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一步登天
王承业满脸的怒气消散,顿时春风满面:“快请!”
不一会儿,张通幽身着绯色官服,脚步轻快,从军帐外快步走了进来,面向王承业俯首施礼:“下官张通幽拜见王大人!”
王承业哈哈大笑:“张大人,何必多礼!快快请坐!”
张通幽动身前往长安的时候,还是一介布衣,而现在,却是身着绯色官服。唐制,六品以上身着绯色官府,三品以上紫色官服。张通透身着绯色,至少是六品。所以,王承业称呼张通幽“大人”。
“王大人面前,岂有下官的坐处!”张通幽很是谦卑。
王承业正色说道:“张大人身着绯袍,已经是朝廷命官,又是从长安而来,代表着朝廷体面,本官岂能妄自尊大!张大人请坐!”
张通幽俯首施礼,陪个小心,坐在一侧。
“张大人此去长安,一切可好?”王承业问道。
“蒙王大人提携,朝廷任命下官为太仆卿!”
“太仆卿!本官记得,安禄山长子安庆宗,就是身居此位!”
王承业的声音里,有些酸气。
十五天前,张通幽带着王承业的奏章,前往长安,首报安禄山造反。这是大功一件,朝廷自然会赏赐给张通幽一个官职,以王承业看来,张通幽以前是个白丁,朝廷顶破天也就是授予他一个七品官,哪里想到,皇上真够大方的,竟然授予他一个正四品的太仆卿!
太仆卿绝对算是高官!
太原尹的官职是正三品,只比太仆卿高两级,可王承业做到这个职位,整整钻营了二十年。而张通幽却是一步登天,从一介白衣,一跃而成正四品高官!这让王承业心里很是发酸。
“下官赶到长安,按照大人的指点,先是见到了杨国忠杨大人,杨大人看到大人的奏报,立即进宫,将大人的奏章面呈圣上,圣上震怒,立即下旨,褫夺安禄山父子所有官衔爵位,命禁军缉拿了安庆宗。却将太仆卿一职,赐予了下官。下官才疏学浅,哪里敢担任如此要职,所以,下官力辞不受,无奈皇上和杨大人心意已决,下官只得勉强从命。”张通幽听出了王承业语气中的酸气,说话愈发谦卑。
“就这些?”王承业拉下脸来。费了那么大的劲,篡改了颜杲卿奏章,好不容易夺得首功,张通幽捞上个太仆卿的职位,朝廷也该对王承业有所表示!
张通幽站起身来,朗声说道:“王承业接旨!”
王承业慌忙离了帅椅,跪倒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禄山谋叛,气焰嚣张,兵势汹汹,河北诸郡,相继沦陷。太原尹王承业,奋起于逆旅,举义兵,战常山,守井陉,遏娘子关,以两万弱旅抗击五万强敌,连战连胜,确保河东不失!其忠勇智慧,感天动地!其功绩伟大,堪称万世楷模!特授予王承业羽林大将军,节制河东、河北诸军,并辖制河北诸郡!王承业努力进取,报效朝廷,克服顽敌,光复河北!钦此!”
“谢主隆恩!”王承业伏地山呼,声音颤抖!
张通幽带回来的,是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礼!就连王承业自己也没想到,朝廷竟然如此慷慨!
羽林大将军,是正二品的高级爵位!这就是说,王承业身为文臣,却得到了武将的最高爵位!身兼文武的,这在大唐,只有唐初时有过这样的大臣!
更让王承业意想不到的是,朝廷把河东、河北都交给了他!
太原是大唐龙兴之地,太原尹的品级极高,与长安尹、河南尹一样,都是朝廷的三品高官。但是,严格说来,太原尹只是太原的父母官,其职权范围只在太原。
然而,现在,朝廷命他节制河东、河北两道的全部郡县,这就等于是说,王承业的地盘,比安禄山造反前的时候还要大!
河东乃是富庶之地,钱粮充盈。河北也是好地方,虽然,河北现在安禄山手里。可是,一旦安禄山被剿灭,那河北就是王承业的!
大唐境内,还没有任何人拥有王承业现在享有的尊荣和地盘!
“王大人请起!”张通幽把圣旨递给了王承业。
王承业颤颤巍巍接过圣旨,又看了一遍,确认没听错,方才坐进了帅椅,哈哈大笑。
“恭喜王大人!”张通幽俯首说道。
“哪里,哪里,同喜同喜!”王承业笑道:“张大人也是连升数级,一步登天啊!”这个时候,王承业的酸气荡然无存。
“下官能有今天,都是王大人提携,下官念念不忘,愿为王大人效命,万死不辞!”
“张先生此言差矣,你我都是为朝廷效命!”
“王大人,下官的话没错!”张通幽正色说道:“别人是为朝廷效命,张某却是不敢苟同!”
“大胆!”王承业顿时变了脸色:“张通幽,你这话等同谋反,你不效忠朝廷,难道你要和安禄山一样,反叛朝廷!来人,把张通幽给我拿下!”
两名士卒冲了过来。
张通幽微微一笑:“且听下官把话说完,王大人再拿下下官也不迟!”
王承业一声冷笑:“也罢,就听听你能说些什么!”
“请大人屏退左右!”
王承业摆了摆手,帐中兵丁全都退了出去。
张通幽看了看了帐外,俯首说道:“别人效忠朝廷,是因为皇恩浩荡!而通幽能有今天,并不是朝廷的恩宠,全仗大人的提携!若不是大人知遇,通幽今天早已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通幽眼里,没有朝廷,只有大人您!别人效忠朝廷,通幽只效忠大人一人!”
“张大人,你这话说的不对!本官也是大唐的命官,效忠本官,就是效忠朝廷!”王承业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张通幽摇头:“大人!如今,安禄山已经攻破了东京洛阳!洛阳唐军全军覆没,大唐朝廷已无力反攻,只能退守潼关!天下已然大乱,大唐朝命出不了潼关,江南赋税也入不了长安!如此看来,大唐朝廷已经成了偏安一隅的小朝廷,朝命只能到达蜀地、西北!中原无主,如同是秦失其鹿!以通幽看来,安禄山貌似强大,其实不过是乌合之众,他又是胡人出身,可乱天下,岂能定天下!当此乱世,天下英雄,正当待时而发!大人有安邦定国之才,坐拥河东之赋税,率太原之军民,进可收取河北之地,退可坐守太原铁城!雄踞河东,俯瞰中原!心中难道就没有一点戚戚焉!”
那张通幽不愧是颜杲卿的侄儿,果然博学,这一番话,把天下大势分析得极为透彻!
“你是要我学安禄山!”王承业喝道:“我王承业世受皇恩,国家有难,必当舍生报国!岂能背弃朝廷!”
张通幽一声冷笑:“朝廷偏安关中,与河东交通阻断,试问,大人孤悬河东,又如何报效朝廷?”
“这个……”
“即便大人要报效朝廷,只怕朝廷也容不得大人!”张通幽说道。
“什么意思?”
“颜杲卿的女儿颜泉盈现在就在长安!”
“那又怎样!”王承业冷笑。
他早就料到,颜杲卿一家没有死绝,会有人去长安告御状。不过,王承业并不担心,朝中自有杨国忠给他撑腰。王承业能做到太原尹的位置上,就是杨国忠一手提拔的,事实上,王承业就是杨国忠放在太原的一个外援。在大唐朝廷中,要想稳坐宰相之位,不仅朝廷里要有自己的亲信,外放官员中,也要有援手,而且,还必须是手中有兵的外援!王承业坐镇太原,是杨国忠的一枚重要棋子!他出了事,杨国忠不可能袖手旁观。
张通幽却是冷笑:“大人以为,有杨国忠大人做靠山,大人就可稳坐钓鱼台?”
王承业鼻子一哼,不置可否。
“大人,此一时彼一时也!”张通幽说道:“如果安禄山没有造反,杨大人的话,在朝廷里面,的确是说一不二。但是,安禄山反了,情况就不一样了!杨大人只怕再也不能独揽朝政了!”
“张通幽,你这可是危言耸听!杨大人早就预言安禄山必将造反,如今,安禄山谋叛,正好证明杨大人深谋远虑高瞻远瞩,皇上必然对他更为信任!”
张通幽大笑:“大人若是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以前,皇上如此信任杨大人,可杨大人为什么仍然扳不倒安禄山!”
“这个……”
“皇上就是要看到杨国忠与安禄山相互制约!”张通幽说道:“两人争权,皇上才无忧!如今,安禄山谋反,朝堂上,再也无人能与杨国忠争锋!试问,皇上还敢信任杨国忠吗!别的不说,那韦见素一向对杨国忠言听计从,然而,自从安禄山造反,他竟敢在朝堂上与杨国忠当面争锋,个中缘由,大人不可不详查!”
王承业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安禄山反了,杨国忠的好日子也到尽头了!
皇上绝会不允许杨国忠大权独揽!
朝廷上下,人人都知道他是杨国忠的亲信。杨国忠要是垮台,王承业将何去何从!
第009章 斩草除根
“可是,朝廷明明刚刚授予本官羽林大将军!”王承业说道。
“那是因为朝廷要仰仗大人守住河东!”张通幽说道:“大人,安禄山已经攻破洛阳逼近潼关,如果河东不保,安禄山大军对长安两面夹击,长安危矣!如今,朝廷手里的军队溃不成军,关中以东,只有大人保有全师。太原军是朝廷唯一可以凭依的力量。如果朝廷缓过劲来,只怕是在不远的将来,淮阴侯的下场,要落到大人头上!何况,颜杲卿的事,只怕是纸包不住火!要知道,颜杲卿的女儿还在长安!”
“那本官该怎么办?”王承业擦着额头的冷汗。
张通幽笑道:“下官已经说过,大人坐镇河东,坐观大唐与安禄山之成败。唐兴则拥唐,安兴则拥安!双方皆败,大人即可乘势定天下!此大人万世之功也!”
“这个……”王承业浑身发颤,言语不得!
张通幽的话,为王承业打开了一道大门!
这是一道王承业一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大门!
以河东之地,拥兵自重,保存实力,仍凭朝廷与安禄山斗一个两败俱伤,然后,出兵收拾残局,问鼎天下!
王承业生性贪婪,几十年的官路,就是一条搜刮之路!
但是,他再贪婪,也没有贪婪天下的野心!
大唐盛世下的官员,可以横征暴敛,可以欺上瞒下,但是,谁也没有动过巧取天下的念头,他们从小就被培养成王朝的奴才,敬奉大唐皇帝,是他们的与生俱来的职责!
然而,安禄山这个胡人,替这些奴才们打开了一条思路!
为什么不能自立为王!
这个思路一旦打开,就如同是强盗看到了金银,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了!
“可本官毕竟是大唐朝廷的命官!”王承业的语气很是无奈,有了野心,并不见得有了与之匹配的胆略!
张通幽笑道:“大人说的没错!通幽并不是劝大人谋反,而是希望大人审时度势!一旦时机成熟,便可施展开来!只要有了实力,进退全在大人掌控中!”
王承业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是,安禄山攻取洛阳,兵锋正盛,河东无力与之抗衡!而朝廷虽然失了洛阳,却是仍是天下共主,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河东夹在朝廷与安禄山之间的夹缝中,恐怕难以施展啊!”
张通幽哈哈大笑:“大人,以通幽所见,安禄山攻陷洛阳,对大人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试想,安禄山得到了洛阳,必然要称帝,而长安的大唐朝廷还在,这天下便出现了两个朝廷!成所谓天无二日!安禄山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攻取长安,摧毁大唐朝廷!哪里还顾得上河东!而朝廷失去了东都,必要全力夺回洛阳,否则,天下震动!如此一来,朝廷与安禄山,必然在洛阳与潼关一线死磕!谁也顾不上河东!不仅如此,朝廷要仰仗大人巩固河东,安禄山也担心大人出兵井陉关,袭扰他的后路,双方都要看大人的脸色行事。大人居中,稳坐钓鱼台,招兵买马,以观天下之变。一旦双方鱼死网破,大人东可兵出井陉直驱河北,西可渡河兵临长安!天下尽在大人囊中!”
“好!”王承业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激动得浑身颤抖。
“通幽为大人计,目前,大人应奉大唐朝廷为正朔,奉天子号令四方,同时,向朝廷要粮要饷,招募士卒,巩固实力,站稳脚跟。所以,此时大人与朝廷的关系尤为重要,要与朝廷虚与委蛇,且不可引起朝廷的怀疑,否则朝廷一旦断绝河东粮饷,或者,召回大人进京,河东便不是大人的了!现在最为关键的是,常山之事,且不可泄露半点风声!否则,朝廷会怀疑大人的忠心!”
“张大人如此说,还是担心颜杲卿的女儿颜泉盈?”王承业问道。
“颜泉盈只是一个弱女子,她成不了气候,况且,杨国忠一定会为大人除掉她。通幽担心的是,当初助颜杲卿刺杀安禄山的步云飞还活着!这个人不可小视啊!”
“步云飞只是一个小小的行军录事,他又有何能耐,能奈何得了本官!”
“大人且不可掉以轻心!据通幽看来,这个步云飞能文能武,非常人所能!而且,此人似乎与高力士还有些关系!大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王承业哈哈大笑:“张大人大可放心,步云飞已经死了!”
“大人何以得知?”
“五天前,步云飞一伙常山残兵,被蔡希德的三千人马围困在井陉关前的苍岩山上。这个步云飞的确了得,竟然坚守一天。不过,第二天,蔡希德调来了三弓床弩,苍岩山土崩瓦解。据井陉关守军禀报,蔡希德所部攻上山后,放了一把大火,山上已然是寸草不生!步云飞必死无疑!”
“当真?”
“绝对当真!”
步云飞死了,常山战事,死无对证。
张通幽说道:“步云飞虽然死了,但通幽以为,还有一个隐忧,大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说说看!”
张通幽沉吟片刻,拱手说道:“大人,大丈夫欲取天下,应当机立断!万不可儿女情长!”
张通幽话音一落,王承业面色尴尬,嚅嗫半晌,问道:“张大人此言何意?”
“通幽风闻,大人欲纳金瑶公主为妾!”
王承业顿时涨红了脸。
半个月前,颜杲卿死守常山,命常山健卒护送金瑶公主和银瑶公主西出常山,前往井陉关躲避兵火。半途上,马遂追回了银瑶公主秦小小,内侍钱恩铭则是护送金瑶公主仇阿卿穿过井陉关,继续前行。车驾通过娘子关的时候,与王承业的太原军相遇。
那个时候,王承业已经决定窃取颜杲卿的功劳,派出张通幽前往长安。张通幽临行前,告诫王承业,为防常山真相传到长安,万不可让常山军民通过井陉关。于是,王承业命太原军阻断井陉关。而劫波一伙密宗僧兵,则是下了井陉关,在棉河河道中设伏,准备截杀常山逃出来的军兵。
金瑶公主一行,也是在截杀之列。仇阿卿和内侍钱恩铭,完全知道常山的真相,他们要是活着,即便是回不到长安,对于王承业和张通幽,也是一把悬在头顶上的利刃,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
所以,张通幽告诫王承业,必须将金瑶公主一行斩草除根!
然而,在娘子关,王承业见到貌美如花的仇阿卿,顿时神魂颠倒,他没有听从张通幽的劝告杀掉仇阿卿,而是把她软禁在军中,欲行不轨。
可是,那仇阿卿虽然是个缺乏教养的俏夜叉,却也是性格刚烈,见那王承业不怀好意,整日握着她那把二尺长的云纹针钳,只要王承业靠近她身边三尺范围内,就没头没脑地打将去,王承业还真挨了几记针钳,脸上还挂了花。
仇阿卿虽然顶着个公主的名分,实际上,不过是个民间女子,皇上根本就没她的死活放在心里。而且,大唐朝廷已经被安禄山逼到关中一隅,别说仇阿卿是个假公主,她就是个真公主,皇上也顾不上她。此时的河东,完全成了王承业的天下,他就是河东的土皇帝!仇阿卿王承业面前摆公主架子,撒泼放刁,那是自寻死路!
可天下之事,有的时候,还真不能用常理揣度。那王承业是个受虐狂,仇阿卿越是蛮横,王承业越是难以割舍,以至于,被那针钳打得鼻青脸肿,却是欲罢不能!不仅舍不得杀掉仇阿卿,反倒愈发把个仇阿卿当成了宝贝供奉起来,就连仇阿卿身边的内侍钱恩铭,也跟着沾了光,王承业为了讨仇阿卿的喜欢,也没杀他。
当然,王承业这么做,心里却也有底。河东是他的天下,料想仇阿卿和钱恩铭逃不出他的手心。
只是,仇阿卿毕竟在名分上是公主,劫持公主欲行不轨,这件事传出去,朝廷岂能善罢甘休。况且,张通幽力主要杀掉仇阿卿和钱恩铭,王承业怕张通幽知道后,聒噪个不停。于是,王承业悄悄把仇阿卿等人藏在军中,对外严加保密。这件事,只有他身边少数几个亲信知道,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没想到,还是让张通幽听到了风声。
如今,张通幽提起仇阿卿,王承业涨红了脸,只得强打精神,喝道:“哪有此事!荒唐!公主乃金枝玉叶,本官岂敢妄想!这纯属有人造谣中伤!”
“大人乃俊杰之士,岂能为一个小小的民间女子所动!通幽也认为,这应该是谣言!”张通幽说道。
“就是!就是!”王承业慌忙点头。
“不过,通幽以为,只要金瑶公主活着,这种谣言就不会消除!为大人计,大人应该当机立断!且不可因小失大!否则,夜长梦多,即便常山之事传不到朝廷耳朵里,大人私留公主,这件事也不好向朝廷交代!”
“如何当机立断?”
“杀了她!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第010章 阳泉军户
“这个……”王承业沉吟不语。
“大人还有何顾虑?”
“金瑶公主虽是一民间女子,但她毕竟是皇上册封!常山之事,朝廷就是知道了,本官还有托词,若是杀了公主,本官岂不是和安禄山一样,罪在谋反!所以,本官以为,金瑶公主不可杀!”
“可她只要活着,便是大人的心腹大患!”
“张大人多虑了,金瑶公主不过是个弱女子,本官派重兵将她囚禁在阳泉关,她现在是寸步难行!岂能为患!”
阳泉在娘子关以西三十里地,将仇阿卿囚禁在阳泉,等于是把她放在王承业的眼皮子底下。
“大人……”
“张大人不必多说了,此事本官自有分寸!就这么定了!”王承业沉下脸来:“张大人,你应该明白,你这个太仆卿,是本官一力举荐的结果!”
王承业变了脸,张通幽再也不敢多言,只得起身说道:“通幽不敢,愿为大人驱使!通幽这次是受朝命而来,为大人颁发圣旨,前方军情紧急,通幽这就赶回长安向皇上复命……”
“且慢!本官还有一事,正在烦恼,张大人来了,正好与张大人商议。”
“不敢,大人请说。”
“太原军号称两万,实际兵额其实不足一万。本官已发下文牒,命河东府县征召府兵一万,送到娘子关来。可到了今天,各地只送来三千人。如今军情十万火急,本官正想派一位得力干员,前往各地催征。张大人精明强干,又是朝廷的太仆卿,所以,烦请张大人走一趟,不知可否?”
张通幽说道:“大人招兵买马,正是长久之计。张某义不容辞。只是,张某有一提议。”
“请说。”
“大人征召一万士卒,驻守这西道三关倒也够了。不过,要想兵出井陉关,进取河北,争霸天下,一万人马哪里够。通幽以为,大人可征召十万人马!”
“可朝廷那边不好说。”王承业说道。没有朝廷旨意,擅自征召人马,是犯朝廷忌讳的。
“大人放心!朝廷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何况,他们还要仰仗大人镇守河东,根本就不敢说大人半个‘不’字!”
“那以后呢?”
“以后?大人手握十万雄兵,朝廷更不敢说半个‘不’字了!”张通幽大笑:“通幽这就去办,大人静候佳音!”
……
阳泉是位于太行山中的一座小城,四面环山,城东三十里地,就是娘子关。
阳泉本身就是一座关隘,它是西道三关中最靠西的一座关口。
娘子关、井陉关是纯粹的军事要塞,只有驻军,没有居民。而阳泉关却是一个小县城,城中人口虽然不多,但也有三四千住户,在贫瘠绵延的太行山脉中,算是一个大城市了。
阳泉的住户,大多是军户,也就是家中世袭吃粮当兵。这是府兵制的结果——军户被官府登记在册,世袭罔替,祖祖辈辈都是职业军人。《木兰词》中所谓“军书十二册,册册有爷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八世纪的大唐,府兵制已经败坏。阳泉的军户虽然还是登记在册,但几乎没人真把这个军册当回事。阳泉关虽为关隘,但随着大唐版图的日益扩张,阳泉这个曾经的边境战略要地,变成了内地。这座关隘也就失去了战略意义,那些曾经的职业军人,早就另谋高就了。军册还在,但军册上的人要么种粮,要么经商,早就把军户身份忘到了九天云外。
所以,当东方升起战争的狼烟,不管是官府还是百姓,都是措手不及。官府拿着军册征召军户入伍,搞得全县鸡飞狗跳。
县衙公堂上,县太爷黄日春,正在为一个军户的身份问题,焦头烂额。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黄日春一拍惊堂木,冲着下面喝道:“白孝德,如今安禄山造反,兵锋直指井陉关。朝廷已经发来牒文,凡大唐军户,立即应招入伍,抗击叛军。经查,你家乃世代军户,你为家中独子,再无其他兄弟,所以,应在征召之列。然而,本县多次派人招你,你却是推三阻四,三番五次搪塞推诿,藐视大唐律法,你可知该当何罪。”
堂下跪着一个黑胖丑汉,那汉子皮肤黝黑五短身材,身子就像是横着长的,阔度与高度相差无几,远远看去,如同是个滚在地上的蹴鞠。一张胖脸上,一双眼睛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两道缝,跪在地上,一脸的苦相。
“大人,白某当真不是军户!”
“大胆!”黄日春喝道:“军册白纸黑字上写的清清楚楚,你敢抵赖!”
白孝德哭丧着脸说道:“白某不是抵赖,此事有些原委。大人你是知道的,白某原本只是一介布衣,平日里喜爱拳脚,懂些枪棒,蒙大人抬爱,让白某在县衙里做个都头……”
“对呀,那你就更应该知恩图报,替本县排忧解难!”
那白孝德虽然相貌丑陋,身材短小,可在阳泉周边百里之地,颇有些名气。此人曾经行走江湖,结识不少江湖豪侠,学得一身好功夫,刀枪剑戟样样精通,平日里贯使一柄陌刀。
陌刀乃是大唐制式兵刃中的重型杀器。一般的陌刀,长一丈,重二十五斤,两边开锋。这种重量,达到冷兵器重量的极限,超过二十五斤重的兵刃,就只能当摆设用,比如仪仗队什么的,不能用于临阵杀敌。即便是二十五斤重的陌刀,在唐军中也是极少配备,不是因为陌刀的数量,而是因为,能够舞动二十五斤的陌刀在战场上拼杀办个时辰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而白孝德的身高不过五尺,而他的陌刀,却是长一丈,重五十斤,比一般的陌刀重出一倍来,而且,那重达五十斤的陌刀到了白孝德手里,不是摆设,而是真正的杀器!
五十斤重的陌刀,在他的手里正好趁手,舞动一个时辰,也是不在话下。
陌刀是骑兵的克星,一柄二十五斤的陌刀,如果使用者发挥得当,一刀下去,可以斩断马首。
而白孝德使出陌刀来,可以把一匹战马拦腰劈成两半。
正因为白孝德有此勇力,县令黄日春爱惜人才,把他招到县衙里,做个都头。说起来,这个黄县令,还是慧眼识英才。
白孝德说道:“大人对小民有恩,小民铭记在心。只是,那军册之事,确有隐情。一年前,县衙西间失火,幸好扑救得快,没有殃及县衙。可藏在那里的军册,烧毁了大半。军册是军机大事,军册被毁,阳泉县必要担责!所以,大人命押司牛侃和小人一起,重新造册补救。”
“这事本县知道,你不要啰嗦了!”黄日春喝道:“太原府来了文牒,要求本县三天内招募五百士卒,送往井陉关抵御叛军,现在,王承业王大人亲自坐镇娘子关,朝廷派来的太仆卿张通幽大人,正在各府县催征,不日就要到达阳泉。要是本县误了王大人的钧命,本县哪里担待得起!你可好,不替本县排忧解难,反倒是带头抗命!”
“大人请容小的把话说完。”白孝德说道:“大人,要想重新造册,须知道军册上所载军户姓名。可是,那些军册已经封存在西间二十年了,二十年中,衙中无人翻阅过,牛侃和小人更是无缘得见,根本就不知道那烧毁的军册上,都有些什么名字。牛侃便与小人商议,编一些县中百姓的姓名,写进军册中。牛侃为了凑人数,也把小民的名字也填了上去,他告诉小民,这些军册,其实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反正,天下太平,不会打仗,也就是借小民的名字用一下,为大人解忧。小民蒙大人提携,自然也不好推辞,便由着牛侃,把小民的名字写进了军册。”
“什么!”黄日春大怒:“一派胡言!”
白孝德俯首说道:“大人,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小人也是明理之人,即便小人不是军户,当此国家用人之际,小人也应为大人分忧,主动报名从军。只是,小人家有八十老母在堂,小人是家中独子,若是从军,家中老母无人看护,如何是好,所以,恳请大人明察。大人可让黄押司前来作证。”
那白孝德虽然丑陋,却是个孝子,他是家中独子,按律,即便是名在军册,也可免除兵役。
黄日春一拍惊堂木,喝道:“牛侃何在!”
“卑职在!”一个白面师爷从侧堂走了过来,向黄日春施礼:“大人叫卑职来何事?”
还没等黄日春搭话,白孝德从地上跳了起来:“牛侃,当初你为了凑人数,把白某的名字写进军册中,你把这事给黄大人说清楚!”
牛侃惊道:“白师父这话是说牛某造假了!天地良心,那军册乃是军机大事,黄某奉命编造军册,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岂敢造假!白孝德的名字原本就在军册中,小的没写过你的名字!”
第011章 杀鸡儆猴
白孝德大怒:“什么,牛侃你个王八蛋……”
还没等白孝德骂出口,大堂两侧,冲出十几个衙役,扑向白孝德,那白孝德原本勇力非凡,十几个衙役根本奈何不得他,只是,他只顾与牛侃辩理,根本没想到有人要拿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他反应过来,早已被一条铁链子五花大绑起来。
“大人,白某冤枉!”白孝德只得嚎叫起来。
黄日春喝道:“在本县面前,有牛侃作证,你小子还敢抵赖,亏你还是本县都头,竟敢知法犯法!给我押入大牢,明日,和那些不知好歹的军户们一起枷送到娘子关!到了娘子关,你自去向王大人分说!”
众衙役也不管那白孝德哭天叫地,不由分说,把白孝德拖下了公堂。
大堂上,只剩下黄日春和牛侃两人。
黄日春斜了一眼牛侃,低声说道:“牛侃,这件事你可要替本县做好了!记住,一定要滴水不漏!”
牛侃笑眯眯说道:“姐夫放心!”
“公堂之上,你要懂得些规矩!”
“是,大人!”牛侃慌忙改口。他原本是县令黄日春的小舅子,黄日春为整顿官威,不准他在公堂上称呼姐夫,免得旁人说闲话。其实这也不过是捏着鼻子哄眼睛。
黄日春叹道:“其实,这件事,本官也是无奈。王大人催得紧,太仆卿张通幽不日又要亲自来本县督查。本官只得委屈白孝德了。”
“小的明白!”牛侃俯首说道:“编造军册时编上去的名字,不止白孝德一个!至少还有两百多户!太原府要按照军册要人,要是白孝德不去,那两百多人跟着白孝德鼓噪起来,岂不是误了大事!所以,只能拿白孝德杀鸡儆猴!不过,小的以为,仅仅把白孝德拿下大牢,还不够!”
“你的意思是……”
“应该把白孝德披枷带镣,游街示众!如此一来,方可震慑人心,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那两百多军户,才能老老实实应征!”
“此计甚妙!你马上去办!”
“遵命!”牛侃说道:“只是,白孝德游街示众之后,还是要把他送到娘子关,他要是见到王承业大人,把编造军册之事说出去,对姐夫……大人还是不利!”
黄日春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王大人与本县,颇有交情。”
“小的还是有些担心!”牛侃沉吟:“交情归交情,可事关军机大事,只怕王大人铁面无私!”
黄日春低声说道:“牛侃,你可知道,城南关帝庙中是何人吗?”
“大人不是说,那是王大人府中的家眷?大人让小的好生看顾,这些天来,小的亲自为关帝庙送水送粮,小心伺候,不敢有半点差池!”
“家眷?”黄日春嘿嘿一笑:“长远看来,倒也是,不过,现在还不是!”
“大人这是何意?”
“实话告诉你!关帝庙里的人,是当今皇上钦点的金瑶公主!”
“什么!”牛侃吓得一个哆嗦:“大人,小的听说,金瑶公主原本是前往契丹和亲,安禄山谋反攻陷常山,金瑶公主下落不明。她如何到了阳泉?”
黄日春凑到牛侃的耳边,低声说道:“那金瑶公主不过是个民间女子,承皇上圣恩,做了公主。如今,安禄山谋反,和亲之事不了了之,金瑶公主原本要回长安,却在娘子关遇到了王大人。那金瑶公主貌美如花,王大人一见钟情,想留下来纳为如夫人。只是,她毕竟是公主,皇上面上不好看。王大人不敢造次,就把她藏在阳泉关帝庙。”
牛侃吓得一个哆嗦:“姐夫,劫留公主,罪同谋反!”
黄日春笑道:“瞧你这点胆子,能成什么大事!实话告诉你,如今天下大乱,洛阳失守,官军退守潼关,河东已然成了王大人的天下,谋反不谋反,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如今朝廷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公主!我等都是王大人的属下,咱们只要跟着他,管他朝廷与安禄山斗得你死我活,咱们守着河东过太平日子,何乐而不为呢!”
牛侃点头:“得罪了朝廷,却也无事,得罪了王大人,那咱们的脑袋,立马就会搬家!”
“就是这个道理!”
牛侃恍然大悟:“小的明白了,金瑶公主之事,非同小可,王大人能把金瑶公主交给姐夫看管,可见王大人对姐夫您,可谓是推心置腹!一个小小的白孝德,哪里能奈何得了姐夫!”
“不错!”黄日春面露得意之色:“王大人坐镇河东,坐山观虎斗!以后飞黄腾达,即便是南面而坐,也不是不可能。现在,王大人的心中,只有两件大事,第一,迎娶金瑶公主;第二招兵买马!咱们把这两件差事办好了,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小的明白!”牛侃大为激动。一旦王承业成了大事,黄日春就有辅佐大功,位极人臣,指日可待,到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牛侃少说也能捞着个将军当当!
……
白孝德披枷带锁,被几个衙役押着,在大街上游街示众。
一个衙役在前鸣锣开道,扯着嗓门大声呼喝:“阳泉都头白孝德,身为府兵军户,应当带头从军效命,却公然抗命不尊!按律当斩!黄大人格外开恩,披枷示众,以儆效尤!安禄山谋反,国家用人之际,凡阳泉军户,着速从军,违命者,罪同白孝德!”
百姓们三三两两聚在街道两旁,看着白孝德,摇头叹息,谁也不敢喧哗。
在阳泉县,那白孝德也算是小有名气,在县衙里做个都头,平日里也是耀武扬威,如今却落得个匹枷带锁的下场,县中百姓谁也不敢说话。那些军户人家更是胆战心惊,更有那原本不是军户,因为县衙里着了一把火,莫名其妙当上军户的人家,更是自认倒霉。连都头白孝德都跑不了,其他人家谁还敢抗命!
一行人正走着,忽见街边人群中走出一个白发老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到衙役面前,跪倒在地,大哭不已:“众位官爷,我家白孝德犯了什么罪,却要披枷游街,受这般苦处!”
这老妪正是白孝德的老母姚氏老太太。
白孝德大叫:“老娘,你这是干什么!给这些家伙下跪,也忒折了孝德的名头!”
众衙役见是姚老太太,却也不好意思。白孝德是县里都头,平日里,这些衙役都是他的手下,见到白孝德都是毕恭毕敬。如今见老太太当街跪倒,却也不敢用强,又怕违抗县太爷之命,一时间进退两难。
姚老太哭道:“小儿白孝德平日里待各位爷不薄,如今他犯了官司,各位爷也该看顾他一些,却是这般羞折他,叫老身如何消受!”
衙役只好怏怏说道:“姚老太,白爷犯了事,得罪了县令,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已,还请老太太暂且回去将息,到了明日,我等送白爷去娘子关从军,就没事了!”
姚老太一听白孝德要去从军,更是嚎啕大哭起来:“我家不是军户,我儿白孝德缘何要去从军!这都是奸臣当道,苦害良民!杨国忠把持朝政,逼反了安禄山!如今,皇帝和宰相躲在长安城里,却要百姓替他们送命……”
天下人都知道,安禄山谋反,是杨国忠逼迫的结果。只是,谁也不敢明言,一两句话说的不好,传到官府耳朵里,那就是杀头的大罪!姚老太太见儿子被抓,一时冲动,竟然当街数落起了当朝宰相,两旁行人听在耳朵里,都是捏了一把汗。
衙役也是惊得一身冷汗,慌忙说道:“老太太轻声,这话不不敢乱说……”
“放屁!”老太太激动起来,也是极为蛮横:“杨国忠陷害忠良,王承业搜刮百姓,黄日春不仁不义,大唐的官,一个比一个黑……”
只听一声爆喝:“什么如此大胆,竟敢诽谤朝廷命官!”
只见押司牛侃,黑着一张脸,急匆匆跑了过来,指着姚老太破口大骂:“老贼婆,活得不耐烦了,给我拿下!”
一个老成点的衙役慌忙说道:“牛押司,这老太婆患了失心疯,一时间胡言乱语,不知所云,赶走便是了!”
“胡说,当街妄议国家大政方针,罪同谋反,岂能赶走了事!”牛侃喝道:“把这老贼婆披枷带锁,与白孝德一同游街!”
姚老太太从地上跳将起来,一头撞向牛侃,牛侃毫无提防,被撞得四脚朝天,栽倒在地。两旁百姓一片哄笑。
那牛侃恼羞成怒,趴起来,一把抓住姚老太的衣襟,当胸就是一拳,姚老太立脚不住,仰面而倒,脑袋正好撞在路边石阶上,哼哈一声,没了声响。脑后一片鲜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见已经死了。
白孝德见老娘身死,两眼充血,一声爆喝,双手抬起枷版,对着牛侃的脑门砸了下去,一声闷响,牛侃脑门冒烟,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第012章 借刀杀人
一般的枷版重三十斤,而牛侃忌惮白孝德是练武出身,给白孝德戴的,却是六十斤的柞木枷,不仅重,而且极为坚硬,这种枷板这原本是给死囚戴的!白孝德见牛侃打死了老娘,悲愤交加,使出浑身力气,把这六十斤的柞木枷砸到牛侃的脑门上,那能有个好!
牛侃连哼一声都没哼出来,倒在地上,脑门上如同是开了瓤的西瓜,已然气绝!
眨眼间,出了两条人命,众衙役吓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缓过神来,只得说声:“得罪!”一拥而上,拖起白孝德便走。
白孝德大声呼喝:“白某不孝,连累老娘,众位乡邻,看在白某薄面,替白某收敛了老娘,白某来世做牛毛报答!”
不一时,众衙役拖着白孝德回到县衙。
县令黄日春听说白孝德打死了牛侃,心中愤恨,立马升堂,也不提审,直接将打入死牢,判白孝德来日处斩!
姚老太身死街头,白孝德被判了死罪,也活不过明天。街坊邻居见这母子二人可怜,凑了些银两,买了副薄棺,将老太太收敛,送到城南坟地里埋了。
夜色降临,白孝德被锁在大牢里等死。
如今,他成了杀人犯,刑具愈发沉重,除了脖子上戴着六十斤的柞木枷版,脚上还带着三十斤的脚镣,脚镣的锁链上,还拖着八十斤的铁锤。
白孝德被关了大半天,没一个人来与他说话。
狱卒大多与白孝德相熟,只是,白孝德杀了人,犯了死罪,所杀之人,又是县令黄日春的小舅子,谁也不敢与他亲近。县令夫人哭闹了一整天,这个时候,谁要是与白孝德套近乎,那就是自寻晦气。
白孝德肚里饥饿,冲着外面大喊:“老子饿了,给老子送吃的来!”
好一阵子,一个小牢子才蹑手蹑脚走了过来,隔着栅栏,抵过一块干馒头来。
白孝德大怒:“狗东西,老子平日里对你们不薄,现在老子蹲大狱,你们他妈的就用这东西来打发老子!”
小牢子慌忙说道:“白爷轻声,有这馒头就不错了!太太在后堂哭闹,老爷吩咐,不准给白爷送吃的,小的给白爷送来这干馒头,还是冒着天大的干系,要是走漏了风声,小的性命不保!”
白孝德叹道:“也罢,难得你有这番好心!”
正要伸手要接馒头,忽听门外脚步声响,小牢子吓得一缩手,又把馒头收回到袖袋里。
只见牢门处,出现了四个身着步兵甲的士卒,却不是县里的衙役。士卒见到小牢子,厉声喝道:“什么人!”
小牢子慌忙说道:“小的乃狱中牢子,在此巡查!”
“太仆卿大人到,你出去!”
“是!”小牢子一缩头,急慌慌跑了出去。
门外,走进来一位身着紫色官服的年轻官员,踱着方步,走到栅栏前,四个士卒护持在他的身后。
白孝德眼见一块干馒头也没得吃,心中恼怒,斜了一眼那当官的,闭上眼睛,只当没看见。
士卒喝道:“太仆卿张通幽大人在此,岂敢无礼!”
太仆卿乃朝廷四品高官,阳泉是个小地方,又是地势偏僻,除了八品县令,百姓没见过比这更大的官!如今,总算是来了个朝廷大员,白孝德如果还是在县里当都头,见到这等大官,一定是毕恭毕敬小心伺候。可他现在已经成了死囚,明日就要砍头,正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哪里还在乎什么朝廷大员,听那士卒呵斥,却是懒洋洋说道:“老子披枷带锁,行个屁的礼!”
士卒正要呵斥,张通幽摆了摆手,说道:“把酒席抬上来!”
士卒们抬进来一桌酒席,虽然不算精致,却是鸡鸭鱼肉齐全,还有一坛老酒,白孝德饿了大半天,闻到香味,顿时口水滴答。
“杀头饭?”白孝德喝道。
“白先生先请用饭!”张通幽面无表情。
两个士卒打开了白孝德脖子上的枷版,仍然没解开手铐,如此一来,白孝德双手可以吃饭,却也不能发力。
“既如此,老子就不客气了!”白孝德冷笑一声,一顿狼吞虎咽,不一时,风扫残云,一桌饭菜连同一坛老酒,吃了个干干净净。
士卒又给白孝德戴上枷版,收拾残局,退出了牢房。
牢房里,只剩下张通幽与白孝德两人。
张通幽这才说道:“白先生饭量惊人,果然是条好汉!”
白孝德冷冷说道:“少废话!要白某做什么,说!不过,白某把话说在前头,我白某不是一顿饭就能打发的!”
白孝德智商也不低,知道这位太仆卿大人深夜送来酒席,一定有求于他。
“白先生快人快语!本官就直说了!”张通幽说道:“有一件事,请白先生出手相助,事成之后,本官不仅免除白先生的死罪,还可提拔白先生为娘子关都尉!”
娘子关都尉,相当于娘子关的城防司令,是正八品的武官。白孝德原本是阳泉的都头,都头不是官,只是个小吏,白孝德这是一步登天。
“说说看!”
“本官知道,白先生武功高强,穿堂过户,如履平地!本官想请白先生出手,杀掉两个人!”
“哪两个?”
“金瑶公主仇阿卿,内侍钱恩铭!”
白孝德冷笑:“公主和内侍都在长安皇宫里,可惜白某鞭长莫及!”
“他们近在咫尺,就在阳泉城南关帝庙!”
“当真?”
“你觉得本官有必要骗你吗?”
白孝德斜眼盯着张通幽,说道:“刺杀公主,那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张大人为何要这么做?”
张通幽沉下脸来:“我查过白先生的底细,白先生原先也是在江湖中行走,应该知道,凡事知道多了,并无好处!”
张通幽要杀仇阿卿,原因很简单,就是以防仇阿卿泄露了颜杲卿之事!
张通幽比王承业精明,他深知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事实上,张通幽打心眼里看不起王承业!王承业这个太原尹的官位,并不是靠真才实学来的,而是靠着巴结杨国忠换来的!杨国忠要想坐稳宰相的位置,需要有手握兵权的外官在地方上遥相呼应,而太原是大唐的龙兴之地,太原尹的职位,与河南尹一样,极为重要,于是,杨国忠选中了善于阿谀奉承的王承业!
如果是太平时节,像王承业这种只会溜须拍马的家伙,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他绝不会对杨国忠有二心。
但是,到了乱世,这样的人就不保险了!
王承业在河东的所作所为,可以用“荒唐”二字来描述!
别的不说,在此天下大乱的时刻,各地大小官员都处在十字路口上,面临着生死抉择,在此关键时刻,这个王承业他竟然色迷心窍,打起了朝廷公主的主意!这无异于是玩火**!
然而,张通幽却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与王承业捆绑在一起。
没有王承业,他坐不上太仆卿!
张通幽只是因为窃取了颜杲卿的功劳,一夜飞黄腾达,他在朝中毫无根基,除了依靠王承业,他别无选择!
张通幽很无奈,很极为恐惧!
颜杲卿的事一旦泄露,王承业倒是身在河东,手中有兵有将,即便事情败露,他还有退路。而张通幽身在中枢,却是避无可避!
他不仅当不成太仆卿,连性命都保不住!
如今,知道常山真相的人,颜家父子和步云飞已经身死,颜泉盈虽然到了长安,不过,杨国忠已经安排下杀手,她也活不了几天。如今,只剩下金瑶公主仇阿卿和内侍钱恩铭。
这两个人只要活着,张通幽寝食不安!
然而,王承业这个目光短浅的老色鬼,不仅不肯当机立断,反倒把仇阿卿当个活宝,藏在关帝庙里,派重兵守卫。
张通幽不敢与王承业翻脸,只得佯装不知。
正好,王承业让他前往河东各地催征兵员,张通幽就一口应承下来,他第一站就来到了阳泉。
催征兵员为假,设法杀掉仇阿卿是真!当然,要杀仇阿卿,张通幽自己不能动手,否则,王承业饶不了他。所以,他身边劫波这一伙密宗僧兵不能用。
最好的办法事借刀杀人!
阳泉县令黄日春是王承业的心腹,王承业敢于把金瑶公主藏在阳泉,就是因为有黄日春。张通幽当然不能借黄日春的刀。
恰好,阳泉都头白孝德杀了黄日春的小舅子,呆在死牢里,张通幽一眼就看中了白孝德。
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白孝德出手,是最好的选择!他武功高强,前往关帝庙行刺,可谓是十拿九稳。更妙的是,这个白孝德与张通幽毫无关联,与金瑶公主更是素不相识,任谁也想不到,金瑶公主之死会与张通幽有关。
张通幽笑道:“刺杀真公主,当然是谋反之罪!可金瑶公主是个假公主而已!白先生出手,不仅无罪,而且,可免现在的死罪,何乐而不为呢!”
白孝德沉吟片刻,说道:“要白某出手,也可以!”
“好!白先生爽快!”
“不过,白某有一个条件!”
“请说!本官一定满足!”
“什么狗屁娘子关都尉,那不过是去给王承业做看门狗,白某不干!”白孝德说道:“老子要一个人的命!”
第013章 血溅关庙
“谁?”张通幽问道。
“阳泉县令黄日春!”
“黄日春与白先生的过节,本官也略知一二,不过,他是朝廷命官,恐怕……”张通幽头有些大,黄日春是王承业的心腹,要杀黄日春,这件事就闹大了!
“张大人请回!”白孝德闭上了眼睛。
“白先生若不答应此事,只怕明日一早,就是白先生的死期!”
白孝德懒洋洋地靠在墙角里,对于张通幽的话充耳不闻。
“也罢!”张通幽冷冷说道:“只要白先生杀掉金瑶公主,本官即刻除掉黄日春!”
“你再给我准备三千两银子,老子杀了人,即刻远走高飞!”
“成交!”
……
三更天,关帝庙。
作为西道三关之一,阳泉关是长城的一个支脉,称为外长城,原本是个兵营,自古以来,凡是有兵营的地方,必有供奉武神的关帝庙,阳泉也不例外,城南关帝庙是阳泉最大的庙宇。
自大唐立国始,关帝庙香火旺盛,直到现在,阳泉已经发展成了太行山中的一座中等县城,它已经不仅仅是一座兵营,甚至,因为承平日久,兵营的成分变得可有可无,然而,关帝仍然是阳泉的最高神圣。不管是军户还是普通百姓,都把那位被神话的三国名将,视为自己的保护神。不管是居家度日还是出门远行,都要前往关帝庙上一株香,求得内心的平安。
而军户们更是把关帝视为自己的性命所托。这些日子,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太平日子的阳泉军户们,突然接到了应征从军的命令,前往娘子关抵抗安禄山叛军,这一去,生死难料,吉凶未卜。家家户户偕老带幼,前往关帝庙上香祈福,希望关帝老爷保佑自己的亲人平安归来。
然而,关帝庙的大门紧闭!
顶盔贯甲刀枪明亮的士卒守卫在庙前,禁止任何人靠近关帝庙!
整整一天,无数军户围挤在庙门前,恳求把守庙门的兵丁,让他们进去,只要在关帝的神位前磕一个头就行。
朝廷打仗,军户应征,生死在天,军户们并不抱怨,这是他们的命!他们唯一的要求,只是能够向他们心目中的神圣,倾诉一下心中的恐惧,抚慰一下家人的悲苦。
然而,这一基本的请求,却被无情地拒绝!
绝望的情绪在百姓中蔓延!
随着出征时刻的临近,这种绝望转化成了愤怒!
日暮时分,簇拥在关帝庙前的军户们开始冲击庙门,黄日春下令,靠近庙门者格杀勿论,结果,十几个个军户被杀,庙门前的人群被驱散。
军户被杀死在他们的守护神前,这是一百年多来,阳泉闻所未闻的惨案!百姓心目中的神圣,轰然倒塌!
黄日春做了一件蠢事,他一手推到了维护阳泉稳定的基石!
千百年来,维持中国百姓循规蹈矩的,不是法律,而是心中的信仰!
一旦信仰倒塌,百姓便是无所畏惧——神灵不能保佑他们,那么,就只有自己保佑自己!或者,重新寻找一个保护神!
绝望和恐惧一旦到了极点,百姓就要爆发!
阳泉已经到了爆发的极限,只需要一点点火星!
然而,黄日春对此却是毫无觉察。
关帝庙厢房里,仇阿卿双手紧紧抱着她那把二尺长的云纹针钳,坐在床头,心头突突乱跳。
黄昏时,庙外的骚乱声、哭喊声传到了厢房,仇阿卿却并不害怕。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外面的骚乱与她毫无关系,她怕的不是乱民,而是王承业!
仇阿卿性情火爆,反过来说,也叫刚烈!
一个刚烈女子,绝不允许自己**于一个老色鬼!何况,她现在的身份是金瑶公主!即便她不是公主,嫁给一个普通人家,也要做大房!堂堂公主,更不能给别人做小妾!
王承业已经来过三次了,每一次都是晚上来的。
所以,每逢夜色降临,仇阿卿就把自己武装起来,严阵以待,当然,铠甲是没有的,针钳是她唯一的武器。
门外,传来钱恩铭的声音:“公主请用膳!”
听见钱恩铭的声音吗,仇阿卿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
自从离开了常山,钱恩铭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从心底里感激这位老实巴交的老太监,尽管,性情暴戾的仇阿卿从不知道如何表达感激。
“送进来吧!”仇阿卿的声音还是那么冷冰冰的。
钱恩铭端着食盒,弓着身子,走了进来,在桌上摆开饭菜。
“王承业来了没有?”仇阿卿喝道。
“今天晚上他应该不会来了。”钱恩铭边忙活边说:“公主,奴才承蒙公主大恩,若是没有公主相救,奴才现在已经是首身异处了!”
护送金瑶公主的一行人,一共有三十多人,王承业已经痛下杀手,将这三十多人悄悄处斩。只剩下钱恩铭一人,他这是托了仇阿卿的福!仇阿卿告诉王承业,若是钱恩铭有个三长两短,她就用针钳刺进自己的喉咙!
王承业果然不敢为难钱恩铭,这个老色鬼,毫无担当也毫无作为,在仇阿卿面前,他成了个百无一用的浪荡子!
“哪那么多废话!”仇阿卿坐到桌前,把针钳放在桌面上,拿起筷子,边吃边问:“黄昏时,外面闹什么?”
“秉公主,军户们要进来上香,黄县令命兵丁们把守庙门,凡是靠近者,一概格杀,结果,死了十几个人……”
“啪”的一声,仇阿卿一把把筷子拍在桌面上:“黄日春这个贪官酷吏,本公主回到长安,一定把他残害百姓的事告诉皇上,要皇上把他碎尸万段!”
“公主心系苍生,乃百姓之福!还请公主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钱恩铭心中感叹,仇阿卿这话,虽然只是说说而已,她现在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一个黄日春,不过,这女子却有些侠义心肠。钱恩铭见多了大唐的真公主,那些身居高宅大院的金枝玉叶,哪里会想到百姓的死活!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仇阿卿扔掉了筷子,咬牙说道:“钱恩铭,等回到长安,本公主见到皇上,一定要皇上杀掉两个人,还要灭他们的九族!”
“哪两个?”
“第一个就是王承业那老色鬼!他竟敢截留本公主,他就是谋反!”
“那是当然!”钱恩铭心头苦笑。这仇阿卿也是任性,就是回了长安,她也不见得能见到皇上,就是见到皇上,皇上也不会因为她而杀了大唐的太原尹!仇阿卿不过是个假公主,皇上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何况,她根本就回不了长安。她的生死全在王承业手心里握着。
“第二个就是步云飞!”仇阿卿怒道:“要不是这个王八蛋,本公主哪里落到这般田地!”
当初,要不是步云飞回绝了亲事,仇阿卿哪里会当上这么个要命的公主!只是,这话仇阿卿说不出口,只得咬牙切齿,把各步云飞恨得牙痒。
钱恩铭叹道:“公主,奴才听说,步云飞已经死了。”
“死了?”仇阿卿脸色大变。
“他被蔡希德围困在苍岩山上,走投无路,全军覆没!银瑶公主和他在一起,也一同遇难了!”
“什么!”仇阿卿涨红了脸:“秦小小那贱人和步云飞一起死了!”
“正是!”
“她有什么资格和步云飞那王八蛋死在一起!”仇阿卿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钱恩铭心中叹息,这个仇阿卿嘴上对步云飞咬牙切齿,口口声声要灭步云飞的九族,可心底里其实是爱着步云飞!她这是吃了秦小小的醋!
当此乱世,能和自己心爱的人死在一起,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仇阿卿现在的处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相比之下,秦小小却是幸运得多。
忽听房门吱扭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身材园胖的丑汉,闯了进来。
“什么人!敢闯公主寝所!”钱恩铭慌忙护住仇阿卿。
那丑汉一身黑衣,手握一柄大刀,冲着钱恩铭一声冷笑:“你是钱恩铭?”
“不错!你是何人?”
“老子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也让你死个明白!老子名叫白孝德,太仆卿张通幽要取你和金瑶公主的性命!你们死后,自去到阎王爷那里去告他!白某得罪了!”
白孝德举起钢刀,对着钱恩铭的脖子就砍。
只听“当啷”一声,白孝德的钢刀被一个硬物一磕,偏向了一边。
只见仇阿卿手握针钳,指着白孝德尖声喝道:“丑贼,竟敢对本公主无礼!你不怕皇上灭你九族吗?”
白孝德冷笑:“老子的老娘已经死了,哪来的九族!公主,今天只能算你倒霉!”
钱恩铭扑向白孝德,拦腰抱住白孝德,叫道:“公主快跑!他是来杀人灭口的!”
钱恩铭听见张通幽的名字,就知道大事不好!
步云飞已经死了,钱恩铭和仇阿卿是仅存的知道常山真相的人!张通幽绝不允许他们活着!
仇阿卿不仅不跑,反而举起针钳,对着白孝德的脑门狠狠砸了过去。
第014章 高枕无忧
白孝德被钱恩铭抱住,腾挪不开,只得举刀招架,却听当啷一声脆响,仇阿卿被震得两臂发麻,针钳脱手而出,飞到了房梁上,而白孝德手中的钢刀,却断成了两截。
那针钳是步云飞锻制的护蜜铁。护蜜铁的硬度原本就高于普通的铁器,当初,步云飞误了工期,生怕仇阿卿不依不饶,锻制的时候十分用心,火候用得足,所以,这把针钳的硬度韧性,比一般的护蜜铁又要高出数倍。白孝德的钢刀只是一般的唐铁,遇上这上等护蜜铁的针钳,哪里经得起,立马断成了两截。
白孝德吃了一惊,不知道仇阿卿手中是什么宝物,见手中钢刀已断,心头焦躁,急忙用刀柄砸向钱恩铭的后脑,钱恩铭哼了一声,瘫软在地,双臂却是抱在白孝德的腰上,并不松手。
门外脚步杂乱,有人高叫:“有刺客!”
白孝德心头慌乱,手持断刀,拖着钱恩铭,扑向仇阿卿,仇阿卿吓得一声尖叫,却是手脚发软,动弹不得,只听扑哧一声,半截刀刃刺进了仇阿卿的胸腹,仇阿卿仰面倒地,鲜血四溅。
白孝德眼见仇阿卿中刀,已然不活,这才一脚踢开钱恩铭。门外火光四起,喊声一片,白孝德不及多想,冲到后窗,一头撞了出去。
窗外却是一堵高墙,是关帝庙的后墙,足有三丈高。那白孝德却也了得,使出轻功,顺着墙体腾挪而上,一跃而过,轻轻落在了地面上。只见前面是一片林地,林子里黑漆漆的。
身后的高墙内,传出兵刃的碰撞声,有人高呼:“抓刺客!”
“抓个鸟!”白孝德一声冷笑,举步向林子奔去。
刚刚奔出数步,迎面风声突起,数支飞箭射了过来,白孝德心头一惊,一个闪身,贴在身边一颗大树上,三支箭擦着前胸飞过。白孝德惊出一声冷汗,厉声喝道:“什么人!敢暗算你白爷爷!”
话音未落,就觉身后一阵发凉,一柄长剑从树干后面钻了出来,刺中了他的后背。
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白先生,对不起了,刺杀公主乃是谋逆大罪,必死!”
“张通幽……”白孝德瘫软下去。
……
县衙里,县令黄日春在大堂上走来走去,焦躁不安。
夫人牛氏坐在明镜高悬匾额下的太师椅上嚎叫:“我可怜的兄弟啊……你死的冤啊……白孝德这个王八蛋,老娘要剥你的皮……”
“不要嚎了!”黄日春吼道。
“黄日春你个王八蛋,你要不把白孝德给老娘抓回来,老娘连你的皮一块扒!”
白天,白孝德当街打死了牛侃,夫人牛氏就扯着黄日春嚎哭不已。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却也是天经地义。按律,县里无权直接处斩罪犯。即便是证据确凿,也要有个过堂判状,从县里报到州里,州里复核无误,核准斩首,这一来一往,少说也要半年。这也是唐律的严谨之处,以免误杀无辜。
只是,那牛氏哭闹不已,非要逼着黄日春对白孝德斩立决。
这要是放在太平时节,借他黄日春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私自处决白孝德。
现在情形不同了,安禄山攻破了洛阳,兵锋直指潼关,河东已经与朝廷断了音讯。各地官府只能是各自为政,何况,黄日春还是太原尹王承业的心腹铁杆,随便杀个罪犯,却也不算什么大事。况且,白孝德也不算是冤枉。
然而,三更天的时候,那白孝德竟然越狱而逃。
黄日春心头恼恨,早知如此,就该把白孝德立即斩首,哪里要等到明天。
一事不顺,事事不顺。
白孝德跑了,太仆卿张通幽却来了。
张通幽是来催征兵员的。
按照军册所载,阳泉关应向娘子关送交500名壮丁。可张通幽却是狮子大张口,要求阳泉至少要征召两千壮丁!
原本,就是那军册上有名有姓的五百壮丁,征召起来都难。阳泉军户已经成了一本烂账,白孝德的事,就是因为账册不清而造成的,原以为,拿白孝德开刀,杀一儆百,那些军户们便会老老实实从军。可白孝德带枷游街,居然当场打死了押司牛侃,还让给逃了。如此一来,原本战战兢兢的军户们,又来了胆气,不少人开始抗征,甚至举家逃出了阳泉。
连基本的五百壮丁都征不齐,如何能征招两千壮丁!
可张通幽却是不依不饶,坐镇阳泉,限黄日春三天之内,将壮丁凑足,送到娘子关。
家里有一只母老虎吵闹,家外有太仆卿大人逼迫,黄日春里外不是人。
正在焦躁,一个衙役匆匆跑上大堂:“大人,太仆卿大人来了。”
黄日春顿时头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说道:“有请。”
还没等衙役退出去,张通幽已经走上了大堂。
牛氏还坐在公案上干嚎,忽见张通幽,嚎哭声戛然而止,急忙退入后堂。着牛氏虽然撒泼,却也有些眼色,知道张通幽不好惹。
黄日春拱手说道:“不知张大人深夜到此,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张通幽脸色铁青:“黄大人,本官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
黄日春俯首说道:“不敢,请大人明言。”
“白孝德死了!”
“当真!”黄日春一惊:“张大人如何得知?”
“白孝德从大牢中越狱,竟然去关帝庙刺杀金瑶公主,本官正好在关帝庙巡夜,与他狭路相逢,白孝德畏罪拘捕,被本官当场擒杀。白孝德已死,黄大人可以向尊夫人交代了!”
刺杀公主非同小可,虽然仇阿卿只是一个假公主,但她毕竟是皇帝钦点的,公主的生死,事关皇家的脸面与尊严。若是风声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岂肯善罢甘休。所以,张通幽在和白孝德谈条件的时候,根本就没打算放过白孝德。白孝德进了关帝庙,张通幽就带人在院墙外设伏,白孝德跳出院墙,正好落到张通幽的伏击圈里。
张通幽杀了白孝德,金瑶公主被刺一案,死无对证!
黄日春不知内情,听说白孝德已死,总算给了夫人一个交代,长出一口气,长揖说道:“多谢张大人出手相助!黄某感激不尽!”
“不过,还有一个坏消息。”张通幽说道:“金瑶公主和内侍钱恩铭,已然遭了白孝德的毒手!”
“什么!”黄日春几乎要晕死过去。
金瑶公主死了,王承业饶不了他!
那是要掉脑袋的!
黄日春呆了半晌,突然说道:“张大人,此事蹊跷!”
“如何蹊跷?”
“白孝德与金瑶公主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去刺杀她!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公主住在关帝庙!”黄日春盯着张通幽说道:“张大人,恕下官直言,那白孝德被下官锁在大狱中,带着八十斤的重枷,如何能轻而易举越狱而走?”
“这要问黄大人自己了。”
“可下官听说,白孝德越狱前半个时辰,张大人去过大牢!”黄日春盯着张通幽,冷笑不已。
要是在平日,黄日春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太仆卿张通幽面前如此放肆,今天晚上,他被逼到了绝路上,顾不得许多了。两千壮丁凑不齐,又死了金瑶公主,王承业非杀了他不可!
“黄大人是说,本官放走了白孝德?”
“不仅如此,白孝德刺杀金瑶公主,应该也是张大人授意!”黄日春说道:“张大人,下官如此推测,也是迫不得已,还请张大人见谅!不过下官虽然并不知道张大人与金瑶公主有何过节,但下官也明白,张大人也是忠心报国,必有难言之隐!”
黄日春这是告诉张通幽,他非常清楚,刺杀金瑶公主,一定是张通幽幕后操纵。如今他被逼上了绝路,只好把事情点破。如果张通幽肯放他一马,他也可以守口如瓶。
张通幽大笑:“黄大人是明白人!本官知道,黄大人忠于职守,尽心尽责。这些天来,所办差事并无差池。阳泉县应招壮丁五百人,考虑到阳泉民力不足,本官特准,阳泉征召三百壮丁即可。”
“多谢大人体谅!”兵额从两千降到了三百,黄日春大大松了一口气。
“此外,本官也查明,黄大人奉命保护金瑶公主,十分尽心,特派出阳泉最为得力的都头白孝德守卫关帝庙。不曾想,那白孝德见金瑶公主貌美,一时间色胆包天,欲对公主不轨,公主刚烈,誓死不从,白孝德恼羞成怒,杀害了公主。内侍钱恩铭,为救公主,同时遭了毒手!黄大人,你觉得这个真相如何?”
“事实确实如此!下官与张大人一同查明真相!”黄日春拱手说道:“这件事,还需张大人在王承业大人面前,替下官辩白。”
“那是当然。”张通幽淡淡一笑:“黄大人果然聪明睿智!”
“张大人更是棋高一着!”
张通幽早就料到,借白孝德之手除掉仇阿卿,这件事瞒不过阳泉县令黄日春。即便他今天晚上反应不过来,过不了几天,就会想到张通幽。试想,阳泉县一个小小的都头,岂能无缘无故地去刺杀公主!
所以,张通幽干脆找上门来,与黄日春做一番交易。
只要金瑶公主和钱恩铭死了,这世上便再也无人知道常山真相,张通幽可以高枕无忧了。
黄日春再也不用为壮丁之事发愁,张通幽也去掉了心腹大患。
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忽听县衙外,喊声震天。
一个衙役跑上了大堂,上气不接下气:“大人,大大大事不好了!”
第015章 快意恩仇
“慌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黄日春喝道。除掉了白孝德,又减免了壮丁数额,黄日春想不出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军户们反了!”
张通幽一声冷笑,喝道:“胆敢造反!把领头的抓起来,就地斩首,胁从者一概关入刺笼,直接送到娘子关!让他们知道,学安禄山造反是个什么下场!”
衙役喘着粗气叫道:“大人,来不及了,军户已经包围了县衙,眼看就要冲进来了。”
黄日春吓得一个哆嗦:“谁领的头!”
“是个外乡人,名叫步云飞!”
“谁是步云飞?”黄日春问道。
张通幽听见步云飞的名字,脸色大变,做声不得。
就听堂外喊杀声起,衙役也不顾张通幽和黄日春,拔腿就跑,刚跑出门口,就听一声惨叫,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见那衙役血淋淋的人头径直飞了进来,摔在了黄日春的面前,滴溜溜乱转。
一群衣衫褴褛的军户冲上了大堂,为首两条壮汉,一个紫髯碧眼,身材高大,手持金刚杵,正是西域胡人拔野古!另一个园胖粗壮,浑身血迹斑斑,手持一丈长的陌刀,直扑黄日春,不是别人,正是张通幽声称已经死了的白孝德!
黄日春吓得一声惊呼,待要逃跑,脚下发软,却是动弹不得,只得站在原地发抖。
白孝德一手举起陌刀,一手指着黄日春的鼻子破口大骂:“姓黄的,老子不是军户,你和你小舅子合谋,把老子整成了军户!这也罢了,我老娘何罪之有,却也遭了你们的毒手!”
“白先生,误会……”
“误会你个鸟!”白孝德大喝一声,手中陌刀迎面劈向黄日春,黄日春完全吓傻了,却不知躲避,只见血光喷射,陌刀从黄日春头顶落下,直透胸腹,落下地面,黄日春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就被开膛破肚,劈成了两半,两半身躯劈裂开来,五脏六腑四分五裂,流了一地。
张通幽站在黄日春的身边,就如同是下了一场血雨,鲜血带着内脏,扑簌簌落了张通幽一身。
“狗官,老子叫你过和拆桥!”白孝德手中的陌刀划过黄日春的失尸身,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劈向张通幽。
陌刀乃是重兵器之王,普通陌刀重二十五斤,已经达到了常备兵器的极限。大唐军队中的陌刀手,都是专门征召的体格健壮者,普通士卒不要说是舞动陌刀,就是扛着陌刀行军,都是一件苦差事。
而白孝德的陌刀,却是重达五十斤,能够举起这样重量的人,已经是极为难得了,而能把如此重的陌刀,舞动自如的人,更是聊聊无几。
白孝德的勇力,由此可见一斑!
黄日春面对白孝德的陌刀,没有逃跑,不仅是因为害怕,更是因为,他知道,根本就逃不出陌刀的杀伤圈子!陌刀是骑兵的克星,一支五十人的陌刀队,只要行动得当,可以击垮百名骑兵方队的冲击。何况,黄日春只是一个不懂武功的文人。
张通幽也知道陌刀的厉害,自知难逃,只得闭目等死!
却听耳边当啷一声巨响,震得张通幽头皮发麻,浑身颤抖,睁眼一看,陌刀在半空中被金刚杵隔开。
拔野古手持金刚杵,拦在了白孝德面前,喝道:“姓白的,这个人不能杀!”
白孝德瞪着血红的双眼,怒道:“这狗官利用老子刺杀公主,又在老子的背后下黑手!这等狗官,老子为什么不能杀他!”
“大哥有令!这县衙里,白先生想杀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杀他!”
“老子非要杀呢!”白孝德喝道。
拔野古一声冷笑:“那就要看看,是你的陌刀厉害,还是我的金刚杵厉害!”
白孝德掂了掂手里的陌刀,悻悻说道:“还是拔野兄的金刚杵厉害!”
“多谢!”拔野古说道:“把张通幽绑了,去见大哥!”
白孝德放下陌刀,三下五除二,把张通幽捆成个粽子。既然不能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白孝德下手极为凶狠,胳膊腿一顿扭打,竟然扯断了张通幽一只胳膊。把个张通幽痛得哀嚎不已。
……
关帝庙,灯火通明,人声吵杂。
厢房里,仇阿卿躺在卧榻上,双目紧闭,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极为苍白。
钱恩铭头上裹着白布,白布上透着血迹,站在卧榻边,望着昏迷不醒的仇阿卿,摇头叹息。
一个郎中跪伏在卧榻边,正在给仇阿卿把脉。
刚才,白孝德行刺公主,房门外突然喊杀声起,白孝德一时慌乱,,又被钱恩铭死死抱住,行动不便,手中的钢刀又被针钳磕断,只能用断刀砍中了仇阿卿的后背,伤口并不深,虽然如此,仇阿卿一个弱女子,却也是受伤不轻,虽然没有立马毙命,却也是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看这情形,只怕是熬不过一时半刻。
钱恩铭的脑袋被刀背砸了个口子,流了不少血,却是捡了一条命。
良久,郎中抬起了头。
“怎么样?”钱恩铭急急问道。
郎中摇头不语。
“公主怎么了!说!”
“公主背上伤口不深,并未伤及内脏,原本并不致命,可公主却是脉象虚弱,时断时续,只怕熬不过多长时间……”
“并无内伤,如何又熬不过多久!”
“小的也说不清楚,大概是气血郁结,急火攻心……”
钱恩铭一把揪住郎中的衣领:“若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你就不要回去了!”
钱恩铭为人一向和气,今天如此失态,完全是急了!
若不是仇阿卿,他早被王承业杀了!而今天,若不是仇阿卿用针钳替他挡了一下,他现在已经被白孝德砍成了两截。仇阿卿再一次救了他一命!而仇阿卿却因为要救他,没能迅速脱身,被白孝德砍中。
他被仇阿卿救了两次命,而第二次,是仇阿卿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郎中吓得浑身颤抖:“大大大、大人,公主病症凶险,小的已经尽力……”
门吱扭一声开了,步云飞快步走了进来。
步云飞穿着细麟甲,衣甲破败,浑身血迹斑斑,手按宝剑,脸上透着杀气,却显得更加英武。
房若虚跟在步云飞身后,也是一身戎装。
十天前,步云飞一行三百多人,从苍岩山西崖脱险,却正好绕过了井陉关。虽然躲过了蔡希德的追杀,却被夹在了娘子关与井陉关之间。
众人在山坳里躲了一夜,天亮后,派人前往娘子关下探查,这才知道,王承业亲自坐镇娘子关,太原军主力正在娘子关集结。
一行人不敢靠近娘子关,却又不能后退。幸好,那兴善寺的行脚僧却是本地人,虽然不熟山中路径,却有个远房表亲是山中猎户,就住在西井沟。行脚僧带着步云飞,找到了那表亲,那表亲却也是个实诚人,听说步云飞一行是常山落难的军民,也没多问,便带着众人,从北侧山崖间的一条间道,绕过了娘子关。
步云飞给了行脚僧和那表亲二百两银子,二人作别,自回西井沟。
众人这才一路向西而行。
娘子关以西,本来是有官道。这些日子,为抵御安禄山叛军西进,太原军不断向娘子关集结,以加强娘子关、井陉关一线的防御。官道上,车水马龙,军马络绎不绝。步云飞一行三百人不敢走官道,只能在沿着官道两侧的山川河流中寻找路径,盘桓而行。
结果,行军速度极其缓慢,有的时候,为了躲避太原军,还不得不向东迂回。如此一来,从娘子关到阳泉关,直线距离只有短短五十里地,步云飞一行却是走出一百八十里地,整整走了四天。而且,还得忍饥挨饿。太行山一带原本就贫瘠,如今井陉关战事已起,娘子关井陉关一线都成了前线,百姓四处逃难,要找点吃的,十分困难,好不容易遇到村子,村里人要么早就逃走一空,遇上强悍的村寨,以为他们是响马,村中壮丁持械据守,不准他们进村。
原本,步云飞手下三百人都是一等一的精兵,攻破一个村子并不在话下,可是,一则,这些村子原本就很穷,没啥油水,二则,步云飞不忍向无辜百姓下手,三则,又怕事情惹大了,引起王承业的警觉,遇到持械据守的村子,就只能绕村而过。
好不容易走到了阳泉关前,却再也寸步难行。
对于这一行人而言,最大的威胁不是太原军,而是饥饿!
原本,阳泉关是三关中最为富庶的地方,如果是太平时节,可以在这里好好饱餐一顿。可现在的阳泉关,是娘子关的重要战术支撑,与娘子关一样,处于戒备状态,只准出关,不准进关。城门口戒备森严,吊桥高悬。
连续四天的跋涉,大家早已是疲惫饥饿到了极点,不少兵卒已经饿得迈不动脚步。
后退是不可能的,要想绕过阳泉关也可以,但要向北跋涉八十里,再进入大山之中,大家都已经没了那个体力。
现在,只剩下一条路——强攻阳泉关。
第016章 载舟覆舟
攻城略地,和谋反差不多了!所以,步云飞决定攻城的时候,大家都很是犹豫,尤其是晁用之,他虽然已经沦为一介白丁,可毕竟还是日本国派往大唐朝廷的遣唐使,如果成了叛贼,军功是再也得不到了,这辈子再也别想回日本。
然而,除了攻城,别无他法。
被阻挡在阳泉关下,要么饿死,要么被太原军剿灭!
最后,大家还是认清了形式。只要活着,凡事就有机会,要是死了,那什么都没了。
阳泉关异常险峻,卡在咽喉要道上,一关遏两山。阳泉关的城墙规模虽然没有娘子关那么宏大,但高度和坚固丝毫不亚于娘子关。当年,阳泉建关的时候,曾经号称三千守军能阻挡十万雄兵,这话虽有些夸张,但也不全是虚词。
步云飞率三百饿卒,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可是,步云飞在关前观察了一天,也没发现丝毫破绽。
正在进退两难,机会从天而降。
今天白天,步云飞和拔野古,伏在关前大路旁的山丘上,观察关上动静,忽见东边尘土飞扬,一队人马沿着大道疾驰而来。
这些天,因为阳泉关关闭,只出不进,关前大道上几乎见不到百姓,只是偶尔有成队的兵马匆匆路过。
步云飞发现,这一队兵马中央,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虽然已经改头换面,穿着紫色官服,可还是没能逃过步云飞的眼睛——张通幽!
见到身着紫色官服的张通幽,步云飞知道,这小子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他已经用颜杲卿的名誉,为自己换取了官位,而且,这个官位还不低!
随从兵马簇拥着张通幽,疾驰到阳泉关下,有随从亮出官刺,关上守军立马开关放行。
张通幽突然出现在阳泉,这让步云飞很是吃惊,他怀疑张通幽发现了他的踪迹!
这完全有可能,从苍岩山到阳泉,步云飞一行三百多人,虽然行事极为小心,可也不能做到丝毫不露风声。
张通幽为人心狠手黑,却也极为精明果决,有他在,步云飞要想夺取阳泉,难度更大了。
然而,夺取阳泉关也变得更为紧迫!
不管张通幽前来阳泉的目的是什么,他的出现,对步云飞都是极大的威胁!
即便他对步云飞一行毫不知情,但以他的警觉,很快就会嗅到风声,一旦他召集太原大军前来,步云飞这三百人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趁张通幽立足未稳,迅速夺取阳泉。
否则,时日迁延,步云飞的处境将极为险恶。
然而,面对铜墙铁壁一般的阳泉关,步云飞却是一筹莫展。
如果他手下有一千士卒,要攻破阳泉,却也不是难事!
可是,他手下只有三百饿卒!
眼见太阳落山,夜色降临,关上举火,忽见关上人声吵杂,一片大乱。
紧接着,关门开了,吊桥也放了下来,一大群百姓从城门洞里跑了出来。
那些百姓拖老带幼,神情惊慌,脚步匆忙,挤出城门洞,四处奔逃,刚逃过护城河,后面冲出一队骑兵,举起亮晃晃的刀枪,追向那些百姓,近者刀劈,远者枪挑,阳泉关前,顿时成了屠宰场,血光四溅,哭喊声一片。
原来,黄日春为了完成了两千名壮丁的任务,在城里到处抓捕壮丁。原本,军册上的军户就有很大水分,在册军户中,相当一部分是编造的假名字,那些莫名其妙上了军册的人户,本来心中就不满,现在,征召对象又扩展到了普通百姓,城中人心惶惶。就连真正应征的军户,因为不能去向关帝爷进香,也是愤恨不已。到了傍晚,愤怒的和恐慌的气氛弥漫全城,先是在册军户逃亡,接着,城中普通百姓也跟着逃亡。最后,演变成了全城大逃亡。守关的军卒无法禁止,百姓强行开关,冲出了关门。
黄日春听说百姓逃亡,命手下兵卒堵截,而阳泉本地驻军,都是本地人,根本不愿意向百姓下手,只是做做样子,更有甚者,脱掉号服,扔掉武器,混在百姓中间一起出逃。
黄日春眼见无法控制局势,便向张通幽求助。张通幽随即派出了太原军阻截百姓。
跟随张通幽而来的太原军大部分都是些兵痞,而且,与当地百姓无亲无故,下手极为凶狠,冲出关门,见人就杀。不一时,关前已然是血流成河。
步云飞并不知道阳泉关上发生了什么,但见关门大开,机会来了,立即下令攻城。
三百兵卒,至少有一半人已经饿得失去了战斗力,剩下一百五十人,在拔野古、晁用之、李摩柯、曹孟麟的率领下,向城外追杀百姓的太原军杀了过去。
这些兵卒,要么是晁用之手下的骁卫军,要么是颜杲卿的常山健卒,都受过严格训练、经历过战阵的精兵!更有李摩柯手下的同罗壮士,那都是在辽东苦寒之地拼杀过来的,勇力和耐力都是一流。相反,那些太原军都是王承业的护卫亲兵,平日里跟着王承业吃香的喝辣的,只会欺负百姓,根本就没打过仗,连平时的训练都是走过场,哪里见过真刀真.枪的冲杀,又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根本就不是对手。刚一接战,就有十几个太原兵被砍翻在地,剩下的还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地看着这一群斜刺里杀出来的人马,不知所措。
反倒是那些从阳泉关逃出来的百姓,见突然来了帮手,一下子来了精神,操起身边能够抓到任何东西,木棍、石头,与太原兵扭打起来。
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好统治的百姓!中国的百姓认命,认皇帝!在他们心目中,皇帝天生就是他们的神明,官府天生就是他们的父母!不论官府与皇帝如何无耻,如何暴戾,如何盘剥豪取,百姓却是逆来顺受,即使是他们的愤怒与忍耐力到了极限,他们选择的方式,也只是逃跑!
没有敢于站出来与官府对抗,更没有人敢于与官军厮杀!
但这并不是说,中国的百姓不会反抗!
他们只是缺乏一个领头的!
但是,一旦有人挑头,这些绵羊一般的百姓,就会停止奔逃的步伐,变成更为凶狠的豺狼虎豹!
中国的百姓一旦反抗,会成为世界上最为坚决,最为义无反顾的饿狼!
就像现在,阳泉关的百姓,因为愤怒与绝望而奔逃,因为胆怯而任凭太原兵的斩杀,却无一人敢于反抗!
但是,当步云飞的人马杀向了太原军,这些只知道在屠刀下呻吟的百姓,立即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反抗的洪流中!
他们甚至比步云飞的手下更加英勇,更加决绝,下手也更加凶狠!
只见一群百姓围住了一个骑着战马的太原兵,只一瞬间,那个太原兵就被撕成了碎片。
百姓用他们的牙,咬碎了他!
不到一刻钟,冲出城外的一百多名太原兵,就死得干干净净,其中,只有三十人是死在步云飞这一干人的手下,其他人,都是被阳泉百姓用石头和牙齿消灭掉的,没有一个留下全尸体,愤怒的百姓把他们全部撕成了碎片。
关门大开,关上的兵卒呆愣愣地看着关下的残杀,却是无动于衷。
守关的兵卒都是阳泉本地人,甚至,那些逃亡百姓中,也有他们的亲属。他们和百姓一样,痛恨张通幽带来的太原兵。关下的厮杀,也让他们狠狠出了一口气。
拔野古挥动金刚杵,率先冲进了关门。
守关的兵卒不仅没有阻拦,甚至有人高呼:“壮士,太原兵都在县衙里!”
阳泉兵卒竟然把这群来历不明的武装分子当成了阳泉的解放者。他们在前引路,带着拔野古、晁用之、李摩柯,杀向了县衙。
关下的百姓,也杀红了眼,他们停止了奔逃,随着步云飞一行,杀回了阳泉关。他们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因为步云飞的到来,阳泉关军民反了!
固若金汤的阳泉关,在不到半个时辰,土崩瓦解。
步云飞带着房若虚那一半饿得快要走不动的兵卒,在百姓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步入了关门。
房若虚走进关门,便急慌慌地找饭馆买点吃,可当他刚一拉住一个当地百姓,正要打听哪里有饭馆,那百姓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一块大饼。
不一时,那些逃难的百姓纷纷打开包袱,拿出馒头大饼来,送到这些饿卒的手里,大家簇拥在城门洞里,吃了个管饱。
房若虚一顿狼吞虎咽,终于打出了饱嗝,叹道:“阳泉百姓仁义!”
“仁义?”步云飞摇头:“你没看见他们在关下是怎么撕碎那些太原兵的吗?”
房若虚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用指甲和牙齿咬碎一个人的场景,让他不寒而栗。
“大哥,他们疯了!”
“把老百姓逼急了,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步云飞说道:“可要是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就会拼了命跟你走!”
“大哥我明白了,水可载舟,亦能覆舟!”房若虚若有所思:“咱们现在怎么办?”
“去关帝庙!”
“关帝庙?干嘛?”
“仇阿卿在那里!”
第017章 否极泰来
房若虚自顾大吞大嚼的时候,步云飞已经打听清楚:阳泉关激起民变,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县令黄日春禁止百姓前往关帝庙上香。因为,关帝庙已经成了金瑶公主的行宫!
步云飞这才知道,仇阿卿被王承业扣留在了阳泉关。
百姓风传,王承业扣留仇阿卿,是想把仇阿卿纳为小妾。
这个说法听起来极为荒唐,仇阿卿总归是皇上的公主,王承业乃是臣下,岂有臣下抢夺公主做妾的道理!
可是,如今已是天下大乱,乱世之中,什么荒唐事都可能发生。
等房若虚一行士卒吃饱喝足,步云飞立即赶往关帝庙。
赶到关帝庙的时候,已经到了三更时分,夜色正浓。
关帝庙的守军早已听说阳泉百姓反了,又听说来了一群响马,杀奔关帝庙来,这些兵丁和守关的兵丁一样,根本无心抵抗,一哄而散。
房若虚带着几个兵丁,抓到了一个腿脚不太利落的阳泉兵卒,一问,才知道金瑶公主在庙中厢房里。步云飞急忙赶往厢房,却是晚了一步,仇阿卿已然遇刺,倒在了血泊中,钱恩铭却是捡了一条命,脑袋遭到重击,昏迷过去。
步云飞心头又是恼恨又是愧疚。虽然那仇阿卿是个俏夜叉,可毕竟也算是翠云村的故人。而且,仇阿卿对步云飞也算是有恩,当初在常山城里,她虽然打了步云飞几十大板,可要不是她把步云飞的话头接过去,步云飞早就遭了马遂的毒手。如今仇阿卿落到这般田地,性命难保,步云飞心头有愧,愧疚之余,更是恼恨——刺杀仇阿卿,多半是张通幽干的!
仇阿卿贵为公主,又与当地人无冤无仇,王承业还指着纳她做小妾,除了张通幽,谁敢做这种事!
没多久,士卒们在厢房后面的丛林中,找到了遇刺的白孝德。
白孝德也算是命大,遭到张通幽的偷袭,后背挨一剑,却没有致命。
张通幽根本就没打算让白孝德活着走出关帝庙,白孝德前脚进了仇阿卿住的厢房,张通幽就房后树林中设伏。同时,命人在前院鼓噪,迫使白孝德跳窗逃出,正好落入了张通幽的伏击圈。张通幽也知道白孝德的厉害,不敢硬拼,安排了弓箭手,在暗中伏击,同时,在榆树后伏下刀斧手。见白孝德跳出了后窗,张通幽命人放箭,把白孝德逼到了榆树下,他再从榆树后面偷袭。这是一招连环计,原本是天衣无缝,白孝德躲得了暗箭,躲不过暗刀。
可是张通幽是个白面书生,虽然思维缜密,谋划极为精巧,可自己动刀杀人,手上的功夫不到家,一剑刺向白孝德的后背,眼见是刺中了,却没曾想,白孝德的体型与常人不同,常人都是竖着长,白孝德是横着长,身体如同是个圆球一般,又是天黑,张通幽一剑下去,刚好从肋下刺过,却没能刺中要害。要是行家下手,这一剑刺入对方体内,还要有个旋转,即便没刺中要害,也要来一个翻肠倒肚,张通幽却以为一刺就能成功。
白孝德挨了一剑,这小子贯走江湖,却也激灵,眼见张通幽得势,身边还有帮手,不敢硬拼,顺势倒地装死。
张通幽以为一刺得手,又加上心慌,也不敢在关帝庙里多停留,带着手下急急慌慌离了小树林。
白孝德捡了一条命,怕张通幽没走远,便躺在小树林里装死。隔了好一阵子,周围没了声响,才慢慢挣扎着爬起来,正要离开,步云飞带着人马冲进了关帝庙,把他堵在了小树林里。
步云飞并不认识白孝德,更不知道他就是刺杀仇阿卿的凶手,还以为他是一个乱军中着伤的阳泉兵。因为仇阿卿伤重,步云飞命人去找个郎中来,顺便也让那郎中给白孝德疗伤。
白孝德这才知道,步云飞这一伙人是来救金瑶公主的。这白孝德也是条汉子,却也不隐瞒,把张通幽诱骗他刺杀金瑶公主,又要杀人灭口的事,一五一十抖搂出来。白孝德愿意为金瑶公主抵命,但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他先去县衙,杀了黄日春和张通幽。之后,他自己回来领死罪!
步云飞见那白孝德是条汉子,眼见他也是被人利用,老娘又死于非命,其情可悯,便答应了他的要求。
只是,步云飞有一个条件,县令黄日春他随便杀,但张通幽不能杀,必须要活的!张通幽和王承业合谋诬陷颜杲卿,他们已经向朝廷上表,窃取了颜杲卿的功劳,朝廷对此深信不疑。要想为颜杲卿伸冤,只有张通幽开口翻供,步云飞想带着张通幽一同进京,向皇上当面对质!
现在的白孝德,已然是怒火中烧,只要能报仇,什么事他都愿意干!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郎中给白孝德裹好伤口,白孝德立马冲出了关帝庙,回到家里,操起他惯用的陌刀,杀奔县衙。
送走了白孝德,步云飞这才回到厢房里。
钱恩铭见步云飞进来,慌忙施礼:“步大人房先生来了。”
步云飞点了点头,走到卧榻边,看着人事不省的仇阿卿,双眉紧皱。
“步大人,公主不好了!”钱恩铭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步云飞一声轻叹,半跪在卧榻前,只见仇阿卿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双手却是紧紧握着那把二尺长的针钳。步云飞心中伤感,拉了拉针钳,那针钳却被仇阿卿紧紧抓在手心里。
钱恩铭叹道:“自从离了常山,这把针钳就不离公主之身,即便是睡觉吃饭,也不肯放手。就是因为有这针钳,王承业才不敢欺负公主!”
步云飞心中叹息,自从离开长安,一向交横跋扈的仇阿卿,却只能把针钳当成她唯一的依靠!即使是命悬一线,仍然死死不肯放手。想当初,仇阿卿在翠云村的时候,是何等骄横,却被他那势利眼的老爹卖给了朝廷,落到了这步田地。
若是当初,步云飞答应了亲事,娶了仇阿卿,仇阿卿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步云飞俯首叹道:“公主,步某对不起你……”
忽见仇阿卿猛地睁开了眼睛,双手举起针钳,对着步云飞没头没脑地砸了过去,就听一声闷响,步云飞脑门中招,顿时血流满面,仰面倒地。
房若虚吓得一声惊呼:“诈尸了!”
“炸你个鬼的尸!”仇阿卿一声爆喝,顺手一针钳,砸在房若虚的头上,房若虚痛得一声嚎叫,头上起了一个青包,还好,没有像步云飞一样头破血流。
却听郎中一声大叫:“好!”
房若虚气得脸青面黑,一把揪住郎中:“老子挨打,你这狗东西竟敢叫好!”
郎中忙不迭地叫道:“先生,误会,我不是叫好,我是说好,不是,不是说好,是说公主打得好,不是……”
“你他妈的倒地要说什么!”步云飞捂着脑门喝道,鲜血顺着手指往下淌。
“步大人,公主所受外伤,并不致命,只是公主气血郁结,经脉阻绝,毒火攻心,精气散乱……”
“你他妈的捡能听懂的说!”
“就是,公主心中一口恶气没出得来,刚才,步大人引诱公主出手,全力一击,正好打通了经脉,恶气全消,自然是否极泰来!步大人妙手回春,这种治疗方式,小的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也想不出如此妙招!步大人真天人也!”
原来,仇阿卿挨了一刀,的确并不致命,只是皮外伤,只是,她原本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在翠云村的时候,呼风唤雨,指东打西,从来没受过窝囊气。如今,当上个公主,看着风光,却是担惊受怕,孤苦伶仃,一路上受尽白眼,差点遭到王承业那老色鬼侮辱,临到头,还挨了一刀,差点丢了性命。仇阿卿越想越是憋气,越想越是委屈。以至于,钻了牛角尖,心情郁闷到了极点,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患了重度抑郁症。
重度抑郁患者原本就不想活,就算身上没伤,也要自杀。仇阿卿挨了一刀,不仅不配合治疗,反而把自己封闭起来,汤药不进,语言不听,用武学的话说,就是自断经脉。
照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仇阿卿就要香消玉殒,一命归西。
正好在这个时候,步云飞来了,在仇阿卿耳边唠唠叨叨,忏悔不已。
仇阿卿虽然已然是魂魄散了大半,可恍恍惚惚之中,还能听得出步云飞的声音。
这个声音就如同是醍醐灌顶,把仇阿卿给惊醒了——她找到了这辈子蹉跎倒霉的原因——全都因为步云飞当初拒绝了她的婚事!
大凡重度抑郁患者生不如死,就是因为,他找不到心情郁闷的原因!一旦原因找到了,立马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仇阿卿也不例外,一旦找到了抑郁的源头,心中豁然开朗,也不想死了,一心只想着报仇雪恨。
所以,仇阿卿舞动手中针钳,一家伙打在步云飞脑门上,打得步云飞头破血流满地爬。
第018章 包容征服
话说那仇阿卿恍惚之间,听见步云飞的声音,发现了抑郁的症结所在,激愤而起,举起针钳劈头盖脑把步云飞打翻在地,郁结在心头的怨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加上步云飞的道歉的确也是情真意切,仇阿卿听在耳朵里,怨气大消。两两相加,胸口郁结之气荡然无存。顿时神清气爽,精神大振。
钱恩铭见仇阿卿恢复了母夜叉本性,却是跪倒在地,喜极而泣:“公主安康!”
房若虚见步云飞头破血流,气得大叫:“她安康了,我大哥倒霉了!这他娘的是个什么公主!”
却听仇阿卿厉声喝道:“什么人!竟敢在本公主面前出口不逊,来人,给我拉下去,痛责五十大板!”
房若虚大笑:“你敢痛责我!你他妈的也不看看,要不是老子……”
“住嘴!”步云飞喝道:“来人,房若虚当面顶撞公主,把他拉下去,按公主的吩咐,痛责五十大板!”
晁用之和李摩柯闪身进来,架起房若虚就走,房若虚大叫:“大哥,小弟无罪……”却是身不由己,被那两人连拖带拽,架出了房门。
步云飞这才面向仇阿卿,躬身说道:“请公主安心静养,步某告退。”
“且慢!”仇阿卿喝道,眼睛了射出两道凶光。
步云飞只得俯首说道:“公主有何吩咐?”
仇阿卿斜靠在塌上,举起针钳指了指步云飞脑门:“郎中,给他包扎敷药!”
步云飞心头感慨,这个仇阿卿,吃了些苦头,总算是懂得了些人间疾苦,却也知道替人疗伤了。
“多谢公主垂念,些许小伤,步某自能处置,不劳公主的郎中。”步云飞说道。
“你是瞧不起本公主了!”
“不敢不敢!”步云飞只得应承。
郎中过来,给步云飞上了些金疮药,包好伤口。
步云飞正要告辞,仇阿卿喝道:“顶撞了本公主,就这么走了!”
“公主身上有伤,需要静养,步某不敢叨扰。”
仇阿卿伸了个懒腰:“本公主饿了,要吃些稀粥。”
钱恩铭大喜:“公主想吃东西了,奴才这就去办理。”
“不用你去!”仇阿卿喝道:“步云飞,我问你,秦小小那小贱人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银瑶公主正在东厢房歇息,她原本是要来公主请安的,只是公主身体欠安,步某担心叨扰了公主,就没让她来。”步云飞说道。
“去叫她来,还有你,你们两个一起伺候本公主用膳!”
“公主,银瑶公主大小也是一个公主,岂能做下人的勾当!”步云飞心头不爽起来。
原以为,仇阿卿经历一场磨难,性情有所改变,现在看来,母夜叉还是母夜叉,一点没变!
她指名点姓叫秦小小过来伺候她,不用问,一定是手发痒,又要祭起她的针钳,胡乱打人。
在仇阿卿眼里,步云飞是导致她重度抑郁的直接原因,而秦小小则是间接原因!
步云飞自己挨了打,也就认了,岂能让她打秦小小!
况且,即便仇阿卿不动用针钳打人,让秦小小来伺候她,步云飞心里也是一万个不情愿。
要知道,秦小小是步云飞一干三百多人的救命恩人!岂能给一个母夜叉做下人!就算步云飞答应,那三百士卒也不会答应!
“步云飞!我知道,你心里护着秦小小那贱人!”仇阿卿冷笑。
“步某与公主有过节,公主要责罚,步某无话可说。秦小小与公主一样,都是皇上钦点的公主,若是她来伺候公主,有失朝廷体面,还请公主见谅!”
步云飞说罢,也不管仇阿卿,拱了拱手,径直出了房门。
把个仇阿卿气得浑身发抖,背后伤口一阵剧痛,一声惨叫,跌倒在榻上。
房若虚被晁用之和李摩柯架着,站在院子里,嘴里骂骂咧咧:“你们两个敢打老子!老子和大哥的同甘苦共患难的亲兄弟,当初老子和大哥在长安街头落难的时候,你们两个在哪里!”
晁用之说道:“步大人要打你,我们也是无可奈何,还请房先生见谅。”
“你敢……”
步云飞拍了拍晁用之的肩头:“晁将军,你也是个死脑子,是金瑶公主要打房若虚,又不是我要打。”
晁用之怔了怔:“那不是一回事吗?”
“那是一回事吗?”房若虚喝道。
“那该怎么办?”
“你们自己看着办呗!总之,只要让金瑶公主把这口气顺过去,这女人是重度抑郁症,顺一顺就好了。”
步云飞说着,扭头就走。
“啥叫重度抑郁症?”晁用之还是一脸的懵懂。
还是李摩柯反应过来,指着院子里一株榆树说道:“晁将军,公主身上有伤,下不得床,见不到外面的动静,咱们就打那榆树,只是麻烦房先生叫上一叫,公主听着动静,自然就顺心了!”
“妙计!”晁用之赞道。
不一时,院子里响起房若虚的惨叫声:“公主饶命啊!”
……
关帝庙大殿里,银瑶公主秦小小面向关帝神像,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刚刚从城外回来的阳泉百姓和军户们,跪在秦小小的身后,向神龛上庄严肃穆的关帝塑像,磕头祷告。
关云长是民间的武神。
数千年来,中国从未形成过统一的一神崇拜。关云长只是中国民间的众多偶像之一。
在宗教史上,中国的多神崇拜是一个让西方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不管是神学家还是政治家,都承认一个基本的原理:宗教史从泛神论到多神论,再向一神论的演化。最原始的宗教是泛神的,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人类心智的开化,人类对自然界的敬畏,逐渐从泛神论向多神论演化,最终,形成单一的一神崇拜。
一神崇拜比多神崇拜文明,而多神崇拜比泛神崇拜文明。人类的思想史,就是沿着这样一种进步发展方向。
然而,在中国这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她的宗教崇拜史,却背离了这一路线。
中国人从未放弃过多神论,甚至,也没有放弃过泛神论。
即便是中国的统治者确立了“独尊儒术”的法则,并试图以“天”这个抽象的神明,取代所有的偶像,形成独尊的一神崇拜体系。但是,这一企图,在民间却是寸步难行!千奇百怪的民间崇拜,渗透了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天”这个概念,与百姓的生活却是毫不相干!
最后,统治者不得不向民间让步,形成“三教合一”的奇谈怪论。佛祖、道祖和儒教的“天道”并行。而在民间,被统治者视为“淫祠乱神”的民间宗教崇拜,从未消减过,各种各样的偶像神明,被百姓崇拜,而官方却只能听之任之。
从这个意义上看,中国民间力量之强大,令人咂舌。
中国的文明之所以绵延不绝,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文明蕴藏于民间!或者说,文明蕴藏于生命的血脉基因之中!因此,中国文明的不可以被消解的!
关云长就是这众多民间偶像之一。
可以说,关云长一度成为官方法定的崇拜,是民间抗争的结果!
在中国民间众多的神明之中,关云长是最为亲民的!
这位平民出身的神灵,他活着的时候,是百姓的英雄;他死了之后,是百姓的保护神!
阳泉关的百姓,这些被视为绵羊的芸芸众生,因为官方禁止他们祭祀心目中的神灵,他们反叛了,成了一群虎狼!
而当他们再次匍匐在关云长的塑像下,他们又变成了一群绵羊!
不过,这是一群心绪繁复的绵羊!
中国的百姓,有的时候非常务虚,有的时候,又非常实在!
他们匍匐在神明关云长面前,是为寻求一种虚妄的心理安慰!
但他们匍匐在银瑶公主秦小小的身后,却为寻求一种实实在在的保护!
关云长是天上的保护神,而银瑶公主却是他们身边的护卫者!
当这两者都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感到了无上的慰藉和安全感!
这些朴实的百姓从心眼里认定,是上天派银瑶公主来解救他们!
这位天仙一般貌美的公主,有着一双慈母般温暖的目光,是她带着一群从天而降的武士,冲破了阳泉关,把他们从太原兵的刀枪下解救了出来。
银瑶公主就是一束从天而降的光芒,照亮了他们黑暗的人生!
如果有人要把银瑶公主从他们的身边夺走,那么,他们就会像官府禁止他们祭祀关云长一样,铤而走险,起身造反!
她的美貌是不容亵渎的!
她的声音是无可抗拒的!
“关帝爷爷,求你保佑阳泉百姓不受刀兵之苦,平安吉祥!”秦小小的声音,轻柔婉转,抚慰着阳泉百姓那惊恐不安的心灵!不少百姓已然泪流满面。
“求你保佑金瑶公主阿卿姐姐身体安康!”秦小小举起香烛,轻声祷告:“求你保佑小小和阿卿姐姐一起,回到翠云,见到爹娘!”
步云飞站在人群背后,望着秦小小那瘦弱的背影,心头一阵阵抽搐。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秦小小,并不瘦弱!
她的内心无比强大!
如果关云长天上有知,步云飞实在想象不出,这位神明有什么理由去拒绝秦小小的祈祷!
一个强大的心灵,可以包容世界,而包容,其实就是“征服”的同义词!
第019章 金瑶银瑶
秦小小把香烛插在香炉里,向关帝神像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轻声说道:“各位乡亲,关帝爷一定会保佑大家的,请回吧。”
“谢公主垂怜!”百姓军户们向秦小小磕头,起身退出了大殿。
大殿里,只剩下秦小小和步云飞。
“你头上怎么了?”秦小小快步走到步云飞面前,一脸的关切。
步云飞的头上缠着布,隐隐透着血迹,那是拜仇阿卿所赐。
“让仇阿卿那母夜叉打的!”步云飞摸了摸头:“一点皮外伤,没事。”
“阿卿姐姐伤好了!”秦小小的脸上,露出了她那特有的恬淡的微笑。
步云飞一脸的苦相:“小小妹妹,你云飞哥哥被人打成这样,你还笑!”
“云飞哥哥是男子汉啊!这点小伤没事的!”秦小小的笑容更加灿烂:“阿卿姐姐伤得重,她能打人了,说明她的伤好了。”
“她老欺负你,你还替她着想。”步云飞撇着嘴说道。
“你还不是一样的!”秦小小笑道:“她昏迷不醒的时候,你比谁都着急!”
“她是金瑶公主啊!要是她又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朝廷交代!”
“算了吧,你不过是个行军录事,公主有个什么事,也轮不到你负责!”秦小小笑道:“我看你心里还是有她,当初,你拒绝了人家的亲事,是不是后悔了?”
“我后悔个屁!”步云飞满脸的不屑:“她一个母夜叉,老子躲都躲不及!这不,刚刚醒过来,就拿起针钳打人,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打了我不说,还非要你去伺候她!”
“她想见我?”秦小小说道:“我正要去给她请安。”
“别,千万别去!”步云飞慌忙说道:“小小,她手里一直握着那二尺长的针钳,我看她是安了心要打你!”
秦小小笑道:“她是金瑶公主,按朝廷规矩,我应该去给她请安的!就算她不是公主,也是翠云村的故人,如今她受了伤,我怎么能不去看她呢。云飞哥哥,你带我去嘛!”
“可是,我看她真的没安好心!要是她打你,怎么办?”
秦小小抿嘴一笑:“云飞哥哥自然有办法哟!”
步云飞无话可说,秦小小这是把步云飞当成了保护神。
只要有步云飞在身边,秦小小什么都不怕!
“既然如此,请银瑶公主移步。”
“什么呀!”秦小小拉下脸来:“云飞哥哥,我不是公主!”
“那,小小妹妹请!”
“云飞哥哥请!”秦小小笑得更加灿烂。
两人来到厢房,只见仇阿卿半靠在卧榻上,钱恩铭捧着粥碗,伺候仇阿卿喝粥。
秦小小俯身施礼:“妹妹拜见阿卿姐姐,姐姐安康。”
仇阿卿见到秦小小,却是满脸含笑:“小小妹妹来了!听说妹妹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快快到榻前来,让姐姐好好看看!”
“多谢姐姐挂念,小小一切都好。只是姐姐要多多保重!”
秦小小说着,起身前行。
步云飞急忙快走两步,挡在秦小小身前:“金瑶公主身受刀剑之伤,金器犯克,放在公主身边,有碍伤愈。”说着,不由分说,把仇阿卿手里的针钳夺了过去。
那仇阿卿一见秦小小进门,就暗暗把针钳握在手里,准备诱骗秦小小近身,然后劈头盖脑打将去,以消心头只恨。那想到,步云飞眼尖,早就看到她手里的针钳,知道她不怀好意,来了个先下手为强,缴了仇阿卿的械。
果然,仇阿卿见针钳被夺,立马变了脸:“步云飞!你竟敢护着秦小小这贱人!”
秦小小坐到仇阿卿塌边,轻声说道:“姐姐遭此大难,都是妹妹不好,妹妹这就给姐姐赔罪!任凭姐姐责罚,妹妹并不敢躲避。只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我们姐妹二人虽然暂时平安,可是,云飞哥哥他们攻破了阳泉关,王承业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报复的。现在咱们的处境还很艰难。咱们和云飞哥哥都是翠云村的故人,应该团结一起共度难关。”
钱恩铭在一旁劝道:“金瑶公主,若不是银瑶公主和步大人攻破了阳泉关,公主只怕现在已然遭遇不测!银瑶公主和步大人对公主有救驾之功,还请公主明鉴!就算以前有什么触犯公主的地方,也可以抵过了!”
秦小小轻声说道:“云飞哥哥机智多谋,一定会帮助咱们回到故乡的。但咱们现在可不能给他添乱。等回到长安,妹妹一定心甘情愿接受姐姐的责罚!”
“他处处都护着你,我还处罚个鬼!”仇阿卿鼻子一哼,算是认清了形势。有步云飞在,仇阿卿根本就奈何不了秦小小。
仇阿卿遭此大难,差点丢了性命,本来积了一肚子气,要找人发泄。先打了步云飞一针钳,算是出了一大半气,又听见房若虚在房门外惨叫,气又顺了不少,现在,秦小小亲自上门请安,虽然没打成,可毕竟人家也算是低了头,这口气也出得差不多了。
“你们怎么到了这里?”仇阿卿问道。
秦小小这才把这一路上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姐姐,咱们姐妹两人遭此大难,不怪云飞哥哥,都是张通幽害的!这个人不仅诬陷常山太守颜杲卿,为了灭口,还要害死云飞哥哥,这次姐姐遇刺,也是他唆使白孝德干的!只是,张通幽做事太过伤天害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所以,白孝德那一刀没能害得了姐姐的性命。姐姐,你心头有恨,应该恨张通幽才是。”
“张通幽这个王八蛋!”仇阿卿剑眉倒竖:“要是落到我手里,我非用针钳打死这个衣冠禽兽……我的针钳呢!”仇阿卿一摸,针钳不在身边,顿时脸色慌乱。
凶悍的女人,内心其实十分脆弱。凶悍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脆弱与恐惧。仇阿卿更是如此,她的凶悍,不仅仅是因为内心脆弱,更是因为,缺乏安全感。所以,那把针钳就成了她的精神依靠。手里没了针钳,就像丢了魂一般。
而秦小小却是相反,虽然她貌似柔弱,可是她的内心极为强大!拥有强大内心的女人,总会以微笑面对世界!这个世界,也会还她以微笑!
步云飞慌忙把针钳递了过去:“金瑶公主,针钳在这里。”
仇阿卿一把抓起针钳,却没打人,而是眼泪滴答,哭了起来。
钱恩铭长长舒了一口气:“公主身体无大碍了!”
眼泪是女人的武器,也是女人自我修复的工具。女人遇上堵心的事,最怕的是不哭!要是憋着不哭,那精神必然受伤,仇阿卿之所以把自己搞成个重度抑郁症,就是因为,这俏夜叉从来不哭。自以为坚强,其实是伤了自己的神经,如今一哭出来,这口气就彻底顺出来了,抑郁症也是立马痊愈。
仇阿卿眼泪滴答,搞得秦小小也是十分伤感,两个人相互依偎,相对而泣。
正在伤感,房若虚推门而入:“大哥,老三和白孝德回来了!”
“怎么样?”步云飞急忙问道。
“白孝德杀了县令黄日春,活捉了张通幽!”
还没等步云飞搭话,仇阿卿一把推开秦小小,操起手中的针钳,厉声喝道:“把张通幽这王八蛋带过来,本公主一针钳打死他!”伤口一阵剧痛,“哎哟”一声又道了下去。
步云飞慌忙说道:“金瑶公主息怒,张通幽死不得!”
“他谋害本公主,罪该万死,步云飞,你敢护着他!”仇阿卿怒道。
秦小小急忙劝道:“姐姐误会了,云飞哥哥还不是和你一样,被那张通幽害的差点死在苍岩山!他怎么会护着张通幽呢!”
步云飞说道:“颜杲卿的冤案,公主遇刺,都是张通幽一手造成的。如果张通幽死了,那便是死无对证,颜杲卿的冤情无法昭雪,公主要向皇上告他谋刺,也是空口无凭!所以,咱们得让他活着招供。有了他的供状,咱们进京去面见皇上,才能辩白!所以,恳请公主暂且饶过他一命,等到了京城,由皇上处置他,这才是正理!否则,公主和冤情得不到申述,反倒有擅杀朝廷大臣之罪!”
仇阿卿想了想:“也罢!就听你的!等回到京城,本公主要皇上灭他九族!”
“公主英明!”步云飞满口恭维。心里却是苦笑,那仇阿卿真把自己当公主了,殊不知,在皇上眼里,这个金瑶公主就和没有一样!
步云飞起身,向秦小小说道:“小小妹妹,就麻烦你照顾金瑶公主,步某告辞。”
“云飞哥哥放心。”秦小小轻声作答。
仇阿卿皱眉:“小小,你好歹也是大唐公主,和步云飞称兄道妹的,成何体统!”
秦小小微微一笑:“在姐姐面前,小小不敢以公主自居!”
秦小小这句话,说得极为得体,她根本就不愿意做这个公主,只想给步云飞做个“小小妹妹”。可仇阿卿却把公主这个名头看得极重。秦小小要是自我否认公主,等于是连带把仇阿卿的公主名头也否认了,所以,她拐了个弯,说是在仇阿卿面前不敢做大。一则,也否认自己的公主身份,与步云飞扯平了,自然可以以兄妹互称,二则,也给足了仇阿卿面子。
第020章 仁义道德
仇阿卿秦小小话说得小心,心里十分受用,点了点头:“也罢!步云飞,你和秦小小称兄道妹,本公主姑且听着!可你要记住了,在本公主面前,你可不能失了礼数!否则,本公主家法不饶!”
心头却是暗暗好笑,这个仇阿卿还在做她的公主春秋大梦!如今天下大乱,过不了多久,安禄山攻破了长安,真公主都不值钱,别说是假公主了!普天之下,只有钱恩铭还把仇阿卿当公主。只是见她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还差点丢了性命,很是可怜,也不好当面点破,只得敛容说道:“谨遵公主之命!”
步云飞正要离开,仇阿卿又是一声怒喝:“站住!”
“公主还有何吩咐?”
仇阿卿指着房若虚喝道:“刚才本公主命人痛责他五十大板,可他身体完好,哪里有半点挨了板子的样子!步云飞,你们竟敢阳奉阴违!”
房若虚那五十大板,都打在树上了,身体当然是毫发未伤。
步云飞慌忙说道:“公主误会了,刚才房若虚的确是领了五十大板。只是,此人有童子功,五十大板打在身上,却是毫发未伤!当然,房若虚也领教了公主的厉害,今后绝不敢再冒犯公主!”
房若虚也是乖巧,慌忙说道:“公主的责罚,虽说未伤及小人的皮肉,却也触及了小人的灵魂!小人以后绝不敢再犯!小人不敢再打扰公主休息,这就告辞。”说着,也不管那仇阿卿,溜出了厢房。
“步云飞……”
“公主保重,步某告辞!”步云飞跟着房若虚跑了出去。
出了厢房,步云飞一把拽住房若虚:“张通幽在哪里?”
“在柴房。”
……
后院柴房里,张通幽耷拉着脑袋,被捆在木桩上。
原本,步云飞原本打算把仇阿卿和秦小小安顿在县衙里,那里条件比关帝庙好多了。可白孝德杀红了眼,把黄日春一家人连同奴才杀了个干干净净,又点了一把火,把县衙烧成了白地。没办法,步云飞只好让两位公主继续住在关帝庙。把柴房清理出来关押张通幽。
张通幽的左臂被白孝德扭断了,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无力地耷拉下来。
白孝德坐在张通幽对面的一张条凳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摆弄着一把柳叶短刀,嘴里哼着小曲,时不时地斜眼瞧瞧张通幽。
“白先生,给口水喝。”张通幽说道。一个被扭断了胳膊的人,从县衙到关帝庙,却是一声不吭。这个张通幽的忍耐力,却也了得。
白孝德盯着张通幽看了一会儿:“张通幽,你怎么会认为我会给你水喝?”
张通幽却是淡淡一笑:“张某的生死都捏在白先生的手心里,区区一口水,白先生想来不会吝啬!”
白孝德放下短刀,提起茶壶,倒了一碗水,递到张通幽嘴前:“张嘴!”
张通幽张开了嘴巴。
白孝德手一抖,一碗冷水直接倒进了张通幽的脖子里。
张通幽一个哆嗦,牵动断臂,痛彻心扉,脸色苍白,却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倒也硬气!”白孝德一声冷笑。
“多谢白先生赞誉!”张通幽低头舔了舔残留在胸襟上的水滴:“还要多谢白先生所赐的冷水!”
张通幽毫不讨饶,白孝德心头愈发恼恨,抓起短刀,一把揪住张通幽的衣襟,刀尖指着张通幽的眼睛:“姓张的,老子刮了你!”
“悉听尊便!”张通幽闭上了眼睛。
却听身后响起了步云飞的声音:“白孝德,把刀放下!”
白孝德松开了手,悻悻放下短刀。
步云飞走进了柴房,站在了张通幽面前。
张通幽抬头看了看步云飞:“步先生别来无恙!”
“彼此彼此!”步云飞说道:“白孝德,给通幽兄松绑疗伤!”
“步大人,这小子……”白孝德十二分不情愿,却见步云飞脸色郑重,只得给张通幽松了绑。
“通幽兄请坐。”步云飞指了指身边的条凳。
张通幽却也不客气,坐了下来。
郎中走上前来,给张通幽的左臂上了些金疮药,安上夹板,固定好,起身退下。
张通幽轻松了许多,动了动胳膊:“多谢云飞兄!”
步云飞却是一声长叹:“云飞兄三这个称呼,好像只有令表妹颜泉盈称呼过在下!”
张通幽听见“颜泉盈”的名字,身子一怔,断臂一阵刺痛,却很快恢复了镇定:“步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通幽兄心里很清楚!”步云飞淡淡说道:“令表妹颜泉盈一个弱女子,千里进京,替父伸冤,而她父亲的冤情,却是她心爱的表哥一手制造的!这位表哥诬陷他的父兄为反贼,为了隐瞒真相,连她也不肯放过!我记得,当初在宝轮寺初次见到泉盈的时候,泉盈曾经说过:通幽哥是个好人!这句话,步某始终铭记在心,却也十分奇怪,这位让颜泉盈如此仰慕的通幽哥,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张通幽脸色苍白,却是一声冷笑:“这很好解释——颜泉盈瞎了眼!”
白孝德气得一声爆喝:“你狗日的真爽快!”
步云飞摆了摆手,制止了白孝德,说道:“看来,步某也用不着在通幽兄面前说什么仁义道德。仁义道德这些东西,通幽兄向来是不屑一顾!步某就与通幽兄说点实际的事情。”
“请说!”
“步某在苍岩山九死一生,这些跟着我的兄弟,个个对通幽兄都是恨之入骨!金瑶公主就更不用说了,她差点死在你的手里。还有这阳泉关的百姓,因为通幽兄带来的太原兵,对百姓痛下杀手,他们对你,也是恨不能食肉寝皮!总之,通幽兄得罪了这阳泉关里的每一个人!当然,县令黄日春与通幽兄是朋友,不过他已经死了。换言之,阳泉关里的所有人,都想通幽兄死。通幽兄深陷此地,不会得到任何帮手。”
“步先生不必多费口舌,张某比你更清楚自己的处境!”
“通幽兄果然精明过人!”步云飞赞道:“不过,这阳泉关里,有一个人不希望通幽兄死!”
“谁?”
“就是步某!”
张通幽大笑:“步先生不希望步某死,这点,张某倒是相信,只是,步先生只怕是没安好心吧!”
“说说看。”
“步先生是想让张某在朝廷上为你说句话!这个好说!”张通幽说道:“在常山城里全歼曳落河,击杀安禄山第一勇将阿史那铁勒,都有步先生的功劳!只要步先生放张某一条生路,张某回到长安,一定在皇上面前保举步先生,不瞒步先生,张某与当今宰相杨国忠大人也说得上话,保举步先生做个将军,应该不在话下!”
“不敢!通幽兄现在是朝廷四品大员,官居太仆卿,通幽兄的话,在朝廷里还是有些分量的!只是,步某向来淡泊名利,功名利禄在步某看来,不过是过眼云烟,所以,倒也用不着堂堂太仆卿大人为在下说话。”
“那你要张某做什么?”
“步某只是想请通幽兄为常山太守颜杲卿、也就是你姑父一家说句话!通幽兄很清楚,常山城里,全歼曳落河,是令姑父颜杲卿大人一手策划的。常山城破后,颜大人一家罹难,也包括通幽兄的表兄颜泉明!通幽兄是颜大人从小带大的,与颜大人情同父子,与颜泉明、颜泉盈情同兄妹,如今颜氏一家蒙冤,论忠孝仁义,通幽兄不可袖手旁观啊!”
张通幽身子一阵震颤,却是一声冷笑:“步先生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不会跟张某谈什么仁义道德!”
“哦,是步某唐突了!”步云飞笑道:“步某一不小心,就说到了仁义道德上,这都怪步某人品太好,总把别人的人品想得太好!还以为人人都和步某一样迂腐!既然如此,咱们还是说点实际的吧,通幽兄若是不肯替颜杲卿说上一句话,那步某真的很难保证通幽兄的生命安全,要知道,这阳泉关里的人,都想撕碎了通幽兄!”
“步先生,要张某说句话也可以,只是张某被你拘押在这阳泉关,只怕是很难向朝廷说上话了!”张通幽说道:“不如请步先生放了张某,张某回到长安,一定会竭尽所能!”
步云飞摇头:“通幽兄的为人,步某还是略知一二,要是步某此时放了通幽兄,只怕通幽兄回到长安,反倒会向朝廷再给步某和颜大人多罗织几条罪名,比如,勾结安禄山杀害阳泉县令。”
张通幽一摊手:“既然步先生信不过张某,张某爱莫能助!”
“通幽兄当然有办法,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步云飞说着,从袖笼里取出一张供状:“只要通幽兄在这张供状上签字画押,通幽兄也不必亲自跑一趟长安,步某替通幽兄将供状呈报大理寺,颜大人的冤情自然是迎刃而解!通幽兄放心,只要你肯签字画押,步某保证通幽兄的生命安全!”
第021章 青梅竹马
这张供状,详细供述了颜杲卿设计攻杀曳落河,死守常山,与常山共存亡的经过。也供述了王承业与张通幽合谋,截取颜杲卿的信使,篡改颜杲卿的奏章,窃取功劳的事实。
张通幽一声冷笑:“步先生,这张供状要是到了长安,朝廷一样会撕碎了张某!张某只不过是多活几天而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通幽兄差矣!实不相瞒,以步某看来,用不了多久,安禄山就会攻破长安,到时候,朝廷自身难保,岂能奈何得了通幽兄!此供状到了长安,而通幽兄早已远走高飞,做一个闲云野鹤之人,从此飘然世外,与世事无干。如此一来,通幽兄既帮助颜杲卿一家洗刷了冤情,又可自保,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恕张某难以从命!”张通幽冷笑。
“为何?”
张通幽闭目不答。
“通幽兄不说,那不某替你说了吧!”步云飞笑道:“通幽兄一向自视甚高,志存高远,千辛万苦,总算是做到了太仆卿的高位,正要大显身手,一展平身才华,如果挂冠而去,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张通幽鼻子一哼,算是默认了!
张通幽绝对舍不得官位。他从小寄人篱下,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如今,好不容易坐上了高官,要让张通幽放弃官位,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步云飞暗暗叹息,张通幽不仅有才,而且毅力非凡!这种人,若是有德,那便是苍生之福,若是无德,那便是一代奸雄!
“虽然通幽兄拒绝了步某,但通幽兄今天这话,也算是承认,你的上表,是向朝廷撒了谎!这是个很好的开端!”步云飞笑道。
“步云飞,你何必如此得意!其实,你的处境并不比张某好到哪里去!”张通幽冷笑。
“说说看!”
“不瞒步先生,前些日子,张某带着王承业大人的奏章进京,那奏章中,并没有提到步先生。所以,步先生与颜杲卿不一样,在朝廷眼里,你并不是叛臣。但是,现在不同了,你攻破了阳泉关,杀了阳泉县令,囚禁本官!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反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太原尹王承业大人率十万大军坐守娘子关,距此不过五十里地。张某断定,明天天一亮,王大人就会率太原精兵,围攻阳泉关!步先生带着三百残卒,坐守孤城,定然难逃一死!如今,摆在步先生面前只有三条路可走!”
“哪三条?”
“第一,连夜出城,向西逃窜!不过,张某替步先生考虑,这不是个好办法。河东全境都在王大人的掌控之下,步先生逃不出三十里地,就会遭到阻截。而河东轻骑很快就会追上步先生,步先生率残卒野战,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进退失据,不出半日,必然是全军覆没!”
“那第二条路呢?”
“坐守阳泉关,凭借阳泉关的高墙坚城,与河东大军对垒。张某看来,步先生的手下却也有些勇力,坚守阳泉关一天没有问题,但一天过后,就不好说了。不过,话说回来了,困守阳泉关,比弃关出逃,步先生至少可以多活半日。”
“看来也不是个好办法。”步云飞点头:“那么第三条呢?”
“这第三条路,却是一条阳关大道。”张通幽朗声说道:“步先生可将张某礼送出这阳泉关。张某前往娘子关,面见王承业大人,向王大人辩白步先生的冤情。”
“步某有何冤情?”
张通幽笑道:“阳泉县令黄日春,见色起意,意欲对金瑶公主图谋不轨!步先生乃是金瑶公主的故人,又曾经是公主陪嫁,见公主受辱,一时义愤,带人杀了黄日春!步先生虽然有擅杀朝廷命官之罪,但步先生也是救主心切,忠肝义胆,所以有冤!不瞒步先生,王承业大人对张某言听计从,张某如此一说,王大人必然会向朝廷上表,褒扬步先生救公主之功。如此一来,步先生不进免了杀身之祸,而且,还可以加官进爵。连同步先生的兄弟,也可获得一官半职。步先生,这个计较,乃是你我双赢,否则,你我双输!张某的确是没法活着走出阳泉关,可步先生也没法活着走出河东!”
“那么,颜大人的冤情又该如何呢?”
张通幽叹道:“颜大人对张某有养育之恩,张某并非木石,岂能无动于衷!只是,颜大人已死,人死不能复生!可你我还得好好活着,这可是人生正理啊!步先生,难道你就不想好好活着吗?”
步云飞低头想了想,站起身来:“通幽兄所言,也有些道理。容步某再想一想!通幽兄暂且歇息。”
“步先生慢行。”张通幽拱手说道。
步云飞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还有一件事,步某担心通幽兄心中感伤,没敢说出来。如今却是不得不讲。”
“步先生请说。”
“马遂传来消息,杨国忠奉旨,抄了御史中丞韦见素的家,恰好令表妹颜泉盈住在韦见素家里,落到了杨国忠手里。杨国忠以叛臣贼属的罪名,已将令表妹斩首示众。并将令表妹的首级,与长安城里贼属的首级一起,悬挂示众!”
张通幽浑身一阵震颤,随即一声冷笑:“步先生身在阳泉关,如何得知长安城里的事!”
“不瞒通幽兄,马遂和李日越是与令表妹一起进京,为颜杲卿鸣冤。李日越则是想替自己鸣冤。原指望他们三人攀上御史中丞韦见素,能大功告成,没想到,通幽兄棋高一着,竟然能攀上当朝宰相杨国忠。步某佩服!马遂为人精明,眼见情势不对,和李日越一起逃出了长安,捡了一条命。而令表妹就没那么幸运了。她还以为韦见素能庇护得了她!留在了韦见素府上,结果,落到了杨国忠手里!马遂怕步某不知内情,自投罗网,这才派人来向步某通报消息。”
张通幽怔了怔,却是恢复了平静,冷冷说道:“颜家父子谋逆,朝廷明正法典,并不为过!”
步云飞叹道:“通幽兄上可通天,下可入地!步某若回长安,前路已绝,若想后退,后路已断,进退两难!通幽兄,告辞!”
步云飞说着,一拱手,出了柴房。
白孝德喝道:“姓张的,你给老子老实呆着!”说着,跟着步云飞也走了出去,从外面把门反锁了。
张通幽颓然坐在条凳上,浑身一阵发颤。
张通幽知道颜泉盈到了长安,也知道颜泉盈试图通过御史中丞韦见素为颜杲卿翻案。这曾经让张通幽魂不守舍。为了堵住颜泉盈的嘴,张通幽想尽了办法。最后,王承业走了杨国忠的路子,终于说动了皇上,搬倒了韦见素!
危机消除,张通幽长出一口气。只要韦见素完蛋了,颜家的冤情,就是石沉大海!这些日子,张通幽心情大好,他甚至都忘了,韦见素倒了,颜泉盈的命运也将凶多吉少!
其实,这不是他忘了,而是他在下意识里,刻意回避去想起颜泉盈!
那是一个刻在他心口上的伤口,连想一想都痛!
然而,今天步云飞却是一连数次说起颜泉盈,让张通幽避无可避!
张通幽十五岁的时候来到颜杲卿家里。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极其渴望得到家人的爱护抚慰。只是,颜杲卿为人忠厚,却也过于严厉,颜泉明心地善良,却是一副书生气,总是让人感到有些距离。只有颜泉盈,处处回护张通幽,见不得张通幽受丝毫委屈。即便是张通幽做错了事,受到颜杲卿责罚,颜泉盈也要为他申辩几句,甚至,帮他逃避责罚。
颜泉盈深深爱着张通幽!
这是一种没有原则的爱,也是一种没有理由的爱!
女孩子爱一个人,就是全身心地投入,不管他有多么的不堪!
这种爱,甚至让张通幽感到腻味!甚至,他根本就没有瞧得起颜泉盈!
这就是女人的悲哀!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爱得失去了自我的时候,她反倒不能获得那个男人的尊敬!
张通幽从心底里,从来就没有瞧得起颜泉盈!甚至,也没瞧得起颜杲卿!
或许是因为他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他的内心里充满着出人头地的渴望!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超过他的姑父颜杲卿,到那个时候,天下美女任由他选,区区一个没脑子的颜泉盈,根本就不应该成为他的全部!
一个胸怀远大的男人,决不允许任何人成为他的绊脚石!何况,那是一个女人!
当他与王承业策划通过杨国忠搬到韦见素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想到过颜泉盈的安危。
颜泉盈的生死,与他毫无关系!
然而,今天晚上,当他听到颜泉盈的死讯,张通幽的内心,却是一阵阵胆寒!
直到现在,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真心不希望颜泉盈死!
青梅竹马在一起长大的女孩,不可能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颜泉盈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头上!即便,他总是刻意回避这个刻痕!
听到颜泉盈的死讯,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假消息!
但是,张通幽是理性的!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不应该是个假消息!
第022章 心中有鬼
安禄山造反的消息传到长安,暴怒中的皇上下旨,凡是叛臣家属在京者,一概缉拿治罪,轻则流放,重则处死!就连尚义郡主,仅仅因为嫁给了安庆宗,也被皇上赐死!何况一个小小的颜泉盈!
张通幽把王承业的奏章送到了皇帝手里,就已经判了颜泉盈的死刑——颜杲卿是追随安禄山的死党,皇上岂能放过他的女儿!
从这个意义上讲,是张通幽自己,一手杀死了颜泉盈!
他一手杀掉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心爱的女人”!张通幽突然想到这个说法,浑身寒战不已!
他要否定这个说法,可是,他的内心里,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再不断地重复、强化这个说法——“颜泉盈是张通幽心爱的女人!”
张通幽手脚冰凉,寒冷从他的心口上崩裂开来,直达全身。
他觉得自己要被那心头上冰冷冻僵了!
“荒唐!”张通幽一声爆喝,跳了起来。
墙角上的油灯,摇曳不已,发出阵阵幽暗的蓝光。
张通幽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谁,谁在那里!”
张通幽死死盯着油灯下的暗影,那里有一个影子!与油灯投下的暗影,重合在一起,随着幽蓝的火苗,摇摆不定!
张通幽自己的声音,在柴房里回荡。
张通幽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坐了下来。
屁股刚一落到条凳上,忽听背后沙沙作响。
张通幽神经质一般跳了起来,回身一看,背后一片昏暗。昏暗中,一个影子在缓缓飘动。
“谁!你是谁!”张通幽死死盯着那个影子。
而影子却如同是水雾一般,在他的眼前缓缓弥散。
油灯突然炸出一个灯花,火苗变成了深蓝色。
背后,响起一个幽怨的声音:“通幽哥!”
张通幽汗毛倒竖,背后飘过一个无头女人的身影。
“什么人装神弄鬼!”张通幽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呼!
“通幽哥!”那无头的影子飘忽不定,衣袂飘飘,却是一个身着男装的少女。
那是颜泉盈贯穿的男装。
“泉盈,你是泉盈!”
“通幽哥,我的头在哪里?”那影子缓缓飘向张通幽。
“别过来!别过来!”张通幽几乎是在哀嚎。
“我的头,通幽哥,还我的头……”
“泉盈,别怨我,我都是被逼的!是王承业逼我干的!”张通幽瘫软在地,双手乱舞,声音里带着哭腔:“劫波那些密宗僧兵,是王承业的人!他们逼我陷害姑父,他们逼我陷害你!他们才是凶手!”
“通幽哥,我爹死得好惨!”那个凄惨的女声,在柴房回荡往复。
“泉盈,饶了我,饶了我!”张通幽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
“通幽哥,我要给我爹鸣冤,我要鸣冤!”
“是王承业!真的是王承业!”
“供状!供状在哪里?”
“在这里!”张通幽一把抓起了桌上的供状,提起笔来一阵书写:“我画押,我签字!泉盈,饶了我,我都认了!”
张通幽在供状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墙角上的油灯,渐渐明亮了起来。
那个飘忽不定的无头影子,停在了张通幽面前,发出一个清亮的声音:“云飞哥哥,他都招了,哎呀,累死了我了!”
影子身上的男装褪了下去,露出一个瘦小的女孩。
张通幽定睛一看,那女孩不是颜泉盈,却是银瑶公主秦小小!
张通幽一把伸向桌子,抓那供状,那供状却落到了另一只手里。
步云飞满脸含笑,手里捧着供状,看了看,赞道:“通幽兄的笔力,颇有些功底,不愧是得了颜杲卿的真传!”
“步云飞,你们装神弄鬼,算什么本事!”张通幽自知上当,厉声喝道!
步云飞一声冷笑:“通幽兄,装神弄鬼从来就糊弄不了人!除非,你自己心里有鬼!”
张通幽颓然地瘫坐下来。
步云飞说的没错,张通幽心里有鬼!
只有自己心中有鬼,才会怕鬼!
张通幽心里的鬼,就是颜家父子!就是颜泉盈!
步云飞了解张通幽的为人,他知道,张通幽虽然人品低下,但却有着常人所难以具备的强大意志力和耐受力,同时,也具有相当的才能和洞察力!他是个人才,甚至,可以说是个奇才。步云飞来到大唐后,也算是有些阅历,但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只有这个张通幽!张通幽的才能,甚至在马遂之上,就连高力士,只怕也不如张通幽!
这样的人,如果具备了高尚的人格,可以成为一代伟人,但如果他人格猥琐,那将是一代奸雄!
面对这样的对手,步云飞不敢抱有任何幻想。
步云飞很清楚,张通幽被白孝德拿下后,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知道步云飞想要什么。而步云飞想要的东西,对于张通幽而言,却是一件要命的事——自我供述自己的罪行,即便能活着走出阳泉关,也活了不了多久!一旦他的罪行公布于天下,等待他的结果,不仅是碎尸万段,更是身败名裂!
而张通幽绝不是一个为了多活上一时半刻,就可以去苟延残喘的人!
所以,步云飞就并不指望张通幽能够老老实实地招供。
而且,步云飞放弃了以死相逼、刑讯逼供这类简单粗暴的方法。
因为,他知道,这种做法,对张通幽不会有什么作用!
张通幽的忍耐力是无以伦比的!他的胳膊被白孝德扭断,而他却始终一声不吭!即便是遭到白孝德的羞辱折磨,他也能淡然处之!
所以,步云飞选择了“攻心为上”!
任何人都不是一块石头,即便他的肌肤坚如磐石,而他的内心,一定是动若流水。
人是个奇怪的动物,皮肉之伤固然疼痛,但最痛的,却是心头之伤!而如果,这个心头之伤是自己造成的,那就将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张通幽的心上,就有这样一个伤口,尽管,他把这个伤口藏得很深,深得连他自己都找不到!但这个伤口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也是张通幽无论如何也无法抚平的!
所以,今天晚上,步云飞走进这件柴房后,话语之间,一步步引向颜家父子,这就是如同是层层剥茧,把张通幽蒙在心头上的防御,一层层剥除,把那心头上的伤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避无可避!
最后,步云飞一句点出颜泉盈,在张通幽那滴血的伤口上,再插上一把刀!
事实上,步云飞并不知道颜泉盈的下落,马遂并没有派人来传递消息。步云飞与马遂早已失去了联系,苍岩山一战后,所有人都以为步云飞这伙人已经被蔡希德全歼。
不过,步云飞见到张通幽,就猜测,颜泉盈、马遂应该是凶多吉少。他们是进京告御状的,张通幽不仅无事,反而升任太仆卿,这说明,颜泉盈没能上达天听!既然没告成,以张通幽的为人,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所以,步云飞才说,颜泉盈已死,头颅悬挂在街头示众。这话也有依据,大唐皇帝的确是杀了不少叛贼亲属,把首级挂出去示众。
果然,张通幽听说颜泉盈被斩首示众,脸色大变。虽然这一变化仅仅是一瞬间,自控力极强的张通幽,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但这一变化,还是被步云飞捕捉到了。
于是步云飞退出了柴房,把张通幽一个人留在里面,让他慢慢去体会那伤口的疼痛。
心头的伤口一旦被揭开,就会在在心理和生理上产生化学反应!
这个时候,再加上一点催化剂,这种反应就会夺取一个人的理智!
这个催化剂,就是秦小小扮演的无头女鬼。
秦小小身材瘦小,比颜泉盈矮半个头,扮成无头女鬼,却刚好差不多。秦小小穿上颜泉盈常穿的男装,悄悄从后窗跳进柴房,在里面游走呼号。那秦小小是猎户出身,脚步迅疾,在旁人看来,就如同是飘忽不定,加上油灯昏暗,那张通幽又乱了心智,哪里还分得出真假,认定那就是颜泉盈的冤魂,顿时崩溃,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即便如此,张通幽的意志力仍然是非同小可。普通人到了精神崩溃的境地,非十天半个月才能缓过神来,严重者,甚至会落下终身神经病。然而,秦小小现出真身,张通幽马上就反应过来,恢复了正常,抢夺供状,只是,步云飞早有准备,一把收了供状。
张通幽自知罪行败露,却也并不讨饶,闭目坐在条凳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步云飞收起供状,向张通幽拱手说道:“通幽兄已然签字画押,颜杲卿的冤情水落石出。只是,通幽兄的言谈举止之间,似乎也有难言之隐,通幽兄可否透露一二。”
刚才,张通幽见到秦小小扮的女鬼,神志大乱,言语之间,说到劫波那伙密宗僧人。步云飞听在耳朵里,心中生疑。当初,在宝轮寺遇到张通幽和一帮四肢不全的密宗僧人在一起,步云飞就觉事情蹊跷,以张通幽的才具,岂能轻易屈身于一帮怪力乱神,而且,张通幽对那伙密宗僧人很是忌惮,他似乎有什么把柄握在了那伙僧人的手里。
张通幽冷笑:“张某一时慌乱,言语荒唐,步先生何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