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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八月猴子     霸唐txt下载     霸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23章 恩将仇报

    步云飞劝道:“颜杲卿乃是通幽兄姑父,即便通幽兄对颜大人有所芥蒂,毕竟血浓于水!况且,颜泉盈与通幽兄名为兄妹,实为恋人!岂能无缘无故陷颜大人于不义!步某以常理判断,通幽所为,或许与密宗有难言之隐。事到如今,通幽兄何必死扛!凡事说清楚了,将来到了朝廷上,皇上或许会法外开恩。”

    张通幽神情萎靡,良久,叹道:“步先生所言,或许有理,只是,张某身陷其中,难以自拔。实不相瞒,密宗宗师不空,未出家的时候,是太原尹王承业的俗家姑舅。大唐开国以来,向来禁绝密宗一脉,不空身为密宗宗师,却也无从施展。自从王承业到任太原尹,不空便带着密宗门人来到河东,因为有王承业的支持,密宗在河东十分盛行,只是碍于朝廷明令,不敢过于招摇。”

    “王承业乃是朝廷命官,也是儒教中人,岂能相信密宗虚妄欺世之言!”

    “王承业信奉密宗,无关乎是信仰,而是因为,他利用密宗纠集亡命党羽,暗中结党,培植势力!当年王承业初到河东,人心不服,他利用密宗曼荼罗那一套东西,震慑人心,河东百姓愚昧,见曼荼罗用法恐怖,不敢违逆。若是有人看破了曼荼罗的虚妄,不服密宗,王承业就利用密宗僧兵,暗中刺杀。久而久之,河东百姓见不服从曼荼罗者,纷纷死于非命,心中愈发恐惧,再也不敢违抗王承业。”

    “果然是邪教杀人!”步云飞说道:“只是,常山不属河东,密宗在河东猖獗,却如何能奈何得了通幽兄?”

    张通幽说道:“一年前,一位客商来到张某家中,自称来自真定,是家父故交,张某见到来人,却是素不相识。那客商姓郑,做些商贾生意,家父在世时,多有接济,家父去世多年,那郑姓客商思念故人,多方寻找故人之子,访知张某住在常山,便来到常山拜访。那郑姓客商出手十分阔绰,一次就拿出白银一千两,说是感念家父当年救济之恩。张某见那客商十分恳切,却也并不生疑,当晚就留在府上住宿。”

    “通幽兄差矣,常言道,无功不受禄,那郑姓客人与通幽兄素不相识,打着令尊旗号,虽说不可胡乱猜测,却也不可轻易受其财物。”步云飞说道。

    张通幽叹道:“步先生所言极是。张某一时不查,留那客商住在太守府上。不曾想,到了四更天,那客商竟然谋刺姑父颜杲卿。幸好太守府守备严密,那郑姓客商未能得手,却被府上武士伤了面目,还被刺瞎了一只眼。那人却也有些勇力,虽然身手重伤,却是冲出了太守府,府上武士追赶不及,让他逃了。因为这件事,姑父十分愤怒,又查出张某收了那郑姓客商的一千两银子,痛责张某贪图钱财,**匪类,将张某赶出太守府。颜泉盈替张某求情,也被他关在房间里,不准出门。”

    “颜大人痛责通幽兄也是正理。”步云飞说道:“只是,颜大人性情也急躁了些,应该先追查那刺客来路,至于通幽兄误交匪类,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责罚也就是了,倒也不必将通幽兄赶出太守府。”

    “他要有步先生如此通情达理,也就没有以后的事了!”张通幽冷笑:“张某离了常山,无处可去,信步由缰,却是走到了土门。借宿在一座小庙里,到了深夜,忽然有人闯入房间,却正是那郑姓客商,他脸上受伤,瞎了一只眼,模样可怖。对张某却是十分客气,一进门来,便向张某自报家门!张某这才知道,这个冒名的郑姓客商,原来却是密宗僧人,法名劫波!”

    密宗僧人大多喜欢自残,而劫波脸上的刀疤瞎眼,却不是自残,而是被颜杲卿所伤。

    “劫波为何要谋刺颜杲卿?”步云飞问道。

    “劫波说,他这次刺杀颜杲卿,是受太原尹王承业所托。他说,安禄山在河北培植势力,意欲谋反。而颜杲卿是安禄山的左膀右臂,为安禄山立下汗马功劳!刺杀了颜杲卿,就是去掉了安禄山的一只手臂!此乃为大唐社稷江山着想!”

    步云飞笑道:“劫波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恐怕信不得!王承业岂是那种胸怀大唐社稷的人!他刺杀颜杲卿,恐怕目的没有那么高尚!”

    张通幽沉吟片刻,说道:“步先生说得没错。王承业刺杀颜杲卿的真实原因,是因为,王承业曾率太原兵过常山,颜杲卿为防太原兵扰民,闭门不纳,甚至不惜命常山健卒登城驻守,与王承业兵戎相见。王承业在常山城下大丢面子,心中恼恨,太原兵将因为不得入城,也是口出怨言。王承业为安抚部下,便用曼荼罗法诅咒颜杲卿,声称颜杲卿不久就会死于非命。”

    步云飞大笑:“王承业的伎俩,不过如此而已!”

    张通幽说道:“那曼荼罗法不过是欺世盗名,其实并无实效。王承业害怕曼荼罗败露,便故伎重演,命劫波潜入常山,刺杀颜杲卿,以应验曼荼罗法。因太守府防备严密,劫波无从得入,便扮作家父故人,混入太守府中行刺。”

    “王承业如此小鸡肚肠,行事又如此荒唐!通幽兄与他合作,步某深为通幽兄的前程堪忧啊!”

    “不劳步先生担心!”张通幽冷冷斜了一眼步云飞,继续说道:“不管王承业刺杀颜杲卿的目的为何,但王承业对张某,却是至诚相待。当时,张某被颜杲卿赶出了常山,如丧家之犬。劫波带张某去了太原,到了太原府上,王承业以上宾款待张某,备极殷勤,又任命张某为太原府掌书记。想张某不过是一介布衣,寄人篱下,如今又是无家可归,那王承业身为朝廷大员,待张某却是如同家人一般,毫无芥蒂,张某岂能不知好歹!”

    步云飞心中暗叹。颜杲卿性情刚烈,为人又有些古板,不知变通,在对待张通幽这件事上,手段确实有些生硬。这种态度,若是教训自己的亲生儿女颜泉明、颜泉盈,倒也罢了。那张通幽是个孤儿,原本就有寄人篱下的自卑心,性情又是极为敏感,被颜杲卿赶出家门,恰好又遇到王承业殷勤备至,两下比较,颜杲卿在张通幽心目中的地位,大大降低,这事要是换做别人,最多也就是抱怨几句。但张通幽的品行原本就是不咋地,遇到这种事,顺势就改换了门庭。

    “这么说,通幽兄是要帮助王承业,将要不利于令姑父大人了!”步云飞问道。

    “步云飞,在你心目中,我张通幽人品就如此不堪吗?”张通幽冷冷说道:“颜杲卿毕竟是我姑父,岂能就因为王承业几句好话,提拔我做个掌书记,就翻脸不认人!当时我就告诉王承业,他对张某知遇之恩,张某铭记,但若要不利于颜杲卿,张某绝不敢从命!王承业听张某如此一说,却是哈哈大笑,盛赞张某重义重情,他让张某放心,前些日子,他派劫波刺杀颜杲卿,只是一时被小人蒙蔽,如今幡然悔悟,绝不会再为难颜杲卿。”

    “那他要干什么?”

    “王承业告诉张某,不管颜杲卿如何,安禄山起兵造反,却是必然,他只是请张某回到常山,为朝廷做个内应,一旦安禄山起兵,要张某内中接应,帮助朝廷夺取常山。当然,最好是劝颜杲卿弃暗投明,若颜杲卿执迷不悟,也是要张某将他拿下,并不伤他性命。”

    “一派胡言!”步云飞斥道:“颜杲卿事实上不仅没有为虎作伥,反而一战歼灭了安禄山的曳落河!结局又如何呢,王承业和你还是要诬陷他!”

    张通幽冷冷一笑,说道:“张某接受了太原府掌书记之职,却并没有呆在太原府,在太原府住了三天后,和劫波一起回到了土门。不久,因为颜泉明、颜泉盈兄妹为张某求情,颜杲卿心生悔意,又派人来到土门,将张某招回了常山。劫波和张某一起,也潜入常山。只是,劫波不再刺杀颜杲卿,而是和张某一起,在常山暗中招兵买马,发展势力。”

    “这么说,通幽兄从那时起,就已经上了王承业的船!”步云飞说道。他原以为,张通幽是在常山之战爆发前,前往太原搬去救兵的时候,被王承业胁迫,才篡改了颜杲卿的奏章,诬陷颜杲卿。原来,张通幽不过是顺水推舟!搞不好,篡改颜杲卿奏章,窃取颜杲卿功劳的主意,还是他给王承业出的。

    “王大人对张某有知遇之恩!张某知恩图报,有错吗!”张通幽斥道。

    秦小小在一旁再也忍耐不住,厉声喝道:“颜大人对你有养育之恩,你恩将仇报,难道就没错吗?”

    “一个山野丫头懂什么!”张通幽一声冷笑。

第024章 瞒天过海

    秦小小气得小脸通红,指着张通幽:“你……”

    “小小,算了,跟这种人没啥好说的!”步云飞摆了摆手:“通幽兄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还请通幽兄与步某一起前往长安。此去长安,路途遥远,很是艰辛,通幽兄还要养精蓄锐。”

    张通幽是朝廷正四品的大员,即便步云飞拿到了他的供词,也不能自行处置。况且,要想彻底洗血颜杲卿的冤情,必须要通过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给张通幽定罪,由朝廷昭告天下,才能名正言顺。所以,步云飞打算把张通幽押解到长安,有了张通幽亲笔签字画押的供状,加上张通幽本人到场,给颜杲卿翻案,步云飞有九成把握。

    “王承业是不会放你们出河东的!”张通幽冷冷说道。

    诬陷颜杲卿,张通幽只是打手,而真正的罪人,是太原尹王承业。事情败露,王承业也将身败名裂!如果王承业知道步云飞要押着张通幽去长安,那是绝对不会放行的!

    步云飞笑了笑:“这就要有求于通幽兄了。”

    “步先生竟然会认为,我会帮你们!”张通幽冷笑。

    “当然不会!通幽兄向来只会落井下石,不会助人为乐,这一点,步某比通幽兄更清楚!”步云飞笑道:“所以,步某只能出此下策了。”

    “什么下策!”

    步云飞从供状下面,又揭开一张纸来,那张纸与供状是贴合在一起的。

    步云飞双手摊开,一字一句地念道:“太仆卿张通幽启太原尹王大人承业:阳泉县令黄日春,色胆包天,对金瑶公主谋图不轨!事态紧急,本太仆卿为救公主,不得不斩杀黄日春。县衙诸事,暂由衙吏白孝德代为署理。皇上降职,命通幽速送金瑶公主回京,以查安禄山虚实。皇命紧急,通幽不敢耽搁,就此回京,不能向王大人当面禀明,万望见谅。请王大人传命,开放沿途关卡。京城诸事,通幽自有安排,王大人尽可放心!”

    蒲州隶属河东府,在黄河东岸,对岸就是河西,距离大唐西都长安不远了。

    “你以为王承业会相信你这张纸!”张通幽大笑:“步云飞,难道你又要来一次装神弄鬼,糊弄张某签字画押?”

    这封信是以张通幽的口气写的,可张通幽并没有在信上签名。

    步云飞张开信纸,张通幽顿时目瞪口呆。

    信纸底端,赫然写着张通幽的名字,而且,正是他的亲自签名,丝毫不假。

    “凡事可一不可二。”步云飞叹道:“况且,通幽兄的墨宝十分珍贵,烦劳通幽兄一次都十分不易,岂能烦劳两次。所以,步某自作主张,让通幽兄一次签了两份。步某知道,王承业对通幽兄向来是言听计从,见到太仆卿大人亲笔签名的书信,必然遵命放行!”

    原来,步云飞把这张信纸,与张通幽的供状贴合在一起。那张通幽不愧是得了颜杲卿的真传,笔力雄厚,落笔有力,墨迹透过供状,直达下层,刚好落到了下面的纸面上,虽然较供状上的签名墨迹稍淡,但相信王承业看不出来。

    张通幽知道着了步云飞的手脚,颓然瘫坐下去,再不出声。

    ……

    当天夜里,白孝德遵照步云飞的吩咐,找了个精明持重的阳泉县衙吏,带着张通幽落款的书信,连夜飞骑赶往娘子关,送与王承业。

    王承业接到书信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一大早。看到书信,又是懊恼,又是无奈。懊恼的是,金瑶公主被张通幽带离阳泉关,煮熟的鸭子飞了;无奈的是,张通幽口口声声是奉旨送公主回京,王承业虽然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虽然懊恼加无奈,王承业对这封信,却并不起疑。王承业这个太原尹,其实并无多大本事,而且,胆子极小,他私藏公主,本来就做贼心虚,天下本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得知金瑶公主在阳泉关,也是情理之中。而且,张通幽虽然借他之手爬上了太仆卿的高位,可话说回来了,太仆卿的品级,并不比太原尹低,还是廷臣,是能和皇上说上话的人,张通幽到了这个位置上,王承业也不敢对他不敬,更不敢怀疑张通幽。况且,张通幽早就明确表示,强烈反对王承业私藏公主,如今他把公主带走,也是情理之中。

    唯一让王承业担心的是,金瑶公主到了京城,会把他劫持公主,色胆包天的事说出去。不过,步云飞早就料到王承业的心思,在信里面留了个尾巴,来了一句“京城诸事,通幽自有安排,王大人尽可放心!”这句话告诉王承业,金瑶公主到了京城,张通幽会有办法让他住嘴。这算是给王承业吃了个定心丸。否则,把王承业逼急了,他弄不好会狗急跳墙,再次拦截公主。

    王承业既然不担心金瑶公主会对他不利,又不敢轻易拦截奉旨回京的太仆卿张通幽,马上派出飞骑,命河东沿途关卡一律放行。

    至于阳泉关县令黄日春被杀,衙吏白孝德代理县衙,王承业虽然心有疑虑,却也没有多想。他自己就是个色鬼,见到金瑶公主就起了邪心,以小人之心揣度,那黄日春大约见到金瑶公主的美貌,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极有可能。况且,太仆卿张通幽确也有权处置一个县令,虽然直接杀头有些过了,但现在是乱世,朝命不通,张通幽身为朝廷钦差,也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步云飞把白孝德留在阳泉关,是为了迷惑王承业,如果阳泉关成了一座空城,王承业必然起疑,一旦发现带走金瑶公主的不是张通幽而是步云飞,就会传令河东诸郡围追堵截,步云飞手下只有两三百人,如论如何也逃不出王承业的的地盘。

    更为重要的是,阳泉关虽小,却是控遏娘子关与河东诸郡的咽喉要道。如果阳泉关以西关卡守军发现步云飞一行有异,因为有王承业放行的命令,他们不敢擅自拦截,只能先向坐镇娘子关的王承业禀报,听候处置,禀报信使必要经过阳泉关,有白孝德镇守阳泉关,就是断了王承业与河东诸郡的联络,如此一来,即便是河东诸郡对步云飞一行有所怀疑,得不到王承业的指令,也不敢轻举妄动。

    白孝德因为步云飞救了他的命,又帮他杀了阳泉县令黄日春,报了杀母之仇,对步云飞感恩戴德,死心塌地替步云飞效命。当即慨然应允。白孝德是娘子关的地头蛇,虽然相貌丑陋,却有一身勇力,在阳泉颇有些威望,而阳泉县令黄日春盘剥百姓,强征军户,百姓对其恨之入骨,白孝德杀了黄日春,替百姓出了一口气,阳泉百姓很是拥戴白孝德,所以,白孝德署理县衙,没有人嚼舌头。黄日春被杀的真实原因,丝毫也没有传到娘子关。

    一切安排妥当,第二天一大早,步云飞带着队伍,打着太仆卿张通幽的旗号,大摇大摆出了阳泉关。

    步云飞这支队伍,原先只有三百人,出了阳泉关,却变成了六百人,新加入的三百人全都是阳泉军户。

    当初,黄日春征召壮丁的时候,阳泉军户都极不情愿应征入伍。步云飞攻破阳泉关,军户们跟着步云飞杀入阳泉关,不少人还参与了攻杀县令黄日春。攻杀朝廷命官就是反叛,按律当斩,这些老实巴交的军户们没了退路,纷纷要求跟随步云飞。

    在这些军户们眼里,步云飞的官职虽小,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可以为他们申辩。而且,生逢乱世,百姓们知道,跟着强者走,活命的希望大。步云飞敢作敢为,且极有智谋,跟着这样的人,不会吃亏。

    阳泉军户有一千人,步云飞选了三百精壮,与原先三百军卒一起前往长安,剩下七百人,则是交予白孝德,留在阳泉关守城。

    步云飞将六百士卒,分为两队。前队由原先的常山健卒为核心,加上部分阳泉军户,共三百人,由拔野古率领,常山参军曹孟麟为其副手,在前开路。

    其余人马由步云飞亲自率领,护持两位公主,押着张通幽在后。

    这支人马经过苍岩山苦战,又是一路奔波,原本是衣衫褴褛,旗帜不整。白孝德打开府库,取出盔甲兵器,队伍全部更换了装备,每个士兵一身崭新的步兵甲,手中刀枪全部更换,整支队伍面貌一新,衣甲鲜明,精神抖擞。任谁看了,都是一支久经战阵的精锐之师。

    队伍出了阳泉关,向东南方向进发,前往蒲州。

    蒲州位于黄河以东的一个渡口,从蒲州渡过黄河,便是河西。

    王承业已经派出信使,传命沿途关隘,太仆卿张通幽护送两位公主还京,所过关隘,一概放行,地方府县提供粮草辎重补给。所以,一路上畅通无阻,还不愁吃喝住宿。虽然也有少数地方官员看出蹊跷,向娘子关派出快骑禀报王承业,这些信使到阳泉关,便被白孝德扣押下来,身在娘子关的王承业,完全得不到任何消息,自然也就没有回信,那些心怀疑虑的地方官也只得放行。

    即便如此,步云飞丝毫不敢松懈,队伍加速前行,沿途不敢稍作耽搁。

第025章 紫宸无光

    非只一日,队伍顺利抵达蒲州,渡过黄河,进入河西,步云飞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情况不容乐观。

    河西与河东,虽然只隔着一条黄河,但却有着天壤之别。河东沃野千里,物产丰富,府县相连,人口稠密。而河西地区,却是另一番景象,土地贫瘠,地广人稀,但见茫茫一片雪原,一连走上半天,也见不到人影。

    河东是王承业的天下,一路上,步云飞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出了破绽,但队伍却是不愁吃喝。而到了河西,人烟稀少,大家可以放心大胆地大踏步前行,但很难找到打尖落脚的地方。好在步云飞早有准备,在蒲州渡河的时候,让士卒们带了五天的干粮,所以,进入河西境内,一路上餐风露宿,却也没饿着。

    然而,一路向南,队伍进入陕郡境内,步云飞发现情况不妙。

    陕郡是潼关以东一个较大的州府,事实上,陕郡是长安至洛阳一线最大的城市。也是潼关以东重要的战略支撑。陕郡相对较为富庶,也是人口较为稠密的地区。

    步云飞原来判断,河西北部一带环境恶劣,而南部相对富庶,粮草供给应该没有问题,所以,队伍只带了五天干粮。哪里想到,进入陕郡之后,情况愈发糟糕,所过之处,村庄残破,田野荒芜,人迹鲜见,一片荒凉。根本找不到打粮的地方。

    粮食问题还在其次,步云飞严重怀疑,陕郡是否还在唐军手里!

    安禄山叛军攻陷洛阳后,下一个目标就是潼关,而要攻破潼关,必先占领陕郡。

    但是,按照史书记载,安禄山叛军不应该这么快就杀到了陕郡。

    安史之乱前期,唐军猝不及防,洛阳之战打的十分狼狈。但是,唐军撤出洛阳后,在洛阳以西还是组织了数次规模较大的反击,甚至在局部战场还取得了几次小胜,暂时阻挡住了叛军的势头。正因为这几次小胜,使得唐明皇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以为叛军不过是乌合之众,唐军不日就可收复洛阳,从而,采取了错误的攻击战略,命令唐军全线反击。

    所以,至少在天宝十四年的十二月,叛军还在洛阳西北方向与唐军鏖战,陕郡还未遭受兵灾。

    步云飞敢于西进,就是知道,在这个时候,还有一个时间间隙,若是迁延到来年一月,叛军攻陷陕郡,就再无西进的机会了。

    而眼前的景象,却好像是战火已然烧到了陕郡!

    如果是这样,情况就严重了。

    陕郡一旦落入叛军手中,向西之路就被阻断了!步云飞这支小部队,就落到了进退失据的尴尬境地——前进无法进入关中,后退不能退回河东,留在河西等于是等死!

    因为担心安禄山叛军,步云飞命令队伍,避开大路,专走小路。陕郡一带地形以山地丘陵为主,为秦岭余脉,虽然不像太行山区那么高大雄奇,却也是沟壑纵横,崎岖难行。队伍走上小路,行军速度大大降低。

    虽然,这支六百人的队伍,经历了苍岩山井陉关的磨难,眼前的山路,倒也难不倒他们,但因为绕道远路,原本就只有五天的干粮,马上就显得捉襟见肘。尽管步云飞及时采取了配给制,把所有干粮全部集中起来,定量配给,但也就只能多撑两天。

    步云飞带着这六百人的队伍,在林海雪原中艰难跋涉,危机四伏,前路茫茫。

    然而,让步云飞更为担心的,不是陕郡的茫茫雪原,也不是饥饿和安禄山叛军,而是大唐朝廷里的勾心斗角,以及皇上的翻雨覆雨!

    大明宫拥有天下无以伦比的雄奇,也拥有天下无以伦比的阴险深奥!

    张通幽的一纸供状,真的能让刚愎自用的皇上回心转意吗?

    ……

    大明宫,雪落无声。

    从太宗开始,大明宫经过一百多年的修建,已经成为世界上最为巍峨雄奇的宫殿群,没有之一,它是唯一!

    世界上唯一能够与大唐媲美的罗马帝国,也营造不出像大明宫一样,能将雄奇与俊秀融为一体的伟大建筑。

    罗马人不缺乏财富,他们缺乏的是,中国人所特有的“天下观”!

    只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才能够营造出四海敬仰的伟大建筑!

    大明宫是雄心与财富的有机结合!在这里,胸怀天下与独善其身,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大明宫崇高的殿宇向世人宣示,大唐的责任与疆域,囊括四海,达于普天之下。这是大明宫主人的天职,也是大唐帝国的职责!

    进入大明宫的域外之人,在这里看到的,不仅仅是无以伦比的财富和艺术,他们更多看到的,是对普天之下的责任和义务。

    所以,他们被震撼了!

    他们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大唐天子脚下,就像匍匐在神的脚下!

    大明宫无数次演绎了“万邦来朝,天下归心”的盛举。

    大唐的疆域之外,没有“国”,只有“邦”!

    他们都是大唐的“邦”!

    然而,时至今日,这座雄踞天下中心的大明宫,却在透着浓浓的暮气!

    天空中的铅云如同是摇摇欲坠的大山,似乎随时都会崩塌而下,将那富丽堂皇的宫殿,挤压得粉身碎骨!

    纷纷扬扬的大雪,遮掩了殿外玉阶上龙凤雕刻,也遮掩了大明宫的威严与浮华!

    紫宸殿,李隆基瘫坐在正北的龙椅里,他佝偻瘦弱的身躯,与宽大的龙椅很不协调。他那副老态龙钟,更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乡村野老,而不是一位执掌四海的天子!

    李隆基是真的老了!

    一夜之间,他就成了一个被抽空的皮囊,瘫软在龙椅上。

    大明宫的巍峨壮丽,来自他的主人的气度!

    主人一旦没落,这座宫殿的光芒,也随之黯然!

    大殿下,匍匐着内阁众臣。

    和他们的皇帝一样,这些掌握着大唐中枢的阁老重臣们,也如同是泄了气了皮球,干瘪瘪地伏在地板上。

    紫宸亦称“北极星”!

    传说中,北极星是帝王的星位!紫宸殿就是帝王所居之地!

    如果说,大明宫是大唐的核心,那么,紫宸殿就是大明宫的核心!

    紫宸殿是大唐帝国的心脏。

    然而,这颗心脏已经衰老不堪!

    龙椅上,沉默了半个时辰的李隆基,终于发出一声低吟:“安禄山真的反了?”

    李隆基的声音,如同是岸上的干鱼,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呻吟!

    直到现在,他还幻想着,渔阳鼙鼓只是一个谬传,甚至,是臣下嫉妒安禄山而进的谗言!

    安禄山反叛,天下震动。如此大事,皇帝应在宣政殿召集三省六部官员,共同商议应对之策。

    宣政殿号称“中朝”,是皇帝临朝听政之地,殿前左右分列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等朝廷中枢机构。宣政殿是大明宫的政治中心,在这里,形成大唐的最高指示,并传檄四方!

    然而,针对安禄山反叛的朝议之地,李隆基却选在了紫宸殿!

    紫宸殿是“内朝”,严格意义上讲,内朝是皇帝的起居之地,而不是议政之地!当然,如果是商议极为机密之事,皇帝也可在紫宸殿召集少数大臣,秘密商谈。

    匍匐在紫宸殿下的大臣,并不包括三省六院的全体官员,而是聊聊数位阁臣!

    李隆基这么做,不是因为机密,而是因为羞愧!

    李隆基无颜面见群臣!

    这么多年间,李隆基亲手把安禄山塑造成了大唐第一忠臣义士!

    数年间,李隆基处罚了无数弹劾安禄山的大臣,在他看来,那些揭露安禄山暴行的臣子,都是心胸狭隘的小人!他们是因为嫉妒而哄骗他自毁大唐的长城!

    当杨国忠带着太原尹王承业奏报安禄山反叛的奏章来到大明宫,李隆基的第一反应是愤怒!

    他并不是愤怒安禄山反叛,而是愤怒王承业诬陷忠臣!

    对于王承业的为人,李隆基的认识还是很到位的,王承业心胸偏狭,鼠目寸光,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一年前,他还奏报常山太守颜杲卿谋反。事实证明,他不过是官报私仇,诬陷他人!

    李隆基当着杨国忠的面,将王承业的奏章撕了个粉碎!他甚至要派出禁军,前往太原将王承业锁拿进京!

    然而,王承业的奏章是撕碎了。无数奏报安禄山反叛的奏报,如雪片一般飞到了他的几案上!

    常山陷落,渔阳铁器横扫千里,直逼东都洛阳!

    安禄山大军打出的不是大唐的旗号,而是“天极八柱”的大旗!

    安禄山把自己当成了宇宙秩序的维护者,在古老的传说中,“天极八柱”的地位,高于天子!

    安禄山撕破了李隆基的面皮,让李隆基这位执掌四海的天子,成为了天下笑柄!

    “安禄山当真反叛了吗?”李隆基喃喃自语。

    他希望有人能站出来,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然而,大殿下却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安禄山谋反,非宰相之过!”

    匍匐在群臣班首的杨国忠,给出的答案,令人失望!

第026章 一统朝堂

    紫宸殿里,君臣上下,无不因为安禄山的反叛而沮丧泄气,唯独杨国忠,语调中透着难以掩饰的自鸣得意!

    十天前,张通幽赶到长安,一头撞进了杨国忠的府邸中。

    张通幽自报家门后,杨国忠的第一反应是,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拖出去乱棍打死!

    张通幽是颜杲卿的侄儿,颜杲卿是杨国忠的心腹大患!

    二十年来,杨国忠与颜杲卿,不仅仅是一场恩怨,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杨国忠最为不能容忍的是,颜杲卿居然投靠了安禄山!而安禄山是杨国忠的势不两立的仇敌!

    杨国忠并不纨绔,在市井间摸爬滚打出来的他,可谓是慧眼识人。

    然而,杨国忠的慧眼,并不是发现人才而用之,而是发现人才而打压之!

    和出身杂胡的安禄山一样,出身市井无赖的杨国忠,内心里有着深深的自卑。这让他对人才极为敏感,因为,人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二十年前,他对颜杲卿下手,并不仅仅是因为颜杲卿曾经将他发配到四川。更为重要的原因是,颜杲卿是具有安邦定国的才干!而且,远在他杨国忠之上!

    有才之人必须打压之,而才干超出他的人,必须得而诛之!二十年来,杨国忠秉承这一信条,杀出一条血路,一路攀升,坐上了首席宰相之位!

    大唐朝堂之上再无人才,再也无人能撼动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杨国忠对颜杲卿恨之入骨!因为,颜杲卿为天下人才做了一个示范:要想活命,就去范阳!

    杨国忠三番五次要杀掉颜杲卿,可是,在安禄山的庇护下,杨国忠鞭长莫及!

    而现在,颜杲卿的侄儿,竟然胆敢送上门来!

    见到张通幽,就像见到了颜杲卿,杨国忠杀机毕露。

    然而,他的怒火很快就变成了大喜!

    张通幽送给了杨国忠两份厚礼!

    一份是,颜杲卿与安禄山彻底分道扬镳!两个他最恼恨的人终于反目成仇!

    第二份厚礼就是,安禄山起兵造反的消息!

    十五年来,杨国忠眼睁睁看着安禄山一天天做大,却是无可奈何,即便是他现在位极人臣,也动不得安禄山一根毫毛!

    这个安禄山也不知是施了什么魔法,让皇上对他信任到了极致!在皇上的心目中,安禄山简直就是忠臣义士的代名词。

    这些年来,杨国忠消灭一个对手极其简单,只要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谗言,哪怕只是一个暗示,皇上就会出手,帮他把对手清除出朝堂!

    然而,对于安禄山,杨国忠的谗言竟然全然无效,到了后来,他甚至都不敢再皇上面前说安禄山半个不是!因为,诋毁安禄山不仅无效,反过来,皇上还会严重怀疑杨国忠的忠心!数年来,因为弹劾安禄山而被罢官流放甚至身死的大臣,比比皆是!

    杨国忠只剩下一条路,盼望安禄山反叛!

    他甚至是采取各种手段,逼迫安禄山谋反!

    只要安禄山造反,就能证明安禄山的奸邪,杨国忠的忠心!

    现在,安禄山终于如他所愿,起兵造反了!

    安禄山狠狠打了唐明皇一记耳光!

    也狠狠为杨国忠出了一口气!同时,也向世人证明了他的先见之明!

    十几年来,杨国忠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扬眉吐气!

    御史中丞韦见素俯首说道:“杨大人,现在不是讨论谁之过的时候!”

    韦见素的声音不高,但是,语调里却没有往日的唯唯诺诺!

    杨国忠一向看不起韦见素!韦见素是杨国忠一手提拔起来的,杨国忠提携韦见素,就是因为,韦见素不是人才!

    韦见素胆小怕事,毫无主见,这些年来,韦见素作为宰相之一,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举双手赞成杨国忠做出的决议!他纯粹就是杨国忠的奴才!

    事实上,杨国忠主持下的大唐朝堂上,韦见素这样的人比比皆是,而韦见素做得比别人更好,他甚至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清楚。

    然而,韦见素今天说话的语调,杨国忠听着很是陌生。

    那不是一个奴才应该有的腔调!

    因为,杨国忠从韦见素的腔调里,听出了一种自信和底气!

    他搞不明白,韦见素的底气和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安禄山反叛,意味着,大唐政局中,一个能够与他平起平坐的人物,彻底出局了!

    杨国忠真正成为了大唐唯一的权臣!

    他可以把整个朝堂玩弄于掌骨之间,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掣肘!

    而这个时候,韦见素这个奴才加蠢材,却敢于站住来,打断他的话!

    “韦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国忠的眼角里,射出两道寒光。

    “卑职只是以为,宰相应早定大计!”

    韦见素的语调,又回到了往日懦弱,他的眼睛在杨国忠的怒视下,胆怯惊慌,游移不定。

    杨国忠放下心来,韦见素并没有变化,他还是往日的韦见素,胆小怕事,毫无主见!

    刚才那也许只是一个错觉!

    杨国忠放过了韦见素,面向李隆基:“陛下勿忧!安禄山反叛,貌似锋芒,其实不过是芥癣之患!安禄山不过是一杂胡,部下多是胡人,不服中原水土,且大多为安禄山所裹挟,军心狐疑,左右顾盼,死心塌地追随安禄山者,仅少数曳落河,而常山一战,曳落河已被全歼。安禄山谋反中坚,以去其大半。如今,安西副都护,御史大夫封常青已率十万官军驰援洛阳,一旦官军所至,天威震撼,安禄山大军必然土崩瓦解!所以,臣以为,少则半月,多则三个月,安禄山必然授首!”

    “众爱卿怎么看?”李隆基看了看杨国忠身后的众臣。

    “臣等皆赞同杨大人所议!”六位阁臣俯首说道,包括韦见素,和以往一样,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李隆基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杨国忠心头很是满意,这些阁臣是大唐朝廷最为核心的大臣,当初,安禄山尚未造反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再安禄山与杨国忠之间选边,而现在,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唯杨国忠马首是瞻。

    他已经成为朝廷大臣唯一的领袖!

    再也无人敢于向他叫板!

    杨国忠在李隆基面前挺直了腰板——作为一位真正引领天下官员的首席宰相,皇上只能听之任之!

    “臣以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肃清安禄山党徒!”杨国忠的声音里,充满了杀机:“据臣所知,太仆卿安庆宗,户部尚书安思顺、羽林大将军安元贞、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将军王思礼、东京留守李憕、朔方节度使哥舒翰……,这些人,要么是安禄山的党徒,要么与安禄山私下往来过从甚密!”

    杨国忠一口气报出了二十几个名字,这些人,绝大多数与安禄山毫无关系,他们只是与杨国忠不睦,甚至,有些人与杨国忠也并无直接利害关系,只是,在杨国忠眼里,他们有可能是潜在的政敌!

    安禄山反叛,给了杨国忠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以借此将所有政敌一网打尽!

    “安庆宗是安禄山长子,应该以叛臣治罪,朕已命骁卫军拿下。至于其他人……”李隆基的声音有些无可奈何:“朕以为尚缺乏证据,比如安思顺,他曾多次密奏,安禄山必反,岂能是安禄山党羽!”

    “陛下如此说,臣无话可说!”杨国忠抗声说道:“只是,安思顺等人与安禄山过从甚密,不可不防啊!至少,应将这些人从关键职位上调换下来,以防不测!”

    “准奏!”

    “谢陛下!”杨国忠说道:“除了在朝官员,地方州府县各级官员,也应细细盘查。凡是与安禄山暗中勾结着,必须处以极刑,以儆效尤!附逆者,也应削夺官爵,其家属在京者,应速速拘捕,处以极刑!臣以为,安禄山叛贼集团中,颜杲卿尤为罪大恶极!此人为常山太守,经营常山数年,将常山营造成安禄山的反叛重镇。安禄山叛军能够迅速逼近洛阳,就是因为颜杲卿出卖常山!臣以为,应将颜杲卿附逆的罪行昭告天下……”

    杨国忠话还没说完,韦见素突然说道:“杨大人,可卑职听说,颜杲卿并未附逆……”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杨国忠怒道,今天的韦见素,似乎变了一个人,总是插嘴,这让杨国忠大感不爽。

    以前,韦见素除了附庸杨国忠,百无一用。而今天,杨国忠一统天下的朝堂上,他竟敢打断首席宰相的话!

    李隆基突然喝道:“杨国忠,你应该让韦见素把话说完!”

    “陛下……”

    李隆基蜷卧在龙椅中的苍老羸弱的身躯,突然坐正了:“同为阁臣,当然可以说话!”

    杨国忠一个哆嗦,他这才意识到,他的一统朝堂,还是在皇帝的掌控下!

    韦见素缓缓说道:“臣听说,颜杲卿在宝轮寺设伏,全歼安禄山的曳落河,随后,以三千健卒抵抗十八万叛军,死守常山,全体殉国!以此看来,颜杲卿不是附逆,而是我大唐抵抗安禄山叛军的第一功臣烈士!”

    一向唯唯诺诺的韦见素,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在大殿中回荡。

    “胡说!”杨国忠的声音尖利:“在宝轮寺设伏全歼曳落河的,是王承业派出的太原军!在这之前,颜杲卿投敌,常山义士张通幽率常山军民驱逐了他,向王承业求救,王承业这才派出太原军赶赴常山。歼灭曳落河后,因常山被十七万叛军三面包围,王承业寡不敌众,这才命太原军主动撤出常山,固守井陉关。正因为王承业固守井陉关,安禄山叛军无法突破井陉关,才南下攻取洛阳!否则,叛军可经河东西渡黄河,直逼关中!王承业和张通幽才是抵抗安禄山叛军的第一功臣!”

    杨国忠的双目,发出两道寒光,死死盯着韦见素。

    大殿下的阁臣们,看着怒发冲冠的杨国忠,战战兢兢。

    谁也没想到,一贯胆小怕事的韦见素,居然敢与杨国忠分庭抗礼!

    往常,杨国忠只需鼻子轻轻一哼,韦见素就会浑身哆嗦,忙不迭地连声称是。

    而今天,韦见素在杨国忠的怒目而视下,不仅没有退却,反倒迎向了杨国忠目光:“杨大人此说,有何证据?”

    “太原尹王承业的奏报!他是第一个向朝廷奏报安禄山谋反的!常山义士、颜杲卿的侄儿张通幽就在我的府上!”杨国忠喝道:“韦大人,不知你的话,又有何证据!”

    “当然有证据!”韦见素从袖袋里,取出一封的书信,高高举过头顶:“陛下,行军录事步云飞有奏,请陛下圣裁!常山义士,颜杲卿的女儿颜泉盈,就在我的府上!”

    韦见素双手捧着的书信上,血迹斑斑!

第027章 各执一词

    杨国忠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韦大人,行军录事不过是个九品官衔,有什么资格向陛下上奏!”

    “当此危难时刻,即便是一介布衣,也有义务向陛下奏报前线战事!何况步云飞是我朝正式官员!”韦见素声如洪钟。

    “我朝有制,五品以下官员无权直接向皇上上奏!越级上奏者,以僭越论处!”

    “我朝有制,五品以上官员,有权为下级官员代奏!”韦见素高声说道:“陛下,臣韦见素为行军录事步云飞代奏!”

    “韦见素,你竟敢在圣上面前,咆哮朝堂!”杨国忠喝道:“皇上,韦见素目无圣上,应交御史台论罪!”

    李隆基微微摆手,发出他那苍老的呻吟:“步云飞是谁?”

    京兆尹崔园俯首说道:“陛下,步云飞乃是一个月前,谋刺宰相一案的重要嫌疑人!此人乃翠云村慈恩铁器账房先生。经查,谋刺宰相的凶器,就是慈恩铁器铺所制。步云飞被长安县令逮捕归案,一同归案的,还有两人,一人名叫房若虚,另一人是吐火罗人,名叫拔野古。后三人越狱潜逃。”

    “他又如何成了行军录事?”李隆基问道。

    “这个,微臣的确不知。”

    杨国忠抗声说道:“陛下,崔大人不知,微臣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初,微臣遇刺,刺客一击不中,便杳无踪影,长安县令与神策军查明,刺杀微臣的凶器,乃步云飞所造!长安县将步云飞三人缉拿归案。虽然他三人是凶器的制造者,但微臣并不认为,步云飞就是刺客。只是命长安县衙以此为线索,细细盘查。不曾想,一个月前,贼属安庆宗与长安县捕快张兴合谋,内外勾结,将他救出大狱,混进公主陪嫁车队中,前往范阳!微臣现在想来,那步云飞即便不是刺客,也必是安禄山同党!”

    “何以见得?”

    “安禄山安庆宗父子二人蒙陛下宠信,负责公主下嫁番邦行止。安庆宗将长安县征募而来的铁器工匠,以陪嫁的名义,混进公主车驾中,欲运送到范阳,组建军器局,为其谋反打造军器!步云飞乃是安禄山亲点的工匠,因为,他兄弟三人善打护蜜铁,此铁断金切玉,锋利无比。微臣得知,步云飞的行军录事官衔,就是安庆宗买通户部,授予他的官职。微臣还知道,安禄山已经秘密任命步云飞为范阳军器局总管!”

    李隆基脸色铁青:“韦见素,杨国忠所言是实?”

    韦见素俯首说道:“刚才杨大人所言,句句是实!”

    杨国忠说道:“陛下,步云飞早已投靠了安禄山,韦见素竟然要替这乱臣贼子代奏,这只能证明,韦见素私通安禄山!臣请陛下下旨,将韦见素下狱问罪!

    韦见素昂然说道:“可是,步云飞并未投靠安禄山,同时,颜杲卿也未投靠安禄山!他二人是我大唐的忠臣!”

    “证据确凿,你还敢胡言乱语!”杨国忠大叫。

    “陛下!”韦见素说道:“臣已查明,步云飞越狱,的确是事实!但他是被安庆宗裹挟。他并不甘心为安庆宗卖命。在常山,他与行军参军马遂合谋,刺杀安禄山。恰好,常山太守颜杲卿也有此意,双方联合,在宝轮寺设伏,击杀安禄山。可事情出了变故,只歼灭了曳落河,让安禄山逃出了常山!”

    “歼灭曳落河的,是王承业的太原军!”杨国忠冷笑:“王承业已经在他的奏章中,说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王承业还将安禄山叛军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报送朝廷。此乃第一大功。天下人皆知,颜杲卿乃是安禄山的忠实走狗!他岂能歼灭曳落河!颜杲卿步云飞竟敢贪天之功,是不是也太不自量力了!”

    韦见素说道:“贪天之功的不是颜杲卿步云飞,而是王承业张通幽!陛下,臣得知,颜杲卿自知常山势单力薄,难以抵挡十七万叛军,派出他的侄儿张通幽前往太原搬去救兵,同时,让张通幽带去了颜杲卿给陛下的奏章,奏章中详细说明了安禄山叛军的底细!可是,王承业拒不发兵相救,眼见常山陷落而无动于衷。更为卑鄙的是,王承业扣押了颜杲卿的奏章,将颜杲卿所奏之事,变成了自己的奏章!还把歼灭曳落河的功劳,揽在了自己名下。为了防止走漏了风声,他命太原军扼守井陉关,凡是从常山逃出来的军民,一概就地斩杀!”

    杨国忠说道:“陛下!王承业扼守井陉关,是防叛军入关!试想,若没有太原军死守井陉关,叛军早已突破河东,直逼河西了!这是王承业的第二大功!如今,河东局面全仗王承业维持。韦见素诋毁王承业,这是要让我大唐自毁长城,毁灭河东!这正是安禄山想要的!韦见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杨国忠说罢,大殿里死一般沉寂。

    一向唯唯诺诺的韦见素,居然敢于与杨国忠分庭抗礼,大大出乎群臣的意料,而双方各执一词,更是难分真假。

    “高爱卿,你有什么看法?”李隆基转向站在侧旁高力士。

    高力士满头白发,身体愈发佝偻:“阁臣议事,老奴不敢参言。”

    高力士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只是李隆基的一个奴才,即便他拥有无上的权势,他很清楚,一旦突破了奴才的身份,他的权势将成落花流水。因此,他很清楚,在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大唐立国的规矩,宦官不能参与朝政!他的权势,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运转,根本上不得大雅之堂。

    “你别忘了,你还是朕的骠骑大将军!”李隆基终于忍耐不住,发出一声怒吼。

    李隆基这是逼迫高力士发言了,到了这个时候,李隆基不敢相信任何人,他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身边的这个奴才。

    高力士一个哆嗦,俯身说道:“陛下非要老奴说话,老奴就说上一句,还望陛下赎罪!”

    “说!”

    高力士慌忙俯首说道:“老奴心头有一个疑问。”

    “说!”

    “太原距离常山,有两百里之遥,王承业得知安禄山大军兵临常山城下,已经是一天之后的事了。试问,他的太原军,又如何能在安禄山之前进入常山!老奴的话说完了,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赎罪!”

    李隆基盯着杨国忠,冷冷说道:“杨国忠,这又该如何解释?”

    杨国忠冷汗淋漓,半晌无语。

    自从见到张通幽,杨国忠就下定决心,要把颜杲卿彻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杨国忠根本就不关心张通幽所说的真假,更不关心张通幽话里的前后逻辑,只要有人举证颜杲卿投敌,这就足矣!

    杨国忠相信,只要他当堂指控颜杲卿,即便证据不足,也没人敢与他当面顶撞。

    哪里想到,先是一向唯唯诺诺的韦见素与他据理力争,借着,高力士又冒了出来,聊聊数语,就点破了漏洞。

    京兆尹崔园慌忙说道:“陛下,安禄山攻破了洛阳,河东河北音信不通,如今各处消息凌乱,更有一些消息相互矛盾,如今,六部也是无所适从,杨大人与韦大人都只能得到一些只言片语,有此分歧,也是正常。”

    崔园这是在为杨国忠打圆场。

    “既然如此,该如何处置颜杲卿?”李隆基问道。

    大殿里,又是一片沉寂。

    杨国忠的话,有明显的漏洞,但他是首席宰相,无人敢不给他面子。韦见素的话虽然有理,可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站在他这一边。

    何况,人人都知道,颜杲卿乃是安禄山的亲信死党,若没有安禄山的护持,颜杲卿早已死于非命。颜杲卿根本就没有理由背叛安禄山,攻灭曳落河。但是,若说安禄山的精锐曳落河是被王承业的太原军所灭,也的确是令人匪夷所思。

    紫宸殿外,一个内监匆匆走了进来:“陛下,河西急报!”

    “河西!”李隆基惊得一个哆嗦。

    大殿里的众臣,也是惊得变了脸色。

    安禄山叛军攻破了洛阳,东京失守,虽然对大唐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不管怎样,战火还在仅限于河南境内。一连半个月,唐军在洛阳一带与叛军对峙,虽然战事被动,但还不至于全线溃败,如今,河西突然发来急报,那就意味着,河西出事了!

    河西一旦发生战事,就意味着,唐军在河南已然全线溃败!

    而河西是关中的屏障!

    叛军进入河西,很快就会抵达潼关!

    而现在的潼关,是一座空城!

    封常青率临时招募的二十万天武军,全部在河南前线作战,作战目标是夺回洛阳,杨国忠根本就没做固守潼关的准备!

    “河西究竟怎么了!”李隆基一把扔掉了几案上的茶杯。

    内监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叛贼安禄山手下游击将军步云飞、房若虚、拔野古、晁用之,率两千兵马,突入陕郡,一路烧杀劫掠,兵锋直指陕郡!”

    “哪个步云飞?”李隆基喝道。

    “就是曾经被安禄山任命为军器局总管的行军录事步云飞!”

第028章 急转直下

    李隆基腾地站了起来:“韦见素,你该如何解释?”

    韦见素顿时面红耳赤,捧着步云飞那血迹斑斑的上书,不知所措。

    大殿上,再次响起杨国忠尖利的声音:“步云飞早已投靠了安禄山!韦见素公然替安禄山的爪牙步云飞辩护,足见他和那些不知廉耻的乱臣贼子沆瀣一气,与颜杲卿一样,是我大唐的叛臣!”

    “你胡说!”韦见素喝道,声音里却是怯弱了许多,再也没有刚才的底气。

    “我胡说,难道河西的奏报也是胡说!你的步云飞已然攻破了陕郡!”杨国忠冷冷说道。

    韦见素哑口无言,浑身战栗。

    内监俯首说道:“河西奏报,封常青亲率大军围堵步云飞,已然将步云飞所部两千人围困在陕郡伏牛山一带,步云飞不日即可授首!”

    大殿里,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韦见素,你手里捧着的,是步云飞的上书?”李隆基沉声问道。

    “是!陛下。”

    “呈上来!”

    高力士慌忙快走数步,从韦见素手里取下书信,送到李隆基的几案上:“请陛下过目……”

    李隆基猛地抽出佩剑,劈了下去,书信被劈了两半,佩剑直入几案。

    高力士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奴才该死……”

    “把韦见素拖出去!”李隆基一声咆哮。

    金甲武士冲上殿堂,不由分说,把韦见素拖下了大殿。

    “退朝!”李隆基面无表情,拂袖而去。

    众臣眼见李隆基退入内廷,这才耷拉着脑袋,纷纷退出了紫宸殿。

    殿外玉阶上,杨国忠走到京兆尹崔园身边:“崔大人!”

    “卑职不敢。”崔园慌忙躬身说道:“杨大人有何吩咐?”

    “颜杲卿的女儿在韦见素府上?”

    “好像是,卑职也是刚刚才听说。”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崔大人可明白?”

    “明白,可是……”崔园后背上一阵发凉。

    “崔大人担心什么?”

    “韦大人他……”

    “他已经不是韦大人了!”杨国忠一阵冷笑:“没看见吗,他已经被圣上下了大狱!”

    “是,卑职这就去办!”崔园俯首说道。

    “事情办利索点!”杨国忠狠狠说道。

    ……

    高力士走出了紫宸殿,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一个小太监眼疾手快,急忙扶住了他的胳膊:“高大人小心!”

    他的内衣,已然被汗水浸透了,迎面一阵寒风袭来,彻骨生寒,高力士一阵哆嗦,瘫坐在玉阶上。

    殿外玉阶上,群臣散去,只剩下高力士羸弱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紫宸殿里的发生的事,让他失魂落魄!

    一向对杨国忠唯唯诺诺的韦见素,一反常态,敢于与杨国忠分庭抗礼,就是因为,在背后撑腰的,是高力士!

    正是高力士把颜泉盈送到了韦见素府上!

    三天前,马遂、李日越、颜泉盈三人抵达长安,高力士就秘密召见了马遂。他是最先看到步云飞的血书的人!

    马遂把常山之战的实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高力士。高力士很清楚颜杲卿在常山的所作所为,也很清楚,步云飞在常山之战中的作用和地位。

    不过,高力士知道了常山的实情,却并没打算出手替颜杲卿鸣冤。

    高力士不是江湖豪侠,根本没有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想法,颜杲卿与他毫无关系,八辈子打不着,何况,那天下人皆知,颜杲卿是安禄山的死党,杨国忠的死对头!高力士根本就犯不着去管颜杲卿的闲事,弄不好,还会惹一身骚。

    他唯一失望的是,马遂没能完成刺杀安禄山的计划。至于步云飞,那就更不在高力士考虑的范围内了,步云飞只是刺杀安禄山的一枚棋子,如今,计划落空,这枚棋子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甚至希望,步云飞和颜杲卿一样,死在了常山。如此一来,就再也没人知道那个刺杀计划。

    然而,当高力士得知,河东王承业的信使张通幽到达长安后,首先进了杨国忠的府邸,而不是先入朝!高力士立即改变了主意。

    他猛然意识到,朝廷的政治格局发生了彻底改变!

    安禄山反了,是大唐的灾难!而安禄山造反所造成连锁效应,更是灾难性的,甚至,有可能是毁灭性的!

    因为安禄山谋反,唐明皇因为一贯宠幸安禄山,这位被世人称为圣明的皇上,在群臣的心目,可谓是威信扫地!就连他自己,都羞于面见群臣。

    而杨国忠却因为早就预言过安禄山谋反,在群臣心目中,威信陡增。

    皇上威信扫地,杨国忠威信陡增,这一升一降,杨国忠的威望,已然超越了当今皇上!

    更为糟糕的是,安禄山在大唐政局中已然出局,原先大唐朝廷上杨国忠与安禄山分庭抗礼相互制约的局面,变成了杨国忠独揽大权!

    如今的杨国忠,在权势和威望上,都达到了顶峰!

    任何政权都是在权力的相互制约中才能维持稳定,安禄山与杨国忠,就是一种相互制约。如今,朝廷中再也没有能制衡杨国忠的人!

    王承业派张通幽来到京师,首先拜访杨国忠,就是因为,他已然看清了这种政局!

    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这一政局!

    谁都愿意依附强者!不会有人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弱势一方!

    那些看清了政局的人,当然会选择投靠杨国忠,而不是江河日下的唐明皇!

    只有高力士,除了唐明皇,他别无选择!

    他是皇帝的奴才,他的权势,他的荣华富贵,只有皇帝能给他,杨国忠绝不会给他,即便他向杨国忠摇尾乞怜,杨国忠也会毫不犹疑地将他一脚踢开!

    高力士的身家性命,与唐明皇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正因为如此,高力士毫无条件地效忠唐明皇!他决不允许有人对李隆基构成丝毫威胁,哪怕这种威胁仅仅是处于萌芽之中!

    安禄山露出谋反的征兆,他就派人去刺杀安禄山。如今杨国忠露出做大的苗头,高力士就要打击杨国忠!

    而颜杲卿正是打击杨国忠的最好武器!

    王承业是杨国忠的亲信,王承业窃取颜杲卿的功劳,此事一旦揭穿,必然会牵扯到杨国忠!即便杨国忠侥幸脱身,也会被整的灰头土脸。那些打算投靠杨国忠的人,也会因此事而三思而行!

    高力士拿定了主意,准备利用颜杲卿向杨国忠发难!

    但是,高力士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凡事做的都是不留痕迹!

    他并不直接出面。这是他的做官原则,一个宦官,绝不可以明目张胆地参与朝政,更何况,高力士不能让皇帝知道,他一手安排步云飞去刺杀安禄山!

    在大唐宫廷里混了这么多年,高力士太了解李隆基了,这位创造了开元盛世的帝王,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绝不允许有人在他的背后搞小动作,哪怕,这个小动作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着想!

    道理很简单,背着他做小动作,既可以是为大唐社稷着想,也可以是谋朝篡位!唐明皇决不允许自己的权力受到丝毫挑战!

    所以,高力士让马遂带着颜泉盈和李日越,去了韦见素的府上。

    高力士要借助韦见素之口,说出常山的实情。

    高力士借助韦见素出手,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杨国忠的后院起火!

    韦见素是杨国忠一手提拔起来的,在世人看来,他是杨国忠的奴才!这种人发起的攻击,比别人更为有力!

    一旦韦见素反戈一击,就会给别人树立一个榜样,或者,一个警示——依附杨国忠并不保险!

    对于韦见素,高力士比杨国忠认识得更为深刻!

    韦见素并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人,或者,他的唯唯诺诺是被杨国忠逼出来的!

    在杨国忠一统天下的朝堂上,唯唯诺诺反倒是一种积极的进取!韦见素把唯唯诺诺发挥到了极致,他蒙骗了杨国忠,但却骗不了高力士!

    一个人能够公然把懦弱做到极致,正说明,他的内心极度刚强!

    高力士看穿了韦见素!他相信,韦见素和他一样,在寻找击垮杨国忠的机会!

    果然,韦见素见到马遂,便一口答应下来。

    紫宸殿中,韦见素果然挺身而出,拿出步云飞血书,慷慨陈词。虽然不能完全占据上风,但与杨国忠形成了对峙之势,这已经足够了。在关键时刻,皇上给了高力士说话的机会!

    高力士很巧妙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聊聊数语,便道出了杨国忠的荒谬!

    杨国忠几乎成了一只落水狗!高力士相信,只要他轻轻一推,杨国忠就会轰然倒地!

    然而,高力士万万没想到,河西突然冒出了一个打着安禄山旗号的步云飞!大殿里的形势急转直下!

    韦见素为替颜杲卿鸣冤,一个重要的证据,就是步云飞血书。

    然而,这个步云飞已然成了追随安禄山的叛将!

    步云飞的血书,不仅不能证明颜杲卿无罪,反倒成了韦见素通敌的罪证!

    杨国忠安然无恙,而韦见素则是身陷囹圄!

    而韦见素的背后,就是他高力士!

    到了这个时候,高力士才发现,他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第029章 荡涤尘埃

    殿外玉阶上,高力士浑身冷汗淋漓,寒风一吹,更是彻骨胜寒!

    幽深大明宫中,响起寥落的梆鼓声。

    高力士定了定神,收拾起了内心的慌乱,脸上流露出一丝冷笑。

    在大明宫中混了几十年,他见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

    比起当年的太平公主,杨国忠、安禄山不过是两个跳梁小丑!太平公主尚且死在他高力士的手下,杨国忠又岂能奈何得了他!

    遇事冷静,这是高力士的处世原则,他相信,世上万事,即便是置之死地,也总有一个好的解决方案,只是,那个方案他暂时还没有看到!

    他现在还有到死地!

    在紫宸殿上,皇上将韦见素当堂拿下。不过,至少现在,皇上还没有怀疑到他与韦见素的关系!

    何况,韦见素并没有通敌!

    杨国忠指控韦见素通敌的唯一证据,是步云飞的血书!

    马遂曾经告诉过高力士,常山之战后,步云飞写了血书之后,便率数百残兵退守土门。之后的情形,马遂便是一无所知。

    步云飞极有可能在被围困在土门后,走投无路,率部投敌!

    事实上,安禄山大军所过之处,州府县地方官做一番象征性的抵抗后,随即举城投降的,比比皆是!

    他又如何出现在河西,这就只有问老天爷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至少,步云飞在写血书的时候,还没有成为叛将!以那一封血书来认定韦见素通敌,从逻辑上是极其荒谬的!

    想通了这个道理,高力士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眼前这个荒谬的逻辑,在皇上面前拆解开来。

    紫宸殿一番较量,高力士丢掉了两张王牌,一个是韦见素,一个是颜泉盈。

    不过,他手中还有至少两张牌没打出去,一张是马遂,另一张是李日越。

    高力士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从不一次将手中的牌打尽!

    马遂和李日越将颜泉盈送进韦府后,这两人就按照高力士的吩咐,离开了韦府,隐藏了起来。

    高力士对韦见素也留了一手,现在看来,这一手是留对了!否则,杨国忠包围了韦府,他二人也和颜泉盈一样落入了杨国忠手中。

    高力士相信,杨国忠找不到马遂和李日越,他们藏在了一个只有高力士才知道的地方!

    马遂和李日越都是常山之战的见证者,也是步云飞那封血书的见证者。

    有他们二人在,高力士就掌控着真相,也掌控着局势!

    在与杨国忠的较量中,他还没有输!

    不仅是没输,他甚至还占据着上风!

    这个时候,应该感觉到惊慌的,不是他高力士,而是杨国忠!

    高力士轻轻吐了一口气!现在,他该好好想一想,如何打好这两张牌。

    这两张牌都是王牌,但都有瑕疵。

    马遂是一个双面间谍,表面上,他是安庆宗的亲信。贸然将马遂推出来,弄不好会引火烧身。

    而李日越这个同罗王,虽然,他是与安禄山为敌,但那个时候,安禄山尚未反叛,在朝廷眼里,他仍然是非我族类!

    高力士打算再等一等,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将这两张牌打出去。

    这一次,韦见素出师不利,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高力士太过轻敌,过早地亮出了底牌。

    现在,高力士要将他的两张王牌藏好,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趁杨国忠不备,一招制敌,见血封喉!

    他相信,这个时机不久就会到来!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韦见素开脱出来。

    紫宸殿上,韦见素咬紧牙关,没有把高力士吐出去,就是因为,他相信高力士一定不会坐视不救!可是,一旦韦见素到了绝地,那就难说了!

    要立刻把韦见素从御史台大牢里开脱出来,这个难度有些大,不过,高力士相信,至少,他可以说服皇上,将韦见素一案,延缓处置。

    他相信,伺候了唐明皇几十年,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想到这里,高力士缓缓出了一口气:“扶我起来!”

    躬身站在高力士身旁的小太监,垂下了手臂。

    高力士感觉到大腿上,轻轻一击,像是被蚊子叮咬了一口。

    寒风凛冽,这不是一个有蚊子的季节。

    高力士看见他的大腿上,钉着一枚银针,银针上带着一个小纸团。

    高力士心头一惊,半年前,他骑着玉花骢,奉旨前往大慈恩寺迎取佛祖真身舍利的途中,他的大腿上,也钉上了这样一根银针。

    那一次,因为是夏天,衣衫单薄,那银针刺穿了衣衫,钉在了他的皮肉上。

    而这一次,银针只是扎进了他大腿上的棉裤,并未触及皮肉。

    “你敢谋刺我!”高力士盯着那小太监,沉声喝道。玉阶上,除了高力士与他身边的小太监,再无别人,那枚银针,只能是那小太监发出的。

    “奴才不敢对高大人有丝毫不敬!”小太监俯首说道:“只是奉家主人之命,给高大人带个信!请高大人过目!”

    “家主人?你是谁的奴才?”

    “高大人看过信后,自然就知道了!”小太监言词谦卑。

    高力士取下了银针,打开了纸团。

    灯火昏暗,高力士无法看清纸条上的字迹。

    小太监善解人意地将一只灯笼举到了高力士的眼前。

    借着灯笼的光芒,高力士看清了纸条上的字迹:“高大人的得力干将,骁卫军晁用之率所部五十骑,跟随步云飞投靠安禄山叛军,搅扰陕郡!”

    高力士浑身一阵虚脱!

    在陕郡,那一伙自称步云飞的叛军中,也有晁用之的一份!

    在紫宸殿中,内监通报陕郡军情时,也说到晁用之,但高力士并不担心,因为,皇上,包括大殿上的群臣,都不知道晁用之与高力士的关系!

    但是,这张纸条明白地告诉高力士——有人知道!

    一旦皇上知道高力士也与叛军有关,那是个什么后果!

    高力士猛地抬起了头,他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小太监,十分眼生。

    “你是谁?”高力士沉声问道。

    “奴才张顺!”

    “你在哪里当差?”大明宫中太监数千,高力士想不起哪里有个什么张顺。

    “奴才只是一个下人,不劳高大人眷顾。”张顺言词极其谦卑,却是滴水不漏。

    “你要干什么?”

    “高大人赎罪!奴才斗胆请高大人向皇上进言!”

    “进言什么?”

    “高大人已然查明,颜杲卿、步云飞叛国通敌!”

    “本大人何曾查明颜杲卿步云飞通敌!”高力士冷笑。

    “高大人当然已经查明!家主人知道,晁用之和他的五十骑骁卫军也在陕郡!”

    “你在威胁我!”

    “奴才不敢!”张顺愈发谦卑:“还望高大人替家主人仗义执言!”

    “家主人?”高力士厉声喝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高大人请看纸条。”

    高力士摊开纸条,这才注意到,纸条下面的落款:黑云都!

    所谓“都”,是唐军中的一种步骑射混成作战单位,介于营与队之间,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部队。被称为“都”的部队,都是各镇的精锐,由主帅的心腹将领统领。

    “黑云都?你们是镇兵?”

    张奉谦俯首说道:“黑云都便是家主人,除此之外,奴才一无所知!”

    “你们是杨国忠的人!”高力士冷冷说道。

    “高大人忘了?半年前,高大人奉旨前往大慈恩寺迎取佛祖真身舍利,也得到过这样一根银针,银针上的字条明明写着:杨国忠欺君!”张顺俯首说道。

    高力士轻轻吐了一口气,半年前,那张纸条上的话语,明明就是将矛头指向杨国忠。这些自称黑云都的人,应该不是杨国忠的人。

    换言之,杨国忠还不知道,晁用之与高力士的关系。

    高力士刚刚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

    高力士跟随唐明皇几十年,竟然对这个黑云都全然无知!

    真正可怕的对手,是全然无知的对手!

    杨国忠再强大,也是在明处。

    而黑云都是在暗处!

    他不知道他们是谁,更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而他们竟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渗透进了大明宫,站在了他的身边,向他肆无忌惮地释放银针!

    他们是影子,无处寻觅却有无处不在!

    高力士的后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无从把握!

    安禄山造反之前,大唐朝堂之上,是杨国忠、安禄山、高力士三角鼎力。

    而现在,安禄山反了,大唐的朝堂上,竟然出现了一个鬼魅一般的黑云都,填补了安禄山留下的空缺!

    更让高力士感到恐怖的是,他完全想不起,大唐的疆域里,还有谁有这样的势力和野心!

    “你们想干什么?”高力士问道。

    “荡涤尘埃!”

    高力士的胸口如同是遭到重重一击!

    黑云都的目的不是填补权力空缺!

    高力士猛然预感到,他们是要一统朝堂!

    什么是尘埃?

    杨国忠是尘埃,安禄山是尘埃,那么,高力士也是尘埃!

    唐明皇的朝堂之上,尽是尘埃!

    高力士感到了无尽的恐惧!

第030章 谁在说谎

    “颜杲卿死守常山,他岂能通敌!高某如此诋毁他,岂不是成了杨国忠一流!”高力士冷冷说道,却是完全没有了底气。

    “高大人与杨国忠,其实原本就是一流!杨国忠不会在意颜杲卿是忠是奸,高大人也不必挂在心上!”张顺语气谦卑,语言却是辛辣。

    “我凭什么要替你们说话?”

    “高大人!”张顺的语气还是那么谦卑:“奴才得知,马遂和李日越住在永和坊!永和坊乃杂居之地,家主人知道他二人是高大人的贵客,不敢怠慢,已经将二人接出了永和坊,另行安排起居,好生款待!高大人不必挂念!”

    高力士浑身瘫软,差点栽倒在地,倒是张顺手快,扶住了他。

    高力士最后的两张王牌,没有落到杨国忠手里,而是落到了那鬼魅一般的黑云都手里!

    高力士已经是两手空空!

    那两张王牌,转眼之间,成了黑云都的王牌!

    “我可以杀了你!”高力士厉声喝道。

    “高大人请便!”张顺的语气,谦卑得无以复加:“奴才死后,还请高大人多多保重,家主人的事,还请高大人多多费心,奴才感激不尽!”

    高力士彻底瘫软下来。

    黑云都不是对手,而是鬼魅!

    “那么,能否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帮杨国忠,老朽知道,半年前,你们还试图借助老朽之手,除掉他!”高力士的语气,如同是秋后的蚊虫,有气无力。

    半年前,那银针传递的信息,明明是把矛头指向杨国忠,而现在,那个自称黑云都的人,却要逼迫他与杨国忠一起,将颜杲卿通敌之事坐实!难道,黑云都与杨国忠合流了?

    如果真是这样,高力士与杨国忠要想与杨国忠斗,那就是鸡蛋碰石头!高力士感到了恐怖!

    张奉谦看出了高力士的心思,俯首说道:“高大人不必担心,家主人今日拜托高大人之事,只是凑巧与杨国忠相合。杨国忠乃是市井无赖,家主人岂能与他同流合污!皇上在延英殿,还等着高大人呢!奴才伺候高大人起身。”

    高力士在张奉谦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身来。

    平日里,高力士的羸弱,是一种表演,他要用自己羸弱的外表,掩饰自己的权势。事实上,年过五十的高力士,与唐明皇相反,他的身躯丝毫也没有被岁月磨损,这大概是因为,唐明皇的坐骑是杨玉环,而高力士的坐骑,却是玉花骢!

    而现在,他的羸弱却是发自肺腑!

    仅仅是片刻之间,他的生理和心理,都变成了一个耄耋老人!

    ……

    延英殿,李隆基步履蹒跚。

    岁月磨损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青春,也包括一个人的勇气和斗志!

    李隆基的衰老,因为安禄山的反叛而加快了!而他的勇气,早已消失殆尽!

    王承业的奏章中,写明了安禄山的真实实力——总兵力只有十万,其中,骑兵两万,步兵八万。所谓十八万,其实是夸大其词。

    大唐西北诸镇,朔方、安西、北庭、陇右的总兵力,是安禄山叛军的两倍,而且,其战斗力,丝毫也不弱于范阳军。此外,东西两京尚有六万禁军。剑南、岭南诸镇尚有三万镇兵。地方各防御使手种还有近十万兵力。大唐的实力,远在安禄山之上。

    然而,李隆基却感到了由衷的恐惧!

    更糟糕的是,因为羞愧,他的恐惧被无限放大了。

    他惧怕安禄山,更惧怕朝堂上的群臣!

    他知道,身为一国皇帝的他,已经成了群臣的笑柄!

    是他一手将安禄山扶持到了今天的地位,是他赋予了安禄山反叛的本钱!

    就在一个月前,他还亲自授予了安禄山“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原因仅仅是因为,半年前,安家父子进献一剂灵丹妙药,治愈了杨贵妃的顽疾!

    为了医治杨玉环的那一场顽疾,李隆基甚至动了大慈恩寺佛祖真身舍利的念头。为此,他遭到了群臣的集体上书谏阻!

    一旦请动佛祖真身舍利来为一个女人治病,大唐朝廷将成为天下笑柄!

    幸亏有安家父子进献了一剂灵丹妙药,不仅治愈了杨贵妃的顽疾,也让李隆基摆脱了尴尬。

    这让李隆基大为感动,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力排众议,授予安禄山“开府仪同三司”!

    然而,就在今天早上,京兆尹崔园报告,被逮捕下狱的安庆宗为了活命,招供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千年老参万年鳌龟熬制的灵丹妙药。

    那只是一副解毒剂!

    安庆宗买通了宫中内侍,给杨贵妃的饮食中下了密宗盅毒,这是密宗邪教秘制的迷药,原本是密宗信徒做法时服用,以达到意乱情迷鬼神附身的效果。宫中太医哪里见过这种迷药,当然是束手无策。

    安庆宗进献所谓的灵丹妙药,治愈了杨贵妃,捉鬼放鬼都是他,为安禄山捞到了宰相头衔!

    到了现在,李隆基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安庆宗当时表现得那么英勇!他把自己捆在了巨石上,若是药不见效,他就自沉华清池。那个时候,李隆基被安庆宗的忠勇感动得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而现在看来,身为皇帝的他,原来只是安家父子手中的玩偶!

    李隆基感到了由衷的羞愧,更是由衷地恐惧——安家父子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给贵妃下毒,这就是说,如果他们想对李隆基下毒,也是手到擒来!

    大明宫里危机四伏,而他,已经是老态龙钟,早已无力驾驭这座宫殿!

    身边响起高力士的声音:“皇上,贵妃娘娘在浴堂殿等候皇上用膳!”

    “不去!”李隆基一个哆嗦,狠狠瞪了高力士一眼。

    李隆基不敢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

    他甚至怀疑,杨贵妃的膳食里面有毒!

    “奴才这就是去禀报娘娘,皇上在延英殿用膳。”高力士佝偻着身子,缓缓后退。

    “站住!”李隆基发出神经质一般的呵斥。

    高力士一个哆嗦,站在了原地。

    高力士头发花白,身形佝偻。他这副老态,让李隆基无比厌恶!

    因为,从高力士的身上,李隆基看到了自己的衰老!

    年轻时的高力士,与年轻时的李隆基,同样是英姿勃发。他陪伴在李隆基的身边,从一个翩翩少年,变成了耄耋老人!

    高力士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印证李隆基的衰老!

    然而,高力士已经成了李隆基的习惯!

    李隆基可以没有杨贵妃,但绝对不能没有高力士!尽管,他是那么地厌恶这个衰老的奴才!

    就像现在,李隆基突然发现,满朝文武满宫奴才都不可信,他唯一能够信任的,只剩下这个高力士!

    “杨国忠与韦见素,谁在说谎?”李隆基问道。

    “陛下,老奴只是陛下的奴才,太宗皇帝的规矩,奴才不得干政,更不能妄议朝中大臣!”

    李隆基再也忍耐不住,一脚踢在了高力士腰上:“奴才!三十年前你就干政了,太平公主不是你替朕铲除的吗!”

    高力士扑通跪倒在地:“奴才触怒圣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你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是朕说了算!”李隆基冷冷说道:“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这些年来,你可以说高力士圆滑,也可以说他谨慎!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高力士从未停止过干政,这一点,李隆基比谁都清楚!

    因为,如果没有高力士的干政,李隆基就无法真正地驾驭朝堂!

    “陛下,奴才以为,两位大人都没有说谎!”

    “高力士,你太圆滑了!”李隆基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陛下,请听奴才把话说完。”高力士俯首说道:“常山之战歼灭曳落河,究竟是谁打的,其实并不重要!颜杲卿是否忠于我大唐,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叛军没有突破井陉关!”

    高力士顿了顿,看了一眼李隆基。

    “继续说!”

    “陛下,奴才以为,如果颜杲卿是安禄山死党,在这个时候,他不敢派自己的亲生女儿前来长安,那等于是送给了陛下一个人质!”

    “那么,杨国忠在说谎?”

    “杨大人也没有说谎!”高力士说道:“王承业的太原军扼守住井陉关,阻断了叛军西进之路,迫使叛军迂回南下,为朝廷争取到了时间。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所以,不管王承业做了什么,朝廷只能予以表彰,不可治罪!否则,当此危难时刻,必然会动摇军心!杨大人为王承业请功,是势在必行!”

    “这么说,你也相信,常山一战,歼灭曳落河,的确是颜杲卿所为!”李隆基双目死死盯着高力士。

    “陛下,奴才对常山之事,毫不知情,不敢妄加猜测。”高力士跪伏在地,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黑云都那鬼魅一般的影子。

    马遂和李日越落到了黑云都手里,他手里已然没有王牌!

    “王承业说谎!”李隆基厉声喝道:“颜杲卿已然城破身死!”

    高力士心中哀叹,唐明皇李隆基已然老迈,但他并不昏庸!他已然从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中,觉察到了真相。

    但是,高力士却是无话可说!

第031章 忠奸是非

    李隆基一声冷笑:“朕要将颜杲卿的义举,昭告天下!”

    “皇上万万不可!”高力士俯首说道:“常山真相究竟如何,尚在狐疑,颜杲卿是忠是奸,无关大局!当务之急,应是巩固河东!若陛下仅仅以只言片语的消息,便认定颜杲卿为忠,那河东王承业便难以自安!如果王承业投敌,河东屏障尽除,河西、关中危亦!奴才以为,无论常山真相如何,此时都应该为王承业授爵!同时,削夺颜杲卿的官爵,以通敌之罪,昭告天下,如此,才能安王承业之心!”

    李隆基沉默不语。

    “陛下,安禄山授首,是非功过,自有明了的一天!若是社稷无存,朝中诸臣俱是罪人,何况颜杲卿、王承业!况且,即便颜杲卿死守常山是实,他依附安禄山十数年,帮助安禄山经营河北,安禄山才有之今日气焰,颜杲卿岂能无过!”

    高力士的话,说到了李隆基的痛处!也给了李隆基一个下台的台阶!

    安禄山公然谋叛,这是李隆基自己养虎为患造成的恶果!而高力士的话,却把责任推给了颜杲卿!这让李隆基长舒一口气!

    李隆基点头,咬牙说道:“你说的不错!颜杲卿长期附逆,助安禄山谋反,死有余辜!”

    “陛下圣明!”高力士俯首说道,心中却是一阵哀叹。

    “授予王承业羽林大将军,持节,节制河东河北军政!”

    “奴才这就去办!”高力士俯首说道,心里却是如同打翻了油辣铺,五味俱全。

    高力士遭到黑云都胁迫,只能昧着良心一口咬定颜杲卿有罪,原本,一个颜杲卿的死活,高力士倒也没放在心上。可他万万没想到,皇上竟然会授予王承业羽林大将军的官职!

    王承业是杨国忠的人,如今,王承业官拜羽林大将军,节制河东河北,杨国忠的势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增强。这是高力士难以容忍的,但他被黑云都挟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张通幽怎么办?”

    “张通幽乃是布衣,为彰显其功,也应授予官职!”高力士言不由衷的地说道。皇上的意思很明确,既然肯定了王承业,就不能否定张通幽!高力士只能顺着李隆基的话说。

    “那就把安庆宗的太仆卿授给他!”

    高力士心中哀叹,皇上竟然会如此慷慨!太仆卿是四品高官,张通幽以一介布衣,直入四品!这是大唐开国来,从未有的恩宠!

    “皇上圣明!”高力士说道:“还有一事,奴才听说,常山陷落之后,银瑶公主随步云飞退到了土门,如今,应该是落到了叛将步云飞的手上。而金瑶公主则是在常山陷落之前,就已经进入了井陉关。但直到现在,金瑶公主杳无音信,奴才担心,金瑶公主留在河东,恐有危险。”

    高力士在这个时候,提到金瑶公主,并暗示金瑶公主在河东有危险,是故意给王承业挖下一个坑!

    以他现在的处境,根本无力阻止王承业、张通幽的飞黄腾达。但他并不甘心!

    “什么金瑶银瑶,不过是两个民间女子,随她们去吧!”李隆基不耐烦地说道。

    “是!”

    对于李隆基的回答,高力士并不意外。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李隆基根本就没把金瑶、银瑶公主放在眼里。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他太了解李隆基了,这位皇上一向多疑,他只需要在皇上的心头上种下一颗猜忌的种子,让它慢慢生根发芽。

    “拟旨,加封王承业羽林大将军,授张通幽太仆卿!将颜杲卿的名字,列入叛臣之首,昭告天下!”

    “奴才遵旨!”高力士俯首说道:“陛下,奴才以为,御史中丞韦见素……”

    “你要为他求情?”李隆基面无表情。

    “奴才不敢!”高力士说道:“韦大人一时不查,被奸人蒙蔽……”

    “他在为叛将步云飞辩护!”李隆基一声怒喝。

    高力士一个哆嗦。

    “他还私藏叛贼颜杲卿的女儿!”李隆基的声音,如同是歇斯底里!

    高力士冷汗淋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已然认定颜杲卿有罪,那么颜杲卿的女儿,就是贼属!

    “那么,你还要为韦见素辩护吗?”李隆基的眼睛,射出两道寒光。

    “韦见素用人不查,理应问罪!”

    “仅仅是用人不查吗!”李隆基厉声喝道:“高力士,你是在避重就轻!”

    “韦见素私通叛军,罪当万死!”

    高力士原本想,无论如何,先把韦见素开脱出来。原以为,他的话在在李隆基心目中,还有些分量,哪里想到,李隆基根本就不允许他把话说出来!

    安禄山反叛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唐明皇不再相信任何人!

    到了这个份上,高力士再也不敢替韦见素说话了。

    若是再要替韦见素辩护,李隆基立马就会怀疑他!

    情急之下,高力士只得先顾眼前,舍弃韦见素!

    “你起来吧!”李隆基缓缓说道。

    “谢陛下!”高力士擦着额头的冷汗,站了起来,心头却是愈发绝望。

    韦见素若是真被判私通叛军,那就是灭族之罪,到那个时候,韦见素狗急跳墙,必然要吐出高力士!

    “说说那个步云飞。”李隆基眯缝着眼睛:“高力士,对于这个步云飞,你还知道些什么?”

    “臣知道的,与杨大人一样多。”高力士后背冷汗淋漓。

    韦见素不过是拿了封步云飞的血书,就被认定是通敌!而步云飞是他高力士一手安排的,步云飞官职行军录事,虽然是借安禄山之手任命的,其实,任命牒文,还是高力士通过吏部搞到的。一旦皇上知道了这一切,将是个什么后果!

    高力士做的这一切,马遂都知道!而马遂已经落到了黑云都的手里。

    高力士俯首说道。心头一阵凄苦,把步云飞从大牢里捞出来,让他当上行军录事,都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都是为了皇上!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如果黑云都在背后捅刀子,高力士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更让高力士心惊的是,皇上忽然问起步云飞,莫非皇上听到了什么!

    “高力士,你向朕隐瞒了什么?”李隆基一声冷笑,双目死死盯着高力士。

    事到如今,高力士已然到了绝地。

    皇上已然怀疑到了他头上!他哪里还顾得上韦见素,他连自己都保不住了!

    高力士一咬牙,俯首说道:“皇上,奴才罪该万死,有一事,奴才的确是隐瞒了皇上!”

    “说!”

    “奴才对于那个步云飞,的确是知道得甚少,奴才只知道,他原本是铁匠出身,能打造护蜜铁,故此,安禄山对他十分器重,想让他担任范阳军器局总管。所以,安禄山指使安庆宗,设法将他从长安县衙中营救出去,混进公主陪嫁中。奴才对步云飞的事情,就知道这么多。只有一件事,奴才不敢说……”高力士抬眼看了看李隆基。

    “说!”

    高力士咬了咬牙,说道:“皇上,只是,奴才曾经在贵妃娘娘的寝宫中,看见过一把护蜜铁锻制的团扇!”

    高力士话音一落,李隆基顿时呆在了当场。

    到了绝地的高力士,这是打算破釜沉舟。

    天底下,能打造护蜜铁的,只有步云飞!这就是把步云飞与杨贵妃联系在一起!这是高力士最后的希望!

    当初,那生性放浪的虢国夫人,把步云飞招到离园,想成苟且之事,为了掩人耳目,宣称是让步云飞为杨贵妃打造一把护蜜铁的团扇。没想到,皇上御驾离园,坏了虢国夫人的好事。可那把团扇,却是实实在在打造出来了。

    虢国夫人偷腥不成,也是做贼心虚,生怕皇上知道了她的丑事,更怕杨贵妃听到了风声,醋意大发,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不中听的话。所以,虢国夫人顺水推舟,把那团扇进献给了杨贵妃。

    那团扇虽是铁质的,步云飞用的是二十一世纪团打流水法制作出来的,浑身上下晶莹剔透,如同银质一般,而且,大小轻重极为合适,杨贵妃拿在手里,就如同是为她的纤纤玉手量身打造的一般,极为趁手。杨贵妃拿到那护蜜铁的团扇后,爱不释手,整日拿在手上把玩。对虢国夫人很是感激,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虢国夫人的好话,虢国夫人也算是因祸得福,还捞了不少赏赐。

    其实,这件事,都是虢国夫人穿针引线,与杨贵妃毫无关系,杨贵妃顶多也就算是步云飞的一个间接客户而已。

    但是,高力士被逼到了绝地,无奈之下,干脆想出这么个折来——把李隆基的视线引向杨贵妃,借此把这趟浑水,搅得更浑!

    李隆基原本就多疑,如今,他一向信任有加的安禄山也反了,现在的李隆基,对身边的任何人都是疑鬼疑神!

    此时,高力士抛出杨贵妃,让李隆基自己去鬼打墙!高力士便可以趁乱脱身。

    然而,高力士这么做,也是在赌博!

第032章 三千宠爱

    李隆基可以怀疑任何人,但唯一不会怀疑的,就是杨贵妃!

    杨贵妃是李隆基最后的救命稻草,不管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高力士抛出杨贵妃,等于是在李隆基的心坎上,插了一把刀!

    半晌,李隆基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高力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高力士的话,不仅在暗示杨贵妃与叛将步云飞有联系,更是在暗示,杨贵妃给李隆基戴了绿帽子!

    “奴才出言无状,罪该万死!”高力士匍匐在地,浑身颤抖不已。

    李隆基的身子微微颤抖,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愤怒,更是克制自己的虚弱。

    一个皇帝无力掌控天下,已经够失败了。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无力掌控,更是连匹夫都不如!

    他将成为天下笑柄!

    “高力士,你看见过那把团扇?”李隆基的声音如同是烤焦的干鱼。

    高力士长出一口气——李隆基听进去了他的话。

    同时,高力士心头更是一声哀叹——当年英武睿智的唐明皇,到了现在,当真是成了孤家寡人,他连自己的女人也不相信了!

    那么,高力士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皇上,奴才确实见过,不过,一把团扇不能说明什么。奴才以为,贵妃娘娘对皇上的忠心,是不容置疑的。所以,奴才虽然看在眼里,但并未向皇上禀明……”

    “够了!”李隆基一声怒斥:“高力士,你什么也没看见!”

    “奴才明白!奴才什么也没看见!”

    “起驾欲堂殿!”

    “是!”

    ……

    浴堂殿,轻纱摇曳,水雾缭绕。

    长安城里,乃至整个黄河流域,应该只有这个浴堂殿提前进入了春天。

    杨玉环斜靠在花瓣漂浮的水池中,胸前白玉凝脂,在水波间荡漾起伏。

    天宝十四年冬十二月,“温泉水滑洗凝脂!”这句不太恭敬、甚至有些轻佻的诗句,尚未被诗人做出来。

    不过,这句后来人的诗句,的确是真真切切描绘出了了杨玉环那凝脂一般的肌肤浸润在温泉碧波中的景象。这不能不让人感叹诗人的想象力和洞察力,更不能步让人感叹,隐藏在诗人内心深处的动物情结!

    用凝脂一词来描述美人的身躯,这是诗人的一大创举,然而,千百年来,真能配得上凝脂一词的,却只有杨玉环一人!

    从天宝年间开始,杨玉环那丰腴皆白的身躯,就成为世人意淫的对象,一直延续了两千年,直到二十一世纪,仍然令人男人们辗转反侧。

    两个身着截乳装的侍女小心地陪侍在池塘边。

    她们的身段,也保持着唐时流行的丰腴,她们袒露的胸脯,也是白玉一般洁白无瑕。但是,在杨玉环面前,她们只能感到由衷的自卑!

    殿外,传来内监的呼喊:“皇上御驾浴堂殿!”

    侍女急忙俯身,扶起水池中的杨玉环。

    晶莹的水珠,在白玉凝脂间流淌洒落,清脆的水滴声,如同是空山雨落,让人浮想联翩。

    “侍儿扶起娇无力!”

    侍女将一件白色的薄纱披在了杨玉环身上,那是薄如蝉翼的江南锦绣,杨玉环的那凝脂一般的肌肤在锦绣之下,分毫毕露。

    池塘边,已然响起了脚步声。

    杨玉环身披薄纱,大大方方地朝着脚步声响起的方向,盈盈下拜:“臣妾恭迎皇上。”

    李隆基望着肌肤离离毕现的杨玉环,神情有些恍惚。

    这是一个女人的身躯!一个让他近乎疯狂的身躯!

    每次见到这个身躯,他的身体就会换发出青春的活力!从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变成一个驰骋疆场的勇士!

    然而,今天晚上,当他再看见这身躯时,他却失去了往日的冲动!

    他不仅没有绽放出青春的活力,相反,他突然感到无尽的疲惫!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的青春活力,是被眼前这个丰腴的身躯一点一滴地吸走了!

    “贵妃平身!”李隆基的声音,如同是沉入水底的落水者。

    “谢皇上!”杨玉环缓缓站起身来,肌肤透过薄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李隆基面前,一览无遗。

    李隆基猛地闭上了眼睛,他突然觉得那身躯白得刺眼!

    杨玉环款款走到李隆基身边,伸出玉臂。

    李隆基却并没有伸出自己的手臂。

    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其实,也就是牵一牵手这么简单。

    李隆基与杨玉环,就是一对牵手人。

    不管是在何时,不管是在何地,只要杨玉环出现在他面前,李隆基会很自然地伸出手去,牵起杨玉环的纤纤玉手。他的这一举止,甚至招致言官的非议。但李隆基并不在乎!

    然而,今天晚上,李隆基突然失去了牵手的愿望。

    “皇上操持国家大事,还要爱惜身子!”杨玉环轻声说道。

    这种话,从大臣嘴里说出来,往往带着例行公事的味道。但是,从杨玉环嘴中说出,却是真情实意!

    没有人比她更希望皇上龙体康健!

    杨玉环爱着这个男人,即便他已然老去!

    这种爱,也带着强烈的功利色彩,这个男人不仅能给她爱,还可以给她富贵和荣耀!

    一个女人因为富贵和荣耀而爱上一个男人,其实无可厚非!

    男人有责任带给女人她想要的东西!

    杨玉环喜欢荣耀,她的家族喜欢富贵和权势,李隆基给了她和她的家族想要的东西,杨玉环为什么不爱他呢!

    何况,皇上的龙体,不仅关乎杨玉环一人的幸福与荣耀,也关乎杨氏一族的富贵权势!

    这样的男人,杨玉环当然是衷心希望他龙体安康!

    然而,杨玉环感觉到了李隆基**的消退,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一个男人失去了对女人的**,便是衰弱!

    杨玉环收回了空落落的手臂:“皇上,臣妾已经预备下了晚膳,请皇上用膳。”

    “朕已经用过膳了!”李隆基言词闪烁:“朕只是想过来看看你!一会儿,朕还要回紫宸殿!”

    “谢皇上眷顾!”杨玉环感到失望。

    侍女走上来,给杨玉环披上了宫服,遮掩了她的躯体。

    皇上对她的身体打不起精神,杨玉环不能自讨没趣。

    李隆基走到榻前坐下,杨玉环随着李隆基走到榻边,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从来都是同榻而坐,但是,李隆基若没有发话,杨玉环也不能擅自坐下,这是皇家规矩。不过,李隆基从来没有忘记让杨玉环坐到他的身边来。

    然而,今天晚上,李隆基竟然没有发话。

    他的神情很是落寞,似乎是心不在焉。

    杨玉环心头慌乱。

    如果,仅仅是因为李隆基一时忘记了,倒也罢了。可是,如果李隆基是有意如此,那就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三千宠爱于一身!这是宫中女子可望不可即的奢望,杨玉环却实现了。

    但是,杨玉环并不安心,她甚至恐惧!

    青春总有消逝的一天,三千宠爱于一身,也有烟飞云散的一天!

    “贵妃……”李隆基欲言又止。

    “皇上请说,臣妾恭听。”

    李隆基似乎是在犹豫,又是在鼓足勇气。

    杨玉环心头怦怦乱跳,她不知道,李隆基要说什么,但是,她感觉得到,李隆基要说的话,不是什么好事!

    “朕听到一些议论。”李隆基似乎下定了决心:“有人说,安禄山谋反,贵妃有责!”

    李隆基的声音不高,但就如同是在杨玉环耳边,炸开了一声晴天霹雳。

    “皇上!”杨玉环跪倒在李隆基脚下,哽咽不已。

    她害怕失去李隆基!虽然,作为宫中女子,她早有这个思想准备,总有一天,皇上会把年老色衰的她一脚踢开,将三千宠爱,送到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上。这是皇帝的权力!

    但是,她不敢相信,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她不敢相信,皇上踢开她的理由,竟然如此荒唐!

    满朝文武竟然把安禄山谋反的责任,推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上!

    从古至今,这是中国男人们特有的逻辑!

    喜妹、妲己、赵飞燕……

    开国的荣耀都归于男人,亡国的罪孽都归于女人!

    现在,轮到了她杨玉环!

    杨玉环只有哭泣,她无法为自己辩白!

    话语权是掌握在男人手里的!他们会说,是她魅惑了皇上,让皇上不理朝政,昏聩不明,听信谗言!

    只有皇上自己知道,他整天在女人肚皮上爬上爬下,那不是女人的诱惑,而是他自己的**!

    但是,皇上是不会承认的!

    皇上更不允许女人揭穿他!

    “玉环,朕明白,安禄山谋反,与爱妃无关!爱妃不用悲泣!”李隆基缓缓说道。

    “谢皇上垂怜!”杨玉环心头愈发凄苦,皇上这句话,其实并没有为她洗冤!

    满朝文武大臣,谁也没有说杨贵妃与安禄山的谋反有关,他们是指责杨贵妃魅惑主上!李隆基如此说话,等于是认定了,杨玉环有魅惑主上之罪!

    男人负义!皇上更是负义!

    “朕要去紫宸宫议事了,爱妃早些歇息。”

    李隆基说着,站起身来,也不顾杨玉环,迈步向外走去。

    “恭送皇上!”杨玉环伏地磕头,眼泪打湿了地面。

    李隆基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停了下来:“你听说过步云飞这个名字吗?”

第033章 红颜祸水

    “步云飞?”杨玉环一惊,眼泪戛然而止。

    步云飞这个名字,对于杨玉环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严格说来,那是一个与杨玉环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人!

    但是,当真是毫不相干吗?

    她不仅听说过这个名字,还见过这个人,甚至,还与这个名字朝夕相处!

    半年前,在大慈恩寺,乔装改扮成了武士模样的杨贵妃,见到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场景。

    在那场举世瞩目的辩经大会上,大慈恩寺的得道高僧虚远被吐蕃国师鸠摩逼问得哑口无言。

    大慈恩寺颜面扫地,方丈以下,四大班首、八大执事个个灰头土脸。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从乱哄哄的人群中跳上了高台,在虚远亮晶晶的秃头上,狠狠敲打了三个爆枣。

    一位魏然正座的前辈高僧,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年轻人打了头,那年轻人也太荒唐了!荒唐得可爱!看着那些僧人们错愕的表情,杨玉环差点笑出声来。

    紧接着,事情的发展就不能用荒唐二字来表述了,那简直就是旷世奇闻!

    这个年轻人送给虚远的三个爆枣,解通了佛法,彻底改变了辩经局面,大慈恩寺反败为胜!

    而那个年轻人,竟然是借宿大慈恩寺的一介盲流,他的名字叫步云飞!

    杨玉环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也记住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影,那个身影飘逸中透着贼性,就像是那个传说中偷蟠桃的猴子,明明是做了坏事,却让人对他的顽皮产生一丝爱怜,让人哭笑不得!

    那个顽皮的形象,刻在杨玉环的脑海中。

    不过,这也不过只是一个一晃而逝的形象而已,在杨玉环的生命里,邂逅过无数的形象,那些形象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皇上!

    杨玉环只是把那个步云飞看做是一只凌空划过的飞鸟,或者,一个在山林中跳跃嬉戏的野猴,偶尔跳过了她的窗台,给她枯燥乏味的生活,带来了一星喜剧的火花。

    她很快就忘了这个名字,连同那个上蹿下跳的身影。

    她的身份和地位,不允许她记住太多无关的形象,尤其是一个男人的形象。

    然而,仅仅三个月后,这个名字却如同是梦魔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她的生活。

    三姐虢国夫人杨玉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致,送给她一把护蜜铁制的团扇。

    那团扇银光闪闪,光彩照人,在灯光下,银丝勾勒的扇面上,一只凤凰展翅欲飞,活灵活现,动人心魄!铁扇握在手里,略有沉甸之感,却又毫不费力,正好配得上杨贵妃那芊芊玉手,令人爱不释手!

    这把团扇,也算得上是一个宝物。不过,杨玉环身为李隆基的第一宠妃,什么宝物没见过。把玩两天后,兴致已过,便随手扔在了一边。和那些她把玩过、失去了兴趣的珍宝一样,扔进了连她自己都想不起的角落里。

    过了也不知过有多久,一个晚上,皇上出宫,杨玉环一个人坐在寝宫里,百无聊赖,又想起了那把团扇,让下人找了出来,拿在手里,放在灯下细细品赏。

    她这才发现,团扇的扇钮处,刻着一行楷体小字——慈恩步云飞制!

    那是制造者的落款,字迹很小,却是十分俊秀,刻在扇钮的背阴处,隐藏在凤纹延展之处。刻字之人很是小心,生怕落款喧宾夺主,破坏了团扇凤纹的整体美观。所以,如果不是仔细观察,很难看到。

    唐律,凡是入宫的物件,必须要有落款,制造者必须承担质量责任。这把铁扇的制作者,却也懂得规矩,而且,又极为心细,落款极为讲究,既不能破坏的物件的整体美观,又清晰可辨。

    可杨玉环见到这个落款,一阵错愕。

    “步云飞”三个字,让她想起了那个猴子般顽皮的年轻人。

    她实在很难将那个顽皮的形象,与一个制作团扇的铁匠联系在一起!

    那应该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巧合!

    可是,那个猴子一般精灵顽皮的形象,却从大脑遗忘的角落里浮现出来,再也挥之不去。

    杨玉环是大唐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她拥有一个帝国的宠爱和富贵,她的生活,令万人仰慕!

    但是,只有杨玉环自己知道,这种尊贵生活的无聊与烦闷。她的身躯,承载着皇上的隆恩,更承载着一个家族的命运,这副重担,让她苦不堪言。

    而那只可爱的猴子,为这种无聊与烦闷,增添了一丝活力!尽管,那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影子!

    女人是感性的!

    理性告诉她,那团扇上的落款,只不过是一个与那只猴子同名同姓的铁匠,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但是,她的感性,却将团扇与那只猴子紧紧连在了一起。

    那把团扇不再仅仅是一个把玩的物件,在杨玉环心目中,那团扇也物化成了一只精灵顽皮的猴子!

    从那以后,杨玉环将这个团扇留在了身边,朝夕相处。

    当她烦闷无聊的时候,面对寂寞阴森的宫殿,她总会觉得,会有一只猴子,从那团扇中跃出,给她苍白枯燥的生活带来一星火光。

    很多时候,她静静地看着那把团扇,脸上绽放出情不自禁的、傻傻的微笑。

    “臣妾听说过!”杨玉环轻声说道。

    杨玉环的回答,让李隆基一惊!

    他没想到,会听到杨玉环会如此轻松而坦然的回答。

    “哪里听来的?”李隆基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害怕会听到一种让他难以承受的结果!

    “三姐玉瑶曾经给臣妾送来一把团扇,落款就是步云飞!”杨玉环俯首作答。她的声音有些娇羞,而她的脸上,差点又绽放出那种傻傻的笑容。也不知是怎的,只要一想到步云飞三个字,她就想笑,哪怕就在刚才,她还承受这莫大的委屈。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李隆基那张几乎要变形的脸色。

    “虢国夫人!”李隆基的脸色无比阴沉:“她是怎么认识步云飞的?”

    皇上终于注意到了杨玉环脸上几乎安奈不住的笑容。

    “臣妾不知,陛下,那步云飞不过是个铁匠,臣妾料想,三姐也不会认识他。”

    “当真?”

    杨玉环这才注意到李隆基的脸色,慌忙收起笑容:“陛下,发生了什么事?”

    “步云飞是安禄山的游击将军,他是我大唐的叛臣!”

    李隆基的声音,很是虚弱。

    而杨玉环的耳朵里,却如同是响起一个炸雷。

    她总算明白了,皇上前来浴堂殿的目的!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杨玉环使用了叛臣进贡的物品!

    女人是祸水,这个男人们的逻辑,被唐明皇发挥到了极致!

    历来人们把亡国的污水泼到女人身上,只是指责女人魅惑君王。

    而这个唐明皇,竟然怀疑自己的女人与叛贼有染!

    泪水在杨玉环的眼眶里打转,却没有流出来。

    一个男人疑心到了这种地步,是不会怜惜女人的泪水的!

    “皇上,臣妾使用了叛臣供奉的团扇,臣妾有罪!”杨玉环的眼睛里泪水全无:“宫中每年享用安禄山的供奉,何止千万,又该如何问罪!”

    “放肆!”李隆基一声怒吼。

    杨玉环这句话,是在公然指责、甚至是嘲笑他!

    正是他自己一手扶植起了安禄山,安禄山每年向大明宫进贡的山珍海味奇珍异宝,还不都是他李隆基享用了!如果说杨玉环私通叛将,那皇上就是私通贼首!

    没有一个大臣敢于这样揭他的伤疤,尽管,几乎所有的大臣都明白,安禄山造反,是皇上一手造就的!皇上给了安禄山无上的权势和雄厚的资本!

    李隆基浑身发颤。

    杨玉环双手将那护蜜铁团扇捧到了李隆基面前,跪倒在地:“陛下,这就是叛贼步云飞打造的团扇,请皇上惩治臣妾姐妹私通叛贼之罪!”

    烛火下,团扇泛着晶莹的银光,如同是一件通体透亮的白玉。

    李隆基呆在了当场!

    他发胀的头脑,猛然冷静下来。

    就凭一把团扇,就认定杨贵妃私通叛贼,不仅是证据不足,更是荒唐!

    事实上,皇宫里面,落款“范阳制作局”的器物,汗牛塞屋!各郡王府中更是数不胜数。这些年来,安禄山刻意奉承,每年上供的器物,皇宫中根本用不了,大多数都是赏赐给了各府郡王公主。如果杨玉环使用了叛将步云飞的器物就有罪,那么,李隆基的那些子孙们,是不是都在私通叛贼!

    况且,杨玉环把这柄团扇的来路,说得清清楚楚。

    身居深宫的中的杨玉环,根本就不可能与步云飞有任何交集,唯一可能有交道的,只有她的三姐虢国夫人!

    想到虢国夫人,李隆基心头又是一阵歉疚。

    他背着杨玉环与虢国夫人私通,这件事,杨玉环直到现在,还是蒙在鼓里!

    皇帝富有四海,天下的女人,都是她的私产,一个真正的皇帝,与某个女人私通,根本不需要对另一个女人怀有丝毫歉疚!这是他贵为天子与生俱来的权力!

    但是,李隆基却偏偏对杨玉环心怀歉疚!

    李隆基老了,内心深处,滋生起了一个皇帝不该有的儿女情长!

    这种歉疚,让他再也绷不住面子。

第034章 才智之士

    “玉环,朕不是那个意思。”李隆基完全失去了皇帝的威严,如同是一位垂暮的乡村野老:“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各方消息很是杂乱,今天,河西奏报,叛将步云飞袭扰陕郡,以前,朕从来没听说过步云飞这么个人,听说你手里有一把步云飞锻制的团扇,这才过来看一看,只是想了解,这个步云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玉环是个聪明的女人,到了这个地步,皇上已经是非常给她面子了,总不能让皇上认错!

    她曾经两次被皇上赶出大明宫,事不过三,如果再来一次,杨玉环只怕是再也回不到皇上身边了!

    杨玉环不是那种眷恋富贵的人,正相反,大明宫的富贵,让她感受到的,只是心灵禁锢与生活的苍白!

    但是,她绝对不能离开大明宫!

    一个家族的命运,与她的去留休戚相关!

    一旦她失去了皇上的宠爱,整个杨家就将面临灭顶之灾!

    杨国忠的所作所为,杨氏五家的飞扬跋扈,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树立起太多的敌人!

    她想都不敢想,一旦失去了皇上的庇护,整个杨家的命运将会怎样。

    她是被家族命运所绑架,但她无力挣扎。

    “皇上,都是臣妾不能体恤皇上忧劳,出言无状,顶撞了皇上,臣妾给皇上赔不是了!”杨玉环俯首下拜,算是保全了皇上的面子。

    李隆基从杨玉环手里,拿过了团扇,上下打量。

    “皇上,臣妾以为,那个出现在河西的步云飞,与这打造团扇的步云飞,应该不是一个人,只是同名同姓罢了。”杨玉环说道:“这个步云飞,只是个铁匠,一个铁匠怎么会带兵打仗?”

    李隆基的目光落在了扇钮上,那里有步云飞的落款。

    李隆基缓缓说道:“一个铁匠,既然能写出一手好字,他又为什么不能带兵打仗呢?”

    那个落款是一行蝇头小楷,笔力雄浑,筋骨毕现,李隆基精通书法,他看得出来,这样的字体,不是一个小铁匠能写出来的!

    李隆基看见的不仅是书法,更是才华!

    这让他更为悲哀,才智之士,都跑到安禄山那里去了!

    杨玉环早就注意到了这蝇头小楷的笔力,那应该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才能够写得出来。曾几何时,杨玉环也因为这蝇头小楷而浮想联翩,也正是因为这蝇头小楷,她才认定,这个铁匠肯定不是在大慈恩寺里捣蛋的那只猴子!

    那只猴子的身上透着贼性,怎么可能写出这样一首好字。

    “臣妾不懂。”杨玉环俯首作答。她知道,李隆基不喜欢聪明的女人,到了该让李隆基自己公布答案的时候,千万不要自作聪明!

    李隆基翻来覆去审视着团扇,喃喃说道:“这个步云飞曾经是一个在大慈恩寺借宿的盲流!半年前,吐蕃国师鸠摩来长安辩经,大慈恩寺差点落败,就是这个步云飞出手相助,才给我大唐挽回了面子。后来,不知道怎的,他又成了一个铁匠,打造出护蜜铁,安禄山看上了他,想让他做范阳军器局总管,常山之战后,他就没了音信,现在,他又成了安禄山的游击将军,出现在了河西。”

    杨玉环的内心,咯噔一下。

    她一直以为,那个在大慈恩寺上蹿下跳的猴子,与打造团扇的铁匠,不是一个人,那个出现在河西的安禄山手下的叛将步云飞,更不是一个人。那是三个同名同姓的人!

    三个步云飞,一个精通佛法,一个铁匠,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

    三个完全不搭界的人,竟然重合在了一起!

    就像那个偷蟠桃的猴子,与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戴着紧箍咒降妖除怪的行者,重合在了一起!

    世上万事纷扰,总有一些事情,让人不可思议,却又实实在在!

    “虽然如此,那步云飞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游击将军,何劳皇上忧虑。”杨玉环说道。

    “是啊,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他活不了不久了,封常青已经把他围困在伏牛山!”李隆基的声音很是无力,又很是无奈。

    杨玉环的心中一阵没落。

    那个曾经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丝火星的猴子,难道真的要被如来佛祖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吗?

    她突然发现,她不希望步云飞死!

    “皇上,步云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会跟着安禄山?”

    “不知道!可惜了他一身的才华!”李隆基心中愈发悲哀:“玉环,早些歇息,朕走了!”

    李隆基把团扇递还给杨玉环。

    “皇上,这团扇还请皇上收回去。”杨玉环没接。

    “怎么,你还在生朕的气?”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这把团扇皇上留着或许有用。”

    李隆基摇摇头:“不是说了吗,他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游击将军!打铁才是他的本行!”

    李隆基说罢,转身而去,消失在了浴堂殿外。

    杨玉环捧着团扇,怔怔发呆。

    打铁是他的本行?那么佛法呢?难道也是他的本行?

    或者,当将军才是他真正的本行!

    杨玉环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怨毒!

    那只念佛的猴子,他到底要干什么!

    皇上竟然怀疑她与那只猴子之间有事!

    他如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她的生活,给她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屈辱!

    杨玉环一抬手,把团扇扔进了水池里。

    池水荡起一片水花,透过清澈的池水,团扇在水底闪闪发亮。

    ……

    河西,步云飞带着六百人的队伍,在冰天雪地中,深一脚潜一脚地迤逦而行。

    眼前山重水复,一片林海雪原。

    步云飞和钱恩铭各骑着一匹战马,并辔走在队伍中央,他们的身后,是两位公主乘坐的马车。马车上搭着轿帘,左右十几个手脚伶俐的士卒护持着。

    步云飞身着一身细麟甲,腰佩软剑,这柄软剑,还是兄弟三人在翠云村避难的时候打造的,钢口极好,在常山和土门,这柄软剑饱饮敌血,像是有了灵性,步云飞常常在恍惚之间,听见它的低沉的剑鸣声。

    而西麟甲则是在阳泉府库中找到的。唐军规制,七品以上武将可穿戴细麟甲。步云飞这身西麟甲是长安军器局专门为阳泉关守将打造,阳泉原本大唐的重要关口之一,一旦有战事,阳泉关守将应该至少是从五品以上。所以,府库中预备有这一身甲胄。因为大唐承平日久,阳泉关始终没有进入战争状态,这身细麟甲封存在府库中,无人问津。却让飞捡了个便宜,一个九品文官,穿上了七品武官才能穿戴的甲胄,按律有僭越之罪。

    “步将军身着此甲,颇有儒将风范!”钱恩铭说道。自从步云飞穿上西麟甲,钱恩铭就改口称步云飞为“将军”了。

    “钱大人说笑了,步某这是僭越!”步云飞揽辔苦笑。没有朝廷的敕命,穿上西麟甲,自称“将军”,往小了说,是僭越,往大了说,就是谋反!

    “步将军不必自责!如今天下大乱,朝命不通,志士身赴国难,不拘小节。”钱恩铭说道:“在阳泉的时候,我就听说,河北许多郡县纷纷举义,地方官员自称将军,招兵买马抵抗安禄山叛军,按律,他们都有僭越之罪。我听说,平原太守颜真卿,集合各路豪杰,歃血盟誓,反抗安禄山。这些人都是我大唐忠臣义士,岂能以‘僭越’二字斥之!”

    河北虽然是安禄山的根据地,但境内地方官员,并不是完全唯安禄山马首是瞻,安禄山起兵十分突然,大军过境,不少地方官吏不知所措,勉强俯首。一旦安禄山大军南下,一些地方官马上改换旗帜,杀掉安禄山的亲信,踞城自守,与安禄山为敌。只是,河北身陷敌后,与朝廷音信断绝,这些官吏便自称将军、指挥什么的,用于号令民众。

    平原太守颜真卿便是其中之一。

    颜真卿是颜杲卿的堂弟,说起来,颜真卿能当上平原太守,也是托了颜杲卿的福。当初,安禄山对颜杲卿极为信任,视为心腹,爱屋及乌,便把颜杲卿的这位堂弟,也送到了平原太守的高位上。

    颜真卿生性放浪,当上太守后,却是不务正业,整日纠集一伙文人,饮酒赋诗,野游消遣。高尚多次在安禄山面前弹劾颜真卿失职,安禄山却是不为所动,直到安禄山起兵造反,高尚还怀疑颜真卿心有二志,请求安禄山除掉颜真卿。安禄山却根本没把颜真卿放在眼里,自以为颜真卿不过是个疏狂书生,即便图谋不轨,也是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哪里想到,颜真卿却凭依一座小小的平原城,击败了安禄山的大将李归仁,杀了李归仁!如今,颜真卿统帅河北诸路豪杰,与安禄山手下大将史思明鏖战。只是,河北与朝廷音信断绝,颜真卿的义举,朝廷一无所知。

    “颜家兄弟,真乃一门忠烈!”步云飞叹道:“朝廷如此对待颜杲卿,虽是小人作怪,却也让人心寒!步某此次进京,一定要为颜杲卿伸冤!”

    钱恩铭沉吟片刻,叹道:“步将军进京替颜杲卿鸣冤,乃是义举。只是,钱某担心,此事只怕大有麻烦!”

第035章 公主挨打

    步云飞笑道:“有张通幽的亲笔供状,也有步某和诸位作证,此事有何麻烦?”

    钱恩铭叹道:“颜泉盈进京替父鸣冤,有马遂和同罗王李日越一同前往。那马遂是高力士的亲信,李日越虽然只是化外之人,却也是大唐皇帝册封的同罗王,他们二人足以通天,凭他二人之力,足以为颜杲卿平反。可现在,他二人杳无音信,张通幽反倒是稳稳当当第做上了太仆卿。以此看来,他二人没能说动朝廷。他们二人都不能说动朝廷为颜杲卿平反,步将军只是一个九品录事,只怕就更难了!”

    钱恩铭这话,说得客气,其实,是告诉步云飞,要想为颜杲卿平反,几乎是不可能。

    步云飞原以为,朝廷不为颜杲卿平反,是因为马遂和李日越空口无凭,朝廷难以决断。现在,他带着张通幽的亲笔供状,前往长安,朝廷就该相信了。可钱恩铭如此一说,步云飞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钱某担心,此去长安,若是步将军执意为颜杲卿鸣冤,只怕不仅说不动朝廷,步将军自己反倒会有麻烦!”钱恩铭叹道:“钱某在宫中多年,知道朝廷里的水深得很!别的不说,河东王承业是杨国忠的亲信,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钱大人的意思是,朝廷不为颜杲卿平反,是杨国忠从中作梗?”

    “这只是猜测!”钱恩铭叹道:“若是只有杨国忠一个人阻挠,步将军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不算是太过尴尬,只要高力士愿意出手,这件事虽有些周折,但还有可为。可是,马遂没把这件事搞定,钱某猜测,一定是高力士不愿意出手,这事情复杂了!”

    “高力士为什么不愿出手?”

    “这个,钱某不知。”钱恩铭沉吟道:“钱某担心,这件事的背后,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人?高力士或许有难言之隐。”

    “朝廷当中,还有谁的势力比高力士还大?”步云飞惊问。

    钱恩铭摇头:“这钱某就不知道了!总之,此去长安,步将军千万要小心!”

    步云飞默然,大唐朝廷,水深得很!

    两人正说着,忽听身后一阵吵闹。

    步云飞勒住马头,回身斥道:“谁在喧哗!”

    唐军在洛阳兵败,陕郡的形势就变得极其复杂,安禄山叛军随时可能出现在陕郡,而败退的唐军也会向陕郡撤退,双方将在陕郡一带站来拉锯战。步云飞手下只有六百人,若是应对失机,不管是被叛军还是唐军发现了行踪,都会有大麻烦。所以,这一路上,队伍行军极为小心,步云飞严令士卒不准喧哗。

    却见晁用之骑着马,黑着一张脸,气冲冲跑到步云飞面前:“步将军,是晁某喧哗!”

    步云飞见是晁用之,不好当面斥责,毕竟,晁用之事晓卫军出身,曾经官居四品。只得问道:“晁将军,出了什么事?”

    “金瑶公主那里,请步将军另请高明,晁某恕不伺候!”晁用之铁青着一张脸,有些气急败坏。

    步云飞苦笑,只见晁用之脸上一块青紫,不用问,晁用之又挨了仇阿卿的针钳。

    在阳泉关,随伺仇阿卿的内监全都被王承业杀了,只剩下一个钱恩铭。为了伺候公主起居,步云飞派了几个常山健卒,跟在两位公主车驾旁照应。可那仇阿卿却是狗改不了吃屎,出了阳泉关,依旧是一副母夜叉派头,凡事稍不如意,就乱发脾气,操起针钳打人。其实,到了这步田地,她那个公主名号,其实早就被人看白了,大家只是看在步云飞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士卒们挨了打,却也不敢抱怨,打急了,就去找步云飞,要求调离岗位。

    这些常山健卒都是跟着步云飞从常山城里拼杀出来的的老兄弟,个个九死一生。步云飞都舍不得打,那仇阿卿却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步云飞见兄弟们受屈,心中着恼,只是,看在翠云村故人面子上,况且,又有秦小小从中说和,护着仇阿卿,步云飞也不好翻脸。

    步云飞无奈,只得让晁用之跟在公主车驾旁。晁用之是骁卫军出身,懂得礼数,而且,他虽然现在是个白丁,可毕竟曾经是大唐的将军,跟着王忠嗣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料想仇阿卿总要给点面子。哪里想到,这个仇阿卿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连晁用之也敢打!

    步云飞心头火起,一带马缰,来到仇阿卿的马车旁,跳下马,问道:“金瑶公主何事生气?”

    只见仇阿卿一把掀起轿帘,手里握着针钳,杏眼圆睁,剑眉倒竖:“本公主口渴了,要喝热茶,那姓晁却是推三阻四,根本没把本公主放在眼里,你说,该不该打!”

    步云飞心头愈发恼怒!这一路上都是冰天雪地,士卒们都只能将就吃些雪水解渴。要喝热茶也可以,必须等队伍停下扎营,生火烧水。如今这地界,左右高山,中间峡谷,正是兵家险地,步云飞命队伍快速通过,不得停留。那仇阿卿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喝热茶,简直就是捣乱!

    “此处不可停留,请金瑶公主忍耐片刻,过了这峡谷,前面扎营,再给公主沏茶。”步云飞说道。

    “胡说!”仇阿卿怒道:“步云飞,你也敢违抗本公主的命令!藐视本公主,就是藐视皇上!”

    “公主,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步云飞说道:“皇上那里,步某都顾不过来了,哪里还顾得上公主!”

    “步云飞,你说这话就是造反!”仇阿卿喝道。

    “造反不敢!”步云飞耐着性子说道:“此处是险地,不可停留,还请公主通融,过来此地,马上给公主烧水沏茶。”

    “若是不送热茶,本公主就不走了!”仇阿卿说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步云飞心头焦急,急忙上前:“请公主赶紧上车!”

    刚走到仇阿卿枕边,仇阿卿操起针钳,对着步云飞脑门劈头盖脸打过去。

    步云飞再也按耐不住,一把夺过针钳,一个反剪,把仇阿卿按到在马车上,抡起巴掌,对着仇阿卿的屁股,噼里啪啦一顿狠揍!

    “你敢打公主,你敢……哎呀,哎呀!”仇阿卿大叫。

    “老子打的就是公主!”步云飞怒不可遏,一发不可收拾,一连又是三巴掌。只打得仇阿卿哭爹喊娘。

    钱恩铭慌忙跑了过来:“步将军,公主打不得!”

    “放屁!”步云飞怒气冲天:“这等刁蛮公主,就是欠揍!”说着,抡起胳膊,又结结实实给仇阿卿十几下。

    再看那仇阿卿,刚才还是大哭小叫,十几下过后,却是没了声响。

    步云飞大惊,急忙把仇阿卿翻过来,一看,却是哭笑不得。

    只见仇阿卿闭着眼睛,满脸潮红,一副颇为受用的样子。

    步云飞一怔,仇阿卿睁开了眼睛,却是一脸的娇羞:“怎么不打了?”

    步云飞心头纳罕,原来这仇阿卿是个受虐狂!

    “打个屁!”步云飞放开了仇阿卿,喝道:“给老子赶紧上车去!”

    “人家要喝茶嘛!”仇阿卿还是不依不饶,却是发出了爹声。

    “喝个鬼的茶!信不信老子再给你几巴掌!”步云飞怒道。

    却见秦小小捧着一个茶壶,走了过来:“姐姐,这里还有一些茶水,我一直放在身边,用棉袄捂着,还有些温热,姐姐先将就喝着。”

    秦小小做事很是仔细,每次队伍停下来打尖,她都要留着热水,捂在棉袄里,放在身边。

    步云飞喝道:“小小你给我回去,把茶水也带走!银瑶公主的茶水,金瑶公主凭什么喝!”

    秦小小瞪了步云飞一眼:“她是我姐姐,我给她喝茶,管你什么事!”

    “就你心好!”步云飞悻悻说道,一指仇阿卿:“赶紧喝了,给老子上车去!”

    “嗯!”仇阿卿答应一声,接过茶壶,喝了两口,转身就要上车。

    步云飞斥道:“喝了人家的茶水,也不谢一声!”

    那仇阿卿当真老老实实给秦小小道了个万福:“谢谢妹妹的茶水。”却是知书达理,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步云飞哭笑不得,看来,这个仇阿卿就是欠揍!

    “姐姐快着点,队伍还要赶路。”秦小小催促道。

    仇阿卿却是看了步云飞一眼,步云飞斥道:“没听明白小小说的话吗!”

    “嗯。”仇阿卿答应一声,当真是老老实实上了车,揉了揉被打痛的屁股,坐正了,冲着马车旁那些目瞪口呆的士卒们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公主挨打吗!”一抖手,落下了轿帘。

    房若虚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说道:“还真没见过公主挨打!”

    钱恩铭也看出来了,仇阿卿这个刁蛮公主,是让步云飞打服了,低声说道:“步将军,这件事千万不能让朝廷知道了,殴打公主,是大不敬之罪。即便公主不在乎,到了长安,若是有人是用这件事做文章,恐怕对步将军不利。”

第036章 苍炎流火

    房若虚冲着周围看热闹的士卒大声喝道:“到了长安,谁他娘的敢嚼舌头,老子就割了他的舌头!”

    众士卒唯唯诺诺。

    “房若虚,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说出来的话像个市井无赖!”步云飞斥道。

    “读书有个屁用,瞧瞧那颜杲卿,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结果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死了还要背黑锅!老子算是看明白了,这年头,还是做个市井无赖的好!”房若虚讪讪说道。

    步云飞苦笑,跳上马背,队伍继续前行。

    原本是要在正午之前走出这一片山林,被仇阿卿这一闹,耽误些时间,眼见过了正午,队伍还在林子里艰难穿行。步云飞心头焦躁,一马当先,走在队伍最前面,好在拔野古带着两百人在前开路,一路上留有路标,队伍沿着拔野古留下的路标,一路前行,终于在午后十时分,走出了丛林。

    前面视野开阔,千山万壑,银装素裹,好一派冬日景色。

    房若虚骑着马,跟在步云飞身后,来了兴致,咏道:“商山风雪壮,游子衣裳单。四望失道路,百忧攒肺肝。日短觉易老,夜长知至寒。泪流潇湘弦,调苦屈宋弹。识声今所易,识意古所难。声意今讵辨,高明鉴其端!”

    却听步云飞朗声吟咏:“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房若虚竟然听呆了,半晌无语,良久,叹道:“大哥此长短句,意向高远,气势恢宏。大哥胸中才略,当真是鬼神难测,小弟望尘莫及!”

    步云飞苦笑,诗词典章,却也难不倒他,可要做出这等气度的词来,却是万万不能!

    “大哥所吟‘欲与天公试比高’,真乃大丈夫气象!”房若虚压低声音说道:“如今天下群雄四起,纷纷逐鹿,大哥岂有意乎?”

    步云飞笑道:“就凭这区区六百士卒,也敢说‘逐鹿’二字?”

    “大哥不可妄自菲薄!”房若虚看看左右,低声说道:“想当年,汉高祖起事,手下不过是一二百民夫,而终得天下!大哥手里却有六百士卒,比刘邦的本钱大多了!”

    “房若虚,就凭你这句话,就和安禄山差不多了!你就不怕朝廷灭你九族?”

    “朝廷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我一个小秀才!”房若虚笑道:“话又说回来了,天下塌下来,还有大哥您撑着,我怕个鸟!”

    “我凭什么要给你撑着!”

    “因为你是大哥啊!”房若虚正色说道:“大哥切不可小看了这六百士卒!常山一战,苍岩山一战,阳泉关再战,九死一生,剩下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汉,我看,就是安禄山的曳落河,也不见得比得过!”

    步云飞点点头,房若虚说的没错,战争是最好的筛选器,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人,都是强手中的强手!这六百士卒都是在体魄、心智上有过人之处的勇士!比起安禄山的曳落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哥,咱们这支队伍,得有个响亮的旗号。”房若虚说道。

    “旗号?”步云飞笑道:“那你就想一个。”

    房若虚想了想,说道:“当年,曹操的精兵叫做虎豹骑,刘备的精兵叫白耳军,听着都不够响亮,我看,咱们就叫苍炎都!”

    “苍炎都?”

    所谓“都”,乃是唐军中的一个独立作战单位,一般情况下,乃是节度使或防御使手下精锐部队,相当于二十世纪的独立团。“都”虽然隶属于地方军事长官,却也是朝廷正式在编序列,“都”的名号,都是由中央政府命名。步云飞只是个九品录事,却手握一个“都”,让人感觉很是滑稽。

    “无际辽阔为“苍”,烈火升腾为“炎”。苍炎者,肆意流火,焚天照地。”房若虚摇头晃脑。

    “我靠,就这区区六百人残兵,这旗号叫老子如何消受得起!”步云飞很是摇头。

    苍炎都的名号虽然极有气势,不过,再有气势的名字,得有真东西支撑。直到现在,这支队伍还只是小打小闹,在苍岩山,还被蔡希德打得极为狼狈,最后还钻了狼道,才逃脱一劫,与“苍炎”二字,实在是相差太远。

    “大哥,凡事由小到大从无到有,苍炎都虽然弱小,可现在正值乱世,正所谓乱世出英雄,谁能说的定,这支不起眼的小部队,在不远的将来,不会成为一支燎原大地的流火!况且,这六百兄弟,眼睛里根本没有朝廷,只有大哥你!”

    跟随步云飞的六百士卒,都是被朝廷伤透了心的人,他们跟着步云飞,不是为了效忠朝廷,而是效忠他们心目中的强者!

    步云飞不再言语。

    房若虚的意思很清楚,他是劝步云飞自立为王,独霸一方!

    步云飞熟知唐史,他很清楚,安史之乱,不仅改变了历史的走向,更是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很多在大乱之前名不见经传、出身卑微的小人物,会随着战争的进展,一步步崭露头角,最后,成为左右大唐政局的强者。

    原本,步云飞只想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这一场战乱。但是,他发现自己正在一步步地、无可逃避地陷入到这个历史事件中,他已经成了这个事件的一份子!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不能成为那些因为战乱而异军突起的人物中一员!

    这个念头在步云飞的脑海中一闪,把他自己都惊出一身冷汗来。

    只是,以区区六百士卒,身临危地,能够平安走出河东,来到河西,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哪里还敢有那样的奢望!

    即便顺利走出河西,要到达长安,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安禄山大军已经攻破洛阳,用不了多久,就会兵临潼关,一旦潼关被围,就断了步云飞的西去之路。

    按照历史记载,安禄山大军兵临潼关,应该是在明年元月间,在此之前,官军与叛军在潼关与洛阳一线、包括河西以南地区,展开拉锯战,官军败多胜少,但还能抵挡一阵子。

    步云飞必须赶在叛军抵达潼关之前,赶到潼关,否则,他再也没有进入长安的机会。

    此去长安,替颜杲卿伸冤,只是目的之一。

    更为重要的目的,则是借道长安,前往蜀地。

    这是步云飞的既定目标,即便他手里握有一支武装,他也没想过要改变这个目标!

    步云飞一点也不想掺和进安禄山与大唐朝廷的争斗中,即便是现在,他已经身陷其中,但是,他还是希望能脱身就脱身。

    熟知历史走向的他很清楚安史之乱的惨烈程度,那是一场以百万人性命为代价的历史大转折,身陷其中的人,没有几个会有好下场!即便是最后贵为平叛功臣的文臣武将们,也将被朝廷新贵们清洗干净。即便能够逃脱这一劫难,也将在其后的藩镇割据中,身败名裂。

    所以,从来到大唐,步云飞就打定主意,为人处世,以避祸为原则。

    蜀地是唯一能够躲避战乱的地方。

    而现在,经历了常山之战,步云飞对这场战乱的惨烈,有了一个更加切身的体会。

    他实在难以想象,以他的手中区区六百人,能够在这场席卷中原大地的战乱中幸存下来。这支六百人的队伍,实在是太渺小了,太不起眼了!任何一方诸侯,哪怕是被敌我双方击溃的散兵游勇,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支队伍击溃吃掉!

    所以,所谓的“苍炎”,只不过是一个幻想!

    然而,房若虚、拔野古、晁用之、曹孟麟、李摩柯这些人,却对“苍炎都”这个旗号,深信不疑!

    “苍炎都”是自我命名的旗号!

    没有朝廷的敕书,也没有地方官吏的文牒,擅自给一支军队加旗号,这个行为,虽然谈不上是反叛,但至少说明,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没有把当今朝廷放在眼里!

    在他们看来,大唐朝廷的敕书,可有可无!

    换句话说,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并没有那种坚定的忠君爱国热情!

    步云飞这才意识到,他的这支部队,原来是一群没有忠君信仰的大杂烩!

    房若虚是落第秀才,拔野古是吐火罗人,晁用之事日本遣唐使,李摩柯是同罗人,他们根本就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生命与大唐朝廷捆绑在一起!

    只有曹孟麟和白孝德是大唐官吏,但是,曹孟麟所效忠的常山太守颜杲卿已经死于非命,而颜杲卿被大唐朝廷列为叛臣!至于白孝德,就更为滑稽,他刚刚带着阳泉关军户杀了大唐的朝廷命官!

    这群人根本不会效忠大唐朝廷!

    那么,他们纠集在一起,打出“苍炎都”的旗号,时刻准备出生入死,究竟是向谁效忠?

    “房若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步云飞岔开了话题。

    房若虚看看天:“应该是过了未时。”

    “怎么没见拔野古的人过来?”

    拔野古率两百士卒在前开路,为了保持相互策应,步云飞命拔野古每隔两个时辰,派飞骑通报前锋情形。

    “老三是个粗人,可能把这事给忘了。”房若虚手搭凉棚,望了望前路,前面一片雪原,看不见半个人影。

    “拔野古是个粗人,曹孟麟却是个精细人!”步云飞皱眉说道。

    让曹孟麟做拔野古的副手,就是担心拔野古遇事不周!

    房若虚紧张起来:“大哥,老三不会出什么事吧?”

    “加快速度!”步云飞喝道。

第037章 正印先锋

    拔野古和曹孟麟带着两百士卒,在前开路。

    拔野古作为苍炎都的“正印先锋”,手下两百士卒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这些士卒体格健壮,行军打仗跋山涉水都是轻车熟路,可有一个毛病,就是饭量极大,原本带了五天干粮,到了昨天就只能喝稀粥了,今天早上卯时出发,这都快到正午了,大伙还没吃上饭——口袋里的干粮已经告罄,连面渣都不剩了。

    拔野古骑在战马上,心头焦躁。抬眼望去,但见白雪皑皑,山重水复,荒无人烟。

    “拔野将军,是不是该歇息一会了。”曹孟麟策马跑了过来,喘着粗气说道。如今,大伙自称苍炎都,彼此都以将军互称,当然,这所谓的将军,朝廷是不承认的。

    山路上,士卒们脚步蹒跚,踏在雪地上,走一路滑两步,个个疲沓嘴歪,有气无力。

    拔野古斥道:“胡说!这冰天雪地里,大家饿着肚子,歇下去就起不来了!”

    拔野古说的是正理,队伍饥寒交迫,一旦停下来,就会有人再也起不来了。

    曹孟麟苦着脸:“拔野将军言之有理,可一直这么走下去,若是找不到个村子,大家怕事走不出这大山了。”

    拔野古举起金刚杵,向前一指:“前面不就是个村子吗!”

    “村子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曹孟麟顺着金刚杵望过去,却见白雪皑皑,林莽密布,哪里有村子的影子。

    “你没看见那是你眼瞎!”拔野古喝道,回身向众兵丁喝道:“前面山坳里有村落,大家打起精神,跟我走,到村里去上热炕吃馒头!”

    士卒们一听前面有村子,顿时来了精神,纷纷迈开脚步,跟在拔野古马后,奋力前行。

    曹孟麟与拔野古并辔而行,走出一百多步,远远望那山坳,也没看见村子,曹孟麟心中疑惑,却见拔野古很是认真,只得低声问道:“将军,前面当真有村子?”

    拔野古瞧了瞧身后的士卒,压低声音说道:“我听大哥说过曹孟德望梅止渴的事故,这里虽不是大漠,冰天雪地的,情形也差不多。只要能让大家打起精神,走出这大山,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拔野将军智勇双全,可喜可贺!”曹孟麟恍然大悟。

    队伍抖擞精神,走出五里地,进了山坳,曹孟麟心中却是叫起苦来,眼前不仅没有村子的影子,但见山高水深,林莽密布,一片林海雪原!

    曹孟麟急忙说道:“拔野将军说这山坳里有村子,却是把话说的太绝了,士卒们到了这里,见不到村子,只怕更为沮丧,还要埋怨将军说谎。”

    望梅止渴之所以成立,是能解眼前之困,可要是事情变得越来越糟,这个典故就用砸了!

    却见拔野古手中金刚杵一指:“那不是村子!”

    曹孟麟顺着金刚杵望去,却是摇头:“将军,我还是没看见!”

    “掂起脚来!”

    曹孟麟只得在马镫上掂脚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但见不远处一道山梁下,林莽之下,露出数处青瓦屋脊,虽被枝桠遮掩,却是房屋无疑。

    曹孟麟一声长叹:“我听步将军说,拔野将军曾与佛骨朝夕相处数月之久,与佛祖缘分极深,看来,将军的确是洪福齐天!”

    拔野古声称前面有村子,不过是照搬照抄前人典故,哪里想到,却被他歪打正着!这个拔野古,不仅武艺高强,还是一员福将!

    “福不福的不好说。”拔野古喝道:“赶紧让弟兄们赶路,进村歇息!”

    两人催动战马,士卒们跟在后面,一行人来到村口,曹孟麟一带缰绳,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拔野古问道。

    “将军,村子里有些蹊跷!”

    “如何蹊跷?”

    “将军,这等荒野山村里,住着的都是山民,山民向来胆小怕事,我等顶盔贯甲,一路小跑而来,村里应该早就听见了动静,见有兵马而来,要么凭村据守,要么出村逃难,必然是人声吵杂。可现在,村子里不闻鸡犬之声,更不闻人声!”

    “这么说来,村里有埋伏?”拔野古问道。

    “有没有埋伏不好说!”曹孟麟说道:“只是,步将军命我等在前开路,凡事要小心些。我看,咱们不要同时进村,先派几个手脚伶俐的士卒进村看看,若是没事,大家再进去。”

    “你也忒小心了!”拔野古一抖金刚杵,喝道:“苍岩山一战,老子被那蔡希德打得憋屈,这里有埋伏最好,正好让拔某的金刚杵出出闷气!”

    曹孟麟笑道:“拔野将军勇力,自然是没的说。只是士卒疲惫,难以作战,一旦打起来,拔野将军倒也没啥,只是兄弟们只怕要有些折损。我苍炎都刚刚打出旗号,若是第一战就折损了兄弟,岂不是损了我苍炎都的威风!步将军那里,也不好交代。”

    拔野古想了想:“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就听你的!”

    曹孟麟派出五个手脚伶俐的士卒,进了村子。不一时,士卒回来向拔野古禀报:“将军,村中没有埋伏!”

    拔野古大为失望:“原来没有埋伏!进村!”

    “且慢!”曹孟麟说道:“村中为何毫无声响?”

    “禀曹将军,村中空无一人。”

    “没人?”

    “也不是没人。”另一个士卒急忙说道。

    “到底是有人还是没人!”拔野古焦躁起来。

    “禀拔野将军,村里有人,但都是死人!”

    “死人?有多少?”

    “屋里门外,到处都是!”

    拔野古很不耐烦:“啰嗦!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曹孟麟很是犹豫,勒马不前,却见拔野古已然催动战马,冲进了村,曹孟麟无奈,只得说声:“全队跟上!”催动战马,跟在拔野古身后。

    进得村来,曹孟麟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村子里,房屋残破,烟熏火燎,残垣断壁之下,到处都是死尸。死相可怖,有剖腹的、斩首的、火烧的、甚至还有吊在大树上剥皮的。虽然死法五花八门,残忍至极,却有一个共同特征,全都是青壮年。明显是遭受了兵火。

    拔野古怒目而视,一声爆喝:“一定是安禄山那狗日的干的!”

    “何以见得?”曹孟麟问道。

    “大哥说过,安禄山叛军很快就会杀到陕郡,要咱们一路小心。要不是那些叛贼,谁干得出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一定是他们与唐军在这里大战了一场,这些被杀的,应该都是唐军!”

    曹孟麟摇头:“我看不像!这些尸体虽然死相可怖,但却全都留有首级!即便是被斩首的,头颅也是仍在一边。这不像是安禄山叛军所为,如果是叛军,他们就应该把首级割下,回去请赏。可那些人对首级并不感兴趣。”

    拔野古瞪着眼睛问道:“那这是什么人干的?”

    曹孟麟沉吟片刻,说道:“我觉得是响马!”

    拔野古吃了一惊:“这里是陕郡!离长安不远了。这里都有响马?”

    “如今已经不是太平时节了!别说是这陕郡,就是关中,也不太平!”曹孟麟叹道:“只是有一点,响马杀人越货,倒也是他们的本行,可也用不着这般杀人!”

    曹孟麟的脚边,躺着一具被铡刀拦腰斩成两截的尸体,尸体的上半身**,皮肤被剥掉了一半。

    拔野古目龇张裂,恨恨骂道:“狗日的,这帮凶徒,要是落到老子手里,老子非把他们剁成肉酱!”

    两人边说边走,来到了一座高门大院前,大门上血迹斑斑。

    曹孟德说道:“看起来是个大户人家,看看里面有没有吃的,总得让士卒们填饱了肚子。”

    拔野古点点头,两人翻身下马,走进院门。

    正面是一间大屋,已然塌了半边,余火未绝,冒出阵阵黑烟。大屋已然成了一座废墟。

    两人绕到大屋后面,后面一间柴房,门前堆着柴禾,尚未倒塌。两人来到柴房前,推了推门,门吱扭一声开了,里面漆黑一团。

    拔野古高声叫道:“有人没有?支应一声。”

    话音未落,忽觉一股冷风迎面扑来,一个黑影从柴房里直冲出来,直扑拔野古,那拔野古反应极快,一个侧身,让过黑影。那黑影一个前冲,扑了个空。

    拔野古慌忙拱手说道:“拔某唐突了,请问……”

    还没等拔野古把话说完,那黑影举起一把钢刀,对着拔野古劈面砍了过去。拔野古不及细想,顺势使出白鹤亮翅,正手下压,反手上撩。

    一般人看来,白鹤亮翅是守势,但精通武学者都是将这一招当做攻势来用,这是一招“堵”势,是变被动为主动的攻击招式,要点在于,在敌方将发未发之时,将敌方将发之力,堵截回去,顺势直攻敌方中路。要将白鹤亮翅用成攻势,必须是具备极为迅速的应变能力,能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敌一步!而要做到这一点,却是极为困难。

    拔野古在猝不及防之间,使出白鹤亮翅,迅速变被动为主动,一则,是他艺高人胆大,二则,拔野古反应极为灵敏,仅仅在对手出刀的一瞬间,他就觉察到,对手出刀的速度极为缓慢,完全是一个俗手。

    既然对方是个俗手,敌我不明,拔野古只使出了一成力,双手齐出,正手按向对方胸腹,反手上撩,按住对方持刀的手腕,身到手到。那钢刀已然落到了拔野古手里,而拔野古的右手,击中了对方的胸膛。

    只听“啊”的一声,那黑影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拔野古却是大吃一惊,扔掉了钢刀,冲着那黑影叫道:“是个女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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