃呢——”
“甜玉可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这会丢哪里去呢?”
寻找的,咬舌头的,递眼色的,中院吵吵嚷嚷,短短一个时辰,这消息已经阖府都传遍了。
“什么事儿?还怕我听到吗,只跟你家姨太太咬耳朵呀?”柳丁卯抱着宝儿,笑呵呵瞅着门口那贴着李万娇耳根回禀事儿的小丫头打趣。
李氏娇媚地一笑,“老爷讨厌,什么事儿都要管吗?这可是女人身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柳老爷亲一口儿子,“即是小事,那我不听也罢。”
九姨太却忽然提高声音,“中院的甜玉坠子丢了,正恨不能把府里翻个底朝天地找呢。”
柳丁卯一听也有些吃惊,“这么贵重的东西丢了,那还真得好好找找——不过叫她们自己找吧,你用不着跟着劳神。”
李氏轻轻冷哼一声,那个老婆子的事,她才不会跟着费神呢。
不过她还是又多了一句嘴,“但愿只是丢了,不然这折腾起来,不弄个人仰马翻是无法收场的。”
陈氏坐在靠凳上舒一口气,“李妈,把柳妈给我传来,你们大家都准备一下,看样子得去各院搜上一搜了。看来这些日子我身子不得劲,这府里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出一个半个小毛贼不要紧,居然还偷到我中院来了。”
李妈飞一般跑了出去。
跪在一边为陈氏捶腿的小丫环顿时吓得手臂酸软,浑身颤抖,搜院?这是要彻底地清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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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折路
正月十七日的官道上,已经恢复了年前的形貌,赶车的,骑马的,挑担的,徒步的,三三两两,成形成队。
里里外外的行人中,一行三辆马车,静悄悄行走在通往西北方向的大道上。
老钟叔从袖中撤出一片白布认真看,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地形地势,标注着各种字体,那竟是一张灵州府的地形图。
车过第三个路口,忽然前面的车停下了,老钟叔跑上去看究竟,是车轮出问题了,还是马蹄子崴了?
车帘子早就已经打了起来,露出一张素白的小脸,正定定望着老钟叔。
老钟深感意外,原来是在等自己啊。
哑姑在车厢里微微低头施礼,“老钟叔,我们先去家庙好吗?有一件未了的事情得办一办。”
家庙?老钟一怔,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去就去吧,既然是这小媳妇带丈夫出门治病,老爷派自己的时候只说了一路照顾好他们,做好安全工作,又没有说限制她们的自由不许乱行动,那么自己只能一切听这小丫头的了。
这个奇怪的小丫头!
只是她说的有点迟了,家庙已经被丢在身后了。
老钟叔摆手:“调头,折回去,沿那个路口走!”
天气不好,空气里飘着零星的雪渣子,劈面而来的风寒彻透骨。
兰穗瑟缩着身子望一眼这阴沉沉的天,一面忧郁地悄然叹气,一面挨上去小声提醒:“姨太太,你都出来这半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吃点早饭也好暖暖身子,您这身子骨可不能这么糟践呐——”
张寒梅不理她,只顾瞅着家庙通往外间大道的路面,眼里显出绝望来,“她明明说能活过来的,她说颜儿吃了九转还命丹,昨天夜里的半夜时分就会活过来的,可是颜儿还是那个样子,那冷冰冰地睡在地上,怎么就不见活过来呢?是她骗我呢,还是那九转还命丹就没有那么神奇的药效?还是我的颜儿命薄,再也活不过来了,我们母女从此真的阴阳两隔再也没有相见的日子了……”
喃喃自语,就这几句话,她已经重复了十多次,几十次,上百次了。
兰穗悄悄咬指头,唉,姨太太真的是心智不正常了,魔怔了,这些天痴痴守在小姐棺材身边替她盖被子保暖,原来是等待小姐重新活过来呢,现在又嚷嚷说什么有人骗了她,什么药丸无效,苦口婆心劝解她根本不听,只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固执地嚷嚷不停,现在又跑出来在门口站着不进去,说什么要等着那小丫头来问个明白,她穿得那么单薄,寒风透骨,这么下去这副身子骨真是要糟践了呀。
抬目远望,远处天地白茫茫的,只有一些树木干枯的身子在风里哗啦啦晃荡。
雪渣子一个劲儿落着。
两个身影静悄悄立在风里,转眼那雪渣子变成了雪片,落在肩头,落在发髻上。
兰穗悄悄抹一把泪眼模糊的眼睛,心里说姨太太真是傻啊,这样的天哪里有什么人会来这里给她一个交代呢,府里的人这几天压根就没有来过问过姨太太的生活起居是否安好。
看来姨太太真是在老爷心里可有可无了。
忽然,一阵轻响从远处传来,哒哒哒哒,似是马蹄;粼粼不断,好像是有车辆来了。
两个人怀着一抹惊喜远眺。
变得白茫茫的雪线之上,出现了三辆马车,正迎面奔跑而来。
难道是老爷来看姨太太了?接姨太太回府里去吗?
兰穗忙忙地踮着脚尖替姨太太拂拭肩头的碎雪粒子。
“来了——来了——姨太太老爷这回来了您可得好好顺着老爷呀,千万不能再惹老爷不高兴了,就算奴婢求您了——”
兰穗流着泪喃喃地说。
“来了?真是来了——倒是有胆量来啊,可是我倒是要看看,你究竟给我一个什么说法呢?”
张氏的声音在颤抖,双目死死望着远处的马车自语。
转眼三辆车就停在了家庙门口。
惊动了院里的看门婆子,那婆子笑呵呵迎出来,一看是老钟叔带头,忙忙地热情迎接,一面解释说四姨太之所以那副样子,不是这里照顾不周,实在是四姨太自己不愿意到客房好好歇着,被子炭火都给备好了,可是她偏偏要搬到棺材跟前去……
她以为老钟叔是老爷派来接四姨太回去的。
老钟叔一摆手,“车上是府里万哥儿的媳妇,小奶奶,来这里有事,办完了就走。”
婆子一怔,“小奶奶?那个小……童养媳?”
抬头就见一个素衣素裳的姑娘扶着一个比她身形还要单薄的女子下车来,那被搀扶的女子穿戴更素净,简直是素寡得过分了。
两个女子不看别处,匆匆奔向张氏,张氏也已经扑上去一把扯住了素衣女子的胳膊,嘴里急切地说着什么。
婆子不敢上前挨近去听,一颗心却打鼓一般七上八下地跳荡,一定是四姨太在告状呢,向那个叫什么小奶奶的告状呢,肯定是编排说自己这里委屈了她,叫好好地惩罚惩罚呢。
果然,那个小奶奶听完脸色大变,本来很平静的一张小脸,忽然变得傻傻的,她瞪圆眼瞅着面前的张氏,似乎不敢相信张氏说的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啊——难道是,哪里出了岔子?”
婆子气的直咬牙,好你个四姨太呀,你一个大人竟然冲一个孩子告状,还告得这么狠,瞧瞧那小女子的反应就知道张氏一定好一番添油加醋呀,这可如何是好,这小女子真要是手中得了老爷大太太下放的权力,那么人家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自己给赶出这家庙去呢,那时候自己可就是失去了一碗饭吃呀——这大冷的天,她哪里去谋得这么一碗现成的饭吃呢?
风声小了,雪片不那么密集地坠落了,悠悠地落着。
婆子看到那个素衣女子忽然撒开步子直往门里奔,身后呼啦啦跟着一群人。
这是要干什么?
疑惑不解的不仅仅是看庙的婆子,赶车的车夫,相陪的仆妇,包括老钟叔都不解地跟着看究竟。
哑姑拉着张氏的手一口气跑进中堂,又往左边跑。
不可能,不可能啊,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醒过来呢?
难道是哪里出了纰漏?
兰草蓦然看到一口黑沉沉的棺材顿时吓一跳,收住脚步不敢上前,可是小奶奶她已经冲过去直接趴在了棺材板上,自己动手掀开了合得并不严实的盖子,俯身进去看。
惊得兰草一颗心扑通扑通满胸膛窜,小奶奶呀小奶奶,你这又是干什么呀,好好的跑来扒拉着棺材看什么呢?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哑姑两个手伸出去够不到柳颜,她干脆直接往进爬,这棺材低矮,她爬得太猛,竟然直接一头栽了进去。
撞在了一个略微僵硬的身子上。
身后几乎所有人都捂住了嘴巴,这小女子,真是不怕死人啊,够胆大——
只有张氏眼里闪烁着绝望的悲愤的泪光,“我就不该相信你,你一个小孩子,就是随便的信口胡说,可笑我这么大年纪了,竟然就鬼迷心窍轻信了你的满嘴胡说——人死不能复生,我却傻乎乎信了你的话,守着颜儿尸身日夜期盼,我真是傻得无可救药——”
哑姑不理棺材口上那个半疯狂半绝望的女人在那自语,她爬起来伸手去摸鼻子。
柳颜的鼻子挺好看,直挺挺睡着还是好看,哑姑摸到了一股淡淡的温温的气息,眼睛撞上了一对迷茫、疲惫的眼神。
“柳颜,你算是醒了?”
她含笑望着对方,忽然问。(未完待续。)
129 同行
兰草紧跟在哑姑身后扑到棺材跟前,她听到了哑姑那一声相问,也刚好看到柳颜悠悠然睁开的眼睛,她刚要惊讶地喊叫一声,哑姑忽然抬头,目光深深地望着她。
兰草机灵,顿时一愣,从这目光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兰草身后已经跟上来好几位瞧稀罕的,大家都争先恐后往这口棺材跟前凑,尤其陈氏安排的那几位仆妇,她们都想瞧一眼这小童养媳这么大费周章地专门折路跑这里来,一来就扑向一口棺材,这又是为了什么?
兰草赶忙抬手阻拦,“都挤什么啊,我家小奶奶是来看四小姐最后一眼,做个告别的——大家快退开——”
哑姑悄然伸出一只手摸过去,把柳缘睁开的眼睛给她轻轻合上,同时微微附身在她耳畔耳语:“情况危急,你先再装一会儿死,我会想法带你离开这里。”
说完抬头,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轻笑,兰草真是成熟了不少啊,这瞬息之间,她能做出这么冷静的应变,真是难得。
张氏只顾凄凄惨惨地哭,棺材里柳颜睁开眼相看的那一幕,她自然没有注意到,她只管扶着棺木哭,同时颠三倒四地数落着,除了哑姑,众人其实听不懂她究竟在数说些什么,究竟在指责谁骗了她哄了她,大家都觉得这女人一定是痛失爱女后心神不正常了,所以在这里胡说呢。
哑姑乘乱偷看,发现这柳颜还真是配合,那对本来刚刚睁开的眼睛又轻轻合拢,静悄悄躺着,如果不留心观察,还真看不出这是一个悄然苏醒过来的大活人。
哑姑小小的身子站起来,“老钟叔——”她望着老钟叔,口气极为尊重,“小女子想跟您商量件事儿——四小姐生前和柳万公子关系最好,如今她不幸身故,而柳万日夜思念姐姐,病情才更加加重了几分,为了帮助柳公子治病,我决定带上四小姐的尸骨一起走,我们大家一路同行,等柳万思念姐姐心神难安发病的时候,可以叫他看一眼死去的姐姐,他才能彻底断了念想,从此心神转变,有望慢慢地好起来。”
这叫什么话?
在场的都面面相觑。
带上一个死人,一路同行?
这死人不是别人,是柳家的一位小姐。
这、这这……妥当呢还是大大不妥?
那几位仆妇互相交换着眼神,眼神复杂,难以决断,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算昨夜大太太已经私底下交代她们这一路上要拿出几分大太太身边人的威严来,童养媳做对的事儿就不必说了,如果她敢胡作非为或者由着性子胡来,那么她们就可以代表大太太出面及时阻止,免得这小丫头片子无法无天,干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给她自己惹祸倒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会伤及柳家的颜面。
可是这忽然要带一个死人走,死人还是柳府的人,而且那理由听上去有几分荒唐,但是你又一时半会儿挑不出什么错儿来,这,这可如何是好?究竟属于合规矩的事情呢,还是有损柳府颜面的坏事?
“我们三辆马车都已经拉满了,这要带一口棺材,会不会拉不下,也很沉重,影响我们赶路呢。”
终于有一个婆子提出了一条反对意见。
这一件也算致命,既然拉不下,又影响大家赶路,所以你就不必拉了,如果执意要拉,你就拉你那辆车上吧,反正我们才不愿意和一口棺材同行呢。
几个婆子都有点得意。
哑姑不看她们,目光望向老钟。
老钟叔本来也满肚子不理解,这好好的不赶路,带口棺材上车,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咋地?
可是却不由得就点了头,“既然这样,老奴就再去雇一辆车吧?”
哑姑轻轻笑了,“不用了,不带棺材,只带四小姐尸身,抱到我车厢里吧,叫她和柳万我们一起坐车,兰草只能委屈你去后面和嫂子们挤一挤了。”
张氏忽然反应过来,这说了半天是要带走她的女儿呀,这怎么行,就算女儿死了,死了也是她的女儿呀,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带走自己的女儿?
她忽然扑在棺材上,双手紧紧护着,“你敢?你带走她试试?”
那看庙的婆子也凑上来,“这不合适啊,你们带走了,回头老爷开春叫人来送棺木去坟地埋葬,到时候老婆子拿什么给老爷交代呢?”
看样子要带走有些麻烦。
哑姑暗暗皱眉。
这时候老钟叔忽然跨上前一步,眼神炯炯,“小奶奶,你真的确定四小姐尸骨对治疗万哥儿有好处?”
哑姑点头,目光很笃定。
老钟叔一把拉开看庙婆子,“老爷那里自有我回去解释清楚的,叫拉走吧,一切都是为了万哥儿的病。”
哑姑感激地冲他一笑,这免去了她再费口舌,她从棺材里爬出来,还是望着老钟叔,“看样子又得麻烦你。”
老钟叔点点头,附身去棺材里抱柳颜的身子。
张氏死死护着不松手。
哑姑拉着张氏一个手腕,往边上轻轻一带,张氏忽然探手就往哑姑脸上抓去,都这时候了,她还能再对这个小哑巴小童养媳还保持好感吗?
她恨。
可是小童养媳的声音很低很清晰地钻进耳朵来了,“你慌什么?她已经醒过来了,不信你摸摸她的手——只是你现在要是当着这么多人嚷嚷出来,到时候她活过来还不如死去好呢!”
张氏忽然松了手,两眼发直,哑姑一牵,她就愣愣跟着哑姑走,走到棺木前头避开了人群,张氏忽然追问:“为什么生不如死?”
哑姑冷笑:“她如果真活了,死而复生这样的事情足可以在灵州府引起轰动,那时候你们府里费尽心思策划的替嫁事件岂不是要露陷了,真正要嫁的人在这里好好活着,那么嫁入翰林府的又是谁?难道堂堂翰林老爷是你们随便可以欺弄的?那时候我不知道柳老爷是保你们母女呢还是会怎么做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张氏的身子软成一团,颤抖得风吹落叶一样,嘴唇打哆嗦::“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活过来了?那那那……老爷为了顾全自己会不会干脆叫我的颜儿再死一次?”
哑姑声音一沉:“前者,到了车上你不就知道了?后者,你自己掂量吧,你又不比我笨。”
张氏忽然跳出一步,“我同意颜儿跟上你们走,我也跟上走——兰穗你也跟上走——”
一群人呼啦啦跟着老钟叔,老钟叔身子结实,抱着柳颜轻轻松松放进了车厢。(未完待续。)
130 不识
柳颜的身子一放进去,兰草就扶着哑姑上车,四姨太张氏紧跟在身后也上了车,这次出行准备的马车还算可以,但是算上柳万已经坐了四个人,显得有些拥挤,兰草替她们放下帘子,自己去后面跟仆妇和深儿浅儿挤一车。
那些婆子最怕的是这死人真的放到自己车厢里来,想不到哑姑说到做到,真的带自己车内去了,几个婆子悄然使眼色,心里暗自高兴。只是骤然又多了一个兰草,这车厢里更挤了,大家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老钟叔带头坐在第一辆马车辕上,喊一声出发了,抡起鞭子打马出发,一时间车辙吱嘎,大家重新沿着来路向前走。
第一辆车内,柳万正在沉睡。
哑姑扶住车边来减轻颠簸震荡,瞅一眼抱上车就一直直挺挺闭眼躺着的柳颜,伸手拉一把她的手,“现在安全了,你可以睁眼了。”
张氏一上车就守在女儿头边,但是她竟然一直不敢伸手去摸女儿的额头和手脚,因为她怕,怕自己摸到的是和昨夜一样的冰凉和坚硬,她怕自己的渴望会落空,只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一听哑姑的话,张氏猛然摒住呼吸,双目一眨也不敢眨地瞅着女儿的眼睛,好像在小心翼翼守候一个奇迹。
奇迹真的发生了,张氏看到柳颜真的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张氏忽然伸出两个手去,要摸女儿的脸,要亲女儿的鼻子,要试试女儿的呼吸,要摸摸女儿的心窝,要亲自确定女儿是真的活过来了还是自己在做梦?
张氏高兴傻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狂喜,嗓子颤颤的,带着哭音,双目瞅着女儿,“颜儿,颜儿,你真的醒啦?你、你你没有死啊?你活过来了?你觉得还好吗?身上哪里痛不痛呢?要不要请医生来瞧瞧?你是不是饿了?渴不渴呢?要不要我亲自帮你做饭吃?你是不是很冷呢?”
哑姑静静听着,眼里闪过一丝会意的笑。
竟然也不想想这半路上哪里去请大夫,又去哪里下厨为女儿做饭呢?
由此可见,一个母亲的爱心要是一旦发作起来,那是没有逻辑不考虑实际客观外在因素的。
说着动手就脱自己的衣衫,其实她棉衣外面的罩衫早在家庙里就脱下盖在女儿身上了,现在只能脱棉袄了,这是她身上唯一还算厚实点的御寒衣衫,她脱下来盖在了柳颜身上,自己却立马就瑟瑟地颤抖起来。
哑姑在车后一个角落慢腾腾拨弄着暖盆,小路颠簸,真怕炭火跌落出来把谁烧伤,所以她不断地用火箸子往里扒拉。
四姨太把棉袄盖到女儿身上,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半个身子也扑了上去,抱住了柳颜放声大哭。
后面车厢的人也听到了风雪送过来的哭声。
“谁在哭?是不是万哥儿又发病了在那里闹呢?”浅儿探头望一眼外面,禁不住担忧。
深儿偷偷捣她一拳头,“要你操心,瞎操心!”
一个仆妇嫌深儿浅儿挤了她,一脸不高兴,“下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肯定是柳公子发病了,你家小奶奶一个人照顾不来,才在那里哭鼻子呢。”
浅儿一脸担忧,真的想下去看看。
深儿拉一把胳膊,“下去还能上得来?别上当!”
两人偷偷看兰草,兰草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脸笃定,好像充耳不闻这呜咽声。
浅儿侧耳细听,很快笑了,“是四姨太在哭呢,不是我家小奶奶,四姨太在哭女儿呢。”
一个仆妇冷笑,“死了就死了呗,尸骨早都寒了,竟然还有人抱着不放,还要带在身边一路同行,真是不知道害怕啊——看来终究是残缺人,和我们不一样。”
她正说得滔滔不绝,身边一个仆妇在她腰里悄悄捅一拳。
“哎哎哎——哎啊——”仆妇自知失言,偷窥一样兰草,赶忙打岔为自己开解。
奇怪的是兰草好像耳朵聋了,眼睛瞎了,什么事情都不能让她挂怀,她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有点像小奶奶的做派啊,越来越能沉得住气了——浅儿在心里感慨——什么时候我也能学得这么安稳沉静就好了。
哼,装什么样子呢,谁不知道你和我一样,只是伺候的丫环,在这里摆什么谱儿呢,也不觉得累——深儿在狠狠地腹谤。
张氏呜呜咽咽抽抽搭搭哭了半天,把自己哭累了,心里这几天积攒的委屈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她才慢慢地抬起酸涩的脖子。
张氏愣住了。
目光怔怔地瞅着女儿。
自己大放悲声哭了这半天,被哭的那个人,她的亲生女儿,人家竟然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看,眼神疑惑,神色疏远,好像她不认识眼前这个抱着自己大哭的女人,也不耐烦听她没完没了的哭诉,而是有些疲惫地撑大眼睛,忽然涩声问:“你是谁啊?”
你是谁啊?
问的声音很低,有些沙哑,但是车内的人除了柳万,都听到了。
张氏抬起满脸的泪光,傻眼了。
哑姑也抬起了头。
“孩子你刚才说什么了?你说我是谁?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不认识娘亲了,我是你娘啊,亲生的娘,不是大太太那种母亲,我是真正的母亲,你是的生母。现在你可以大大方方喊我母亲喊我娘了,不用跟别人一样喊什么四姨娘了——孩子你快喊啊,喊我一声娘——”
哑姑一直望着这母女俩,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人生的悲痛和快乐算是在短时间被重复了一遍。
柳颜无声地摇摇头,那个声音有些固执,“我,真的不认识你。”
哦?
真的不认识?
那是什么意思?
第一次说你是谁,现在又说不认识,柳颜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氏抓住了女儿的手,“孩子,好孩子,你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心智受了损伤?你怎么能不认识你娘呢?我守在你棺材边日夜相陪啊,硬是把你给守得醒过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说死就死呢?”
哑姑有些恼怒地摇摇头,这个张寒梅,怎么变得这么啰嗦呢?
她不停地说着,哭着,没有尽头的碎碎念把人的心都扰乱了,本来哑姑刚刚在脑际想起了一个什么重大的事情,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来不及抓住,那念头就灵光一闪溜走了,再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了?
张氏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调头来看哑姑,眼里满是求助,说什么女儿肯定是心智坏了,好好的人变傻了,现在都不认识自己这做娘亲的了,你有什么好药快给她吃点——
哑姑只能劝解,叫她先不要只顾着嚷嚷,先让四小姐好好睡一会儿吧,刚刚醒过来,肯定疲倦得很。
张氏本来还要唠叨,但是柳颜已经合上了双眼,密密的睫毛覆盖了眼睑,很快就睡着了,还发出了鼾声。
张氏自己一刻都舍不得歇息,守在女儿枕边趴着,说要等女儿睡醒醒过来。
哑姑再次暗暗皱眉,这个四姨太从前的时候给人很沉稳的印象,遇事也很有主见,怎么事情到了她自己身上,她就完全乱套了,这么吵吵嚷嚷的,接下来的保密工作还怎么做呢?
看来不得不尽快想一个更有效的办法出来应付眼前的困境了。
(感谢大家支持)(未完待续。)
131 玩伴
柳万慢腾腾睁开眼,先瞅着车顶看了一会儿,忽然一骨碌翻起身,左右看看,目光揪住了哑姑,咧开嘴巴笑,“嘻嘻,媳妇儿,我们在车里吗?”
动手就去掀帘子,一股冷风裹着雪片劈面而来。
张氏顿时不悦,斜过身子替柳颜堵着寒风,明显不高兴,“你要冻死人啊?!”
柳万回头瞅瞅车厢,目光懒懒从张氏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柳颜脸上,他皱着眉头瞅着直挺挺横躺的柳颜走神,忽然好像记起什么来了,脸上显出古怪的神色,身子一个劲儿往哑姑这边挪动。
哑姑心里说这封建大家庭里的孩子,各房都生,动辄就是几十个兄弟姐妹,只怕大家连谁是谁都对不上号呢,柳万和柳颜只怕在同一屋檐下长到这么大却未必十分熟悉。
柳万忽然双手抓住哑姑,瘦瘦的身子往她怀里钻,眼里显出惊恐来,“死人——她是死人!”
车里顿时一静。
“你小东西才是死人!”
张氏脱口而出,同时一巴掌打过来,结结实实打在柳万胳膊上。
柳万嘴巴一咧顿时大哭起来。
哑姑望着张氏,没想到这女人出手这么快,这护犊子的心思真是太重了。
哑姑护住柳万,柔声哄他不要怕,那是姐姐,不是死人,是四姐姐。
嘴里这么哄,心里还是吃惊,想不到这柳万病得颠三倒四,竟然也知道柳颜已死的事情。
柳万干脆紧紧抱住哑姑,哭得身子乱颤,鼻涕眼泪直往哑姑衣衫上抹,嘴里嘟嘟囔囔说着害怕,要求把死人姐姐快抬出去,要是姐姐在这里,他就不坐车了。
张氏死了女儿心神大乱,现在女儿好不容易又活过来了,她对柳颜更加珍爱,尤其听不得谁说她的颜儿死了,现在这小东西指着女儿口口声声说是死人,她气不打一处来,举着手又要扇柳万的耳光,目光凶狠得简直要杀人。
柳万被这目光逼得更加不敢离开哑姑怀抱,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哭着要找母亲,要回府里去,要回自己的房间呆着。
哑姑感觉这小小的身子不是故意做作,真的在颤抖,好像那种害怕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他自己也不能控制,就任由他一直钻在自己怀里,大大的硬硬的一颗脑袋在怀里滚来滚去,后脑勺子蹭着她有点柔软的胸*脯,蹭出一阵一阵的酥麻和隐隐的疼痛。
柳万还是不愿意,“她真的已经死了,兰梅姐姐说过的,兰梅姐姐说我要是不听话就叫四姐姐的鬼魂夜里来把我抓去——哇呜,媳妇儿,她是不是来抓我了——”
正说着忽然深吸一口气,无比惊恐地大喊了一声,把脸深深埋进哑姑怀里。
哑姑抬头看,发现柳颜又睁开了眼睛,正怔怔地望着对面的柳万。
哑姑把柳万从自己怀里拉出来,掰着他的头叫他看柳颜,柔声哄道:“这是你四姐姐,不信万儿看看,她好好地活着呢,等着和你一起玩呢,你快看看——是兰梅说谎骗你了,不信你来看看——”
柳万终于抬头小心翼翼来看,目光和柳颜的目光相碰,柳颜忽然展颜一笑,目光里荡漾起一抹柔媚的光泽,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声音也很温柔,“我没有死,姐姐带你玩好吗?”
一只细柔白嫩的胳膊伸过来,轻轻地挨近柳万。
柳万瞪大眼珠子瞅着她,这温柔的举动,亲密的微笑,让他不那么害怕了,任由她握住了自己胳膊。
柳颜温柔地抚摸着柳万的小胳膊,眼里满是亲密。
这是亲姐弟之间才有的那种骨肉亲密。
哑姑深感欣慰。
张氏忽然横插进来一把打落了女儿抓着的小胳膊,声音冷冷,“颜儿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能和他太过亲近,万一把病气过给你呢?他可是好多年的老病,病气沉重,沾上就不吉祥。”
马车的木轮在官道上一刻不停地滚动,小小车厢也一直在起落颠簸,一阵寒风吹开了帘子,风雪倒灌进来,车里骤然寒冷。
哑姑呆呆坐着,望着张氏出神,张氏能说出这样的话,这让她诧异,也有点伤心,是替柳万伤心,也替柳丁卯的所有子女们伤心,明明是亲姐弟,却被这样的理由阻断来往,理由也这样冠冕堂皇,可见这柳万从小在那个柳家大院里就没什么朋友,更谈不上骨肉之间亲情之间相亲相爱。
张氏能这样防范,别的姨太太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什么会过了病气,真是愚蠢的理由!
癫痫怎么会传染?只能遗传。
柳颜软软收回胳膊,只用目光望着柳万,显得有点无奈。
柳万自己竟然也出奇懂事的样子,不再纠缠,而是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万儿有疯病,万儿会把病气过给姐姐妹妹的,所以万儿不能跟大家一起交朋友玩,万儿只能和嬷嬷们一起玩——可是嬷嬷们就知道打万儿,骂万儿,说万儿是讨嫌鬼,短命鬼——”忽然抬头望着哑姑,“媳妇你愿意跟万儿玩吗?你害不害怕万儿把病气过给你?”
一张蜡黄干瘦的脸,淡淡的眉毛下,一对大得出奇的眼睛,瞳孔乌黑,里面清晰地照出哑姑的一张脸。
哑姑忽然心里一疼,伸手抱住了这张脸,把自己的脸挨上去,在他耳畔安抚:“不怕,万儿不怕病,万儿的病也不会传染给别人的,那些说传染的人都是胡说八道,媳妇跟你玩,媳妇要叫他们亲眼看看万儿这病究竟会不会传染。”
这话自然是说给张氏听的。
果然,张氏抬头来一眼哑姑,眼里有些疑惑,但是很快就被自己根深蒂固的看法取代,扭着身子坐过来,把柳万和柳颜隔开了,免得两人再去接触。
可是一只手穿过张氏的身子,从旁边伸过来,柳颜面带微笑,“我也不怕被传染,所以我也要陪着你玩。来,我们拉钩吧——”
这声音真温柔。
哑姑不由得多看了一样柳颜,柳颜面色平静,目光真诚。
印象里从前的柳颜说话语气没这么柔和,那时候冷冰冰的。
柳万犹豫,不敢伸手,哑姑拉起他小手,把他和柳颜的手勾到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哑姑笑呵呵喊。
柳颜跟着说。
柳万只是咧着嘴傻笑。
张氏扭不过女儿,也不好当着哑姑的面斥责,只能无奈地跟着笑,但是没有再来强行扯开这姐弟俩亲近。
(感谢大漠荒颜传奇等人的打赏支持,感谢指舞书剑等人的投票支持。腰椎出问题了,不能久坐,所以原计划的日更两次变为一次,情况好的时候会加更。我写书是为消磨时间,自己乐着玩,所以不求别的,我写着玩,你们看着玩,我们一起寻个乐子。一路同行,一段时光的纪念。谢谢。再谢。)(未完待续。)
132 风雪
“吁——”老钟叔拖得长长的声音在寒风里传进车厢。
车子停止颠簸停下来了。
兰草掀开车帘一角,几张脸争先恐后往外面瞅,“出什么事儿啦为什么忽然不走了?”
“是不是到地方了?”
“不会这么快,我听说这慈母塔离灵州府可远了!”
三个嫂子叽叽喳喳议论。
兰草只是瞅着那风雪出身,并不搭言说话。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车旁回禀:“小奶奶,这路好像有点不对劲啊,和地图上不符,老奴不敢私自拿主意。”
哑姑下车,柳万自然一步不愿分开,紧跟着也下车。
那边兰草闻声也跑了下来。
哑姑抬头打量前路,脚下的官道竟然分成了两条,一左一右通往完全不同的地方,左边还有一条稍微狭窄的小道,两大一小三条道路分成三个岔道,每一条路面上都正在飘落着茫茫白雪。
哑姑把外氅帽子戴上头顶,回头替柳万也拉起帽子。
老钟叔指着前方,“按照这地图标识,应该走右边的官道,可是这条道明显通往灵易方向,而老奴记忆里老人们说过,说那慈母塔是在灵岩地界,灵易和灵岩并不搭界,老奴担心我们会走错方向。”
“灵易?灵岩?”
哑姑重复,回忆着自己曾在那本书上看到的记录文字,“慈母塔是在灵岩不错,可是你这地图为什么又指向灵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地图是大太太找人专门为你此行寻来的,好像是花银子从州衙的吏胥手里买来的,既然是官府出来的,应该不会有大的差错,这也是老奴难以决断的原因。”
哑姑抬头,望着高空里片片飞雪,那雪片大得像掌心,朵朵晶莹透亮,像一瓣瓣花朵盛开在那里。
她不由得走神,这样美丽纯净的雪花,也就只有在这个没有工业污染的社会里才能有幸见到吧。
自己这辈子竟然见到了,这算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既是幸运,为什么又那么着急要离开呢?
那就是不幸了,可是为什么又真心觉得好看呢?
摇摇头,无声地苦笑,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这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就像眼前这三道分岔路。
官府的地图指向灵易,但是古籍中却明确记载慈母塔在灵岩,该怎么走?
要是有网络有手机该多好,随便输入目的地百度导航一下就可以搞定,可是眼前去想那些,真是不靠谱……呵呵……还是积极面对眼前的困难吧。
“那就相信官方地图吧,向右,去灵易。”
老钟叔领命,坐上车辕,车马启动,一路碾着落雪咯吱咯吱前行了。
“冷死了——越走越冷!”一个嫂子抱着胳膊,“快点到驿站或者客栈住下来就好了,有热热的汤饭吃一顿,再有个热炕睡一觉。”
“想得美!谁知道这路途有多遥远呢,风雪天赶路,真是遭罪得很——也是我们倒霉,大冬天的摊上这破差事儿——”
另一个小声抱怨。
这明明是指责哑姑不让她们在府里呆着过舒服日子。
气得浅儿一个劲儿呲牙,但是又不敢公然跟这几个婆子撕破脸吵,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
“风雪天赶路,既不吉利也不安全,那清州府白表哥不就是个例子吗,冒着寒冷往来赶,要来我们府里过元宵节,谁知道就被坏人绑了票,现在生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瞧你那臭嘴就知道胡说,难不成我们也会被……”
硬生生刹住了信口的胡说。
车厢里暂时沉默。
兰草的手紧紧抓着车帮,心里一阵一阵难过,在牵肠挂肚地想着一个人,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事儿,现在还活在世上吗,但愿他能早日脱离危险平安到家。
她悄悄地双手合十,举在胸口暗暗地祈祷,心里恳求着所有的神仙佛祖,保佑那个人能早日获得安全、平安。
“咯吱——吧嗒——哗啦——”
车轮在渐渐厚起来的雪地上行走,木轮碾着积雪,发出的声响既尖锐,又沉闷,带着湿重的余音。
各种声音交汇在一起,在遮盖了眼前世界的白雪幕布下迟缓地移动。
不知何时,车子剧烈震荡几下,随着尖利刺耳的刹车声,车身一震,又停了下来。
浅儿扶着深儿,兰草抓着车厢,几个婆子忽然搀扶着,大家一脸狼狈探出车厢查看究竟。
老钟叔跳下车又跑过来回禀:“小奶奶,前面有车挡道,无法通行。”
“挡道?”哑姑眉毛一抖,“去看看吧,是不是车子出了问题。”
老钟叔很快返回来,“车子倒好,是一个妇女行路途中忽然要生了,疼痛难忍,家人只能停车接生。小奶奶放心,他们已经在挪车让道了,我们这就走。”
“哦。”哑姑淡淡回应。
“真够倒霉的,这大路上还能遇上生孩子的,这又是秽物又是血污的,多脏呢,多不吉利!”
一个婆子嘀咕。
行车途中还好,这一停下那寒风似乎更冷了几分,浅儿不由得裹紧了自己的棉衣。
老钟去了又来,“路通了,可以走了。”
车轮滚动,重新上路。
绕过旁边车辆的时候,哑姑伸出头看,是一辆比较廉价凑合的马车,那帘子又薄又旧,拉车的是一匹毛驴,这会儿冷得在寒风里打抖。
车厢里人影在手忙脚乱地忙着。
车子已经擦身而过离开了。
“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哪里去请接生婆呢,娘子你再使把劲儿吧,再说我们哪里有钱请接生婆呢——”
一个男子的声音传进耳内。
女子的哭啼远远顺风飘来,一声高过一声,明显疼得难以忍受。
忽然哑姑探出半个身子在风里,“老钟叔停车,快停车——”
老钟受惊,不知道又出什么事儿了,等刚把马匹吆喝收住脚步,一个小小身影已经窜下车来,噔噔噔向后面跑去。
哎呀,这小奶奶要干什么呀?
几辆车只能全部暂停。
“破事儿就是多,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一个婆子嚷,她已经不顾忌兰草等人就在身边了。
兰草哪里顾得上计较这个,匆匆跳下去,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赶忙去追赶。
“娘子,娘子,你没有生过孩子,为夫我也没有见过呀,这可这么是好呢?这么大的孩子,难道要从这狭小的地方硬生生挤出来?这怎么可能呢?为夫我真是没有一点办法啊——”
风雪正紧,一个粗布长衫的男子半跪在车里,两个手已经摸了两手心的血,连胸口的白布衫都染红了一片,他神色惶恐无助,瞅着蜷缩成一圈的妻子,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帮得上她。
这不怪他无能,丈夫看妻子生娃,有劲使不上,这种事儿放谁身上都一样——除非这丈夫是个妇产科大夫。
哑姑掀起帘子静静瞅着。
冷风从本来就从那严重缩水的单薄帘子里往进灌,现在顺着哑姑的胳膊簌簌直扑。
那女子素钗布裙,面色愁苦,一看就是被生活磨砺过的下层穷苦百姓。
环境实在简陋,甚至不如磨坊里那个小寒屋。
看这样子宫口应该开到四到五指了,所以不可能奔到附近的人家里去,只能在这里生了。
她挽起衣袖,挤进了车厢。
“你不要这么蜷缩,把身子展开,平躺下来——”一边说一边动手搬动孕妇摆正姿势,嘴里轻柔地说道。
大声哼哼的孕妇抬起一张被汗水浸透的脸,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男子这才注意到忽然冒出来的这个人,他从车厢里跳下来,不耐烦地挥挥手:“小妹妹,你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内子要生产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场合,快走吧——去找你家大人——”
哑姑没时间理他,乘着他刚从里面出来,腾出了一点空间,很快就跳上车去。
男子急了,就要动手来拉扯她,但是伸出手又傻眼了,喃喃嚷道:“你快自己下来吧——男女授受不亲,我可不愿对一个陌生女子动手动脚——免得世人说我刘秀才无礼,对你唐突——”
兰草正好跑过来,她被这男子的迂腐嘴脸气笑了,原来是个秀才啊,怪不得都火烧眉毛了他还有心思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真是迂腐得不可救药!
“快闪开,啰嗦什么啊,我家小奶奶要为你家娘子接生了——你快找点柴火什么的围绕着车子烧起来吧,这太冷了——”
男子更傻眼了,面前这位姑娘眉清目秀长得好,穿戴倒是和车内那位小姑娘一样,都很普通,只是这说话的气势一点都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一副见过大世面所以一点都不畏惧的样子。
兰草抱着包袱冲进车厢,不等吩咐,已经打开了,原来里面是一个接生急救包,剪刀、银针、缝衣针、白线、白布、棉花……进行简单的接生没问题,这是那次磨坊接生后,哑姑吩咐,兰草一样样准备起来的。
还有几张硬硬的白纸,也是兰草费尽心思才找来的,这社会最缺的,恰恰是另一个世界最常见的,所以很多东西只能用最简单的办法取代。
兰草麻利地抽一张纸,蹭蹭蹭卷出一个纸筒,哑姑接过就附身趴在孕妇肚子上听了起来。
又用手试探一阵,抬起脸来,兰草看到小奶奶脸上已经冒出一层细汗。
“还好,足月,胎音正常,胎位也正,准备接生吧。”
这话一出,兰草顿时欢欣,这就好,这正是她盼望的结果!(未完待续。)
133 新生
“去把我们车后的那些绸缎多多抱一些来,为这车厢做一个简易帘子遮挡风寒。”
哑姑沉声吩咐。
“是。”兰草回应。
兰草的声音和神态都已经恢复了平静,跟着小奶奶干事儿,她也学会了那一份必不可少的沉着稳定。
越是纷乱的场合,越要镇定,不能自乱阵脚。
这是小奶奶的教诲,她牢牢记住了。
秀气的身姿灵巧地穿过风雪,指挥人去后面搬绸缎了。
“什么?”那个一路上叽叽喳喳抱怨不断的婆子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爆出来,“用那些绸缎做车帘子替那个穷鬼的老婆遮挡风寒?”
她刚从车里跳出就跑过来,竟然一眼就看出这一对夫妻是穷人,不是有钱人,眼光真是老道。
兰草扫她一眼,懒得解释,看着几个车夫打开最后那辆马车,开始从里面抽取布匹。
一卷一卷的丝绸锭子抱了出来。
“胡妈,算起来你是我们三个当中最年长,也是大太太最看得起的人,所以这事儿你得出面管一管,不然回去大太太责罚下来,我们怎么办?”
另一个叫张妈的女人悄悄捣胡妈的腰。
胡妈果然就跨出一步,横挡在车前伸胳膊来拦,“干什么干什么,这可是大太太亲自吩咐人准备起来的上好绸缎,你们竟然敢私自搬下去送人,这么糟践好东西,你们得到大太太允许了吗?”
车夫迟疑,她既然搬出大太太这尊神来了,大家还是忌讳的,毕竟等这趟差事结束回到府里,还是要在大太太手底下吃饭的。
胡妈见自己的话有效顿时得意,“我可告诉你们,别看这些东西是拉出来了,大太太说交给哑姑处理,那是大太太宽厚,说的客气话,这些贵重东西都是给万哥儿看病用的,谁都别想随意送人。”
兰草看一眼老钟,就在风雪中屈身施礼,“老钟叔,你是老爷信任的人,老爷把我们一行托付给你,我们的大小事儿,你听小奶奶的,我们都听你的,我就是不明白,这忽然又哪里冒出来一个替我们小奶奶当家作主的主儿来——老爷大太太既然把马车和东西都送给我们小奶奶,自然她能任意支配,现在有人横生事端,老钟叔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小奶奶受欺负?”
一张小脸儿被寒风吹得寡白寡白,这番话虽然听上去不怎么凌厉,但是老钟焉能听不出其中的力量。
他摆摆手,“快叫抬吧,天色不早了,回头我们还要赶路呢。”
兰草冲浅儿使个眼色,两个人一左一右奔过来,抬手就抢,躲过一匹绸子就走。
“哎哎哎,你们真是反了——没法没天了啊——”
兰草和浅儿抬着布跑,救人要紧,哪里有时间跟她啰嗦。
气得胡妈直跺脚。
车夫听老钟的指挥,也抬起布匹就走。
没人理睬胡妈。
兰草和浅儿把第一匹丝绸展开,极为麻利地绕着车辆外面转了一圈,裹紧了车身。
这是匹红灿灿的九紫绸,兰草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最好的,她这段日子跟着小奶奶做各种针线会儿,见识的布料不算少,自然已经能分辨出九紫绸的档次和品质来。
哑姑探出身子,目光淡淡扫一眼,眉头暗皱:“还是单薄,快再多弄点围上来,产妇本来体质就不好,这哪里还能再受风寒?”
兰草应一声马上指挥车夫干起来,一匹又一匹的丝绸抖开了,花花绿绿旗帜一样一层跟着一层围裹起来。
胡妈的鼻子都气歪了。
刘秀才也看呆了,简直目瞪口呆。
这这这也太糟践好东西了吧?太奢侈了吧?
她们怎么舍得出手呢?
他一时忘了自己老婆还在危险之中,扭着屁股绕着这丝绸围拢的车厢打着转地团团转着看,嘴里早忘了读书人该有的斯文和矜持,瞪圆了眼睛咧着嘴巴啧啧赞叹,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竟然舍得把这新簇簇的上好绸缎拿了出来给一辆驴车做帷幔,这辆驴车可是他和娘子从邻家借来的,又破又烂,还带着一股浓烈的驴粪味,现在娘子又在里面生孩子,这又是血又是羊水的,岂不是大大地糟蹋了这上好的丝绸呀?
他伸手小心翼翼去抚摸,好柔滑好绵软呀,简直像新婚之夜娘子的肌肤,像刚出锅的嫩豆腐。
这么好的东西,这小女子竟然舍得直接拿过来给自己的娘子做围帘,这这这也太让人意外了……这不是太暴殄天物了吗……
他把身子贴近驴车车厢,紧紧抱住了车厢,忽然眼里满是热泪,自己一家和这女子素未谋面并不熟悉,想不到她们一上来就伸手帮忙,还这么舍得好东西,世上难得有这样的好人啊。
风雪一刻不停地落着。
寒风呼啸,但是四面透风的驴车里已经被严严实实围起来了,风雪只能在外面打旋儿就是钻不进来。
还是有点冷。
兰草不等小奶奶吩咐,噔噔噔冲进自己马车,抱起暖盆就跑。
这回胡妈等人是真急了,三个肥肥的身子跟成一串摇摇摆摆在身后追赶,嘴里喊着骂着,讨要自己的暖盆,没有暖盆她们的日子肯定难过。
兰草刚把暖盆塞进驴车,柳万哭哭啼啼追了过来,“媳妇儿,你难道不是下车撒尿吗,为什么我等了这么久你就是不回来?难道你也不要万儿了?万儿要跟你在一起玩——”
哑姑哭笑不得,人家女人生孩子,你一个男孩子难道准备在边上看热闹?真是会添乱啊!
不能跟他急,只能边忙碌边哄:“万哥儿是好孩子,好孩子是懂事听话的,你快回车里坐着去,媳妇马上就来——”
柳万不走,跑过来就往驴车内冲,嘴里嘟嘟囔囔哭诉着:“我不喜欢和四姨太坐一个车,她欺负我,颜儿姐姐也不和我玩了,她不认识我,问我是谁,还问四姨太是谁?还问你是谁,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孩子说话咕咕哝哝的不太清晰,哑姑心里烦,“深儿浅儿你们先带他看看雪也行,我这里马上结束。”
秀才娘子的哭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一刻都没有停止过。
柳万忽然瞪着眼睛,“谁在车里哭?是不是媳妇欺负她了我要瞅瞅。”
兰草钻出来已经两手都是血,深儿却远远躲着不愿意过来帮忙,浅儿一个人跑来哄柳万。
忽然来了一阵大风,哗啦啦,将围好的绸布顿时高高掀起,惊得刘秀才忙忙伸双手去拉扯。
老钟匆匆跑来,“大家都过来,我们手拉手站一起,把车厢围起来,做一道人帘。”
刘秀才第一个拉起了老钟的手。
车夫也来了。
浅儿本来要哄柳万团雪球玩,柳万却一扭头,“我也要拉手手,跟他们玩。”
拉着浅儿的手跑过来加入到大家的行列。
深儿磨磨蹭蹭地来了。
胡妈等人本来远观,这会儿也受了感染,不太情愿却还是来了。
兰草也抽身跑出来了。
**个人手拉手,团团把驴车围在中间,大风横扫,却再也拿这结实的人帘没一点办法。
“深吸气——使劲——再使劲——”
哑姑的声音透过风雪在大家的耳畔回旋。
“我是不是要死了——求求你叫我家相公来我有重要的话儿要交代——”秀才娘子哭哭啼啼。
刘秀才一听慌了,真的要进去和娘子做最后的诀别。
气得兰草抬脚就给他后脚跟上狠狠一下,踢得他一哆嗦,“慌什么,死不了,也不打问一下你们遇上的是什么人呢!你们交狗*屎运了还不知道!”
胡妈抬头,一脸惊诧,这兰草姑娘,说话也太粗鲁了吧,这哪里还有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样子?
老钟叔倒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哇——”
清亮的哭声穿透了寒风,在大家耳畔骤然响起。
“生了——生了——”
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欢呼出声。
“母子平安——兰草进来帮忙断脐带。”
哑姑吩咐。
“母子平安——娘子你听到了吗——母子平安啊——谢天谢地——谢谢各路神仙——谢谢你们——谢谢小娘子——”
刘秀才大喜过度,竟然松开了手,身子软软滑下去,双膝跪在地上,对着车厢就咚咚咚磕头,“小生明白了,小生夫妇幸运这是遇上仙手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还仙手呢,真能拍马屁!”
胡妈悄然咧嘴骂道。
不过这三个一路上一直闹别扭的婆子经过了这一场合作,好像跟这个团体不那么生分了,三张粗糙的妇人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未完待续。)
134 义弟
风吹过发出呜呜的鸣叫,雪一阵一阵乱飞。
这风雪凄迷的世界里,围绕着这辆简陋驴车的人们却都喜呵呵的,每一张脸上透出一丝新生命带来的喜悦。
兰草麻利地断了脐带,哑姑顺手找包裹的棉被,可是她一看就傻眼了,这夫妻俩的车厢里除了一包破破烂烂的旧衣衫,找不到一片绵软的可以包裹孩子的襁褓。
秀才娘子挣扎着从自己肚子上扯下一个棉布肚兜递过来,叫用这个包。
哑姑一摸,这肚兜贴身穿倒是带着一点暖气,只是被人体的污垢磨蹭变得那硬撅撅的,这怎么能给娇嫩的婴儿贴肉裹呢?孩子多遭罪呢。
眉头一皱,“兰草,我记得四姨太随身带了床棉被去讨回来给这孩子用。”
兰草冒着风雪跑了。
这大半日驴车上生孩子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想不到那张氏母女竟然能呆在车里始终没下来看一眼。
兰草匆匆掀开车帘子,没提防一连串话劈头而来:“颜儿你这是胡说什么呢?是不是一觉睡醒来脑子糊涂啦?我是你母亲我还能是谁?为什么说你不认识我呢?你这话可叫娘伤心了啊,你不知道你吃药后昏迷,跟死了一模一样,吓死娘了,娘的心都死了,恨不能跟了你去——”
兰草没工夫多听,也没时间解释,一把从柳颜身下撤出那床被子掉头就走。
张氏反应过来忙两手来抓,可惜迟了。
张氏的骂声在身后追着屁股跑。
兰草不理睬,只顾往驴车跟前奔,同时心里迷迷糊糊觉得好奇怪,四姨太刚才说那些话什么意思?好像……好像……哎呀没空闲多费神了,回头闲了问问小奶奶吧。
哑姑用小剪刀剪破被子,撕下一片棉布裹在孩子身上,又从大棉被上剪出四四方方一片做小被子,把宝宝结结实实裹进去,最后用大被子把产妇包裹起来。
老钟叔撕碎了一匹绸子做绳子,将几匹丝绸结结实实绑在驴车外面,大家这才舒一口气松开手,解散了人帘。
刘秀才跌跌撞撞奔过来,冲进车里看娘子,一看母子果然平安,这才消除了几分仓惶,望着哑姑细看,这小姑娘看着年纪小小,但是却梳一把妇人髻,穿戴虽然素雅,却透着一股凌然的高洁之气,顿时心里敬畏,再也不敢斥责她是小孩儿捣乱了,弹弹衣衫,冲着哑姑恭恭敬敬弯腰,竟然是深深施了一礼。
“风雪途中,伸手搭救,保住了我刘家母子二人平安无事,小生铭感于怀,永生难忘。”
哑姑哪里受过这么大的礼节,虽然一贯冷静,骤然面对这彬彬有礼之人却不由得有了一点紧张,忙也弯了一下腰,连连说不用谢。
兰草在身后偷偷乐了,这秀才有意思,小奶奶更有意思。
忽然一张瘦瘦的小脸从哑姑胳肢窝里探出来,目光骨碌碌瞅着里面的襁褓,嘴里呵呵地笑,“孩子——小弟弟——我要抱抱——”
说着就往车里爬,伸手要去抱孩子。
慌得兰草忙伸手去拦,“万哥儿不敢,不敢胡来——小弟弟不敢叫风吹——”
柳万拧着脖子来了气,瞪圆眼睛不说话,腮帮子高高凸起,竟然是一副就要发病的样子。
兰草赶忙喊着老钟叔来帮忙送他去自己车里,要犯病也得在车里犯,万一一头栽倒在雪地上可怎么好?
“不要慌——”哑姑却伸手拦住,她伸手来抓住柳万的小手,把他往车厢里推,嘴里呵呵地笑着,“我们万哥儿想看看小弟弟是不是?万哥儿喜欢小弟弟,想抱一抱他,是不是?来,媳妇帮你——你走近点——”
声音温柔,神态和缓,大家听了都是一怔,尤其那刘秀才,瞅着这一幕惊呆了,这小女子果然是已经成亲了的小娘子啊,其实女孩子小小年纪做人家小娘子不稀罕,童养媳随处都能见到,只是这小娘子瞅着这么小,竟然能这有这一副成熟的气度,又对人这么有耐心,倒是真的少见。
柳万本来遭到兰草阻拦,就要生气耍脾气了,哑姑这么一哄,他毕竟是小孩子心性,顿时转怒为喜,把两个小小的手搭在哑姑手上,在哑姑搀扶下他真的爬上车厢,一对眼珠子骨碌碌去瞅襁褓里的婴儿。
那婴儿虽然是雪地里出生,却生的眉毛清秀,五官端正,本来闭着眼睛,这会儿忽然睁开了,肉肉的眼缝里露出一对漆黑油亮的眼珠子,清澈的目光定定望定了柳万看,一刻都不移动。
“宝儿——宝儿可爱——”柳万喃喃念叨,忽然伸手去抚摸小脸。
兰草觉得自己的心都揪起来了,这秀才两口子不知道柳万有病,兰草自己最清楚,万一他忽然发病对着孩子狠狠来一下子那可就糟了。
柳万本来伸出两个手去抱孩子,手都挨近襁褓了,他忽然改了主意,回头看一下哑姑,“万儿会把病气过给宝儿的是不是?那万儿不抱宝儿了,就摸一下脸行吗?”
哑姑点点头,忽然心里一阵难过,这孩子,虽然傻,有时候却能清醒认识到自身的缺陷,说明本性并不坏,是善良的,另外,柳府那些主子和下人平时可见多么嫌恶他的病,才把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种在了孩子的内心深处。
柳万小心翼翼摸了那张小脸,他把摸过的手放在自己脸蛋上蹭了蹭,“媳妇儿,我明天不洗手,要把宝儿的味道带在身上,我喜欢宝儿。”
十岁半的孩子,没有发病的情况下,声音竟然分外清楚明白,透着从内心深处流露的真诚。
哑姑忽然心里一动,从刘秀才娘子怀里抱起孩子,轻轻放进柳万怀里。
兰草吓得直咬舌头。
柳万慢慢地伸出手,一点一点十分小心地抱住了孩子,恰如抱着一件珍贵的渗色釉瓷器。
“你可以亲亲他。”
哑姑柔声在耳畔说。
柳万很听话,真的低头,嘬起嘴唇真的在小小的婴儿前额亲了一下。
他亲完了赶忙把孩子重新送回哑姑手里,搓着手憨笑,“媳妇我们也会生一个宝儿出来的是不是?兰梅说过,我们是夫妻,媳妇是我娘子,一个女子做了娘子就会生孩子的是不是?媳妇给我们生宝儿好不好?叫他陪着我玩——”
清清亮亮的声音在狭窄的驴车里回旋。
这本来充满粪味的一辆破驴车,一时间散发出无比温暖祥和的气息。
刘秀才在一边望着,忽然一拱手,“既然这位小公子这么喜欢犬子,犬子又是这位娘子亲手接生,那么小生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家都含笑望着刘秀才。
刘秀才鼓起勇气,“小生虽然不知道你们一行是何方人氏,但是瞧你们衣衫打扮行李装配,就知道你们一定是不凡之人,小生不应该高攀的,只是这公子实心实意喜欢犬子,那就叫犬子和这公子结了干亲,以后小生也叫犬子不忘小女子救命之恩他日图个回报。”
说完神色惶惶,明显底气不足。
众人还在犹豫。
柳万首先满脸喜悦,一把拉住哑姑手腕,“是不是要把宝儿送给我们了?那太好了,以后万儿有玩伴了。”
哑姑伸手摸他的脸,温柔地笑着,目光投向老钟叔,在征询他的意思,其实这也是对这位老家人一路精心呵护的尊重。
果然老钟叔顿时高兴,“这个,还是小奶奶定夺吧,小奶奶做出的事儿一般不会有错。”
这话也是说给那几个婆子听的。
果然胡妈等人在车外听了本来要反对,不想老钟这里已经把路给堵死了,胡妈恨恨,却没有更好的反驳理由,只能悻悻退开。
哑姑伸手进柳万的脖子,一阵摩挲,掏出一根麻花编制的金线拴着的玉坠子,“宝儿太小不能跟着我们,但是宝儿愿意做万儿的小弟弟,长大了就会来找万儿玩,到时候把万儿喊哥哥,万儿既然做了哥哥就得给弟弟留个纪念啊,这坠子拴弟弟脖子里可好?”
柳万想了想,笑了,露出一口白白的细碎牙齿,自己动手解了,哑姑抱起他,他颤抖着手亲自把坠子挂上了婴儿嫩嫩软软的脖子。
“这就算是认了亲了——”哑姑含笑道,“他叫柳万,是灵州府柳丁卯的儿子,不知你们怎么称呼,以后怎么联系?”
刘秀才虽然不识那玉坠有多金贵,但也瞧出那是好东西,肯定值不少钱,那么好的东西说送人就随手送了,他心里正惶恐呢,一听这话慌忙起身,冲柳万抱拳,“原来是灵州府的柳家公子,小生眼拙,失礼了。”
想了想,“小生姓刘,犬子就起名刘千吧,和柳公子的名字正好相配,也好识记。”
柳万,刘千,确实有些相配。
外面雪色渐渐昏暗下来,不敢耽误,大家准备启程离开。
刘秀才动手去解车外的丝绸,说要还给哑姑一行。
哑姑淡淡一笑,“老钟叔,把我们车里首饰拿几件来送给他们,这一路风寒连天,他们也好沿途找家客店变卖了当作盘缠。”
刘秀才家意外又得了这么多钱财,那娘子感激得在车里只是抱着孩子磕头,刘秀才眼里噙着热泪,一直送哑姑她们上了车。
车马启动,踏雪前行。
哑姑忽然心头一亮,连喊停车,跳下去又一次冲向驴车。
慈母塔,慈母塔,作为秀才一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刘秀才又是本地人,他应该知道慈母塔的事情。(未完待续。)
135 寻塔
“慈母塔?”刘秀才一拱手,“小娘子所说可是灵州大孝子于状元为母亲所建的慈母塔?”
哑姑一听不由得心头一亮,有门道,这秀才居然说得出来龙去脉,肯定也知道现在这慈母塔的所在。
可是万一不是呢?
她忽然有点担忧,因为隐忧,而不敢点头,只是犹豫。
老钟见哑姑沉吟,替她一抱拳,“不敢相瞒刘秀才,我家小奶奶要找的正是这什么于状元所建的慈母塔,不知那塔具体在哪里,我们沿着这灵易方向一直前去,能不能寻找得到?”
一行人不由得都伸长了脖子齐刷刷静等刘秀才回答。
这时候风势变小了,雪片倒是大得出奇,一团团飞旋着砸在大家的头顶、双肩。
刘秀才白森森顶着一头雪,抬袖子扫一下眼前乱絮般的飞雪,抬目远望通往灵易的官道,摇摇头,“只怕小生要让诸位失望了,这慈母塔本来在灵岩城外一个村落,当时成为当地一处景观,可惜于状元后代不争气,一代代凋敝,到了后来竟是人口凋亡断了香火,这慈母塔自然渐渐失去照料,年久失修,日渐露出破败迹象,就在我朝一世四年寒冬轰然倒塌。塔基的砖石和石碑被灵易一姓刘的世家大户买去,就在他家庄园重新堆砌起了这座石塔,可惜砖石塌毁太多,如今修复后的慈母塔已远远不如从前的慈母塔有名,只有矮矮的三层。”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失望的情绪在寒风中的每一张脸上明显挂了出来。
刘秀才发现大家情绪失落,深感不安,赶忙补充:“不过这重新后的慈母塔倒是比从前更有名气,听说每年考试前当地学子纷纷前去烧香许愿,希望沾沾于状元的灵气能保佑自己高中;那些养了败家不孝子的人家也都争相去祭拜,求的是子女贤孝家庭和顺。”
他用目光掂量着大家,陪着小心:“如果小娘子你们想去祭拜的话,完全可以放心前去,据说此塔十分灵验的。小生这就为你们手绘一副行路图。”
刘秀才见面前的小娘子怔怔,为了增加可信度,但是也有点不好意思地,“不瞒大家说,今春小生就要下场去考了,所以年前小生也曾去祭拜了这慈母塔呢。”
不想哑姑脱口就问:“修复后有三层高,三层的古塔究竟有多高?”
当然不能问和三层的楼房那个高?这个时代的人,自然不知道现代人的钢筋水泥建筑是个什么模样。
调头四下看,路边一排白杨,挑中一棵粗细居中的指过去,“和这白杨比,可以到哪个高度?”
刘秀才抬头略一打量,“只能高到那第一个分叉的地方,小生听说刘老爷已经向当地官府报请,有心将塔身再修几层,最好能恢复从前的模样。如果快的话,估计开春就会动工,据小生估计用不上三两年的时间,应该能重新竖起一座慈母塔。”
“三两年?”哑姑喃喃。
三年还是两年?不管是三年,还是两年,自己能等得及么?
不,心急如焚,度日如年,必须马上回去,一刻也不能多留。
“那如今的慈母塔也太低了,还不够三个人的高度。”哑姑沉吟,三个人的高度,充其量就是四到五米,四五米和十一层高楼比,差距悬殊不是一般的大。
估计就算自己爬上去跳下来,最多也就摔出个残疾吧,万一要不了小命,到时候拖着残废的身体,要在这没一个亲人的社会里立足生存下去,估计处境够呛。
还是别冒这个险了,保险率太低,冒不起。
前世已经输得太惨,此生再也输不起,所以,必须是万全之策才敢以身相试。
怎么办?
除了塔,还有什么高度能达到十多层楼的高度?
刘秀才见这小娘子不说话,神色间有郁郁之色,心里感念她的救命之恩,不由得也替她难过。
哑姑摇摇头,拉着万儿的手转身告辞,走吧,不管怎么说,不能把这病孩子放在风雪地里挨冻,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作计较。
众人只能跟着告辞。
虽然同行的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哑姑听了这消息如此不开心,但是也都纷纷猜测是对柳万治病不利,所以一个个也跟着情绪低落下来。
留下刘秀才呆呆站在原地。
兰草已经替哑姑掀开车帘子了,忽然身后刘秀才大大咳嗽一声,“哎哎哎小娘子莫走,小生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声音里无比喜悦。
哑姑不由得一怔,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难道……?
果然那刘秀才急匆匆赶上前来。
“小娘子莫失望了,小生刚才差点忘了,这慈母塔啊,不仅仅是灵州府有,其实梁州府也有一座。”
“啊?”
“还有一座?”
大家纷纷疑惑,惊讶。
刘秀才整一整衣衫,详细道来:“据说当年于状元建了慈母塔引得世人纷纷夸赞其孝心可嘉,足可世代流芳。梁州府数位落第秀才听闻人家于状元在其母死后也能这般彰显孝义,他们羡慕,于是商议要集大家之力,效仿于状元,也要修建起一座石塔来,也命名慈母塔。说来可笑,世人都说梁州人痴憨,确实如此,这几位穷秀才修塔只是起了个头儿,苦于财力有限很快搁浅,但是当地百姓竟纷纷出资出力,集大众合力,花费十年,果然修起了一座高可冲天的石塔。遗憾这塔是落第秀才起头所修,所以不像于状元的慈母塔那么有名,以至于到了后来渐渐被世人遗忘,就是我东凉国诸多名胜古迹古建杂志中也鲜有提及,以至于这梁州古塔一直以来默默无闻于世。要不是小生外祖家在梁州府,小生小时候去外祖家玩耍,没事儿常跟着舅家的几位哥儿去爬古塔玩,所以才亲眼见过这座古塔。只是这古塔如今已经不叫慈母塔,叫忘世塔,据说是一位过路化缘的邋遢僧人信口所起,大意就是说此乃一座被世人遗忘的古塔。”
老钟叔听得直抹脖子里的冷汗,区区一座古塔,想不到闹出了这么多名堂,背后还有这么多内情,要不是恰好遇上这刘秀才,叫他们哪里去打听?
兰草看到她家小奶奶的脸色一瞬间就惨白了,本来就是瘦瘦弱弱的一个人一张脸,在满世界雪光映衬下白得透明,现在不知道心里是喜是忧,反正在白衣衬托之下,那张小脸已经不像食过人间烟火的凡俗之人,而是一个刚刚从万丈瑶台之上降落谪居人间的小小的仙子。
兰草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一颗心就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小奶奶啊小奶奶,这又冒出来一个什么托名慈母塔的忘世塔,究竟对你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你倒是快点表态吧,奴婢都要担心死了。
(腰疼更的少了莫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