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天下第一
安禄山从来都看不起杨国忠,在他眼里,那个市井无赖,不论是谋略还是胆气,都只能给他提鞋。十几年来,他与杨国忠的争斗,安禄山自以为始终牢牢掌握着主动权。正因为如此,杨国忠身居当朝宰相,拥有一手遮天的权力,还拥有杨贵妃这样的宫中后盾,多少王侯将相在杨国忠的举手投足之间,身败名裂,然而,他却始终奈何不得安禄山!
就凭这一点,一向因为出身卑微而心理自卑的安禄山,却可以在杨国忠面前保持着心理上的绝对优越感!
然而,今天,安禄山这一点优越感荡然无存!
安禄山感到了被戏弄的羞耻,羞耻让他出离愤怒!
“义父!我们必须突围!”田乾真策马狂呼。他的后背和大腿上插着三支箭,鲜血染红了银白色的铠甲。
“有机会吗?”安禄山强压怒火,透过铁盾的缝隙问道。
“有!常山南门没有关闭,蔡希德正在夺门!”
“什么?”安禄山大感意外。颜杲卿在城内设伏,竟然没有关闭城门:“颜杲卿有这么蠢吗?”
“义父,他不是蠢!”田乾真叫道:“他是不敢关闭城门,一旦城门关闭,高尚就会发现城内有异,挥军攻城!”
颜杲卿早就料到了高尚不会相信他,故意城门大开,以示平和。他这样做貌似是在冒险,其实却是最安全的!
关闭城门,只能引起城外大军的警觉,一座小小的常山城门,在十八万大军面前,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城门关不关毫无意义。
而城门大开,反倒会给人风平浪静的错觉。
果然,常山城内杀得血流成河,而城外大军却是毫无动静。
颜杲卿料事如神,真是难得的人才,可这样的人才,却不能为安禄山所用!
安禄山感到深深的失落,也被彻底激怒了。
“要是能活着出去,安某誓要踏平常山!”安禄山一声嚎叫:“屠城!”
常山百姓和颜杲卿一样,背叛了他!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只能死!
一阵血雨喷洒过来,田乾真的银盔银甲,顿时变成了血红色。
一个曳落河被步云飞劈当头成了两半,血雨如注,血光中,一道银光破空而至,刺得安禄山一阵眩晕。
“那是什么?”安禄山问道。
“天极八柱!”
“那是上天赐予安某的!”安禄山仰天长啸。
“义父,末将这就为你取剑!”田乾真大叫。
“放屁!”安禄山大喝:“给我拿下南城门!”
蔡希德的骑兵,已经冲到了城门下,与常山健卒混战在了一起,很快,跟随蔡希德的八十名骑兵,就只剩下了不到二十骑。
“遵命!”
田乾真策马挺枪,率领五十名野落河,向南门冲杀而去。
战马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
太阳落山,夜色降临,常山城里一片阴暗。
安禄山乘坐的铁舆,变成了一座巨大而阴森的暗影。
在最后的余光中,步云飞和拔野古突破了曳落河的九层铁壁,铁舆近在眼前。
在铁舆与步云飞之间,只剩下最后一道铁壁!
那是最后四十名曳落河用铁盾和铁槊组成的防线,然而,抵抗却是越来越强烈。
在天极八柱和金刚杵面前,强盾和刀枪都不起作用了,曳落河是在用血肉之躯封堵天极八柱的刀锋,延缓步云飞和拔野古的突进。
曳落河已经看清了形势,六千敌军的围攻,但最有威胁的,却只有两人一剑。
从南门到宝轮寺,一千曳落河,已经被斩杀殆尽。只剩下这最后四十名死士紧紧护持着铁舆,而倒在铁壁前的常山军民,至少有四千人。
剩下的不到四十名曳落河,却是曳落河中最为精锐的核心成员,每一个人都是身怀绝技,具有超人的勇气和力量!他们簇拥在铁舆边,每人一柄长刀,一把铁槊,组成一个园阵,近者刀砍,远者槊挑。
园阵前,常山军民的尸体,在铁舆周围堆起一圈尸山,铁舆如同一只缩回了四足的老龟,蜷伏在尸山下。
步云飞挥动宝剑,斩断了一排迎向他胸口的铁槊,大腿上却是一阵刺痛。
一个被斩断了双臂的曳落河,竟然张开嘴,死死地咬住了步云飞的大腿。
房若虚冲了上来,一剑刺进了那个曳落河的胸膛,曳落河胸口鲜血如注,立时气绝,但牙齿仍然插在步云飞皮肉了,竟然没有松口。
房若虚顺势一剑,砍断了曳落河的头颅,脚下却是一软,跌坐在尸堆上,呕吐不已。
“他们疯了!”房若虚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为什么不投降!”
大战开始后,房若虚一直跟在步云飞和拔野古的身后,瞅着机会发冷剑,兄弟三人配合得倒极为默契。步云飞用天极八柱劈开铁壁,斩断枪林刀山,拔野古击杀铁壁后的敌军,房若虚则是跟在两人身后,刺杀垂死抵抗的曳落河,确保两人的后路。房若虚功夫不行,眼睛却十分尖利,很多被拔野古击倒的曳落河,身负重伤还要挣扎着要从背后发起偷袭,都被房若虚一剑刺穿了胸膛。
杀人太多,房若虚的心脏受不了了!
这个熟读圣贤书的闽南才子,这辈子连一只鸡都没杀过,今天,却杀了十几个活生生的人!早已是翻肠倒胃,撑到现在,再也忍耐不住,坐在尸堆里,哇哇大吐。
房若虚的哀嚎,被喊杀声淹没了:“杀安禄山!”
四周燃起了无数的火把,照亮黑黢黢的铁舆。
步云飞浑身是血,但天极八柱却是雪亮如初,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宝剑身不沾血!
宝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铁舆前,最后的一张铁盾被劈成了两半。
铁盾后面,一条九尺大汉一手持槊,一手挥刀,踢开裂成两半的铁盾,冲了上来。
他是安禄山的卫队长阿史那铁勒。
安禄山的部下,胡人居多,契丹、回鹘、奚人、高丽、突厥……而最为凶悍的就是同罗人。
大唐东北边境,杂胡种类繁多,但对大唐威胁最大的,只有两个——契丹和同罗。
契丹之所以对大唐具有一定的威胁,主要是在于其较高的文明程度和组织体系,大唐中叶,契丹已经走出了半开化的原始社会,迈向文明程度较高的奴隶社会,契丹社会的组织程度较高,可以组织动员族群,形成一定规模的军事集团,对大唐进行有组织的攻击或者袭扰。
而同罗人则不同。同罗的文明程度远远比不上契丹,各部族之间互不统属,相互攻杀,很难形成统一的军事集团。所谓的同罗王李日越,只是在名义上是各部落的最高领导者,但实际上,他只能以协商的方式,对各同罗部落实施名义上的管辖。
同罗人以骑射见长,这是一个马背上的民族,男女老幼,都可以纵马驰骋,挥刀拉弓。辽东苦寒之地,造就了同罗人坚韧的性格和强健的体魄,同罗骑兵在白山黑水间,呼啸而来,呼啸而去,飘忽不定,驰骋如风。
虽然,同罗人不能形成强大的军事集团,但是,同罗勇士骁勇善战,小股同罗骑兵,往往有能力一少击多,击败十倍于己的对手。加上其极其迅猛的机动性,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转战百里,行踪飘忽不定,所以,同罗骑兵成为大唐边境的噩梦。
阿史那铁勒是同罗第一好汉!
阿史那铁勒身高九尺,黄髯黑面,远远看去,如同铁塔一般。阿史那铁勒有万夫不当之勇,曾经一人独擒两虎,威震山林。号称范阳猛将的蔡希德,征战十多年,仅败过一次,就是败在阿史那铁勒手下。
大唐朝廷每年都会召集各路节度使进京述职,各路节度使便借此机会,相互比拼武力、相互斗狠,以提升并巩固自己在皇帝眼中的地位。皇上也明白这些节度使的心思,每年节度使进京,皇帝便在长安城西神策军校军场大宴众将,席间,皇上挂出比武彩头,各路节度使派出手下勇将比拼,得彩者,便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勇将,他所在的藩镇,自然也成了人们心目中天下第一强镇。
两年前,阿史那铁勒随安禄山进京,连胜河西、安西、朔方、剑南、河东各镇勇将,最后,阿史那铁勒与陇祐节度使哥舒翰手下名将王难得相遇。
王难得号称铁枪王,乃是陇祐第一名将,善使双枪,曾经在石宝战役中,连挑十八员吐蕃大将,威震西域。石堡战役后,吐蕃军队听见王难得的大名,自动退避,无人敢与之争锋。即便是唐军内部,也无人能与之匹敌。一连数年,皇上的彩头,全都被王难得一人独得。
然而,王难得仅仅在阿史那铁勒手下走了五个回合,便神父重伤,口吐鲜血,大败而归。凭借着一场比拼,阿史那铁勒取代王难得,成为天下第一勇士,而安禄山也因为阿史那铁勒,成为唐皇明眼中的天下第一节度使!
正因为这一场比拼,陇祐节度使哥舒翰,与安禄山结下了梁子。
第152章 勇士陨落
阿史那铁勒的哥哥,名叫阿史那承庆,是同罗阿史那部酋长。阿史承庆也是极为骁勇,与李日越争夺同罗王的宝座。双方明争暗斗,难分高下。后来,李日越派人前往长安,贿赂杨国忠,杨国忠在当今皇帝面前力挺李日越,最终,李日越得到大唐皇帝赐姓,成为同罗王。
阿史那承庆一怒之下,率部投靠了安禄山,成为安禄山的心腹大将。因为大唐朝廷偏向李日越,阿史那承庆对大唐朝廷极为愤恨,投靠安禄山后,极力鼓动安禄山反唐。而安禄山也是早有异志,两人一拍即合,相见恨晚。因为阿史那承庆也是胡人,安禄山对阿史那承庆的信任程度,甚至超过了高尚和严庄,可谓是言听计从。
而阿史那承庆尤为卖力,不久前,安禄山为了霸占秦小小,发兵攻打李日越,就是阿史那承庆一手谋划的。安禄山擒获李日越后,再无退路,只得提前谋反。
安禄山起兵反唐,从谋划到行动,全部参与其中的,只有三个人——高尚、严庄、阿史那承庆。
阿史那铁勒跟着他哥哥来到范阳。
安禄山信任阿史那承庆,而他的弟弟阿史那铁勒勇力非凡,于是,安禄山就让阿史那铁勒当上了他的贴身护卫将军。
在范阳、河东、平阳三镇,阿史那铁勒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三岁小孩,听见阿史那铁勒的名字,也吓得战战兢兢。范阳军中,只有蔡希德和田乾真可以在阿史那铁勒手里走上五个回合,其他诸将,一个回合就是大败而归。
安禄山对阿史那兄弟二人也可谓是恩重如山。金钱美女自不在话下,在范阳,只有阿史那兄弟可以在安禄山不行跪拜礼。士为知己者死,阿史那铁勒对安禄山更是赤胆忠心,就连他的亲哥哥阿史那承庆,有的时候也喊不动他,而安禄山只要一声令下,阿史那铁勒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阿史那铁勒出现在铁盾之后,那就意味着,他的身后就是安禄山!
他是安禄山的最后一道屏障!
阿史那铁勒一声怒吼,如平地响起一声惊雷,右手持槊,左手挥刀,如泰山压顶一般扑向步云飞,步云飞挥刀拦隔,阿史那铁勒的刀槊却是疾如闪电,顺着天极八柱的弧线上下翻舞,丝毫不与天极八柱硬磕,只瞬间,就突破了天极八柱的封锁,铁槊直插步云飞胸膛,长刀劈向步云飞脑门。
刀槊交加,步云飞抽刀不及,避无可避,一声叹息,闭目就死。
却听“当当”两声巨响,刀槊被金刚杵硬生生隔开。阿史那铁勒倒退一步,拔野古却是倒退三步。
“能让铁勒倒退一步,不是俗手!”阿史那铁勒一声爆喝:“报上名来!”
“拔野古!”
“没听说过!”阿史那铁勒冷笑一声:“不过,倒也配做我的对手!来吧!”
拔野古大喝一声,舞动金刚杵,直取阿史那铁勒。
阿史那铁勒却是不慌不忙,刀槊相迎。
阿史那铁勒与拔野古,都是力量与技巧的完美结合,两人都是力大无穷,但同样功夫细密,身形矫捷、招式诡秘,一连五十个回合,只杀得天昏地暗,只见刀光电石,不见人影。
两人战到八十合,拔野古渐渐落了下风。阿史那铁勒左右刀槊配合得天衣无缝,长短远近处处杀机,拔野古的金刚杵是长兵器,尽管,他的近战格斗技巧并不逊色,但在阿史那铁勒灵活的长刀前,却是施展不开,只得远战,力求发挥出金刚杵最大战力。而阿史那铁勒看清了拔野古的弱点,以长槊迎击金刚杵,以长刀欺向拔野古的中路,逼得拔野古连连后退。
房若虚见拔野古招架不住,从尸堆上跳了起来,挥动柔剑加入战阵。然而,房若虚的功夫原本就蹩脚,上来没到两个回合,便被逼得手忙脚乱。
步云飞抖擞精神,手持天极八柱冲了上来。
阿史那铁勒越战越勇,手中的刀槊,舞得如风车一般密不透风。步云飞兄弟三人,竟然奈何不得他。
然而,鏖战中的阿史那铁勒忘了天极八柱的厉害!或者说,已经无暇顾及天极八柱的锋利。
阿史那铁勒的功夫,略胜拔野古一筹,步云飞和房若虚虽然是两个俗手,却如同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三人舍命向前,阿史那铁勒终于失去了优势,他手中的刀槊,再也无法避开天极八柱。
只听“呲、呲”两声,在天极八柱的刀锋下,铁槊和长刀,几乎是同时应声而折!
步云飞转动手腕,使出一个游龙式,天极八柱舞出一个半圆,刀锋直指阿史那铁勒的胸口。
与此同时,拔野古的金刚杵封住了阿史那铁勒的后背,房若虚斜刺里一剑,刺向阿史那铁勒的下盘。
阿史那铁勒手中兵刃折断,再无招架之力,却是不避不让,挺起胸膛,迎向天极八柱。
锋利的刀刃,无声无息地插入阿史那铁勒的胸口,直通后背。
“好剑!”阿史那铁勒一声爆喝,一口鲜血,喷在步云飞脸上,铁舆周围的曳落河发出一片哀叹。
哀叹声中,阿史那铁勒高大沉重的身体,轰然倒地。
步云飞手脚酸软,竟然无力拔出插进阿史那铁勒胸膛里的天极八柱。
“疯了!他疯了!”房若虚瘫坐在尸体堆上,发出恐怖的嚎叫。
天下第一猛将阿史那铁勒的死,让活着的曳落河胆寒!
曳落河的心理彻底崩溃了!
顽强的抵抗顿时土崩瓦解,曳落河依旧在抵抗,但战阵松动了。
常山键卒如潮水般冲杀上来。
铁舆周围的曳落河随即被斩杀殆尽。
阿史那铁勒的尸身后面,突然闪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身影快如闪电,一个腾跃,越过阿史那铁勒的尸体,手中一把短刀,插进了步云飞的胸膛。
步云飞身体一软,跪倒在地,紧握天极八柱的手,软绵绵地耷拉了下去。
身后一声怒喝:“令狐潮,你还活着!”
张兴挥舞长刀,从背后杀了过来,直取令狐潮,长刀扫在令狐潮紧握短刀手腕上,令狐潮来不及拔刀,只得脱手,短刀留在了步云飞的胸口上。
令狐潮临阵倒戈,放走了蔡希德,导致刺杀行动失败,使得这场天衣无缝的计划,演变成了一场惨烈的杀戮。
混战中,张兴四处寻找令狐潮对决,可那令狐潮滑得如同泥鳅一般,张兴几次捕捉到他的踪迹,仅仅交手几个回合,令狐潮几个腾挪跳跃,就闪得没了踪影。
张兴脑子还算清醒,令狐潮固然可恶,可当务之急,还是安禄山。只得放弃了令狐潮,率常山键卒猛攻曳落河,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总算是基本清除了铁舆周边的曳落河,如今,激战已近尾声,铁舆近在眼前,而这个令狐潮竟然又出现了!
拔野古见令狐潮刺倒了步云飞,怒火万丈,一声怒喝,如同半空中响起一声惊雷,舞动金刚杵,扑向令狐潮。张兴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挥刀直逼令狐潮。
令狐潮顿时被裹进了层层密密的刀光之中。
令狐潮的功夫,与张兴不相上下,与拔野古相比,却是差了很远。而且,令狐潮的兵刃是短刀,在金刚杵和长刀面前,只有招架之功。可那令狐潮却是十分机敏,脚下异常灵活,腾挪跳跃,见缝插针,并不进攻,只求自保,三五个回合之间,拔野古和张兴竟然没能伤他分毫。
只见令狐潮一个斜飞式,身体一个前窜,突出了圈子,斜刺里一刀,刺向倒在地上的步云飞,跟在身后的房若虚一声惊呼,舞动软剑,乱滚带爬地冲向令狐潮,只听“当”的一声脆响,房若虚手中的软剑磕在了短刀上。令狐潮顺手一带,房若虚身子一阵摇晃,立脚不稳,向前窜出两步,正好迎向拔野古的金刚杵,拔野古大吃一惊,急忙收杵,可那房若虚手脚凌乱,软剑劈向了拔野古的面门,只听得“当”的一声,张兴的长刀隔开了房若虚的软剑,那软剑的剑稍,在拔野古的脸上划过,留下一道血迹。
还没等三人反应过来,那令狐潮一把抓住天极八柱剑柄,抽出宝剑,脚下一连几个腾跃,越过四面八方的常山键卒的头顶,消失在夜色之中。
张兴气的哇哇大叫:“房若虚你狗日的干什么!”
房若虚脸色苍白,喘着粗气,怔怔地望着令狐潮消失的方向不知所措。
拔野古却是扑向步云飞,一声哭号:“大哥!”
步云飞倒在地上,胸口上鲜血汩汩直流,气若游丝:“杀安禄山!”
拔野古双手紧握金刚杵,身体凌空腾起,跃上了铁舆!金刚杵举过头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呼“杀安禄山!”
金刚杵应声而落,覆盖在铁舆上的铁盾,四分五裂。
铁舆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张兴望着空空的铁舆,一声惊呼:“南门!”
第153章 诱饵
天黑之前,蔡希德已经杀到了南门下,他手下的八十名骑兵,只剩下了二十骑。
而城门下,倒下了两百常山健卒。
夜色中,蔡希德带伤十余处,率领二十骑,向南门发起了最后的冲击。
这本来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冲锋,南城门下,尚有三百多常山键卒。他们用钩镰枪和长枪组成了一座密不透风枪林,骑兵撞上枪林,连人带马都将被刺成蜂窝。
然而,在这最后时刻,两件事彻底改变了南门的战况。
常山城的喊杀声,惊动了城外叛军,已经有一支三百人的叛军骑兵向常山疾驰而来,距离城墙只有不到三里地,这是一支侦查部队,他们一旦发现城内有异,立即就会招来千军万马。
而在宝轮寺,剩下不到一百名曳落河依旧在铁舆边负隅顽抗,他们是最为精锐也是最为死硬的曳落河,抵抗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顽强。
为了在城外叛军骑兵到达之前,解决掉安禄山,在南城门上指挥作战的颜泉明,命令留下一百名常山键卒堵截蔡希德,其他的人马全部调往宝轮寺。
颜泉明的这一决断,并不是孤注一掷之举。蔡希德所部只剩下不到二十骑,而且大多数带伤,精疲力竭,一百名常山健卒足以消灭他们。
然而,颜泉明没有想到的是,叛军骁将田乾真,竟然不顾铁舆,率领五十骑曳落河,趁着夜色,脱离了宝轮寺的混战,突出重围,杀到了南门下。
骁勇的曳落河迅速改变了城门下的战局,城门洞里,一百名常山健卒组成的枪林,被曳落河冲击得七零八落。
田乾真一马当先,向城外猛冲而去。
城门楼上,颜泉明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号:“放千斤闸,快放闸!”
轰隆一声巨响,千斤闸重重砸下,十几个冲到门城下的骑兵,被砸成了肉泥。
而蔡希德和田乾真,却冲出了城门。
他们很快就与逼近南门的叛军侦查部队汇合,向南疾驰而去。
常山城内,喊杀声渐渐平息。
进入常山的一千曳落河,五百骑兵,几乎被全歼,通过南城门逃出去的,只有三十骑。
然而,这三十骑中,不仅有安禄山的大将田乾真、蔡希德,也有安禄山本人!
混战中,安禄山变换了衣甲,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铁舆,混在田乾真的五十骑里,冲向了南门。
铁舆成了一个巨大的诱饵,吸引着常山城内的围攻者。
而安禄山做得太绝了,他把最贴身最精锐的曳落河留在了铁舆边,包括天下第一猛将阿史那铁勒在内的两百曳落河,丝毫不知道安禄山早已弃他们而去。
他们凭着对安禄山的忠诚,殊死抵抗,他们至死都不知道,他们愿意为之奉献生命的安大夫安禄山,已经把当做诱饵,卖给了颜杲卿。
阿史那铁勒在铁舆边异常顽强的抵抗,更加让围攻者们坚信,安禄山就在铁舆中。以至于,为了尽快解决铁舆,颜泉明调走了南城门下的常山健卒。
当田乾真率领最后那五十骑曳落河冲向南城门时,南门兵力单薄,已然无力阻拦他们。
狡诈的安禄山,骗过了精明的颜皋卿,也骗过了忠诚于他的曳落河!
安禄山虽然逃脱了,但是,名震天下的曳落河,全军覆没!
常山一战,刚刚拉开序幕。
但不管这一战结果,常山太守颜杲卿都将名垂史册!
他凭着一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武装,一战消灭了名扬天下的曳落河!连同号称天下第一的范阳猛将阿史那铁勒。
安禄山的造反大军,刚刚出师,就挨了当头一棒。
这一棒,打得安禄山痛彻心扉!整整三天没缓过神来!
……
一弯明月挂在清冷的夜空中,几颗残星欲坠欲灭。
积雪的河滩里,泛起一层朦胧的银光。
一行人拖着蹒跚沉重的脚步,借着若隐若现的月光,沿着河滩向西而行,积雪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在死一般寂静的河滩上,传得很远。
一座凸出河滩的土崖旁,滹沱河形成了一个回湾,宽大的冲击面向北延伸开去,布满了低矮叉丫的胡柳。
响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人群迅速隐入胡柳林中,空阔的河滩上,只剩下那孤寂而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战马,沿着河滩疾驰而来,身后荡起淡淡的雪雾,在月光下,如同是梦幻一般。
战马驰骋到胡柳林边,前蹄高扬,一声长嘶。
“步先生请留步,颜太守有话要说!”马背上有人高声呼喊。
房若虚从一个小土包后面爬了出来,不提防被头顶上的胡柳枝条划在脸上,火辣辣地痛,气得哇哇大叫:“张兴!留个屁的步,我大哥能留住命就谢天谢地了!”
身后,四个常山健卒抬着一副担架走出了胡柳林,步云飞躺在担架上,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极为苍白,拔野古和宋武杨小心地跟在担架旁。
张兴跳下了战马,来到担架旁,看了看步云飞,低声问道:“步先生伤势如何?”
“死不了!”房若虚没好气地说道:“令狐潮那狗东西,功夫也不咋地,一刀下去,没刺中大哥的心脏。他妈的,这狗日的把天极八柱抢走了!张兴,你有屁快放,我们哥几个还得赶路,这才走出二十里地,要是被安禄山的人追上了,我们大家全完蛋!”
常山一场血战,一向斯文的房若虚,也变得言语粗俗,和匪类无异。
宝轮寺前的一场血战,全歼曳落河,但却让安禄山逃了出去。大战结束后,颜杲卿知道大事不好,常山与安禄山结下了血海深仇,用不了多久,安禄山就会挥军攻城。
在安禄山与大唐朝廷的争斗中,常山背叛了安禄山,选择了朝廷,宝轮寺前的血战,宣示常山军民与安禄山不共戴天。安禄山一旦攻破常山,将毫不留情地血洗常山!这是安禄山的秉性,也是范阳军的秉性,在辽东,凡是拼死抵抗者,都只有死路一条!
颜杲卿命城中百姓连夜疏散出城。城中只留下了一千多名常山健卒,他们是自愿留在城中,与他们的太守共存亡!
一座繁华的常山城,即刻变成了一座死城。
步云飞当胸挨了令狐潮一刀,幸运的是,并未伤及要害,刀刃从心脏与肺之间插过,只是刀伤很深,失血过多,步云飞伤了元气,一时间人事不省。
颜杲卿请郎中替步云飞疗伤止血后,随即让曹参军带着一百名常山健卒,抬着步云飞,和房若虚、拔野古、宋武杨三人一起,连夜出城,向西进入井陉关,前往太原河东府,投奔太原尹王承业。
常山以西,具备抵御安禄山叛军能力的,只有河东重镇太原了,那是大唐的龙兴之地,城高墙厚,兵力雄厚。
一行人出城后,沿着滹沱河河滩向西而行,一则,步云飞伤势太重,不能骑马,只能躺在担架上;二则,河滩中积雪很深,道路难行,三则,经过白天一场血战,大家都是人困马乏,所以,众人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出二十里地。
步云飞听见张兴的声音,睁开了眼睛:“张先生有何指教?”
“不敢!”张兴俯首说道:“颜太守请步先生不要去太原,而是改道向东前往贝州,再去平原,投奔平原太守颜真卿,如有可能,颜真卿将送各位泛海前往江都!”
“颜真卿?他送给安禄山一幅天极八柱表忠心,你却要咱们跑去投靠他,岂不是让我们兄弟去送死!”房若虚喝道。
“不然,颜真卿是太守的堂弟,和雁太守一样,身在曹营心在汉,如今,颜真卿已在平原整顿城池,深沟壁垒,并传檄河北诸郡,准备与安禄山派出的李归仁决战!他送给安禄山‘天极八柱’,只是为了迷惑安禄山,为平原备战争取时间。”
步云飞点点头:“颜氏兄弟都是大唐的忠臣!”
房若虚摇头:“大哥,我们去太原,是因为井陉关可以阻挡安禄山叛军,只要进了井陉关,就算是保住了半条命。贝州在河北,平原更是远在山东,沿途都是安禄山的地盘,只怕咱们到不了平原,就已经成了安禄山的刀下鬼了!”
张兴拱手说道:“可是,诸位到了太原,甚至,还没到太原,仅仅是进了井陉关,就有性命之忧!”
“此话怎讲?”房若虚吃了一惊:“难道,太原尹王承业也反了?”
“他没有造反!”张兴叹道:“不过,翟万德刚从太原回到了常山,王承业以兵力单薄为由,拒不发兵救援常山!”
宝轮寺大战的前夜,翟万德和张通幽奉颜杲卿之命,前往太原搬取救兵。
步云飞躺在担架上,叹道:“这也是实情,太原兵力最多只有五万,而且缺乏训练,分兵救援常山,难以解常山之围,如果安禄山分兵攻打太原,太原也难以自保,王承业的最佳选择应该固守太行井陉,阻断安禄山西进之路,至于常山,当断则断!”
“既然如此,我们前往太原,如何又有性命之忧?”房若虚问道。
“翟万德逃出了太原!他差点被王承业杀掉!”
“王承业为什么要杀他?”步云飞惊问。
第154章 进退维谷
胡柳林披着朦胧的月光,显得有些不真实。
“翟万德和张通幽一起,前往太原搬取救兵,两人带着颜太守给朝廷的奏报,奏报中,颜太守详细报告了安禄山叛军的部署和动向,以及常山击杀安禄山的计划。王承业却将奏报扣压了下来,改成了自己的奏报,他还把宝轮寺伏击安禄山的计划,都归到了自己的名下。他怕翟万德走漏了风声,就把他扣压了下来,要不是翟万德机警,伺机逃了出去,此时已经做了无头鬼!”
“无耻!”步云飞咬牙说道,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痛,颓然躺在了担架上。
王承业与颜杲卿有仇!
当初,王承业率两千人马路过常山,听说花魁坊的名头,想带着人马进城消遣,颜杲卿为了防止河东官军扰民,将王承业拒之城外,甚至不惜刀兵相见,两人因此而结仇。虽然如此,颜杲卿万万没有想到,王承业竟然会在国难当头的时刻,官报私仇!
“不仅如此!王承业还向朝廷奏报,颜太守协助安禄山谋反,要出卖常山,常山军民不肯从贼,推举张通幽为头领,向王承业求救,王承业派出太原兵赶到常山,和常山军民一起,杀了颜杲卿,然后在宝轮寺设伏,全歼了安禄山的曳落河!”
“放屁!”拔野古气得大叫:“张通幽呢?叫那小子来对质!”
“张通幽已经投靠了王承业!”张兴说道:“王承业给朝廷的奏报,就是张通幽代写的!现在,张通幽带着王承业的奏报去了长安,向朝廷报功!”
“颜杲卿是他的姨夫!他这也能做得出来?”房若虚不可思议。
步云飞叹道:“常山即将陷落,以颜杲卿的脾气,必将与常山共存亡,断无生还之路!颜杲卿一死,张通幽就没了依靠,他把歼灭曳落河的功劳送给了王承业,就是给自己找了个新主子。而且,顺便也把自己吹捧成了誓不降贼的义士。如今,他带着太原尹的奏章去长安报功,朝廷必然以讨伐叛军首功之人为他和王承业加官进爵!张通幽原本只是个布衣,如此一来,他就一步登天,成了朝廷大臣了!王承业也因此而成了抗击安禄山叛军的首功之人。两人是各取所需,只是,苦了颜家父子,他们不仅寸功全无,而且,还成了朝廷的叛臣,就是死了,也要被朝廷销爵毁誉!”
房若虚叹道:“颜杲卿怎么教出这样一个侄儿来!”
张兴继续说道:“王承业和张通幽串通一气,窃取了颜太守的功劳,又怕真相传到了长安,如今,太原军已经封锁了井陉关,以严防叛军为名,阻断了道路,凡是从常山逃出去的军民,一概不得入关。强行入关者,一概格杀勿论。步先生参与了宝轮寺之战,知道事情的真相,颜太守担心,步先生若是到了井陉关,很可能是有去无回!”
步云飞叹道:“不是很可能,是肯定!”
步云飞不了解王承业的为人,但他对张通幽的秉性,实在是太清楚了!张通幽绝不会允许真相过了井陉关,坏了他的锦绣前程!
拔野古一抖金刚杵,喝道:“大哥,咱们杀进井陉关去!”
房若虚喝道:“你就知道杀!那井陉关千障壁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咱们就一百来号人,只怕还没到关下,就让太原军一锅端了!大哥,王承业心胸偏狭,张通幽阴险狡诈,小弟担心,他们已经派出人马下了井陉关,埋伏在河道中,等着咱们呢!”
房若虚的判断有道理,王承业自恃有井陉关,他并不担心安禄山大军,他最担心的,是知道常山真相的人!一旦有人越过井陉关,从河东进入长安,王承业见死不救窃取颜杲卿功绩的事就要败露!井陉关上的太原军,不是提防安禄山,而是提防从常山逃出来的人!
“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等死!”拔野古闷声问道。
前有太原军阻截,后有安禄山的十七万大军,步云飞进退维谷!
“大哥,要不,咱们掉头向南,前往洛阳!”房若虚说道。
“不行!”步云飞断然说道:“我断定,明天早上,安禄山一定会兵分两路,留下少数兵力拔取常山,主力全力南下,攻取洛阳!我们若去洛阳,一定会撞上安禄山大军!”
“小弟不这样认为!”房若虚说道:“洛阳虽然号称东都,但大唐的心脏是长安,而不是洛阳!安禄山举兵,应该在最短的时间内直捣长安!而进攻长安,最近的路线是攻破井陉关,攻取河东,西渡黄河,直逼关中!而洛阳路途遥远,需向南绕行五天,朝廷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在洛阳集结大军。若是如此,安禄山的大军就会被阻击在洛阳城下,安禄山的十七万叛军原本就是首鼠两端,一旦久攻不下,旷日持久,就会分崩离析!而进攻河东太原,只有一天的路程,安禄山大军可以迅速抵达太原城下,太原是大唐的龙兴之地,一旦失守,天下震动!所以,小弟以为,南下之路,应该是畅通无阻!”
步云飞心中惊讶,步云飞原以为房若虚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酸秀才,可房若虚这几句话,却是对天下大势了然于胸,看来,若虚一向自视甚高,却也是有些真才实学,倒也不是他妄自尊大!
步云飞叹道:“房若虚的话有一定道理,洛阳是大唐的东都,太原是大唐的龙兴之地!两者具有重大的军事意义和政治意义!安禄山只要取其中之一即可。不过,步某以为,安禄山必取洛阳!”
“何以见得?”
“对于安禄山而言,攻取洛阳最为不利的是距离。但此去洛阳,一马平川,范阳骑兵,尤其是同罗骑兵,具备超乎寻常的长途奔袭能力!安禄山完全可以以五千轻骑兵昼夜跋涉,两天时间就可抵达洛阳城下。五千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是,以范阳军的作战能力,五千人马足以对抗五万唐军,何况,洛阳城里的唐军,都是一群吃粮饷的纨绔子弟,他们根本就不会打仗!而太原貌似近在眼前,但井陉关易守难攻,太原军应该有能力坚守五天!以安禄山的精明,不会看不到这一层!”步云飞说道:“很有可能,就在今天晚上,五千同罗骑兵,已经动身了!”
房若虚默然,这就是说,南下之路也断了!
西去之路被太原军阻断,南下之路会撞上安禄山叛军,又不能返回常山!众人走进了死胡同!
“大哥,我们怎么办?”房若虚问道。
“只有颜太守指的那一条路了!”步云飞说道。
颜杲卿果然睿智,得知王承业翻脸,便判断出步云飞一行的尴尬处境,唯一可行的,只能是前往山东平原,投靠颜真卿。
房若虚摇头:“大哥,如要前往平原,必然经过河北,河北是安禄山的老巢,咱们这是自投罗网!”
步云飞说道:“安禄山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是,安禄山是杂胡,手下兵将大多是胡人,中原百姓对他难以心服!安禄山举兵利在速决,迅速改朝换代,否则,只要大唐朝廷还在,他的造反就得不到百姓的认可!所以,安禄山必须破釜沉舟,全力向前,稍有首鼠两端,就会前功尽弃。所以,至少在拔取洛阳之前,他不会顾及河北。如此一来,河北反倒是最为安全的地方!”
“就算咱们过了河北,颜真卿也不见得可靠!”房若虚说道:“安禄山已经派出他的大将李归仁前往平原,颜真卿以一座小小的平原城,哪里能抵挡得住,只怕咱们还没到,平原就已经陷落了!”
步云飞说道:“还是那句话,安禄山必然会权利争夺洛阳!李归仁所部只有数千人马,颜真卿在短期内守住平原的可能性极大。”
房若虚叹了口气:“只有赌一把了!老三,老宋,带着大哥,向东走!”
众人答应一声,正要起身,张兴突然跪倒在步云飞的担架前:“步先生,张某有一事相求!
“张先生,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有事你说就是了,步某一定遵命!”步云飞欠着身子说道。
“张某恳请步先生一行,向南!”
“什么!”房若虚大叫:“张兴,你要我兄弟去送死!”
“步先生,颜大人冤枉啊!”张兴跪在地上,已是泪流满面:“颜大人决心以死殉城!可张通幽和王承业合谋馋害颜大人,颜大人为国尽忠,却落得个叛臣贼子的下场!天理不公啊!张兴恳请步先生前往东都洛阳,向朝廷上表,为颜大人洗冤辩白!步先生,张某求你了!”
房若虚叹道:“张兴,你说的有理。可是,就算我们能走到洛阳,只怕安禄山已经先到洛阳了,我们也没法上表朝廷啊!”
“如果洛阳已经陷落,就烦请各位前往长安!”张兴说道:“无论如何,要让朝廷知道,颜大人是为国尽忠!”
众人默然。
颜杲卿为国尽忠,却被王承业谗害,落得个乱臣贼子的名声,想想都令人心寒!
弯月西沉,天空中还剩下几颗残星,最亮的一颗,是启明星。
张兴突然站了起来,跳上马背,向众人拱手说道:“就要天亮了,张某这就回常山,与颜大人一同尽忠!颜大人一门的名节,就拜托各位,张某告辞,后会无期!”
战马一声嘶鸣,向着常山城疾驰而去,消失在黎明前的黑夜中。
参军曹孟麟和一百常山健卒跪倒在步云飞面前,齐声说道:“请步大人带领我等南下,为颜大人鸣冤!”
房若虚叹道:“可南下是死路啊!”
夜色茫茫,河滩上,寒风荡起积雪,扫在步云飞的脸上,冰冷刺痛。
第155章 嗜血之虎
忽听胡柳林中传出一声冷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如俯首就死!”
胡柳林中,火光四起。
一群身着黑色僧衣的人冲了出来,为首一人正是刀疤脸劫波!身后是密宗僧兵!
拔野古哈哈大笑:“杀不尽的秃贼,爷正要找你,你倒送上门来了!”
劫波却是一声冷笑:“拔野古,你敢和我斗上三百合吗?”
拔野古并不答话,挥动金刚杵,直取劫波,劫波却是不慌不忙,挥刀迎敌,两人斗了两个回合,劫波闪出一个破绽,回身往胡柳林里败退而去,拔野古奋力追赶。
步云飞大喊一声:“拔野古,小心有诈!”胸口一阵剧痛,跌倒在担架上。
拔野古追出十来步,来到一座土堆前,就听轰隆一声,拔野古脚下开裂,粗壮的身躯陷了下去。
土堆旁,爆发出一声呐喊,七八个僧兵向土坑中抛下渔网。
劫波大喝一声:“拔野古已经就擒!给我上!”
众僧兵一拥而上,挥舞刀枪,冲向步云飞一行人。
曹孟麟拔出佩剑,率常山健卒奋力迎战,房若虚和宋武杨则是护在步云飞担架旁。
密宗僧兵个个都是武功高手,虽然只有五六十人,却是个个以一当十,刚一接战,就有十几个常山健卒被刺倒,曹孟麟也挨了两刀,不到一刻钟,常山健卒节节败退,被压缩到一个狭小的圈子里,只能自保,全无还手之力!
房若虚眼见情势不利,高声喝道:“劫波,你我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何苦相逼!”
劫波冷笑:“说的不错!是张公子要你们死,休怪佛爷!”
果然不出步云飞所料,张通幽已经派出密宗僧兵下了井陉关,在此地设伏,等待步云飞一行!
忽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队骑兵沿着河滩,呼啸而来。
步云飞心头哀叹,张通幽绝不会允许步云飞兄弟活着,不仅派出了密宗僧兵,还派出太原骑兵!
常山健卒对抗密宗僧兵,已经是捉襟见肘,太原骑兵到来,大家只能是坐以待毙!
东方的地平线上,透出一丝曙光,天色微明。
一队五十人的骑兵,沿着雪皑皑的河滩,冲到了胡柳林前。
为首一员战将,身材魁梧,留着八字胡,身披锁子甲,挥舞长刀,身后的骑兵,衣甲鲜明,人手一柄亮晃晃的长刀。
只听那战将一声爆喝:“朝廷有令,密宗乃欺世邪教,人人得而诛之!”
劫波喝道:“佛爷乃太原尹王承业麾下,你是何人,敢对佛爷无礼!”
那战将一声冷笑:“某乃骁卫军晁用之!给我杀!”
晁用之一声令下,骑兵催动战马,挥动长刀,直扑密宗僧兵!
……
四更天,北风呼啸。
营帐中,寒风透过账帘,把桌台上的烛火,吹得摇曳不定,
秦小小坐在营帐中央,双手紧紧握着凤纹剪刀。
营帐中寒气刺骨,而她手心中的剪刀,却已经是汗水淋漓。
进入安禄山大营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刚进入的大营的时候,安禄山来过一次。
秦小小第一次见到安禄山!这位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手握天下三分之一精兵的三镇节度使出现在秦小小面前时,她仿佛是见到一位黑煞神!
秦小小并没有感到害怕,她的双眼,勇敢地迎向安禄山的目光,因为,她的袖口里,藏着一把剪刀!
有了那把剪刀,秦小小什么都不怕!
剪刀锋利无比,不过,秦小小并不指望那把剪刀能刺透安禄山的铠甲,她的力气太小,再锋利的武器,到了她手里,都伤不了敌人!
但是,秦小小有绝对的把握,在安禄山碰到她的身体时,用这把剪刀,刺进自己的心脏!
安禄山笑了。
他的笑声并不邪恶,目光也并不猥琐。
他的笑声如同是是一匹终南山的苍狼,苍凉里透着诡秘,带着浓浓的杀气!
安禄山只看了她一眼就走了,并没有靠近她!
在战马的嘶鸣中,安禄山肥硕的身影,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银瑶公主已经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安禄山有的是时间,一点也不急。
从那时起,秦小小就坐在营帐中,静静地等待!
她在等待安禄山归来,也在等待自己的归宿!
天黑之后,安禄山回到了军营。
但是,他没有来秦小小的营帐。
范阳大军因为安禄山的归来而躁动起来,秦小小听到雄壮的踏步声、马蹄声、车轮声、刀枪的撞击声,在营帐周围此起彼伏。
而她的营帐,却变得越来越寂静。再也没有人进入她的营帐!
安禄山好像把她遗忘了。
颜泉盈守在营帐前,她和秦小小一样,在等待自己的归宿!
秦小小有些羡慕、甚至是崇拜颜泉盈。
颜泉盈只比秦小小大一岁,只有十七岁的颜泉盈,在秦小小眼里,却是能文能武!
不仅如此,她是常山太守的千金小姐,却愿意为了一个山野丫头,将自己置于绝地!
颜泉盈根本就不用跟着秦小小进入安禄山大营。
在井陉小路上,马遂命人绑了颜泉盈,让钱恩铭将她带走。
可是,当秦小小的车驾下了井陉关,进入棉河河滩的时候,颜泉盈追了上来。
她穿着细麟甲,打扮成一名常山健卒,声言要随秦小小一同去军营,否则,她就要在秦小小的车驾前自裁!她要为自己的父亲信守诺言——颜杲卿答应了步云飞,要保护秦小小的安全,如今父亲食言,女儿要替父信守诺言!
颜泉盈的刚烈,让秦小小感到巨大的震撼!
颜家一门忠烈!
一阵风过,帐帘被吹开了一道缝,寒风呼啸而入,秦小小打了个寒战。
“泉盈姐姐,你也进来避避寒吧!”秦小小轻声说道。
营帐外,没有传来颜泉盈的回答,只有风声,在帐外呜咽。
秦小小起身,走到帐帘前,掀开帐帘,营帐外,空无一人。颜泉盈和常山健卒都没了踪影。
远处的营灯下,无数范阳兵在寒风中列队,风声夹杂着铿锵的刀枪撞击声,愈发令人心寒。
秦小小放下帐帘,发出一声轻叹。
在这之前,秦小小劝过颜泉盈好几次,让她趁安禄山还没回来,赶紧设法逃离大营。
看来,颜泉盈已经走了。
秦小小感到一阵轻松。
不会有人因为她而无谓地丧命!尤其是颜泉盈,这个漂亮而又有学问的姐姐,能够活下去,秦小小感到由衷地欣慰。
帐帘掀开了,颜泉盈出现在门口。
“姐姐,你怎么没走?”秦小小感到一阵失望。
“公主在这里,我怎么能走!”颜泉盈的发梢上挂着雪花,脸色冷峻。
她的身后,站着一条大汉,那人蓬头垢面,黄紫色的须发如秋天的枯草一般,身着一身黑色棉袍,棉袍破烂不堪,带着斑斑血迹。
大汉单膝跪地,朗声说道:“臣同罗王李日越拜见公主殿下!”
……
中军大帐,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
安禄山蜷卧在虎皮帅椅中,发出沉重的鼻息,如同一只舔着伤口的东北虎!
他的身上血迹斑斑。
不过,没有一滴血是他自己的,那都是曳落河的血!
“末将无能,请大夫治罪!”蔡希德单膝跪在大帐中央,他全身铠甲被凝血染成了殷红色。
“蔡希德有辱使命,陷大夫于险境,当斩!”严庄尖利的声音,让帐中文臣武将一阵心寒。
安禄山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胡须上的血块,那是一个被“天极八柱”劈成两半的曳落河喷射出来的鲜血,被寒风冻结成黑紫色的琥珀。凝血在舌尖上融化,安禄山的嘴角,露出嗜血的惬意!
大帐中一片沉静,就连呼啸的风声,似乎也因为安禄山的威严,而停歇了下来。
在范阳众将的心目中,安禄山具有感召天地的权威。
“刀斧手!”阿史那承庆厉声喝道。
两名手持鬼头大刀的刀斧手,走到了蔡希德的身后。
阿史那承庆体壮如牛,虬髯凤目,头戴紫金冠,一头散发披肩,那模样,不像是范阳战将,倒像是一位山大王!
事实上,阿史那承庆就是范阳的二大王!
他是范阳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高尚、严庄、阿史那承庆,是安禄山最为贴心的心腹。
但是,高尚和严庄,与安禄山是主臣关系!而阿史那承庆,与安禄山的兄弟关系!
人们早已认定,一旦安禄山攻破长安,登基成为万岁,那么,阿史那承庆将士未来的八千岁!
这位未来八千岁的亲弟弟,号称天下第一勇将的阿史那铁勒,死在了常山城里,连同安禄山的一千义子!
这一切,都是因为蔡希德!他相信了颜杲卿,让安禄山和他的曳落河进入了陷阱!
阿史那承庆说话,没有人再敢为蔡希德求情!
谁要是公然为蔡希德求情,即便安禄山赦免了蔡希德,他也因此而得罪了未来的八千岁!总有一天,这位八千岁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两名刀斧手架起蔡希德的双臂,蔡希德甩开了刀斧手:“末将可以自行前往服刑!不劳二位!”
蔡希德迈开大步,昂首而去。两个刀斧手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安禄山面无表情地舔着胡须上的淤血,对于蔡希德的离去,视而不见。
第156章 就事论事
大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一个校尉急匆匆冲进大帐,跪地禀报:“大帅,李日越跑了!”
安禄山一阵冷笑:“跑了就跑了!慌什么!”
对于安禄山而言,同罗王李日越不过是他夺取银瑶公主秦小小的的手段而已。逼反了李日越,安禄山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之所以把李日越囚禁起来,是怕跑到长安去告状,提前泄露了反叛机密。
而现在,安禄山十七万大军已经兵临常山城下,秦小小已经到手,五千轻骑兵、五万步兵已经兵发洛阳,安禄山已经与大唐朝廷公然翻脸,这个时候,李日越就是飞到长安,大唐朝廷也没法为他做主了!
校尉俯首说道:“李日越鼓动一百同罗骑兵一同反出了大营,他劫走了银瑶公主!”
“什么!”安禄山腾地站了起来。对于安禄山而言,李日越已经没用了,但他绝不能失去秦小小!
如果秦小小丢了,安禄山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们,他们……”
“他们什么,说!”
“他们还劫走了马遂!”
安禄山一脚踢翻了身前的几案,咬牙切齿:“给我追!追不回来,你们就自裁吧!”
安禄山对马遂恨之入骨,他正要用马遂的人头祭旗!
任何敢于与安禄山作对的人,都必须死!尤其是马遂这种吃里扒外的家伙!
现在,这个马遂竟然跑了!
“是!”校尉答应一声。
“且慢!”高尚俯首说道。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如何慢!”严庄冷冷说道。
严庄与高尚,都是安禄山最为贴身的亲信。然而,这两人之间,却是隔着一层东西。
严庄知道,高尚打心眼里看不起他!
高尚是君子,严庄是小人!这一点,就连严庄自己也承认。但是,严庄并不认为做一个小人有什么不好!
在严庄看来,历史往往是小人创造的,而君子,其实不过是历史的陪葬品!
高尚要做一个伟大的君子,而严庄却要做一个同样伟大的小人!从这个意义上讲,严庄同样瞧不起高尚!
高尚扫了一眼严庄,面向安禄山说道:“大夫,卑职以为,不是李日越劫走了马遂,而是马遂设计,救出了李日越!”
“这有什么区别?”安禄山怒道:“都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给我抓回来,碎尸万段!”
高尚俯首说道:“马遂足智多谋,李日越骁勇善战,两人合谋,不可轻视!卑职以为,若要擒获他们,需一位智勇兼备的将军前往,方可成功,否则,只怕是徒劳无功!”
“高先生,那你以为谁去合适?”
“卑职以为,非蔡希德不可!”
阿史那承庆厉声喝道:“高尚,你敢为蔡希德求情!”
“不敢!”高尚俯首说道:“在下只是就事论事!”
安禄山一甩手,从腰间扯下“天极八柱”铁牌,扔了下去:“蔡希德,拿着我的铁牌,去给我把银瑶公主带回来,至于马遂和李日越,就地斩杀!”
“末将遵命!”蔡希德拿起铁牌,回头看了高尚一眼。
“蔡将军,在下只是就事论事!”高尚淡淡说道。
蔡希德淡淡一笑,大步而出。
不一时,大帐外战马嘶鸣,两千骑兵跟随蔡希德,呼啸而出。
“天亮后,踏平常山!”安禄山一声爆喝。
“遵命!”众将齐声高呼。
……
棉河河滩里,杀声震天。
晁用之催动战马,挥舞长刀,直扑劫波,劫波也不示弱,大喝一声,胡柳林中,冲出无数兵将,这些兵将身着细麟甲,头戴毡帽,手持长枪,却是太原军!
王承业不仅派出了密宗僧兵,还派出了三百太原军,一同下了井陉关!
三百太原军结成枪阵,迎向晁用之的骑兵。
晁用之一声冷笑,纵马冲向枪阵!
枪阵前,一片哀嚎声!
以长枪结阵,是对付骑兵的常用战法,骑兵冲锋要的是速度和力量,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冲散敌军的阵型,从而达到击溃敌手的目的。然而,长枪组成密集的枪头,如同刺猬一般。战马撞在枪头上,立即就是遍体鳞伤,即便还能冲击,速度和力量大打折扣。防守一方就可以从容应对,躲在枪阵后面的刀手出击,斩杀骑兵。
枪阵要求队形整齐密集,前三排枪手要互为支撑,要能顶得住骑兵的一次冲击,否则,一旦前排枪阵散乱,出现缺口,骑兵即刻趁隙而入,整个战阵,即刻崩溃!
所以,枪阵前排枪手,必须是身强体壮,而且,训练有素,相互支撑,配合默契,一旦有枪手不支,或战死,马上要有人补上缺位。
然而,太原军的枪手,显然不合格!
仅仅一轮冲击,前排枪阵就被晁用之的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十几个枪手扔下长枪,四处逃窜。
太原号称军事重镇,然而,因为有河北范阳边军的屏障,太原这个军事重镇,早已是名存实亡。
不会有人想到,会有来自河北的攻击!安禄山手下强大的边军,把外患阻击在辽东以外!
所以,太原守军与京城禁军一样,疏于训练,他们只是一群衣甲光鲜的衣架。
就在两个时辰前,这三百枪手还在井陉关上的军营里赌博。
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们派到井陉关来!
王承业根本就没敢告诉他的部下,安禄山已经造反!
如果太原军官兵知道,他们将要阻击的是范阳精兵,只怕还没走到井陉关,就已经逃散大半。
这三百枪手跟着劫波下了井陉关,也只知道,他们是来缉拿逃犯。
太原军打仗不行,缉拿逃犯也不行,不过,至少,缉拿逃犯没有性命之忧!
他们万万没想到,在棉河河滩里,竟然是真.枪真刀的厮杀!
当晁用之的骑兵呼啸而来,这些太原枪手的心理就已经崩溃了!
并没有发生真正的对战,晁用之仅仅只进行了一次试探性的冲锋,枪阵就四分五裂。
曹孟麟见来了帮手,抖擞精神,率领常山健卒尾随骑兵冲杀过来。
骑兵的冲击加上步兵的协同,太原兵的心理迅速崩溃了!
“站住!不准后退!”劫波挥动长剑,声嘶力竭地呼喊。
没有人听他的话,三百太原军一哄而散。
这个时候,就算是他们的指挥官,也约束不了,更何况,劫波只是一个密宗和尚!
晁用之在乱军之中,如履平地。
前排枪阵崩溃后,他再也没有遇到丝毫抵抗,只有几个没头苍蝇一般的太原兵丁撞在了他的马头上,被撞得惨叫连连。晁用之甚至都懒得搭理他们。他只是催动战马,像驱赶羊群一般,跟在太原军的身后。
太原兵溃散,密宗僧兵也立脚不住,只得随着溃兵向后逃窜。
不一会儿,曙光升起,太阳棉河河道的尽头,露出半个头。
河滩上一个太原兵丁也看不到了,包括劫波和他的密宗僧兵,全都逃得无影无踪。
晁用之一声大喝,五十骑战马迅速收拢队,在胡柳林前列队,士兵们收刀入鞘,跳下战马,队形整齐划一,毫不散乱。
曹孟麟已经带着常山健卒,把拔野古从陷阱里救了出来。拔野古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只是,当时在陷阱下被渔网罩住,难以施展。
房若虚和宋武杨守在步云飞的担架旁。
“多谢晁将军相救!”步云飞半坐在担架上,向晁用之拱手施礼。
晁用之跳下战马,举手还礼:“步先生安好!”
“此去京城千里之遥,晁将军如何来到常山?”步云飞问道。
在这之前,步云飞与晁用之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长安安化门外,晁用之率部追赶步云飞,却被郡主李思娴挡了回去。另一次是在离园,晁用之随高力士随驾,把步云飞当做刺客抓了起来。
虽然两次见面都不愉快,可步云飞对晁用之的印象还不错。晁用之是高力士的亲信,却是十分低调,沉默寡言,但却是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威严肃穆。而晁用之手下为数不多的骑兵,更是让步云飞大为惊叹。这支小部队极为精锐,在长安禁军中,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支能够与之抗衡的部队!
晁用之沉声说道:“晁某是随马大人一起来的。”
“什么?”步云飞吃了一惊:“马遂?”
“不错,这是高大人的安排!”晁用之说道:“从杨柳浦启程,晁某一直跟在公主车驾后面三里地!公主车驾达到常山后,晁某也一直侯在城外。按计划,晁某所部五十骑到达范阳后,隐藏在范阳节度副使卢循府中,待步先生刺杀安禄山成功后,晁某协助卢循,剿灭安禄山余党,控制范阳军权。”
步云飞大为惊叹。高力士做事,缜密到了极致!
当初,马遂逼迫步云飞参与刺杀安禄山的密谋,步云飞总觉得,这个计划很是荒唐!现在看来,高力士安排了晁用之、卢循这些内线外线,这个计划并不荒唐。
要不是阴差阳错,安禄山看见秦小小的画像,起了邪念,提前谋叛,谋刺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既然如此,晁将军如何又到了这棉河?”步云飞问道。
第157章 黑潮涌动
“晁某奉马遂之命前来营救步先生!”晁用之说道。
“据我所知,马大人身陷安禄山大营中,生死难料,只怕是……”步云飞没有把话说出来。
对于这个马遂,步云飞是爱恨交加!
逼迫秦小小重返常山,一定是马遂的主意,颜杲卿为人忠义,即便有此想法,也说不出口。只有马遂,认定了事情,一定要做到,在马遂看来,正义可以不择手段,哪怕是出尔反尔,牺牲弱小!
可是,马遂完全可以让常山健卒把秦小小送进安禄山大营,自己置身事外,甚至,穿过井陉关,一走了之!
然而,马遂却选择了与秦小小一同进入安禄山大营!
他这是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安禄山恨马遂入骨!
如此看来,马遂却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昨天晚上,马大人护送银瑶公主车驾,进入安禄山大营之前,命末将率部,在安禄山大营东南方十里地埋伏,等待接应。”
“接应?”
“马大人知道,安禄山一定饶不过他,他一旦进入大营,必然会遭遇不测!不过,他会让颜泉盈带着常山健卒,设法找到同罗王李日越的囚禁之地,救出李日越。李日越是同罗王,安禄山手下的同罗骑兵,很多是李日越的旧部,只要李日越出了囚笼,就可联络旧部,救出银瑶公主,杀出安禄山大营!马大人说,只要把银瑶公主救出来,就算是他对得起步先生了!”
马遂才智非同一般!那么短的时间,就能想到如此妙计!
银瑶公主秦小小是大唐朝廷许配给李日越的王妃,安禄山夺人之妻,屠杀同罗妇孺,囚禁同罗王,李日越与安禄山有不共戴天之仇!
一旦颜泉盈放出了李日越,他一定会赴汤蹈火,把秦小小救出去!
“四更天的时候,李日越果然率一百同罗骑兵,杀出了安禄山大营,他不仅救出了银瑶公主,还把马大人也抢了出来。末将按计划接应,与马大人汇合,没多久,遇到一群从常山逃出来的百姓,一打听,这才知道,步先生一行出了常山,向西前往井陉关。马大人连说不好,太原尹王承业居心叵测,只怕会对步先生不利!马大人随即命末将,追赶步先生。末将快马加鞭,幸好来得及时!”
步云飞仰天长叹!
马遂真乃天下奇才!
他不仅算准了李日越,也算准了王承业!
“晁将军辛苦!”步云飞说道:“既然如此,马大人现在何处?”
“常山西北方,苍岩山!”
“苍岩山?”步云飞问道:“刚才晁将军说过,你们是在常山东南方十里汇合,如何又去了西北方的苍岩山?”
晁用之说道:“马大人说,常山以南,是安禄山大军南下之路,常山以西,是太原军驻守的井陉关,常山以北则是太行山脉,无路可行,而常山以东,则是河北,那是安禄山的地盘。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是绝路,只有东南方,有一条路可通江淮,是唯一的生路!”
“原来东南方还有路!这就好了!”房若虚说道。
刚才,兄弟们正在发愁,他们只知道西、南、东三个方向有路可通,而这三个方向,都是死路。
“既然如此,那马遂为什么要折返去西北方的苍岩山?”步云飞问道。
晁用之说道:“马大人说,安禄山一定会想到,我们带着银瑶公主逃出大营,一定会走那条路,定会派出快骑紧追不舍!那条路河汊纵横,泥泞难行,走不了多远就会被范阳兵追上。所以,马大人和李日越冲出大营后,先是向东南方疾驰,造成我们要从那里出逃的假象,然后,掉头去苍岩山。那苍岩山在井陉关以北三十里地,背后就是太行山,山高林密,可躲避一时,等安禄山大军南下之后,再设法离开。”
“对对,苍岩山!”步云飞喃喃说道:“叛军不会想到,我们不仅没有远遁,反而藏在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马遂与步云飞可谓是英雄所见!
步云飞也曾想到常山以北的土门,土门距离苍岩山并不远。
两人的意图是一样的——暂时隐藏在常山以北太行山脚下,避开安禄山大军的锋芒,再寻找机会!
只是,步云飞不了解土门周边的地理环境,这个念头一度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但他不敢确定。
“既然如此,全军启程,前往苍岩山,与马大人汇合!”步云飞说道。
“遵命!”晁用之拱手说道。
……
东方的地平线上,晨光翕翕。
常山城外,狼烟四起。
微弱的晨光,被一缕缕冲天的狼烟分割开来,夜色过后的大地一片昏暗。
狼烟之下,战鼓如雷,旌旗如云,刀枪闪烁,甲光冲天。
隆隆战鼓声中,十个步兵方阵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向常山城墙涌动而来。
每一个方阵中,数百壮丁推动巨大的冲车,巨大的车轮碾压着积雪和冰凌,在原野上留下一道道深厚的车辙,如同是在大地上划开了一道道伤口。
冲车之后,是数十架云梯车,每一架云梯车也配有巨轮,载有两部长二丈的云梯,两部云梯间有转轴相连,可组成一架四丈高的云梯。云梯车和冲车外蒙牛皮,攻击者隐蔽在牛皮之内,抵御火器和弓箭,可直接将云梯和冲车推到城墙下,投入进攻。
步兵方阵之后,是三十台高八丈的望楼。望楼的高度超过常山城楼,每一架望楼上各有数十名弓箭手,可以居高临下,向城墙上的守卫者发射弓弩。
望楼之后,是闻名天下的范阳骑兵。范阳铁骑的装备并不光鲜,为了获取机动性,范阳骑兵放弃了重甲,所有骑兵只是装备了皮质的鱼鳞甲,马匹一概不贯甲。然而,就是这样的轻骑兵,却在东北苦寒之地,行走如飞,战无不胜!
渔阳大军如黑色的狂潮,向小小的常山城滚涌而来。
为了一座小小的常山城,以及城中残余的一千常山健卒,安禄山的十八万大军倾巢而出!
这已经不是战争,战争不可能在力量如此悬殊的双方之间展开!
这是一场炫耀!或者,是一个曼荼罗仪式!
安禄山要用常山军民的血,完成一个血腥曼荼罗,正式宣示与大唐王朝的决裂!
安禄山已经把常山摆在了祭坛上!现在要做的,就是拔出祭刀,一刀刀切割这座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人民,将他们切碎碾压成齑粉,然后,投入熊熊大火之中!
安禄山将在闻到一座城市烧焦的气味,在辽东,他曾经无数次闻到皮肉与砖石一同烧焦的气味,每次闻到这种气味,他就会产生一种无以伦比的快感!
不过,辽东苦寒之地胡人的居民点太小了,那种玉石俱焚的气味并不浓烈,他闻着并不过瘾!
而常山就不同了,这座坐落于中原大地上的城市,是大唐富庶城市的典范,这里集中了一个兴盛王朝的所有特征:稠密的人口、繁华的街市、美妙的丝竹,醇香的美酒,还有那几乎从不熄灭的花魁坊的大红灯笼!
将这样的城市连同其中的人民割碎投入烈火之中,安禄山仅仅想一想就觉得无比兴奋!
更让他兴奋的是,常山只是一个起点!
再往后,还有比常山更为令人向往的都会,洛阳、长安、成都,那一座座巨大的都会,都将成为安禄山面前的血腥曼荼罗!
十八万大军在原野上涌动,常山城墙在微微颤抖。
颜杲卿怀抱一柄长剑,坐在南城门楼的屋檐下,面向城外滚滚涌动的黑潮,花白的长须在晨风中轻轻飘荡。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如雷的战鼓声,如潮的步伐声,门楼屋檐上的积雪纷纷抖落,落在颜杲卿的鬓发上,而他苍老佝偻的脊背,却是纹丝不动。
城墙上已经没有了洁白的积雪,昨天傍晚的激战,死亡的鲜血,把常山南城的积雪烘烤融化,一夜的寒风,又将雪水和血水,凝结成了殷红的坚冰,覆盖了全部的城墙,常山城墙,成了一座血城!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你们怎么还没走?”颜杲卿望着城外,淡淡问道。
“父亲,常山健卒愿与常山共存亡!”颜泉明依旧是一身书生的长袍,站在颜杲卿面前,俯首说道。
“愿与太守共生死!”城墙上,一千多常山健卒,手持刀枪,精神抖擞,在张兴的带领下,向颜杲卿俯身施礼,对城外如潮的敌军,却是视而不见。
颜杲卿站起身来,向将士们躬身还礼:“多谢诸君!”
颜泉明一摆手,一千常山健卒迅速进入各自的岗位。
张兴则是紧握战刀,站在了颜杲卿身边。
“泉明,你为什么不穿盔甲?”颜杲卿问道。
“父亲,儿子是读书人,不懂征战,只懂诗书!”颜泉明有些惭愧。
“能懂诗书,便是我颜家的骄傲!”颜杲卿淡淡一笑。
“只是,有一事,儿子心有不甘!”
“何事?”
第158章 根株沧海
城外,凄厉的胡笳声响彻云霄,提前为常山唱响了哀乐!
颜泉明说道:“张通幽和王承业抢夺父亲的功劳也就罢了,可他们竟然谗毁父亲,父亲尽忠报国,却要背上乱臣贼子的恶名。这太不公平了!”
颜杲卿淡淡一笑:“名与利,都不是我颜家稀罕的东西!我颜家稀罕的是良心!我颜杲卿十五年前,就已经被世人指斥为安禄山的走狗,现在,朝廷斥我为乱臣贼子,却也不冤枉!倒有一件事,让为父心有不甘!”颜杲卿一声轻叹:“我父子二人算是朝廷臣子,理应为朝廷尽忠,只是,你小妹泉盈并未食朝廷俸禄,如今却是身陷叛军营中,不知生死如何?”
颜泉明低下了头。
在他这个妹妹面前,颜泉明感到由衷的自卑!
“泉盈不是为朝廷尽忠,她是为仁义尽忠!”颜杲卿喃喃说道:“泉明,你不如她!”
“父亲说的是!”
城外,一声炮响,攻城大军突然停了下来,如同是一片被冻结的黑潮。凄厉的胡笳声戛然而止,只有阵阵风声,在凝固着黑潮的原野上空,呜咽回荡。
太阳升到了地平线之上,晨光投射在城门楼上,颜杲卿感觉到一丝淡淡的暖意。
步兵方阵向两侧分开,让开一条通道。
一匹战马沿着通道疾驰而来,停在了护城河边,一员战将跳下马背,面向城门楼,俯身施礼:“颜世伯,小侄令狐潮有礼了”
城门上,张兴一声怒喝:“令狐潮,你还活着!老子射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张兴张弓搭箭,指向令狐潮。
“算了,听听他说什么。”颜杲卿按住了箭头。
令狐潮高声说道:“颜世伯,昨夜小侄侥幸混出了城墙,现在,小侄是奉安大人之命,请颜世伯弃城出降,小侄担保,安大人绝不伤世伯一根毫毛!小侄明白世伯的志向,并不敢劝说世伯效忠安大人,世伯出城后,任凭世伯他往,绝不阻拦!小侄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你凭什么担保?你是他什么人?”颜泉明冷笑。
令狐潮叹了一口气,高声说道:“世伯,泉明兄,昨日,我令狐潮所做的一切,事出有因,且听我细细道来。当年,杨国忠害死了我父母,小侄一个人四处漂泊到了北方,被契丹游骑所掳,被带到番邦成了奴隶。安大人攻破契丹,把小侄带到了范阳。蒙安大人眷顾,收小侄他做了义子。安大人有一千义子,号称曳落河,可那只是个名分而已。唯独小侄这个义子与众不同,十五年来,小侄一直就跟在安大人身边,寸步不离。安大人为小侄延请了文武师父,教我文韬武略,如同亲子一般!安大人对小侄恩重如山,有再造之恩!昨日,世伯欲对安大人不利,小侄不能袖手旁观!这一层,还请世伯理解!”
城楼上,众人都是吃了一惊。那令狐潮文武双全,机敏过人,都以为他遇到了奇人,学到了一身本事。原来,这个“奇人”,就是安禄山!
“安禄山是不是也答应你,帮你报仇?”颜杲卿问道。
“是的!”令狐潮说道:“当年,小侄被带到范阳,安大人要收小侄为义子,小侄心想,父母大仇未报,岂能认他人为父。安大人说,他可以教成小侄文武艺,帮助小侄刺杀杨国忠,为父母报仇,当年,小侄孤身一人,既无本事,也无门路,要想杀掉杨国忠,势比登天!安大人愿意出手相助,小侄没有理由推脱!从那以后,小侄改名令狐潮,跟在安大人身边苦学文武艺,十五年终于学有所成,又是安大人疏通关节,保小侄通过科举,做上了雍丘县令!小侄万事俱备,这才起身前往长安刺杀安禄山,不想一击未中,前功尽弃,逃出了长安,正好泉明兄前来雍丘,小侄想,杨国忠终究会查到雍丘来,便随泉明兄来到常山,投靠世伯。”
颜杲卿叹道:“好一个安禄山!果然是精明过人,他对令狐潮的养育,就是一步精心准备了十五年的棋!早在十五年前,他就密谋杀掉杨国忠!他知道令狐潮与杨国忠有血海深仇,所以,就在府中秘密抚养令狐潮,即便是他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令狐潮与他的关系。令狐潮刺杀杨国忠,完全是独来独往,老夫想,就是安庆宗也不知道!”
“颜师伯说的不错,小侄刺杀杨国忠,完全是一人所为,我到长安的事,安庆宗毫不知情。”
张兴叹道:“我始终怀疑刺杀杨国忠一案,与安禄山有关,却拿不到任何证据。那次杨国忠遇刺后,心中也明白是安禄山幕后指使,却拿不到任何把柄。而且,令狐潮为报答安禄山的养育之恩,一定会全力以赴,即便有所不测,也绝不会供出安禄山。那安禄山能够隐忍十五年做一件事,他比杨国忠要高明得多!”
“怪不得,令狐潮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而惯使的却是短刀,那是行刺的最佳兵刃!”颜泉明说道。
颜杲卿站起身来,向城下说道:“令狐潮,你刚才所说,可是实情?”
令狐潮俯身说道:“句句是实,绝无半句谎言!”
张兴冷笑:“令狐潮,你少说大话!你刚才的话,至少有一句是谎言!”
“哪一句?”
“你说你行刺失败,不敢呆在雍丘,这才随颜泉明来到常山投靠颜大人!”
“不错!”
“令狐潮,你根本就不是来投靠颜大人,而是奉安禄山之命,前来监视颜大人!”张兴喝到:“安禄山表面忠厚,内心狡诈,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颜大人!安禄山起兵反叛,常山是战略要地,他需要颜大人的才略为他经营常山,但是,到了关键时刻,他对颜大人并不放心。所以,就让你来到常山,监视颜大人的一举一动!安禄山一向多疑,从来不肯冒险,而昨天,他却愿意带着一千人马大摇大摆地进入常山城,就是因为,常山城里有你,他放心!令狐潮,当着颜大人的面,你敢不承认?”
令狐潮面向城门,跪倒在地:“颜世伯,张兴所说,确是实情!小侄蒙安大人十五年养育之恩,只能如此!”
颜泉明向城下拱手说道:“令狐兄,安禄山对你确有养育之恩,可他是在利用你,以令狐兄聪明睿智,不应该看不出这一层!”
令狐潮点头说道:“泉明兄,当初,我令狐潮年仅七岁,孤身一人漂泊于世,若没有安大人,要么早就成了杨国忠的刀下之鬼,要么,就是在契丹冻饿而死,岂有今天!即便安大人是在利用我,这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岂能说断就断!”
颜杲卿仰天长叹:“罢了!当初,是我没能救得了你爹娘,也没能救的了你!安禄山收留了你,如今,你效忠安禄山,却也是知恩图报!人各有志,我不怪你。令狐潮,你去吧!”
令狐潮一惊,慌忙说道:“世伯,那你呢?”
“我颜杲卿绝不背叛大唐朝廷!”
令狐潮双膝跪地,跪行数步:“世伯,昨日,安大人脱险出城后,发誓要屠灭常山,不受常山之降!今日一早,是小侄和蔡希德将军在安大人面前苦苦哀求,安大人这才允诺,若世伯愿意出降,便可饶恕常山军民,否则,不分老幼,一概格杀勿论!世伯,看在常山百姓的份上,出城吧!”
颜杲卿一怔:“令狐潮,你是说,蔡希德也为老夫说了话?”
“不错!”
“他恐怕不仅仅只是替老夫求个情吧!”
令狐潮面色迟疑。
“世侄,老夫与你父相交一场,你要对老夫说实话!”
令狐潮仰面说道:“蔡将军还说,颜世伯必然不肯投降!”
颜杲卿哈哈大笑:“知我者,蔡希德也!人生有一知己,足以!请转告蔡希德,老夫来生,还要与他做朋友!”
“世伯……”
“令狐贤侄,请!”颜杲卿挥手,衣袂飘飘。
令狐潮跪倒在地,向颜杲卿磕了三个头,上马扬鞭而去。
城墙下,步兵恢复了方阵,踏着震天的步伐,向城墙滚涌而来。
三十座望楼上,弓弩手张弓搭箭。
天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如飞蝗一般的飞箭,遮蔽了清晨的阳光,带着令人恐怖的蜂鸣,向常山城呼啸而来。
“父亲,令狐潮没有说到泉莹,看来他们还不知道,泉莹在叛军营中!”颜泉明说道。
四面胡笳声起,战鼓冲天。
颜杲卿苍老孤寂的声音,在飞箭的呼啸中,在原野上飘摇: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何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一个时辰后,常山城陷。颜杲卿和困守城内的一千常山健卒殉城。
三天后,安禄山的前锋部队,五千轻骑兵和一万步兵抵达洛阳,唐将封常清率十万临时拼凑的市井子弟组成的唐军,仓促迎战,连败十二阵,洛阳陷落。唐军退守陕郡。
《霸唐》第一卷《天极八柱》终
请继续关注第二卷《苍炎黑云》
第001章 运交华盖
苍岩山,兴善寺,残阳如血。
苍岩山位于井陉关东北方三十里,棉河以北五十里。山势陡峭,怪石林立,山谷深幽,重峦无际。
兴善寺是山崖上的一座小庙,庙宇虽小,香火却十分旺盛,传说,隋炀帝的女儿南阳公主在此出家为尼,终老于此。因为这个传说,善男信女们络绎不绝。
兴善寺依山而建,如同是悬在半空中,桥楼殿更是东西两崖间悬空而建,如同是空中楼阁,殿下是两崖间的万丈深渊,整个建筑雄奇缥缈,叹为观止。
“唐制勋级,军功累积十二转,授上国柱,正二品。晁某入唐八年,在王忠嗣军前效命,转战千里,攻吐蕃、战奚人、灭突厥、破回纥,没有败绩,累积军功八转,朝廷授我上轻车都尉,正四品!”
晁用之斜靠在桥楼殿石质山门前,拉了拉右臂上松脱的牛皮护腕,挤出一滩血污,顺着手腕,流到右手紧握的长刀上。污血冲掉了刀刃上的污泥,刀刃闪出一道殷红刺眼的反光。
步云飞靠在晁用之对面的石柱下,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避开了那带着血腥味的的刀光,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道:“恭喜将军!”
晁用之年纪不过三十岁出头,却一度拥有正四品的高级勋级,按照他的说法,数年前,他就已经成为唐军高级将领,这在唐军中,不说是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至少,步云飞见过的四品以上高官,除了安庆宗,最年轻的也是五十好几了。
照这个速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晁用之四十岁之前就能升到上国柱,那是唐军的最高勋级!
然而,现在的晁用之,却是一介白丁!
山脚下,一杆无精打采的黑色大旗,寒风中,旗面有气无力地张开,展露出一个“蔡”字。
晁用之抖了抖满是血污的披肩,没有理睬步云飞,继续他的自言自语:
“天宝八年,皇上谋攻吐蕃石堡城,石堡城坚,吐蕃精锐,王忠嗣上书谏阻,皇上不听,罢王忠嗣,以哥舒翰代之,发陇右之兵围攻石堡,晁某率部为先锋,一战溃于石堡城下,三千健卒,折损大半。削夺军功二转,授上骑都尉,正五品,发往剑南节度使军中效命。”
晁用之伸出舌头,舔干了从额头上流到嘴角的污血,他的声音很是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轶闻。
“将军宠辱不惊!”步云飞喃喃说道。
石堡之战,是唐军在西域的一场惨胜,石堡是吐蕃在西域的一个重要桥头堡,为守住石堡,吐蕃几乎调集了全国的精锐云集石堡,虽然,唐军最终攻取了石堡,但付出了阵亡三万人的代价。晁用之作为先锋,与数倍于己的吐蕃精锐遭遇,一战失利,原本也在情理当中,却因此而连降两级,步云飞很是为晁用之惋惜。
山脚下,三千甲士簇拥在“蔡”字大旗四周。前队、后队、中军、左右厢军,五十人一队,五步下营,步兵在前,弩兵居中,骑兵次之。刀枪出鞘,剑拔弩张。
“天宝九年夏四月,晁某随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伐讨南诏,兵至西洱河,与南诏王阁罗凤大战,鲜于仲通不听晁某之言,长驱突入西洱险地,四面被围,全军大败,六万士卒全军覆没,仅晁某所部两千兵马得以生还。晁某又被削夺军功三转,降成了飞骑尉,从六品!”
天气太热,长刀上的污血散发着腐臭,一群苍蝇落在了长刀上,晁用之抖了抖长刀,苍蝇一哄而散,刀上的污血,溅了步云飞一脸。
“将军运交华盖,却也不必挂在心上。”步云飞皱了皱眉,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西洱河之战,是杨国忠为求战功,唆使鲜于仲通打的不义之战,与安禄山主动攻击同罗诸部一样,都是为求战功以强凛弱的卑鄙手段。所不同的是,鲜于仲通是个草包,谓偷鸡不成蚀把米,战功没捞着,反而导致六万唐军全军覆没。后来,杨国忠为了掩盖败绩,硬是把全军覆没说成是大获全胜。只是这个晁用之,朝中无人替他说话,明明是全军而退,却还是成了败军之将,成了西洱河之战的替罪羊!
山门前的山坡上,尸横遍野,死尸堆里,一个背上插着长矛的士卒挣扎着抬起头来,那士卒的衣甲已然被污血浸透,看不出是范阳兵还是常山健卒,痛苦扭曲的脸上,两只空洞洞的眼睛望着晁用之,发出微弱的呻吟:“将军救我!”
晁用之点了点头,手腕一抖,长刀的刀尖插进了兵丁的喉咙,兵丁一声不吭地闭上了眼睛,脸上却是解脱的轻松。
晁用之收回了长刀,声音依旧平静如初:“天宝十一年,晁某随北庭都护程千里破突厥阿布思,一战击溃阿布思大军,大军追至碛西。阿布思单骑出逃,晁某奉命追击,却在沙漠中迷路,让阿布思逃了去。晁某失机,削夺军功三转,军功削夺已尽,只得以流外之品,领龙武军校尉之职,待罪效命军中!”
唐制勋级共有十二级,最高级是正二品上柱国,最低级是从七品武骑尉。这个晁用之,短短八年就升到了四品,又在三年间,从正四品降到了流外,连降九级,成了个白丁!
唐朝武官晋升有三道坎,第一道坎,从流外到从七品,算是进了在编军官序列。第二道坎,是正六品,一般人不出什么差错,升到正六品,这辈子就算是到头了。只有少数出类拔萃之类,可以继续升迁。第三道坎,是正三品,很多人升到正四品,已经是年过半百,要想再立军功,继续升迁,几乎是不可能了。
晁用之年纪不过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在唐军中干了八年,就升到了正四品,几乎是一年一升迁,可谓是一帆风顺,不说是绝无仅有,那也是凤毛麟角。说起来,这个晁用之运气好得出奇。
可话又说回来了,在短短三年时间里,从正四品降到了流外,说起来,这个晁用之的运气,也是坏得出奇!这在唐军中,这样算是创了个记录!
“将军不过是从头再来!”步云飞言不由衷地安慰道。
一个流外待罪之人,要想重新拿到正四品的前程,简直就是痴人做梦。
何况,晁用之恐怕再也走不出苍岩山!
苍岩山已经陷入叛军的重围!
山脚下,蔡希德身着明光甲的将军骑在战马上,摇动红旗,前军步兵手持长槊,整队向前。层层密密的槊尖,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寒光。
敌军就要发动今天的第四次冲锋了。
前三次冲锋,已经至少有五百范阳士卒倒在了桥楼殿前的山坡上,而蔡希德并不为所动!
更加猛烈的攻击马上就要展开了!
摆在晁用之面前,只有一条路:以白丁身份战死苍岩山!
晁用之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当初,晁某随王忠嗣将军,攻必克战必胜!王将军遭馋身死,晁某以白丁向朝廷上奏,为王将军鸣冤。朝廷以僭越之罪,将晁某下狱,一关就是三年。两年前,高力士将晁某释出,要晁某以白丁在骁卫军中效命。晁某想,虽为白丁,却也好歹能挣些军功,便答应了他。”
步云飞暗暗摇头,这个晁用之,功名心也太重了。要是换了别人,从正四品一撸到底,早就是心灰意冷归耕陇亩了。可他还真想从头再来,有理想有抱负是好的,可也要量力而行,以晁用之的白丁身份,能混上从七品,就算是老天开眼了!要想再升到正四品,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你他妈的不要以为老子被功名迷了心窍,唐朝的功名,老子根本就看不起!”晁用之看穿了步云飞的心思,发出一声冷笑:“晁某是日本国遣唐。当年,幕府将军与晁某曾有约定,晁某来大唐,须获取六品功名,方可回国。”
步云飞暗暗点头。日本仰慕大唐盛世,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派往大唐的遣唐使,如果没有取得大唐的功名,那是个人最大的失败,回到日本,上至幕府将军、下至平民百姓,都会看不起他,连带父母也跟着遭白眼。所以,来到大唐的遣唐使,个个勤奋努力,学文的一定要参加大唐科考,学武的一定要从军参战,就连学佛的,也要参加佛论辩谈,获取名位。
如今,晁用之成了个白丁,无论如何也没脸回国面对父老乡亲。只好重头再来,战场上获取军功,拿到勋级,才能衣锦还乡。否则,就只能一辈子望乡了!
步云飞对晁用之心生同情:“可是,数年之前,将军就已经获得正四品勋级了,那个时候,怎么没回去呢?”
山脚下,突然响起一阵如雷的轰鸣声,原本整齐雄壮的叛军方阵四散开来,一排黑漆漆的怪物,从槊兵后面显露出来,面向桥楼殿,如同是一排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山精鬼怪。。
伏在桥楼殿山门后的守军士卒们,发出一阵哀叹。
第002章 三弓床弩
晁用之扫了一眼山脚下的怪物,语气平静如初:“晁某来到大唐,先是师从四门助教赵玄默学习儒学两年,后随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守备吐蕃,四年后,蒙王大夫提携,累积军功四转,授正六品骁骑尉。按照约定,晁某可以回国了。吐蕃兵出石堡,边关吃紧,王大夫挽留晁某,等打退了吐蕃,一定亲自送晁某回国。晁某跟随王大夫四年,王大夫对晁某恩重如山,军情紧急,晁某也不便临阵退缩,就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四年,累积军功八转,成了正四品上轻车都尉!眼看就能回国了,没曾想,李林甫嫉妒王大夫,在皇上面前进谗言,害得王大夫暴死。王大夫死后,晁某感念王大夫知遇之恩,要为王大夫守孝三年再回国,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步云飞暗暗点头。王忠嗣在陇右河东朔方军中名望极高,被李林甫陷害而死,很多人都为他鸣不平,晁用之自愿为王忠嗣守孝三年,是个重义之人。
而且,晁用之的确是个将才,从军八年,便从一个白丁晋升到上轻车都尉,这样的晋升速度,绝无仅有。这固然与王忠嗣的提携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晁用之的能力,吐蕃犯境大敌当前,王忠嗣极力挽留晁用之,从中可见一斑。
而今天,在苍岩岭,晁用之帅三百士卒,与三千叛军鏖战一天,击退叛军三次冲锋,虽然折损过半,却杀敌八百,苍岩山山坡上,满是叛军的尸体,这让步云飞好好领教了一番晁用之的勇气和能力——他身上鲜血淋漓,但没有一滴血是他自己的,死在他长刀下的叛军将士,至少有五十人!
有才略重义气,步云飞对晁用之心生敬意。
如果晁用之能回到日本,定能做出一番成就!
可是,他却只能以布衣的身份,默默无闻地死在苍岩山!
苍岩山四面峭壁,原本就是兵家绝地!
何况,山脚下出现了一排令人恐怖的怪物!
那是号称天下杀器的三弓床弩!
槊兵之后,依次展开了十张三弓床弩。
所谓三弓床弩,前面二弓,后面一弓,弓弦强劲,据说要八头牛才能拉得开,所以又名八牛弩。三弓床弩是大型攻城装备,使用时,须一百多人合力,可同时发射三十支铁骨璃锥箭,又称之一枪三剑箭,此箭箭身长一仗有余,比士兵手中的长枪还长,精铁打制,配以铁羽,二百五十步之内,可以穿透一尺宽的砖墙。在公元八世纪,三弓床弩是当之无愧的大杀器!
步云飞望着怪兽般的三弓床弩,心头绝望。三弓床弩摧枯拉朽,兴善寺的山墙殿宇,瞬间就会在三弓床弩的打击下,土崩瓦解。
看来,山下的蔡希德是铁了心要一战解决战斗了!
十天前,晁用之在棉河河道中击退了劫波率领的太原伏兵,救了步云飞,按照马遂的计划,众人折返向北,来到了土门,与马遂汇合。
常山周边百里之地,都被叛军控制。太原军扼守井陉关,与叛军对峙。而土门位于河北与河东交界处,是太行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地势偏僻,人烟罕至,土地贫瘠,物产匮乏,是个三不管的地区。
土门距离常山只有七八十里地,四周重峦叠嶂,向北、向西均是无路可通,貌似绝地。然而,不管是叛军还是太原军,都无暇顾及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所以,马遂从安禄山大营中救出秦小小后,向东南方向疾驰十多里地,造成欲向东南方突围的假象,然后,突然折返向北,直奔土门。
马遂计划,在土门隐藏一段时间,静观战局变化,再设法脱身。
虽然,目前看来,土门是绝地。但用不了多久,土门很可能会成为最佳的脱身之地!
这是因为,安禄山叛军将全力攻取洛阳,进而以洛阳为根据地,向陕郡进军。马遂判断,大唐朝廷难以在洛阳——陕郡一线与叛军争锋,洛阳失守在所难免,一旦洛阳陷落,朝廷的最佳选择是,以重兵固守潼关,阻遏叛军进入关中,同时,调集西北诸军,以河东为基地,兵出井陉关,攻击安禄山的后方河北,使叛军首尾不能相顾。
如果朝廷意识到了这一战略意图,那么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唐军兵出井陉关,来到土门。马遂甚至断言,兵发土门的,肯定不是太原军,王承业没有这个气度,也没有这个实力直接向河北进军。
敢于进军河北与叛军硬碰硬的,最有可能的是郭子仪、李光弼的朔方军!朔方镇与河东比邻,朔方军可以迅速进入河东。
到那个时候,大家就可以与朔方军汇合,脱离险境。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安禄山派出的追兵,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蔡希德!
没有人会想到,马遂会带着银瑶公主,主动投向土门绝地。除了蔡希德!
蔡希德也曾一度被马遂所蒙蔽,他率领三千人马,向东南方向追了两天,到达河汊地区。
到了这个时候,蔡希德才猛然醒悟,马遂不可能逃向淮南!他一定逃向了另外的方向。
虽然如此,常山周边有无数个方向,要想准确地判明马遂的去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精明的蔡希德毫不犹豫地直扑土门!
马遂、步云飞等人在土门只过了三天清静日子,就被蔡希德发现了。
蔡希德所部,是三千能征惯战的精锐。而马遂的手下,总共只有临时拼凑起来的三百多人,包括晁用之的五十名骁卫军骑兵,步云飞的一百多常山健卒,以及追随李日越的一百多名同罗骑兵。
众人只得依靠土门周边的山势地形,与蔡希德周旋。
随后的五天里,大家在崇山峻岭中四处游走,避免与蔡希德硬拼,虽有几次小的接战,但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大家都能从范阳军的夹缝中滑出去。
直到一天前,他们被蔡希德逼上了苍岩山。
苍岩山四面绝壁,地势险要,只有一条开凿于峭壁上的栈道与山脚想通。悬空而建的桥楼殿,扼守栈道中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此险要的地形,蔡希德的三千精锐,无从施展。从昨天开始,蔡希德已经发起了十多次进攻,每一次,都是在桥楼殿前无功而返,桥楼殿下的栈道上,范阳军尸横累累。
然而,对于防守一方而言,这种险要也是画地为牢!
他们无路可逃。
其实,围困者根本就不需要进攻,他们只要把苍岩山包围五天,山上断水断粮,这座天险就会不攻自破!
只是,蔡希德等不了五天!
安禄山大军已经攻破了洛阳,正在筹备登基大典。他要在登基大典上见到秦小小!
一向自信心不足的安禄山,要借用银瑶公主秦小小的名号,为自己争取到名正言顺!
这是安禄山的悲剧所在。秦小小是大唐的公主,而且,还是个假公主,根本就不是李氏的金枝玉叶,出身门第极其卑下。然而,她有一个大唐皇帝亲赐的名号,在安禄山看来,这个名号,足以给他一个心理安慰!
银瑶公主做他的妃子,他就可以宣示天下,他的门楣并不比大唐皇亲国戚们低!
为了满足安禄山那近乎变态的自卑心,蔡希德向苍岩山发起了一波又一波强攻!
在白山黑水间纵横驰骋所向披靡的范阳铁骑,不得不跳下战马,徒步冲向狭窄的栈道。
他们遇到的殊死的抵抗,抵抗之顽强,战斗之惨烈,超出了他们在辽东经历的所有战阵!
每一次进攻都是投向死亡!
桥楼殿,尸身几乎阻断了栈道。
范阳兵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他们习惯于在平原间纵横驰骋快意斩杀,从来没有在狭窄的山路上与对手狭路相逢的经验。
范阳兵不怕死,但如此憋屈的死亡,让他们心寒!
蔡希德杀红了眼,终于祭出了三弓床弩。
三弓床弩威力巨大,一次齐射,可发射三十支一丈多长的铁骨璃锥箭,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整个兴善寺,必将是玉石俱焚!
蔡希德之所以迟迟没有使用这个大杀器,是怕伤了秦小小。
现在,因为损兵折将而红了眼的蔡希德,顾不上秦小小了!
“你就不后悔吗?”步云飞斜靠在山门前,他几乎能听见紧绷的弓弦在三弓床弩上发出的撕裂声。
西沉的落日洒下殷红的光芒,三弓床弩上,层层密密的铁骨璃锥箭头,寒光闪闪。
“当然后悔!”晁用之眯缝着眼睛,对三弓床弩视而不见:“不过,与颜杲卿比起来,却也没啥可后悔的!晁某不过是失了功名,颜杲卿不仅失了性命,还失了名节!”
常山城破,颜杲卿与一千常山健卒殉城,就在今天早上,蔡希德在军前挂出了颜杲卿的人头,劝说苍岩山守军弃械投降。
“颜泉盈和马遂已经带着我的书信去了长安,向皇上上书鸣冤,朝廷会为他恢复名誉的!”步云飞说道。
晁用之却是一声冷笑:“步大人太乐观了!”
第003章 山门不锁
王承业与张通幽合谋,窃取了颜杲卿的功劳,诬陷颜杲卿是叛臣。
在棉河河道中,张兴拜别步云飞的时候,请求步云飞无论如何要设法上奏朝廷,替颜杲卿父子雪冤!第二天,常山城破,颜家父子连同张兴,已然身死乱军之中。
十天前,步云飞与马遂汇合后,见到了一直守在秦小小身边的颜泉盈!
颜氏父子以身殉城,守住了“仁”,而颜家的女儿守护着秦小小,她替颜家守住了“义”!
这是一个伟大的家族,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什么是仁,什么是义!
面对这个伟大的家族,不论是死去的男儿,还是活着的女子,步云飞感到了强烈的震撼和自卑!
他甚至不敢直面颜泉盈。
尤其是,他不敢直面颜泉盈那一双并没有泪水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就像步云飞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混沌。
然而,那双眼睛又是如此的深不见底,步云飞看到的仿佛是海洋,没有城府,却能包容一切!
“云飞兄,我要去京城!”颜泉盈只说了这一句话,语调还是和她在宝轮寺与步云飞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有些冲动,但更多的是平静,像个不更事的少女,没有丝毫的芥蒂。
步云飞知道,他根本无法劝阻她!他甚至不敢回应一句“泉盈兄”,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这样称呼她!
即便此行是上刀山下火海,颜泉盈也不会回头!这个貌似柔弱的女孩子,心如铁石!
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以当事人的身份,给朝廷写了一封上书,详述了常山太守颜杲卿歼灭曳落河,以身殉城的经过,落款是行军录事步云飞。让颜泉盈带回长安。
原本,步云飞是想让马遂来写这封书信,马遂的官衔是行军参军,品级比步云飞高。但马遂拒绝了,但他愿意陪同颜泉盈回京,设法见到高力士,将步云飞的上奏,交给高力士,由高力士转奏皇上。
马遂的理由是,他虽然是高力士安插在安庆宗身边的眼线,但在朝廷的眼里,他仍然是安庆宗的亲信,以他的名义上奏,只怕会适得其反。而步云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虽然地位卑贱,但与安禄山没有任何瓜葛,在朝廷眼里,效果可能会更好。
步云飞也没有多想。马遂行事缜密,只要有他和颜泉盈一起进京,不管是在路途上还是在京城里,可以确保颜泉盈的安全。何况,一同进京的,还有同罗王李日越。
李日越见过银瑶公主秦小小,但他现在,对于公主毫无兴趣。他其实早已死了迎娶公主的心。他现在一心只想赶去长安,替自己鸣冤,借朝廷之力,为死去的同罗部族报仇!
有马遂、李日越与颜泉盈同行,步云飞稍稍放心。
但问题是,四面道路阻绝。
井陉关已被太原军阻断,那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如今就是一只鸟也飞不过去,何况,王承业的阻击目标不是叛军,而是试图前往长安为颜家父子鸣冤的人!
洛阳已然陷落,要想前去长安,只能南下前往贝州,这一路,要么成了安禄山叛军的天下,要么也是面临叛军攻击,危在旦夕,大队人马很容易被叛军拦截。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轻车简从,悄悄潜行。
于是,马遂只带宋武杨,和李日越颜泉盈一起一共四人,扮作百姓,潜行上路。
马遂是宋武杨的旧主,他要宋武杨,步云飞只得答应,况且,有宋武杨同行,颜泉盈的安全系数更大一些。
李日越的同罗部下,晁用之的骁卫军、常山健卒,一共三百多人全都留给了步云飞,一同保护保护银瑶公主秦小小。
时间紧迫,马遂不敢耽搁,四人连夜离开了土门。
第二天,步云飞就被蔡希德追上了。
随后,步云飞带着三百士卒,与蔡希德的三千人马在崇山峻岭中周旋。
直到昨天,他们终于被蔡希德逼上了苍岩山绝路。
然而,步云飞心中并不感到沮丧,相反感到了欣慰。
他与蔡希德周旋了十天,蔡希德丝毫没有觉察到,颜泉盈早已离开了土门,步云飞为颜泉盈争取到了十天的时间,有这个时间,加上马遂的精明,颜泉盈应该能够躲过叛军的追捕,顺利抵达长安。
只要颜泉盈能够为颜家父子伸冤,全军战死苍岩山也是值得的!
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名节,这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看来,不过是身外之物。然而,在公元八世纪,竟然如此重要,就算搭上三百人的性命,也不足挂齿!
总有一些东西的价值高于生命!
山脚下,再次响起了凄厉的胡笳声。
胡笳声中,正在山坡上叼食死尸的乌鸦,腾空而起,发出阵阵哀嚎声,连续两天的激战,这些乌鸦也明白了胡笳的意思——马上会有更多的死尸供它们享用了,但在享用之前,还是暂时避一避的好,免得也成为供别人享有的死尸!
晁用之对胡笳声充耳不闻:“越级上奏便是僭越之罪!何况,即便你撞了大运,朝廷接受了你的上书,朝廷是相信你这个小小的行军录事,还是相信太原尹!”
晁用之吃过越级上奏的亏,他以一介白衣上书朝廷为王忠嗣申辩,结果,被杨国忠下了死牢!
“不是还有高高力士吗!”步云飞说道。马遂和晁用之,都是高力士的人。步云飞之所以同意颜泉盈前往长安,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有马遂和晁用之在,高力士不应该坐视不管!
“可惜,高大人不会为颜杲卿说话的!”晁用之冷冷说道。
“为什么?”
“高大人能说什么?难道他告诉皇上,他派出刺客去刺杀皇上亲自任命的三镇节度使!”
步云飞默然。安禄山能有今天,是唐明皇李隆基一手提拔的。在安禄山尚未举兵反叛之前,高力士派出晁用之和马遂去行刺安禄山,这固然可以证明高力士有先见之明,但也可以证明李隆基的昏聩无能!高力士要是在皇上面前把这件事挑明了,那等于是当面扇李隆基的耳光!
更为重要的是,任何皇帝都不允许自己的臣下,去谋杀另一个臣下,即便被刺者罪大恶极!
生杀予夺只能出于圣上!高力士刺杀安禄山的行为,与安禄山起兵造反的行为,性质是一样的,都是视皇上于无物的谋逆行为!
步云飞这才醒悟过来,颜泉盈出发前,步云飞曾劝马遂以行军参军的身份,同时向朝廷上书,却被马遂拒绝了。马遂甚至拒绝向高力士引荐颜泉盈!
马遂不是不仗义。他的上书不仅不能为颜杲卿辩白,反倒会把高力士置于极为被动的境地。
“高大人明哲保身,确是睿智!”
“蔡希德要进攻!”晁用之掂了掂手里的长刀,对步云飞的嘲讽并不在意。
“可马遂明知高力士不会出手相助,他为什么还要去?”
“他大概是高估自己的能力了!这个马遂,总是那么自以为是!”
胡笳声中,残阳如血,西风浩荡!
夕阳照在山门上,映出两行破败的门联:
“宝殿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
……
西峰崖,暮色苍茫。
冬日的夕阳,从西方白皑皑的群山上,投下万丈光芒,苍岩山以东的千里雪原,被映照得波光艳影。
西峰崖是苍岩山的最高峰。
苍岩山是太行山突入河北平原的的而一个支脉,它没有太行山的绵延雄奇,但是,在河北平原的最西端,却显得极为突兀。
站在西峰崖上,千里原野一览无遗。
今天的能见度很好,尽管是在落日时分,仍然能看见百里之遥的常山城。
那座昔日繁华的城市上空,浓烟滚滚。
常山城里的大火已经烧了十天!到了今天,才渐渐熄灭,变成燃烧余烬的黑烟。
秦小小站在西峰崖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浓烟覆盖下的常山。泪水在脸颊上凝成了晶莹的冰晶。
常山城里已经没有了生机。屠杀持续了五天,大火燃烧了十天!到这个时候,就连老鼠,也活不下来。
起风了,风里夹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气。
秦小小却没有感到恶心。
她感到钻心的疼痛!
被烧焦的,是常山的百姓。
而他们,是为她而死的!
为了不让她落到安禄山手里,常山军民玉石俱焚!
秦小小觉得自己是罪人!
她怨恨自己的容貌!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说过,红颜是祸水!
从她懂事的时候,父亲就不让秦小小穿花衣裳,不让她涂脂抹粉,而是在她的脸上抹上炭灰。
那个时候,秦小小怨恨父亲。
女孩子爱美,哪个女孩子都不愿意脏兮兮的,何况,秦小小天生一副美貌,却非要搞成个丑丫头!
后来,她渐渐习惯了丑陋,她甚至从心底里,认定自己就是个丑丫头。天下第一丑丫头!
所有当村里的人当着她面嘲讽她的丑陋时,她一点也不感到难堪,他们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
然而,当步云飞出现在她的面前,大喇喇地叫她一声“丑丫头”!秦小小却感到了愤怒!
第004章 天火降临
对于秦小小而言,愤怒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
从小就逆来顺受的秦小小,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愤怒。就连在长安街头被呆霸王裴叔宝当街欺负,秦小小只是感到恐惧,却没有感到愤怒。因为,她很自然地认为,作为一个丑丫头,没有愤怒的权力。
可是,在步云飞面前,秦小小突然觉得,原来她也可以愤怒!
秦小小虽然感觉到了愤怒,却不会表达愤怒!
她只能把愤怒藏在心里,默默地忍受步云飞一口一个“丑丫头”!
女孩子的愤怒,是一定要找到排泄口的。
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表达愤怒的方式!
当宫中的太监前来翠云村选秀的时候,秦小小毛遂自荐。她要把自己的容貌公之于众,让那个满嘴“丑丫头”的步云飞看看!
本来,宫里的太监是冲着仇家大小姐去的,这位俏夜叉早就名声远扬,不管是相貌还是脾气。
然而,当秦小小洗去脸上的炭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几乎否决了仇阿卿。
好在,这次是选两位公主。宫中太监选中了秦小小之后,勉强接受了仇阿卿。
于是,秦小小打扮一新,来到铁器铺。
看到步云飞目瞪口呆语无伦次,秦小小心头的愤怒一扫而光。平生第一次,秦小小感到了骄傲,这种骄傲不是因为自己的美貌,而是因为,那个一贯自以为是的步云飞,在她面前掉了链子!
骄傲过后,她才渐渐醒悟过来,为了这个小小的骄傲,她将付出巨大的代价——背井离乡,远离亲人,独自前往异国他乡,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番王!
可她觉得值!
只要步云飞能看一眼她的真容,她就觉得值!
为了这个小小的骄傲,她宁愿客死他乡!
然而,到了今天,她后悔了!
那么多无辜的人已经为她死去,还有更多无辜的人,将要为她死去!
她开始想念父亲——红颜是祸水,父亲早就预见到了今天!
桥楼殿前,血流成河。
鲜血顺着岩壁流淌下去,染红了半座山崖。
范阳兵、骁卫军、同罗人、常山健卒,不管是谁倒下,秦小小都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的眼里没有敌对双方,有的只是活生生的人,转眼之间,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尸体!
她看见步云飞在乱军丛中挥剑斩杀,她的心更痛!
当范阳兵的刀枪指向步云飞,秦小小心疼!
当步云飞手中的宝剑刺杀了敌军,秦小小的心更痛!
她不希望步云飞受伤,更不希望步云飞杀人!
步云飞每杀一个人,就是增添了一份罪孽!
步云飞不该为了她去背负这么重的罪孽!
可是,她无力阻止这一场屠杀!
她只有站在西峰崖上,在狂风中流泪,任凭刺骨的寒风,冻结她的泪花。
“公主,风太大了,请公主去亭子里避风。”拔野古毕恭毕敬地说道。自从上了西峰崖,步云飞就命拔野古守在秦小小身边,寸步不离。拔野古敬重秦小小,并不是因为她是公主,而是因为,在拔野古认定,秦小小是未来的嫂子!
这个粗俗的吐火罗汉子,却能直觉到步云飞与秦小小之间存在一种默契,这种默契,连步云飞和秦小小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崖顶上,有一座巨石,巨石下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小亭子,几个常山健卒蹲在亭子下,点燃一堆篝火,正在里面烤火。
秦小小默默地摇了摇头。
“公主要是生病了,大哥他饶不了我!”拔野古劝道。
秦小小一声轻叹:“拔野哥,我不是公主,我只是个丑丫头!”
秦小小希望自己的是个丑丫头,真正的丑丫头!她成了丑丫头,这一场杀戮才能停歇下来!
拔野古不再言语,一手持金刚杵,一手按着腰刀,默默守在秦小小身后。
西峰崖是苍岩山最高峰,处于三弓床弩射程之外。秦小小在这里,暂时安全。
但是,一旦桥楼殿失守,西峰崖就是鬼门关!
这里四面绝壁,再无退路。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
那声音如同是夏日山坳中飞舞的蜻蜓群,成千上万只蜻蜓同时抖动翅膀,搅扰空气而产生的共鸣。
在山野中长大的秦小小很熟悉这种声音,恍惚间,她以为回到了盛夏时的故乡。
然而,当她睁开眼睛,循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她看到的,是漫天飞舞的箭林!
不是箭雨,而是箭林!
巨大的箭簇,如同是倒塌的丛林,带着呼哨声,从山脚下升腾起来,扑向半山腰上的桥楼殿。
更为可怕的是,那箭林还带着燃烧的火焰!
三弓床弩发射的铁骨璃锥箭,不仅带着摧枯拉朽的强大箭头,还有硫磺煤油。
飞舞的箭林,如同是一条从地狱中钻出来的火龙,烧红了半个天空。
落日下的苍炎山,如同是回光返照一般。
秦小小打了个寒战,那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天火!
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鸣!
数千支火箭同时击中了桥楼殿。
桥楼殿顿时成了一只带火的刺猬。
桥楼殿一阵颤抖,摇摇欲坠!
紧接着,第二波攻击瞬息而至。
第三波攻击尚在半空中,还没有飞抵桥楼殿。就听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悬在山崖上的桥楼殿土崩瓦解。
不是火,而是铁骨璃锥箭巨大的冲击力,摧毁了桥楼殿!
第三波箭林,扑到了废墟上。
大火冲天而起。
“云飞哥哥!”秦小小一声尖叫,冲向火光中的桥楼殿废墟,一眨眼的功夫,就冲出十几丈开外。
拔野古奋力追赶,却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秦小小是猎户出身,跑山路比拔野古还强!
秦小小没命地奔跑,两旁的山石树木,从她的身边一晃而逝。
苍岩山山势陡峭,从桥楼殿到西峰崖这一段,几乎是直上直下,即便是贯走山路的猎人,在这样的道路上行走,都要十分小心,稍有闪失,就会跌下深渊,粉身碎骨。
而秦小小却是毫不顾忌。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桥楼殿垮了,步云飞被埋在大火里!
她要去大火里找他,不论生死!
空气变得极度炙热,火光就在眼前。
秦小小并没有感到绝望,相反,她感到越来越轻松!
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将和他在一起!
大火是他的归宿,也是秦小小的归宿。
她再也不用去番邦了,也不用害怕安禄山!步云飞也再也不会离她而去了!
没有人能从火堆里把他们分开!皇帝不能,安禄山也不能!
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把她与大火阻拦开来。
“让开!”秦小小发出一声尖利地嚎叫,如同一匹小母狼!
那人没有让开,而是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丑丫头,你他妈的疯了!”
又是“丑丫头”!
秦小小再次感到了愤怒!
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嘴里说出来的“丑丫头”,让她感到愤怒!
秦小小抡起手臂,狠狠地抽了那人一耳光:“步云飞!你还活着!”
而她却身不由己,倒在了那人的怀里。
山崖上,房若虚和拔野古跪倒在地,面向倒在步云飞怀里的秦小小,磕头如捣蒜:“公主息怒,公主息怒,我大哥冒犯了公主,可事出有因,还请公主明鉴,饶过我大哥一回!”
胆敢公然搂抱公主,是对皇家的大不敬,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秦小小扇了步云飞一耳光,这还是轻的,按唐律,调戏公主,应该是杀头!
秦小小靠在步云飞怀里,满脸通红,却是挣扎不得。刚才一路狂奔,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
步云飞要是放开她,她只能是瘫软在地上了。
“大哥,快放开公主!这要让别人看见了,就算公主想饶你,也没法饶了!国法不容情啊!”房若虚急得跺脚。
“晁某早就看见了!”晁用之拖着疲惫的脚步,带着一身的烟熏火燎,从步云飞身边走过。
三弓床弩开始发射的时候,步云飞下令放弃桥楼殿。
两百多守军迅速退出了桥楼殿,沿着殿后小路,向西峰崖集结。
步云飞和晁用之断后,他们前脚刚刚出了桥楼殿,火箭就击中了殿梁。
铁骨璃锥箭巨大的冲击力,迅速击破了殿顶,两人动作稍慢一点,就会被埋在废墟里,变成烧烤。
“晁用之,你要怎样!”拔野古喝道:“我大哥和公主,原本就是青梅竹马……”
晁用之喝道:“拔野古,你我都不是大唐之人,可大唐的文化,晁某自认比你还是要认识深刻一些。步云飞与公主,哪里谈得上什么青梅竹马,最多也就算是个一见钟情!”
“你什么意思?”房若虚喝道:“莫非你要报官!”
步云飞调戏公主,一旦闹到官府里,步云飞吃不了兜着走!
“报官!”晁用之斥道:“这他娘的是西峰崖,大家都上了绝路,命都没了,报个鸟的官!”
桥楼殿,大火冲天。范阳兵已经冲上了栈道,只等大火熄灭后,就要向西峰崖发起冲锋。
苍岩山最为险要之处,就在桥楼殿,在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突破了桥楼殿,后面的路程,虽然说不上是一马平川,但也几乎是无险可守了!
在桥楼殿下的一天的激战,守卫者已经阵亡了将近一百人。剩下两百多人,局限在狭窄的西峰崖上,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蔡希德的三千精兵。
第005章 苍狼呼啸
拔野古说道:“大哥,我保着你和公主,咱们向山下冲出去!”
晁用之冷笑:“拔野古,阿史那铁勒死在你手里,晁某承认你是天下第一好汉!可天下第一也没有三头六臂!要是能冲得下去,昨天我们就冲了,哪里还等到今天!”
“那怎么办?等死?”拔野古喝道。
晁用之摇头不语,这个时候,除了等死,还能怎样!
步云飞抱着秦小小,说道:“先上了西峰崖,再找机会。”
“找机会?”晁用之冷笑:“晁某南征北战十几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今天这处境,算是到了绝地,再无机会了!”
“姓晁的,你少在这里丧气!我大哥足智多谋,必有办法!”房若虚喝道。
步云飞总是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房若虚对此早已是深信不疑。
“要是谁能把咱们从这里带出去,晁某甘愿为他鞍前马后效劳!”晁用之冷冷说道。
晁用之一向恃才自傲。入唐之后,真正能驾驭他的人,只有一个人,就是王忠嗣!就连高力士,晁用之也并不服气,只是,高力士把他从死牢里捞出来,晁用之出于义气,不得不为高力士效命。
如今,晁用之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是根本不相信,有人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这也难怪,晁用之不是纸上谈兵之人,他是从战场上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各种险境,各种对手都遇到过。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就是诸葛重生,也是难逃一死!
正说着,一个同罗士卒急急跑了下来:“步大人,赶紧上去。”
“怎么了?”
“我们在背山处抓到一个行脚僧!他知道下山的路!”
房若虚大喜:“我说吗,吉人自有天相!”
“有路?”晁用之看了看四周光秃秃的峭壁,半信半疑。
“先上去再说!”步云飞说道。
秦小小慌忙说道:“步先生,放开我,我能走!”
到了山顶上,众目睽睽之下,秦小小还在步云飞怀里躺着,这是在是太丢人了!
“走个屁!”步云飞喝道:“要是你像刚才那么走,鬼才敢放你!”
刚才秦小小在险峻的山路上不要命地狂奔,把步云飞吓出一身冷汗,直到现在还是一阵后怕,无论如何也不敢放手。
“放开!你给我放开!”秦小小挣扎起来,两只小拳头在步云飞胸口上咚咚敲打。
“你给我老实点……哎呀!”步云飞就觉肋下一阵刺痛,秦小小在他的肋下狠狠揪了一把,步云飞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秦小小双脚落地,如同是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转眼就跑出十几丈远。
“你慢着点!”步云飞边追边喊。
“大哥,你追不上的,这丫头跑山路天下第一,老三都追不上!”房若虚叹道。
不一时,众人跑上了西峰崖顶。
秦小小早已坐在了亭子里,看见步云飞,脸一红,低头不语。
兵丁们都围在亭子外面,秦小小毕竟是公主,她进了亭子,没人敢再进去。
一株老松下,众兵丁围着一个行脚僧,那行脚僧衣衫褴褛,身上也是烟熏火燎的,浑身发颤,见到步云飞,忙不迭说道:“大人,小的不是歹人,乃是这兴善寺的伙头。昨天,大人一行上了苍岩山,方丈为躲避兵灾,带着寺里的僧人都下了山,只有小的留下来看管财物。从昨天到今天,小的一直躲在桥楼殿下的夹层里,刚才桥楼殿着了火,小的才跑了出来。”
怪不得那行脚僧一身的烟熏火燎,原来也是从桥楼殿里逃出来的。
步云飞和颜悦色:“这位师父不要怕,我等是大唐军兵,与安禄山叛军交战,不得已上了苍岩山,被叛军围困。师父既然是兴善寺的僧人,可知这西峰崖可有下山的路?”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就是桥楼殿,如今桥楼殿被毁,再无第二条路。”行脚僧俯首说道。
房若虚急了,冲过去,一把揪住行脚僧的衣襟:“你他妈的给老子说老实话!”
“小人所言句句是实,绝无半句谎言!”
步云飞摇头说道:“房若虚,你放开他!若是这苍岩山还有第二条路,他早就跑了,何苦要跑到这西峰崖上等死!”
“罢了罢了!”房若虚仰天长叹:“今日算是进了鬼门关!”
桥楼殿上,浓烟滚滚,渐渐见不到明火。
栈道上,杀红了眼的范阳兵,端着明晃晃的刀枪,向西峰崖发出有节奏的呼喊!
那是渔阳兵屠城前的口令!在辽东,一旦范阳大军遭遇拼死抵抗,城破后,不分老幼,一概屠灭。这是范阳军的威慑策略,消灭敌人的抵抗意志。
蔡希德是唯一一个没有执行这一策略的将军,但在今天,他向部下下达了不要俘虏的命令!
这是因为,山上没有平民百姓!手持刀枪的,都是军人!
范阳兵的呼喝,是模仿辽东狼的长啸,凄厉悠长。
苦寒之地的辽东狼,冷酷、机警、勇猛、嗜血,他们毫不怜惜敌人的生命,因为,敌人只要活着,就意味着自己将要死去!
栈道上的范阳兵,与山脚下的范阳兵,用这种辽东狼的长啸声相互应答,相互鼓励!
山上山下,辽东狼的呼啸,此起彼伏。
苍岩山成了辽东狼的天下!
房若虚冷汗淋漓:“大哥,他们是要吃了我们!”
“那也要看看他们的牙口有没有那么硬!”拔野古冷笑。
晁用之掂了掂手里的长刀:“晁某是回不了日本了!”
大家都明白,已然陷入绝境,再无退路!
房若虚恨恨说道:“我等兄弟三人落到这步田地,都是马遂那小子害的!他倒是一走了之!老子死了也不放过他!”
众人都是唉声叹气,步云飞听着丧气,也懒得与他们说话,扔了手里的宝剑,走到了亭子里,坐在秦小小身边。
秦小小双手紧紧握着那把凤纹剪刀,两只大眼睛看着山崖。
“丑丫头,怕吗?”步云飞问道。
“别说话!”秦小小轻声说道。
“是,可是……”
“嘘……”秦小小神情凝重,却是没有丝毫的恐惧,像有什么心事。
步云飞只得小心守在秦小小身边,不敢言语。
夕阳西沉,洒下最后的余晖,照在秦小小俊秀的脸庞上,步云飞就如同看见了一位霞光中的天女。
他突然觉得,这暮色中的西峰崖,是他来到公元八世纪的唯一目的!
什么弹簧钢、什么铸造法、什么天极八柱,什么千古之谜,在秦小小面前,都是微不足道。
“小小!”步云飞喃喃说道,他没有再叫“丑丫头”,在一位披着霞光的天女面前,他叫不出那个玩世不恭的称呼。
秦小小似乎没有听见步云飞的声音,她猛地站起身来,走出了亭子,步云飞慌忙跟了出去。
秦小小走到行脚僧面前,问道:“师父,东南方是哪里?”
“阴崖。”行脚僧说道。
“那里有路!”秦小小轻声说道。
行脚僧一怔,随即苦笑:“公主,那个地方之所以叫做阴崖,是因为,崖壁向内凹陷,崖顶突出,如同悬空一般。因为崖壁内凹,不要说立足之地,就是手,也无处攀扶,所以,阴崖是苍岩山最为险峻的地方,怎么可能有路!小的在兴善寺住了二十多年,从未听说那里有路!”
房若虚叹道:“公主都得了失心疯了!”
步云飞也是摇头叹道:“小小,都是步某不好,害你落难,若有来世,步某一定……”
“嘘……”秦小小以手指嘴:“别吭声,仔细听!”
漫山遍野,都是渔阳兵发出的辽东狼的呼号,此起彼伏,如同是一场野兽的大合唱,苍凉凄厉,令人不寒而栗。
“听!有一个声音!”秦小小轻声说道:“与他们的叫声不一样!”
步云飞凝神静气,果然,在那辽东狼啸的大合唱里,有一个另类的声音!
那也是一种狼啸,但是,比起渔阳兵发出的狼啸,要短促沉闷,却与终南山苍狼的啸声,很是相像。步云飞曾经在终南山中听见过这种狼啸,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那个狼啸声很是单薄,被淹没在范阳兵的啸声中,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出来。
那是一匹独狼!
“听到了吗?”秦小小问道。
步云飞点点头:“好像是在东南方。”
“不是好像!”秦小小说道:“它就在东南方的阴崖上,是渔阳兵的叫声引出来的,它以为是来了狼群。”
拔野古也听出来了:“小小妹妹说的没错,它的叫声与终南山苍狼的叫声是一样的。”
终南山与苍岩山,都是中原温带地区,狼性基本上是一样的,这里的狼与终南山的狼,都是属于中原狼。而辽东寒地的狼群,与中原狼的狼性有很大的区别。
当然,说区别大,也是相对的。对于普通人而言,也听不出这其中的差别。秦小小是猎户出身,从小在终南山中与野兽打交道,却能够听出这细微的差别。
“公主听出了阴崖上有一只狼,可喜可贺!”晁用之发出一声冷笑。
第006章 苍岩狼道
“姓晁的,你竟敢嘲讽公主,该当何罪!”房若虚喝道:“当然了,公主,阴崖上有没有狼,并不是主要问题,咱们还是先把狼的事放一放……”
“都给我住嘴!听公主说!”步云飞喝道。他知道,秦小小不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子,绝不会不分场合胡言乱语。
秦小小说道:“马先生,那只狼是在半崖上!那个地方,一定有一条狼道!”
“狼道又怎样!”晁用之冷冷说道。他熟读兵书战册,可要说起打猎,那是一窍不通。
倒是步云飞听出了名堂:“人有人路,狼有狼道!那只狼蹲在半崖上,总不能是飞上去的!丑丫头这是给咱们指了条生路!”
秦小小点头:“在终南山,我和我爹打过狼,狼道是苍狼的暗道。苍狼就是通过狼道,绕到猎物的前面去,堵截猎物,如果对手太强大,他们还可以通过狼道逃跑。一般人不知道狼道,看到苍狼一会儿在后面,一会儿又出现在前面,还以为苍狼成了精,会飞了!”
“狼道能走人?”晁用之问道。
“在终南山,苍狼都是集合在一起跑,狼道一般都很宽,人可以钻进去的!苍岩山的狼道我没见过,不知道能不能走人。”
桥楼殿废墟上,余烬渐渐熄灭,范阳兵开始清除障碍。
步云飞说道:“大家跟着丑……公主,赶紧走!”
身材瘦小的秦小小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一帮老爷们。
众人来到阴崖上,举目四望,却是叫苦不迭。
那阴崖下面万丈深渊,深不见底,上面只有一块巴掌大的平地,平地上平整如境,毫无遮掩,哪里有什么狼道。
晁用之把长刀插在地上,一声冷笑:“跟着公主到了这地方,大家就算是等着挨宰了!”
两百多人拥挤在平地上,连躲的地方都没有,范阳兵都用不着上来,一顿乱箭,就能把众人射成刺猬。
秦小小站在崖边,轻声说道:“步先生……”
“别叫我什么步先生了。”
“那叫你什么?”
“就叫云飞哥哥呗!”
房若虚不阴不阳地说道:“人家是公主,给人家当哥,你想高攀啊!”
秦小小脸一红:“云飞哥哥,狼很精,会把狼道隐藏起来的,要是露了行藏,别人就不会上当,狼道就没用了,所以,每次用过了狼道,狼都会小心把路口封闭住。”
“嗯!”步云飞点点头:“这路口会在哪里?”
秦小小四处看了看,走到晁用之身前:“晁将军,请让一让。”
晁用之站着没动,冷冷说道:“难不成我就站在狼道上!”
“公主的话,你都不听了吗?”步云飞心头火起:“给老子让开!”
“老子要是不让呢!”晁用之心头有气,要不是跟着公主跑到这阴崖上来,还能宰几个范阳兵垫背,现在可好,只能等着挨宰了。
“拔野古!”步云飞大喝一声。
拔野古就要动手,晁用之也不含糊,手腕一抖,拔起长刀。
只听长刀起处,咔嘣一声,地面上裂开了一道缝。
拔野古顺着地上的裂缝一跺脚,就听轰隆一声,地面塌陷开来,露出一个洞口。
“狼道!”晁用之惊呼。
“你叫个屁!”步云飞喝道:“好像是你发现的!是公主发现的!”
秦小小轻声说道:“其实,也不是我发现的。是晁将军发现的。”
“怎么会是他!”拔野古喝道:“你看看他,让他挪个窝,他就要拼命!”
晁用之举着长刀,如泥塑一般看着地下的洞口,却是呆了。
秦小小说道:“苍岩山的狼,比终南山的狼还要聪明!终南山的狼,是用块石堵住狼道洞口。可这里的狼,用的是黏土,下过雨后,黏土板结,就像石头一样,所以,阴崖崖顶上,平整如镜,乍一看,谁都以为一块整石。要不是刚才晁将军的长刀插在地上,我也不知道这里是狼道。晁将军一定是早就看出来了,才把长刀插在这里!晁将军,是这样吗?”
晁用之一脸的尴尬:“是,不是……”
“别是不是了,快走!”房若虚催促道。
范阳兵已经清除了废墟,先锋嚎叫着冲过了桥楼殿。
秦小小急忙说道:“你们不熟狼道,还是我走前面。”
“前面有狼!还是我先下。”步云飞不放心。
秦小小微微一笑:“云飞哥哥,小小不怕狼,小小最怕的是人!”
步云飞心中叹息,这个世界,人比狼更为凶狠,更为无情!
秦小小跳下了洞口,抬头说道:“狼道窄,我先探路,我叫你们下你们再下!要不然,卡在里面就麻烦了!”
步云飞点点头。
秦小小一猫腰,没了踪影。
过了好一阵子,里面也没有回音。
暮色降临,范阳兵已经冲过了桥楼殿废墟,向西峰崖发起冲锋。
辽东狼一般的呼号声,响彻苍岩山。
“拔野古,下!”步云飞再也等不及了。
“大哥你呢?”拔野古问道。
“我断后!”步云飞说道:“老三,丑丫头就交给你了,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
“我拔野古提头来见!”拔野古跳了下去。
夜色降临,弯月初上,范阳兵点燃了火把,山坡上,火光汇成了一条火龙,向西峰崖猛扑过来。
“房若虚,你在洞口维持秩序,大家依次下去,不能乱!”
“放心!”房若虚答应一声。
“晁用之,你率骁卫军跟我断后!”
“遵命!”
晁用之手握长刀,和步云飞一起,来到西峰崖西南侧,那里有一段一丈来高的石梯,是西峰崖最后的关口。
西峰崖上这三百来号人,虽然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有骁卫军、同罗武士,常山健卒,但却不是一群乌合之众。为了护送步云飞安全离开,颜杲卿派出的是最为精锐的常山健卒,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追随李日越的同罗人,更是久经沙场的同罗精兵,这些人就是放在安禄山的队伍里,也是最为精锐的士卒,而且,极能吃苦,耐力极强。
而晁用之的骁卫军,虽说人数最少,但却是最为精锐,他们是受过正规训练的禁军,虽然,大唐绝大部分的禁军都是绣花枕头,但是,禁军享有大唐最好的装备和训练条件,一旦他们的首领认起真来,他们就会成为天下精锐!恰好,晁用之就是一个认真的人!而高力士凭借手中的权力,将禁军中最好的士兵召集到了晁用之手下,这五十人,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
更为难得的是,这三百人都与安禄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够与蔡希德的三千人马周旋了五天。即使是被围困在苍岩山绝地,也是众志成城,毫不胆怯。从昨天到今天,蔡希德一连发起了十多次冲锋,始终没能攻上桥楼殿,固然是因为那里地势险要,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对手太过强悍。最后,蔡希德不得不从安禄山中军调来了三弓床弩。
所以,范阳兵已经冲到了距离三百步的距离,西峰崖危在旦夕,却是秩序井然,毫不慌乱。大家在房若虚的引导下,列队鱼贯进入狼道。
很快,房若虚跑了过来:“大哥,都下去了!你们也快走吧!”
“丑丫头怎么样?”步云飞问道。
“下面是个狼窝,她被母狼咬了一口!幸亏拔野古及时赶到,打死了母狼。”
“我操!”步云飞三步两步冲到了洞口,纵身跳了下去。
房若虚和晁用之也跟着下了洞口,晁用之最后一个下,顺手把板结的黏土拉过来掩盖住的洞口。
狼道中漆黑一团,前面是骁卫军士兵发出的喘息声。狼道原本很是狭窄,只容得下秦小小这样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小,幸好,拔野古跟在后面,用金刚杵开路,拓宽了坑道,后面的人又不断加宽,等到步云飞下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可以从容地爬行了。
狼道先是一个向下的斜坡,爬出十几丈远,前面出现了亮光,有风迎面吹过,前面应该是到了出口。步云飞爬过去,只见洞口外一个同罗人举着火把,见到步云飞,俯首说道:“步大人小心,前面是悬崖。”
步云飞爬出洞口,这才发现,是到了阴崖的凹陷处,头顶上,距离崖顶最多不过三四丈高,而距离崖底,却是深不见底。
范阳兵已经上了崖顶,可以清楚地听见范阳兵的呼喝声,那声音里满是诧异——西峰崖上空无一人,人都飞了!
阴崖向内凹陷,崖上的人根本看不见这里,即便是举着火把。
阴崖凹陷里,并不是光滑平整,而是布满钟乳石,在钟乳石的缝隙中,有一条贴着岩壁的石缝,可容下一人宽窄,石缝在钟乳当中蜿蜒向下。
那举着火把的同罗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长得却是十分英气,不像别的同罗人那么粗壮,看着像是读过书,那同罗人说道:“步先生,从这条石缝可以下到崖底,公主和马大人他们都下去了。”
“你叫什么?”步云飞问道。
第007章 西道三关
“步大人,在下李摩柯,是李王的侄儿,前些日子,摩柯与李王一起,被安禄山羁押在范阳军中,幸得颜小姐相救,摩柯才脱离虎口。叔父与颜小姐前去长安之前,命我掌管同罗武士,辅佐步先生。”
“原来是李公子,步某失敬!”步云飞拱手说道。
李王就是李日越。李摩柯身为同罗王的侄儿,应该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他又具备同罗人的强悍,应该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这些日子,一百多同罗武士跟随步云飞,进退有序,能攻善守,都是这个李摩柯带兵有方。
“摩柯护送步大人下山,步大人小心!”李摩柯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按着腰刀,很是英武。
“以后就别叫什么步大人了,若不嫌弃,以后咱们兄弟相称。”
“是!大哥!”李摩柯大喜。
苍岩山一场血战,步云飞已经成了这三百多人的精神领袖,大家都成了生死兄弟。
在李摩柯的护持下,步云飞从石缝里摸索着向下出溜。
好一阵子,脚下碰着实地,身边传来秦小小的声音:“云飞哥哥!”
步云飞一把把秦小小搂在了怀里:“被狼咬到哪里了?”
“放开我!放开我!”秦小小面红耳赤,奋力挣扎。
步云飞这才注意到,常山健卒、骁卫军、同罗武士都围在周围,十几把火把把周围照得通亮,大家都瞪着双眼看着他和秦小小。
拔野古闷声说道:“公主的肩膀被狼爪子抓了,小弟护持不周,请大哥责罚。”
还没等步云飞回话,三百人同声说道:“我等护持公主不周,愿受大哥责罚!”
今天晚上,大家的命都是秦小小救的,这位会跑山路的公主,彻底折服了所有人!
秦小小的肩膀上透着血迹,还好,伤口不深,只是皮外伤。
步云飞看看秦小小并无大碍,这才放开了手,笑道:“公主大人洪福齐天,我等都是沾了公主的光!”
“我不是公主!”秦小小低声说道。
“银瑶公主乃皇上御赐名号,臣等不敢僭越了礼仪!”晁用之说着,向秦小小下跪,行叩拜礼。
三百多人齐刷刷跪了一片。
秦小小手足无措:“晁将军请起,快快请起!”
却听身后,房若虚悠悠说道:“晁用之,在山上你是怎么说的?”
晁用之朗声说道:“晁某愿听公主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人齐声高呼。
“大哥,你以后可要小心了!”房若虚低声说道。
“我小心什么?”
“这些人全都成了丑丫头的铁杆!”房若虚叹道:“大哥,以后,丑丫头这三个字再也不要提起,惹恼了她,就是惹恼了一群狼!可没你好果子吃!”
“有那么严重吗?”步云飞嘟囔一句,回头问道:“咱们这是到了哪里?”
行脚僧从人群后走了出来:“大人,这里应该是西井沟。”
“西井沟?”
“此处在井陉关西侧,是一条天然石沟,两边是悬崖,故名西井沟!”
“井陉关以西?你是说,我们过了井陉关?”
“严格说来,还不能说是过了井陉关。”行脚僧说道:“不过,西井沟位于井陉口,也就是固关以西。井陉关最为险要之处,是在固关,过了固关,前面就没有隘口了。站在西峰崖上,可以望见西井沟,可要走到这里,却要走两天山路。真没想到,这条狼道会直通这里!步大人洪福齐天啊!”
步云飞大为惊讶,按照行脚僧的说法,他们竟然绕到了井陉关的背后!
蔡希德肯定追不上他们了。
但是,他们却闯进了王承业的地盘!
常山参军曹孟麟说道:“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前面应该是娘子关!”
娘子关是太行山中一座比井陉关更加重要的关隘!
他们被夹在娘子关与井陉关之间。
“大哥,我们该怎么办?”房若虚问道。
步云飞沉吟不语——虽然是死里逃生,却是腹背受敌。
……
天宝十四年冬十二月初九,娘子关。
阳泉关、娘子关、井陉关三点一线,横贯太行山中部,俗称西道三关。而三关中,最为险要的是娘子关。传说,大唐开国时,唐高祖的三女儿,唐太宗李世民的姐姐平阳公主,曾率娘子军在此设防,故名娘子关!
娘子关号称长城第九关,或者,天下第九关,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娘子关控遏河北河东咽喉要道,与井陉关遥相呼应,相互支撑,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
河东乃是大唐龙兴之地,具有不可估量的政治意义,它的地位,甚至比两京更为显赫。所以,自唐初以来,河东便是大唐的军事重镇,娘子关乃河东门户,其战略地位更加突出。自高祖登基以来,大唐朝廷便在此处修建城堡望台,驻军布防,经过近百年修葺,娘子关城高墙厚,远远望去,如同是铜墙铁壁一般,被世人视为天下雄关。
然而,进入天宝年间,娘子关渐渐衰落了。
开元年间,大唐国力达到了顶峰,大唐疆域日益扩张,河东西北方设有灵武镇,那里有西北强镇朔方军,东北方则有强镇范阳,在两方强镇的护持下,河东府变成了内地,人们很难想象,河东会遭遇来自外部的威胁。
朝廷仍然在河东府太原驻扎了两万军队,由太原尹辖制。然而,这两万人马,全部驻扎在太原城。王承业担任太原尹后,为了减少军费开支,秘密停止了娘子关的修葺,同时,也撤销了娘子关的驻军。当然,对朝廷,王承业还是声称,娘子关的修葺照常进行,驻军仍然存在。因此而获得的朝廷粮饷,全都进了王承业的私人腰包。
直到安禄山大军逼近常山,从娘子关到井陉关,整个太行山西道三关,没有一兵一卒。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王承业不仅瞒过了朝廷,也瞒过了安禄山。兵临常山的范阳军,完全没想到,娘子关、井陉关竟然没设防。所以,摄于井陉关的险峻,他们没有选择攻击河东,而是挥军南下,攻取洛阳。
不过,安禄山错觉的时间不会太长,他很快就会发现井陉关-娘子关一线的空虚,他只要派出一支千人的小分队,就可以轻松攻取西道三关,进而直取太原。
幸亏颜杲卿及时送来密报,王承业才匆匆派出太原军。
等安禄山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太原军已经进驻娘子关,先锋部队控制住了井陉关。不过,即便如此,安禄山要想夺下娘子关,也不是难事,因为,太原军的战斗力,实在太差。
只是,到这个时候,范阳军主力已经南下洛阳,安禄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南线。
对于安禄山而言,河东的诱惑力,已经大大下降。
他只是派出小股部队,对井陉关、娘子关一线进行警戒,并未发起进攻。
所以,王承业得以守住了娘子关!
当然,他向朝廷的奏报中,声称击退了五万叛军的疯狂进攻,大小作战三十多次,身先士卒,血染战衣,这才守住了关隘,粉碎了叛军攻占河东的企图。
如今,王承业亲自坐镇娘子关,他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每天向朝廷发一份斩将夺旗的战报。杀敌数字都是经过周密计算,不能太多,太多就荒唐了,也不能太少,太少就显不出王大人的英勇。更不能千篇一律,显得像是活版印刷。杀敌场景更是充满的诗意,总之,这是一件很费脑子的事,必须全力以赴,开动脑筋,来不得半点疏忽。
王承业把自己的中军大帐设在一座瀑布下。自从到了娘子关,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地方,悬流百尺,喷珠散玉,老树枯藤,流云青天,真乃吟诗作赋的绝妙佳境。当然,王承业坐在此佳境中,并不是吟诗作赋,而是写战报,他现在才知道,向朝廷写战报,和吟诗作赋是一样的,都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和灵感!而灵感和想象力,是要在景致中寻找!
今天,王承业身着锁子甲,手按宝剑,端坐大帐中,一脸的怒气。
他刚刚把掌书记写的战报撕了个粉碎!
战报上写着:太原尹王承业亲自登上城楼擂鼓助阵,胸口中箭,犹自不退,太原军苦战十二阵,杀敌三千,大获全胜。
那个掌书记脑子进水了!
就在三天前,王承业的胸口已经中过一次箭了!而且那次是中了三箭!而五天前,他的小腹也中过箭,八天前,他的大腿还中过箭。
如今又用这个桥段,实在是太没想象力了!
没想象力倒也罢了,可问题是,王承业被箭射成了筛子,朝廷就要换将了!
要是朝廷真的换将,这十几天的战报,就要彻底露馅。
这不是把王承业往死里整嘛!
“重写!再写得乌七八糟,你这狗东西就不要来见本官了,去见安禄山!”王承业按剑爆喝。
掌书记吓得屁滚尿流,跑出了大帐。
一个幕僚走进军帐,小心说道:“秉大人,张通幽从长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