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剑中之谜
滨海市历史博物馆学术报告厅巨大的液晶显示屏上,投影着一柄乌黑发亮的宝剑,剑身上刻有“天极八柱”四个浑厚遒劲颜体行书。
“这是最近在土门村1号唐墓出土的宝剑,墓主人身份不详,不过,从随葬品的规格上,可以大致推断出,他很可能是一位活跃于唐朝中后期的节度使,或者说,是一方藩镇。我们暂时把它命名为‘颜体天极八柱折叠钢佩剑’。”
大厅里,回荡着历史博物馆一级研究员聂鸿迁古旧而中气十足的声音。
步云飞坐在主席台一侧的助手席上,看着打扮得如同是出土文物一般的聂鸿迁,心中好笑。
聂鸿迁是个守旧的老夫子,年近七十的他,面色隽瘦,须发银白,留着山羊胡子,穿着灰布对襟,脚上踏着黑布鞋,站在报告厅的讲台上,面对一群西装革履的学者们侃侃而谈。
“剑身上“天极八柱”四个颜体字,是否颜真卿的真迹,目前尚无定论。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聂鸿迁扫了步云飞一眼,视线又回到了屏幕上。
屏幕上的图像渐渐放大,逐渐显现出剑身上细微水纹,水纹如绸缎一般娟细秀美,荧光闪闪,与剑身的黝黑形成强烈的对比。最后,图像定格在的刀刃上,延展的水纹,在刀刃上变成了细微的、肉眼难以觉察到的锯齿,发出刺眼的寒光。
报告厅里,一片惊叹——这种因纹理自然形成、肉眼无法分辨的细微锯齿,意味着这柄一千多年前的宝剑,锋利无比!
“问题的关键是,剑身上的水波纹理,尤其是锋刃上的细微锯齿,是折叠钢特有的纹理……”
“对不起!”一位日本学者站了起来,不礼貌地打断了聂鸿迁:“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关键之处。这其实就是一把用折叠钢锻造的唐剑。众所周知,中国的折叠钢锻造技术,起始于青铜时期,在唐代达到了顶峰,在唐代的墓葬中,出现折叠钢铸造的剑,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聂鸿迁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古旧色的沉郁:“可是,x线探伤发现,佩剑的剑身,是由硬钢与半硬钢交叠锻造而成……”
“这原本就是折叠钢的铸造特点!正因为硬钢与半硬钢的交叠,使得剑身不仅具有想到好的韧性和刚性,而且,可以形成折叠刚特有的花团一般的纹理。这是这柄唐剑看上去很漂亮的原因。当然,无可否认,这是一柄锻造精美的唐剑,具有相当的学术价值和艺术价值。”
台下一片窃窃私语,日本学者的话,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
聂鸿迁继续发出他那惯有的沉郁的声音:“在硬钢与半硬钢之间,还有一层弹簧钢!”
聂鸿迁话音一落,全场鸦雀无声。
屏幕上,显示出了佩刀的x线探伤片,在刀身的内部,出现了一个暗黑色的阴影!那是x线不能穿透的部分,这说明,剑身内的密度极大。
高密度弹簧钢是现代氧化转炉的冶炼产物,需要在极其严格的物理环境下,严格控制钢材中的化学成分,而优质的弹簧钢,甚至需要在真空环境下冶炼。现代氧化转炉冶炼技术,是在十九世纪末期才出现的。在八世纪的唐代,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的冶炼技术!
“经鉴定,这是一段被交叠锻造在剑体内的优质弹簧钢!”聂鸿迁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正因为弹簧钢的存在,使得这柄佩剑的韧性和强度,达到了现代钢铁铸造业的水平,可以说,在八世纪的中国,这柄佩刀是无与伦比的!即便是与现代的刀具相比,它也并不逊色!”
“滨海的古玩市场上,好像也能看到这类货色的身影!”日本学者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是说,这是一柄现代做旧的仿制品!
大厅里,顿时一片喧哗。
作为史学界的泰斗级人物,要是真的在一件赝品面前看走了眼,那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尤其是在这个国际性的学术会议上。
日本学者的话,让聂鸿迁很是下不了台。
聂鸿迁古旧的脸,愈发阴沉。
“步云飞,你想说什么?”
聂鸿迁突然把目光定在了坐在助手席上的步云飞。
步云飞完全没料到,老爷子会在这个时候,点他的名。
步云飞对聂鸿迁老爷子极为敬重,这位脾气古怪的老爷子,对步云飞有知遇之恩,要不是老爷子的提携,步云飞现在还是古玩市场上一个倒腾古董的小伙计。
步云飞毕业于滨海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就跑到古玩市场上去捞世界,小打小闹,衣食无忧,却也成不了气候。
闲暇之余,步云飞也喜欢搞点文史研究,写些研究文章。一年前,他写了一篇有关唐朝府兵制起源探索的论文,发表在学术杂志上。这篇文章被聂鸿迁看到,大呼人才难得,破例把步云飞招到了自己的研究室里,于是步云飞从一个古董市场的小混混,变成了聂鸿迁的助手。
步云飞敬重老爷子。不过,每当他看到老爷子一身旧装站在学术报告厅的讲台上,对着台下一大群西装革履的学者们侃侃而谈,就觉得好笑,这位老爷子好像是一个来自前朝的穿越者,不管是穿着还是举止,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所以,步云飞坐在助手席上,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讲台上老爷子的尬尴。
这个不合时宜的微笑没有逃过老爷子的眼睛。
“也许,那是一件穿越品!”步云飞想开个玩笑。但话一出口,就大为懊恼。
这不是一个开玩笑的场合,而老爷子也不是一个能随便开玩笑的人!
大厅里,一阵哄笑。
老爷子的脸色变得铁青:“你可以出去了!”
……
两天后,步云飞乘坐飞机,从遮邦城返回滨海市。
遮邦是一个位于西南山区的小城,这个位于群山丛林中的小城实在是太小了,它不会出现在任何大比例尺的地图上。
“颜体天极八柱折叠钢佩剑”,并没有因为一个不懂礼貌的日本学者的质疑,而变成一件现代仿制品。
其实,不管是聂鸿迁还是步云飞的心里都有底。
因为,碳14测定结果证实,这柄剑铸造于公元八世纪,它绝不可能是是现代的仿制品。在科学的检测数据面前,那个不懂礼貌的日本学者,也不得不承认佩剑的真实性。
可问题是,没有人能够解释刀身中隐藏的、密度极高、硬度极强、韧性极好的弹簧钢!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在八世纪的唐代,中国的工匠曾经用某种已经失传的手法,锻造出了弹簧钢!
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不能完全排除,因为,唐代的铸造冶铁技术,曾经一度失传。
而且,这种可能性,应该可以得到证实。
因为,步云飞通过走访铸铁专家得知,在中国西南的一个名叫遮邦的小城里,有一位老工匠,能够用土法冶炼强度极高的钢铁!
专家猜测,那就是土法锻造而成的弹簧钢!
这位老工匠已经年过八十,没有传人,而且,他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打造过刀具了。
原因很简单,即便他锻造出来的就是弹簧钢,在二十一世纪,根本就没有市场。现代锻造技术已经能够大批量生产出优质弹簧钢,没有人会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买弹簧钢。
于是,步云飞前往遮邦,向这位老工匠求证土法锻造弹簧钢的可能性。
如果,老工匠能够用传统技术锻造出类似弹簧钢的钢铁铸件,那至少可以从侧面印证,没有现代的氧化转炉冶铁技术,也可以锻造出弹簧钢!
进而推论,在八世纪的唐代,中国人有可能制造出弹簧钢!
老工匠年岁太大,时日不多,如果再不求证,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遮邦之行,步云飞收获颇丰。
那位老工匠不仅毫无保留地向步云飞透露了土法冶钢的全部技艺,而且,还亲自上阵,用土法锻造出了一段三尺长的钢件。
从直观上看,钢件的硬度、韧度与弹簧钢都十分接近。
现在,步云飞要做的,就是把老工匠锻造出来的钢件,带回滨海市,送进冶金研究所进行成分分析。
如果,钢件的成分与弹簧钢相近,甚至相同,那就意味着,传统的民间技法,可以实现现代工业所能达到的技术水平。
也意味着,在唐代,完全有可能制造出高强度的弹簧钢!
如今,这三尺钢件,就在步云飞身边的皮包里。
在旁人看来,那不过是一段不值钱的铁疙瘩。但是,在步云飞眼里,那是无价之宝。
机舱外,万里无云。
天空纯净得如同一张纯蓝的幕布,没有一星杂色。
单调的色彩令人昏昏欲睡,机舱里,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进入了睡梦中。
步云飞摸了摸身边的皮包,正想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天空中,出现了一个亮点,好像是在蓝色的幕布上,戳了一个小洞。
亮点越来越大,步云飞的眼睛,被那亮点刺得有些发痛。
不过,他没有闭上眼睛,反而睁得更大。
因为,他发现那个亮点,喷射着难以描述的五彩斑斓的光束,如同海市蜃楼!
步云飞猛地坐直了身体,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紧接着,他被一团炙热的光束吞没了!
……
二十分钟后,世界各大新闻媒体报道:“今天下午两点,五洲航空公司wz370航班,在飞往滨海途中与地面失联……”
第002章 终南野寺
天宝十四年,西京长安城南,终南山,皓月当空。
一支驼队借着朦胧的月光,在崎岖的山路上迤逦而行。
骆驼身上的驼铃都被卸下,只有沉闷的蹄声在空寂的山谷中回荡。
“快,再快些!”
驼队中传出一个波斯口音焦躁的催促。
“大人,山路险峻,又是晚上,还是小心些为好!”
“前面有人开路,跟上他!”
一个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大汉,健步如飞走在驼队的最前面。那大汉手持一柄砍刀,在荆棘丛林中奋力开出一条路来。
驼队沿着大汉开出的路,缓缓向前,被那大汉甩出了七八丈远。
终南山绵延百里,峰峦起伏,沟壑纵横,丛林密布,猛兽横行,行人望而却步,是长安西南方向的一座天然屏障。
山中有一条小路,直达百里之外的陈仓郡,经陈仓向南可通蜀地,向西可通朔方灵宝。不过,这条小路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路”,仅仅是山中的一个方向而已,行人须沿着这个方向,临时开辟出一条路来。终南山气候温润,草木茂盛,临时开辟出来的路,很快就湮没于草木之中,难以分辨。
夏天大雨过后,山石崩塌,小路便被彻底阻断,行人只能重新选择方向。如果方向选择错误,就只能在终南山中鬼打墙,要么饿死,要么被虎豹豺狼吞食。
所以,终南山中的小路,被世人视为危途。只有当地的猎户和采药者敢于铤而走险,而且,仅限于白天。到了晚上,山中就成了虎豹豺狼的天下。
其实,有一条官道从终南山西北方向绕山而过,连接长安与剑南西域。道路平整宽阔,五里一站,十里一村,人烟稠密,店肆林立,十分繁华。来自西域、四川的商旅,都是从这条官道出入长安,虽然行程远了一些,但很安全通顺。大唐朝廷为了保护长安与西域各国的商贸来往,在这条官道上派驻了军队,设置关卡,收取保护费。
不过,南来北往的商旅都很乐意交纳这区区保护费。那些来自西域诸国前往长安商队,都不是做小生意的,随便一支商队所携带的货物,都是价值巨万。缴纳小小一笔钱,换取通行安全,这是非常值得的。
今天晚上,这支来自西域的商队,却没有走官道,他们闯入了凶险难测的终南山!
他们不是迷路者!
这支商队是从长安出发!
这就是说,在这之前,他们曾经经官道进入长安,很清楚官道的方向和路径。
然而,当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却选择了终南山中的小路!
他们是有意避开官道!
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认为,终南山中崎岖难行危机四伏的小路,比宽阔的官道更为安全!
月色下,山林巨石奇形怪状的剪影,如同是巨兽鬼怪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对面的山崖上,响起一声悠长的狼啸。
骆驼吓得止步不前,牵引骆驼的人也是一阵哆嗦。
“快走!不准停!”驼队中,再次响起那个焦躁的波斯口音。
“大人,苍狼!”回答的声音颤抖。
终南山中有虎豹,但人们最为畏惧的,却是苍狼!
苍狼是终南山的精灵,它们不仅拥有令人生畏的铁齿钢爪,据说,它们还有听风观气、排兵布阵的本领。苍狼从不单独行动,少则十几只,多则数十只,甚至上百只共同行动,它们在百里之外就能嗅出人味来,借助终南山的山形,调兵遣将,设下埋伏,对来人发起致命的攻击。
闯入终南山的人,大多都是成了苍狼的腹中之物。
驼队没有因为那个波斯口音的催促而继续前进,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惊恐地扫视着四周和自己身边的同伴。
传说,终南山苍狼可以幻化成山石、树木,蜷伏在道路两旁,他们甚至可以化为人形,混进人群中,站在你的身边,猛然用钢牙撕裂你的喉咙,用利爪掏出你的五脏六腑!
“怎么还没到蓝伽寺?”波斯口音有些发颤。
队伍前方的大汉哼哈一声,手起刀落,一株碗口粗的杨树应声而折,树干带着繁杂的枝叶,扑打着周边的树木,倒了下去。
杨树倒折之处,显出一座山崖,山崖下,隐隐可见一座庙宇,在月光下,显得很是突兀。
“菩萨在前面!”夜色中,回荡着波斯口音的尖叫声:“什么狼精鬼怪都不敢在菩萨面前撒野!”
菩萨可以辟邪驱狼!
众人精神大振,牵着骆驼,一路狂奔,跑到了庙宇前。
那是一座山间小庙,低矮破败的山门前,挂着一块斑驳开裂的匾额,匾额金漆剥落,字迹斑驳,挂满了蛛网,月光照在匾额上,隐约可以分辨出“蓝伽寺”三个字。
与长安城里那些巍峨堂皇的寺庙相比,这座坐落在山崖下的蓝伽寺根本就算不上是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间打坐修行的山中柴房,山门倾倒,四面透风的庙墙上爬满了藤蔓,透过空洞洞的殿门,隐隐可见神龛上有一座倒塌了半截的神像,看不出是菩萨还是山神。
那个波斯口音如释重负:“这就是猎户所说的蓝伽寺!”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苍狼!苍狼来了!”
无数成双成对蓝光,在周围的丛林中游移不定。
那是狼眼!
驼队被狼群包围了。
“快拔刀!”波斯口音发出刺耳的尖叫。
话音未落,数条黑影带着恐怖的蓝光,跃出丛林,如飞鸟一般,跃过众人的头顶,消失在对面的大树上。随着那黑影的掠过,人群中发出一声哀嚎,三个驼手应声倒地。
月光之下,倒在地上的驼手双目圆睁,空洞洞的双眼中透出极度的恐怖,他们的咽喉已经被撕裂,鲜血淋漓,已然气绝。
波斯口音一声怪叫,拔腿就跑,冲进了蓝伽寺,众人呼哨一声,紧跟着那波斯口音蜂拥而进蓝伽寺。
只剩下那手持砍刀开路的大汉,如铁塔一般站在庙门前的台阶上,纹丝不动。
山崖上,再次响起悠长凄厉的狼啸。
丛林中,明灭闪烁的蓝光开始快速游移,如同是一支军队在排兵布阵。
一阵风起,山林呼啸,树影摇曳,八条黑影带着恐怖的蓝光,随着风声,冲向庙门前的胡人。
山门前,刀光闪烁,血光四溅。
四条黑影软绵绵地倒在胡人身前,另外四条闪进了丛林,留下了四条血迹。
“不是狼!是人!”大汉仰天大笑,笑声戛然而止,身体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没了声响。
丛林中,传出一个阴沉的声音:“不留活口!”
无数黑影跃出丛林,冲进了蓝伽寺。
蓝伽寺内顿时惨叫声一片!
惨叫声中,传出那波斯口音绝望的呼喊:“你们是谁?”
一个瘦高身影走出了丛林,来到了庙门前,那身影身披黑袍,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带着一具狼型面具。
大殿里,有人点燃了火把,火光映照下,满地死伤狼藉,大部分人都已是首身异处,只有一个身穿白色长袍、头戴盘头的波斯人,颓然靠在神龛下,他的胸口已经被钢刀刺穿,鲜血汩汩而出,染透了长袍,尚有一口气在。
死尸的周围,站立着数十个身着黑衣、头戴面具的大汉,个个手持利刃,刀刃上鲜血滴答。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狼型面具一声冷笑:“重要的是,你该死!”
“原来是你!”波斯人一声苦笑。
“既然认出来了,就请把东西交出来!”狼型面具喝道:“库斯曼奴,你避开官道,闯入这终南山中,你这是自寻死路!就算我不杀你,你也走不出这终南山!实话告诉你,给你们指路的猎户,是我安排的!就是要把你们引到这蓝伽寺!这里是终南山腹地,死几个人,就当是被狼吃了,没人追究!不过,只要你交出那件东西,我可以保你不死!”
波斯人发出惨淡的微笑:“佛祖显灵了!”
“你胡说什么!”
波斯人双目圆睁,仰头望着神龛上方,不再言语!
神龛上,那座残缺不全的神像上,突然发出刺眼的光芒!
光芒是从神像的胸口上发出来的,刚开始,只是一个圆点,像是月光透照下来的光斑。
然而,那光斑却在膨胀,亮度也在增强,转瞬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圈,把蓝伽寺照的如同白昼。
狼型面具一阵眩晕。
光圈中央出现了一个灰点。
灰点随着光圈扩张,渐渐显出形体来,有胳膊有腿,像是一个人形。
“菩萨显灵了!”黑衣人齐声惊呼,却是纹丝不动,他们全被吓得定在当场,更有人双膝发软,跪倒在地,向那光圈里的灰影磕头不已。
一声轰鸣,光圈骤然消失,蓝伽寺又陷入夜色朦胧中,只有月光透过破败的墙壁,在神龛上投下一片斑驳。
月光斑驳中,残破的神像前,坐着一个人!
那人脸色苍白,身形消瘦,一身奇异的短打扮,上身一件白色圆领短衫,下身一条蓝色的紧身裤,装束很像是尚未开化的北胡东狄。
狼型面具发出一声嚎叫:“他不是菩萨,杀了他!”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一跃而起,挥舞利刃冲上神龛,乱刀齐下。
第003章 血涌蓝伽
只听数声脆响,火光飞溅。
数柄长刀应声而折,断折的刀刃四散乱飞,两名黑衣人躲闪不及,被飞起的断刀击中要害,一命呜呼,另三人被断刃击中,痛得一阵哀嚎。
“菩萨饶命!”带伤的黑衣人哀嚎着逃出了寺庙,消失在黑漆漆的丛林中。
剩下的黑衣人紧跟那三人,一哄而散。
只剩下狼型面具,犹自狂呼:“杀了他!”喊声中多了些颤音。
神龛上的人,跳了下来,缓缓逼近狼型面具。
“菩萨饶命!”狼型面具一声怪叫,撒开双腿,向外狂奔。
刚跑出寺门,只听“扑通”一声,被躺在台阶上的尸体绊了个狗啃泥,狼型面具一声惨叫,顾不得疼痛,趴起来,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蓝伽寺恢复了沉寂。
斑驳的月光下,死尸遍地,血腥弥漫。
一个年青人站在死尸堆中,脸色茫然!
……
步云飞睁开眼睛的时候,五彩斑斓的光束消失了。他的眼前,月光朦胧,游荡着蒙蒙幢幢的黑影。
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些黑影就冲了上来。
黑影装束怪异,手中的利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寒。
步云飞抽出了随身的弹簧钢,护住脑袋,这是一个下意识的自救动作。
一阵脆响,数柄刀剑撞上了弹簧钢,应声而折,断折的刀刃击倒了两个黑影,刺鼻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步云飞的双手被撞击震的酸麻,他这才看清,黑影的脸上戴着面具,如同地狱里的牛头马面。他以为自己被五彩光束带进了地狱!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他手中的弹簧钢,竟然轻而易举地折断了黑影手中的刀剑。
这段弹簧钢的品质强度,并无独特之处。市面上的刀具,其强度韧性,并不比步云飞手中的弹簧钢差,甚至更强。它唯一的独特之处,只是它的铸造手法与市面上热销的钢铁器具不同——那是土法锻造的产品。正因为如此,这段弹簧钢可以与刀剑抗衡,但绝不能折断刀剑!
步云飞视之为无价之宝,不是因为它的强度韧性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因为,它是解开唐朝折叠钢技术之谜的钥匙,也是解开“天极八柱折叠刚佩刀”之谜的唯一线索。
然而,在这个古怪的夜色中,至少有五柄刀剑被这段弹簧钢折断!
难道,老工匠竟然用土法锻造出了现代科技达不到的高品质钢铁?
想到这个问题,步云飞不再恐惧。
对于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而言,一个好问题的出现,远远比恐惧更为吸引人!
他跳下了神龛,走向戴着着狼型面孔的黑影,那是这间庙宇中唯一还能开口说话的人。
“请问,你们的刀剑是什么材料的?”
“菩萨饶命!”那狼型面孔一声哀嚎,逃出了庙宇,跑得无影无踪。
步云飞呆呆地站在原地,这才发现,他的四周,是横七竖八的死尸,他的脚下,是一地的鲜血!
恐惧再次涌上心头。
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菩萨!”
步云飞一个哆嗦,转身观望,只见月光映照的神龛下,半靠着一个高鼻梁、深眼眶的白种人,从脸型上看,很像是西亚人。
“菩萨!”那西亚人挣扎着,面向步云飞双膝跪地。
步云飞慌忙走上前去,搀扶起那人的双手:“我不是菩萨!”一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步云飞心中作呕——那人胸口上插着一把钢刀,血流不止。
“如果你不是菩萨,那就是菩萨派来的!”
“这是哪里?”步云飞急急问道,不想在菩萨的问题上多费口舌。
“终南山,蓝伽寺!”
“终南山!哪个终南山!”步云飞一头雾水,他知道西安市郊有一座终南山,很是有名,是隐士之地。可他所生活的滨海市,距离西安有千里之遥。莫非,飞机失事了,坠毁在了终南山?可终南山并不在飞机的航道上。
“还有哪个!”那西亚人因为失血而面色苍白:“普天之下,只有长安城外这一座终南山!”
“长安,你是说长安?”步云飞心中一惊,顿感不妙,长安就是西安,但现在,就连聂鸿迁这个老夫子的嘴里说不出“长安”这个地名。这个地名,只出现在史籍中。
“现在是哪一年?”
“天宝十四年!”
“你是说,现在是天宝年间!”步云飞大吃一惊。
“菩萨来自仙界,不知人间年号!”西亚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菩萨,我叫库斯曼奴,是波斯商人,那是我的……”
库斯曼奴没有了声响,已然气绝,他的手臂却是平平举起,指向寺庙外的台阶。
步云飞放下库斯曼奴,疾步走出庙门。
庙门外,五匹骆驼卧在空地上,周围是一片散乱的箱包,箱包已经被打开,货品散落一地,有丝绸、陶瓷、珍珠、玉石,都是价值连城的好货。
那些面目狰狞的黑衣人显然对这些货物不感兴趣。
步云飞脚下一个拌蒜,低头一看,台阶上,躺着一个大汉,从装束上看,应该是库斯曼奴同行的波斯人。大汉的面色发黑,看不清楚面容,隐隐可见有一脸的大胡子,大汉的肋下插着一柄短刀,鲜血顺着刀刃,染红了衣袍。
那大汉隐隐还有些许鼻息,伤的极重,而且失血过多,虽有鼻息,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估计活不过半个时辰。
步云飞待要离开,却又于心不忍,只得叹了口气,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白药。
这白药不是市面上售卖的大众产品,而是老工匠送给他的。那老工匠独居山林中,自己采集山中药材,配制了这种白药,作为不时之需,原材料都是高山深处上好天然药材,虽然做工粗糙,疗效却比市面上批量生产白药,好百倍。
步云飞把白药敷在那大汉的伤口处,然后,解开了大汉胸前衣襟,让他呼吸顺畅些。
做完了这些,步云飞站起身来,向那大汉拱了拱手:“我步云飞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能不能活过来,全看你的造化!”
月光如水,山风习习,草木摇曳。
漆黑的山崖,如同利剑一般,插入深幽的天空。
一声悠长凄厉的狼啸,从山崖上传来,在空寂的山谷中回荡。
步云飞一个寒战,迈开大步,狂奔而去。
第004章 西院棚舍
长安,大慈恩寺,西院棚舍。
大慈恩寺是玄奘法师的坐寺,当年玄奘法师立下一个规矩,在寺里西院开辟出一些棚舍,供无家可归者留宿,寄寓流离之人,也就是盲流,不问身世,哪怕是逃犯,都可以来西院棚舍留宿,只是有两个要求,第一,天亮必须离寺,第二,不得喧哗。
西院棚舍,其实就是个救济所,一间可以容留七八十人的大屋,地上铺着草席,留宿者不分高低贵贱,一概席地而卧。
长安乃天子脚下,盲流并不多。往常时节,常住棚舍的也就是十来个人,总有三分之一的地铺闲置。盲流们寄人篱下,倒也懂得规矩,各自安歇,相安无事。
近半个月来,留宿者骤然猛增,几乎天天爆棚。
人多铺少,经常有人为争夺铺位,轻则恶语相向,重则拳脚相加。一闹就是大半夜,不得安宁。
昨天晚上,棚舍再次爆棚,棚舍里挤进了两三百人,就连屋檐下,也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一晚上吵闹不堪,一直闹到四更天,棚头终于忍耐不住,带着十几个伙头僧冲进棚舍,连打带骂,棚舍里才算安静下来。只是人多拥挤,又是夏天,两百多盲流挤在棚舍里,脚臭屁臭汗臭交融,当真是五味杂陈,恶臭难闻。
可安静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天还没亮,棚头带着伙头僧又冲进了棚舍,大声吆喝:“起来,都起来!全部出去!”
众盲流吵闹了一晚上,刚闭上眼,还没睡得清爽,却被当头喝醒,心头恼恨,却见那伙头僧个个凶神恶煞,盲流动作稍稍慢一点,便是劈头盖脑一顿拳脚,众盲流见那群伙头僧来的凶,不敢违逆,只得勉强起身。
只有棚舍西墙窗台下还躺着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穿着白袍,面色白净,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枕着一个黑布包袱,对于伙头僧的吆喝充耳不闻,卧在草席上呼呼大睡。
棚头走到那年轻人身边,脚尖一点年轻人的脑袋,喝道:“狗日的还睡,赶紧滚起来!”
年轻人睁开了眼睛,伸了个懒腰,不耐烦地说道:“这才五更天不到,叫丧呢!”
旁边一个乖巧的盲流慌忙说道:“是棚头大人,说话要小心些。”
年轻人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棚头几品官,也好意思妄称大人!”
大慈恩寺是长安第一寺院,有一千多多僧侣,方丈以下,四大班首,五大堂口、八大执事,三十六客堂、七十二僧头,列职僧员多如牛毛。这个棚头虽然也算是列职僧员,可在大慈恩寺里,实在不算是什么角色,平日里别说是方丈大师,就是要见一面堂口执事都难。不过,在这西院棚舍里,棚头却有着绝对权威,原因很简单,能不能进棚舍过夜,全凭他一个人说了算,要是惹恼了他,赶出去不说,还会招来一顿暴打。所以,棚舍里的盲流都尊称他为大人。
“西院规矩,戌时入院,亥时安歇,辰时起身,此时正当卯时,正当睡觉。”年轻人说罢,揉着眼皮,一转身,闭上眼睛,又躺倒在草席上。
年轻人所说,确是大慈恩寺的规矩,大慈恩寺白天不留俗客。借宿棚舍的盲流,须在辰时起身离院,晚上天黑之前,也就是戌时入院。
众盲流原本就没睡够,只是那棚头来得凶,不敢顶撞,见年轻人说起规矩,带头赖着不起身,也跟着纷纷躺下。
那棚头在这西院里,一向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众盲流谁也不敢顶撞他,如今被这年轻人一闹,众盲流把他的话当了耳边风,跟着那年轻人赖着不起床,棚头顿觉大丢面子,心头恼怒,飞起一脚,踢向年轻人的脑袋。
年轻人见那棚头没头没脑地踢过来,下意识地把枕在头下的包袱一隔,只听“扑”的一声闷响,棚头一脚踢在包袱上,随即一声惨叫,抱着脚,倒在地上,脚踝处起了个大青包,不是折了就是崴了。
众盲流眼见棚头倒在地上,痛苦不堪,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见那棚头去踢年轻人,自己却吃了大亏。也不知道那年轻人使了什么法术。只是,众盲流平日里被那棚头欺压得苦,如今又是天不亮就被赶了起来,心头恼恨棚头,见棚头在年轻人手里吃了亏,心头解气,脸上不敢流露,个个袖手旁观,没一个前来扶那棚头一把。
棚头抱着脚坐在地上,扯着嗓门惨叫:“来人啊!这狗东西竟敢毒打本棚头,给我拖出去打,哎哟,痛死我了……”
一群伙头僧凶神恶煞地冲了过来,年轻人知道闯了祸,拎起包袱就跑。那棚舍里原本拥挤不堪,盲流们或卧或站,把个棚舍挤得水泄不通,年轻人在前面跑,伙头僧在后面追,一顿乱碰乱撞,棚舍里的人七倒八歪,哭爹喊娘,顿时大乱。
年轻人手脚乖巧,见缝插针,在盲流群里乱窜,盲流们见年轻人为他们出了气,故意不给伙头僧让路,更有甚者趁乱打黑拳,下绊子,伙头僧没逮着年轻人,反被绊倒了七八个,棚舍里喊叫声、跌倒声、夹杂着棚头的惨叫声,乱七八糟,好不热闹。
正在混乱,忽听门口响起一声爆喝:“都给佛爷停下!”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胖大和尚,大腹便便,一双环眼怒目而视,满脸的焦躁。
棚舍里安静了下来,盲流伙头僧都站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那和尚,大气不敢出。
这位胖大和尚法名空悔,是大慈恩寺的执法僧,专门负责寺里的戒律,是大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空悔性情暴躁,但执法公正严明,不徇私情,寺里僧人要是犯到他手里,绝没有好果子吃。寺里的人,可以不认识方丈,却没有人不认识空悔。
棚头慌忙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瘸一拐来到胖大和尚面前:“空悔大师……”
“狗屁大师!”空悔一声爆喝:“这都要到五更天了,你这狗东西还在这里聒噪,误了大事,佛爷拔了你的皮!”
那空悔心浮气躁,说话狠毒,却连自己的都一块骂了。
棚头一阵哆嗦,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疼的:“大师,小的正要清理棚舍,只是有个不识抬举的家伙……”
“佛爷看你才是不识抬举的家伙!”空悔打断了棚头额申辩,向众盲流喝道:“都听着。宰相大人马上要来大慈恩寺,一切闲杂人等回避!限你们一刻钟离开,若是冲撞了宰相,就算你们踩了狗屎运,宰相不治你们的罪,佛爷我也饶不了你们!”
空悔说罢,回头瞪了一眼棚头:“还有你,连这点差事也办不利落!赶紧把棚舍打扫干净,若是再出什么差池,你就给佛爷滚到菜园子挑粪去!”
空悔说罢,转身就走。
怪不得今天西院棚舍破了规矩,天不亮就要赶人,原来是当朝宰相杨国忠要来大慈恩寺!
那杨国忠是朝廷第一权臣,平日里,就是冲撞了杨家的家奴,都没有好果子吃,要是撞到杨国忠手里,岂不是有性命之忧!众盲流知道其中厉害,谁还敢呆在棚舍里!大家慌忙起身,急匆匆向门外跑去。
年轻人随着众盲流,走到棚头身边,做了个鬼脸:“棚头大人,得罪了!宰相快到了,小的得赶紧回避,改日致歉。”说着,拎着包袱,混在盲流当中,出了房门。
棚头待要追赶,脚下疼痛,行走不得,只得冲着年轻人的背影大叫:“小子,老子认得你!你狗日的名叫步云飞,在寺外西墙下摆摊!你小子不要落到老子手里!”
第005章 面子工程
步云飞跟着众盲流,匆匆出了西院,此时还是五更天,天色未明,大慈恩寺却早已是灯火通明,僧人们挑灯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好不热闹。
天宝十四年,杨国忠正是如日中天。在朝中一手遮天,满朝文武都成了他的跟班。别说是一座小小的大慈恩寺,就是皇亲国戚,王子侯爷,在杨国忠面前,谁也不敢公然说个不字。所以,杨国忠光顾大慈恩寺,寺里不敢怠慢,天不亮,寺里众僧就起身准备迎接。
众盲流脚步匆匆,迎面来了一个老和尚,那老和尚身披袈裟,慈眉善目,却不像空悔那么凶恶。盲流中有人认得,却是知客堂执事空林,也是大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
空林性情和善,是个慢性子,见到众人,双手合十:“各位施主请留步。”
刚才执法僧空悔明明是要众人赶紧离寺,这位老僧却叫众人留步。众盲流心头诧异,却也不敢问,只得停步。
空林说道:“诸位施主都知道了,宰相大人要光临敝寺。事情缘由,却是吐蕃赞普派鸠摩国师来我大唐长安切磋佛法。因我大慈恩寺是玄奘大师衣钵所在,皇上下旨,命我大慈恩寺好生接待。为示郑重,宰相大人亲自陪同鸠摩国师前来。方丈大师已在大雄宝殿前安排下辩经道场迎接鸠摩大师和宰相。刚才,宰相大人传命,为显示我大唐佛法兴盛,百姓笃信,烦请各位施主一同观礼。”
步云飞混在众盲流中,听空林如此一番话,哑然失笑。
原来宰相杨国忠是要用这帮盲流,做面子工程!
吐蕃鸠摩大师来长安切磋佛法,其实是一场外交战!
吐蕃与大唐都是当世强国,也是敌国。自大唐立国以来,两国为争夺西域霸权,斗得不亦乐乎,无所不用其极。历来强国对抗,无外乎军事、政治和经济手段。但在大唐与吐蕃之间,除了军事政治经济对抗,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手段——佛教!
西域诸国大多信奉佛教。贞观年间,玄奘前往天竺取经,带回了佛教经典万卷,在朝廷的资助下,在大慈恩寺译经授徒,从此,佛教在大唐域内兴盛。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大唐已然成为东方佛教圣地,以佛教正宗嫡传自居。在周边诸国,享有极高的威望。大唐开疆扩土,不仅依靠的是武力,佛教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容小觑。
吐蕃自松赞干布起,开始崛起。地处青藏高原苦寒之地的吐蕃,把扩张的目光投向了西域。吐蕃势力与大唐势力在西域相遇,激烈对撞,双方连年征战,各有胜负,但大唐始终占据明显优势。吐蕃可以以武力让某一个西域小国暂时臣服,但一旦吐蕃势力稍有退却,这些小国马上转向大唐,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唐因为佛教鼎盛而形成的向心力。
吐蕃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开始在国内大兴佛教,在小乘佛教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与大唐主流佛教不同的吐蕃佛法。吐蕃对外宣称,吐蕃佛教才是正宗,而大唐玄奘从天竺取来的佛经,都是伪作。以此来争取西域诸国的认同。对于吐蕃这种强词夺理,大唐当然要予以回击,朝廷花费巨资,供奉佛宝,培养僧徒,精研佛法,与吐蕃展开舆论战。无非就是要向西域诸国证明,吐蕃的佛法是假的,大唐的佛法才是正宗。
当然,普通大唐臣民对此都是雾里看花,只知道吐蕃佛法不服大唐佛法,并不知道这是国家之争。更有一些儒家出身的王公大臣,对大唐朝廷崇尚佛教极为不满,认为和尚不事产业,纯属社会蛀虫,应该予以取缔。大唐朝廷也不好公开推崇佛教的真实原因,否则,反倒会引起西域诸国对大唐的怀疑。所以,人们只看到双方僧徒斗嘴,并不理解其中的深层原因。
步云飞对唐史研究颇深,对于大唐朝廷崇尚佛教的原因,心知肚明。所以,听空林如此一说,马上明白过来。
吐蕃派国师鸠摩来大唐“切磋”佛法,看来,双方的舆论战,从隔空对骂,发展到了近身肉搏。吐蕃人这是打上门来了。
大慈恩寺是玄奘的坐寺,在西域诸国的心目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影响力,同时,寺内研究佛法的高手如云。所以,皇上指明大慈恩寺接待鸠摩,这等于是双方交兵,大唐派出了王牌大将出马。由此看来,这个鸠摩的佛法造诣,非同一般!大唐朝廷不敢轻视。
鸠摩代表的是吐蕃赞普,大慈恩寺代表的是大唐朝廷。这一场“辩经”大战,输赢不亚于双方在西域的一场战争!胜者将获得佛教真传的美誉,败者就是“伪法”,在西域诸国中威信扫地。
所以,朝廷不仅让大慈恩寺出马,而且,派出宰相杨国忠亲自压阵。
不仅如此,杨国忠还大搞面子工程,还要招一大群善男信女前来观礼,说白了,就是要让吐蕃人看到,大唐不仅佛法高深,而且,民众信奉佛法的热情极高,佛教圣地的地位不可动摇!事实上,杨国忠不仅要安排一些善男信女前往观礼,还连夜向各国使节发出邀请,请使节们一同前往大慈恩寺观礼。
杨国忠好大喜功,想让吐蕃人在天下诸国面前输掉裤子!
众盲流听说空林要让他们前去大雄宝殿观礼,却是极不情愿。他们不懂这其中关节,只是,百姓向来怕官,一个小小的县令,在百姓眼里,都如同猛虎一般。和大唐宰相坐在一起,这些个小老百姓不知道是祸是福!
有盲流说道:“大师,我等衣衫破损,如何敢在宰相面前献丑。”
“就是就是。”众盲流齐声附和,谁也不愿意和杨国忠坐在一起。
步云飞暗笑,大概这件事来的太突然,大慈恩寺一时慌了手脚,没时间去找那么多善男信女前来观礼,就把这借宿西院棚舍的盲流们拿来充数。可这些盲流个个衣衫褴褛,头发蓬松,浑身上下臭气熏天,这帮人要是到了大雄宝殿前,岂不是给大唐丢脸。
却见空林笑道:“各位施主勿忧,宰相大人已经为各位送来了衣物,各位施主可速速前往浴池洗浴更衣。只是动作要快,再有半个时辰,宰相大人就到了。”
众人还在犹豫。步云飞说道:“大师,我等若是饿着肚子观礼,恐怕也极有不便,还请大师提供一顿斋饭。”闹了一晚上,步云飞的肚子咕咕乱叫。
“这个好说!”空林说道:“只是时间紧迫,诸位不好上桌用斋,诸位更衣时,每人发两个馒头,权作斋饭。”
“既然如此,步某从命。”步云飞清楚大唐与吐蕃的过节,知道这所谓观礼,不过是凑个人数,给杨国忠争个脸面,到时候坐在大雄宝殿前,做出一副恭听佛法的样子就行了,不会有啥麻烦。
“这位施主已然应允,其余诸位意下如何?”空林问道。
人群中有人嘀咕:“这位步先生是有见识的,他都答应了,想来无事。”
今天一大早,步云飞让一向颐指气使的棚头吃了亏,给众人解了气,无形中,成了棚舍里的英雄人物,连他自己的都没料到,他说的话,在盲流当中颇有号召力。
众人纷纷应承。
空林见步云飞带头,众人应允,大喜问道:“这位施主贵姓?”
“不敢,姓步名云飞。”
“原来是步施主,失敬!”空林合十说道:“我看步先生气宇非凡,就烦请步先生带着诸位施主前去沐浴更衣。”这空林倒也精明,见盲流们都服步云飞,干脆就让步云飞代为管理,免得寺里的僧人出面,管不好还惹麻烦。
“好说!”步云飞拱拱手:“还请大师派两个师父前面带路。”
不一时,步云飞带着众盲流,跟着两个小沙弥,来到浴池,众人洗浴罢,沙弥送来衣衫。
杨国忠倒也大方,为了在胡人面前显示大唐的富庶威仪,送来的衣衫,全都是上好布料精工细作,为了显示善男信女来自大唐各行各业,长袍马褂,短衣青衫,应有尽有。众盲流敬重步云飞,让他先挑,步云飞就选了一身蜀绣的丝质白袍穿在身上,这是书生的装束,步云飞脸色白净,穿在身上,倒也透着一股书香气。只是没有内衣,里面只能挂着空挡。
众人打扮好,在沙弥带领下,来到了大雄宝殿前。
第006章 庄生梦蝶
只见大殿前搭起一座高台,高台上摆好的桌椅板凳,台子中央两张圆凳,是留给辩经选手的。高台下东侧,则是数排座椅,座椅前都有茶几,那是留给各国使节的,而西侧却是十几排矮凳,也没有茶几,显然是留给这群盲流们扮演的“善男信女”的。
步云飞等一帮盲流,来到西席坐下。东方发白,天色大亮,僧人们熄灭了殿前灯火。寺里的方丈带着班首、执事等一干有身份的僧人,都去寺门外等候杨国忠和鸠摩。各国使节尚未入座,看看时辰还早,盲流们掏出刚刚领到的馒头,边吃边等。
原本,沙弥见盲流们都服步云飞,想把他安排到第一排,做个班首,却被步云飞拒绝了。而是坐在第三排,混在盲流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他不想抛头露面。
步云飞啃着馒头,心头却是郁闷恍惚之极。
一晚上没睡好,原本就有些昏昏然,而眼前大慈恩寺香烟缭绕,愈发让他如坠云雾,恍然如庄生梦蝶,不知是蝶入梦中,还是梦入蝶中。
两个月前,步云飞被一个绚烂的光璇吞没,那个时候,并没有感到恐惧,相反,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十分平和,甚至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愉悦感,他的身体很轻,如同一片柳絮,在春日的熏风中扶摇而上。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受到发自骨子里的恐怖!
狰狞的黑影、扭曲的死尸、阴森诡异的寺庙,悠长凄厉的狼啸,他以为自己掉进了一场噩梦之中。
在苍狼的长啸中,步云飞逃出了蓝伽寺。
丛林密布,沟壑纵横,步云飞完全没有方向感。他只是没命地奔跑,如同梦游一般。
曙光初现,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山崖上,眼前出现了一座巍峨宏大的城市。
城市的规模一点也不比滨海市逊色,但却没有枯燥的混凝土建筑,有的是红砖碧瓦、飞檐斗拱,精巧别致的街巷,以及围绕着城市的环形城墙。在淡淡的晨雾中,如同是海市蜃楼。
清晨的阳光驱散了内心的恐惧,步云飞大着胆子走下山崖,进入了城市。
城市里热闹拥挤,店铺前的小二,挑拆的农夫,青楼下的歌姬,酒肆中醉醺醺的文人骚客,成群结队的异域商人,屋檐下半臂披帛的仕女和幞头圆领袍的男子。以及,大街上鸣锣执仗的官轿和官轿前手持皮鞭耀武扬威的差役。
步云飞猛然想起那个名叫库斯曼奴的波斯人临死前的话——终南山,长安、天宝年间!
这不是海市蜃楼,而是真真切切大唐天宝年间的长安!
步云飞的大脑一度陷入停顿。
命运之光把他降临到了盛世大唐!
一向冰冷的弹簧钢,发出阵阵温热。
步云飞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把他带到长安的,就是老工匠的弹簧钢!
老工匠的双眼,如同是两眼深井,带着诡异的微笑,神秘莫测!
或许,那段弹簧钢就是一把钥匙!一把通向“颜体天极八柱折叠钢佩剑”的秘密通道?
然而,当步云飞的手再次探向弹簧钢,弹簧钢依旧冰凉如水,那隐约的热度,似乎只是一个幻觉。
不管怎么说,步云飞领教了弹簧钢的硬度。
在蓝伽寺,这段土法锻造弹簧钢,轻而易举地折断了黑衣人手中的刀剑——唐人的刀剑,在二十一世纪的弹簧钢面前,就是一块块豆腐!
唐人的冶铁技术,并没有达到老工匠的水平!
然而,“颜体天极八柱折叠钢佩剑”确确实实就是公元八世纪的物品!步云飞亲自带着这柄宝剑去核技术研究所完成碳-14测定,测量结果毫无问题!
而且,剑身上的颜体“天极八柱”四个字,不管是不是颜真卿的真迹,都可以证明,这柄佩剑绝不是大唐域外的舶来品!
在大唐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定有人可以锻造出超越时代的钢铁!只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锻造之人刻意隐瞒了这项技术。
否则,就无法解释,唐人古墓中这柄韧性和密度丝毫不逊色于弹簧钢的“颜体天极八柱折叠钢佩剑”!
更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降临到这个时代!
步云飞相信,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冥冥之中操纵他和“颜体天极八柱折叠钢佩剑”的命运!
天宝年间是大唐经济文化最为辉煌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应该可以孕育出超乎寻常的技术。
带着谜团,步云飞在长安城里游荡。
大唐盛世拥有极其开放的胸怀,这不仅表现在政治文化的兼容并蓄,也表现在世人的豁达开朗,他们对于一个身穿体恤衫、牛仔裤的盲流,并没有大惊小怪——长安城里到处都是奇装异服的胡人,人们早已对各种奇装异服司空见惯,他那貌似不合时宜的服饰,只是浩如沧海的长安服饰中的一滴水而已。他们把他看作是一个来自异域的远行者,这种人在长安城里多如牛毛。
步云飞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摆字摊的小营生。
大唐虽然是盛世,但也没有做到全民教育,百姓们大多还是文盲。尤其是在大慈恩寺前的广场上,是下九流的杂居之地,识字的人更少。
步云飞的文史功底很踏实,书法也将就,熟悉唐朝的语言文字,就是写上几句诗歌词赋,也是信手拈来。摆个代笔的字摊,赚点代笔费,好歹也能填饱肚子。
摆字摊虽然是小生意,那也需要本钱。步云飞摸遍了全身,还真找到了本钱——包裹弹簧钢的蜡染薄娟。
当初,步云飞从老工匠手里拿到弹簧钢,顺便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张当地村的蜡染薄娟,把弹簧钢小心包好。这条薄娟质地粗糙,算不上是什么好货,不过,步云飞穷途末路,只能拿着这薄娟去当铺试试运气。
结果还不错,当铺伙计把这蜡染薄娟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竟然甩出了二两银子——那伙计见这薄娟颇有些异域色彩,把它当成了大食国的宫廷之物。
步云飞有了银子,跑到街边小摊上填饱了肚子,买了桌椅板凳笔墨纸张,立个旗旌,在大慈恩寺西墙下开张,替人写信、记账,赚些小钱,糊口度日。
选择大慈恩寺前摆摊,有两个好处。
大慈恩寺前是长安城里人气最为旺盛的地方。这里是杂耍艺人聚集地,世界各地的艺人纷纷来到这里摆摊卖艺,西域胡僧、东狄番女、高丽秀舞、南蛮神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无非是说书卖唱、吞铁滚钉、杂耍魔术硬气功。城里的居民旅客,都喜欢来这里花点散碎小钱,看稀奇消遣时日。从清晨到傍晚,这里都是鼓乐喧嚣,人声如潮。做生意,不论大小,要的就是人气。
另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去大慈恩寺西院棚舍借宿。
所以,步云飞白天守着小摊,晚上去寺里留宿,十分方便。
两个月来,步云飞的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的,好歹算是在长安城里站住了脚。
只有一点,步云飞格外小心,丝毫不敢大意。
那就是他身边的弹簧钢。
弹簧钢不仅不能当饭吃,而且,弄不好还是个祸根!
这段在二十一世纪毫不起眼的弹簧钢,在公元八世纪的大唐,却是一件无价之宝,人们会把它当成是传说中的西方玄铁!那是只存在于神话中的神器!
一个流浪汉手里握着宝物,就如同是一个孩子手里握着金银财宝在大街上游荡,那绝不是一件好事,弄不好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那波斯人库斯曼奴不明不白地死在终南山蓝伽寺,很可能就是因为身边藏了什么宝物!
库斯曼奴带着一支商队都不能自保,步云飞孤家寡人一个,要是露了行藏,下场可想而知。
步云飞把弹簧钢藏在在包袱里,小心地藏在身边,绝不示人!
可没想到,今天一大早,这段弹簧钢就给他惹了祸!
第007章 输掉裤子
天不亮,棚头就来赶人,步云飞睡得正香,被那棚头吵醒,心头极不耐烦,赖着不起,三两句话不丁对,结果惹恼了棚头,那棚头发狠,一脚踢向步云飞脑袋,步云飞只好操起包袱阻挡,结果,棚头那一脚正踢在弹簧钢上,虽然隔着包袱皮,那弹簧钢坚硬无比,棚头这一脚又是下了死力,骨头碰钢铁,那能有个好!
要不是这段弹簧钢,步云飞倒也并不担心,反正他是孤家寡人一个,逼急了发混耍赖,谅大慈恩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况且,是棚头自己碰上去的,他自己要负主要责任。
可要是弹簧钢露了陷,后患无穷。
步云飞抱着包袱,坐在人群里,正在昏昏然,忽听梵音四起,钟鼓齐鸣,抬头一看,只见东面的席位上,早已坐满了人,个个金发虬髯,碧眼紫眉,服饰光怪陆离,不用说,周边诸国使节都已到齐了。
大唐长安被世人誉为世界中心,驻节长安的,何止百国。这一场辩经,可谓是规模空前。从东方的日本、高丽、契丹、到西边万里之遥的吐火罗,横跨亚欧大陆的文明世界诸国,几乎全部排出了使节。
再看大殿前的高台下,百十个僧人端坐在地,随着钟鼓节奏,高声诵经。
殿前大路上,一位身着紫色官服的长髯官员,在众人的簇拥下,昂然走来,大慈恩寺方丈法师空明,带着四大班首、八大执事紧随其后。
步云飞在大慈恩寺借宿了两个月,认识大慈恩寺的方丈法师空明,当然,作为一名盲流,空明并不认识他。不仅仅是空明,寺里的执事僧员,都不认识他。唯一对他刻骨铭心的,就是西院棚舍的棚头,那也是今天早上的事。
“宰相!是宰相!”众盲流低声交头接耳。
步云飞一阵恍惚。
不管历史学家如何非议杨国忠,但一个无可否认是事实是,他是中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有人评判,这个人决定了大唐、乃至中国历史的走向!当然,这一走向并不光明!
这位千年前的历史人物竟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步云飞的面前,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但如果这真是一个梦,那也太长了,整整做了两个月!
杨国忠面容沉郁,长髯燕额,紫衣飘飘,步伐矫健。步云飞大为惊异,这位被后人称为史上第一奸臣的人,竟然是一位美男子!
不一时,杨国忠在方丈空明的陪同下,来到大雄宝殿的殿檐下,那里早就预备好了紫檀交椅,杨国忠入座。空明陪坐在一旁,其他僧人和官员则是随伺左右。
知客堂执事空林站在左下首,高声说道:“有请吐蕃鸠摩国师!”
大殿前,鼓乐齐鸣,殿前僧人,齐声诵经。
只见一个体格高瘦的吐蕃僧人昂然走上殿前大道,身着红色无袖法衣,头戴黄色公沙帽,面色精瘦,双目精光,手握金刚杵。不用问,就是吐蕃国师鸠摩,鸠摩身后跟着十几个黄袍僧人,也是面目傲娇,旁若无人。
只见鸠摩走到殿前,面向杨国忠,把金刚杵杵尖往地上一点,然后双手一横金刚杵,昂然而立。
那金刚杵是纯铁铸造,虽是法器,却也可以用作兵器。在西域诸国中,多有使用金刚杵的好手。那鸠摩双手横持金刚杵,是一个迎敌的招式。
杨国忠身后的护卫呼啦一声冲上前来,拔刀使枪,护住杨国忠,一个将校手持宝剑,指向鸠摩,厉声喝道:“大胆!放下兵刃!”
却见那鸠摩微微一笑,举起金刚杵,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扫向那将校,杵尖从将校的脸上一扫而过,将校吓得一个哆嗦,后退两步,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众护卫一声吆喝,冲向鸠摩。却见鸠摩哈哈一笑,双手一抬,手里的金刚杵飞向半空,狠狠砸在地面上,鸠摩双手摊开,仰天大呼:“各国使节有目共睹,大慈恩寺输了!大唐佛法,原来不过是欺世盗名!”
西席的盲流们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那鸠摩搞什么名堂。东西各国使节,却是窃窃私语,有的甚至拍手鼓掌,大声叫好。
大慈恩寺方丈空明向杨国忠说道:“杨大人,请让护卫们退下!大慈恩寺确实已然输了!”
杨国忠看了看空明,皱眉问道:“大师,这是何意?”
“金刚杵乃是法器,鸠摩持金刚杵点地,乃是问我大慈恩寺,佛法起于何地。后有横持金刚杵于胸前,乃是自问自答,佛法起于心胸之间!后又掷出金刚杵,是说,佛法无心,有心无法!我大慈恩寺对此并未作出应答,反倒是以兵刃相加,如此说来,等于是此地无法、胸中无法,有心无心均无法!”
杨国忠面色阴沉,冷冷说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都给我退下!”
众护卫慌忙退后。
步云飞暗暗称奇,那鸠摩果然是有备而来,举手投足之间,就已经开始辩经了!只是,这等于是战场上的偷袭,对手还在等着他排兵布阵,可他已然是先发制人。虽然有些无礼,可这一场“辩经”等于是战争,战争原本就没有规矩可言,所谓兵无常势,要的是出奇制胜,如此看来,鸠摩也不算是胡来,反倒是用兵如神。反观大慈恩寺,却是迂腐得很。
各国使节也是纷纷点头,双方还未交兵,大慈恩寺已然输了!
而且输的如此迅速,如此体无完肤。杨国忠好大喜功,又是请使节,又是招盲流观礼,原以为可以让鸠摩在天下人面前输得体无完肤,可到头来,却是自家输掉了裤子!
东方北方诸国倒也罢了,西方诸国看到这样的结果,大唐必将是威信扫地。在西域,大唐兵将用鲜血换来的疆域,只怕是要摇摇欲坠!不巧的是,唐将高仙芝刚刚在阿姆河大败,两万大军全军覆没,西域诸国正在狐疑大唐的实力,在这个节骨眼上,大慈恩寺又输给给吐蕃国师,大唐失去了佛教圣地的光环,这就如同多米诺骨牌,环环相扣,一损俱损,后果不堪设想!
杨国忠坐不住了。
大慈恩寺败了,那只是一座寺庙而已!杨国忠却没法向皇上交待!
第008章 天阴收衣
杨国忠脸色铁青,说道:“鸠摩大师果然是佛法高人,只是,这一场,鸠摩大师是冲着我杨国忠来的,杨某原是俗人,这辩经之事,自然不是大师的对手。试问,大师来我大唐一趟,赢了一个俗人回去,只怕也难以服众吧。”
那杨国忠也算是反应奇快,明明是大慈恩寺输了,却被他说成了事自己输了。虽然有些强词夺理,可刚才形势,的确也是他的护卫冲出去使刀弄枪,大慈恩寺并未出手,以此看来,却也有些道理。
各国使节也是纷纷点头称是,毕竟,大唐是他们的宗主国,大部分使节也不希望大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输了。
“杨大人此话有些强词夺理吧!”鸠摩冷笑:“也罢,就算是吐蕃让大慈恩寺一局!空明大师,贫僧先上台了。”
鸠摩说完,也不顾众人,昂然走上高台,端坐高台中央。
鸠摩如此言行,很是无礼,可大慈恩寺先折了一阵,丢了气势,还被说成是吐蕃让了一局,却也是无可奈何。
鸠摩盘坐高台之上,喝道:“不知哪位大师与贫僧切磋!”
知客堂执事空林起身要去,却被空明拦住:“空林,还是请虚远师叔出山吧!”
那空林之所以当上知客僧执事,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空林佛法造诣极深。
大慈恩寺名声在外,常有游方僧人来寺里辩经,所以,知客堂的僧人,都是辩经的高手,以免被外人折了锐气。而知客堂执事,更是高手中的高手。空林自幼出家,勤奋好学,口齿伶俐,乃是大慈恩寺辩经第一高手。
一般情况下,有人上门辩经,只要派一个一般知客僧就够了。这一次,鸠摩前来,大慈恩寺不敢轻敌,事先内定,由空林出场对阵。
可方丈却要临阵换人。
“方丈师兄,空林足以应付,不劳虚远师叔。”空林说道。
虚远是大慈恩寺的长辈得道高僧,其辈分在方丈空明之上,早已闭关多年,不问世事,空明在这个时候要请虚远出山,眼见是信心不足。
空明摇头:“若单论佛法造诣,你不在鸠摩之下。可老衲看来,这个鸠摩误入邪道,佛法之外,却有诡道,你不懂人情世故,只怕不是他的对手。”
“可虚远师叔早已超然世外,我等晚辈去麻烦他老人家,恐怕不妥。”
“此番辩经,不仅事关我大慈恩寺的名声,更是事关大唐国运。虚远师叔应该能够理解。”空明回身,对执法僧空悔说道:“空悔,你去一趟,请空悔师叔。”
空悔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一会儿,空悔跟着一个老僧来到了大殿前。那老僧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眼睛微合,神情淡然。
这位虚远已经年近百岁,却是大慈恩寺第一得道高僧,是玄奘所创法相宗的嫡传。
当年玄奘创法相宗,开辟了佛法修行的一条新路。但这条路走起来十分艰难,可谓是纷繁复杂,艰难异常。所以,法相宗真正得道者,寥寥无几。自玄奘以下,真正得道的,也只有不到五人。但法相宗一旦得道,却是大彻大悟,法相庄严,远较其他门派更为正果。所以,法相宗的得道高僧,被世人视为万法之师!
众僧见到那老僧,纷纷俯首施礼。
空明也是快走两步,来到那老僧面前:“师叔,弟子无能,烦劳师叔。”
虚远却是面无表情,径直走过了空明,缓步登上了高台,坐在了鸠摩对面,双手合十,闭目不言。
台下,各国使节、大小官吏、一等僧众,全都凝神定气,盯着高台上相向而坐的虚远、鸠摩二人。坐在西席的众盲流,却是搞不明白是啥意思,但见大殿庄严,却也不敢出声。整个大殿前,死一般沉寂。
两人坐在高台上,足足半个时辰,却是毫无动静。
已近正午,夏日的阳光火辣辣的,照在众人身上,不少人已然是汗流浃背。
高台之上,虚远却是一滴汗水也没有,而那鸠摩的脸上,已然是汗水淋漓。
步云飞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有些好奇,又有些焦急。
唐代佛教,步云飞也有些研究,但研究得并不深入。他只知道,唐代佛教鼎盛,但门派众多,各门各派之间,对佛法的理解大相径庭。大慈恩寺是法相宗祖庭,法相宗相信万法唯识,也就是通过自身感官,去体会宇宙大道。而鸠摩刚才的言论,却好像更接近于禅宗,而禅宗是不提倡感官唯识的。事实上,法相宗最后输给了禅宗。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唯识论远不如禅宗的见性明心!
如果那虚远死抱着唯识论不放,只怕要输。
忽听高台之上,鸠摩一声狮子吼,声震九霄。
台下众人,猛然被那狮子吼震动,都是浑身一哆嗦。
杨国忠正看得入神,忽听狮子吼,双手一哆嗦,手里的茶杯落在了地上,摔个粉碎,身后的护卫们又要拔刀,却被空明举手制止。
“大师从何而来!”鸠摩又是一声狮子吼。
却见虚远双目徐徐睁开,一声轻叹:“天阴,收衣服了!”
鸠摩一怔,随即颓然起身,向虚远合十施礼:“我输了!”
西席上,众盲流看得莫名其妙。
“步先生,咋回事?”身边有盲流问道。在这些盲流心目中,步云飞能写会道,是个明白人。
“不懂!”步云飞懒懒作答。
其实,步云飞虽然对佛法不是很有研究,却也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那鸠摩发出的狮子吼,说来内功极强,天底下有着这样内功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一般人看来,就凭这一声狮子吼,那鸠摩的修行,便是极为精深了。
但是,所谓内功,在真正的佛家眼里,只是精研佛法的一个手段,而不是目的,甚至,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枝节。鸠摩发出狮子吼,在修为不到家的佛家子弟眼里,貌似一大成就。但是,比起虚远的一句“天阴收衣服”,在境界上,相差何止十倍!
“天阴收衣服”这句话,貌似平常,却是道出一个真理——天阴要下雨,那就去收衣服,佛法自然,如此而已,并无其他!至于拼着命发出一声狮子吼,不管有多么强劲,那也不过是逆天而为,终究不是佛法!
步云飞看懂了门道,却也懒得与那些盲流们解释。他不想太过出众,在这个时代,凡事还是做缩头乌龟的好。
空明在杨国忠耳边低语几句,杨国忠点点头,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本大人与各国使节共同作证,吐蕃国师鸠摩与大慈恩寺虚远大师辩经,大慈恩寺胜出!”
却听虚远缓缓说道:“大慈恩寺已然输过一局,这一局只当是扳平,请鸠摩大师入座。”
盲流中有人说道:“这个虚远是个死脑子,赢了就赢了,何必多此一举,要是那鸠摩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岂不是功亏于溃!”
步云飞也是心头叹息,那虚远是个实诚人,不愿意占别人的便宜。只是,这一局,虚远原本赢得有些勉强,要不是鸠摩沉不住气,发出一声狮子吼,这一局究竟谁赢谁输,还说不清楚。要是再来一局,不知鹿死谁手!
殿檐下,杨国忠也是极不情愿。那鸠摩一上来就给了大慈恩寺一个下马威,眼见是个厉害角色。大慈恩寺好不容易转败为胜,此时见好就收,正是时候,那虚远偏偏要再来一局。岂不是多事。
待要阻止,却见东席之上,各国使节交头接耳,眉目之间,明显还是替鸠摩惋惜。若是认真,大慈恩寺的确是先败了一局。此时收场,只怕西域诸国还是不服。况且,那虚远是佛学泰斗,也不好违逆。只得耐着性子坐下。
鸠摩冲着虚远施礼:“大师光明磊落,鸠摩奉陪!”说着,坐了下来。
两人坐定,台下众人,又是凝神定气,大气不敢出,全场寂然。
第009章 当头爆枣
就听鸠摩说道:“法相唯识,宇宙万有皆由识所变现,正所谓眼识、耳识、鼻识、舌识、意识,乃至末那识,眼识为起,末那识为终。大师双目紧闭,无起岂有终!”
鸠摩言罢,发出一声冷笑。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而大慈恩寺众僧听在耳里,却如同是挨了当头一棒!
法相宗又称唯识宗,强调以八识体察心外之物,而内外二界,又通过八识互动,外物因心而动,正所谓“无一非心识所变”。正因为如此,法相宗的修为,强调自身感官与外界的想通,眼、耳、鼻、舌、意相机而动。眼识修行是最低等级,但也是修行之本,末那识则是最高等级,最后达到阿赖耶识,便入正果。按照这个逻辑,若无眼识,所有修行一切为空。虚远自始至终双眼紧闭,等于是断了眼识,以后的修行,就成了无根之水!
鸠摩可谓是学识渊博,竟然对法相唯识如此了解,一上来,就拿住法相宗的一个逻辑上的问题。
却听虚远缓缓说道:“森罗万相,变识有八,内外二界,不外于心,八识去一,本质略近!”
虚远说罢,众僧长出一口气。
虚远这是说,八识无非是通向本心的里程,去掉一识,便离本心更近一步。这虽然在语言逻辑上不太严密,但佛学修为,并非如语言逻辑那么死板。即便是吐蕃的小乘佛教,也不会拘泥于语言逻辑。
鸠摩不再纠缠于眼识,笑道:“大师可曾闻,天山有雪莲,神湖有异兽?”
“闻与未闻,彼自在,与老衲何干!”虚远淡淡说道。“闻”是耳识,虚远否定了耳识,实际上,离本心又进了一步。
“佛踏五色莲花,指天指地,那五色莲花也与佛无干?”
“佛见莲花,老衲未见!”莲花非法,与释迦一般,都是色相!
“大师所见何物?”
“唯见国师。”虚远说道。佛法修为,眼前之物便是大自在!
“大师双目紧闭,如何得见?”
虚远缓缓睁开的眼:“闭眼见国师,睁眼唯见庭中树!”
双方言语之间,你来我往,众人听得如坠云雾,西席上的众盲流,更是哈欠连天,不少人已经打起了呼噜。
步云飞却是暗暗称奇,对于唐代佛教,步云飞作为历史研究佐证材料,做过一些浏览,虽然谈不上精通,也基本上了解唐代佛教门派的传承与教义,以及一些基本的修行法则。虚远与鸠摩这一番言论,貌似和风细雨,其实是唇枪舌剑,火药味极浓!这些话说白了,是小乘佛教与中原佛教的正统之争,却也透着佛法玄机。鸠摩“所谓天山雪莲、神湖异兽”,无非是强调佛法之源头。而中原佛教名义上奉天竺为正宗,其实早已是自成体系,与天竺的佛法大相径庭。鸠摩借此强调,中原佛法是伪法,而虚远一句“唯见庭中树”,告诉鸠摩,佛法无处不在,追究源头毫无意义!
双方你来我往,却也没分出个胜负。
却见鸠摩起身,站在虚远面前,遮住了虚远的视线,双手指天,昂然说道:“大师,眼前便是庭中树!”
虚远默然不语。
步云飞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虚远上了鸠摩的当!
那鸠摩一上来,根本就没有与虚远辩论佛法!所谓雪莲神兽、佛祖释迦,其实都是外在色相!
鸠摩自知,单凭修为,在虚远面前根本占不到便宜,便故意纠缠于色相,引着虚远在佛法源头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上打转,结果,离佛法越来越远。最后,虚远以“庭中树”表述佛法无处不在,正所谓“出门所见即是佛法”,这原本是正理,可鸠摩站起身来,挡住了虚远的视线,那么虚远眼前所见,就只有鸠摩!
既然虚远说,眼前所见万物即是佛法,那么鸠摩自然也是佛法,而且是正宗佛法!
这根本就不是辩经,而是强词夺理!
然而,鸠摩却是借着虚远的话头,等于是虚远自己送上门去的。虚远要想驳倒“鸠摩即是佛法”,倒也不难,可驳倒了鸠摩,就等于是承认自己说错了话!
殿檐下,空明和大慈恩寺僧众们,顿时变了脸色。
西席的盲流们莫名其妙,而东席的各国使节们,却觉察到其中的端倪,猜到虚远出了问题,大慈恩寺要输!
杨国忠也感到气氛不对,慌忙问道:“怎么了?”
空明摇头叹息:“虚远师叔输了!”
就听高台下,跟随鸠摩而来的黄衣僧人齐声高呼:“国师赢了,吐蕃万岁!”
杨国忠脸色铁青,一把把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
大慈恩寺再折一阵,再无托词,只能认栽!
西席上,众盲流莫名其妙:“怎么就输了?”
东席上更是热闹起来,各国使节原本都只是小声交头接耳,现在开始大声喧哗,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欢声笑语,更有一些邻近吐蕃的西域小国,赶紧起身向吐蕃使节道贺,在第一时间表忠心。
正在混乱,忽见西席之上,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人跑出人群,冲到了高台下。
“什么人,敢闯佛台!”执法僧空悔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高台下,原本有大慈恩寺僧人护持,任何人不得接近。只是,大慈恩寺输了,这些护持僧人心头沮丧,也没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冲过来,一时慌乱,还没反应过来,那年轻人三步两步,径直冲上了高台。
只见那年轻人冲上高台,冲到虚远身边,抬手在虚远亮晶晶的脑门上,狠狠敲了三下!
大慈恩寺僧众一片惊呼。却见那年轻人跳下了高台,背着个包袱,一路狂奔而去。
那虚远是大慈恩寺辈分最高的高僧,又是法相宗唯一健在的得到弟子,被佛界誉为万法之师,却被一个盲流打了头,众僧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看花了眼!
良久,空悔才反应过来:“保护师叔!”
那年轻人却早已跑的没了踪影。
正在混乱,忽听高台之上,虚远哈哈大笑:“何来庭中之树!”
鸠摩一怔,急忙喝道:“就在大师眼前!”
“老衲头痛得紧!”
“大师挨打,自该头痛!”
“国师痛否?”
“挨打的又不是我!”鸠摩话一出口,顿时脸色大变。
只听殿檐下,大慈恩寺知客堂执事空林高呼:“鸠摩国师败了!”
整个辩经,鸠摩都纠缠于谁是佛法正宗。虚远说起庭中树,把佛法正宗的名头送给了他。天下佛法,万宗归一,说起来神妙莫测,其实,将心推人,无非也就是“慈悲”二字!虚远挨了打,那鸠摩既然以佛法正宗自居,就该痛人之所痛!即便没有切肤之痛,也应有怜悯之心。那鸠摩却来了一句“挨打的又不是我!”。一句话,原形毕露,此人精研佛法,却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搞明白!
佛法貌似深奥,其实最为简单!“慈悲”二字,便是佛法的全部!“慈悲”是初学者的必经之路,也是精研者一辈子的追求!很多佛学大师自以为得道,其实连这个道理都没搞明白——不改人之初心!而人之初心,就是慈悲!
杨国忠忽见高台之上形势大变,虽然他不学无术,搞不明白什么痛不痛的,但也知道,这一次,大慈恩寺是真的赢了。
却听杨国忠身后,一个身着武士甲胄的随从低声问道:“刚才跑上台的年轻人是谁?若不是他,虚远大师怕事赢不了这一局!”声音有些尖细。
空明闻声一怔,对那武士多看了一眼。
从装束上看,那武士不过是个随行护卫,在这种场合,哪怕是好奇心爆棚,也应该懂得规矩,岂能随便说话!
那武士面色白净,身材有些臃肿,头盔之下,隐隐显出几缕青丝。
空明吃了一惊,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杨国忠看出了空明的惊讶,急忙凑到空明耳边,低声说道:“方丈大师,贵妃娘娘一心向佛,这次是奉旨前来观礼,只是碍于礼节,贵妃不便公开出宫,这才权变。大师心里明白就行了。”
空明已然看出,跟在杨国忠身后的武士,其实就是当今皇帝的第一宠妃杨贵妃!
以前,空明见过杨贵妃,应该是认识的。今天,一则满脑子都是辩经,二则,也没想到杨贵妃竟然会扮作一个武士,跟着杨国忠进入大慈恩寺,所以,杨贵妃站在他的身后,却毫不知觉。
空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老衲明白,只是,贵妃娘娘如此行事,破了规矩。”
杨国忠拉下脸来:“规矩是皇上定的!”
空明只得低头不语。
大慈恩寺在海内名头极响,信众众多,被誉为大唐第一名寺。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大慈恩寺是平民百姓的寺庙,而不是皇家寺庙,大唐的皇家寺庙是法门寺!
自玄奘坐寺以来,给大慈恩寺立下一条规矩,寺里不结交权贵,不接待皇亲贵族。皇族要敬佛,只能是去法门寺。这条规矩,是朝廷与大慈恩寺共同定下来的。即便是贵为皇妃,也不能随便进出大慈恩寺。
哪里想到,这个杨贵妃,竟然女扮男装,混进了大慈恩寺!
这让空明心头很是不悦。
长安人都知道,杨贵妃笃信佛教,信佛当然也没什么不好。今天在大慈恩寺举行的辩经大会,是百年难遇的佛家盛事,那杨贵妃大概是好奇心爆棚,想来观看。只是,大慈恩寺有这么个规矩,不接待皇亲国戚。所以,她竟然想出这么个花样来,扮做个武士,跟着杨国忠混了进来。那杨贵妃身材雍容,半城武士倒也合适。看来,这件事是皇上安排的。皇上对这位贵妃娘娘宠幸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
“那年轻人是谁,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杨国忠问道。
西院棚舍的棚头也在殿前僧众里面,听见杨国忠如此一问,扯着嗓门大叫:“他叫步云飞,是借宿西院的盲流,这狗东西胆大包天,竟敢殴打师叔,今天早上他还打了我……”
就听“啪”的一声脆响,棚头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个耳光,顿时眼冒金花。
“不识好歹的狗东西,给佛爷滚到菜园子里挑粪去!”执法僧空悔瞪着一双环眼,喝道。
今天这一场辩经,若不是步云飞冲上台给了虚远三个爆枣,大慈恩寺就彻底栽了!那棚头不懂佛法,还在聒噪个不停。空悔却是长辈高僧,虽然脾气暴躁,可也能看得懂其中的门道,知道步云飞是大慈恩寺的恩人。
“步云飞?他是大慈恩寺的居士吗?”杨国忠问道。
“这个……”空明不认识步云飞。
知客堂执事空林急忙说道:“不瞒杨大人,这个步云飞只是一个借宿西院棚舍的盲流。”
“步云飞?一个盲流!”身着甲胄的杨贵妃失声惊呼,头盔差点掉下来。
却见杨国忠站起身来,大声说道:“鸠摩国师,各位使节大人,我大唐人杰地灵,佛法兴盛,精研佛法者,何止万千!就是西席上一个普通香客,呐,他不过是一个流落长安的盲流,也能上台辩经。当然了,鸠摩国师此败,却也是虽败犹荣!”
杨国忠如此一说,各国使节都是惊得吐舌头,做声不得。大家都看明白了,那年轻人的三个爆枣,是虚远赢下来这一局的关键。别的不说,那年轻人的佛法造诣,令人咂舌。更没想到,他不过只是一个盲流而已!
如此看来,大唐域内,佛法精深者,何止百万!
那吐蕃人竟然打上门来,岂不是鸡蛋碰石头,自讨苦吃!
日本使者带头跪倒在地,山呼:“大唐天可汗万岁万万岁!”
众使节也是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第010章 断人财路
步云飞坐在大慈恩寺西墙外柳树下,身前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摊开笔墨纸张,身后用两根竹棍撑着一个白布旗旌,旗旌上写着“代笔”二字。
夏日的阳光令人慵懒乏力,一只夏蝉在头顶上的树荫中叫个不停,步云飞昏昏欲睡。
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刚才在大雄宝殿前一时冲动,跳上高台打了虚远三个爆枣,又匆匆跑了出来,又颇为耗费体力,太阳一晒,精神萎靡。
想起刚才的冲动,步云飞心中颇为后悔。
来到大唐长安,身边带着个惹祸的弹簧钢,人生地不熟,孤身一人,步云飞给自己定下的原则就是,低调低调再低调!千万不可惹是生非。
好不容易过了两个月的太平日子,今天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一大早起来,先是顶撞了棚头,让那棚头记了丑。接着又搞得人人皆知,西院棚舍的盲流群中,出了个“精通”佛法的步云飞!
对于佛法,步云飞其实并不在行,也就是读了些佛教史之类的资料,对于唐朝佛教源流、门类派别有些了解,只是,步云飞的了解相对比较全面,从唐宋到元明,佛教教义的演化、宗派兴衰的脉络和原因比较清楚。
玄奘在大慈恩寺创建法相宗,最终是败给了禅宗,而其中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法相宗过于执着于“八识”,概念繁琐,程序艰深,有的时候,修道之人反倒会被繁琐的概念程序搞糊涂,而禅宗的见性明心却摈除了繁琐的程序,直指人心,更容易接近大道。
鸠摩之所以能够在虚远面前浑水摸鱼,其实就是看穿了法相宗的这一弱点,一个劲胡搅蛮缠,东拉西扯,虚远和大慈恩的僧人都是局内人,当局者迷。而步云飞冷眼旁观,却看得十分清楚。
要破解繁琐,其实很容易,就是用最简单的方法——快刀斩乱麻。禅宗最终在中原大地一统天下,其实就是一把快刀,或者一声棒喝,把所有繁琐的概念程序一扫而光。只是,在八世纪的大唐,禅宗虽然已然兴起,但尚未全面兴盛,而大慈恩寺又抱着玄奘法师的衣钵不放,更不会接受禅宗的思想。
所以,步云飞眼见虚远陷入被动,便想起了禅宗当头棒喝的典故。一时按耐不住,冲上了高台,给了虚远三个爆枣。
早在十年前,虚远的法相宗修为就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可谓是天下第一人,可这十年来,却是止步不前,要往前再进一步,势必登天还难!佛学修为就是一张纸,这张纸捅不破,你就是释迦再世,也是无可奈何。这十年来,虚远闭关避世,为的就是捅破这一张纸,却是一无所得。哪里想到,今天被鸠摩逼到了绝路,突然挨了三个爆枣,正如同是禅宗的当头棒喝,顿时大彻大悟!
步云飞替大慈恩寺解了围,要是换了别人,必然是得意非凡。而步云飞却是着了慌,生怕被大慈恩寺的僧人拉住不放,搞得天下人尽知,慌忙跳下高台,一路狂奔出了寺庙。
寺外西墙下,是步云飞地界,这两个月来,步云飞天天在此摆字摊,替人写信,赚钱糊口。步云飞跑到这里,打开行头,把弹簧钢小心藏在身后,喘息半晌,才算是安定下来。心头却是愈发后悔。
来到这长安,步云飞打算做一个局外人。大唐与吐蕃的争端,与他步云飞生活,毫不相干。一个平头老百姓,还是穿越来的,在这长安举目无亲,稍不注意,就会惹来祸事,何必掺和那些军国大事。更何况,步云飞心头清楚,要不了多久,安禄山就会把大唐的江山搅得乱七八糟,现在大唐朝廷上呼风唤雨的显贵们,包括那杨国忠,到时候都没有好下场。步云飞最好不要与这些人有丝毫瓜葛,否则,富贵捞不着,反倒会搭上性命!
倒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平头老百姓,哪怕是做一个盲流!
做盲流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步云飞早就想好了,先在长安混些日子,赚些盘缠,到了秋天,就动身去蜀地。
安史之乱将在冬天爆发,安禄山叛军席卷中原,到时候,长安、洛阳血流成河,而蜀地却是个世外桃源,那里至少可以维持五十年太平。
正午的太阳**辣的,步云飞精神愈发萎靡,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
忽听前面一阵吵闹声,步云飞睁开了眼睛,只见小摊的前,不知什么时候聚集起一大群人,少说也有百八十人,人气很是旺盛。
步云飞在西墙下摆了两个月的摊,生意好的时候,也就是两三个人排队等候,哪里见过如此多的的客户,要是天天如此,用不了一个月,他就发了!
步云飞大喜,也顾不得睡眼惺忪,急忙摊开纸张,提起笔来,饱饱地沾满了墨,满脸含笑,仰头问道:“这位客官……”
话还没说完,一张笑脸就变成了苦瓜脸!
小摊前的确是有百八十人,不过,这些都是用屁股对着他,伸着脖子往前看,喝彩声不断,没有一个回头光顾他的小摊。
更糟糕的是,这群人把他的小摊挡了个严严实实,原本是当道的好地势,顿时成了一个死地——过往行人根本就看不见他。
步云飞心头郁闷,怪不得坐了半天也没开张,原来有人在他的小摊前面拉场子卖艺,断了他的财路!
大慈恩寺前是杂耍艺人的聚集地,各方神圣各显神通,靠本事赚钱没错,可也不能挡别人的财路。在江湖上行走,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要是大家都乱来,岂能共同发展!
步云飞在大慈恩寺周边混了两个月,也算是基本踏熟了地皮。唐人对文化人还是比较尊重,步云飞摆个字摊,虽说落魄,可在落魄人当中,也算是个有身份的。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在这西墙一带,盲流们都还挺给他面子,见面客客气气,不敢轻易冒犯,更不要说挡财路了!
步云飞心头无名火起,站起身来,分开人群钻了进去,正要与场子里的人理论,却听一阵喝彩,步云飞打了个激灵,一吐舌头,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只见场子中央立着一条大汉,身高足有九尺,虎背熊腰,深眼眶,蓝眼睛,脸上一堆深棕色的卷毛冉须,光着膀子,胸脯上的肌肉成块,两只拳头,如同两只水桶一般,胳膊上青筋暴露,眼见是个胡人。
那胡人身前立着一块青石,高五尺,宽三尺,厚一尺,胡人一声爆喝,手起一掌,一尺厚的青石应声断成了两截!
人群中一阵喝彩。步云飞张了张嘴,却是发不出声来。那胡人大汉拳头如此硬朗,步云飞哪里还敢上去理论。
胡人的身后,转出一个人来,面色白净,一双三角眼,个头矮小,穿着一件白布长衫,头戴圆帽,踱着方步,像是个秀才,手里端着一个钵盂,面向众人,声音尖细,面色殷勤:“我兄弟二人路过宝地,略显小技,不过是班门弄斧,只求大家一笑,各位老少爷们,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兄弟谢过了!”
那秀才捧着钵盂,转圈走了过来,所过之处,看热闹的人扔三五铜钱,那秀才也不嫌多寡,收在钵盂里,不一会儿,来到了步云飞面前。
步云飞还没开张,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只得红了脸,抱拳说道:“这位兄台,兄弟恰巧没带钱……”
那秀才拉下脸来,扯着尖细的嗓子喝道:“兄台这身装束,也是个读书人,应该是懂道理的,却在这里看白场,岂不是让圣人蒙羞!”
平日里,步云飞穿的是粗布长袍,而且还有补丁。而今天步云飞这件长衫,却是质地上乘,乃是蜀绣制品,一般小户人家根本穿不起,算是长安城里的一线品牌。这也是沾了杨国忠的光,今天一大早,杨国忠为了在各国使节面前显摆大唐富庶,给盲流们发的衣服。那秀才这是把步云飞当做有钱人了。
若是一个穷人,看了白场,也就罢了,一个有钱人看白场,的确是有些寒碜。
可问题是,步云飞当真是个穷人!
步云飞心头恼怒,原本是这俩人挡了他的生意,现在可好,被那秀才抢白两句,成了看白场的!待要理论两句,却见场子中央的胡人握着两只水桶般的拳头,恶狠狠地盯着他。
那拳头能折断一尺厚的青石,要是落到步云飞的脑袋上,岂不是肝脑涂地!步云飞不敢回言,只得吞了口吐沫,一缩头,转身就走。
秀才却是不依不饶,一把扯住步云飞的长袍:“兄台应该是个明白道理的,看了我兄弟的神技,总该给个彩头,不论多寡,兄弟我也不计较,就是图个顺风顺水。我这一路走过来,都没有落空,到了你这里,却断了财路。这位朋友要是真得囊中羞涩,倒也罢了,可这位朋友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在下看来,要么就是为富不仁,要么就是吝啬到了家!”
步云飞的鼻子差点给气歪。明明是他二人断了步云飞的财路,却成了步云飞断了他们的财路!正要回他两句,却见那胡人吹胡子瞪眼睛,迈开大步,走了过来,步云飞心头着慌,不敢言语,身子一撑,只听“刺啦”一声,长衫撕了个大口字,露出了白肉,人群中顿时一片哄笑。
步云飞身上的“一线品牌”被扯了个大口子,还露了白肉,更让他下不了台的。长安人穿衣极为讲究,外衣里面总要有件小衣,哪怕是赤日炎炎,也不穿空挡,当然,穿空挡甚至打赤膊的也有,那都是盲流无赖之徒,况且,就是那些穿空挡,也不会在外面穿一身长衫,长衫是体面人穿的!
步云飞外面衣冠楚楚,里面却是空空如也,这在长安人眼里,高不成低不就,实在是滑稽可笑。
其实,这也怪不得步云飞,杨国忠发衣服的时候,只发外衣,没配发内衣。
果然,随着人群的哄笑,那秀才来了精神:“我说呢,原来是个穿长衫的流氓!”
众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那胡人瞪着铜铃般的蓝眼睛,已然走到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步云飞。
步云飞再也忍耐不住,也不顾那凶神恶煞般的胡人,冲着那秀才一声冷笑:“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第011章 缘分千金
“兄台就免了!”秀才看见了步云飞的白肉,心理上占了优势,哪里还和步云飞称兄道弟,回头冲着那胡人喝道:“告诉他,我是谁!”
那胡人瞪着一双蓝眼睛,握着两只拳头,正盯着步云飞观看,忽听那秀才吩咐,高声说道:“我哥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房名若虚,乃大唐功臣房玄龄之后,自幼熟读诗书,通晓诸子百家,精通文章经史,才高八斗,榆树招风……”
“玉树临风!”秀才喝道:“什么记性,背了一千遍都记不住!”
“玉树临风,文可定国,武能……什么邦……”
“算了算了!回去背熟了再说!”房若虚不耐烦:“怎么,你打听我房某的底细,莫非是想找房某的麻烦不成!我乃功臣之后,就是宰相见了我,也得礼让三分!”
步云飞心头暗笑,这个房若虚编了一套说词把自己捧上了天,却让那胡人背熟了替他说。更为可笑的是,他为了自抬身价,把个房玄龄生拉活扯抬出来做祖宗。房玄龄的子孙要是落到打把势卖艺的田地,羞都羞死了,哪里还好意思把祖宗的名讳报出来丢人现眼。这个房若虚,明摆着就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酸秀才。
只是,那胡人单掌断石,本事高强,到哪里也能混口饭吃,却肯给这个酸秀才做小弟,做起当街卖艺的勾当,很是可惜。
步云飞以手点额,面露惊异:“惭愧惭愧,幸好今天没带盘缠!”
房若虚大怒:“闻我房某大名,你小子竟还如此猖狂,看来,是非要我兄弟出手了!”房若虚说罢,一扬下巴,那胡人握着拳头,跃跃欲试。
步云飞慌忙说道:“好汉且慢,在下不是那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
“刚才听这位好汉之言,在下方才知道,原来兄台是我大唐功臣房玄龄之后,心中是一阵后怕!”
“你也知道害怕!”
“不是害怕,是后怕!”步云飞正色说道:“在下平生最为敬仰的,就是开国功臣房玄龄!这位前辈智谋盖世,对我大唐赤胆忠心,堪为人臣之楷模!在下平生之恨,就是生不逢时,不能亲耳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如今,老天开眼,在下得遇房老前辈的后人——才高八斗玉树临风的房若虚先生!实在是三生有幸!房先生,试想,如果刚才在下身上带了钱,也不过是些散碎银子,在下若是给房先生的钵盂中扔下三五铜钱,转身就走,岂不是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缘!更为不妙的是,在下用三五铜钱打发房先生,那是对房先生的不敬,更是对房老功臣的亵渎!在下罪莫大焉!”
步云飞一席话,说得极为恳切,顺带给房若虚带上一串高帽子,捧得房若虚云里雾里。
“那你的意思是……”
“茫茫人海,在下与房先生得遇见面,这缘分价值千金!”
“千金!”房若虚眼睛放光。
“当然,在下家世小康,拿不出千金,可百金还是有的,权作呈仪,略表仰慕之情,只是,委屈房先生了!”
“不委屈,一点也不委屈!”房若虚一双眼睛笑得眯缝在一起。
长安城里,富贵人家附庸风雅,时常会延请文人名士到府上,吟诗作赋高谈阔论一番,然后给客人送些呈仪,也就是红包,主人家博得个文人风雅的名声,客人也实惠,双方愿打愿挨。这就叫打秋风。不过,这秋风也不是那么好打的,至少得有些名气,诸如李白杜甫都是打秋风的高手,像房若虚这样的落魄秀才,名声全无,扔进人堆里连个水响都没有,根本就没人理会。
要是房若虚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识,就该知道,步云飞这是拿他开涮。偏巧这个房若虚自视甚高,以名士自居,又祭出房玄龄这个“祖先”,自以为能唬住人,对步云飞的话毫不起疑,还真以为是遇上富贵人家慕名延请。百两银子,在真正的名士眼里,也不过是区区酒钱而已,而在房若虚眼里,那是他打把势卖艺一年都赚不到的巨额财富!
步云飞拱手说道:“在下姓步名云飞,家住亲仁坊,房先生也知道,那亲仁坊虚华浮躁,在下性情淡薄,不耐烦喧闹,恰巧,大慈恩寺的方丈与家父有些渊源,在下便在这大慈恩寺中寻了间禅房,一则,躲避世间俗事,二则,也可随时聆听大师的教诲。”
原本,房若虚见步云飞外披长衫,内打空挡,认定步云飞是个下九流的角色,所以,趾高气扬,言词不敬。忽听步云飞报出家住亲仁坊,顿时矮了七分。
长安城被一条南北纵贯的朱雀街一分为二。朱雀街以西,是长安县。而朱雀街以东,名叫万年县。
长安城东贵西贱。西边的长安县是平民百姓聚居地。而东边的万年县则是达官贵人、富豪巨贾的聚居地,也就是所谓高尚住宅区,万年县最为富贵的地方,就是亲仁坊!
有资格住在亲仁坊的,不是一般的贵人。巨富豪贾,若是身上没有功名,就算你富可敌国,也不能住进亲仁坊。若身上有功名,还得具备一个关键条件,祖上曾经名列三公!除此之外,就算是一品大员,也没资格住在那里。当朝文武之中,只有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是个例外,他是杂胡出身,祖上并无功名,但皇上宠信,在亲仁坊御赐安禄山一间宅子,如此恩宠,大唐开国以来,只有安禄山,再无第二人。
步云飞自称家住亲仁坊,等于是告诉房若虚,他家里不是位极人臣,就是世代功臣!不仅贵,而且富,是名副其实的富贵人家!以他的家世,能攀上大慈恩寺的方丈,住在寺里,却也不是难事。
牛皮要吹就要吹大,吹小了还不如不吹!
要是一般小市民听说面前站着的是亲仁坊的人,不是吓趴下就是一溜烟而去。房若虚还有有些定力,虽然变了脸色,却还是站稳了没趴下。
“步先生放浪形骸,真有名士风采,房某唐突了。”房若虚慌忙说道。因为亲仁坊,步云飞穿长衫打空挡的流氓装束,在房若虚眼里,成了放浪形骸的名士做派。
“哪里哪里!唐突的是在下。”步云飞说道:“在下寄居大慈恩寺,闲来无事,出来走走,得遇房先生,也是难得的缘分,烦请房先生挪动贵步,随在下去禅房品茶论道,畅谈古今,在下还有薄礼相送,不成敬意!”
“这怎么好意思!”房若虚犹豫起来,要是去一般人家打秋风,房若虚倒也不怵。可那步云飞眼见不是一般人家,房若虚心头发虚。
“房先生千万别这么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在下。若房先生不肯赏光,在下寝食难安啊!”步云飞言词恳切。
房若虚吐了口气,定了定神,说道:“也罢,为了让步先生安心,房某就随步先生走一趟!”
“哥,我和你一起去。”身边的胡人说道。
“混账东西,那地方也是你去的吗!”房若虚喝道:“你在这里守着摊,我去去就来。”
那胡人虽说面目憎恶,可却有些憨厚,唯唯诺诺,守着场子,再不言语。
步云飞心头暗喜,要是那胡人跟着去,这事还费些周折,如今那房若虚自动解除武装,正和步云飞之意。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场子,来到寺门前。
寺门前人潮汹涌,摩肩擦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门口站着个门子,看见步云飞,慌忙施礼:“步先生请!”
步云飞在大雄宝殿前替大慈恩寺解了围,虽然身份还是个盲流,却成了僧人心目中的佛法大师,见到步云飞,礼数上丝毫不敢怠慢,一概以先生相称。
步云飞点点头,昂然而入。
那房若虚跟在后面,见门子对步云飞如此恭敬,愈发认定步云飞是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大慈恩寺里,辩经大会早已结束,杨国忠、鸠摩一行已经出寺,僧人们各自散去,自去念经敬佛,各有忙碌。只有香客三三两两来来往往,偶有一两位僧人路过,见到步云飞,慌忙闪在路旁,合十行礼。
房若虚见到步云飞这般排场,哪里还敢托大,只得小心低着头,跟在步云飞身后,大气不敢出。
两人来到一座院落前,院前一株百年桂树,枝繁叶茂,树荫之下,柴门虚掩,十分雅致。
“房先生,这便是在下的住处……”步云飞忽然捶胸顿足,连连叫苦:“苦也!这可如何是好!”
第012章 般若重地
房若虚慌忙问道:“步先生何事叫苦?”
步云飞一脸的苦相:“实不相瞒,当年家母临盆,向佛祖许下血盆大愿,保佑母子平安。今天正是还愿之日,因家母偶感风寒,命在下代为还愿。方丈空明大师与家父颇有交情,不辞辛劳亲自主持法事,就定在今日午时,在罗汉堂。方才,在下与房先生相见,一时激动,把这事忘了。现在午时已过,这可如何是好!”
房若虚说道:“既然步先生有事,房某这就告辞!”
“别!千万别!”步云飞搓着双手:“与房先生相见,乃千载难逢的机缘!岂能错过!在下想来,只有委屈房先生在寒舍稍坐等片刻,学生先去罗汉殿,等法事完毕,学生立即赶回来与先生相叙!房先生千万不可离去!否则,在下这辈子都不得心安!只能睹物思人了!”
“睹物思人?”
“哦,就是在下给先生准备的呈仪,区区二百两银子,很是不成敬意。若先生离去,在下就只能看着那银子,思念先生了!”步云飞知道房若虚贪财,故意着重强调银子。
果然,房若虚急急说道:“步先生但去不妨,房某就在院子里等待先生,绝不离去!”
“这就好!”步云飞一拱手:“在下住在这小院,方丈知道在下喜爱清静,禁止寺内闲杂人等叨扰。所以,院内再无他人,房先生可在客厅里稍坐,里面自有清茶消暑,先生自便!”说着,急匆匆而去。
房若虚见步云飞走远,这才推开小门,信步走了进去。
小院里十分齐整,花草繁茂,正北一间堂屋,虽然低矮,却是精巧,青瓦白墙,一扇红漆木门一尘不染,确是个清雅之地。
房若虚背着双手,走到门前,伸手推门,却是纹丝不动,抬眼一看,门上上了一把将军锁。
房若虚心头有气,这岂是待客之道,自己有事也就罢了,大门紧锁,叫客人如何自便!
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主人家事急,忘了开锁,也是情理之中。况且,步云飞还承诺了两百两银子,看在银子的面子上,就算折过了。
却见门边有一扇小窗,窗格上糊着黄纸,黄纸有些破损,露出一个小洞。那房若虚也是一时穷极无聊,眼睛凑上小洞张望。
忽听身后一片呼喊:“拿住偷佛宝的贼了!”
房若虚惊得一个趔趄,回头一看,只见一群和尚冲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劈面就是一拳,正中鼻梁,房若虚顿时满眼金花,栽倒在地,那群和尚犹自不罢手,拳脚相加,打得房若虚鼻青脸肿,叫苦不迭。
挨了几十拳脚,这群和尚揪住房若虚的头发,摁在地上。
为首一个胖大和尚喝道:“好一个偷宝贼!快快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言,佛爷超度你!”
房若虚强忍疼痛,抬眼望去,只见那胖大和尚身大腹便便,面目凶恶,一双环眼怒目而视,周围十几个和尚也是面露凶光。
房若虚只得跪正身子说道:“这位大师,误会,我不是偷宝贼!”
胖大和尚一声冷笑:“不是偷宝贼,如何在这里鬼鬼祟祟,还捅破窗纸向堂里张望!眼见就是一个觊觎佛宝的飞贼!佛爷乃大慈恩寺执法空悔!落到佛爷手里,劝你速速从实招来,若想抵赖,休怪佛爷手下无情!”
大慈恩寺乃是长安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寺,寺里弟子上千,俗家弟子数不胜数。所以,大慈恩寺戒律森严,执法空悔乃是方丈空明的师弟,威望仅次于方丈。
房若虚慌忙说道:“空悔大师,弟子房若虚,乃房玄龄之后,家住福建泉州,自有熟读经书,颇知礼仪廉耻,岂能做出偷盗之事。”
“一派胡言!”空悔喝道:“房玄龄乃我朝名臣,岂能生出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子孙!分明就是个贼!”
其实,房若虚以房玄龄后人自居,也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他祖上与房玄龄确有渊源,但不是房玄龄的直系,大概是房玄龄未出五服的远房叔伯兄弟。房若虚就干脆认作房玄龄的直系子孙自抬身价,反正,年代久远,无迹可考。如今,被当成小贼挨了打,房若虚急忙抬出房玄龄的名讳,想借房玄龄的大名压一压空悔。却是弄巧成拙,真正房玄龄的后人,若是落到了这步田地,哪里还好意思抬出祖上的名讳丢人现眼。所以,空悔愈发认定他是个不知廉耻的小贼!
房若虚还不自知,仰头强辩:“这就是大师的不对了!房某来拜访朋友,这位朋友名叫步云飞,乃名门之后,也是方丈大师的朋友,就住在这里,我到朋友家中做客,却被你们捆绑殴打,难道,这就是大慈恩寺的待客之礼!”
“放屁!”空悔气得爆出了粗口:“步云飞乃是西院棚舍的盲流,虽然也懂得佛法,却与我方丈大师素不相识!即便他认得方丈大师,我大慈恩戒律森严,岂能容留俗客住在寺里!”
大慈恩寺寺规,不得在寺里容留俗客。只在西院棚舍收留无家可归者,那是个救济所,也只能是晚上。空悔是执法僧,要是寺里容留俗客,执法僧不查,那是极大的失职!所以,房若虚如此强辩,空悔愈发恼怒。
房若虚犹自不觉,侃侃而言:“大师不必发怒,这件事,只要找到这里的主人步云飞,自然一切清清楚楚,呐,步云飞正在罗汉堂,你们去把他叫来……”
“叫个屁!”空悔爆喝:“房若虚,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房若虚抬头一看,顿时大汗淋漓,作声不得。
只见房檐下挂着一块匾,上书“般若堂”三个鎏金大字。
房若虚从没进过大慈恩寺,不知道寺里的路径。不过,大慈恩寺是天下名寺,里面的殿堂楼阁,房若虚也是久闻其名。那般若堂,就是大慈恩寺的藏宝阁,寺里所有的佛宝法器都收储在这里,一些法器甚至是天下至宝!里面的藏品价值连城。所以,般若堂是佛门禁地,就是寺里的僧人也不能随便出入,更别说是让一个俗人住在这里!
到了这个时候,房若虚才知道上了步云飞的大当!却是有口难辩。
第013章 捉贼见脏
空悔一声爆喝:“这狗贼到了这里还敢强辩,给我打!”
两边的和尚吆喝一声,拳脚齐下,房若虚哀嚎连天,不一会,没了声响。
……
步云飞躲在院外树荫下,听着里面好不热闹,如同是喝了冰镇酸梅汤,凉爽甘甜,好不安逸。
其实,步云飞也不是睚眦必报之人,一个字摊先生,受人白眼,遭人呵斥,也是家常便饭。只是,那房若虚太过刻薄,明明是他挡了步云飞的生意,却仗着身边有个力大无比的胡人,反诬步云飞看白场,还扯破了步云飞长衫,害的步云飞当众出丑。
步云飞一口恶心憋在心头,实在难以下咽。又见房若虚身边的胡人功夫高强,不敢用强,便做了个局,把自己吹成个富家公子,把房若虚骗进了大慈恩寺。
步云飞在大慈恩寺混了两个月,早已把里面的楼堂馆阁搞得清清楚楚,知道般若堂是佛门禁地,就把房若虚骗进了般若堂,随口扯了个谎,把房若虚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跑到院墙外的树荫里乘凉。
也该房若虚倒霉,这小子满心想着步云飞许诺的二百两银子,竟然没看见“般若堂”三个斗大的字。这也就罢了,可这小子还不老实,鬼鬼祟祟四处打望,那副贼眉鼠眼的样子,谁看了都生疑。
且说,步云飞听着房若虚在般若堂里哭爹喊娘,憋在胸中的恶气总算是一吐为快,眉头舒展,心情大好。可听了一会儿,那房若虚却没了声响,步云飞的眉头又拧成了个大疙瘩。
步云飞原本只是想借和尚之手,让房若虚吃些苦头也就罢了。可听里面的动静,那些和尚下手极重,简直就是把房若虚往死里打!
这些大慈恩寺的和尚也忒狠毒了!
那房若虚最多也就是个擅闯禁地之罪,稍稍惩治一下,赶出寺去,也就罢了,哪里至于把人往死里打!大慈恩寺号称天下名寺,这群和尚是玄奘法师的徒子徒孙,怎么一点玄奘法师的慈悲心都没有!
步云飞与那房若虚,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就是言语不和,绊了两句嘴。房若虚虽然尖酸刻薄,可毕竟同为天涯沦落人,又不是势不两立的仇人!那要是房若虚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步云飞于心不忍。
步云飞急忙从树荫下钻了出来,三步两步跑进院门,只见房若虚被两个和尚架着,鼻青脸肿,身上的长衫碎成了布条,连哭喊声都叫不出来,几个和尚犹自不肯住手。
步云飞躬身说道:“各位师父手下留情!”
空悔抬头看见步云飞,慌忙施礼说道:“步先生来了,这个狗贼潜入般若堂,偷窃佛宝,被佛爷拿下,步先生正好做个见证。”
步云飞急忙说道:“大师误会了,这位房若虚不合误入般若堂佛门重地,却是有个缘故,却是步某一时不忿,将他引到此地。”
步云飞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步云飞说罢,空悔皱眉沉吟:“当真如此?”
“步某句句是实,绝无半句谎言,还请大师明鉴。”
空悔点点头:“既然如此,看在步先生的面子上,就饶过他。”
两边和尚正要放手,却见一个瘸腿和尚高声喝道:“空悔大师,放不得!不仅房若虚放不得,这步云飞自投罗网,更是不能放!”
步云飞抬头一看,心中叫苦,那瘸腿和尚正是西院棚舍的棚头,法名泛渐,今天一大早,这泛渐在步云飞手里吃了亏,崴了脚。眼见是来官报私仇的。
“如何放不得?”空悔问道。
泛渐一瘸一拐,走到空悔面前:“大师,以小僧看来,这件事明明就是步云飞与房若虚二人合伙偷盗佛宝。步云飞假扮盲流,明为来西院棚舍留宿,暗地里打探路径,寻找机会。今天大慈恩寺举办辩经大会,僧众齐集大雄宝殿,般若堂空虚无人,正是下手的好机会。那步云飞便在大雄宝殿前装神弄鬼出风头,吸引我等视线,却让房若虚这狗贼潜入般若堂偷盗。这正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陈仓之计!试想,那步云飞在高台上,打了虚远大师,小僧当时就奇怪,既然他为为大慈恩寺解了围,就是我大慈恩寺的恩人,何必慌慌张张,立马就跑得无影无踪,现在看来,他是跑到这般若堂来,替房若虚这毛贼把风!如今,房若虚失手被擒,他又来打圆场,想浑水摸鱼把房若虚救出去!”
步云飞心中叫苦,事情搞复杂了,原本就是个恶作剧,被泛渐如此解读,的确大有预谋作案的嫌疑,只得说道:“大师,我和这位房若虚素昧平生,今天只是凑巧相遇,一言不合,起了些龌蹉,在下一时性起,把他引到这般若堂,只是想让他吃点苦头。他确实不是贼……”
泛渐叫道:“空悔大师,步云飞明明就是一派胡言!他在我大慈恩寺借宿两个月,难道不知道般若堂是何等地界,岂有用般若堂来搞恶作剧的!分明就是强词夺理!大师,我看还是大刑伺候!这等狗贼,不打不招!”
空悔沉吟不语,很是踌躇,难以决断。步云飞的确是有恩与大慈恩寺,可如果按照泛渐的说法,步云飞为大慈恩寺解围,却是不安好心,这种可能性的确是存在。况且,步云飞所说,捉弄房若虚,这话听着的确是荒唐。
步云飞更是心中叫苦不迭。原本只是想出口气,却把自己给绕了进去,这才叫现世报!
那泛渐这一席话,的确是合情合理,符合逻辑。而步云飞捉弄房若虚的恶作剧,虽然是事实,可任谁听了,都觉荒唐。天下事总是这样,和逻辑的事,不见得是事实,而事实有时候就是荒唐!
步云飞只得说道:“空悔大师,佛家慈悲为怀,即便房若虚有所不是,你们也不能把他往死里打!这般若寺是佛门重地,你就不怕血光污了佛宝!况且,大慈恩寺虽说是天下名寺,也是我大唐域内,当遵守我大唐律法,如有偷盗之事,那也该官府来管,你们岂能滥用私刑!”
泛渐喝道:“放屁,偷盗佛宝是大不敬,不敬佛之人,打死活该!空悔大师赶紧动手,我看这小子冥顽不化,不给他一点痛处,他是不会招的!”
步云飞的话,听着也是在理,可泛渐的话也是符合逻辑,空悔两头为难,下不了决断,急的脸红脖子粗,一个劲咬牙切齿。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众僧齐齐站成两排,双手合十
院门口,站着一位老僧,面色红润,长须银白,面色沉郁,眉宇微锁。步云飞认得,来人正是大慈恩寺的方丈空明。
空悔慌忙施礼:“方丈师兄……”
空明微微摇头:“空悔,你也是寺里的长辈了,修行多年,凡事心静自明!如此急躁,如何为众僧师表?”
“是!师兄!”空悔低头合十。
空明看了看步云飞,缓缓说道:“步先生说得对,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岂能出手伤人。何况,事情还没搞清楚,你们这么做,岂不是有违佛法,空悔,你是寺里的执法僧,带头犯戒,应面壁自省!”
空悔俯首说道:“师兄教导的是!出手伤人,确实犯戒,弟子甘愿受罚。可房若虚的确是贼!”
“捉贼见脏!”空明说道:“脏物呢?”
“这个……”
“荒唐!赶紧给那位施主敷药疗伤。”空明说道:“步先生可否请随老衲去后堂一叙?”
“不敢,但凭方丈大师吩咐!”步云飞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空明是个明白人,料想这事能说得过去。
“空悔,你也随我来。”空明说着,转身前面而行。
步云飞和空悔,随着空明,离了般若堂,穿过一片桃林,来到一片水塘边,塘前绿柳成荫,草木繁盛,塘中碧水荡漾,荷花摇曳,一间草屋临塘而建,土墙草顶,很是简陋。
三人进了草屋,屋内摆设更是简陋,一张禅床,一个小木柜,两张圆凳,一张方桌,再无长物。虽然简陋,却是齐整。
步云飞对这位空明方丈心生敬意。大慈恩寺的地位极高,因为是玄奘的坐寺,不管是在朝廷上还在民间,都享有极高的名望。其在百姓中的人气,甚至在皇家寺庙法门寺之上。所以,寺内的主持方丈,必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其地位极高,朝廷十分敬重,每年都有极其丰盛的供奉。然而,这位空明方丈,生活确实极为简朴,甚至是清苦。
空明在靠窗的圆凳前坐下,缓缓说道:“步先生请坐!”
“弟子不敢!”
空明笑道:“施主不必客气,你站着,老衲坐着,如何相叙?”
步云飞只得陪着小心,坐在空明的对面。空悔则是站在了空明的身后。
空明这才说道:“今天早上,步先生出手相助,老衲感激不尽!”
“不敢,步某只是一时机缘巧合,歪打正着。还是虚远大师佛法高深,自能融会贯通!”步云飞点点头。
步云飞这话说的,虽然是谦虚之词,却也不是虚言。主要还是虚远大师修为深厚,自然是一点就通。要是换了别人,就是打破了头,也悟不到其中的关节。
空明点点头,问道:“可否告诉老衲,你和房若虚因为何事去般若堂?”
步云飞涨红了脸。
捉弄房若虚,其实就是地痞无赖的勾当,只是步云飞做得稍稍文雅一点,没有直接动手打人,而是借了寺里和尚之手,不过,性质是完全一样的。步云飞虽然流落长安,颇为潦倒,可也是自视甚高,用这种下三滥勾当整人,颇有些掉价。
只是,事已至此,步云飞只得红着脸,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刚说完,空悔说道:“步先生这话,也太过荒唐!”
步云飞暗暗苦笑,这件事做得的确荒唐,也怪不得空悔不信。当下只得虚心说道:“在下知道此事荒唐,大师不信,在下也无话可说。可不管怎样,我们身上并无脏物,就算是行窃,也是未遂,大师何必苦苦相逼!”
“未遂?”空悔冷笑:“只怕你们两个月前就已经得手了!”
“大师这是何意?”步云飞惊问。
“你心里清楚!”空悔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两道寒光。
第014章 佛骨疑案
步云飞大为诧异,听空悔的意思,两个月前,般若堂曾经失窃什么重要的东西。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麻烦了。原本就是个恶作剧,正好撞到了枪口上!
怪不得,空悔明知步云飞帮过大慈恩寺的大忙,被泛渐一挑,就不肯放他走了。
般若堂是大慈恩寺的藏宝堂,里面的东西,随便拿出一件来,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要是牵扯到其中,那可是大麻烦!
步云飞暗暗后悔,不该一时性起拿房若虚出气,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空悔大师话里有话,弟子不明!只是,既然大师认定步某已经行窃得手,那么,步某何苦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自投罗网!”
空悔张口结舌,难以作答。
步云飞继续说道:“听空悔大师的意思,似是寺里在两个月前丢失了什么东西。弟子的确是两个月前来到大慈恩寺借宿,可既然已经得手,就该远走高飞。那泛渐说弟子潜伏在寺里探查路径,试问,探查路径应该是在行窃之前,岂能在行窃之后探查!”
“这个……”
“何况,那房若虚手无缚鸡之力,功夫全在一张嘴,这种人,又如何做的了飞贼!”
“万一是个笨贼呢?”
“大师说笑了,听大师之言,寺里丢失的,应该不是一般的物件,大师你看,就凭我和房若虚,能偷得出去吗?”
空悔在大慈恩寺修行多年,也有些道行,虽然性子有些急,脑子也不糊涂,要不然,他也当不上寺里的执法僧。只是,两个月前丢失的东西对于大慈恩寺而言,极为重要,他又是首席执法,职责所在,心头焦躁,两个月寝食不安。今天突然看见有人进了般若堂,一时性急,以为是飞贼去而复来。如今听步云飞一番辩解,也知道今天是拿错了人,只得涨红了脸,默不作声。
空明缓缓说道:“步先生所言有理!空悔,你们是错怪好人了!”
“是!”空悔说道:“不过,我看房若虚贼眉鼠眼,也不是什么好人!今天挨了打,也不冤。”
空明摇头:“此言差异!人不可貌相。何况,今天早上,步先生仗义出手,有恩与我大慈恩寺,那房若虚是步先生的朋友,即便房若虚行为不当,误入般若堂,也该看在步先生面上,原谅过了,岂能出手伤人!”
“师兄教训的是!”
“敢问大师,寺里丢失了什么东西?”步云飞问道。
空悔看了看空明,迟疑不言。
空明说道:“步先生,这件事,说来话长……”
空悔慌忙说道:“师兄请慎言……”
“步先生深通佛理,在我大慈恩寺留宿两月,今日又进入般若堂,步先生与我大慈恩寺缘分匪浅啊!这等缘分,岂不是佛祖赐予!既然步先生问起,说说无妨。”
空悔点头,不再言语。
佛门讲究姻缘,步云飞虽然是个外人,一天之内可两番相遇,第一次救大慈恩寺与为难,第二次又是因为般若禁地,如此机缘,十分难得,在空明眼里,步云飞已经不是大慈恩寺的外人了。
空明说道:“步施主,我大慈恩寺历来香火繁盛,百姓敬仰,朝廷看重,固然是因为是玄奘法师的坐寺,不过,也是因为,我大慈恩寺般若堂,供奉有佛祖真身舍利!平日里由护寺僧看守,十分严密。不曾想,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有贼人潜入般若堂,盗走了佛祖真身舍利!”
步云飞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猜到大慈恩寺丢失了宝物,可万万没想到,丢失的竟然是佛祖真身舍利!
佛祖真身舍利又称佛骨,乃是佛家至宝!更是国家至宝!
佛骨不仅在信众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同时,也是大唐朝廷用以镇服西域的国之重器!
步云飞熟读唐史,很清楚佛祖真身舍利对于大唐意味着什么!
在西域诸国,佛祖真身舍利具有非同寻常的象征意义和号召力!
西域诸国崇尚佛教,唐朝为了加强对西域的控制,在长安城中兴建寺庙,弘扬佛法,将长安打造成了世界佛教圣地,以此来提升长安对于西域诸国的向心力。这是大唐朝廷维护其对西域各国统治地位的重要国策。今天,朝廷命大慈恩寺与吐蕃国师辩经,就是一个重要手段。
而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手段,就是在长安及周边古刹名寺中,供奉各种佛宝。佛祖真身舍利,是佛宝中的极品,大唐只有三枚,两枚供奉在皇家寺院法门寺,另外一枚就供奉在大慈恩寺。
佛祖真身舍利丢失,是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不仅会破坏西域诸国对大唐的向心力,更为严重的是,如果佛宝流入敌国,尤其是落到与唐朝争夺西域的吐蕃的手里,那将会造成难以估量的政治损失。
辩经是形而上的东西,胜败之事,百姓也就是听听说说,只有在高层贵族中有影响。而佛祖真身舍利,对于百姓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在百姓看来,哪里有佛骨,哪里就是佛门圣地!至于佛法教义,百姓反正也搞不懂。
佛祖真身舍利,比佛法争斗,更为重要!
所以,佛祖真身舍利失窃,不仅仅是大慈恩寺的事,更是国家大事!
那是惊天大案!
怪不得,在般若堂的时候,空悔带着一帮和尚,对房若虚下手极重,他们把他当成了偷窃佛骨的贼了,那能有个好!
步云飞暗暗后悔,不该一时性起,作弄房若虚,常言道,退后一步自然宽,如今,为了出一口气,搅进佛骨失窃的案子里来,气倒是出了,却惹了大麻烦!
幸好,空明是个明白人,很快就排除了步云飞和房若虚作案的可能性。要是换了一个糊涂人,比如泛渐,步云飞跳进黄河也说不清。
“大师,既然丢失了佛祖真身舍利,应该报官啊!”步云飞问道。佛祖真身舍利丢失,是天大的事,可他在大慈恩寺里呆了两个月,没有听到丝毫风声,显然,大慈恩寺不仅没报官,封锁了消息,寺里一般的僧人都不知道。
“麻烦就在这里!”空明叹道:“佛祖真身舍利不仅是佛宝,更是国宝!我大唐威震西域,除了因为我大唐国富民强兵强马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大唐崇尚佛教,供奉佛宝。这其中的道理,步施主应该明白。”
步云飞点头:“既然如此,大师更应该马上报官,由皇上下旨,彻底追查此事!”
佛祖真身舍利事关大唐国运,其重要性,不亚于百万精兵!大唐边境上,设置十大节度使,统兵数十万,镇守四方,威服诸胡。但是,最为关键的不是兵威,而是大唐凭依佛祖真身舍利而形成的强大政治威势和心理优势。长安城里的佛祖真身舍利却如同是定海神针一般。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知道其中的厉害。一旦佛祖真身舍利有什么风吹草动,皇帝和宰相都将亲自过问,更不要说是失窃了!
空明摇头叹道:“老衲没有报官,其中也有难言之隐!”
“愿闻其详。”
第015章 手中王牌
空明缓缓说道:“当年,玄奘法师为我大慈恩寺立下一条规矩,凡我弟子,不得结交权贵,不得参与朝政。所以,这么多年来,大慈恩寺虽然地处闹市,却能谨遵法师教诲,潜心修身,研读佛法,不为世间浮躁繁华所动。这是我大慈恩寺长盛不衰的原因。”
步云飞点头称是。当年玄奘法师立下的这条规矩,看似平常,其实极有深意!
大唐立国百余年,佛道两家却未能超然世外,双方争执不断,表面上看,是两家修行理念不同,相互贬抑,争夺信徒。而更为深层的原因,却是朝廷有意利用佛道争端,确立朝廷的威望。
唐高祖起兵反隋,依仗的是道家,当年就有道士向高祖进献祥瑞,大造舆论,鼓动军民。大唐王朝的建立,道家功不可没,所以,唐朝立国后,崇尚道家。到了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更是把道家教祖李耳奉为祖宗,道教成为国教,道士们出入宫廷,参与朝政,显赫一时。
高宗继位后,皇后武则天与高宗争权,便利用佛门压制道家,任用僧人参与朝政,佛道两家争锋相对,结果,佛家取胜,道家失势,连带长安城里的不少道观也跟着遭殃,拆得拆,毁的毁,甚至不少道观被和尚强占,变成了佛寺。
武则天当上了皇帝,又厌恶那些和尚把持朝政,反过来,对佛家痛下杀手!当年效忠武则天打天下的那帮和尚,没有一个好下场。道士们以为时来运转,纷纷出山,出入宫禁,畅谈国政。
哪想到,好景不长,武则天死后,到了当今皇上,为了清除武则天的势力,又对道士们重新洗牌,把道士们赶出了朝廷,在长安城里大兴佛教。
总之,周而复始,天道循环,那些风光一时的道士和尚,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只有大慈恩寺,谨遵玄奘法师立的规矩,置身事外,拒绝参与朝廷内斗。百余年来一直平平安安,不断发扬光大,渐渐成了长安城内最大、影响力最强的寺庙。说起来,玄奘当年极有远见,他虽然与太宗皇帝关系极好,但他从来没有利用这层关系,要不然,大慈恩寺当年可能风光一时,到了则天治下,免不了也和那些依附朝廷的寺庙一样,落花流水。
空明继续说道:“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两年前,杨国忠当上了当朝首席宰相,杨府时常有人来我大慈恩寺,频频叨扰。”
步云飞摇头说道:“大师此话,似有不妥。杨国忠虽然贵为宰相,权倾当朝,可他府上的人造访大慈恩寺,也是上香还愿供奉佛法,与普通香客并无不同,寺里按规矩款待即可,也谈不上是结交权贵,何谈‘叨扰’二字?”
“问题是,他们不是来上香还愿的!”空明叹道:“杨国忠原本是长安街头的无赖之徒。仗着贵妃娘娘,这些年一路升迁,当上了宰相,位极人臣。只是,杨国忠自知出身卑贱,怕别人不服,故此,千方百计想与我大慈恩寺结交,想借我大慈恩寺的威望,自抬身价,镇服朝臣。我大慈恩寺谨遵玄奘法师教诲,不结交权贵,不参与政事。他每次派人来,都带着巨万钱财,可大慈恩寺都是以常礼相待,婉言谢绝。”
步云飞暗暗点头。大唐开国以来,不管是皇帝还是朝臣,若想树立威望,都要借助宗教势力,杨国忠也不例外。而且,杨国忠巴结大慈恩寺,不仅仅是因为它出身卑贱,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他正与安禄山势同水火,双方暗地里较劲,斗得不亦乐乎。
杨国忠手里的王牌是皇上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安禄山手里的王牌却是号称天下雄兵的渔阳精兵!要说王牌,双方半斤八两。如果大慈恩寺倒向杨国忠,那对于杨国忠而言,就是一个压倒性的筹码。
因为,对于百姓和普通官吏而言,美女是皇帝的,精兵是安禄山的,与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干。但是,大慈恩寺却是普通民众的精神寄托,在民间,大慈恩寺具有美女、雄兵都无法具备的强大感召力!一旦大慈恩寺倒向杨国忠,那就意味着,杨国忠获取了民意的支持,一旦形成这种局面,不要说安禄山,就是皇上,也要掂量掂量杨国忠的分量!
空明继续说道:“杨国忠屡屡遭拒,对我大慈恩寺心中怀恨,只是我大慈恩寺也是对事不对人,不仅对他,对当年的李林甫也是如此,况且,我大慈恩寺一向谨慎,礼数上也让他无话可说。所以,杨国忠虽然怀恨,却也拿不到我大慈恩寺的把柄。”
“大师英明!”步云飞说道。杨国忠权倾当朝,一手遮天,从朝臣到普通臣民,都想攀上杨国忠这颗大树,唯有大慈恩寺守身中正,不为所动,宁肯得罪杨国忠,也不肯摧眉折腰,实属难得!
“两个月前,佛祖真身舍利被窃。如果杨国忠知道了此事,岂能善罢甘休,必定会借此报复,我大慈恩寺将面临一场劫难!为了延续玄奘法师的香火,老衲无奈,只得将此事暂且按压下来,严加保密,以免杨国忠借此生事!”
步云飞摇头:“大师此言差矣!佛祖真身舍利事关我大唐国运,乃国之重器!大慈恩寺丢失国宝,一罪也,知情不报,二罪也!时间长了,纸包不住火,一旦让杨国忠听到风声,两罪俱罚,到那个时候,大慈恩寺只怕是在劫难逃!”
空明叹道:“步施主所说不差。当时,老衲也是心怀侥幸。原以为,不出十天半个月,即可找回那真身舍利,送回般若堂,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杨国忠就算知道了,也可以园说得过去,即便有所处罚,老衲一人担当,也不至于对我大慈恩寺伤筋动骨。哪里想到,两个月过去了,却是音信全无,如今,我大慈恩寺是骑虎难下。”
步云飞皱眉说道:“大师,佛祖真身舍利被窃,必然不是一般的盗贼所为,行事必然极为隐秘。大师岂能断定,十天半个月就能找回?”
空明沉吟片刻,说出一个原由来,步云飞听罢,顿时惊得冷汗淋漓,作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