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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姑玉经全文阅读

作者:白子袖     哑姑玉经txt下载     哑姑玉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62 为你

    夜幕下,哑姑出现在张紫蓝门口,她抬手敲门,刚一敲门就开了,秧儿手里掌着烛火,“快请进,我家小姐正等你呢。”

    哑姑心里一跳,张紫蓝果然不愧是知书达理又聪慧的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挺聪明的,白天登塔,就预感到了将要来临的结果。

    “明天出发吧,不能再拖了。”哑姑一边落座,一边开门见山,“马掌柜和包打听来,把我吓得不轻。这慈母塔虽然位置僻静,远离村居,但凡事就怕日子长了,我们就算捂得再严,这风声也有漏出去的危险。再说他的哭声越来越响亮,尤其夜里,只要听到他哭,我这心里就心惊肉跳的。”

    张紫蓝听了这话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默默看着孩子。

    哑姑有些苦恼,“要把一个大活人从护卫的眼皮子底下运出去,说实话,我也挺担心的,万一孩子到时候正好哭起来——”

    “那就全露馅了!”张紫蓝惊叫。“你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啊,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哑姑顿时头大,这张小姐表面上看着懂事聪慧,真正遇到麻烦怎么就全然没有主意了,还真把自己当靠山了啊。

    哑姑摇头,“你这里先做好离开的准备吧,至于怎么运送孩子,我回去再想想。”

    能想什么办法呢?哑姑离开张紫蓝的屋子,一个人在梨树下徘徊,手心里攥着一个瓷瓶,都攥出汗了,但是她没有勇气交给张紫蓝,更没有勇气告诉她这是自己配制的安眠药,相当于古代的蒙汗药,给孩子喂下去,他才有可能完全昏睡一段时间,这样她们就能乘着昏睡把孩子包进包裹送出去。

    张紫蓝肯定不会同意,哑姑自己也有些担忧,毕竟这药剂是她自己用中草药配置的,药效她也不知道能不能保证长念按时昏睡,醒来后大脑会不会受到刺激,从而对他今后的智力有多大的影响。

    上次柳颜的事例就是一个可怕的教训。

    万一真要把人家孩子毒死了,张紫蓝肯定会发疯的。

    到那时候就算自己已经离开,剩下的柳万,还有这些小丫环们,肯定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要遭殃。

    所以,这药她迟迟不敢拿出来。

    那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她忽然觉得很无助。作为一个女孩子,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在为离开而做准备,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那真的就无所畏惧了,但是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和那么多人有了难以割舍的关系,尤其兰草、浅儿、长安等小姑娘,就算自己不能为她们留下更好的结果,但至少不能埋下一颗大大的炸弹给她们啊。

    几个月的相处,已经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尤其长安,对自己是那么依赖……每当看到她清澈无害的眼神,哑姑心里就有一种冲动,想要保护这小姑娘,让她在这尘世上平安顺利地活下去……

    可是,眼前这一道坎儿怎么才能迈过去呢?

    她绕着梨树走圈儿。

    头顶上落下来一个树枝,轻轻在额头弹了一下。

    她没在意,摸一下额头,继续走动,满脑子搜寻万全之策,怎么样,怎么样才能把一个活生生的小婴儿悄无声息地带出这个院子?

    噗嗤——又一根树枝砸在额头。

    这梨树怪讨厌的,好好的掉什么枝儿呀——她困恼地拂一把头发,抬头看,新月挂在树梢上,月光下一个人影骑在高处墙头上,正望着她看。

    “鬼!”哑姑说。

    扭头就走,心里很生气,正需要你的时候,你不是这几天玩消失吗,怎么忽然又出现了?出现你光明正大地从墙洞口打招呼啊,为什么忽然骑在了墙头上?这个人,真是叫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几天不见,刚见面就走啊?也不说你想没想人家了。”白子琪嘟着嘴,有些委屈地说。

    哑姑瞬间石化,回头吐一口唾沫:“脸皮比那墙壁还厚。鬼才想你呢。”

    白子琪脸皮果然厚,丝毫不受打击,笑嘻嘻的,“真没想?那为什么独自在这树下徘徊?分明是想得睡不着嘛。”

    哑姑急了,回头辩解:“不要这么自作多情好不好。我睡不着自有我睡不着的事情,和你无关。还有,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本来就是换了一个人啊。”白子琪顺溜溜接口,“既然我们都换了一个人,那为什么就不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呢?听我的,我们开始走属于我们自己的道路,和从前不一样的道路。”

    哑姑瞬间奔溃,一句话脱口而出:“别痴心妄想了,我们能有什么新的道路?难道还希望我会那么愚蠢,愚蠢到让你再算计一次,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没搞清楚!”

    说完她扭头就走,和这个人,半句也不能多说了,说多了她会奔溃,会眼泪决堤,会撕心裂肺地哭——积攒了多少日子的委屈呀,真的需要撕扯着他的衣裳好好地质问一场。

    但是,自尊在控制着就要奔溃的心,不,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哭出声来。

    “我不会勉强你的——”他喊,“但是,我会一直等。直到你重新发现我的心有多真。”

    你的心能真?骗鬼去吧!你的心黑透了!

    她心里唾弃着,快步走。

    “至少我还有一点利用价值吧,为什么不利用呢?”他提高了声音。

    哑姑蓦然回头,脑子顿时清醒,刚才真是气糊涂了,把正事儿给忘了——这几天不正为这个人忽然消失而苦恼吗,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了,为什么不废物利用,让他发挥余热呢?

    看到她犹豫,他赶紧抓住机会表现:“知道你要做什么。放心吧,交给我,保证叫一切妥妥当当。”

    他骑在墙头上,样子像个滑稽的猴子,居然还拍了拍胸脯,“随时都行。只要你那边准备好了。”

    哑姑脑子快速转了半圈,“好吧,我信你一次。你觉得什么时候最合适?”

    白子琪略一思考,“明晚吧。我白天去多多地采买点食材和好酒,晚饭把那几位喂饱灌醉,夜里我们准时行动。”

    哑姑不由得脑子一亮,他居然想到用灌醉的方式——不愧是好办法,那些护卫本来就对白子琪有好感,隔三差五混在一起做酒肉朋友,估计白子琪请喝酒他们不会推辞,也不会防备,更不会拒绝来一场深醉。

    “还有呢,”白子琪双手做个喇叭状拢在嘴上,神秘地说:“看了一户人家。这样的下家可真不好找,我差点把全梁燕翻遍了才找到。”

    这回轮到哑姑摸不着头脑了,不由得问:“什么下家?你究竟瞒着我捣什么鬼了?”

    白子琪瞪眼,装得比受委屈的柳万还无辜,“好心当做驴肝肺了吧——唉,谁叫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你们送孩子出去不得找个落脚的地方?这地方还需要相当地安全,能够长久地保密。所以,我找了一户没有孩子的夫妻,他们愿意收养那个婴儿。保证当亲生的一样对待。”

    哑姑气得笑起来,“真是狗拿耗子,你太多事了,谁说我们要把孩子送人?你听好了,我们不送人,只是找个稳妥的地方暂时安顿下来,再想法把张紫蓝的丫环赎出来,以后就由她抚养孩子长大了。人家是亲骨肉,孩子只有在她手里才是最长久稳妥的办法。”

    白子琪抬手拍自己脑门,“还真是好心办坏事啊——不过不要紧,明天我赶紧去告诉那对夫妻吧,孩子不送了。不过你这孩子送出去总得暂时寄养吧?准备放哪里?”

    哑姑刹那间有些愣怔,心里想这么说来,他这几天竟然是为这些事儿忙碌去了,那自己是不是有些错怪他了?是不是自己刚才对这个人太刻薄,骂得太歹毒了。

    不由得抬头认真看他一眼,他也正在目光亮亮地望着她看。

    看到她回首,白子琪伸出五指,做了个手势:“放心,有我在,啥事都帮你搞定!”

    他的神情明亮而欢欣,好像大半夜的不睡觉骑在这墙头上只为等她出现,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哑姑有一瞬间的走神,忽然感觉他的样子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但是,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依旧是丝毫也不感恩,“这个不用你操心。”口气淡如白水,“你有坐在墙头上吹夜风的功夫,还不如回去早点睡,养足了精神明天还去采买呢,还得糊弄那几个把门的呢,明晚肯定没时间睡,护送孩子的事还得劳你大驾。”

    白子琪赶紧顺杆子爬:“喂,这算不算你在关心我?”

    “鬼才关心你。”

    小女子人小,说出的话可毫不含糊,说完,不再停留,抽身就走。

    月色淡淡,那个单薄的小身影,像梦幻一样娉娉婷婷走出梨树的扶疏夜影,缓缓走向远处小屋。

    白子琪呆呆目送那身影走远,他双手扶着墙头,心潮起伏,喃喃感叹:“美好的东西一旦失去了再要找回来,真是难啊——”

    墙根下小九子忽然发声:“公子爷,奴才扶这梯子扶得好困啊——不是奴才要偷懒,是夜实在太深了,奴才怕自己万一犯困松开了手,摔着公子爷可就大大地不好了。”

    白子琪轻轻笑骂:“小东西,就知道跟我油嘴滑舌。”(未完待续)

363 聚餐

    对于张紫蓝和秧儿来说,这是分外沉重的一天。

    白子琪一大早就出发了,临走拍了拍墙洞口,喊:“万哥儿,我去趟集市,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帮你买的?”

    柳万放下写字的笔,满脸神往:“想吃白玉点骨,可是梁燕没有啊——”

    抬头看哑姑:“媳妇儿,要不找个机会让白表哥带我们去灵易吧,美美地吃一顿白玉点骨,你还可以顺带见见臭鱼大哥呢。”

    那边白子琪耳朵尖,已经听到了,“臭鱼大哥是谁?”

    哑姑抬手,给柳万敲一个炒栗子,“叫你嘴长——”

    柳万吐舌头,“不是谁——白表哥,我说笑呢,没有这个人。”

    白子琪爬在洞口,声音忽然就亮起来:“究竟是谁?难道要对我保密?这么神神秘秘的!”

    说完却不追究,就离开了。

    柳万冲洞口再吐舌头:“媳妇,为什么不告诉他,又不是秘密,反正全暖河的人都知道臭鱼大哥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喜欢你个头!”

    管不好嘴巴的孩子,又挨了一个爆爆的热炒栗子。

    傍晚时分,白子琪来了,一回来就在洞口给这边汇报:“万哥儿,今晚我们准备吃好的,万紫千红,东西都买回来了,买了整整一只肥羊呢。”

    柳万正在进行下午课,一听这话哪里还学得进去,丢了笔,爬在洞口瞅,恨不能飞过去。

    “羊在哪里?快给我看看,肉多不多?肯定很鲜对不对?”

    哑姑拎着这没出息孩子的耳朵,往后扯。

    柳万夸张地叫:“臭婆娘又虐待我了——谁来救命呀——我都已经和你没关系了,休书也写了,你凭什么管我?”

    哑姑气笑了,抬手打屁股:“熊孩子拿这个吓唬我?就是大街上的混混,我想管也会管,谁叫你嘴馋没出息来着——丢人现眼!”

    大门口传来打门声。

    浅儿去看,是小九子,手里抱着一个大篮子,“给,吃万紫千红的食材都在这里了。我家公子爷说给万哥儿的。”

    浅儿赶紧关门。

    深儿过来了,一看是小九子,她马上拦住浅儿,伸手接过篮子,给小九子施礼:“谢谢你家公子爷好心。东西我们收下了。”

    小九子竟然也给深儿还了一个礼。

    浅儿看呆了,这两个人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都跟换了个人一样。

    门关上后,深儿拉一把浅儿,“呆什么呐,魂儿丢了?”

    浅儿喊起来:“不对不对呀,我怎么能丢魂儿呢,我怎么倒是觉得你看到那个人忽然就不对劲了呢,既亲热,又温婉,简直就像是……像是什么呢,我说不来,反正就是换了一个人!”

    “你胡说!”深儿追着打。两个女孩子叽叽咕咕笑成一团。

    浅儿怕食材拿进去小奶奶看到又不高兴,说不定会隔墙扔过去还给人家呢,她干脆做主自己动手做起来,反正那万紫千红很好做,她已经学会了。

    柳万被哑姑拘在椅子上继续写字,今天的学习任务还没完成呢。但是他一心惦记那边的肥羊,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屁股上长钉子啦?”兰草看着实在不像话,问他。

    柳万顶嘴:“不关你事。”

    哑姑冲兰草挤眼睛,“他那儿没长钉子。长嘴巴了。还是一张馋嘴。”

    “一窝坏女人!”柳万恶狠狠反击。

    哑姑和兰草面面相觑,忽然两个人相对大笑起来。

    笑声夸张,满屋子飞扬。

    柳万摔下笔,不写了,瞪着兰草,“好啊好啊,好你个丫头片子,你跟着这个疯女人好好学,我们府里大太太教导的那些温良恭俭让都忘脑子后面去了!有你吃亏的一天!”

    但是兰草真的好像已经不是那个在柳府战战兢兢胆总是怕事的小丫环了,她和她的小奶奶笑得更放肆了。

    柳万气呼呼往出走,门口深儿搭起帘子:“吃饭喽——好吃的万紫千红!”

    果然浅儿双手端着热腾腾的大铜锅,身后长安端着刚烫出来的菜蔬和羊肉。

    “真的是万紫千红?”柳万高兴得直蹦。

    这一顿大家吃得汗流满面。

    墙那边也在吃。

    能听到白子琪请了所有的护卫,一帮大男人围着铜锅子涮菜、涮肉的声音,还有喝酒的声音。

    好吃的端上来柳万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只剩下吃吃吃。

    他可是大忙人,一会儿给这个夹菜,一会儿劝那个吃肉,嘴里吧唧吧唧咬着羊肉,感叹这只羊好肥,白表哥办事实诚,没有骗他。

    张紫蓝和秧儿也来了,但是两个人都心事重重,尤其张紫蓝,哑姑专门给她捞几片肉,她望着那肉不但不吃,还怔怔地落下了泪。

    “好好的,又哭什么?你们这些大小姐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动不动就爱哭鼻子?就跟我那几个姐姐一样。”柳万嘀咕。

    “好歹吃点吧。”哑姑轻轻劝张紫蓝,“这也算是我们大家相识一场,最后一次聚餐吧。明天你们主仆走吧,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的和调理,还有在慈母塔下日日祈福,张小姐的病已经大好了,可以回去了。我已经为你拟好了以后继续调理的药方,回去慢慢吃,日子长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张紫蓝点头,一边落泪,一边吃起来,就那么伴随着眼泪吃了几口。

    “送走了你们,我们处理完未尽事宜,也会离开的。”哑姑补充。

    “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吗?”张紫蓝忽然问。

    “有。”哑姑点头,人生何处不相逢,只要有缘,总是会再见的。”

    “那就好。”张紫蓝点头,眼神里有深深的依恋。

    忽然墙那边传来声音,是白子琪在大声劝酒:“各位大哥,一定吃好喝好——我们一醉方休。”

    张紫蓝愣住了。

    哑姑轻轻扯她衣袖,“不用担心,赶天黑给长念饱饱喂最后一顿奶。”

    最后一顿奶——一听这话,张紫蓝顿时泪落如雨。

    秧儿搀着她小姐回去了。

    柳万吃得满嘴流油,嘀咕:“官家小姐就是事情多,扭扭捏捏的不说,还动不动哭天抹泪儿的,我们又没惹着她。”(未完待续)

364 夜送

    慈母塔外守卫张紫蓝小姐的护卫们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喝一顿了,那姓白的公子确实出手豪爽,买的好肉好酒,好酒就着好肉,白子琪又特别热情,一个劲儿劝酒,大家高兴,所以喝得特别尽兴。

    等大家酒足饭饱意兴阑珊之后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走出白子琪住的草屋,夜风一吹,护卫们彻底烂醉如泥。

    领头的护卫强撑着不敢倒下,他毕竟是小头目,不管什么情况下,他都得比别人多操一份心,当初张知州派他们出来的时候可是郑重交代过,小姐的安危是第一重要的,小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要这几个护卫的身家性命,还有全家老小,也得跟着吃挂落。

    还好白子琪真够朋友,带着他的仆从小九子,两个人把这些护卫大哥一个一个搀扶着送回屋子,脱了鞋袜抬上床,白子琪抬手拍拍领头护卫的脸颊,“大哥,放心睡,外头有兄弟我呢,我会替你盯着的。”

    领头护卫撑起脖子,直着嗓子说:“我没醉,我怎么能醉呢——白公子你真够朋友——”然后就软软醉倒,鼾声如雷,睡得死了一样。

    白子琪从外头拉上门,径直走向院门,轻轻一拍,门就开了,深儿奉命早在等候。

    白子琪这是第二次来这以后,被正式放进这扇门,“这道门可真不好进啊——”他轻轻感叹。柳万跑过来拉住他的手,“白表哥,路上一定注意安全啊。”

    白子琪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借着月光看他,“咦,感觉你今晚忽然长大了。”

    “那是!”柳万受到表扬很高兴,“臭媳妇说了,她信任我,这件事不隐瞒我,我呢,也得好好听话,她还说我已经长大了,从今晚起得学习做一个大男人。”

    白子琪捏一把他的手,“对,好好听你媳妇的话,以后肯定有出息。”

    哑姑带着兰草、浅儿、长安在张紫蓝门口等着。

    可是张紫蓝主仆迟迟不见动静。

    “小姐,时辰不早了,不能再耽误了。”秧儿轻轻催促。

    “让我再喂几口吧。”张紫蓝怀里抱着孩子,把***按在孩子嘴上,喂孩子吃奶。可长念早就吃饱了,喂进去,他吐出来,再喂进去,他小小的鲜红的舌头又给顶出来。

    “小姐,真的不能再喂了。你看,他都吐奶了。真的吃饱了。”秧儿带着哭腔,伸手来抱孩子。

    “再喂最后几口吧——”张紫蓝忽然伸手,一把推开了秧儿,附身把孩子紧紧搂进怀里,贴在心口上,拿自己的脸贴着孩子的小脸,久久不动,看样子恨不能把自己全身的奶水在这一刻都喂给这孩子。

    外头敲门,声音很轻,但是秧儿听来却是惊心动魄,她扑上来抱住小姐胳膊:“秧儿求你了——”

    张紫蓝埋着头不做声。

    半轮上弦月,早上中天,已经是夜半时分。

    柳万打个哈欠。

    白子琪和哑姑各自慢慢踱步,走到了梨树下面,他在左边的阴影里,她在另一半的树影里。

    他抬头看,她的身上脸上落了一层树影,一张白白的小脸静静看着前方,那里是白塔,月色晕染,那塔身显得越发洁白。

    白子琪看呆了,不敢动,就这么静静站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眼前宛然是一副自然天成的风景画,画面里有白塔,树影,还有穿着古装的女子。那女子衣衫很朴素,一身纯白长衫。乌黑的头发柔顺绵长,披散在娇小单薄的肩头,那乌发后面松松地系着一条白色丝带,黑白相映,越发衬托得一张小脸俏丽可爱。

    这样的女子,拥她小小的身躯入怀,看她轻轻浅浅地笑,听她在耳畔呢喃轻语,和她一生相伴度过,那会是何等的幸福……

    他想得走神。

    哑姑也在望那个树影里的男子。

    他,是那个他,是她深深爱过,但是也深深伤过她的人。可是,又分明不是他。他身上还有一种从前的那个人所没有的气质。她感觉自己被一种熟悉,同时又陌生的气息所吸引,明明心里很恨,却为什么只要看到他的笑,听到他的声音,就情难自禁地被吸引,心里说走,不要理这个人,不要靠近这个人,身子却不想走,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我这是怎么了啊?她轻轻叹息,问自己的心。

    心是迷茫的。

    说不清楚心里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上学的时候测试过心理类型,她是抑郁质,这种性格的人就跟林黛玉一样,有轻微的分裂,尤其在情感方面,太看重真情,哪怕是被伤得千疮百孔,却总是被一种内心的东西所牵引和左右,很难像薛宝钗一样理智而决然,哪怕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愿意舍弃内心那一缕真正的爱。

    他是真爱吗?

    自己需要舍弃吗?

    她苦恼地摇摇头。

    兰草再次敲门,“秧儿姑娘,你们快点——”

    张紫蓝的脸还附在孩子身上。

    秧儿扑通双膝跪地,抱住张紫蓝双膝,“小姐——嫂子,为了孩子,也为了我们,更为了我那死难瞑目的哥哥,你就交给我吧——多拖延一会儿,就多一会儿的危险。”

    张紫蓝猛然抬头,孩子胸前已被她泪水打湿一片,她最后深深看一眼孩子,站了起来,把襁褓塞进秧儿怀里,“走吧,快抱走——不然我就后悔了!”

    秧儿抱紧孩子快跑,踉踉跄跄出门,递给兰草,“走吧,走吧。”

    她自己却再也没有勇气相送,回身咣一声关了门。

    屋子里穿来秧儿压低的哭声。

    “世上最苦是别离啊——”白子琪忽然说道。

    “至亲骨肉之间才会这样吧——除此之外,就难说了——”哑姑轻轻接话。

    白子琪愣了一下,有些为难地笑了,“你呀,时刻不忘敲打我。我要怎么做,怎么说,你才肯放下内心的成见呢?”

    “那不是成见。”哑姑反击,“伤过的情,碎过的心,你觉得还能回到当初吗?”

    “谁说我们要回到当初了?”白子琪毫不犹豫地辩解,“当下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能把握当下呢?好好地珍惜当下,活在当下,才是我们最应该做的。”

    “我没有当下。”哑姑冷冷回答,转身就走,“我们,更不会有。”

    我们,更不会有?

    白子琪目送那倔强的小身影再次走远,他那一直笑嘻嘻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小九子已经备好了马车,兰草抱了孩子就走。

    哑姑等人送出门,看着她上了车,哑姑还是不放心,扶着车门吩咐:“见了杨大娘代我问好,你先不要急着接生出诊了,安安稳稳在杨大娘家坐着照顾好长念,等我这里做好了处理,我们会去看你的。”

    小九子和白子琪坐在车辕上,车轮滚动,载着几个夜行人出发走了。

    “又一次别离啊。”几个人望着马车隐入夜幕深处,再也看不见了,哑姑忽然说。

    进门后,浅儿忽然问:“小奶奶,那张小姐哭得太可怜了,我们要不要去劝劝?”

    哑姑摇头,“算了,有些伤痛,需要当事人自己勇敢面对,自己疗伤,自己痊愈。这样才能想开,看透,早一天明白。别人再怎么劝,都是隔着靴子搔痒痒,作用不大。”

    浅儿点头。

    “那你呢,你说别人的时候总是这么轻松,为什么到了你这里,你总是想不到,也看不开,也走不出来呢?”柳万在身后问,拉住了哑姑一个胳膊,很依恋地抱在怀里。

    哑姑吓了一跳,看月色下的柳万,这小子一向装疯卖傻,说话颠三倒四,今晚忽然冒出这样整齐明白的话,倒是叫她不由得刮目相看。

    “少胡说,我哪里想不开看不透走不出了,我在这世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潇洒的一个人!”

    柳万用鼻子嗤一声,“臭媳妇,你这是肉烂了架子不倒,自己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宁可一个人装着扛着,就是不愿意拿出来给我们这些人分担,你这个人其实挺小心眼的。你是不信任我们对吧?”

    浅儿赶紧拦挡:“万哥儿,不能对小奶奶无理。”

    “叫他说,”哑姑拉一把浅儿,“他真的长大了。我们从此再不能把他当孩子看待。”

    柳万今晚第二次听到有人说他长大了,顿时心里高兴,胆子也大了,口也更无遮拦,黏着哑姑的胳膊,板着小脸,像大人一样严肃,“白表哥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

    浅儿吓得咬指头,赶紧摆手,示意他不要乱说,这可不能乱开玩笑。

    “放心,她不是逼我写了休书吗,她现在是自由身。”柳万答复浅儿。

    哑姑反手抓住他胳膊,瘦拐拐的小胳膊几乎要被抓断,但是他忍着,不哭。嘴里倔强:“他就是喜欢你。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装不知道罢了。其实你也喜欢他。”

    “胡说!”哑姑怒了,喊。

    “我没有胡说!”柳万甩开胳膊,“他为你做的事还少吗?他好好的家里不待着,好日子不过,跑这里来,住在一个破草屋子里,是为了什么?夜夜骑在墙头上是为了什么?撺掇我在墙上挖一个洞干什么?今晚,费那么多周章,陪人喝酒,精心策划,现在又亲自连夜驾车送人去梁燕,他难道是吃饱了没事闹着玩?都是为了你。他喜欢你!”

    他忽然靠近,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哑姑:“你为什么要骗自己的心?你一直都在骗你自己对不对?你敢摸着你的心口窝说你不喜欢他?那你夜里醒着,翻来覆去长叹短吁是为了什么?”

    “你们都以为我傻,其实我不傻,我比你们谁都聪明!我比你们谁都看得明白!”

    柳万一口气说完,蹬蹬蹬跑进屋去了。

    剩下哑姑傻在原地,愣愣发呆,柳万是孩子,但忽然说出的话不是孩子话,旁观者清,再说那孩子心思要比一般人细腻敏感,难道他真的看出了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心事?

    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哑姑望着地上的影子,孤零零一个小身影,那是自己,她痴痴看着。此刻,那个总是笑嘻嘻的人,正依靠在车辕旁,顶着夜风,熬着瞌睡,在车轮滚滚中赶路。

    细想起来,他为自己做的,确实不少了。

    我啊我,这是怎么啦,怎么越活越没主意了,反倒要一个孩子来点醒?

    她苦恼地摇摇头,踏着月光进门。(未完待续)

365 朝会

    朝堂之上,每周一次的大朝会如期进行。

    最近气氛一直不正常,尤其大朝会的时候,从端茶倒水的内侍到列班而立的高官,都提着一颗心,惴惴不安地盼着这朝会不要吵起来,皇帝不要大发雷霆。

    因为每次这样,都会连带一些不相干的人受累,甚至受罚,更甚者,会搭上性命。

    一次,皇帝被袁右相气青了脸,憋着一口气伸手拽自己的衣领口,偏偏那领口盘扣扣得十分整齐严密,他不顾朝堂上帝王的礼仪,抓着领子使劲扯,绷断了几颗盘扣,松开了领子,喘着气大喊:“把今晨伺候朕穿衣的内侍拉去杖毙,怎么伺候的,系这么紧是要勒死朕吗?”

    很快,门外传来杖落的声音。

    不等那内侍咽气,他忽然又喊,“这件龙袍谁绣的,织造司对吧,传令下去,所有参与制作这件龙袍的秀女全部处死——狗奴才,叫你们不尽心!”

    满朝文武大臣吓白了脸。

    这样的事情还有好多,皇帝心情不畅,不仅仅处罚内廷人员,还有官员,还有下面的办事人员,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忽然会想到哪件事,会揪住哪件事的辫子,然后就是一鞭子抽过去,牵扯一大片,杀的杀,抄的抄,流放的流放,闹得上上下下鸡犬不宁心惊胆战日夜不安。

    今天又是朝会。内侍们目送皇帝步入大殿,然后大家默默祈祷今天顺利,君臣不要起争执,正禧皇帝不要忽然发火,大家的脑袋还在这脖子上多留一天。

    但是,有些事是必须面对的个,根本没法绕。

    这一周今天尹左相有病告假,明天袁右相头疼发作,后天皇帝本人宣布免朝,三三五五耽搁下来,这每周一次的大朝会成为解决重大事情的重要机会。

    正禧皇帝刚在龙椅上坐端正,就有最新战讯上呈:“摩罗大军依旧滞留五胜关前后,形成围关之势,对周围村镇劫掠烧杀,但没有大范围动向。”

    正禧点了点头,“摩罗军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打探清楚了吗?”

    “兵府先后四次派出密探,除了前次的疫情之说,至今没有更准确的消息送回。”

    “都是一帮饭桶。”正禧皇帝有些气恼。

    还好,没有再做追究。

    “五胜关还是没有消息?”

    “回禀陛下,摩罗大军在五胜关正、左、右三门之外驻扎,形成半包围形势。如今形势严峻,我们的消息送不进去,关内也没有消息送出。”

    “如此说来,五胜关如今把守队伍是敌是我,依旧难以明确?”

    “……”

    正禧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大殿内一片沉默。

    战局不利,要不是摩罗大军自己出了问题,说不定现在已经打进关内,直捣西南大营,然后就是京都,那么此刻,他们君臣的皇位、官位还能稳坐如今?

    现在,摩罗大军原地休整,按兵不动,东凉这边却陷入了更加混乱的局面,争论多日,还是没有拿出更为明确有效的御敌之策。

    “难道我们现在只能坐等摩罗缓过起来,再次发起进攻?”皇帝问,目光炯炯,看着每一个臣子。

    这时候袁凌云站出来了,笼着袖子,一副老态,发生战乱这些日子以来,他明显苍老了,别的不说,仅仅是帮着皇帝看那雪片一样飞来的奏折,也够累的,还有每天和尹左相的争吵,那也是十分消耗精力的。

    袁凌云开口:“启禀陛下,臣赞同陛下观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如今摩罗国出现状况导致攻势滞缓,是上苍眷顾我东凉,所以臣以为,我们要趁这宝贵机会调整军事力量,迅速开赴前线,主动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把摩罗贼子赶出东凉国。”

    “启禀陛下,臣也完全赞同。西南大营完全有能力自己做好调整,只是需要补充部分兵力。”尹左相也站了出来。

    袁凌云瞅一眼尹左相,“臣以为西南大营早就是一盘散沙,摩罗进犯这些日子以来,西南大营都做什么了?除了日夜内耗,做出了那些有效的援助和抵抗?所以,当务之急是重整西南大营,树我东凉雄风。”

    尹相国踏进一步,忍着怒气:“袁右相的意思,那就是西南大营得换人了?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袁凌云冷笑,只回答一个字:“有。”

    其实这个人选,早在那夜皇帝在静斋内召见左右相国之时,袁凌云就提了出来。

    但现在换了场合,现在面对的是满朝文武。

    “谁?”尹左相不死心,进一步追问。他就是要明知故问。

    袁凌云冲殿上抱拳:“陛下心中自有圣裁。轮不到我等多费口舌。”

    正禧皇帝沉吟,手指在纯金打造的龙椅扶手上轻轻叩动。

    袁凌云和二世皇帝相处多年,自然知道这位天子的心事,他不再犹豫,忽然跪倒,“陛下,国难当头,当由能者来挑大梁!如今罗简如何,大家有目共睹,战火燃起以来,足足在我东凉大地上蔓延小半年,西南大营抵抗无效,西南大营首领必须得换,刻不容缓!如今能统领西南、京中两营人马的人选,唯有京中大营李度念。”

    尹左相跟着跪倒:“陛下,罗简忠心一片,苍天可鉴,战局迟迟不能扭转,责任不全在于罗简决策不力指挥不当,一来摩罗国此次进攻属于蓄谋已久,二来,西南大营兵丁成分复杂,军心不齐,一时之间很难齐心协力一心退敌,罗简自己也有委屈——”

    这话又绕到那夜静斋内争论的老路子上去了。

    正禧皇帝气得眼睛冒火。

    说到底,都是怕动自己的下属势力,却不惜拿国家利益来做筹码。

    袁凌云磕头,喊:“陛下,当断即断,再这么拖延下去,对我东凉国大大不利。如今局势表面看去一时安稳,但实际上危机四伏,万一荒水、白沙、青尼、摩罗等过串通一气同时发难,真到那时,我东凉首尾难顾,四面受敌,可真是距离亡国不远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文武大臣齐刷刷跪地。

    “袁凌云!”尹左相大喝,“你敢,这样出语诅咒我东凉国运?你是何居心?我东凉二世春秋鼎盛,英明国人,治国有方,连上天都频频眷顾,连年风调雨顺,可谓是举国黎民百姓安居乐业——陛下陛下,老臣恳请陛下做主,将这妖言惑众满口胡话的老东西拉出去处死!”

    正禧皇帝冷冷看着。

    他想起父皇活着时候,一次他们父子俩翻看前朝理政笔记,看到了一次朝会的记录。皇帝年幼,左右相主持国政,为一件事,左右相争得不可开交,最后交由皇帝裁决。小皇帝听得稀里糊涂,最后被逼哭了,哭着喊“朕也不知道你们谁对谁错,听上去你们都对——又好像都错——”

    现在这一幕也正在自己的朝会上演,如果闭上眼听,这两位相国的话,好像都没有错,都振振有词,都拿出一副为国为民忧患满腹的姿态,似乎都是为国可以赴死的忠臣。

    他心里不停地冷笑,觉得寒心,国难当头,还为自己小圈子的利益紧紧抱着不丢,这就是忠臣,这就是公心!

    尹左相一心护着罗简,居心明确。

    他看不清楚的是袁右相,他终于当众抛出李度念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终于装不住了,扮演铁面清官这些年,终于露出尾巴了?那么下一步,会不会就是白峰?(未完待续)

366 波折

    静立皇帝身旁伺候的是一名小内侍,他看到陛下额角的青筋在突突跳荡。

    内侍的腿肚子都软了,他知道陛下心里的怒气蓄积到了最大限度,这是危险的信号,真不知道下一刻,哪个倒霉蛋又要为此而命丧黄泉。

    正禧皇帝终于喊道:“宣李度念来见。”

    难道这回要找李度念的麻烦?

    内侍一颗心终于落地了,不管死的是谁,只要这人选有了着落,那么今天这朝会上陛下的怒气都有了发泄口。那么接下来,他们这些人就又可以过一周安稳日子了。

    李度念来了。

    长跪,磕头,恭恭敬敬地回复:“陛下,让小将统领两营?小将惶恐,这副担子小将难以承担。”

    全场寂静。

    只有内侍的心在自己腔子里噗嗤噗嗤跳荡,难道不杀李度念?那,陛下这口气要在哪里发泄?他悄悄抬手摸了摸自己后脖子,这不知道这颗头能在这腔子上寄存多久呀——都是该死的战乱,快点结束吧——

    正禧皇帝有些意外,好看的丹凤眼望着李度念,“那,依你看来,什么人可以胜任?”

    满场再次寂静,鸦雀无声。

    李度念却不慌,磕头,“罗简。西南大营的罗简都监。”

    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尹左相首先站了起来,深深看一眼李度念,“陛下,李度念都监年轻有为,心胸宽大,实在是可造之材,可惜缺少边陲历练资历——”

    他这是第一次当众夸李度念。

    一直对白峰旧部抱有成见的他,忽然感觉李度念变得懂事了。

    所以他赶紧压着李度念的话往上踩,看似在夸李度念,其实谁都听得出来,一句缺少资历,就把李度念给否决了。

    眼前争论的美差,非罗简无人可以担任。

    袁凌云抬头看李度念,眼神复杂,似乎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苦苦推荐的人选在这紧要关头不但自己退缩,还把跟自己敌对的人推到了前面。

    他应该知道自己这些日子苦苦坚持的事,就这么输了,那些心血全白费了。

    他有些艰难地从青砖铺就的大殿地上爬起,再看一眼李度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默默退回自己的位置。

    满堂文武百官顿时互相偷看,交换目光,用无声的方式表达着惊讶、喜悦、愤怒,或者更多的心情。

    尹左相知道局势完全倒到了自己这边。

    他心里一阵狂喜,但是必须压着,不要外露,多年为臣,早就练成了老狐狸,早修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但是打铁必须趁热,他清清嗓子,再次上奏:“陛下,老臣以为,罗简统领两营,须得名正言顺,只有这样才利于他更好领导全军,为我东凉出征上阵,杀敌为国。”

    正禧皇帝不动声色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硝烟的风云变幻,他眉头一挑,“爱卿看来,朝廷须得给罗简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皇帝终于问到了正题。

    所有人心中明镜一样,尹左相苦苦相争的事情,可算是要有眉目了。

    尹左相已经是位极人臣,把文官做到了最高,现在如果那枚大印落到罗简手里,尹左相和罗大帅的联手,将达到东凉朝野文武最高权臣的势力巅峰。

    以后还有袁凌云的好日子过吗,肯定没有。

    左相势力范围的众人顿时窃喜。

    平时保持中立的那些人,顿时有人后悔,懊恼自己没有及早做出选择,没有站到尹左相的队伍里去。

    尹左相郑重再跪,“陛下,要罗简军令如山,指挥得力,非得帅印加身不可。臣恳请,陛下封帅。”

    果然,如此。

    满堂骚动,一股兴奋在迅速传播。

    哗啦啦,跪下了一大片,齐刷刷磕头,“恳请陛下授印。”

    须臾之间,尹左相的势力范围,这就扩大到了平时的双倍。

    皇帝回头,看小内侍,“那枚帅印,收在哪里?”

    小内侍赶紧跪下,磕头如捣蒜,帅印不由内侍管理,陛下难度忘了,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他实在猜不透。

    小内侍猜不透,不代表别人猜不透。

    皇帝虽然贵为天子,但是被他的臣子们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看来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众人目光炯炯,等着正禧皇帝宣布封帅。

    这时候一个人再次磕头,声音洪亮,“陛下,小将有比罗简更合适的人选推荐。”

    小内侍愣了,而皇帝的目光也正在愣愣盯着李度念看。

    此情此景,小内侍知道皇帝的危局解了。自己的也解了,他赶紧爬起来躲到一边,悄悄擦着满脸的汗。

    这个解局人,就是将棋局推入死局的李度念。

    李度念好看的眼里精光闪闪,一脸光明磊落,“陛下,小将以为,要彻底荡平摩罗,震慑南边青尼,安定北边荒水、西北白沙,还东凉国一个长久平安昌盛之世,非得当年的白老将军白峰出面不可。”

    白峰?

    白峰。

    这个曾经不断出现在一世皇帝的朝堂和后庭之内的名字,后来又出现在二世的理政之日,再后来忽然消失,像暗风一样在私下里流传,再后来就彻底消失了。小内侍进宫迟,所以几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有些好奇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殿下两班文武,顿时面面相觑。

    袁凌云首先出班:“陛下,不可,此人万万不可。”

    这话再一次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震撼效果甚至比李度念推荐白峰还得来强烈。

    李度念推荐白峰,初看有些意外,细想还是能够理解,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李度念和白峰的旧有关系。

    但是袁凌云反对白峰,却大大地不合常理。

    尹左相本来对李度念的反复无比恼怒,正要寻找反驳的说辞,没想到袁凌云来了这一出。

    只能先看看这老东西又要拿出什么歪理邪说来糊弄陛下。

    正禧皇帝比尹左相更吃惊。

    就在刚才,李度念说出推荐的人选,他心里起了几个波浪。第一反应是,李度念和白峰,这对昔日的大帅和麾下小将,果然情义深重,至今难忘。平时深藏不露,到了紧要关头,李度念果然露出了真实面目。

    他眯起眼睛悄然观察,发现李度念那年轻的面庞始终望着自己,目光清亮,整个神态十分坦然,一点不像心存私念的人。

    皇帝不由得疑惑了,难道李度念真的只是出于公心,不存私念?不是拉帮结派?难道自己错怪人了?

    袁凌云呈词:“老臣反对白峰,自有老臣的理由。不信陛下可以请大家看看老臣昨夜接到的密折。”

    双手果然奉上一本折子。

    小内侍弯腰来接折子。

    折子一脱手,袁凌云紧跟着说道:“据老臣这些年暗派的专线观察监督,那白峰自从回归乡里之后,萎靡不振,不思进取,不联络昔年旧部,不和官府迎来送往,不为自己儿子孙子谋求前程,不为自己亲戚朋友出面谋取利益,不关心国家大事,只知每日粗茶淡饭粗布衣衫,过着最最普通平凡的乡野老汉生活。

    在老臣看来,这不该是一个昔年东凉国叱咤风云的元帅该过的日子,他应该占地千倾,豢养家奴无数,妻妾成群,独霸一方,干预官府,至少做清州府地面的一名乡绅。”

    袁凌云越说调门越高,最后单瘦的脖子高高撑起,老脸通红,一副和人吵架的驾驶。

    不少人为之动容。

    正禧皇帝的脸上也终于露出惭愧之色。

    那折子是清州府每月必送的密折,一开始由皇帝亲自拆看,后来他看到年年月月都是一个内容,实在没有什么有用价值,所以干脆都推给了袁凌云。

    那上头的内容只有几个字:安分度日,只做良民。

    折子在朝臣们手里传看,每个人都看到了那八个字。

    折子出自清州知州之手。

    对今天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来说,一个地方的知州,只是小小人物一个,而白峰的功过由一个跟双方势力都无关的底层小人物来说,自然是最可信的,也是公正的。

    正禧皇帝忽然有种豁然的感觉,他缓缓咳嗽,“这件事不用再争了,朕决心已下,重新启用白峰。”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但是,帝王一言,金口玉言,没人敢再说个不字。

    大朝会终于落下帷幕。(未完待续)

367 三拜

    慈母塔小院外的屋门口,啪啪的拍门声惊醒了酣睡中的护卫们。

    他们从宿醉中睁开眼,领队首先跳起来往门口扑,发生什么事了?

    是不是小姐出什么事了?

    门口俏生生立着那个经常跟他们打交道的小丫头,深儿。

    深儿身后是秧儿。护卫们自然认得他们家小姐的贴身侍婢。

    “发生什么事了?小姐有什么吩咐?”领队忙乱地掩饰着自己的宿醉刚醒和还没梳洗的狼狈模样,慌慌张张的问。

    他第一感觉是小姐肯定出什么事儿了,不然秧儿姑娘不会亲自来找他。

    完了完了,都怪他们嘴馋,贪酒误事,而且是酩酊大醉。

    秧儿轻轻施礼:“护卫大哥,里头有事请你进去。”

    里头有事?

    领队心里越发忐忑,偷看秧儿面色,小丫头面色平静,看不出悲喜。应该是小姐没事吧,如果小姐真出了事,秧儿肯定已经哭得不成样子。那就是小姐得知了自己带头喝酒的事,要当面斥责惩罚?

    罚就罚吧,只要小姐没事就好。

    领队稳稳神,跟上两个小丫环进门。

    自从住在这里,他们这些大男人就从来没有踏进这扇门一步的机会。

    秧儿带路,一直把领队带到了张小姐门口。

    “小姐有话跟你说。”说完秧儿进去了。

    领队收住脚步,腰恨不能弯成一只大虾,心里说究竟啥事,小姐的病严重了需要交代后事?那也不应该跟自己交代呀——难道真是要追究昨夜喝酒的事,可她深居院里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那姓白的走漏了消息?姓白的看着挺靠谱一样人呀,竟然是个长舌男?

    “让进来吧。”一个女子的声音说。

    领队听得出,这是那个哑姑。

    “你说进来,那就让进来吧。”是一个陌生声音。

    领队低头弯腰,亦步亦趋慢慢进屋。然后慢慢抬头,先看到了哑姑,这姑娘据说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童养媳妇,不过终究是穷人家出来的,所以经常抛头露面,他们看到她不是稀罕事。

    稀罕的是,他看到了自己家的张紫蓝小姐。当然,他是第一次见,但是这屋里除了哑姑,秧儿,没有第三个人,那这个人必定是张知州的女儿了。

    张小姐平时在知州府里过的是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的日子,所以他们这些低等护卫根本没时间见到。

    就连几月前奉了张知州大人命令护送小姐一路赶往忘世塔并且再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守卫小姐的安全,但是他们这些人从来都没有亲眼见到小姐真面目的福气。

    想不到今天见了。

    小姐自然很有小姐的模样,长得好看,穿戴也好看,真是亭亭玉立。

    领队匆匆扫一眼就低下了头,他不敢直视。

    “这是二百两银子,你拿去和弟兄们分了吧,这些日子跟着我出来,受苦了。”小姐说,小姐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一听就是从小家教很好的女子。

    领队赶紧接了。

    “回去准备吧,经过这些日子在忘世塔早晚祈祷,再加上我精心调理,如今你家小姐的病好了,可以回去了。”哑姑说。

    领队惊讶得差点银子脱手,他不由得再次抬头看小姐,确实,小姐看上去面色泛着微微的红润,头发乌黑,身形不肥不瘦,一看就是一个健康人。

    原来小姐真的好了!

    “最好是今天就出发吧,出来这些日子,爹娘肯定想我了。我想马上启程回去。”张紫蓝轻轻说道。

    领队告退,一溜风跑出院子,直奔他们住的小屋。

    “好了好了——我们小姐好了——”领队欢叫着冲进门,哗啦,一锭银子丢给一个弟兄,哗啦另一锭抛进另一个人的怀里。

    二百两银子很快分完,五个人每人四十两。

    白花花四十两纹银,也算不少了。

    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护卫捧着银子有些傻眼,干脆放进嘴里用牙咬,咯嘣,咬出一道白印。

    “是真的?!”

    弟兄们欢叫。

    银子是真的,小姐的病痊愈了也是真的。

    这么说来,他们住在这离家很远的地方,提心吊胆做护卫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可算是结束了啊,这段日子在这里日子太枯燥了。

    大家迅速拾掇东西,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好拾掇的,也就一点私人用品。很快便已经各自打了个小包袱,头领喂马套车,不出一个时辰,大家就等在忘世塔小院大门口了。

    大门开了,走出张紫蓝,张紫蓝穿一件浅白的棉布衣衫,左胸口别一朵小小的红花。长发也只是简单的发髻,只在左鬓边点缀着一排翠绿色螺钿,脸上未施脂粉,显得唇红齿白,本色素净。

    众护卫只是偷偷扫一眼,哪里敢仔细看小姐容颜长相,但是大家心里更踏实了,小姐确实看上去是一个健健康康的人,看不出有半点病象。

    想到来的时候,马车里载着一个病怏怏的,据说病入膏肓的小姐,现在护送一个活色生香的小姐回去,护卫们心里那个高兴,互相交换喜悦的眼神,这一趟回去张大人肯定高兴,一高兴肯定有赏钱。想到这些每一张脸上顿时洋溢起欢快的笑容。

    有一个人很不高兴。就是柳万。他嘴巴高高撅着,眉角耷拉,一副无精打采如丧考妣的衰样。

    “媳妇媳妇,你就带上我嘛——保准听话,保准不乱动,保准不影响你和张小姐的心情——”他像个跟屁虫一样黏糊着哑姑。忽然抬脚,要脱鞋,“我知道张小姐车里香喷喷的,你担心我会弄脏香车?不会的——你闻闻嘛,人家脚丫子不臭,昨夜睡前洗的,还有这头发,也是前儿才洗的!”

    说着真的弯下腰扒鞋。

    “你敢!”哑姑喝,伸手揪住柳万后衣领子,扯得蹬蹬蹬后退。

    “谋杀亲夫啦——救命啊——”柳万夸张地大喊大叫。

    看得几位护卫目瞪口呆。

    这据说是灵州府出来的富户的公子哥儿跟他媳妇,小夫妻怎么这么有意思呢,当这么多人的面就敢如此打情骂俏?也太没规矩了吧!

    最小的护卫忍不住吃吃笑。

    不过他们的领队没笑,回头冲身后的护卫瞪眼,“有什么好奇怪的?别小看了这小娘子,小小年纪本事可强着呢,我们小姐就是她调治好的。”

    这是事实,护卫们顿时噤声。

    哑姑伸手摸着柳万的脸,“好好听浅儿的话,不许捣乱,不许登高趴低,注意安全,我很快就回来。”

    “还有‘杀人放火’呢,许不许我干?”柳万顶嘴。

    哑姑不理他,拉着张紫蓝往塔下走去。

    深儿早拿着备好的香火,两个人进了塔,在一张木桌前的香炉里插了香,哑姑却不拜,张紫蓝倒是很用心,恭恭敬敬跪下去拜了三拜,双手合十说道:“这里一没有佛家的如来观音,二没有道家的玉皇老子,我张紫蓝今日所拜,一不是神,二不是仙。此三拜,拜的是这人世间的一位好姐妹,她在我最走投无路死路一条的时候帮了我,还有这些日子的亲自陪伴,我们母子两人的命都是她救的。

    这样的大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这一去,山高路远,也许再也不能常见,心里的话语也不能跟第三个人诉说,只能借助这座白塔,略略表一表小女子内心的诚愿,愿妹妹一生平安快乐,夫妻和顺,活得幸福。”

    轻轻低语,盈盈跪拜。

    哑姑静悄悄立在身后听着。

    当听到她说祝愿自己夫妻和顺,平安快乐,心里竟然涌上一抹伤感,这些平凡人间的幸福,自己究竟能不能得到呢,她觉得有些缥缈。

    张紫蓝拜完出门,回头深深看一眼高高耸立的塔,嘴角含着一抹凄苦的笑,这里留下了她人生中最难忘的记忆,这辈子都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再来这里,她想把它的影子深深地铭刻在自己的内心。

    陪着张紫蓝回去的,除了秧儿,哑姑也一起走。

    柳万看着哑姑真的不带自己,她自己钻进了张紫蓝的马车,连头都没回一下就要走,他扑上去拽住车帮,“臭婆娘,真狠心!希望你在梁州街头碰上四姐,被她抓住卖掉!最好卖进人窝里去!”

    听到四小姐和人窝,深儿也扑上来抱住哑姑胳膊,“小奶奶,你千万千万不能去啊,四小姐可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

    哑姑若有所思地看着车外相送的人,深儿浅儿长安和柳万,还有一个白子琪,她目光在众人脸上看一圈,眉眼低顺,浅浅地笑了,“我会平安归来的——放心吧。”

    娇嫩的双唇间吐出最后三个字时,终于目光抬头,似有似无地看了一眼白子琪。

    马车载着三个女孩子走远了。

    白子琪望着马车腾起的尘埃发呆。

    柳万把院门大大地打开,“白表哥,这回你就大大方方进来玩吧,可恶的护卫们撤了,臭婆娘也不在家,这院子里就是我说了算,你想进来玩多久都可以!”

    小九子也跟着进来,深儿要锄菜地里的草,那小九子凑上去帮忙,很快两个人就熟稔了,有说有笑的。

    白子琪却不进屋,向着白塔走去。

    柳万蹬蹬蹬跟在他身后,小屁虫一样献着殷勤:“这塔原来只能上到七层,现在可好了,被臭婆娘找人修好了,能一直爬到最顶端去。白表哥你不知道,那个臭婆娘可有本事了,修理塔梯的钱可都是她从张小姐老爹那里骗来的,一万两银子呐,根本没花完,可是她吝皮,连带我去梁州街大吃一顿都不愿意!真不知道她攒着钱做什么?难道是给自己买嫁妆?”

    白子琪被这话逗笑了,摸着柳万的头,“她是你媳妇,她攒的钱自然都是你们两口子的,她人都是你的了,难道她以后买嫁妆还能嫁给别人?”

    柳万摇头,神情有些古怪,两眼亮灿灿盯住白子琪看。

    白子琪觉得不自在,心里也有些虚,故意装作没事:“看什么,不认识了?”

    柳万嘴一撇:“真假!你和她,你们都太假了。明明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为什么总是不承认呢,还装作没事人一样。我真是看不下去了。你还要我怎么做,我把休书都写了,她已经不是我媳妇了。”

    柳万显得很委屈,就像费尽心思做了好事却得不到肯定的孩子。

    白子琪被说破心事,顿时有些羞愧。

    但是他不得不正眼好好地重新打量这孩子,这孩子在他印象里,一直病病歪歪疯疯癫癫的,也就是个被羊癫疯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小屁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透彻了?

    柳万却不逼迫白子琪再承认什么,他只顾顺着楼梯往高处爬去。

    还不容易臭婆娘不在,他可以好好玩了,但是身后很快就传来浅儿的喊声,“万哥儿,你慢点——小心滑倒——你等等奴婢!小奶奶不许你一个人去那么高的地方你忘了——”

    柳万回头给白子琪吐舌头,一脸苦恼,“唉,没办法,作为一个男人,妻妾成群就是这样,不自由啊——”

    这回白子琪笑了,笑得脸抽筋。(未完待续)

368 帝心

    夜深了。

    勤政殿内,时光在御书案一角的沙漏里一刻不停地流淌。

    刘长欢屏息静气静静跪在书案前,双手里抱满了纸盒,盒子里密密麻麻载着厚厚一摞子密折。

    “都在这里了?”皇帝问。

    皇帝不抬头,目光在手里的折子上飞快游走。

    “都在这里了陛下,清州府秘密专折这些年都是分开藏的。一年装一个盒子。奴才分多次把柜子里的盒子都搬来了。”

    正禧皇帝加快了速度,哗啦哗啦翻阅,每一张折子打开都匆匆扫一眼,上头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他也早都看过,这些年没事玩味这些折子上的内容,已经不自觉地成为他一个没事消磨时间的乐子。

    但是现在他很烦躁,心情低劣,看到每一个字都很烦。

    但是他必须看,他逼着自己看,似乎今天朝堂上脱口而出的那个决定,是一块石头横在他心里,他需要从这种翻阅陈年旧折的过程里抵消掉内心的悔恨,或者说,他需要为自己下一步的反悔寻找一个有力的证据。

    以前的折子内容比较详细,但是琐碎无聊,每一张上头写的无非就是白峰家这个月买了多少柴米油盐,那个月扯了多少布匹做衣裳,又一个月家里熬药了,据说给白峰儿子怀孕困难的小妾买的草药,再下一个月,报告说白峰对孙子很溺爱,成天逼着孩子念书,还拿板子打屁股了,孩子的娘心疼孩子看着只抹眼泪……

    皇帝看完一个丢开一个,再换一个。

    一个折子里写道:“入冬了,清州府寒流来得早,白府生了炭火,白峰斥责儿子败家,还没有数九寒天就生炉火,太浪费奢靡了。”

    这也叫奢靡?

    正禧皇嘴角上翘,笑了。

    在抓起一个折子,上头的内容倒是有点价值,这样写道:“有行伍打扮四人从远处骑马而来,要见白峰,白峰拒之门外。来人在门外苦缠三日,无果而返。”

    这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也是高居京城之内的帝王想看到的。

    可惜这样的内容实在太少。

    再抓起一个折子,看着看着,皇帝哈哈大笑,“都是些什么鸡零狗碎乱七八糟!清州府前知州王大海真是长了一副猪脑子,这些也值得郑重其事地写进密折还专程送进京来?”

    骂着,将折子砸向地面。

    刘长欢膝行过去捡起折子。

    “你来念念——”皇帝命令。

    刘长欢真的就打开往下念。

    一个老公鸭嗓子一字一字念着:“白峰儿子白玉麟,三月初五跟友人外出喝酒,微醉,一起去**买醉。和翠花楼雏妓小凤儿缠绵难舍,遂许愿为此女赎身,娶回家中做妾。白玉麟回到家中,妻妾一心,集体大闹,集体抗议娶一风尘女子进家。此事以妻子白陈氏出面托人牙子买一个十六岁女孩进门收房,白玉麟向妻妾们起誓,从此再不踏进翠花楼,收尾。”

    合上折子,刘长欢抬脸看皇帝。

    皇帝忽然翻起身问:“你为什么不笑?朕肚子都要笑破了——王大海这王八蛋别的本事没有,钻人家墙角打探这类小道消息倒是很细致啊——”

    刘长欢的老脸有些艰难地扯了扯,他老了,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其实挺恐怖。

    皇帝再翻看,到了新一任知州上任,折子内容简单明了,几乎千篇一律,只有几个字,“如旧。安分度日,只做良民。”

    如旧,如旧,如旧……安分度日,不见和旧部联络,少和外界来往,不惹是生非,只留一个小小的练武场,说是为了舒活筋骨……

    皇帝忽然烦躁,双手在案几上狠狠抹过,折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吓得门口侍立的小内侍身子轻轻打个哆嗦。

    刘长欢磕头,“陛下,既然不好看,咱就不看了,早点安置吧,这么熬着您的身子骨可怎么吃得消?”

    皇帝揉揉发昏的双眼,低头看案下,那个跪着的内侍,红衣白裤,红衣鲜艳,白裤洁白,但是鬓边的头发赫然露出一束束白色来。再看他的脸,也布满了细密的皱纹。

    刘长欢竟然也有了老态?

    他笑了:“老刘,你多大年纪了?”

    老内侍敏感地打个哆嗦,赶紧磕头:“陛下,老奴五十有四。”

    “五十四,那也不小了啊——当年先皇薨逝之时,也才五十九岁。五十四和五十九,相差能有多少呢——”皇帝喃喃。

    刘长欢忐忑着,小心翼翼问道:“奴才哪能敢跟先皇相提并论,再说奴才们卑贱如草,不值得陛下关怀——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心血来潮忽然要问这个?”

    皇帝却答非所问:“五十四岁的人,你觉得自己和年轻那会儿相比,有什么变化吗?”

    变化?刘长欢摸不着头脑了。

    “你的心态,你的精神头儿,换句话说,就是你觉得你现在心里还有什么野心吗?就是年轻那会儿想要去做的事情,现在还会拼命去做吗?”

    刘长欢想了想,摇头:“老奴多谢陛下对老奴的疼爱,这些年一直没有换老奴回去休息,能一直侍奉陛下是老奴的福分。但是说实话,老奴确越来越觉得年迈力衰,做不好事情了。有些事连想想的心力都没有了。老奴如今只盼着陛下您身体健健康康的,咱东凉国平安稳定,大家都过太平日子。别的嘛,再也不想了,觉得那就是梦,想了没用,还不如不想了。”

    刘长欢一脸诚恳。

    正禧皇帝沉思,“是梦,不想了——那么老刘,您来告诉朕,一个就要奔七十岁的人,他还还会怀揣野心吗?”

    刘长欢不笨,知道皇帝指的是谁。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会。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到那个年纪,已经是上苍的恩外眷顾了,要是老奴能活那么大年岁,一定每天好好晒晒太阳,养养花儿,想吃什么吃上几口,想睡了多睡一会儿,别的嘛,真的就不想了。也实在没有精力想了。”

    听完这话,正禧皇帝脸上的疲倦慢慢散开,笑了。

    好像拿定了什么主意。

    刘长欢看在眼里,心里感慨,做帝王难呐,人人都只看着这把龙椅金碧辉煌,却不知道要在这上头坐稳坐好,要付出多少世人难以知道的煎熬。

    皇帝盯着刘长欢,忽然问:“你既然都这么大年岁了,为何还穿着红衣白裤?不觉得滑稽难看吗?”

    刘长欢摸不着头脑了,怔怔看着龙椅上歪坐的皇帝。

    皇帝眼神流转,露出少见的温和。

    刘长欢不那么紧张了,“穿了这些年,早习惯了,老奴自己不觉得难看。”

    但是皇帝抬手:“起来吧,那些活儿叫年轻人去干。你呀,有些事朕忘了,你自己怎么从来不主动念叨念叨呢——明早朕就告诉内侍府,你升任总管事吧。苦了一辈子,也该轻松轻松了。”

    喜讯来得太突然,刘长欢差点被砸晕,他跪在地上咣咣咣磕头。(未完待续)

369 缜密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知州派出的护卫们看到小姐痊愈,自己也终于能结束在忘世塔外日夜做安全护卫的苦差,这就回去了,一个个心里高兴,精神头就特别足,快马加鞭,疾驰而行,要不是怕颠着车里娇贵的小姐,真是恨不能从僻远的山茅子飞回到到繁华的梁州州城去。

    “慢点——慢点——小姐久病刚好,身子骨娇着呐,磕着颠着可怎么好——以为小姐像你们一个个皮粗肉糙的呐——”领队骑在马上,那马总是要比马车跑得快,领队只能走一会儿又折回来,绕着马车走一圈,指责驾车的人太快,但是骂完了他自己又马蹄哒哒跑到前头去了。

    哑姑掀开一点帘子看外面,被这情景逗笑了。

    张小姐不笑,蜷着身子,伸手在衣襟下轻轻揉,一脸痛楚。

    秧儿时刻关注着她家小姐,注意到这动作顿时担心,“痛得厉害是不是?”

    张紫蓝点头,“越来越痛了,感觉要涨破。”

    哑姑打量,看到张紫蓝的胸部高高凸起一对山包,简直要把衣服给撑破跳出来。她知道那是奶*水太多了,自孩子送走后过了一夜又这半天,确实攒下了太多的奶*水。

    “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不会涨出病来吧?”秧儿噙着眼泪发愁。

    哑姑从衣兜里摸,摸出一个瓷瓶,递到眼前,“停奶药,昨夜为配这个,有人可是少睡了两个时辰。”

    张紫蓝接了,打开看,小药丸,一粒一粒团得圆溜溜的,她赶紧取一粒放进嘴里。

    然后把药瓶捏在手心里,那手伸过来抓住哑姑一只手,紧紧捏着,声音轻轻地说道:“谢谢你,想得真周到。可是——”她眼神可怜巴巴看着哑姑,“我都胀痛成了这样,长念会不会很饿?不知道兰草能不能给他找到可以喂奶的乳母?还有,他肯定认生,宁可饿着也不吃别人的奶,那可就遭罪了——”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像决堤的闸门开了,扑簌簌淌,“我好想他,不知道这辈子真的还能再见吗?以后见了面,他还认得我吗?”

    说的都是傻话,鸡蛋上不长毛的废话!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这完全就是要害死人的节奏!

    哑姑暗暗生气。

    有气也不能发泄,不是时候。

    她伸手压在自己嘴唇上,示意张紫蓝主仆快嘘声。

    张紫蓝瞄一眼车厢前头,虽然里外是隔开的,但那只是一道薄薄的木板,她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吓得脸苍白,不吭声了。

    哑姑倒是从容,伸手过去捏紧张紫蓝的手,小小的身子靠在她身上,轻轻一字一句地耳语:“请你记住我现在的说的每一个字。回去以后,踏实过安稳日子,记着你是大小姐,是千金之躯,是名门闺秀,你这趟出来只是治病祈福,我的医术不赖,但是那忘世塔更灵验,你的病大半是这白塔的神灵保佑才好起来的。所以,回去以后撺掇你爹把这事儿宣扬出去,宣扬得越玄乎,对你的名誉越有好处。

    还有,以后的日子很长,你得一步一步去走,没人可以帮你,我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了,就连秧儿,也得离开。尤其秧儿,你以后不要经常联系,免得漏了风声。

    你也大了,以后你爹娘肯定让你出嫁,你要面对你的婆家,你的夫婿,还得为他生养儿女,所以,你得尽快忘了长念,只有忘了才是对他最大的爱。忘了,你才能全心全意做一个合格的张家大小姐,做别人的妻子。

    我能帮你的也就到此为止。”

    说完,从衣兜里往出掏,是几张写得工工整整的药方子。

    “这个是帮你消减脂肪恢复身材的,这个是补充气血的,这个是养颜美容的,你悄悄派人抓了草药,回来自己配置。按方子坚持用,会对你有很大的帮助。”

    张紫蓝接了方子,哑姑却再也不看她的脸,扭头去看车外的沿途风景。

    张紫蓝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昨夜别了儿子,可能这辈子很少有机会能再见了,但心里就是不愿意面对残酷的现实,而是自欺欺人地抱着幻想,现在听到哑姑说得这么明白清楚,她心里一阵疼痛,身子一个劲儿下坠,一颗心再次痛得抽搐。

    但是,有些疼痛,只能自己面对。

    秧儿接过方子看看,顿时欢喜:“这些都是小姐正需要的!你想得真周到,谢谢你。”

    哑姑扫一眼这个一直很骄傲的小丫头,从知州府出来的丫环,觉得自己比谁都高贵,现在终于愿意诚心诚意对别人说一声谢谢了,真是难得。

    但是该敲打的还是得敲打,尤其最应该敲打这个容易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

    哑姑板着脸,压低声音:“你,秧儿,以后的担子有多重,你自己知道,你必须挑起来,尽心尽力地拉扯好孩子。还有,管好你的嘴,不许走漏半点风声。以后哪怕长念长大问起身世来,你也不能松口,因为你要知道,这关系到你小姐的声誉,还有小姐、你自己、长念,你们几个人的身家性命。”

    这都是实情。秧儿不得不信服地点头。

    “还有,以后做人低调着点儿,离开她以后,你不再是大小姐的贴身侍婢,而只是一个哥嫂早死孤苦无依的村姑,带着自己的小侄子要在陌生的环境里讨生活,所以,有多少磨难等着你,你得有心理准备。”

    秧儿被这一番话说蒙了,讷讷怔着。

    “我们要在梁燕开一个万记妇婴馆,长念会在里头有一部分股份,经营的事自有兰草,你只管带着孩子在杨大娘家安分度日就是,不许欺负别人不许惹事是非!更不许告诉任何人你是知州府里出来的丫环。你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乡下女子。”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秧儿的脸红一片白一片,偷偷看她小姐。

    张紫蓝神色犹豫,有些不舍,也有些不忍地看着秧儿。但是慢慢的,她的眼神坚硬起来,点了点头,拉起秧儿的手,“听她的,我们都听哑姑妹妹的安排,不会有错。要想活下去,只能这样了。等回到府里我就求老爷放你走。走出张家门,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从来都没有认识过。”

    秧儿想到真的要离开小姐,离开知州府,顿时心慌,但是又不敢说什么,再说只有离开小姐,自己才能和哥哥唯一的骨血在一起,拉扯他长大——她闷闷地坐着发呆。(未完待续)

370 闻难

    梁州府到了,马车在梁州街头粼粼而过,张紫蓝和秧儿都没有心情看外头的热闹,只有哑姑一个人掀开一角帘子,默默瞅着外面。

    外面是真热闹,哗啦啦过来一群人,刚过去,呼啦啦又来一群。这些人都慌慌张张的,好像后面有饿狼在追赶。

    街头没有从前那种整齐有序的热闹,这热闹是凌乱的。人群中看不出丝毫的悠闲和从容,扶老的携幼的,慌慌张张地赶路。

    护卫领队带着弟兄们紧张地护着车子,在人群里穿行。

    等走到主街的中心地面,人群乱嚷嚷地拥挤,竟然走不通了,马车死死卡在人群里寸步不能前进。护卫领队着急,大喊:“让开,让开这是张知州府里的马车——还不快让开——”奇怪的是人们并不避让,而是一个个漠然地慌乱地拥挤着,似乎不知道张知州是什么鸟儿。

    气得护卫要拔刀示威,张紫蓝赶紧制止:“绕道走吧,何苦惹事儿呢——我们这些日子不在,不知道梁州发生了什么——”

    哑姑一直看外头,忽然她掀开帘子跳了出去。

    “哎——我们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秧儿喊。

    但是那女子哪里会听劝呢,早就挤进最乱的人群里去了。

    秧儿撇嘴,给小姐嘀咕:“就是欠教养她!”

    小姐瞪她,“你就不能少说点?她能和我们一样吗?她这样的女子,和我们不一样,以后不许你对她指手画脚阴阳怪气的。还有,她说得没错,你这脾气是该好好改改了,不然以后会害了我们所有人。”

    说完竟然不再理睬秧儿,而是悄悄把眼睛贴在帘子背后寻找那个哑姑。

    气得秧儿就差哭起来。

    哑姑直接往人多处走,一直穿过乱糟糟的人群,走到最深处,才发现是一口大锅高高架起在来,下面烧着木柴,锅里热浪沸腾,一个和尚手里握着长把勺子在锅里翻搅,几个小和尚在抬着米袋子往锅里撒米。

    人群乱糟糟围着大锅,手里一个个举着脏乎乎的破碗,那眼神里都是饥渴难耐的渴望。

    哑姑看呆了,深呼吸,左右观察,明白过来了,这是有寺庙在施粥呢,而这些围着锅来抢粥吃的人,都是贫苦人。

    哪里来的这么多连肚子都吃不饱的穷人?平时梁州街头有这么多花子吗?

    她看到一个老汉拉着一个**岁的小男孩,也挤在人群身后希望分到一勺粥,但是老的老弱的弱,根本不是别人的对手,挤了半天还是在外围打转,急得小男孩眼泪汪汪。

    哑姑摸了摸怀里,那里揣着一个馒头,早晨出门时候,浅儿怕她这一去张紫蓝主仆不好好招待万一饿着,硬是包了一包馒头叫她带着,她嫌麻烦只带了一个。

    她挤到男孩面前,从怀里掏出馒头递过去,问:“大爷,你们从哪儿来?为什么要排队讨粥吃?”

    男孩的小脏手一把抢过馒头大口就吃。

    老汉看到这姑娘没恶意,再说他祖孙俩就算再努力也实在没有讨到粥的希望,还有,孙子手里有了这个大馒头,今天孩子的生计可算是有着落了,所以干脆也就不去抢着讨粥了,给哑姑赔笑,“谢谢你,好心的姑娘。现在这一个大馒头,可是能救命的呀——难道你不知道,发生战乱了呀,摩罗国打进来了,灵州府早就乱了,死了好多人呀,可吓人了!——现在梁州地面也不平安了。”

    哑姑吓了一跳。

    老汉正是从灵州府逃难过来的,他很善谈,这一路真是吃尽了苦头,真是有苦没处说,现在这穿得干干净净的姑娘有兴趣听,他干脆一股脑儿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老汉一口气说完,最后一把拉过孙子,“这位好心的姑娘,你能收下这孩子吗,给你们家做牛做马都成,只要能给一口饭吃,能活命就成——跟着我迟早得饿死——”

    哑姑看孩子,孩子已经把馒头吃光了,又用饥饿的目光望着哑姑。孩子的目光单纯又可怜巴巴,哑姑心软了,有些为难。

    这时候旁边一些没讨到粥的穷人注意到这边有好心人能救他们,顿时跟着挤过来,乱纷纷把孩子往哑姑跟前推。

    “好心的姑娘,把我这孩子也收下吧,不要钱,只要给一口吃的就成——”

    “送给你比卖给人贩子好啊——,一看你就是好心人——”

    “求求你了——”

    恳求声潮水一样吵着。

    一个老奶奶甚至扑腾一声跪下了,磕头,“姑娘姑娘,好心的姑娘,你收留了我这老婆子吧,**天没吃过一口面食了,实在饿得慌呀——”

    “我——我——”哑姑左右为难,看面如菜色的孩子都可怜,看衣不蔽体的老奶奶也可怜,她心里简直乱了,脑子里嗡嗡嗡响着,想拔步走,逃离这里,可是已经走不脱了,她被团团围住,有人甚至伸手拉扯衣衫,“要不施舍一点钱吧,一看你就是有钱人家出来的——”

    简直像被医闹围住了某个医生。

    哑姑这才慌了,赶紧往出挤,可是已经出不去了,呲溜,衣袖竟然被撕破了。

    她双手抱住自己身体,猫着腰往出跑,心噗噗跳,这一趟真是给自己惹麻烦了。

    “干什么——都干什么?为难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来我这里抢馒头啊,大白馒头,一大包——”

    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喊。

    顿时人群哗啦啦撤走,向着另一个方向挤去。

    “真的有白馒头——快去抢呀——”

    更多人哗啦啦撤走。

    哑姑的围困被彻底解除。

    她孤零零站着。

    只有老汉和小孙子没走,赶紧凑上来,老汉刚才为了护着哑姑,他自己不知道挨了多少乱人的践踏和推搡,头发散乱,满脸是土,小男孩也一脸泪痕。

    小男孩跑上来拉住哑姑的手,“姐姐,快走——”

    哑姑这才如梦初醒,慌乱中从衣袖中摸,摸出一块碎银子塞给男孩,“照顾好爷爷啊——”

    丢下话拔步就跑。

    小男孩在身后喊:“姐姐——”

    哑姑有些心软,但是没有回头,她一个小小弱女子,在这乱世当中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和命运要怎么样,又哪里有能力帮助每一个路遇的可怜之人呢。

    她没有去找马车,而是匆匆往人群里挤,她得看清楚那个替她解围的人是谁。

    但是人群乌压压的,只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难民当中起起伏伏,那身影依稀像白子琪。

    他竟然一路跟到梁州来了。

    这又是何苦来呢。

    她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哑姑刚坐上马车,领队就迫不及待地后退,绕开正街,从偏僻街巷往知州府赶去。

    “满梁州街头都是难民——不知道灵州府乱成了什么模样——那些人,他们还好吗?”

    哑姑望着车外乱嚷嚷的难民潮,自言自语。(未完待续)

371 阴谋

    外面兵荒马乱,大宅门里的日子依旧风平浪静。

    灵州府西南边,随着摩罗大军脚步踏过,人们死的死,逃的逃,曾经安宁美好的家园,早就沦为一片焦土。

    柳丁茂的家在灵州府东北地面,摩罗大军的脚步一路撵着东凉国重要关隘攻打过去,竟然把东北这一边暂时丢弃未动。

    柳家大院保持着和从前没什么区别的安宁,日子还是那个过法,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尤其大院里的妇女们,照旧过着围绕着男人和孩子打转的日子。

    谢玉林很久没有踏进柳家大院了,但是大太太一连派人跑了四趟,最后甚至由刘掌柜亲自来请。

    刘掌柜站在谢玉林家地下,厚着脸皮笑:“谢大夫,您就当可怜可怜小人吧,前头跑腿的小李子、小王八、张二嘴,都受了大太太的惩罚。大太太下命令了,小人这趟要是还请不到谢大夫,她就送小人进板凳房受罚,柳府的板凳房有多厉害您不是不知道——您就救救小人一条贱命吧——”

    谢玉林被缠得哭笑不得,干脆起身,背上药箱出发。

    刘掌柜的肥脸露出了满意的笑。

    谢玉林照旧被请进了大太太居住的中院。

    谢大夫一进门,丫环仆妇便都识趣地退下,留下大太太一个人。

    博山炉还在木柜上放着,只是自从怀孕后大太太就再也不能用绿泥香了。

    谢玉林目光不看表妹,只盯着那香炉看。

    “表哥,又有个事得麻烦你。”陈氏笑吟吟开口。

    谢玉林暗暗皱眉,但还是很尽心,“保胎药还吃的吧?是不是感觉哪里不舒服?”

    陈羽芳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甜蜜的笑,“一切都好,都开始踢我了呢,你不知道这孩子多皮实,踢得我肚子疼。”

    谢玉林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他觉得一个女人怀孩子的样子温柔、慈祥,母性流露,这模样真美。他想起自己小妾怀着孩子的模样,也是这般娇娇的憨憨的模样,小小的脸上母性十足,让人看着从心里喜爱。

    可惜,她没能把孩子生下来就那么年纪轻轻的死了。

    陈羽芳双手给表哥递一盏茶,含着笑打断了谢玉林的遐想,“想请你帮忙开一剂药。”

    谢玉林愣怔,“不是挺好吗,你只要稳稳地养着,等到瓜熟蒂落孩子出生就是。还开什么药?”

    陈羽芳洁白的牙齿咬着鲜红的嘴唇,目光炯炯看着表哥,她努力地让自己做出那个初恋小女孩的娇憨模样,她知道这样的自己曾经最打动这位表哥的心。

    谢玉林看到这目光顿时心里一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果然,陈羽芳说出了目的:“你开一剂假药吧,只让我拉肚子,拉得厉害,然后我乘机假装中了毒,孩子要流产——到时候肯定还得请你来诊治,你就告诉老爷,我被人下了毒。而你医术高明,又帮我保住了孩子。”

    谢玉林心里一阵冰凉,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张保养良好的成熟女人的脸,他参加那么痴迷地爱怜过这张脸,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这张脸有一天会变得这么陌生、这么可憎。

    他深呼吸,调整了自己心里的情绪,稳稳地问:“你又想害谁?”

    陈羽芳浅笑,“瞧你说的,怎么能这么难听呢——”

    谢玉林不客气:“你假装中毒,然后我来诊治,帮着你作假,我们联手制造一个假象,你被人下了药,有人要暗害你腹中的嫡子——这事真要查出来,那个下药的人肯定要遭殃,甚至连小命都要搭进去。”

    陈羽芳点头:“还是表哥懂我——我也是没办法,这府里的情况你比我还清楚,不乘早清除道路,以后这孩子生出来就不能平平顺顺踏踏实实继承柳家的家业!说不定还要被人暗害。”

    谢玉林的脸色慢慢苍白,“这一回,你究竟准备害哪一房?”

    陈羽芳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

    谢玉林吃惊:“她,不是也刚刚怀上吗?我不干,一尸两命的事我不能再干。”

    陈羽芳轻轻冷笑,“既然前面都帮了我那么多次,何苦又在乎这一次呢,我跟你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谢玉林最后一次认真看昔日恋人的脸,很庄重地问:“你真的想好了?你不会后悔?你就不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积点德?”

    陈羽芳点头,“不后悔。开方子吧,诊金不会亏待你的。”

    笔墨早就备好了,谢玉林捉起笔就写。

    写完,他再也不看陈羽芳,起身就走,身后李妈赶着送诊金,但是谢大夫头也不回,大步穿过柳家门口的松鹤大照壁,消失到大门口。

    室内,陈羽芳拿着方子嘴角展出一抹冷笑,吩咐李妈:“叫人去抓药。越快越好。”

    夜幕落定。

    兰梅从双鹤堂回来,贴在大太太耳畔:“要来了——三姨太睡下了,我从兰蕊手里讨来的。”

    大太太接过看,是一个小小的瓷碗,碗里盖着几瓣乌黑的**雪梨。

    兰梅解释:“兰蕊说这是她三姨太冬天时候捡最好的雪梨冻了,消了,又拿雪水煮熟,拿**蜂蜜封存在坛子里。到了炎夏和燥秋启出来,吃上一枚,最是解渴化痰,尤其对您这样怀有身孕的人有用。”

    陈羽芳捧着瓷碗看,梅心从沐风居回来,轻轻禀报:“老爷从灵州府衙回来了,在九姨太那里歇下了。”

    陈羽芳望着桌子上熬好的药汤,想了想,毫不犹豫地端起来,一口气喝完。然后端起瓷碗开始吃**雪梨。吃完之后,在兰梅的服侍下入睡。

    兰心等着兰梅安置好大太太退出来,轻轻告诉兰梅:“吃了雪梨就不咳了吧,我们也能睡个好觉——”

    一语未了,屋里传来喊声:“有人吗——我肚子疼——快去喊老爷——”

    是大太太。

    兰心赶紧点灯,借着灯光一看大太太,她面色苍白,额头汗水潸潸,抱着肚子满床滚。

    吓得兰心腿都软了,跌跌撞撞去沐风居找老爷。

    兰梅也赶紧传话刘管家去请大夫。

    “务必是谢大夫——”大太太捂着肚子喊。

    刘管家风风火火赶往谢家。

    一时间,中院的响动传遍全家,柳府沸腾了。(未完待续)

372 栽赃

    柳丁茂披着衣服匆匆赶来,他一看惊骇了,“好好地这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

    兰梅麻利地多点了几根大蜡,顿时把室内照得一片明亮。

    柳丁茂凑近细看,大太太脸色蜡黄,身子蜷缩成一团,一看柳丁茂终于来了,她伸手一把扯住他,呜呜地哭起来。

    柳丁茂赶紧抱住,伸手摸她,她竟然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汗水浸湿了鬓发,她汗水泪水一起流,抱住柳丁茂大哭起来:“老爷,救命啊——我活不成了——肚子疼,刀割一样——我们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柳丁茂顿时也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出夫人是真的危急,赶紧喊:“快去请谢大夫啊——这白天还好好地,你究竟怎么了?谢大夫不是说孩子发育挺好,挺健壮的吗,怎么就疼起来了?”

    陈羽芳不说话,只是呜呜地哭,在丈夫怀里打滚挣扎,脸色越来越白,惨白得像一张纸一样。

    李妈、兰梅等仆妇丫环一个个吓白了脸,出出进进地跑动,只恨这刘管家脚步太慢,怎么去了这许多时候还是没有请来谢大夫?

    “是不是哪里吃得不好了?晚饭不是我陪你一起吃的吗?”柳丁茂询问。

    陈羽芳抹一把泪,“谢、谢大夫还没来吗?”

    门口一暗,刘管家冲进来,他太着急而忘了自己不能随便闯进主子的卧室,结结巴巴喊:“老爷大太太,谢大夫不来——他拒绝为大太太出诊。”

    柳丁茂吃一惊:“刘管家不许胡说,谢大夫是不是没在家?怎么会拒绝出诊呢?难道你没告诉他是大太太不好了?”

    兰梅等人也很吃惊,刘管家是不是急糊涂了胡说呢,谢大夫可是大太太的至亲,多年来府里一家老小的身体都是谢大夫在诊疗,他怎么会忽然拒绝为大太太出诊?

    刘管家满脸委屈:“谢大夫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陈羽芳忍着疼撑起身子。

    刘管家干脆一咬牙说了实话:“他说大太太这是自己酿造的苦果自己尝,以后他和我们府里缘分绝了,再也不会踏进我们家门半步。”

    这叫什么话?

    兰梅首先捂住了嘴,她怕自己惊呼出声,谢大夫那是疯了吗,一惯温文尔雅的谢大夫的嘴里怎么会冒出这样难听的话?

    但是一向稳妥的刘管家又怎么会胡说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柳丁茂嚷,当机立断做出决定:“既然他不来,快去请别人啊,这灵州府又不只是他一个大夫!”

    刘管家闪开身子:“早请来了——我就是怕耽误病情,所以从谢大夫家出来不敢回来,就近请了张大夫来。”

    张大夫果然站在门外等着。

    柳丁茂看到救星一样抢步来请张大夫,“张大夫,你一定要保住这孩子,这可是我们柳家最金贵的一胎啊——我年过半百,还没有一个嫡出的儿子。”

    陈羽芳听到这话,汗水潸潸的脸上挤出欣慰的笑。

    张大夫把了把脉,退开,低着头不敢直看大太太的脸,但是给出了结论:“回柳老爷,贤夫人这是中毒了。我这就施针救治,但是不能保证能抱住腹中胎儿。”

    “怎么会中毒?哪里来的毒药?”柳丁茂脸色大变。

    张大夫摇头:“这个我一时看不出来。你们仔细想想,这一个时辰内给孕妇吃什么有毒的东西了?”

    提醒柳丁茂了,他顿时变脸,瞅着几个丫环仆妇:“你们究竟给你太太吃了什么?”

    兰梅、兰心同时跪下,兰心先慌了,结结巴巴交代:“没吃什么别的——晚饭是和老爷您一样吃的,吃的是一样的饭菜——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那就是睡前吃了小半碗雪水腌制的**雪梨。”

    兰梅也跟上补充:“就是就是,大太太吃了没半个时辰就肚子疼起来了——这不,装过雪梨的瓷碗和勺子还在那儿放着呢——”

    刘管家捧过碗给张大夫看。

    张大夫用银针试了试,没看出明显的变化。

    “肯定就是这雪梨出了问题——”李妈忽然磕头,哭喊起来:“毒都叫大太太吃进肚子去了,碗里哪会剩下一点儿?就是她,是她在暗害大太太,她不希望看到大太太平平安安地把哥儿生下来,等老爷大太太有了嫡长子,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没希望了——所以她嫉恨大太太,才下毒害我们!”

    陈羽芳忽然插嘴:“老爷,我好疼啊——李妈不许胡说,三姨太一片好心送我她自己亲手制作的**雪梨,她怎么会害我呢?谁不知道她是最善良的人——我们姐妹一向亲睦,断断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哎哟哎哟疼死我了——”她确实疼,抱着肚子直打滚儿。

    “是她送你们**雪梨?你还吃下去了?”柳丁茂很吃惊,也很愤怒,一惯温和的脸面被愤怒扭曲了,“都这时候了,你还护着那个狠毒的妇人?你可真是贤惠那!刘管家,去把双鹤堂那位三姨太太给我请来,叫她就在门外给我跪着,今晚羽芳这孩子真要有个闪失,我叫她给这孩子偿命!”

    刘管家飞一般走了。

    陈羽芳疼得又叫起来,张大夫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颤巍巍扎针,一边开了方子叫快去熬汤药。

    兰梅帮大太太整理凌乱的衣衫,刚掀开裙子,呀喊了一声。

    “是不是见红了?”张大夫追问。

    “好多血——”兰梅吓白了脸,伸出一只手,果然殷红一片。

    “孩子保不住了——”张大夫摇头。

    “我的孩子——老爷你救救我们的孩子——”陈羽芳哪里还顾得在张大夫这外人面前维持大户人家大太太的矜持,毫无形象地哭闹起来。

    门外脚步杂沓,语声嘈杂,各房各院的姨太太们都闻声赶来了。

    “是来瞧热闹吗?看我的笑话吗?”陈羽芳听到门外莺莺燕燕的语声,顿时更加痛苦,哭喊起来:“赶走,都给我赶走——一个个狐狸精这哪里是来看我,是看笑话来了——”

    柳丁茂拿这撒泼的妇人无奈,张大夫也看得有些吃惊,想不到大宅门里的好戏就这样撕破了脸上演起来。

    大太太下身血水咕咕,连外衫都湿了,张大夫赶紧退出门,李妈等人赶紧忙着处理。

    双鹤堂的三姨太本来已经睡下了,却被刘管家忽然叫起来带到这里,她刚进中院门,还没明白咋回事,就听门里传来噩耗:大太太流产了——

    “可惜了——实在可惜了——一个男孩,五官都长全了——头发也能是黑的——”

    李妈哭丧着脸出来倒血水,摇着头叹息。

    她流产了?却把我半夜喊到这里来?那是什么意思?

    三姨太顿时一股寒流惯身,双腿也软了,软软靠住兰蕊。

    柳丁茂冲进帘子后面看一眼孩子,一个成形的婴儿,浑身青紫,就这么死了。他心神俱裂,疼痛难忍,忽然冲出门来,看到站在发呆的三姨太,他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指着就骂:“都是你——你这毒妇,竟然下毒害死了我的嫡子——你就跪那儿赎罪吧——,一夜也不许起来——”

    “老爷,这是哪里的话呀?妾身什么都不知道呀——”三姨太赶紧叫屈。

    “你冤枉?我问你,雪水腌制什么**雪梨,是不是你捣鼓的?”

    三姨太点头,她确实制作过这种止咳的配方。

    “她就是吃了你的**雪梨堕胎的,你做的好事!”

    柳丁茂气愤愤甩帘子进去看大太太了,不给三姨太辩解的机会。

    三姨太傻在原地,看自己的丫环,兰蕊早就吓傻了,结结巴巴喊:“是、是一个时辰前,兰梅忽然来拍门,说要找一点您封藏的**雪梨给大太太止咳,奴婢想着您安歇了,所以就没有惊动您,奴婢做主给拿了点儿,奴婢没有害人呀——”

    跪下,砰砰砰磕头,大哭起来。

    三姨太跟着慢慢跪倒,长叹:“你呀——你呀——唉,也不怪你,这分明是早就备好的手段,我的**雪梨怎么会有毒,我自己都一直在服用,只能说我们主仆太笨,钻入了别人的圈套——”

    门**影里躲着没走的几个姨太太顿时悄悄议论:“她难道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做诱饵设计害人?这得是多歹毒的心肠呢?”

    张大夫走了。

    柳丁茂陪着大太太在卧室里一夜没有出来。

    夜风有些凉,三姨太跟她的丫环一直跪着。像两座雕塑,一直跪到了东边泛出鱼肚白。

    “三姨太晕过去了——”

    兰蕊一声长长的呼喊惊醒了曙色笼罩下沉睡的柳家大院。(未完待续)

373 作死

    天亮了。

    刘管家再次匆匆奔走在柳府通往谢玉林家的路上。

    为了节省时间,他没有套车走大路,而是撒开脚丫子穿过小胡同走捷径。

    跑得汗水直冒,他一边擦着肥胖的脸一边叫苦:“这叫什事儿呀,谢大夫您可别再坑我了呀——一个已经流产了,这一个你一定得去救救呀——你不去,我这管家也没法当了——”

    好不容易赶到了,还好还好,谢家大门是开着的,他喘吁吁喊:“谢大夫——谢大夫救命呀——”

    门里迎出谢大夫的如夫人,她手里提着一串佛珠,慢吞吞捻着,说:“从此往后,这谢家门里没有谢大夫,他昨夜出家了,昨夜你前脚走,他后脚就套车出发去白云寺里剃度了。”

    出家了?连夜出家?

    刘管家傻眼了。

    这赶去剃度的寺庙是白云寺,那不坏了吗,白云寺距离这里上百里路途,就算现在派人去把他重新请回来,三姨太肚子里的孩子也肯定早流产了。

    “好我的个谢大爷呀,您是我大爷好不好?这关键时候您怎么忽然掉链子呀——”刘管家叫着苦,扭转肥胖的身子就跑,这里又没指望了,他得再去请张大夫呀。

    身后谢玉林的如夫人忽然出声:“刘管家慢走,我家先生留下一句话烦你带给你家大太太。”

    刘管家转身。

    “话只有一句。麻烦刘管家原话转过去。我家先生说:‘不作死,就不会死。’”

    刘管家挠挠头,“就这一句?”

    对方点头:“就这一句——阿弥陀佛——”

    刘管家喃喃重复这句话,再看那谢玉林的如夫人,人家竟然不再相送,回身走向屋子,嘴里喃喃念叨着佛号。

    “都魔怔了——难道两口子一个去寺庙里剃度,留下这一个在家里也神神道道诵上了佛号?”刘管家念叨完就跑,耽误了老爷吩咐的事儿自己这管家没法干了。

    张大夫再次随着刘管家匆匆忙忙赶进柳府,这回直奔双鹤堂。

    柳丁茂在双鹤堂等待,一看大夫来了,也顾不上计较姓谢还是姓张,迎上来恳求:“你好歹得帮我保住这孩子,嫡子没了,庶子也很重要,我柳家人丁单薄,我自己年过半百,膝下孩子稀缺——”

    张大夫匆匆把脉,兰梅忽然从身后悄悄扯刘管家,刘管家知道大太太那里有事,这个府里始终大太太为重,所以再也不顾三姨太这里了,匆匆跑向中院。

    刘管家进了中院卧室的门槛,不敢再踏进半步,眼前一道帘子遮住了视线。

    气氛沉默,悲痛。

    刚刚失去孩子的大太太静静睡在帘子内。

    刘管家悄然看,发现李妈、兰梅等人都退下去了。

    他有点紧张。

    “刘管家,昨夜你从谢家回来带回来那些话,真的是谢玉林说的?”大太太透过帘子问。

    刘管家赶紧点头:“对对,他就是这么说的。奴才也摸不着头脑,再加上当时情况紧急,奴才就没有多想把原话说出来了,哪里不合适,大太太您多担待。”

    现在他回想昨夜自己情急之中夺口而出的那句“大太太这是自己酿造的苦果自己尝——”说出来后,他才后悔了,这句话分明含沙射影,不是好话,但是自己糊涂了,就给直接转达出来了。叫丫环仆妇们听去没什么大碍,问题是老爷在现场。

    现在只能祈求老爷倒是也急糊涂了,根本没有在意这句话。

    帘子里沉默。

    刘管家心虚,低声补充:“我真不是故意的,大太太你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那刚才去,又没请到谢玉林,他今天又拿什么借口搪塞的你?”

    刘管家摇头:“他不在家。他家里人说他昨夜就走了,去白云寺了。”

    “去白云寺干什么?难道烧香也等不到天亮就连夜去了?难道是……”

    难道是为我这个表妹祈福?一定是这样的,做了对不起表妹的事,所以心里愧疚,就赶去祈祷了,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她的猜想还没结束,就听刘管家补充:“不是烧香。是出家去了。如夫人说,他要剃度了出家做和尚。”

    “出家?做和尚?”陈羽芳陡然提高了嗓门,尖声喊叫。同时一把掀开帘子,一双眼睛瞪着刘管家。

    她这反应太激烈了,刘管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赶紧哈腰点头,不敢看眼前。

    这位一向淑女范儿很足的太太,完全失态了,像一个泼妇一样披头散发,流产后失血惨白的脸更像一张鬼脸一样可怕。

    她恶狠狠盯着刘管家。

    “他如夫人有没有说,他临走可留下什么话没有?我就不信他会这么毅然出家?他真狠得下心?”

    刘管家赶紧补充:“有的,有一句话专门让转达给您的。他说‘不作死,就不会死。’”

    “咣——哗啦——”一声脆响。

    陈羽芳顺手抓起床头一个吐痰的瓷罐子冲刘管家砸了过来。

    吓得门口的兰梅心惊肉跳。

    刘管家吓得抱住头,第一反应是逃,这女人疯了。但还是没敢逃。而是猫着腰傻傻站着。

    “谢玉林,你个王八蛋,你竟然这么说我?你害苦我了你知道吗?”陈羽芳似乎真的疯了,她两眼充血,红彤彤望着刘管家,“我终于想明白了,我这孩子好好地流产,是你做的手脚动不动?你给我开的不是假药,而是真的堕胎药对不对?你这是何苦呢?你害苦我了啊你——”

    她真的疯了,再也没有往日大太太的形象,她挣扎着坐起来,两手拍带着膝盖,哀哀地哭起来。

    惊得兰梅等人冲进来,刘管家赶紧溜走。

    “不许放他走——这个坏了心肠的负心男子,我爱了你一辈子啊,我、我……我为了你在这个家里苦苦熬着日子,我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可是你呢,你竟然辜负了我——那些山盟海誓一辈子守着我爱着我护着我的话,原来都是骗我呢对不对——你、你才是害死我孩儿的罪魁祸首——”

    “大太太——大太太,您这是怎么了?”兰梅吓得哭起来。

    李妈赶进来紧紧把大太太抱在怀里。

    陈羽芳一直哭,抓着李妈的手,哭得眼泪横流,撕心裂肺。

    李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的主子。

    这些年来这位主子和那位谢玉林大夫之间的关系,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其实也早就看出了,现在乍然听到那位谢玉林出家了,还有竟然是他给太太开了堕胎药,这些内幕真是太吓人了,骇得她魂儿都要没了。

    李妈一边哄着大太太,一边吩咐兰梅:“快把门关上,大太太刚才的话不许传出去,叫老爷听到我们中院的人一个都别想活了。”

    兰梅兰心吓得脸色早变了,多亏她早就遣开了几个小丫环。

    这秘密就李妈和兰梅听到了,她们两个要替主子死死守住这秘密。(未完待续)

374 迎归

    载着张紫蓝小姐的马车在知州府旁边的小门进去,在院子里绕了半圈,绕开全面府衙,最后到张紫蓝居住的小楼下。

    张知州和夫人早就赶来等着了。

    秧儿搀着张紫蓝下车,哑姑也跟着跳出车厢。

    “哎哟,我的乖女儿,你可是回来了!”张夫人一看女儿居然自己走下车来,身姿盈盈地立在眼前,她真是又惊又喜,眼泪顿时呼啦啦就下来了。

    张紫蓝先给父母行礼:“小女见过父亲大人,见过母亲。”

    张知州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女儿,好了,确实好了,那个据夫人说临走病得连站立都困难,夫人死活不让他见的姑娘,现在就俏生生立在眼前,小脸上哪里还有半点病容。

    欢喜得张知州在原地直打转,要不是怕外人见笑,他真想扑上去抱住女儿。

    张夫人自然不怕拘礼。她把女儿抱在怀里,紧紧搂着,热泪一滴滴扑打在女儿脸上,嘴巴贴着女儿耳朵喃喃说道:“孩子,苦了你了——”

    张紫蓝也是热泪长流,紧紧贴在母亲怀里,想起这段时间提心吊胆地养胎到辛苦生产到孩子送人,心里的苦楚顿时翻腾,但是不能说,只能忍着,她极力保持着镇定,轻轻挣脱母亲的拥抱,说:“托双亲的福,女儿在忘世塔日夜祈祷,还有哑姑的精心调理,这病可算是好了。”

    张知州两口子高兴糊涂了,女儿提醒他们这才记起一起来的还有个姑娘,就是这姑娘救活了他家姑娘呢。

    张夫人扑过来一把抓起哑姑的手,拢进自己手心里慈爱地揉着,“谢谢你,我真是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本事,要不是你啊,我们母女早就走投无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到这里哽咽难言,泫然泪下。

    哑姑的小手被这温柔的大手骤然爱抚,不由得心里一阵温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长辈这样爱抚过她呢。真想投进这位富态而慈祥的夫人怀里抱住她,好好地撒一回娇啊——但是她很快就清醒了,这是人家张紫蓝的母亲,不是自己的,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其实早就注定不会拥有这样的母爱了。

    她轻轻从张夫人怀里挣脱出来,施礼,笑吟吟回答:“哪里是小女子本事好呢,都是你们夫妇乐善好施做的好事多,为小姐积下了如海福德,还有那忘世塔确实灵验,再加上我小小的调理了一下,紫蓝姑娘自然就好了。”

    这话张知州两口子都爱听,张知州笑呵呵的,“听说你还请人把忘世塔给修理了?”

    哑姑再次施礼:“回禀大人,不是小女子请人修理的,是梁州府张大人宅心仁厚,一心牵挂地方百姓生活安危,所以亲自出资修缮忘世塔,让山茂子一方百姓得到庇护,年年风调雨顺,福泰安康。”

    张知州傻了一瞬,但是很快醒悟过来,这话说得很有技巧,张知州听着自然很顺耳,他顿时三伏天喝了**水一样清爽,呵呵地笑了,说:“哪里哪里,本官只是略微尽了一点微薄之力罢了。多亏姑娘费心,既治好了小女,还为山茂子百姓留下了一处名胜之地。”

    哑姑再次盈盈施礼,“既然大人这么说,那以后忘世塔的维护和管理,就多多依赖梁州府的力量了。”

    大家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进屋,张夫人自然是紧紧拉着女儿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爱,越看越高兴,一直送进了女儿闺房。

    秧儿忙着为小姐和哑姑打水,伺候梳洗。长途劳顿,张紫蓝确实累了,梳洗过就躺下休息,夫人舍不得走,陪着女儿说悄悄话。

    哑姑却不休息,在小楼下的花园里转悠,花园里花儿开得热烈,她盯着最红艳的花朵折了十几朵。几个小丫环看着心疼,但是夫人吩咐过,这姑娘是贵客,在府里行动自由,干什么都不要干涉她。所以丫环们不敢说什么,但是悄悄地替那些花儿惋惜。

    哑姑抱着花儿施施然上楼,把花朵一朵朵揪下来,挑拣出完好无损的花瓣放进一个瓦盆里。足足盛了一小盆。

    然后要一把擀面杖来捣碎,边捣鼓边要了几味中药加进去,直到捣成一团红色的泥浆,放进一个小瓷罐里,这才站起来舒舒服服打一个哈欠。可算是忙完了。

    秧儿现在对哑姑可算是从心底里佩服,尤其进了知州府里,她心里惦记着能赎身,能出去照顾小长念,而这愿望估计大半还得人家哑姑帮忙才能实现,所以她对哑姑变得友好多了,处处言听计从。

    秧儿看着哑姑做好一罐子捣碎的红色花浆,知道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用处,所以也就什么都没有问,倒是几个小丫环看着这么糟蹋花儿,悄悄地咬耳朵,奇怪的是她们早就跟秧儿姑娘说了好几遍,秧儿竟然装作没看到,还斥责她们多事。

    但是那小丫头确实能折腾,这不,刚把花浆装好,就又闹腾着要锯子、刨子、墨斗等工具。

    几个小丫环很吃惊,面面相觑,要这些干什么?那不是木匠才用的工具吗?

    秧儿一看脸黑了,呵斥:“既然哑姑姐姐要,你们就快去找嘛,一个个站着发呆干什么?听不懂人话吗?”

    小丫环笑着跑去找,这个秧儿姐姐怎么跟着小姐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就变得这么厉害了!

    工具很快找来了。

    哑姑瞅着一个小绣凳的三条腿看了半天,等锯子拿到手,她直接扳倒凳子,对着一条腿噌噌噌就锯起来。

    几个小丫环看呆了,这哪里是个姑娘家该有的行径呢,分明就是个淘气的公子嘛。

    哑姑冲她们摆手,“过来,帮忙。”

    小丫头还是对她有所见外,只是勉强挨过去站着看,却不愿意伸手帮助按住凳子腿。她们怕回头夫人看到凳子腿没了,该责怪她们。

    哑姑锯下两根,对着看了看,点点头,“还行吧。”又把最后一条腿也给锯了,这样凳子只是矮了一截,但还是能凑和坐。

    她一屁股坐在矮了的绣凳上,对着锯下来的木头左看右看,又拿起推刨推,最后拿过张紫蓝的一只鞋子,对着笔画一阵,用墨斗在木头上面划线。

    小丫头们看着稀罕,这是要做什么?

    但是这个外面来的小姑娘不解释,只顾忙着捣鼓,嘴里却笑嘻嘻的,拿言语逗弄她们几个小丫头。问她们几岁了,几时进的府里,一个月挣多少月例?想不想爹娘?

    说的都是家常话儿。

    本来还对这姑娘保持戒备之心的小丫环顿时感觉和她的距离近了一些,蹲在地上开始叽叽喳喳的说话。

    眼看这姑娘把两个绣凳的腿经过锯、刨、砍、削等好一阵忙活,最后做出了一对圆圆的木头,看着像马蹄子,但是马哪有钉木掌的。

    哑姑拿起张紫蓝的一双新鞋,咣咣咣敲打,竟然把这木头钉在了鞋跟上。

    “你这是做什么?”一个小丫环终究是忍不住好奇心,凑近来问。

    哑姑笑:“高跟鞋。”

    高跟鞋是什么?

    她们面面相觑,但是不敢多问,哑姑也不解释,看看钉好了,套在自己脚上走路,随着脚步迈动,走的格挡格挡响,几个小丫环看傻了,捂着嘴吃吃笑,这姑娘有意思,竟然给鞋底钉木掌,这跟那木屐鞋有点像,但样子要比木屐鞋灵巧。

    哑姑走一圈,感觉刚好,稳稳当当的,这才放下手里的工具,伸个懒腰,舔舔嘴唇说:“快给我一杯水,渴死本姑娘了。”(未完待续)

375 夜宴

    夫人早就吩咐后厨精心准备饭菜,傍晚时分,丫环来请张紫蓝和哑姑赴宴。

    张紫蓝对着镜子选衣服,左看右看都不满意,毕竟她刚刚怀孕生育过,这腰腹部还是明显有些肥胖的。刚回家的时候穿着宽大的外衫起了遮挡作用,这晚宴肯定会很热,不适宜穿大外衣,这肚子可怎么掩饰?

    哑姑自己却什么都不换,还是白天的衣着,她望着张紫蓝的身影无声地看。张紫蓝苦恼,拿起一道丝绸缠裹腰肢,可是缠松了没效果,缠紧了她难受,憋得脸色青紫。

    “我完了——这些肥肉,除非拿刀子割掉!”她颓然扯下丝绸,有些沮丧地坐下。

    哑姑站起来,拿起一件襦裙要张紫蓝穿上,然后把一条丝绸飘带绕着她腰肢走了一圈儿,在腰部松松地打个样式繁复的蝴蝶结,又拿针线暂时缝了一下,那蝴蝶结就牢固地固定在腰部。又拿过那双订了高跟的鞋子要张紫蓝穿。

    “来,走几步看看。”哑姑把她推到大铜镜子跟前。

    张紫蓝左看右看,发现还真有用,这个复杂的蝴蝶结正好挡住了她腰部的那些肥肉。尤其那双木掌跟的鞋,顿时拔高了她的身高,身高一增加,整个身形好像瘦了不少。

    她苦恼的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笑。

    “还得来个合适的发型相配。”哑姑说着动手,为她梳了个新发誓。又为她脸颊上擦了点粉,镜子里的张紫蓝顿时显得腰细、脸白,一点都看不出世生育过的人,依旧是那个大姑娘。

    但是哑姑还是不满意,揭开那个瓷坛子,用棉花团蘸着红色的花汁,往张紫蓝左右脸颊上拍,最后又在樱桃小嘴上抹了一层。

    张紫蓝顿时显得红润鲜艳,有了少女该有的活力。

    哑姑拉起她的手:“走吧,自信点,你是张紫蓝小姐,你是一个妙龄少女,所以,忘掉一切烦恼,拿出少女该有的欢快和活力,好不好?”

    她亮晶晶的目光望着张紫蓝。

    张紫蓝被她的真诚感动,不由得抓住她的小手,眼中泪光隐现,“妹妹费尽苦心都为我,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好心。”

    张紫蓝出现在饭桌前,惊呆了张知州夫妇,也看呆了受邀前来赴宴的护卫领队。

    原来张知州两口子为了答谢护卫们一路来去的辛苦,特意请了领队前来赴宴。

    张紫盈盈给领队施礼,她款款而行,言语温柔,行动端庄,那官家小姐才有的教养和风范确实让人惊叹。

    身后伺候的丫环仆妇们围了一圈儿,十几双目光看着张紫蓝,纷纷赞叹她大病痊愈之后越发出脱得轻灵好看了。

    张知州高兴,端着酒笑呵呵宣布开宴。自从小姐病了之后,这张知州一直愁眉不展,今天可算是重新展开了笑颜,举起手里的酒盅,说祝贺爱女大病痊愈,越发出脱得乖巧俊秀。

    张知州举着酒盅对着哑姑说话了,“今晚,本官要郑重向一个人敬酒,这个人就是我们的客人,哑姑姑娘。”

    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惊。除了夫人、张紫蓝和护卫领队早就了然于心,所以保持着淡定,满府的丫环仆妇纷纷侧目,打量这个小姑娘,无不深感惊讶,这么小一个姑娘,看穿戴打扮和举止,不像是哪位有权有势的名门之家出来的闺秀,为什么知州大人要如此抬举于她?

    “就是她,提出送紫蓝去忘世塔的,也是她,陪伴着我们紫蓝,悉心帮助调理,这才让紫蓝这么短时间就病体痊愈,活活泼泼地站在我们面前。”

    哑姑在众人的目光下站起来,深呼吸,神情平稳,落落大方,先喝下一盅酒,再斟满一盅,双手端着,望着张知州,说:“小女子初来乍到,对于梁州地面的人情世故都不太熟悉,这饭桌上的规矩更是不太懂得,只能按我们灵州府的规矩,向大人和夫人敬这一盅酒,这盅酒入口之前,小女子还有两件小事想请知州大人帮忙。”

    这话一出。张知州似乎有些吃惊,但是他久经官场,早就预料到这小女子这么一路殷勤跟来,肯定不单单是和自己女儿情感深厚,而是另有所图。果然,她要开口了。不会是又来要钱了吧,不会狮子大开口吧?上次给了一万银票,一来是为了女儿能好起来所以也就下了血本,二来嘛,其中有个秘密只有他知道,那笔银子是去年遭水灾时候他从朝廷发给乡民的抚恤款里克扣的,后来听风声紧,说朝廷要派人下来查账,他紧张了,赶紧送了出去,当时哑姑说要修缮忘世塔,他心里想这个正好,到时候万一真查出来,他就有的解释了,抚恤款不是他贪污,而是用于修缮民间建筑,也算是用到了民生上面。

    可气的是朝廷没有真的来查,风声过后,他就后悔了,但是覆水难收,支出去还能指望这小女子给你送回来?

    可是,现在难道她还没有满足,又想来乘机敲诈一笔?

    这回是真的不能被这个小丫头牵着鼻子走了。这小丫头年纪小小,但是浑身透着精灵,上次要不是女儿实在病入膏肓走投无路,夫人哭着说反正是有病乱投医,要不就把女儿交给这姑娘试一试,他也实在没底气把姑娘交给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他沉吟着,随即呵呵笑起来,举起手中酒盅:“喝酒——姑娘先喝酒——”

    秧儿顿时紧张,悄悄攥紧了拳头。

    “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来,我们老爷肯定会帮的。”张夫人一看气氛瞬间尴尬,她笑吟吟起来,扶住哑姑肩头,赶紧接过去说。

    哑姑坚持双手举着酒盅,朗声笑道:“小女子所求事情其实很小,一,这些日子相处,我发现小姐身边的丫环秧儿实在是伶俐能干,而我身边一直缺这么个得力的人手,所以——”她目光看着张知州,“请大人割爱,把秧儿送给我做个丫环,让我早晚身边也有个照应的人手。”

    “就这么个事儿?”张知州有点不敢相信。

    这条件算不上条件,一个丫环,他一百多两银子就能买一个回来。

    “第二件事。梁燕街头的聊大夫,和官府勾结,这些年制造谣言,愚弄百姓,还贩卖假药,没少干丧心病狂的坏事。而我,想在那里开个万记妇婴馆。但是我们的事情还没开始干呢,就被姓廖的盯上了,所以,想请知州大人惩恶扬善,做点好事,把这样的社会渣滓清理一下,梁燕老百姓肯定称颂大人的清明廉政。”

    张知州沉吟,“姓廖的,这个人我知道,他不是一般百姓,他有个弟兄在清州府做师爷,生得一张麻利好嘴,不是好惹的。”

    哑姑轻轻一笑,“区区一个师爷,就算长着铁齿铜牙那又如何,再说他人在清州府地面,梁燕是梁州府所辖。在梁州地面上,难道不是你张大人说了算?”

    为了办成这件事,她只能硬着头皮拍这个官油子的马屁。

    张知州果然被拍舒服了,口气缓和下来:“姑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有恩不报,不是君子行径。既然姑娘提出了两件事,那本官就尽力而为吧。第一,秧儿你带走。明天我就叫人把卖身契退给她。只是紫蓝这里,你舍得吗?”

    张紫蓝看秧儿,装作舍不得,秧儿跪下磕头:“小姐,奴婢舍不得离开小姐。但是,既然这哑姑对我们都有大恩,为了报恩,奴婢愿意去伺候她,替小姐,也替我们阖府报答她。”

    张紫蓝看着秧儿,装作还是舍不得。

    张夫人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镯子,戴进秧儿手腕上,摸着秧儿下巴,“好孩子,那就去吧,好好伺候人家。”

    张紫蓝这才点了头,但是低头抹泪。

    张知州赶紧劝慰:“明儿爹给你再买几个好的来,多买几个,到时候你自己挑一个近身伺候的。”

    张紫蓝破涕为笑,起身施礼:“谢过爹爹。”

    成了!

    秧儿起身,悄悄在背后捏一把小姐肩膀。

    张知州继续说道:“第二件事么——”

    哑姑忽然插嘴:“张大人,这第二件事,是我向你提的最后一个请求,也算

    是我治好你女儿的一个交换条件吧。这件事之后,明天出了你府衙大门,从此我们就是两路人,你张大人继续官运亨通一路高升,我走我的独木桥,以后不管是被狼吃了还是狗咬了,都再也不会来求你张大人,您不认识我,我也从来和你张大人攀不上任何关系。”

    她语调铿锵,坚硬有力,竟然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

    这哪里是有求于人的嘴脸?

    丫环仆妇们看呆了,有胆小的吓得悄悄咬指头。

    这小丫头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她难道不知道在和谁说话?这可是张大人啊,掌管着梁州府千千万万百姓,在这府衙里,他要是不高兴,随便打杀了你也有可能。

    可是这小丫头竟然傻乎乎直愣愣面对着张老爷讲条件。

    小丫头嘴角好看地上翘,她居然还敢笑,说:“怎么样张大人,我小女子虽小,但是最重信誉,请张大人相信,除此之外,我再也不会来梁州府衙给您添麻烦。”

    张知州听完笑了,肥胖的脸上挤出满脸的笑,说:“好好好,哑姑姑娘年纪不大,为人却爽快懂事,好,这事本官尽快派人去查就是。来,我们喝酒——今晚不许再提别的,我们吃好、喝好!”

    大家纷纷举杯。

    哑姑偷偷冷笑,老狐狸,果然是官场上的人,转脸不认人,有求于人的时候恨不能把你喊亲妈,事后毫不犹豫就把你抛到脑后去了。

    不过还好,只要能把姓廖的摆平,梁燕那里就顺利多了。

    只这一件事能落实,再加上秧儿能获得自由,那自己这一趟亲自出马,这辛苦也不算白费。

    她心里高兴,和张夫人碰杯,和守卫领队碰杯,和张紫蓝碰杯,一盅一盅喝酒,喝得小脸红彤彤的,最后出溜在桌子底下,抱住桌子腿儿,撒着赖说:“紫檀木吗?张大人,我还有一个条件忘了说,这件紫檀木桌子也送我吧,我要带回去,卖大钱,在我们那个世界里,肯定能卖一车厢的钱。”

    说着,嘴一张,大大地吐了一口。

    “从来没见她这样醉过,她好像也有心事,心里难受——”张紫蓝望着哑姑,喃喃自语。

    (加一句***:各位,我身体不好,所以写得很慢,当初上架后等不到推荐,问了编辑才知道日更六千才给推荐。所以本书至今没有任何推荐。但我还是坚持写了下来。尤其今年身体稍好以后又开始往下写,会一直写完的。偶尔加更。大家喜欢的话,多支持吧,好文,不怕慢,我们慢慢来。)(未完待续)

376 抄检

    一大早,柳丁茂家门口就有人登门,传话,说府衙里有人里请,官老爷有事情商议。

    柳丁茂一看果然是皂衣衙役,不敢怠慢,匆匆换上官府直奔府衙。但是临走吩咐刘管家,着人好好照料双鹤苑,如果三姨太再出现腹疼等情况,及时去请张大夫。

    刘管家哈着腰点头。

    但是柳丁茂前脚出门,后面刘管家就蹬蹬蹬直奔中院,站在门口献殷勤:“大太太,老爷走了,看样子没几个时辰一时回不来。临走还留下话来,说照顾好那边那位——”

    他说着,伸出三个手指头晃了晃。

    门口的李妈给门里的大太太传话:“三姨太。”

    陈羽芳忽然爬了起来,但是她终究失血太多,失子之后饱受打击,这一翻起来便有软倒了,她梗着脖子喘几口气,心里气愤难忍,又扭过头来,咬牙切齿地吩咐:“我苦心设计,可惜天意作弄,最后害了自己腹中孩儿。而那个不要脸的虽然在门外青砖地上跪了一夜,却还是安然无恙,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把孩子生下来?不,世上没有这样的美事!我要她跟我一样,付出血的代价!”

    她眼仁通红,嘴角起皮,披头散发,那模样就是一个半夜出没的恶鬼。

    兰梅吓得不敢吭声。

    李妈却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主意,凑近去,“太太,怎么办您快吩咐就是,难得老爷不在府里,机会难得。”

    陈羽芳想了想,“李妈,你去传话,就说刚去观音庙里求了一签,签上说了,我肚子里好好的孩子竟然流产都是因为犯了小人。我们府里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现在我要查这背后的小人。去查吧,各房各屋,包括我们中院,都要抄检一遍。”

    李妈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响亮地答应一声,跑出去马上组织人手,喊:“通知各屋的人手,没事都乖乖回去坐着,我们奉了大太太的命令,要好好查一查阖府各屋。”

    几个平时最喜欢跟着她作福作威的仆妇一听有这好事儿,顿时欢喜,一个个马上眉开眼笑聚到了中院。

    “为了公平起见,那就从中院开始吧。”陈羽芳传话。

    一场抄检,迅速从中院展开。

    双鹤苑里,兰蕊神色忧虑,爬到三姨太枕边,“三姨太您觉得怎么样?肚子还疼吗?奴婢听说老爷被府衙的人请走了,他这一走,我们可怎么办?”

    三姨太睁开眼,有些淡薄地笑:“他在和不在又有什么区别?他就算在,我遭受的欺负还少吗?”

    兰蕊紧张:“您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后面中院里就放出话来,说要抄检全府。现在各房各院都不许随便走动,都在自己屋里等着李妈带人来抄检呢。奴婢是怕,是不是她又在针对我们找什么茬儿?”

    三姨太冷笑,“她整人还需要找茬儿吗,这不就是明火执仗地开始了吗?兰蕊,你去把我们的院门打开,叫他们随便査。反正我走得端行得正,我敞开门叫他们搜查就是。”

    兰蕊知道三姨太这是在赌气,她悄悄抹眼泪,“三姨太,奴婢真是担心你这肚子里的孩子——这么三番五次地紧逼,奴婢心里不踏实啊——唉,要是她在就好了,说不定她有办法对付那个恶婆娘的。”

    三姨太望着窗口的亮光愣了一会儿,苦笑,脸上显出欢喜和怀念来,“她呀,真是个奇女子呢。兰蕊,你说,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女子?有时候我想起她觉得恍惚,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在我们府里出现过,只是我们的幻象罢了。有时候我甚至忍不住想,我自己要是她就好了,她那个人啊,看着弱小,但是装着一肚子的主见,和谁都敢斗,连中院那个老奸巨猾的老手,也没在她手里占到便宜。所以我就想啊,我要是她,像她一样聪慧有主见,又懂很多事情,我就可以想办法离开这里,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再也不像金丝鸟儿一样困在这高墙内熬这半死不活的日子。”

    兰蕊却摇头,“三姨太。您这状态可不好,不好胡思乱想啊,我们只管养胎,您是太孤单了,才容易胡思乱想的,等腹中的小公子生下来,我们双鹤苑的日子就好过了。”

    三姨太却伸手摸肚子,脸色忧戚,“只怕有人不愿意我们如愿啊。”

    一声叹息未了,门口啪啪啪拍门,擂得山响。

    “这么快就来了?不是从中院开始吗?”兰蕊吃惊。

    三姨太摇头:“中院只是走个样子,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呢。只是我担心,这么大的动静,她这次要动真格的了。”

    门开了,果然李妈带头,几个仆妇蹬蹬蹬冲了进来。

    李妈平时就依仗着大太太撑腰,对阖府的姨太太们就不怎么放在眼里,现在领了命令,更加无所顾忌,进门来不说话,哗啦啦顿时就翻动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啊——”兰蕊一边去阻拦,一边哭着喊。

    但是没人理睬,一时间箱笼桌柜哗啦哗啦响作一团,细软呼啦啦被翻腾出来,摆设哗啦啦摇晃,真是鸡飞狗跳。

    三姨太静静睡着,她干脆闭上眼,对眼前的事不闻不问。

    兰蕊一个哪里拦得住,相反是越拦越乱,有人乘机还对她伸手拧了几把,有人把一个花瓶砸碎了。

    三姨太屋里没搜出什么,李妈带人跑进下人屋里去。

    那是兰蕊住的地方,平时兰蕊陪着三姨太,那小屋子其实一直空着,也就搁置些杂物,难道那里也得搜查?兰蕊跌跌撞撞跟出去。

    身后三姨太喊:“兰蕊,你跟我这么多年,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你叫他们搜查去便是,你不要拦——”

    下人房里,李妈踢倒了一个篮子,又打开一口箱子,亲自动手在箱子里翻腾,一把抓起一个旧衣服瞅瞅,丢开,就在这时她胳膊一软,顺着袖筒滑出一个小油布包。

    “哎,那是什么?”

    “是啊——包裹这么严密,肯定有问题!”

    油布包被仆妇们捡起来,打开,随着一层层油布打开,里头露出一个小布人儿。

    这小人儿做得精致,头上竟然还绣着花,更扎眼的是胸口密密地扎着几根针。

    “呀。这是什么?”有人惊呼。

    “这上头还有字,谁认得快来念念?”

    大家凑近看,果然那小人肚子上还绣着字。

    “刘管家认得字。”有人提醒。

    刘管家很快来了,拿起小人瞅一眼,脸色顿时赤白,“陈羽芳。大太太的闺名怎么出现在这上头?”

    陈羽芳这三个字一出口,顿时炸了锅,消息比风还快,很快整个双鹤苑门口挤满了人,各屋各院的仆从都赶来瞧热闹,就连后院做粗活儿的一些婆子们也都凑来了。

    李妈带头冲进了三姨太卧室,举着手里小人儿,冷笑:“三姨太,这是从你丫环的屋里搜出来的,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我们大太太的名字,这些针明晃晃扎在小人儿心口窝里,三姨太,这个你怎么解释?我看你还是去大太太跟前亲自解释吧。”

    这话一出,顿时有几个壮士仆妇上前,拉起三姨太就走,竟不给她丝毫辩解的机会,也不许她更换衣裳和穿上鞋子,就那么一路赤着脚被拖出了双鹤苑。

    兰蕊在身后哭着喊着,一路撵到了中院。(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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