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将功折罪
丁奎心中不爽,斥道:“慌什么慌!几个毛贼,怕个屁!”
不用问,这四个人应该是趁着夜色作案的盗贼。若是平时,丁奎身为军人,捉拿盗贼,倒也是分内之事。可现在,丁奎哪里愿意管这等闲事。
“将军,这四人蹊跷,只怕不是盗贼!就是太平时节,到了这隆冬季节,盗贼也该窝在被窝里,何况现在是潼关吃紧,在这个时候上工,这伙毛贼也太拼了!”士卒说道。
那丁奎的脑子却也不笨,听士卒如此一说,立马警觉起来。
士卒说的没错,潼关吃紧,长安宵禁,城里到处都是巡夜的官军,即便是寻常百姓,若是触犯了宵禁,也是死罪。盗贼岂敢在这个时候作案!
“将军,他们很可能是安禄山的奸细!”
“悄悄靠近过去,不要让他们觉察到了!”丁奎说道。
身旁士卒点点头,跟着丁奎,悄悄摸到了城墙下,向那四人靠拢过去。
在距离那四人十步开外,丁奎停了下来,借着城墙上微弱的灯火观望。
这一看,士卒们倒也没啥,丁奎却是如见鬼魅,惊出一身冷汗,差点叫出声来。
在那四人当中,有一个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丁奎见过这个年轻人!
那是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
士卒们不认识安庆宗,丁奎却是认识他。往年,他随封常清回京述职,见过安庆宗。那安庆宗十分好客,凡是边关将领回京,他都要宴请招待,对将领的随从,也是十分客气,往往大把银子相送。所以,边将们提起安庆宗,都是竖大拇指。其实,那安庆宗不过奉安禄山之命,结交八方豪杰,为谋反做准备。安禄山不指望那些将领能够跟着他反叛,但只要有些交情,到了战场上,大家好说话,临阵倒戈的可能性是有的。
丁奎与安庆宗交往不多,但印象极为深刻。
可是,安庆宗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皇上杀了安庆宗,昭告天下!天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丁奎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那貌似安庆宗的年轻人从城墙上滑落下来,随即隐入黑暗之中,丁奎只能看见那个高挑的黑影,再也看不见他的脸。
如果是在往常,单凭这个高挑的黑影背影,丁奎就能断定,那一定是安庆宗!
可是,现在的丁奎,无论如何也不敢下这个结论。
这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
如果那人就是安庆宗,只有一个可能,他看见的是鬼!
丁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那丁奎毕竟是武将出身,在西北战场上,见过太多的死人,他自己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所以,很快就稳定住心神,却也不敢造次,派出两个得力到刀手,悄悄跟在那四人的后面。他自己则是带着封常清和漓刀都,远远跟在那四人后面。
那两名刀手一路上做些标记,丁奎随着标记跟踪而去。
这一去,就跟着那四人进了终南山,两名刀手见那四人进了山中的一座破败的小庙,留下一人守在庙外,另一名刀手急忙回来禀报丁奎。
丁奎带着漓刀都匆匆赶到小庙前,见里面透着火光,丁奎让漓刀都悄悄包围了蓝伽起,自己伏在庙外,向里面观望。
这一回,庙中的篝火,把那年轻人的脸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丁奎眼前——毫无疑问,他就是安庆宗!
丁奎不仅确认了安庆宗,而且,从四人的对话中,丁奎也终于搞明白了,安庆宗的确没死,他看见的,不是鬼,而是真真切切的大活人!
安庆宗居然躲过了皇帝的屠刀,骗过了天下人的眼睛,活着走出了长安城!
丁奎一门心思要为封常清鸣冤辩白,却是苦找不到门路。如今,封常清成了逃窜的钦犯,属于就地斩杀之列,若是就这样进城,任何一个朝廷官员,一旦发现了他们,都可以将他们就地斩杀,根本就容不得他们见到皇上。
可现在,丁奎见到了安庆宗,眼前一亮,机会来了!
在皇上眼里,安禄山是天下第一叛贼,而他的儿子,官居太仆卿的安庆宗,就是天下第二叛贼。
若是能抓了安庆宗,押回长安去,那就是奇功一件!任何人见到他们,都不敢先斩后奏,至少,得让他们先见到皇上,由皇上定夺他们的生死。
只要能见到皇上,丁奎就有十成把握,为封常清翻案!且不说封常清原本就无罪,就算他有罪,活捉安庆宗的功劳,也足以抵消他的罪过!
那丁奎心中计议已定,率漓刀都冲进了蓝伽寺,要活捉安庆宗。
他要用安庆宗为封常清做一块敲门砖。
可结果,却是差强人意。
原本,丁奎率部悄悄围了蓝伽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手下漓刀都也不是等闲之辈,个个都是好手,丁奎占尽了先机,这一场突袭,本应该是稳操胜券。
丁奎的目标锁定在安庆宗身上,一冲进小庙,便直奔安庆宗,那安庆宗原本就不会武功,丁奎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拿住了安庆宗,心中大为得意。
可还没等他笑出声来,就成了一张苦脸。
丁奎心太急了,只知道里面有安庆宗,也没摸清其他三人的水深水浅,便冒然动手;动手也就罢了,因为担心封常清的安危,丁奎不敢把封常清一个人留在寺外,便带着那精神崩溃的封常清一起发起突袭。
可他没想到,安庆宗是个公子哥,而另外三人,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令狐潮智勇双全,临机应变能力超强;李日越是辽东苦寒之地拼杀出来的同罗王,久经战阵,武功也不弱;马遂虽然是个文人,却是以谋略见长,审时度势是他的强项。
这三人被丁奎打个措手不及,失了安庆宗,可反应极快,三人并并不与丁奎纠缠,而是联手攻向了丁奎的背后,从漓刀都手里,抢走了神志不清的封常清。
令狐潮和李日越并不认识封常清,但马遂对封常清却是十分熟悉,一眼就看出,这个行尸走肉一般的人,就是鼎鼎大名的前陇右节度使、早就该死了的天武军主帅封常清!这也怪封常清的相貌丑得太过突出,之前,马遂与他只打过两三次交道,却是印象极深。
结果,双方互相拿住了对方的关键人物,斗成了半斤八两。
令狐潮押着封常清做人质,丁奎押着安庆宗做人质。
双方互不相让,却也是互相顾忌,谁也不敢轻易出手。双方就这样对峙起来。
若不是步云飞四人闯进了这蓝伽寺,双方不知要对峙到什么时候。
丁奎把事情的经过说完,喝道:“步云飞,安庆宗乃反贼安禄山之子,我丁奎为主伸冤,擒拿叛贼安庆宗,难道不符合天下公理吗?”
步云飞笑道:“丁将军侠义,为救封常清赴汤蹈火,乃是勇;擒拿叛贼安庆宗,乃是智;丁将军所为,智勇双全,当然符合天下公理,步某敬佩!”
怪不得丁奎听见马遂说话,便焦躁起来,他是计划用安庆宗的脑袋来救封常清一命,这个计划倒也不错。如果步云飞这五人袖手旁观,丁奎还可以与令狐潮一搏,可若是马遂与步云飞联手,这个计划无论如何也行不通了。
而且,丁奎要继续实施这个计划,前提是,封常清必须回到他的手里,否则,一切都是空气。
“既然如此,就请放了封将军!”丁奎喝道。
马遂厉声喝道:“封常清若是回到了丁奎手里,他二人,连同这些漓刀都,都必死无疑!”
马遂说出这句话来,步云飞大感意外。原以为,马遂劝他不要放掉封常清,是为安庆宗、令狐潮考虑,那封常清原本是他们手里的人质。可马遂的说法,倒像是为丁奎封常清考虑。
“马大人这话,步某不明白。”
马遂说道:“丁奎忠勇有加,却是虑事不周,今天晚上原本无事,却是他惹出来的事!”
丁奎厉声喝道:“马遂你休要胡言!”
“丁将军,请让马大人把话说完。”步云飞来了兴趣。
马遂这才说道:“我等与丁奎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丁将军丁将军想用安庆宗,来替封常清鸣冤,虽是无奈之举,却也是一条路。设身处地,若是丁将军能用安庆宗救得了封常清,倒也是一条路。可惜,这条路根本走不通!若是丁将军一意孤行,不仅救不了封常清,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却也白白害了安庆宗一命。如此一举三失之计,当真是愚不可及!”
“放屁!”丁奎大怒。
“丁将军稍安勿躁,还是请马大人把话说完。”步云飞说道,他听出来了,那马遂话里有话。
马遂向步云飞拱手,却是一声长叹:“此事说来话长。马某和李日越奉步大人之命,前往长安,为颜杲卿鸣冤,马某办事不力,未能完成使命,马某惭愧!本无脸面再见步先生,只是,今日在这蓝伽寺中,与步大人先生再次见面,岂不是天意!”
第114章 李代桃僵
“你二人叙旧,也该挑个时候!”丁奎焦躁起来。
步云飞笑道:“丁将军,马遂与步某的确有些交情,此事若不说清楚,今日这个死结,就解不开,还请丁将军见谅!”
丁奎手里什么都没有,连封常清也落到了步云飞手里,又敌不过步云飞兄弟,只得咬牙忍耐。
马遂叹了一口气,说出了这段时间的遭遇。
马遂来到长安后,按照高力士的指令,将颜泉盈送到了韦见素的府邸,他自己和李日越隐藏在永和坊。
半个月前,按照高力士的计划,由韦见素出马,在紫宸殿内向杨国忠发难,却没想到,打虎不成反被虎伤。韦见素被皇上下了大狱,府邸被抄,颜泉盈也是身陷囹圄。
紧接着,马遂和李日越的藏身之地,遭到杀手攻击,危急之下,两人却被一个蒙面黑衣人救出了杀手的重围。
他们跟着那蒙面黑衣人来到了一座漆黑的密室中,与一个声音进行了一场对话。
那个声音告诉他们,要杀他们的,不是杨国忠,也不是高力士,而是黑云都!
然后,灯亮了。
马遂和李日越看见了一张死人一般惨白的脸——那是早已被唐明皇下旨处死的安禄山长子安庆宗!
马遂认识安庆宗,以往,安氏父子尊荣无限,安庆宗更是长安名流。这位安家大公子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乃是长安上流社会的座上客,马遂只是个八品参军,只是因为高力士的关系,与这安庆宗见过面,两人也曾有过寒暄,只是,马遂毕竟地位低微,他对安庆宗的印象极深,而安庆宗对他,大概没什么印象了。
可没想到,那鬼魅一般的安庆宗,竟然叫出了马遂的名字:“马遂马先生,别来无恙!”
而站在安庆宗身边的那个虬髯客,也就是将他们从杀手重围中营救出来的蒙面黑衣人,竟然就是令狐潮!
在常山,马遂曾经前往太守府赴宴,见过令狐潮,那个时候,令狐潮还是颜真卿家中座上客,奉颜杲卿之命款待马遂,两人还曾经言谈甚欢。后来马遂才知道,令狐潮是安禄山的义子。正因为令狐潮的叛卖,常山陷落,颜杲卿全家罹难。
眼前的景象阴森可怖,不过,马遂还是反应过来,他看见的不是鬼魂!
安庆宗那张脸上毫无血色,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一具尸体,而是因为长期处于密不透光的的密室中,缺乏阳光而形成的惨白。
安庆宗还活着,他在这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密室中,至少已经呆了二十天!
他竟然躲过了朝廷的捕杀,在唐明皇的眼皮子底下逍遥自在。而安庆宗的藏身之地,竟然与马遂的住所,相隔不过两条胡同。
安庆宗向马遂,毫无保留地说出了他死里逃生的经过。
原来,安禄山起兵造反前,不仅在范阳精心准备,而且,在长安城里,也是早有谋划!
大唐朝廷的规矩,武将领兵在外,必须留下家中子弟在长安为质。只是,朝廷毕竟是朝廷,也不能公然对外宣称那是“人质”,搞得跟黑社会一般。所以,一般是授予武将子弟一官半职,让武将子弟在朝为官。把人质抵押,装饰成皇恩浩荡。
安庆宗身居太仆卿之位,那不是什么一官半职,而是堂堂正四品的高官。可官职再高,本质上,还是“人质”。
安禄山预谋起兵造反,行事极为机密,容不得泄漏丝毫风声。所以,他不能公然将安庆宗召回范阳,否则,必然会引起朝廷警觉。但是,安庆宗留在长安,一旦安禄山起兵,他必然是死路一条。
安禄山正在两难,他的谋士严庄献上一条李代桃僵的妙计。
严庄在范阳秘密找了一个与安庆宗相貌相似的突厥人,名叫呼仑,悄悄送到长安亲仁坊安庆宗府中。安庆宗悄悄将此人藏在府上。
那呼伦与安禄山的相貌,的确是太相像了。呼仑穿上安庆宗的服饰,两人站在一起,如同一对双胞胎。就是家里的下人,若不是仔细看,一时半会也分辨不出来。
安庆宗对呼伦极为看顾,时常拉着呼伦的手,连声感叹:呼仑与他虽不是兄弟,但天下这等相貌相似,实属奇缘。两人结拜兄弟,平日里好酒好肉招待,对呼伦礼敬有加,而且,向呼仑承诺,要为他在京城里谋一个六品官职。
呼仑本是范阳的一介白丁,贪图富贵,却也不疑,安安心心呆在安府上,眼巴巴等着那六品官职。
去年11月底,安禄山决心起兵,起兵之前,派人秘密将消息传给安庆宗。安庆宗却也是个人才,事到临头,丝毫也不慌乱,表面上一切如故,每天白天照常上班点卯,晚上回府歇息。暗地里,早已做好了脚底抹油的准备。
直到安禄山攻破常山的消息传到京城,缉拿叛贼家属的圣旨一下,安庆宗这才从府中暗道潜出,逃进了永和坊,在那里,安庆宗早已准备了一处秘密落脚之地。
与此同时,安庆宗让手下给呼仑传话,说谋取官职之事,已然有了眉目,让他在府中大堂上等候。呼仑毫不起疑,穿着安庆宗的服饰,大模大样坐在大堂上,等候升官发财的好消息。早有下人在呼仑的酒饭中下了哑药,等呼仑觉察出中毒的时候,缉拿安庆宗的神策军已然冲上了大堂。
那呼仑坐在大堂上,活脱脱就是一个安庆宗,却是口不能言。眼睁睁被禁卫军捉拿而去,却是挣扎不得。
那唐明皇也是被安禄山气昏了头,听说抓到了安庆宗,也不问个青红皂白,立马下旨,斩首示众。
可怜呼仑直到死,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更为可怜的是安庆宗的夫人荣义郡主。安庆宗自始至终没有向荣义郡主吐露一个字。斩杀安庆宗的皇命,与荣义郡主赐死的圣旨,是同时下达的。荣义郡主饮下一杯毒酒,一命呜呼,到死她还以为,她的夫君已经被皇上斩首!
就这样,安庆宗在永和坊里躲了一个月,没有泄露出丝毫风声。
安庆宗用呼仑做了替死鬼,行事极为机密,没人会想到,安庆宗已然金蝉脱壳;而且,那永和坊本是鱼龙混杂之地,就算有人怀疑安庆宗还活着,也想不到他会藏到永和坊。
而且,那安禄山也是歹毒,明明知道安庆宗没死,故意杀了一万多唐军降卒,包括已然投降的河南节度使张介然,为安庆宗“报仇”。如此一来,天下人更是坚信,安庆宗已死。
只是,安庆宗虽然躲过一劫,却是被困在永和坊里,难以脱身。
一则,他虽然躲过了一劫,但安禄山兵临潼关后,长安城里戒严,安庆宗轻易不敢出门。二则,他身边也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手。
就这样,安庆宗在这间密室中,过了整整一个月不见天日的日子,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然成了一个死人!
马遂知道了安庆宗的经历,心中暗骂安庆宗狡猾歹毒,只是事已至此,大家都被困在这密室里,成了一根藤上蚂蚱,却也不便翻脸,只得拱手说道:“安公子,马某数次策划刺杀令尊安禄山,李王更是遭到令尊的诬陷,被令尊攻灭了部族,差点死在令尊的军营里,说起来,我二人与安公子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今天晚上,安公子为何要出手相助?”
“此一时,彼一时也!”安庆宗神情落寞,面无血色的脸,愈发如同死人一般。
“还请安公子明言!”
“马先生,其实,个中原因,刚才在下已然说出了一二。”
“因为严庄?”马遂问道。安庆宗说过,严庄身在范阳,心在大明宫,他的真实身份,是黑云都安插在范阳的人。
安庆宗点点头:“不错!”
马遂摇头:“严庄之事,令人匪夷所思,站在公子的立场上,的确是要为令尊担忧。不过,马某与严庄毫无关系,马某实在看不出来,安公子为何因为严庄来救马某。”
安庆宗那张死人一般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惨笑:“阻止马先为颜杲卿鸣冤的人,是黑云都,而严庄也是黑云都的人,马先生就看不出其中的关联吗?”
“这其中确有关联,但马某还是不解其详!”
“黑云都的幕后主使,是永王李璘!”安庆宗说道:“当今太子李亨,懦弱无能,早已失去了皇上的信任!永王李璘,欲夺太子之位,却无尺寸之功,不仅难以服众,也得不到皇上的认可!所以,他指使严庄撺掇家父谋反,一旦范阳兵马兵临城下,天下大乱,李璘便可乘势而起,或外放为藩镇,或执掌大唐兵马,不管是那一条,李璘都可培植羽翼,建不世之功!取代太子之位,便是顺理成章之事!如果手握兵权,他甚至可以效仿太宗皇帝,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马先生是聪明人,应该不难看出其中的玄机!”
马遂默默点头。
第115章 永王李璘
蓝伽寺中,众人听着马遂的叙述,都是目瞪口呆。
安庆宗设了一条李代桃僵之际,用呼仑的命,瞒过了唐明皇,也瞒过了天下人的眼睛,这已经是令人匪夷所思了,而那神秘莫测的黑云都,竟然是永王李璘,更加超乎大家的想象!
永王李璘被世人誉为“贤王”,不仅是因为他聪明睿智,更是因为,在世人心目中,永王李璘为人光明正大,在杨国忠一手把持的朝堂上,敢于挺身而出主持正义。天宝年间,李林甫、杨国忠两任权臣当朝,唯一敢于与这两位权臣对抗的,就只有这个李璘!
李璘的女儿李思娴更是嫉恶如仇,杨氏五家飞扬跋扈,冲撞广宁公主,鞭打驸马程昌裔。公主驸马敢怒不敢言,唯独李思娴这个郡主,冲进大明宫,当着杨贵妃和唐明皇的面,怒斥杨氏五家飞扬跋扈,迫使杨家向公主驸马道歉。这件事,长安城内尽人皆知,都赞那永王父女正义。经过这件事,杨国忠对永王李璘也是敬畏三分。
李璘是唐明皇的第十六子,其生母早死,唐明皇便让太子李亨抚养李璘。李亨与李璘,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却是亲如同胞兄弟,两人感情极深。太子李亨遭到李林甫杨国忠两任宰相的可以打压,羽翼被拔了个精光,唯独李璘始终守在李亨身边,不弃不离。因为这件事,世人都赞李璘有情义。
这些年来,李璘庇护了不少得罪了杨国忠的大臣,特别是太子李亨,若不是李璘在唐明皇面前据理力争,李亨的太子之位早已不保。
然而,按照安庆宗的说法,李璘是黑云都的幕后主使,他的目标,竟然是一手把他抚养大的太子!
如果这是真的,那李璘就太阴险了!
他竟然在太子身边潜伏了十几年,太子、皇帝、满朝大臣对他和他的黑云都全都是一无所知!
一个人能够坚持十几年做一件事,而无人知晓,这是何等的坚韧和老谋深算!又是何等的阴险狡诈!
黑云都的诡秘飘忽,与李璘正大光明的形象,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永王?他当真是黑云都!”崔书全看了看杜乾运,说道。
杜乾运也是叹道:“看来,杨国忠的怀疑是对的!”
当初,杨国忠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枚黑云都的银针,让杜乾运拿着银针去试探李璘。杜乾运没见到李璘,只见到了李思娴。杜乾运一无所获。
看来,杨国忠也已经觉察到了李璘的威胁,但他还不敢肯定。
黑云都无影无形,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太子,他们盯上的是大唐帝位!
“可这也太荒唐了!”晁用之看着步云飞说道,他仍然不敢相信李璘是黑云都。
拔野古却是闷声说道:“那郡主李思娴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就是黑云都的德性!”
步云飞微微点头。
步云飞与李思娴,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她留给步云飞的印象太深了。那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形象,十步之外,就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不过,步云飞认同安庆宗的话,也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冰美人李思娴。
安庆宗的话,虽然令人匪夷所思,可从道理上讲,却是完全讲得通!
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夺得皇位,虽然开启了贞观之治,却为后世做了一个极坏的榜样。因为,自从太宗皇帝以攻杀太子李建成的方式登上帝位那一天开始,便向世人宣示,国家的储君“太子”是可以推翻的!
从那时起,大唐的皇位更迭,几乎就没有正常过,几乎每一任皇帝,都是在血雨腥风中登上帝位。而几乎每一任太子,都没有能够顺利接班!
正因为如此,李林甫、杨国忠才敢刻意打压太子李亨!
也正因为如此,永王李璘才会觊觎太子之位!
而李璘,是唐明皇诸子中,最有希望夺取太子之位的人!
李璘外表仁厚,内心却是极为刚强,而且,一向以聪明好学闻名,这样的人,是不甘心于就居于人下。如果,太子李亨有勇有谋,地位稳固,李璘或许不敢有野心。可偏偏李亨为人懦弱寡谋,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反正太子之位都要换人,这太子之位,与其让别人抢了去,好不如自己捷足先登!
从这个逻辑上看,李璘暗中组建黑云都,谋夺太子之位,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何况,步云飞知道,不久的将来,李璘就会走上反叛之路!
史书记载,李璘被唐明皇任命为江南四道节度使,镇守江陵,李璘率军沿长江东下,意图自立为帝,割据江南!最后,却是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史书记载,李璘有称帝之心,是在他掌握江南四道军政大权之后,野心膨胀。临时起意。
而现在看来,李璘反叛,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步云飞说道:“既然如此,安庆宗又是如何说服马先生与他合作的?”
“那天晚上,安公子说到黑云都乃李璘指使,马某刚开始还并不相信,但细细想来,安公子并没有必要对马某说谎,而且,从黑云都的所作所为上看,其幕后,必是李璘!安公子劝马某与他合作,马某原本并不想掺和进去,只是,令狐潮说起天下大势,马某思来想去,却是责无旁贷,只得应承。”马遂说道。
“天下大势?”步云飞来了兴趣。他知道,马遂是个标准的士子,士子之心,向来以兼济天下为己任,些许小事,哪怕是他自己的性命,他都不放在眼里的。他说的天下大势,必是宏图大业。
马遂点了点头,继续叙说那天晚上,在密室中的情形。
且说,那天晚上,马遂被令狐潮救到了密室中,见到安庆宗,安庆宗说出永王李璘是黑云都的幕后主使,这让马遂大为吃惊。
这就是说,追杀马遂的杀手,是李璘派来的人!
黑云都不仅掌控了长安城里的一切,他们甚至渗透进了安禄山叛军中!
马遂暗暗吃惊,说道:“如果真如安公子所言,令尊是上了李璘的当!可李璘这么做,也太冒险了!如果范阳军当真攻破了长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唐朝廷不保,李璘又如何能当得上太子!”
“家父不可能攻破长安!就连潼关也进不了!”安庆宗叹道:“表面上看,范阳兵势强盛,胜过大唐十大藩镇中的任何一镇!但是,范阳军马面对不是一个镇,而是大唐举国之力!孰优孰劣,明眼人一看即知!可家父被那严庄蒙蔽,对此视而不见!更为严重的是,家父起兵,利在速战速决,须一战直捣长安,方有取胜的机会!否则,即便是唐军暂时挫败,一旦西北各镇勤王兵马赶到潼关,家父便再无机会!可范阳兵马到了潼关城下,却是停步不前,家父不仅没有亲临潼关督战,反倒是在洛阳城里准备登基!这是严庄的缓兵之计!他撺掇家父起兵,为李璘争取到了机会,然后,又撺掇家父登基,为李璘争取到了时间!家父危矣!”
“令尊身边有个严庄,所以,李璘才会如此有恃无恐!”马遂说道。到了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安禄山一向精明,应该看得出范阳兵马的优劣,怎么会悍然发动反叛。原来他是上了严庄的当!
严庄深的安禄山的信任,对于严庄的话,安禄山几乎是言听计从。所以,李璘完全可以通过严庄,控制安禄山,范阳兵马的进退,完全在李璘的掌控之中!
李璘要的效果,就是范阳军兵临潼关,对长安形成兵临城下之势,迫使皇上授予李璘兵权,然后,李璘再率大军出潼关,横扫安禄山叛军,建不世之功!到时候,别说是太子之位,就是皇位,他也是信手拈来!
这个计划天衣无缝,到目前为止,事态完全按照李璘的构想发展。范阳军攻破了洛阳,兵临潼关,却是止步不前,安禄山听信了严庄的话,在洛阳做起了皇帝梦。而就在安禄山在洛阳筹划登基的这段时间里,潼关之上,已然聚集起了二十万陇右、安西大军!
这二十万大军,不是给哥舒翰的,而是给李璘准备的!
马遂心中暗叹,那李璘有经天纬地之才,只可惜,没有用到正道上。为了帝位,他居然将天下百姓推入战火之中!这样的人若是当了皇帝,乃是天下人的不幸!
“李璘行事极为隐秘,这些年来,黑云都无影无形,杨国忠、高力士对其毫无察觉!他们不仅掌握了大明宫内外,连远在范阳,也有他们的人!”安庆宗叹道:“在下知道,马大人忠君报国,为了阻止家父反叛,不惜策划刺杀家父,马大人刺杀家父,乃是为社稷着想,在下无话可说。现在,马大人与家父成了一条船上的人!那李璘不仅行事隐秘,且极为果决,凡是与之为敌的,必然是痛下杀手!如今,马大人为替颜杲卿鸣冤,已然触到李璘的痛处,李璘岂能放过马大人!”
“所以,安公子想与马某合作?”马遂说道。
安庆宗点点头:“不错!”
“如何合作?”
“请马大人助在下潜出长安城!”
第116章 兄弟相残
安庆宗说到这里,马遂心中豁然开朗。
今天晚上,令狐潮前来营救他们,貌似不可思议,如此看来,却是顺理成章之事。
这是安庆宗目前所能想到的,唯一的选择!
安庆宗虽然暂时躲过了一劫,但却是在这永和坊中画地为牢,难以脱身。如果,安禄山迅速攻占长安,安庆宗躲在这永和坊里,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但是,严庄从中作梗,范阳军在潼关下止步不前,安禄山则是在洛阳搞起了登基大典,范阳军兵锋锐减。而唐军正从西北各地源源不断地开向潼关长安一线,等安禄山当上了皇帝,再想西进,已然错过了机会,范阳兵马不可能攻破长安了。安庆宗躲在这永和坊里,便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安庆宗躲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所以,安庆宗要想活命,只能是孤注一掷,赶紧逃离长安。
但是,安庆宗身边只有一个令狐潮,要想从戒备森严的长安城里逃出去,势比登天。
他还需要帮手。
而马遂和李日越,却是最好的帮手。
他们也要躲避黑云都的追杀,也必须逃离长安!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即便原先有不共戴天之仇,到了这步田地,也必须精诚团结,否则,大家都没有活路。
这个安庆宗为了活命,也顾不得敌友了。
马遂点头说道:“马某和李王,今日承安公子、令狐先生相救,既然公子看得起马某,马某自然从命。不过,出了长安城后,马某也算是还了公子一个人情,大家两清,各奔东西。”
马遂原本就自视甚高,根本就瞧不起安家父子。何况,安禄山起兵造反,原本打出的是杀杨国忠清君侧的旗号,虽然是反叛,也还有些情有可原。可一旦他登基做了皇帝,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叛臣。马遂一向以忠义自居,岂能向乱臣贼子俯首称臣!只是,现在情势所迫,暂时答应与安庆宗一同出逃。出了长安,他就不愿意与安庆宗父子有任何牵连。
马遂打算,一旦出了长安,就是寻找步云飞。
如今,长安城里事实上成了黑云都的天下,杨国忠、高力士其实已然成了黑云都案板上的肉,岌岌可危,只是他们还不自知。而长安城外,哥舒翰在潼关首鼠两端,王承业在河东拥兵自重,其他各方诸侯都是心怀鬼胎。而安禄山更是上了李璘的大当而不自知。
马遂既不愿做大唐的叛臣,也不愿眼见李璘和他的黑云都胡作非为,又没有与黑云都叫板的实力,唯一的出路,就是先找到步云飞,再做打算。
安庆宗听马遂如此一说,沉吟不语。
令狐潮在一旁拱手说道:“马先生,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马遂拱了拱手:“今天晚上,全靠令狐先生相救,令狐先生有事尽管说,马某一定尽力!”
对于这个令狐潮,马遂心中是又爱又恨。恨的是,他在常山反戈一击,坏了大事,致使安禄山逃脱了重围,还害的颜杲卿一家惨死。爱的是,令狐潮行事果决,深谋远虑,极有才华,马遂是爱才之人,见到令狐潮,总有一种好感。几天晚上,又受了令狐潮的救命之恩,虽然令狐潮出手相助,别有图谋,但事实是,若没有令狐潮,马遂早就被黑云都砍了头。所以,既然令狐潮有事相求,马遂也不好推脱。
“请马先生随安公子一起去洛阳!”令狐潮说道。
马遂沉下脸来:“令狐先生,别的事情都好说,这件事,恕马某难以从命!”
到了洛阳,就等于是向安禄山称臣,马遂宁死也不会答应。
令狐潮面容沉郁:“这件事,恐怕马先生非答应不可!”
“难道令狐先生要威胁马某,这恐怕不是合作的态度!”
“在下并非威胁马先生!而是讲道理!”令狐潮淡淡说道:“马先生以忠义自居,难道,就忍心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而袖手旁观吗?”
“马某当然不能!可马某到了洛阳,难道就能终止这天下乱局吗?”
“当然可以!”
马遂大笑:“令狐先生太高看马某了,马某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并非圣人!”
令狐潮依旧是表情沉郁:“安大夫起兵,原本是受杨国忠所迫,并非真心反叛朝廷!如今,他在洛阳筹划登基,也是被严庄所惑!马先生是明白人,又是通古博今,若是能向安大夫进上一言,劝阻安大夫登基称帝,继续效忠大唐,这天下乱局,即可迎刃而解!”
令狐潮说罢,马遂心头一动。
令狐潮所言,并非虚妄之言。
安禄山起兵造反,固然有其野心,但他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杨国忠!如果不是杨国忠把安禄山逼到了墙角里,安禄山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再加上,他身边还有一个效忠于李璘的严庄,趁机向安禄山进言鼓动,以至于,原本是首鼠两端的安禄山,终于下定了决心。
如果,安禄山知道,这一切都是李璘在背后谋划,他不过是被李璘耍了,那么,他完全有可能放弃登基的计划。
甚至,他有可能率军马退回范阳,宣布效忠大唐朝廷。
如此一来,这一场大乱,便可迅速平息!
令狐潮继续说道:“若能劝阻安大夫登基称帝,不仅可解天下百姓之苦,也可解安大夫之危!万望马先生不要推脱。”
“令狐先生的计较,却也有理。”马遂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件事,令狐先生和安公子,即可向安禄山说明,安公子是安禄山的长子,令狐先生是安禄山的义子,二位的话,安禄山必然能听得进去。哪里用得着马某出面!”
令狐潮摇头:“此事非马先生不可!”
“为何?”
令狐潮说道:“实不相瞒,安公子即便是回到了洛阳,在安大夫面前,也说不上话!严庄和二公子安庆绪联手,已然控制了安大夫左右!”
马遂吃了一惊,随即醒悟。
安禄山尚未登基,他的儿子们却已经开始争夺帝位的继承权了!
安庆绪是安禄山的二儿子,长子安庆宗的生母早死,如今,安禄山正宠幸安庆绪的母亲闫氏!
安庆绪已然盯上了那个尚未建立起来的皇位!闫氏和严庄,就是安禄山身边的杨玉环和杨国忠,他们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前朝,里应外合,已然控制了安禄山那个尚未建立起来的洛阳朝廷!
既然安庆绪已经盯上了皇位继承权,他就绝不会允许安庆宗活着回到洛阳!
令狐潮继续说道:“安大夫起兵后,按计划,安公子藏身于永和坊,不久便有范阳武士潜入长安前来接应,营救安公子出长安!然而,这个计划被安庆绪阻止了!原本,为了确保安公子的安危,这李代桃僵之计,只有少数人知道。包括在下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安公子已然遭了大唐皇帝的毒手!那安庆绪极为歹毒,设计将计划中的准备派往长安的武士全部杀害。所以,范阳军中,几乎无人知道安公子还活着!而安大夫又被闫氏所惑,完全忘记了安公子的安危。安庆绪是要让安公子在长安城里自生自灭!一旦安公子遭遇不测,安庆绪便顺理成章地坐上储君之位!前些日子,一个参与计划的范阳武士被安庆绪追杀,逃到了蔡希德将军的营中,蔡希德这才知道,安公子还活着。蔡将军这才找在下商议,让在下秘密进京,设法营救安公子!”
马遂皱眉:“既然如此,安庆绪只需将安公子的藏身之地泄露给朝廷,朝廷自然就会替他除掉安公子,他又何必费那么大周折,去追杀营救安公子的范阳武士。”
“安庆绪并不知道在下的藏身之地!”安庆宗一声冷笑。
“如此说来,安公子对安庆绪也是早有防备!”
安庆宗叹道:“世事无常,在下只能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计划前来营救在下的范阳武士,都是在下的生死兄弟,他们知道安庆庆绪欲不利于我,都是守口如瓶,即便是遭到安庆绪杀戮,并无一人泄露在下的藏身之地!只有那个逃到蔡希德军中的武士,因为伤势过重,才在咽气前,把在下的藏身之地告诉了蔡希德。否则,令狐潮也不知道在下在哪里。”
马遂点头,看来,安庆宗、安庆绪这一对兄弟,早就在相互提防了。安庆宗设下李代桃僵之计,完全是背着安庆绪,就是防着安庆绪在背后插刀子。
“马某判断,就是令尊安禄山,只怕对你的藏身之地,也知之甚少吧!”马遂说道。
“不错!”安庆宗点点头:“家父只知道,范阳起兵之后,在下自有脱身之计,但并不知道在下会藏在哪里。这并不是在下不信任自己的父亲,而是因为,严庄整日呆在家父身边,若是家父稍有不慎,透露丝毫风声,在下危矣!”
“原来如此。不过。既然安公子在令尊面前都说不上话,马某又如何能说得上话?”马遂说道。
令狐潮沉吟片刻,回头看了看安庆宗,安庆宗思索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微微点了点头。
第117章 独立王国
令狐潮这才说道:“马先生,事已至此,在下不得不实言相告!安大夫起兵攻破了洛阳,已然是木已成舟,没了退路!即便是放弃登基,这叛臣的罪名,已然铸成!即便安大夫向皇上上表称臣,只怕皇上今天答应,明天也会秋后算账!所以,站在安大夫的立场上,只有将错就错,将这一场反叛进行到底!但是,在下和安公子都认定,安大夫几乎没有胜算,当初若是一鼓作气。直捣长安,尚有成功的可能性,而现在,机会已失。范阳军力,难以与大唐举国之力抗衡,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严庄!范阳军的虚实,尽在李璘掌控之中。”
马遂暗暗点头,对令狐潮大为钦佩。那令狐潮身为安禄山的义子,不得不追随安禄山起兵谋反,但他却并没有被范阳军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思维十分清晰。他这一番见解,与其说是与安庆宗共同的见解,不如说是他自己独立思考的结果。那安庆宗不过是个官宦子弟,审时度势的能力,比起令狐潮差得太远。
令狐潮继续说道:“所以,即便安大夫知道情势危险,也是骑虎难下!如今,安公子若想劝阻安大夫登基,即便没有安庆绪丛中作梗,也是不可能!”
“那么以令狐先生之见呢?”
“若想让安大夫放弃反叛,只有一条路!”
“何路?”
“请皇上下旨,昭告天下,免除安大夫的一切罪责!”
马遂笑道:“如果安禄山放弃登基,退出洛阳,向皇上上表称臣,我想,要皇上下旨赦免他的谋反之罪,倒也不是难事!这用不着马某出面,只要安禄山自己向皇上上表就行了。”
现在,范阳军兵临潼关,唐明皇李隆基早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如果安禄山突然放弃反叛,向李隆基称臣,李隆基就如同是溺水者见到了救命稻草,一定会喜出望外,应该会很爽快地下旨。
令狐潮冷笑:“马先生一向博古通今,深谋远虑,以马先生之见,仅此就能保住安大夫的项上人头吗?事已至此,还请马先生直言相告!”
马遂想了想,摇头说道:“当然不能!皇上下旨恩准安禄山无罪,乃是城下之盟!城下之盟保得住眼前,保不住将来!”
“马大人说得不错!”令狐潮说道:“所以,这就要请马大人出手了!”
马遂笑道:“令狐先生太高看马某了!马某不过是个小小的参军,人微言轻,哪里有那么大能耐,能保证安禄山一辈子平安!”
“马先生背后有高力士高大人!”
“哦!”马遂哑然失笑,看来,这令狐潮是想走高力士的路子。
令狐潮面色沉郁:“安大夫若想保证一辈子平安无事,又不反叛朝廷,只有请皇上下旨,恩准安大夫永镇范阳,世袭罔替!这件事,皇上未必肯恩准!但是,马大人若是能通过高力士向皇上进一言,此事或许还有转圜之地!”
令狐潮言罢,马遂大为吃惊。
让安禄山永镇范阳,世袭罔替,实际上,就是允许安禄山成为范阳王!而范阳边成为一个独立王国!安禄山在范阳享有绝对的军政大权,掌握强大的范阳军,只有这样,安禄山才会安心!
在大一统的大唐帝国中,出现一个国中之国,这完全不能想象!
马遂冷笑:“令狐先生,你以为皇上会答应此事!”
安庆宗插言道:“若皇上答应此事,安家坐镇范阳,子子孙孙向大唐朝廷称臣纳贡,世代为大唐藩国!”
“若皇上不答应呢?”
令狐潮冷冷说道:“那安大夫只有登基称帝,与大唐朝廷拼一个鱼死网破!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即便安大夫失败,也要将大唐的锦绣江山搅一个四分五裂!最后,这天下会或许不会落到安大夫手里,但一定不会落到李隆基手里!别忘了,长安城里,还有一个李璘和他的黑云都!”
马遂暗暗吃惊,令狐潮的这一计较,貌似荒唐,其实,确有一定的可行性。如果安禄山罢兵,天下恢复太平,对于百姓和国家,都是好事。只有对皇帝不是好事,但也不是最坏的结果。只是,一般的迂腐之人,想都不敢想。这令狐潮确有真知灼见。如今,要想劝说安禄山罢兵,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令狐潮继续说道:“请马大人随安公子一同前往洛阳,劝说安大夫向皇上上表称臣,安大夫知道,马先生是高力士信得过的人,可以将安大夫的诉求,上达天听!所以,马大人的话,安大夫一定会慎重考虑的。然后,再辛苦马大人回一趟长安,向高力士禀明此事,请高力士向皇上进言,允许安大夫永镇范阳,双方罢兵息战,此计利国利民,马大人胸怀天下百姓,万勿推辞!”
马遂这才明白过来,今日,令狐潮出手相救,虽然是临时决断,却也有深谋远虑。那令狐潮果然有经天纬地之才,在仓促之间,为安禄山想到了一条绝无仅有的退路,一个人,若没有放眼天下的大局观和深邃的思维,是做不到的!
在长安城里,杨国忠把持了朝政,永王李璘和他的黑云都则是在暗处控制了长安和大明宫,要想让皇帝知道安禄山的想法,只有通过高力士这一条路。而马遂,是通往高力士的唯一路径!
马遂点点头:“令狐先生所议,的确是谋国大计,马遂愿意从命前往洛阳!”
却听李日越厉声喝道:“安禄山与我同罗族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李某岂能与他合作!”
安禄山为了谋夺银瑶公主秦小小,悍然发兵攻打同罗部族,逼迫李日越率部与大唐兵马交战,造成李日越叛唐的事实。李日越自己也是险遭安禄山的毒手,他对安禄山恨之入骨,要想让他为安禄山效命,这的确是强人所难。
马遂劝道:“马某理解李王的心情,只是,这件事若是做成了,安禄山退兵,乃是天下苍生之福!还望李王能够顾全大局。”
“若是安禄山永镇范阳,我同罗族人之仇,何日得报!”李日越怒道。
一旦安禄山得到朝廷敕命,成为名副其实的范阳王,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那么李日越要想报仇,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却听令狐潮淡淡说道:“安大夫可以建国,李王难道就不能建国吗!”
“什么意思?”李日越一怔。
令狐潮叹道:“在下知道,李王蒙冤!只是,安大夫乃在下义父,李王与安大夫的事,在下不便多言!”
令狐潮说完,看了马遂一眼,俯首不语。
马遂心中暗叹,这个令狐潮,心思机敏超乎常人,甚至在他马遂之上!
他已然为李日越指了一条路!而且,是一条男子汉大丈夫应该走的路!只是,令狐潮身为安禄山义子,不能把话说明。他这是想让马遂说话。
马遂向令狐潮拱了拱手:“令狐先生各为其主,却能恪守道义,马某敬佩!”
“你们打什么哑谜!”李日越不耐烦起来。
马遂说道:“既然如此,马某就说上几句!只是,今日马某所说之言,与令狐先生无关!”
令狐潮心中所想,对安禄山不利,他身为安禄山义子,只能是点到为止,也只能通过马遂,向李日越说明。这一点,马遂心知肚明,所以,特意强调,此事与令狐潮无关。
“多谢马先生!”令狐潮拱手说道。
马遂这才向李日越说道:“一旦安禄山退兵回到范阳,李王的冤屈,自然是水落石出,皇上必然会知道李王蒙冤。不过,为了安抚安禄山,皇上不便昭告天下为李王伸冤!此外,皇上加封安禄山为范阳王,让他永镇范阳,也是势在必行!但有一件事,皇上肯定也要做!”
“什么事?”
“大唐疆域之内,出现了一个拥有强兵悍将的独立王国,皇上寝食不安!”马遂说道:“所以,皇上必然要物色一个可靠的人,在范阳边上,树立一个强藩,牵制范阳!李王与安禄山有不共戴天之仇,在辽东又是素有威望,对大唐也是忠心耿耿,正是皇上所想之人!只是,现在皇上尚不知李王还活着。一旦安禄山退兵,马某可通过高大人向皇上进言,册封李王为同罗王,世袭罔替,永镇辽东!不仅如此,皇上为制约安禄山,必然会对李王格外看顾,兵马粮饷自有朝廷供给!到时候,李王奉天子之命统帅辽东军民,便可与范阳并驾齐驱!李王乃大丈夫,与安禄山的冤仇,在战场上一见分晓,到时候,李王能否报仇雪恨,就看你的本事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胜了自然好,即便失败,那也是大丈夫所为,李王想来也不会遗憾!李王,岂有意乎!”
“我李日越若是能与安禄山在战场上公平对决,一较高下,即便是失败,也是天意!”李日越慨然说道:“既然如此,马大人前去洛阳,李某并不阻拦!只是,我李日越岂能向安禄山俯首!此番离了长安,马大人自行前往洛阳,恕李某不能奉陪!”
“李王欲前往何处?”
李日越默然。李日越部属已散,辽东也回不去了,呆在长安也是凶多吉少,却是无处可去。
第117章 逃出长安
却听令狐潮说道:“李王若能助安公子逃出长安,在下倒有一个建议。”
“你能有什么建议?”
“李王可去寻找步云飞!”令狐潮说道。
李日越鼻子一哼:“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行军录事,能成什么气候!”
李日越只见在土门与步云飞匆匆见过一面,对步云飞的印象并不深,他只知道,步云飞的官职是九品录事,乃是大唐官僚系统中的最低级,手下只有三百士卒,朝不保夕。
令狐潮正色说道:“李王,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下与步云飞虽然相交不深,但以在下看来,此人博古通今,颇有才华,更为难得的是,那步云飞并非势利小人,颇有侠义心肠,在常山,颜杲卿请步云飞在宝轮寺献剑,刺杀安大夫,此事乃是九死一生,可步云飞并不推辞,慨然应允!在下与他虽然各为其主,却也为他的侠义所打动!李王,步云飞万万不可小觑!此人前途不可限量!”
马遂也说道:“令狐先生所言不错,步云飞的才智,远在马遂之上!况且,令侄李摩柯和一百同罗勇士也与步云飞一起,若是有同罗勇士相助,李王大事可成!”
李日越叹道:“虽然如此,那步云飞恐怕早就死了!奈何?”
安庆宗已经说过,在陕郡打着步云飞旗号的,不是步云飞本人,而是黑云都冒名。这就意味着,步云飞和他的兄弟,包括李摩柯和同罗勇士,没能冲出蔡希德的包围圈。
令狐潮沉声说道:“步云飞没死!他逃出了苍岩山!”
“当真?”马遂和李日越都是大吃一惊。苍岩山乃是兵家绝地,蔡希德智勇双全,步云飞以三百残卒,要想从蔡希德的眼皮子底下冲出来,势比登天!
“这是蔡希德亲口告诉在下的!”令狐潮说道:“当初,蔡希德将军率三千虎贲,将步云飞围困在苍岩山,却是久攻不下。蔡希德无奈,只得动用了三弓床弩,将苍岩山兴善寺夷为平地,这才攻上山头,但是,山顶上却是空空如也!那步云飞与三百残卒,居然凭空消失了!因为安大夫军法严峻,蔡希德没能杀掉步云飞夺回银瑶公主,必然是死罪,蔡希德无奈,只得隐瞒真相,向安大夫禀报,步云飞与那三百残卒,连同两位公主,都是死于火海。所以,就连安大夫也以为,步云飞已经死了。此事事关蔡希德将军的生死,在下今日实言相告,还请李王守口如瓶!”
“令狐先生实言相告,李某必然守口如瓶!”李日越拱手说道:“只是,那步云飞怎么会凭空消失?”
“当时,步云飞一行三百人,不翼而飞,蔡希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至今也不明所以。不过,以苍岩山的地理位置而言,最大的可能性,步云飞是从一条不为人所知的密道潜出了苍岩山,去了河东!”
马遂点头:“可的确极有可能。河东乃王承业的地盘,步云飞到了河东,不敢招摇,只能潜伏,所以,王承业也不知道他的行踪。黑云都以为步云飞必死,这才敢冒他的名头,在陕郡袭扰官军。否则,若是黑云都知道步云飞还活着,他们是不敢冒这个险的。李王可前往河东打探步云飞的下落。”
李日越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安庆宗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安庆宗在这个密不透风的黑屋子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尤其是今天晚上,黑云都突然降临永和坊,虽然,他们的目标是马遂和李日越,但很明显,永和坊已然不是善地!安庆宗继续藏在这里,难免夜长梦多。
令狐潮说道:“若是有马先生相助,出城必然成功!马先生乃高力士心腹,必有办法。”
马遂点头:“马某身边确有骁卫军的通行牒文,但只能在城内用,不能出城。”
杨国忠的势力渗透进了神策军,但骁卫军还在高力士的掌控之下,马遂来到长安后,高力士就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张骁卫军的文牒,马遂带在身边,以防不测。骁卫军与神策军一样,都是禁军,拿着骁卫军的文牒,可以在城内畅通无阻。但却不能出城,要想出城,只能是京兆尹颁发的特别文书。
“只要能在城内通行,事情已然成了八成!唯一需要解决的,是如何摸出城墙!”令狐潮说道:“我看这样,安公子再隐忍几天,也烦请马先生和李王在这里盘桓数日,这几天里在下到外面寻找长安城墙的破绽,做好准备,一旦布置妥当,大家再一起行动。”
马遂也说道:“令狐先生说得不错,今天晚上,黑云都在永和坊内追杀马某,外面风声有些紧,不如再等几天,风声过来再走也不迟。”
安庆宗早就在这密室里呆得不耐烦,巴不得立马逃出这黑屋子。听令狐潮和马遂如此一说,心中怏怏,却也只得忍耐。
就这样,马遂、李日越和安庆宗一起,在密室中呆了五天。这五天里,令狐潮每天潜出密室,探查出逃路径。那长安城内戒备森严,城墙上更是守得如铁桶一般,几乎毫无机会。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令狐潮还是在密不透风的长安城南城墙上,找到了一处破绽。
那是一处马面,有一个观察死角,城墙上巡夜官兵从左右巡查,容易错过那个位置。令狐潮又算准了巡夜官军的时间间隔,在马面的砖缝里留下了机关。一切布置妥当,这才回来向安庆宗禀报,决定在第七天夜间行动。
到了预定的行动时间,大家饱餐一顿,等到天黑后,大家一起行动。
到了这个时候,安庆宗才告诉马遂,这密室下面有一条密道,可通出永和坊,出口却在西市。
有了这条密道,大家出逃就要轻松多了,因为,马遂一直担心,黑云都还在永和坊中搜寻他和李日越的踪迹,如果贸然出了密室,难保会被黑云都发现。如今,这条密道直接通出了永和坊,黑云都便奈何不得他们。
令狐潮来到密室西北角的炕头下,掀开铺盖,拉开盖板,果然,炕头下显出一个洞口。
四人鱼贯而下,进入密道。
密道十分狭窄,仅能供一人匍匐前进,令狐潮居前,安庆宗在后,马遂跟在安庆宗后面,李日越殿后。四人爬行了足有一里地,来到了出口处。
出口所在,乃是西市中的一间废弃的牛棚。那安庆宗将出口放在此处,却也有些思虑。西市并非居民区,而是商业区,到了晚上,商铺都是关门闭户,只留下少数守夜人。人迹稀少,不容易被人觉察。
四人出了密道,换上巡夜官军的号服,大摇大摆地上了大街。
在安禄山手下将领中,令狐潮的武艺不是最好的,但若论机警谋略,令狐潮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有令狐潮在,安庆宗自然放心。
那令狐潮果然厉害,他早已把长安城中的街巷摸得一清二楚,那令狐潮走在前面,轻车熟路,遇到巡夜官军,应对自如,如有关碍,便让马遂拿出骁卫军的文牒,对方便不再多问。
很快,四人来到到南门下,凭着马遂的文牒,混上了城墙,来到那处马面旁,令狐潮早已准备好了绳索,四人神不知鬼不觉,滑下了城墙,顺利逃出长安。
接着按照事先制定的计划,四人进了终南山。
只要进了终南山,便是大功告成。因为,那终南山山重水复崎岖难行,只有安庆宗知道终南山的路径。即便有人发现他还活着,也只有望山兴叹。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令狐潮万万没想到,阴差阳错,他们被侯在长安城外丁奎给盯上了!
丁奎不仅发现安庆宗还活着,还一路跟到了蓝伽寺。
令狐潮行事一向谋事严密,可在这件事上,却是栽了个大跟头。
在长安城里,令狐潮极为机警,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带着安庆宗躲过了无数巡夜官军,即便是在戒备森严的城墙上,也没遇到麻烦。可出了城,尤其是进了终南山,令狐潮以为万事大吉,结果,警惕性放松了下来,被丁奎一路跟踪,他自己却是丝毫没有觉察。
进了这蓝伽寺,令狐潮更是大意。这蓝伽寺乃是终南上腹地的一个废弃的小庙,周围数十里渺无人烟,尤其是这寒冬季节的深夜,更不可能有人来到此地。所以,令狐潮和安庆宗说起话来也没了遮拦,结果,让丁奎听了个真真切切,完全暴露了安庆宗的身份。
结果,丁奎带着漓刀都冲进了蓝伽寺,打了令狐潮一个措手不及,抢走了安庆宗,幸好马遂机敏,反抢了封常清,双方对峙起来,直到步云飞出现。
马遂说到这里,步云飞这才搞明白,马遂和李日越,安庆宗和令狐潮,这一对不共戴天的冤家对头,现在成了盟友。
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一切都是利益!
第118章 同仇敌忾
步云飞大为惊奇,那令狐潮竟然有如此谋国大才,他这一番谋划,能够说动马遂和李日越,绝不仅仅是靠他的口辩之才,而是的确是一条正路!即便是步云飞听了,也是暗暗点头!
令狐潮的计划,可谓是一箭三雕!既可以将这一场战乱消弭于无形之中,更为重要的是,保住了安禄山的性命,以免安禄山一条都走到黑!而且,一旦这个计划成功,安禄山停止反叛,那躲在幕后浑水摸鱼的黑云都,就再也藏不住了,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
更让步云飞感叹不已的是,令狐潮还为李日越指了一条英雄复仇的正路——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与安禄山决一雌雄!
李日越说道:“步先生如何到了这里?我还以为你在河东。”
步云飞笑道:“前些日子步某的确是在河东。”
步云飞简单把从苍岩山到伏牛山的过程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小侄李摩柯现在伏牛山了。”
“当然!”步云飞说道:“他和同罗勇士,与步某的兄弟房若虚都在伏牛山养精蓄锐。马先生和李王失去了音信,步某此番进京,是因为这才与兄弟拔野古、晁用之前来,一则,为颜杲卿辩冤,二则,设法营救颜杲卿的女儿颜泉盈,三则,寻找马先生和李王的下落。昨天在灞上,步某冲破了张通幽的重围,逃入终南山蓝伽寺,却没想到,居然在这蓝伽寺中得遇马先生和李王,岂不是天意!”
李日越以指点额,叹道:“步先生果然是吉人天相!李某愿追随步先生!”
步云飞笑道:“李王若想复国报仇,步某一定尽力,只是,李王乃同罗大王,步某不过是一介小吏,这追随二字,千万不要提起。”
却听丁奎喝道:“你们叙旧,也要分个时候!”
步云飞笑道:“丁将军,刚才马遂已然把话说清楚了,丁将军若想用安庆宗救封常清,这条路根本行不通!暗害封常清的,不仅是边令诚,更是黑云都,而黑云都已然控制了朝廷,若是丁将军带着封常清进京,即便是有捉拿安庆宗的大功,也是前去送死!试想,那黑云都的幕后主使,乃是永王李璘,正是李璘撺掇安禄山谋反,进而浑水摸鱼,谋取天下。封常清如果活着见到了皇上,那李璘的谋划,便是全盘皆输!所以,丁将军想为封常清翻案,几无可能!除非,黑云都不存在!”
马遂叙述的时候,丁奎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早已明白,只要有黑云都在,封常清的冤案,便是板上钉钉,永远野翻不过来。听步云飞如此一说,心头沮丧,叹道:“既然如此,还请步先生将封将军交换给丁某,丁某再作打算!”
“丁将军为封常清出生入死,真乃是义薄云天,步某敬佩。步某岂敢扣押封常清,只是,步某唐突问一句,丁将军带着封常清,又将作何打算?”
丁奎默然。
到了这个时候,丁奎已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杨国忠、边令诚、李璘都想要封常清的命,即便丁奎捕获了安庆宗,也救不了封常清的命,何况,他已经没有机会捉拿安庆宗了!
“丁将军,步某倒有一个计较!”
“步先生请说。”
“如今,封常清是脱逃的钦犯,丁将军若是将封常清押进长安,交给永王李璘,那可是大功一件!如此,丁将军不仅可免杀身之祸,而且,永王李璘太子之位,正是用人之际,丁将军勇力超群,又有此大功,必然能得到永王的重用,丁将军效命永王,前途无量!”
“放屁!”丁奎气得双目圆睁:“我丁奎岂是那出卖主上的卑劣小人!”
步云飞叹道:“丁将军这又是何必呢,封常清已然成了个废人,丁将军空有一身本领,为了这么个废人,搞得有国难投,有家难回。步某以为,万万不值!”
丁奎大喝一声,抖动双枪,指向步云飞:“步云飞,你今天就是说破了天,我丁奎也不做这等禽兽之事!今天你若把封将军交予我,万事皆休,否则,丁某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丁将军,以你们的实力,要想将这蓝伽寺中的人一网打尽,你觉得,胜算有几成?”步云飞淡淡说道。
丁奎仰天长叹:“丁奎今日死在此处,便是报了封将军的知遇之恩!”
丁奎自知,步云飞兄弟五人与令狐潮、李日越联手,丁奎和他手下的漓刀都,万万不是对手,一旦开打,必死无疑!
“好男子!”步云飞叹道:“步某没看错人!”
步云飞其实心头早有打算。只是,对这个丁奎不太放心,虽然,从感觉上,步云飞对丁奎的印象还不错,此人很是仗义,有着西北汉子的好爽耿直。不过,步云飞丁奎毕竟相交不深,也怕看走了眼。所以,故意用语言试探,让丁奎拿封常清去做个进身阶,若是那丁奎是个投机之徒,听了步云飞这番计较,必然会兴然应允,要知道,步云飞给丁奎指的这条路,虽然有些阴损,可对于走投无路的人而言,却也是一种选择。
然而,那丁奎不仅断然拒绝,甚至不惜以命相搏!
步云飞暗暗赞叹,当下再不犹豫,正色说道:“丁将军义薄云天,真乃大丈夫!步某相见恨晚!刚才步某所言,只是和丁将军开个玩笑!语言唐突,还请丁将军赎罪!步某确有一番计较,不过,不是让丁将军出卖封常清,而是助丁将军为封常清洗冤!”
“当真?”
步云飞面向众人,慨然说道:“各位,今日,我等众人本是仇敌!安公子、令狐先生效忠安禄山,与大唐朝廷为敌!马遂乃是大唐朝廷命官,他和李日越本是高力士的人!丁将军乃是安西军出身,却是效忠封常清。至于我步云飞、晁用之、拔野古、崔书全兄弟四人,原本应该效忠朝廷,却是被人诬陷,有国难投!今日,我等在此蓝伽寺刀兵相见,虽然是各为其主,可话又说回来了,这岂不是上天的缘分!”
马遂点头叹息:“在这终南山野地里,狼群呼啸之中,有此奇遇,当真是缘分不浅!”
步云飞继续说道:“诸位来到这终南山蓝伽寺,说起来,都是落难之人,说起这落难的原因,却是相同!”
丁奎喝道:“步云飞!我是来捉拿叛贼安庆宗的,你是来替安庆宗护短的!大家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步云飞微微一笑:“不管是捉拿还是护短,都是因为一个人——永王李璘!”
众人纷纷点头!
步云飞一句话点到了问题的症结上。
今天晚上,大家在这蓝伽寺里苦斗了一晚上,差点拼成个鱼死网破,这罪魁祸首,其实只有一个——李璘和他的黑云都!
步云飞是被黑云都栽赃陷害,成了叛将,害得他无法为自己辩白。安庆宗被黑云都安插在安禄山身边的严庄陷害,害得有家难回。马遂和李日越就更糟糕了,直接遭到黑云都追杀。而封常清落到这般下场,死不死活不活的,更是黑云都在背后下的黑手。
如此一想,大家不仅不应该是仇敌,反倒应该同仇敌忾!
“各位,今日大家聚在这蓝伽寺,虽然目的各不相同,但要达到各自的目的,都只有一条路——打垮黑云都!”步云飞慨然说道:“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啥叫革命目标?”拔野古闷声问道。
步云飞这才醒悟,这是公元八世纪的大唐,不是二十一世纪,急忙改口:“呐,就是咱们合伙一起干!诸位意下如何?”
丁奎说道:“丁某已然是山穷水尽,愿跟随步将军,任凭驱使!”
丁奎原本就受过步云飞兄弟的救命之恩,现在,双方把话说清楚了,自然心中不再有芥蒂。
李日越说道:“李某这番从长安城里逃出来,原本就是要去寻找步将军,既然在这里见着了,倒也少了一番周折。”
马遂也是说道:“马某原本与步先生就是同路人!”
安庆宗却是沉默不语。
“安公子另有打算?”步云飞问道。
“步将军今日替在下解围,在下自然是应该从命。”安庆宗说道:“只是,在下与马遂,必须先回到洛阳,劝阻家父登基,否则,家父危矣!”
令狐潮也说道:“步将军,安公子前往洛阳,乃是谋国大事,耽误不得。否则,一旦安大夫登基,便是再也不能回头了!此事,还要马先生相助!”
步云飞摇头叹息:“令狐先生的计策,的确是谋国大计。此计得行,天下兵火消弭于无形,只是,令狐先生护送安公子前往洛阳,十分凶险,那严庄和安庆绪已然控制了安禄山左右,岂能让安公子轻易接近安禄山?更有甚者,那安庆绪为争夺储君之位,必然会不择手段,难保手足相残之事不会发生!”
第119章 只身入险
安庆绪与其母闫氏,已然盯上了储君的位置!如果安禄山登基当皇帝,安庆绪就要做太子,若是安禄山罢兵息战回到范阳称王,安庆绪就要做世子!总之,他们母子俩盯上了安家的荣华富贵,岂容他人染指!
安庆绪追杀营救安庆宗的武士,千方百计追查安庆宗的下落,就是要设法逼死安庆宗。如果安庆宗回到了洛阳,那就正好落到了安庆绪的手心里。在洛阳,安庆绪羽翼丰满,后宫里有他的母亲闫氏一手遮天,朝堂上,有严庄把持朝政,安庆宗要想见到安禄山,势比登天!而安庆绪要想取安庆宗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安庆宗回洛阳劝阻安禄山登基,原本是令狐潮定下的计策,安庆宗也没多想,便一口答应下来,一则他还是有些孝心,担心他父亲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二则,他也不甘心拱手将世子之位让给安庆绪;三则,如今的安庆宗已然成了丧家犬,除了洛阳,他也无处可去。可听步云飞如此一说,安庆宗才意识到,此去洛阳万分凶险,只怕会落个首身异处的下场,心中害怕,打起了退堂鼓:“步先生所言不差,若是在下回到洛阳,只怕见不到家父,就会遭了安庆绪的毒手,我看此事……”
却听令狐潮厉声说道:“安大夫身陷危局,安公子身为人子,岂能袖手旁观!公子不可迟疑!若是安公子不去洛阳,便是落得个不忠不孝,让天下人耻笑!”
令狐潮对安禄山忠心耿耿,他很清楚,安禄山现在虽然得意,但他已然坐在了火山口上,他断定,一旦安禄山等级称帝,必然失败,所以,才定下此计。这个时候,安禄山情势危急,若是安庆宗身为人子,袖手旁观,一旦安禄山失势,安庆宗就会遭到天下人的耻笑。令狐潮为人忠义,对名节看得极重,不仅自己恪守忠义,他担心安庆宗落得个不忠不孝的名声。
“可是洛阳有安庆绪和严庄……”安庆宗大为踌躇。
“洛阳即便是刀山火海,公子也要挺身向前!若公子前往洛阳,在下愿追随公子左右!若公子畏缩不前,恕在下不能侍奉公子!”
“你要去哪里?”安庆宗慌忙问道。如今的安庆宗,被安禄山抛弃,身边能依靠的,只剩下一个令狐潮,若是令狐潮离他而去,安庆宗便是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在下只身前往洛阳,劝阻安大夫登基!”令狐潮昂然说道。
“令狐先生万万不可!”马遂劝道:“劝说安禄山停止反叛,若安公子亲自前往,尚有一线希望,若安公子不去,令狐先生断无成功的可能性!”
马遂受过令狐潮救命之恩,令狐潮只身前往洛阳,等于是赴死,心中不忍,急忙劝阻。
令狐潮冷笑:“安大夫待在下如同亲子一般,在下向安大夫进言,安大夫必有所动!”
马遂摇头:“若是军马征战之事,令狐先生向安禄山进言,乃是为将者本分,安禄山自然会耐心听取,即便是意见相左,也不会为难令狐先生。可是,安禄山登基与否,乃是安禄山的家事,储君废立,更是他的家事!外人岂能参言!恕马某直言,令狐先生只是安禄山的义子,乃外姓之人!安庆绪乃是安禄山的亲子,他岂容你说话!马某断言,若是令狐先生一意孤行,必然毫无结果,相反,令狐先生必然会死于非命!这并非马某危言耸听,令狐先生博古通今,应该知道其中厉害!”
令狐潮当然知道马遂所言并非虚言,却是慨然说道:“安大夫对在下,有养育之恩,在下以死相报,也是在下之心愿!”
马遂摇头叹息:“令狐先生此去,断无成功的可能性,又何必搭上自己一条命呢!
却听步云飞说道:“其实,步某倒不这样看。若是安公子与令狐潮一同前往洛阳,断无成功的可能性!可若是令狐先生一人前往,却反倒有可能成功!”
步云飞心头感叹。当初,令狐潮背叛了颜杲卿,致使常山陷落,步云飞对其恨之入骨。然而,现在步云飞早已得知令狐潮背叛颜杲卿的真相,如今,又见令狐潮甘愿冒死前往洛阳,知道令狐潮为人忠义,虽然他忠义的对象是叛贼安禄山,步云飞颇有惺惺相惜之意。步云飞心中暗暗叹息,那令狐潮真乃当世豪杰,只可惜,他认定了安禄山,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此话怎讲?”马遂不解。
步云飞说道:“马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安公子前往洛阳,若能顺利见到安禄山,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可问题是,安公子目标太大了!不仅安庆绪、严庄盯着他,范阳官兵们都看着他。安公子不仅没死,还从皇上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这等大事,不可能做到不泄露丝毫风声。安公子前往洛阳,安庆绪必然会嗅到风声,他和严庄一定要千方百计致其于死地。如此看来,安公子不仅见不到安禄山,反倒是性命难保。而若是令狐潮一人前往洛阳,却不会引起安庆绪的警觉,反倒容易见到安禄山。”
马遂醒悟:“马某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令狐先生来长安,安庆绪并不知晓,更不知道令狐先生与安庆宗与联系。令狐先生回洛阳后求见安禄山,料想安庆绪也不会阻拦。若是令狐先生与安公子同行,反倒是打草惊蛇。不过,若是安公子不去洛阳,安禄山只怕不会相信令狐先生的话。”
步云飞笑道:“这一点,马先生所虑极是。可烦请安公子手书家书一封,交予令狐先生。安禄山见到安公子的亲笔书信,令狐先生据理力争,料想安禄山定会从善如流。”
安庆宗慌忙说道:“步先生所言不错,在下马上修一封家书,说清事情的原委,家父见到书信,必不生疑。”
令狐潮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孤身前往洛阳。只是,安公子不去洛阳,又能前往何处?”
安庆宗说道:“步将军忠义,安某愿追随步将军左右!”那安庆宗害怕回到洛阳送死,又没有个去处,心中认定,只有跟着步云飞,还算是一条出路。
拔野古看穿了安庆宗的心思,斥道:“安庆宗,令狐潮乃是外姓之人,为了你家的事,冒死都要去洛阳,你身为安禄山长子,反倒做起了缩头乌龟!”
却听令狐潮说道:“步先生,在下此去洛阳,若是能劝说安大夫罢兵休战,自然天下太平。若是安大夫不听在下之言,一意要登基称帝,难免落得个身败名裂!安公子乃安大夫骨血,还请步先生看在在下的薄面上,多多看顾我家公子!在下感激不尽!”
拔野古闷声说道:“令狐潮你个榆木脑袋!他都不管你的死活,你还要管他!”拔野古也为令狐潮的忠义所感动,也不再提起以前的恩怨,见安庆宗做起了缩头乌龟,心中老大不爽,明着是说令狐潮,实际是嘲讽安庆宗。
那令狐潮并不理会拔野古,昂然说道:“请步先生立个誓!”
步云飞心中长叹。当初,在潼关,步云飞曾经与王思礼谈论过“仁智礼义勇”这五个字,纵观天下,当得起这五个的,只有死去的颜杲卿!
而现在看来,颜杲卿并不是绝无仅有!
眼前这个令狐潮也当得起这五个字!即便,他效忠的对象是安禄山!
步云飞正色说道:“令狐先生,步某保护安公子平安,若有差池,步某愿遭天谴!”
“多谢步先生!在下告辞!”
令狐潮正要起身,却听马遂说道:“令狐潮,那件事,如果没有马某,你铁定做不成!”
令狐潮一怔。马遂说得没错,如果没有马遂一同前往洛阳,安禄山绝不会相信,朝廷会赦免他的反叛之罪,让他永镇范阳。只有马遂与他一同前往,安禄山与高力士建立起联系,他才会考虑罢兵!
“马先生的意思是……”
“马某随令狐先生一同前往!”马遂淡淡说道:“步将军,恕马某不能追随!”
步云飞微微点头,他明白马遂的心思!令狐潮决意前往洛阳,是为了安禄山,而马遂也要去,却不是为了高力士,也不是为了安禄山。
马遂是为了他自己!
马遂一向自视甚高,而他的确也有经纬之才。这样的人,决不允许自己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他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
以前,他答应高力士前往范阳刺杀安禄山,就是这个动机;现在,他要前往洛阳,也是这个动机!
消弭一场席卷天下的战乱,这是天下奇功!马遂决不允许自己放弃这样的机会!
凡人都有私心,马遂也有,但他的私心,是英雄豪杰的私心!
“有马先生,大事成矣!”令狐潮大喜。
“马先生能与令狐先生一同前往,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便是增添了几分。”步云飞点头说道:“不过,步某也有一事,还请令狐先生、马先生应允!”
“请步先生明言!”
第120章 蓝伽结义
“今日蓝伽寺一聚,虽然唐突,却是天意!”步云飞说道:“步某愿与令狐先生,马先生,及各位英雄结拜兄弟!步某只是一介匹夫,原不该高攀,只是,缘分在此,步某冒昧恳求!”
马遂、令狐潮各为其主,但他们都是英雄!
令狐潮大笑:“在下正有此意!只是担心步先生心有成见,不肯应允,难以启齿,既然步先生如此看得起在下,在下敢不从命!”
马遂也是笑道:“马某原本与步先生就是有缘!”
众人都是纷纷应和,这一晚上,大家也是不打不成交,一旦捐弃前嫌,便是英雄相惜。
众人公推步云飞为大哥。步云飞谦让一番,却是无法推辞,只得接受。
因为拔野古勇力天下第一,无人能及,大家公推拔野古做二哥。
拔野古却是闷声说道:“二哥在伏牛山,不知我们在这里结拜兄弟,若是知道,必然不高兴!”拔野古嘴里的二哥,是房若虚。拔野古为人实诚,当初是房若虚收留了他,这个哥哥他是叫定了,绝不改口,岂能让房若虚反过来叫他二哥!
马遂笑道:“房若虚那酸秀才,却也有些见识,若不让他做二哥,拔野古必然不答应!”
步云飞笑道:“今日,咱们在此结拜兄弟,当然不能少了伏牛山的兄弟。房若虚率我苍炎都众兄弟驻守伏牛山,为我们守住一片家业,否则,大家都成了丧家犬,此乃大功!房若虚做二哥,却也不错。”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
房若虚做了二哥,拔野古还是死活不肯做老三。于是,步云飞提议,马遂为三哥,令狐潮为四哥。
李日越乃是当今皇上赐姓的同罗王,身份摆在那里了,位次不能太低,便做了五哥,晁用之乃是日本遣唐使,虽然现在是个布衣,原先却是大唐正四品的高级武将,而且,他为名将王忠嗣仗义执言,丢了前程,大家十分敬重他,推他做了六哥。
排到老七,拔野古还要推辞,众人再也不肯,硬逼着拔野古做了七哥。
丁奎排在拔野古之后,为老八。丁奎自知自己的武艺比拔野古差得老大一截,若说与步云飞的亲疏远近,也比不上远在伏牛山的老兄弟,所以,不肯排在拔野古后面。还是步云飞好说歹说,劝丁奎做了老八。众人看在封常清的面子上,也是纷纷赞成。
再往下,便是伏牛山兄弟的钱恩铭、曹孟麟、白孝德、宋武杨。
李摩柯本是青年同罗才俊,颇有勇力,只是,他是李日越的侄儿,辈分上晚了一辈,不在结拜之列。
李摩柯之后,才是崔书全。那崔书全是博陵崔氏之后,乃世代望族出身,却排在了铁匠出身的宋武杨的后面,排行第十三,心中大为不服,脸色很是难看。
步云飞看出崔书全的心思,劝道:“人生在世,靠真本事吃饭,崔老弟擅长摴博术,却是一件真本事!若是在太平时节,崔老弟凭着你那炉火纯青的摴博术,岂能排位十四,依我看,你做大哥都是绰绰有余!只是,现在适逢乱世,那摴博术便是末流了,要想在乱世中活命,得靠武艺!崔老弟,你的武艺比起这些哥哥们如何?”
崔书全扫视一圈,这才发现,要说武艺,就连杜乾佑恐怕都比他强,毕竟,杜乾佑身体肥胖,有些体重上的优势,论单打独斗,他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杜乾佑。
崔书全慌忙说道:“大哥,小弟愿做十三位。”若是不赶紧答应下来,弄不好,他连十三位都做不成!那杜乾佑还盯着这十三位呢!
崔书全做了十三哥,十四哥便是杜乾佑。
排在最后一位的小老弟,便是安庆宗了。
这一伙人,可谓是三教九流,尊卑上下,什么人都有,是个大杂烩。那安庆宗原本是地位最高的,论官职,他原本是朝廷正三品的太仆卿,论出身,他老爹安禄山乃是四道节度使!可在这蓝伽寺里,却排了个老末!
说起来,这也是因为安禄山造反,乾坤颠倒,秩序倾覆!
事实上,这个排位,正好说明,大唐朝廷所规定的秩序,将要推倒重来!
步云飞拱手说道:“委屈安公子了!”
安庆宗却是并无芥蒂,慌忙说道:“大哥在上,这正是小弟所愿!”
“安公子当真甘心做牛尾?”马遂问道。安庆宗与令狐潮,原本是主仆关系,现在,令狐潮做了四哥,安庆宗却成了最小的小老弟,马遂也担心安庆宗心中不服。
安庆宗却是正色说道:“小弟空有一副臭皮囊,却是一无所长,理应做小弟。况且,做小弟最好!”
“做小弟如何最好?”崔书全问道。
“臂如一家人,家中父母哥哥姐姐,都有责任和义务照看家中的小弟!”
拔野古闷声说道:“这话不假,我拔野古排行老七,上面六个哥哥若是有事,我还可以推脱,若是下面的兄弟有事,我做七哥的却是推脱不得,只得出手。”
“对,对,就是这个理!”安庆宗向众人作揖:“各位哥哥,小弟若是有事相求,各位哥哥不可推脱!”
崔书全大叫:“安庆宗你个滑头,原来捡了个大便宜!”
“还请十三哥多多看顾小弟!”安庆宗正色说道。
崔书全暗暗后悔不已,早知道这样,就该谦虚一番,直接做小弟!
众人大笑。
众人聚拢过来,撮土为香,面向神龛,跪倒在地,步云飞、马遂、令狐潮跪在前排,步云飞居中,令狐潮、马遂分列左右,后面一排,依次是晁用之、拔野古、崔书全、丁奎、安庆宗,连那个半死不活的封常清,也拉了进来,跪在丁奎身边。
众人齐声说道:“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等兄弟今日结拜为异姓兄弟,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说罢,八人在步云飞带领下,祭拜天地。
礼毕,众人起身,步云飞说道:“今日我等兄弟在蓝伽寺结拜,却是拜黑云都所赐!若不是那黑云都苦苦相逼,我等岂能有此奇缘!”
众人大笑。
步云飞说道:“步某以为,我等兄弟应该同仇敌忾,一致应对黑云都!”
“大哥说的不错!”马遂说道:“只有我苍炎都兄弟齐心合力,消灭黑云都,我等兄弟方有出头之日,国家方能太平!”
众人齐声应和。
“大哥,你说怎么办,兄弟们跟着你干!”拔野古闷声说道。
步云飞说道:“眼下之际,我等需兵分三路!”
众人凝神,目光集中在步云飞身上。
“令狐潮谋划劝阻安禄山登基称帝,与朝廷罢兵休战。此计太过冒险,步某原本并不同意。”步云飞顿了顿,说道:“不过,细想起来,的确也值得冒险一试,此计若是能够成功,不仅大乱可平,而且,安禄山一旦停止反叛,那黑云都便再也无法浑水摸鱼,长安城内,立马水落石出,不用咱们出手,皇上很快就会发现永王李璘捣鬼,到时候,皇上就会替咱们除掉这个奸贼。只要黑云都灰飞烟灭,颜杲卿、封常清、李日越的冤情,还有我步云飞的冤情,自然就会大白于天下!”
步云飞熟读唐史,按照正常的历史发展轨迹,安禄山必然称帝,与大唐朝廷拼个你死我活。不过,现在的步云飞,已然不再相信他所熟知的唐史!
他发现,历史是可以创造的!
而他自己,就是创造历史的人物之一!
步云飞再也不打算做一个历史的旁观者!
他有了一帮兄弟!这就是他的本钱!
有了本钱,他就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大唐!
“所以,马遂、令狐潮,你二人潜回洛阳,按照令狐潮的计划,劝阻安禄山登基称帝!”步云飞说道
“遵命!”马遂、令狐潮慨然说道。
马遂说道:“若是安庆宗与我等一同回洛阳,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步云飞摇头:“其实,安庆宗不回洛阳,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这是为何?”
“第一,安庆宗身份太过敏感,目标太大,他若是跟着你们去洛阳,安庆绪必然会千方百计阻挠你们与安禄山见面!甚至,不惜对你们痛下杀手!事实上,安庆宗和你们在一起,你们根本就别想见到安禄山!”步云飞说道:“第二,也是最为重要的,安庆宗只要是活着,不管他在哪里,对于安禄山都是一种制约!毕竟,虎毒不食子!所以,只要安禄山知道安庆宗还活着,并且,平安无事,他接受劝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令狐潮点头:“大哥所言不错!而且,只要安公子平安,安庆绪反倒会对我们十分顾忌,不敢逼人太甚!”
“不过,大家也不要太过乐观!”步云飞继续说道:“如果安禄山罢兵息战,天下并不会立马太平!事实上,安禄山一旦退兵回到范阳,成为范阳王,便意味着,天下形成诸侯割据之势!潼关哥舒翰、河东王承业也会纷纷效仿,就连那黑云都,也不会坐以待毙!所以,我等必须早作准备!”
“如何准备?”
第121章 兵分三路
“房若虚率苍炎都在伏牛山占山为王,这不是长远之计!要想安身立命,需有长远打算!朝廷是靠不住的,要想自立,全靠我们自己!”步云飞说道:“依我看,一旦安禄山退兵,河南必然空虚!这便是苍炎都的机会!苍炎都应伺机占领陕郡,一旦我们拥有了陕郡,以陕郡为根据地,扩充实力,向皇上请求封赏。我步云飞不求为王,只求为一方节度使,为我苍炎都兄弟找一块安身立命之地!”
马遂叹道:“大哥说得不错,安禄山退兵之后,大唐朝廷要么是黑云都把持,要么是杨国忠把持,不管是谁,都对我兄弟不利!地方各地诸侯,也是各自为政。我等只有自己壮大实力,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步云飞说道:“所以,晁用之,你带着杜乾运、安庆宗、丁奎,以及漓刀都,立即前往陈仓,将那里的黄金白银运往伏牛山,用于招兵买马。晁用之,回到伏牛山后,你要告诉房若虚,至少要招两万兵马,最好是五万。否则,苍炎都兵力太过弱小,即便攻取了陕郡,也守不住!”
“遵命!”晁用之、杜乾运、安庆宗、丁奎拱手说道。
杜乾运说道:“大哥,小弟担心,银子过不了潼关。”
“这倒是件麻烦事。”步云飞想了想:“你们取出银子后,可向东,前往南阳,经南阳绕道前往陕郡。”
晁用之点头:“这条路我走过,叫做商洛小路,都是山路,崎岖难行,不过,不管是叛军还是官军,都不会注意到这条路,应该没问题。”
“大哥,我呢?”崔书全慌忙问道。
步云飞说道:“你随我和拔野古进京!”
马遂摇头:“大哥,此时进长安,太过危险!杨国忠、张通幽、黑云都,还有那个王思礼手下的姜封,都想要大哥的命!”
“可有一个人不仅不想要我的命,恐怕,他还盼着我赶紧去找他呢!”步云飞笑道。
“谁?”
“高力士!”
马遂点头:“不错,现在的高力士,与杨国忠、黑云都都结了仇,正是如坐针毡的时候,若是大哥与他结盟,他正是求之不得!”
步云飞点头:“我原先不敢相信高力士,这次进京,原本不打算去找他。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高力士遭到杨国忠、黑云都的两边夹击,与我们兄弟,反倒是休戚相关!此时我去找他,他必然会全力相助!况且,安禄山要答应退兵,也要见到高力士的承诺,步某正好可以去给安禄山牵线搭桥!”
马遂点头:“大哥,小弟这就给高力士修书一封,详述我和令狐潮前往洛阳劝阻安禄山的计划,大哥携带在身,可交予高力士!”
“如此最好!”步云飞说道:“一旦安禄山退兵,黑云都的计划便是彻底破灭,步某料想,黑云都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破釜沉舟,到时候,步某可与高力士联手,攻灭黑云都,为颜杲卿、李日越平反昭雪。更为重要的是,还要为李日越请得同罗王的册封!如此一来,我兄弟在陕郡,李日越在辽东,便可名正言顺。”
李日越大笑:“到时候,大哥在陕郡为王,我李日越在辽东为王,互相策应,那安禄山就是做了范阳王,也是必败无疑!”
令狐潮冷笑:“未必!”
李日越怒道:“令狐潮,你莫非要帮着安禄山与我李日越为敌?”
“在下早就说过,到时候,战场上公平决战,胜负在天!”令狐潮冷冷说道。
早在永和坊那间密室里,令狐潮就说过,李日越身为同罗王,可以在不就的将来,在辽东立国,与未来的范阳王安禄山分庭抗礼,到时候,李日越要想报仇,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步云飞见令狐潮与李日越言语冲撞,急忙说道:“将来之事,不可预见!大家都是自家兄弟,即便有所关碍,也少不得兄弟情分!”
李日越和令狐潮各自冷笑,不再言语。
刚刚说合了李日越和令狐潮,却听拔野古喝道:“半年前,我吐火罗兄弟死在此处,这都是安庆宗干的好事!大哥,你们认他做兄弟,我拔野古却是不认!”
步云飞心中沮丧,兄弟八人今日结拜,大家的身份、地位、背景相差太过悬殊,有些人还是往日的仇敌,今日因情势所逼抱团取暖,暂时倒也无事,只怕将来,一旦消灭了共同的敌人黑云都,这些人就会各奔东西,甚至刀兵相见!
安庆宗慌忙说道:“拔野哥哥,当初小弟在此设伏,并非针对拔野哥哥和吐火罗勇士,只是为了佛祖真身舍利!小弟此计不成,如今看来,却是天意。小弟当时也是各为其主,实在是身不由己。还请拔野哥哥见谅。”
如今的安庆宗,有家难回有国难投,就指着步云飞兄弟庇护,见拔野古发怒,心中慌张,只得苦苦哀求。
“你杀了人,一句话就要我拔野古见谅!这也太轻松了!”拔野古冷笑。
安庆宗大为尴尬:“拔野哥哥要如何?”
拔野古正要说话,却听令狐潮说道:“拔野兄,在下问一句,如果拔野兄知道那波斯商人库斯曼奴勾结吐蕃人,偷窃佛宝,拔野兄和吐火罗勇士,是否还会替库斯曼奴护镖?”
“当然不会!”拔野古闷声说道:“我吐火罗勇士岂能为盗贼效命!”
“拔野兄高义!”令狐潮赞道:“若是吐火罗勇士知道事情的真相,自然会远离库斯曼奴,也不会跟着他来到这蓝伽寺,落入安公子的伏击圈。所以,罪魁祸首应该是库斯曼奴,是他向吐火罗勇士隐瞒了真相!才导致吐火罗勇士殒命!所以,这笔账,应该算在库斯曼奴头上!安公子杀了库斯曼奴,便是替吐火罗勇士报了仇!所以,安公子与拔野兄,并无冤仇,反倒是替拔野兄报了仇!”
拔野古目瞪口呆,令狐潮这番理论,绕来绕去,把拔野古绕得头晕。
“你这么说,却也有些道理。”拔野古懵懂点头。
步云飞心中暗叹。这个令狐潮,脑子的确是精明到了极点,这一番理论,虽然从逻辑上讲也说得通,但其实是强词夺理,他这是欺负拔野古头脑简单。
“令狐潮,你这番大道理,若是说给别人听,糊弄过去,倒也罢了,如今大家结拜,拔野古乃是我自家兄弟,还是讲明白了的好!” 步云飞淡淡说道:“拔野古,当初,安庆宗杀吐火罗勇士兄弟,乃是各为其主,如今,天下大乱,我等兄弟八人在此聚义,只能是捐弃前嫌,同舟共济,方能成其大事!以往的仇怨,只得暂时放下。我看这样,安庆宗就算是有过,暂时记下。今后,安庆宗若是对我苍炎都有功,便可抵消此过,若是对我苍炎都有过,拔野古可对其两罪俱罚!安庆宗,你觉得呢?”
“如此最好!”安庆宗慌忙说道:“小弟若是再有对不起拔野兄的地方,仍凭拔野兄处罚,并无怨言!”
“记着你今天说的话!”拔野古喝道。
今天在这蓝伽寺中结义的八位兄弟,步云飞最不放心的,就是安庆宗。安庆宗的身份是安禄山之子,这一点,步云飞反倒并不放在心上,他担心的是,安庆宗是个纨绔子弟,缺乏道义感,很容易成为墙头草两边倒。所以,借着拔野古与安庆宗的梁子,乘机敲打安庆宗一番,一则,避免两人在此翻脸,二则,也要让安庆宗有所顾忌。
至于令狐潮,步云飞反倒是极为放心。令狐潮有谋略,有心机,但此人心中有道义感,而且,特别看重名节,并不是那种阴险小人。如今大家结拜兄弟,即便是将来,令狐潮继续效忠于安禄山,他也不会对结拜大哥步云飞背后下绊子!
已经到了五更天,蓝伽寺外,凄厉的狼啸声,此起彼伏。
蓝伽寺残破的四壁上,不时响起“咚咚”声,那是苍狼锲而不舍地冲击。
饥饿的苍狼,绝不会轻易放过到手的猎物,即便是天光大亮,它们也不会离开。
步云飞皱眉:“一切计议停当,只是,如何才能走出这蓝伽寺?”
蓝伽寺外,至少有五百匹恶疯了的苍狼,那可是堪比五万大军。
安庆宗慌忙说道:“大哥,蓝伽寺里有密道,可从直通西南终南山外!今夜,小弟原本就是计划,先逃到此地,再从密道潜出终南山!”
步云飞哑然失笑。半年前,安庆宗在蓝伽寺内设伏,杀了库斯曼奴一个措手不及,若没有密道,安庆宗哪里能布置得如此周祥!
丁奎也是说道:“怪不得,安庆宗出了长安城,就一头钻进了终南山,原来,从这里可以直透山南。即便是有人发现了安庆宗的行踪,若是不知道密道,也只有望山兴叹!安庆宗,你行得好计!”
“哪里,还不是被丁兄堵了个正着!”安庆宗叹道:“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第122章 终南一别
丁奎与安庆宗原本并无冤仇,今天晚上与安庆宗刀兵相见,不过是想借安庆宗的人头来救封常清,发现此计不通,便也没了嫌隙。
众人分头行动,丁奎带着漓刀都守住蓝伽寺四壁,以防苍狼突破破败的墙壁冲进来。大家都知道,终南山苍狼会打洞。其他随安庆宗来到神龛背后。
那神龛已然倒塌了半截,下面是一堆瓦砾,顺着神龛坍塌下来,看着不过就是一处自然倒塌,并无特别之处。
令狐潮将四周瓦砾清理开来,搬开倒下的半截神像,神像下露出一块木板,安庆宗抽掉木板,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安公子果然是一把打洞的好手!”马遂说道:“永和坊里的密道,连同这蓝伽寺里的密道,都是你的杰作吧。”
马遂语带嘲讽,俗话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马遂这是讥讽安庆宗父子两人不过是些偷鸡摸狗之徒。
马遂说话有些尖酸,步云飞怕安庆宗下不了台,正色说道:“用兵之道,正奇相辅相成,两军对垒,乃正兵,坑道作业,乃奇兵,正奇相辅,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安公子有此奇术,将来必然大有所为!”
安庆宗得到步云飞赞扬,心中得意,说道:“大哥过誉了,小弟虽然百无一用,不过,在辽东时常随父出征,这坑道之术,却也有些心得,将来大哥若是用得着,小弟一定尽心尽力!”
安家父子本是胡人出身,胡人与汉人作战,如果正面对垒,往往处于劣势,所以,辽东胡人多喜欢挖掘地道,或逃遁,或绕道敌军背后发起突袭。安庆宗别的不行,挖坑打洞,却是极为内行。说起来,这原本是懦夫行径,大凡有本事的武将,对此都很是不屑,所谓胜之不武。不过,话又说回来来,打仗以取胜为终极目标,至于手段,若是固守成规,那也太迂腐了。所以,步云飞此话,虽然是替安庆宗解围,却也是真心赞许。
众人再不多言,点燃火把,鱼贯而下,进入密道。
密道入口处十分局促,只能一人攀爬,走出不到三丈远,借着火把的光芒,眼前豁然开朗,可见十分高大宽敞,可并排行走数人,两边要紧之处,专门用圆木做了加固处理,脚下路面也十分平整,同行走在大路上。
步云飞大为惊讶:“安公子,这密道如此宏大,工程非只一日,莫非安公子在数年前便早有准备?”
安庆宗说道:“哪里,在蓝伽寺设伏,是十个月前才定下的计策,这里原本就是一座地下洞穴,并非小弟之功。小弟只是将就这这洞穴,与蓝伽寺挖通,也只挖了十几丈远。”
“十个月前,也就是伏击库斯曼奴前三个月?”
安庆宗点头:“十个月前,永王李璘奉旨出使吐蕃,回到长安后,偏巧家父回京述职,李璘与家父会面,告知家父,他在吐蕃的时候,见到一个波斯人库斯曼奴,与吐蕃人过从甚密,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李璘说,吐蕃人一向觊觎我大唐佛宝,让家父多多留意。家父这才命小弟暗中探访,果然发现,库斯曼奴的商队中,有吐蕃人,家父将计就计,帮助他偷窃了藏在大慈恩寺的佛祖真身舍利,然后,命小弟设法在途中劫夺舍利。小弟便在这终南山中,将这座山洞与蓝伽寺打通,工程用了三个月。直到去年八月,才完工。库斯曼奴偷窃佛祖真身舍利得手后,连夜进入了终南山。小弟就是带人,沿着这山洞,抢先一步来到蓝伽寺四周设伏,将其一网打尽。现在想起来,这都是永王李璘设下的圈套,我安家父子,连同那库斯曼奴,都是李璘手上的玩物而已!”
步云飞一阵后怕:“原来如此!当初我就猜想,库斯曼奴敢于偷盗佛骨,背后一定有人相助,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黑云都刻意安排的!步某断定,库斯曼奴在吐蕃的时候,必然早就与李璘建立了联系,是李璘撺掇库斯曼奴偷窃佛宝,再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安禄山,让你们安家父子与库斯曼奴相互利用,然后相互攻杀,他在幕后坐收渔翁之利!”
安庆宗点头:“不错,幸好老天有眼,佛祖真身舍利让拔野兄带回了大慈恩寺,否则,我安家父子必然遭到李璘的毒手!现在看来,李璘才是意欲劫夺佛宝的人,天可怜见,那李璘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步云飞摇头:“其实,李璘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拔野古问道:“他没拿到佛祖真身舍利啊!”
“李璘这么做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佛祖真身舍利!” 步云飞叹道:“他是要鼓动,或者说,逼迫安禄山造反!安家父子抢夺佛祖真身舍利,一旦事情败露,皇上是绝不会答应的!那就意味着,安禄山有谋逆之心!到时候,安禄山除了造反,别无出路。虽然,此事因为拔野古而除了变数,安家没能拿到佛骨,但这件事已经做了,安禄山心中不安,加上杨国忠整天在皇上面前诋毁他,安禄山终于下定决心,起兵造反!”
“这李璘心也太黑了!”拔野古闷声说道:“不过,有一事,小弟还是不明?”
“何事?”
“既然李璘是咱们的对头,他女儿李思娴,为什么要救我们?”
步云飞默然。
当初,步云飞将佛祖真身舍利送回了大慈恩寺,却被晁用之带着骁卫军困在了南门瓮城里,正是李思娴把他们从长安城里带出来!而且,也是李思娴,将他们送到了翠云村躲藏起来。
“或许,那个时候,李璘并不认为我们对他会有威胁!”步云飞说道:“也可能,他另有图谋!”
“他还有什么图谋?”安庆宗问道。
步云飞摇头不语。他从未见过李璘,但从黑云都的行事风格上看,步云飞可以断定,那李璘思谋极深,非常人所能揣测。
虽然搞清楚了李璘是黑云都的幕后,但黑云都的事,还是朴素迷离。大唐朝廷的水太深了!
众人沿着通道,一路前行,不一时,前面出现了一丝亮光,再前行十多步,众人眼前豁然开朗。
洞口外,晨光曦曦,阳光从东方的山顶上映照下来,把一片白雪覆盖的山林之地,映照得白里透红。
此地已然到了山南,绵延起伏的终南山,落到了众人的身后。那凄厉的狼啸声,也是悄然无踪。
众人都是长出一口气,昨天晚上就如同是做了一场噩梦,现在,噩梦醒来,风轻云淡!
众人稍作歇息,步云飞对晁用之说道:“晁将军此去陈仓,料想不会有什么阻碍,但从陈仓到伏牛山,途经商洛小道,晁将军要特别小心。长安形势瞬息万变,必然会对潼关、陕郡、洛阳一线的战局产生影响,这一路情势只怕会极为复杂,晁将军须见机行事。”
“大哥放心!”晁用之说道。
步云飞看了看安庆宗,说道:“金银钱财固然重要,不过,最为重要的是,安公子!晁将军要全力保护好安公子。只要安公子平安,我苍炎都不管是对范阳军还是对朝廷,都有转圜余地!”
“晁某明白!”晁用之说道:“只要晁某一口气在,安公子绝不会掉一根毫毛!晁某告辞!”
晁用之、丁奎、杜乾运、安庆宗也是向步云飞告辞,向西南方向而去。
马遂和令狐潮起身向步云飞告辞:“大哥,我等须急速赶往洛阳,片刻耽搁不得,若是晚了一步,安禄山已然登基,木已成舟,要想挽回,就难了!”
步云飞说道:“两位说得没错,不仅洛阳方面事情紧急,长安方面也是耽搁不得。那王思礼设计散了天威军,原本是想把事情一股脑推到我们头上,利用神策军将我们杀人灭口,而如今,我等冲破了神策军的包围,王思礼担心密谋泄露,他很可能会破釜沉舟,率安西骑兵突袭长安,擒杀杨国忠。一旦王思礼兵临长安,朝廷必然难以抵御,杨国忠是死是活,倒也无所谓,只是,一旦长安被围,要想劝阻在洛阳的安禄山登基,几乎就不可能了!”
“对!”马遂猛然醒悟:“若是大唐内部生乱,安禄山即便是知道了黑云都的真相,也不会轻易放弃反叛,因为,这对于他而言,是一个趁势而起的好机会!若是潼关兵马杀向长安,安禄山就可以趁机猛攻潼关,而潼关兵马陷于两线作战,肯定守不住潼关,到时候,叛军就会直捣长安!”
“不错,如果我是安禄山,一定会这么做!”步云飞说道:“只是,安禄山身边有个严庄,这事就有了变数。他是黑云都的人,应该会设法阻止安禄山进攻潼关!要知道,安禄山破了潼关,李璘便会一无所得,甚至,连自家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所以,安禄山是否会发兵,尚在两可之间。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劝阻安禄山登基!”
马遂和令狐潮拱手:“大哥,兄弟告辞!”
步云飞拱手说道:“洛阳城里,情势凶险,两位兄弟劝阻安禄山,不可用强,能做就做,不能做,便及早抽身,前往伏牛山与众兄弟汇合。两位切记,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哥在长安,也要保重!”马遂和令狐潮起身向东南方向而去。
令狐潮和马遂走远,崔书全说道:“大哥,刚才你说的话,好像对他二人劝阻安禄山,信心不足。”
步云飞叹道:“安禄山虽然精明,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要想回头,太难了!但愿他能看清形势!洛阳的事,就看马遂令狐潮了,咱们去探一探龙潭虎穴!”
对于步云飞而言,长安城当真是一座龙潭虎穴。
杨国忠、张通幽、李璘、姜封都在那里等着步云飞!就连高力士,也保不齐会不利于步云飞。
拔野古和崔书全笑道:“大哥在前,小弟不敢落后!”
三人大笑。
第123章 万象神殿
洛阳宫,万象神殿。
安禄山斜靠在龙椅上,眯着眼睛,高高隆起肚皮微微起伏,似是睡着了。
万象神殿曾经是大唐王朝的中枢。
实行两京制的大唐朝廷,在武则天时期,将洛阳东都这个“陪都”,变成了大唐事实上的首都。
也许,身为女人的武则天,无力面对大明宫中太宗、高宗皇帝的遗留下来的宫室楼阁。那里的一切都太过刺眼,仿佛到处都是大唐先皇的影子。
于是,武则天来到了洛阳。
洛阳宫的奢华雄伟,丝毫不输于大明宫,事实上,洛阳宫几乎就是大明宫的翻版。
然而,武则天到来之后,却仍然不满意。命臣下大兴土木,从形制和规模上,对洛阳宫进行了彻底改造。
也许,武则天是要借洛阳宫的恢弘气势,向位于长安的大明宫发起挑战,压倒大唐李氏王朝的基业,她要向世人宣示,一个女人的伟业,是可以超越男人的!
于是,万象神殿应运而生。
垂拱三年,武则不顾宗室大臣的极力反对,决定拆毁豪华气派的乾元殿,在神都洛阳乾元殿的基址上修建明堂。
所谓明堂,是朝廷发布政令、祭祀天地的地方,而施政和祭天,是国家权力的终极体现。
所以,明堂是国家的政治中心。按周朝古制,应建在距宫城三里之外、七里之内、山之僻处。明堂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极为显赫,但是,根据周礼,明堂的规制,却只能是一间小小的茅蓬的规模,这体现了周礼所尊崇的,帝王与民休戚与共的理法思想。武则天根本不理睬这些陈旧的观念习俗,以明堂离宫城太远,祭祀不便,往来劳累为由,下令在洛阳宫内建造。
传统的明堂形式是五室、四门、八户、四阶的朴素建筑。然而,武则天所建的明堂却是穷奢极欲,气势宏伟。整座明堂分为三层,底层是正方形,东、南、西、北分别配以青、红、白、黑四种颜色,象征着春、夏、秋、冬四时;中层为正十二边形,供奉十二生肖像,象征十二时辰。上层是二十四棱柱体,象征二十四节气;屋顶是圆形,由九条云龙捧着,屋顶上站着一只丈余高的饰金凤凰,凤凰昂首独立,前爪伸开,向着端门。整个建筑东西南北各宽三百尺,高二百九十四尺,气象雄伟、庄严辉煌,“去都百余里,遥望见之”。
这已经不是一座明堂,而是一座气象万千的神殿!
于是,武则天将其命名为万象神宫。
至此,万象神殿成为大唐的中枢,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的大脑。
自武则天起,大唐皇帝就在这里君临天下,俯视四海。
一道道圣旨,一封封敕书,从这里发出,直达万里之遥的雪山、草原、大漠、海疆!
大唐的敕命所到之处,胡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拜服在大唐天子的脚下!
不管是大唐皇帝还是天下百姓,都自然而然地坚信,万象神殿就是宇宙中心!万象神殿的主宰者,就是宇宙的主宰!
如今,安禄山坐在了万象神殿之上,则天大帝曾经坐过的位置。
他试图也像那个把持天下权柄的女人的一样,俯视天下。
高尚曾经告诉他:天子目力所及,当在普天之下!
然而,令他感到失望的是,他并没有看到万里之遥的雪山、沙漠与海疆,他看见的,仍然只是目力所及的殿宇楼阁,以及匍匐在大殿之下的文臣武将。
甚至就连这眼前的景象,也显得很是模糊。
戎马一生的安禄山,身体里面似乎永远都蕴藏着无尽的动力,他的身体肥硕无比,可这丝毫不妨碍他跃马扬鞭驰骋沙场。
然而,自从进入洛阳,安禄山突然感觉到一种陌生的衰老感。
他的视力迅速下降,眼前常常是一片模糊。与此同时,他的身体里面,常常涌现出抑制不住的疲惫,让他不得不瘫坐在椅子里,整日昏昏沉沉。他的记忆力也在下降,他甚至想不得自己有几位夫人,几个儿子!
严庄说,这是因为在常山受了颜杲卿的惊吓。只要安心静养,用不了多久,安禄山那就可以恢复往日的雄健英武。
这也是严庄劝说安禄山登基称帝的理由之一——称帝冲喜,便可恢复健康。
安禄山对此将信将疑,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破了口的皮球,体力和勇气,在不断从破口之处流出体外。
衰老来的太快了,令人猝不及防!
大殿下,文左武右,排列着跟随者他从范阳一路拼杀过来的文臣武将。
对于这样的排序,安禄山显得极不适应。
左在右之上,文在武之上,这是中国历朝历代的规矩。
对于这一规矩,安禄山总觉得不可思议。
在范阳,文臣的地位大大低于武将,节度使府上,安禄山手下那些不识文字的胡人将领,可以对任何文人吆五喝六,即便是高尚和严庄这些安禄山的心腹文臣,哪怕是见到一个捉生将,也要礼让三分。这就是所谓范阳秩序!
然而,今天,当安禄山坐在万象神殿的龙椅上,范阳秩序发生了颠倒。
以高尚为首的文臣,罗列在左,以阿史那承庆为首的武将,罗列在右。
大殿里静悄悄的,不过,安禄山从阿史那承庆铁青的面孔上,感到了这种排序方式带来的不安与躁动。
他的耳旁,还回荡着阿史那承庆的怒吼:“天下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不是嘴皮子磨出来的!”
这个声音在万象神殿的画阁雕楼中震荡回复,久久不能平息。
大殿中央,站着一个身着紫色官服的老者。
紫色官服,是大唐朝廷的规制,那是朝廷三品以上大臣的朝服。
老者面容憔悴,神情疲惫,那紫色官服却是十分光洁,上下齐整,看得出来,那是一套崭新的官服。
“卑职河南尹达奚珣拜见安大夫!”老者的声音有些嘶哑,却是不亢不卑。
“卑职?你算谁的卑职!”阿史那承庆一声爆喝,大殿里的人都是为之一颤。
范阳军攻破了东都洛阳,安禄山已然大喇喇坐在了万象神殿之上,那是皇帝的宝座!
安禄山已然与大唐朝廷分庭抗礼,而大唐朝廷任命的河南尹达奚珣,却在安禄山面前以“卑职”自称,他仍然以大唐的官吏序列自居,显然,没有把安禄山现今的地位放在眼里。
安禄山眯缝着眼睛,斜靠在龙椅上,似是没有听见阿史那承庆的怒吼。
范阳军攻破洛阳后,达奚珣是范阳军俘获的大唐品级最高的官员。身为河南尹,他与京兆尹、太原尹并列大唐长安、洛阳、太原三个政治中心的最高行政长官。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三品以上官员,是不能活着当俘虏的,那有损朝廷威望!
而达奚珣更不能做俘虏,世人皆知,他是杨国忠的亲信,京城里,谁都知道他与杨国忠的关系极为密切!他若是落到安禄山手里,会死的极为难看!
所以,洛阳城破,达奚珣要么战死,要么自杀。
但是,他却选择了被俘!
而且,他是在失踪了二十天之后,才“被俘”的。
就连唐明皇李隆基也没想到,达奚珣居然没死。洛阳城破时,朝廷已经为他发出了讣告。
那个时候,长安朝廷并没有得到达奚珣的死讯,但李隆基相信,达奚珣一定会以死殉国,因为,他世受皇恩!
然而,洛阳城破二十天后,杳无音信的达奚珣,竟然身着官服,出现在了洛阳城里。
他的死而复生,不仅让远在长安的大唐朝廷感到难堪,也让安禄山大感意外——他一直以为,达奚珣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
范阳军围攻洛阳之前,安禄山曾经下令,要活捉达奚珣。
他要用达奚珣的首级祭奠被唐明皇杀掉的安庆宗!
达奚珣不仅是杨国忠的亲信,也是朝廷正三品高官,在安禄山看来,只有达奚珣的脑袋,才配得上他的儿子!
所以,当范阳军入城后,挖地三尺,也没找到达奚珣,这让安禄山大为恼怒,攻占洛阳的胜利,因为达奚珣的漏网,而变得大为失色!
然而,达奚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安禄山并没有感到欣慰,相反,他感到了一种挫败感——达奚珣可以随心所欲地消失,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出现,这让安禄山感到洛阳城、这座大唐东都的高深莫测,也让他感到,手握十八万大军,却仍然是吉凶未卜!
强烈的自卑心,在安禄山的内心涌动。
天子目力所及,应在普天之下!
可是,他连眼前这座洛阳城都看不透!
“你怎么没去死?”安禄山欠了欠肥胖的身躯,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调,谈论起了生死。
“卑职不能死!”达奚珣的声音,也和安禄山一样平静。
“你怕死!”安禄山睁开了眯缝着的眼睛。
“卑职并不怕死!”达奚珣依旧平静如初。
“说的好大话!”安禄山闭上了眼睛,微微摆了摆手。
“来人,把达奚珣押到河上!”阿史那承庆一声爆喝。
洛阳城破之后,被俘获的大唐官员,都捆在冰封的河面上,活生生用锯子锯成了两半。
第124章 曲江之会
两名武士走上大殿,缚住了达奚珣。
达奚珣却是一声冷笑:“既然如此,达奚珣却也该死!”说着,跟着那武士,昂首向殿外走去。
安禄山欠了欠了肥胖的身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闷响:“达奚珣,你为什么该死?”
达奚珣却是昂首不语,只顾大步而行,反倒是两名武士急急按住了他。
达奚珣昂然说道:“安大夫无意于天下,达奚珣活着,自然无用!”
“好大口气!”安禄山冷冷说道:“你不过是杨国忠的一条狗,竟敢大言天下!安某取天下,如囊中取物,哪里用得着你一个小小的达奚珣!安某今日要杀你,好要你口服心服,杨国忠奸佞小人,谗害忠良,蒙蔽圣上,鱼肉百姓,搅扰天下,你达奚珣依附杨国忠,助纣为虐,这便是你该死的原因!达奚珣,安某说这话,你服不服?”
“不服!”达奚珣昂然说道。
“临死还这般嘴硬!”阿史那承庆喝道:“天下人谁人不知,你做到河南尹,就是靠着巴结杨国忠得来的!”
达奚珣仰天大笑:“阿史那将军,你说这话,有何凭证?”
阿史那承庆是个武夫,又是久居辽东,对京城里的事,所知甚少,只听世人盛传,达奚珣是杨国忠的亲信,要说具体的事例,却是知之甚少,达奚珣如此一问,顿时语塞。
却听站在左首班首的高尚冷冷说道:“杨国忠的儿子杨暄,不学无术,那年杨暄参加科举,所答试卷,连基本的程式都不通,你达奚珣以礼部侍郎充主考,为了奉承杨国忠,竟然将杨暄这等不学无术之徒录取,却让同科才俊名落孙山!天下士子莫不切齿!达奚珣,就凭这个,你还敢说自己不是杨国忠的的走狗!”
说起当年科考之事,高尚咬牙切齿。
十年前,高尚赴京赶考,与杨暄同科。唐时风俗,正式科考之前,赴京举子在曲江边相聚。不论出身高低,应试举子一概以同学相称,大家以文会友,以才学论高低,这曲江之会,实际上是相当于是二十一世纪高考的一诊二诊,举子们各显才华,吟诗作赋,最后,大家集体评卷,才高者拔得头筹,坐上席,被称做小状元。
那年曲江之会,高尚凭着一身才华,下笔如神,做出一篇《长安赋》,当真是字字珠玉,句句生花。被众举子公推为一等,按规矩,该坐上席。高尚心头得意,正要当仁不让,却见上席之上,早已有人端坐,见高尚前来,并不起身相让,反倒是一脸的倨傲,没有丝毫让座的意思。
有同科举子在一旁介绍,原来,那人就是当朝宰相杨国忠的儿子杨暄。这曲江之会,杨暄也写有文章,只是,那杨暄所做明经,不仅文理不通,连基本程式都是乱七八糟,这等文章,应是不入流,也就是说,连参加这曲江之会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众人看在杨国忠的面子上,大家都是文人,也做不出来把杨暄赶出大会的事,便勉强给了他一个三等,算是给他一个面子。
按规矩,既然所做文章列为三等,那杨暄就应该坐在下席上。可那杨暄竟然端坐在了上席,抢了高尚的座位,极为无礼。
高尚还以为杨暄无心做错了座位,好言与杨暄说话。哪里想到,那杨暄却是态度倨傲,三两句不合,身后冲出几个狗腿,揪住高尚的衣襟,就要当众殴打。众举子见那杨暄实在太不像话,不敢与那杨暄作对,却也在一旁好言说合,好说歹说,才免了高尚的一顿暴打。高尚无奈,只得在下席找了个座位坐下,却是兴趣索然,坐了一刻,便黯然离去。
高尚回到旅馆,一心备考,心想只要一举中第,便可洗雪今日之耻。正式科考后,高尚三场考试,自以为极有把握。可放榜的时候,却是名落孙山。
高尚见榜上无名,心中彷徨,只得自我安慰,一试不中,来如方长,下科还可再来。可是,当他在榜文上看见杨暄的名字,顿觉眼前一黑。
那杨暄仗着是杨国忠的儿子,在曲江之会上强行做个上席,倒也罢了。可是,在这国家选拔才俊的正式科举考试上,那杨暄竟也能强行上榜!天底下,真是岂有此理!
高尚彻底寒了心,第二天,收拾行囊,出了京城,却没有回家,而是一路向东,去了范阳。
他终于想明白了,有杨国忠把持朝政,像他这样的寒门士子,永无出头之日!
那一科的主考,就是达奚珣!
高尚深深记住了达奚珣的名字!正是这个达奚珣,断了高尚的科举之路,逼得他投靠了安禄山!
达奚珣听高尚说起当年科举,却是并不慌张,向高尚鞠躬说道:“这位是就是高先生吧,久仰!”
“这久仰二字,怕是言不由衷吧!”高尚冷冷说道。
按照大唐朝廷的官品序列,高尚的官职只是一个八品掌书记,在范阳,他是安禄山的贴身谋事,却也是家喻户晓,可出了范阳,便是默默无闻。高尚记得达奚珣,而达奚珣却难以记住高尚,当年名落孙山的举子成千上万!那达奚珣口称“久仰”,眼见只是一句虚词。
达奚珣却是正色说道:“当年曲江之会上,高先生一篇《长安赋》技压群雄,老夫至今想起来,那字字玑珠犹在耳旁!”
高尚没想到达奚珣竟然提起了曲江之会,还提到了他的《长安赋》,大为诧异:“你又如何知道?”
达奚珣笑道:“当年,高先生身为应试举子,应该知道曲江之会的规矩。”
自大唐开科取士以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曲江之会,相当于正式科考的预演,虽然只是举子们私下的聚会,但举子们也是憋着一口气,在聚会上相互较量文采,排名高下,这个排名,虽然不是官方排名,但因为大家都是以文较量,众人评比,排名很是客观,基本上能够反映出应试举子们的真实水平。所以,朝廷科考官也对曲江之会也比较重视,往往派人前往聚会之处,搜集举子们的诗文,先考察一下赶考举子的才华,作为正是科考的参考。
达奚珣说起《长安赋》,显然,当年身为主考官的他,也关注过曲江会,见过高尚的《长安赋》!
高尚冷冷说道:“如此说来,你也应该见过杨暄的文章!”
“那是当然!”
“高某所做《长安赋》,较之杨暄的文章,孰高孰低?”
达奚珣大笑:“那杨暄之文,实在是有辱斯文!高先生的《长安赋》,若是与杨暄之文相提并论,岂不是自降身份!”
“既然如此,杨暄为何高中一等,而高某却是榜上无名!”高尚怒道。
达奚珣一声长叹:“高先生,当年科举,高先生名落孙山,老夫的确心中有愧。却也有难言之隐!”
高尚一声冷笑:“达奚大人有杨国忠撑腰,有何难言之隐!”
达奚珣说道:“实不相瞒,当年老夫身为主考,也曾派下人前往曲江之会,搜集举子文章诗赋,以备考察。高先生所做《长安赋》,大气磅薄,文笔绝妙,才比班杨,老夫见之,爱不释手。科考之后,老夫又见高先生试卷,两下印证,便将高先生列为一等上榜!”
高尚大笑:“达奚大人岂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高某榜上无名,倒是那文理不通的杨暄,高中一等!”
达奚珣摇头说道:“正如高先生所言,那杨暄在曲江会上所做文章,列为下等都有些过了,以老夫看,只能算是未入流!杨暄正式科考时,所做试卷更是不合程式,老夫原本拟将其判为不及格。只是,两位副主考惧怕杨国忠,不敢下判语,老夫也是左右为难,若是判为不及格,在杨国忠面前不好交代,若是判其上榜,又怕伤了天下举子之心。达奚珣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判其不及格。又怕与杨国忠结怨,便去拜访杨国忠,想当面向杨国忠解释,求得杨国忠谅解。哪里想到,见到杨国忠,还没等老夫开言,那杨国忠却是破口大骂:我家儿郎要取富贵易如反掌,哪里要你达奚珣来做人情!说着,不问青红皂白,命下人便将老夫赶出了府门!”
“有这等事?”安禄山来了兴趣:“这狗日的杨国忠也他娘的太霸道了!达奚珣好歹也是朝廷的礼部侍郎,他竟然如此不给面子!”
达奚珣叹道:“安大夫。老夫也没想到那杨国忠竟然如此无礼,出了杨府,心中惶惑不已,回到礼部,副主考呈上拟好的榜文,让老夫过目,老夫一看那榜文,却是惊得手脚冰凉。那杨暄的名字赫然在列,不仅如此,老夫原先所取之士,包括高先生,十有**榜上无名,新列入的名字,多半都是文章低劣之徒!老夫大怒,质问副主考这是这么回事,副主考说,就在老夫前往杨府的时候,杨国忠派人来,送来这么个榜单,命我按此榜单录取!”
“杨国忠竟然如此跋扈!虽然如此,你身为主考,完全可以驳回杨国忠的榜文!”高尚喝道。
第125章 不日大举
达奚珣叹道:“老夫正有此意。可是,那副主考为了讨好杨国忠,竟然已经背着老夫,连夜将榜文送呈皇上,已然是木已成舟。老夫气得吐血,却是无可奈何!高先生落榜,杨暄上榜,老夫身为主考,的确失职之责,可那也是杨国忠骄横跋扈、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老夫!如今,安大人指责老夫巴结奉承杨国忠,老夫深感冤枉!”
安禄山挺着肚皮,斜靠在龙椅上,冷冷说道:“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达奚珣,若不是有杨国忠做你的靠山,这些年来,你岂能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坐上河南尹!”
达奚珣俯首说道:“安大夫此话,当真是冤枉了达某!”
“是吗?”
达奚珣说道:“安大夫身在范阳,不知朝廷虚实。十年前,达某以礼部侍郎的官位担任主考,如今十年过去了,达某还仅仅是一个河南尹,而且,还是年前才从礼部侍郎的位置上转调而来,品级与礼部侍郎平级,也就是说,达某十年间,并未升迁。这十年间,杨暄却是步步高升,从一个明经翰林,升到了吏部侍郎,官职反倒在达奚珣之上!”
站在高尚身后的严庄说道:“达奚珣这话,却也是实情。吏部侍郎虽然与礼部侍郎平级,可实际上,吏部主管各地官员升迁,其地位高于礼部。这等情形,高先生也应该清楚。”
高尚鼻子一哼,算是默认。
高尚与严庄,同为落魄士子,也同为安禄山的心腹谋士,只是,两人性情大不相同。高尚为人孤傲,严庄却是八面玲珑,两人同为安禄山的心腹,但关系并不亲近,相互之间颇有些隔阂。
达奚珣继续说道:“严先生所言不错!若是杨国忠肯看顾达某,达某岂能十年得不到升迁!其实,这十年来,那杨国忠父子对达某颐指气使,倨傲无礼,朝廷中,人人尽知。达某度日如年,朝不保夕,小心应对,才算是勉强自保。杨国忠把持朝政,蒙蔽圣上,谗害忠良。安大夫若是指斥达某明哲保身,达某却也无话可说,若是指责达某与杨国忠勾结,达某深感冤枉!”
安禄山鼻子一哼,说道:“高先生、严先生,你二位怎么看?”
严庄俯首说道:“达奚珣所言,却也是实情,杨国忠在朝廷上一手遮天,当朝文武也不全是心甘情愿听其驱使,只是大多敢怒不敢言,也是情势所迫。”
“高先生以为呢?”
高尚叹道:“卑职听说,前些日子,御史中丞韦见素与杨国忠当庭翻脸。韦见素乃是杨国忠的铁杆心腹,可到了这个时候,也敢站出来与杨国忠分庭抗礼,若此看来,达奚珣所言,也不是虚言。大唐朝中诸臣,真正站在杨国忠一边的,并不多,大部分还是摄于杨国忠淫威,不得不保持沉默罢了。”
高尚因为当年科考之事,一直对达奚珣恨之入骨,今天听达奚珣如此一说,心中块垒释然,反倒是同情起了达奚珣的境遇。这达奚珣说的的确是实情,若他真是杨国忠的心腹,岂能十年没有得到升迁!
达奚珣接口说道:“有杨国忠当朝,乃是天下百姓之祸,却是安大夫之福!
“是吗?”安禄山挺起了肚子。
“杨国忠把持朝政,贪赃枉法,人心尽失!而安大夫在范阳,体恤民情,礼贤下士。两下比较,天下人心尽归安大夫!这岂不是杨国忠帮了安大夫一把!如今安大夫举义兵,清君侧,顺天应人,朝中官吏莫不翘首以盼。安大夫若是杀了达某,反倒让天下人失望,若是留着达某,让达某在安大夫麾下效力,大唐官吏必然会认为安大人求贤若渴,纷纷倒向安大夫。”
安禄山大笑:“达奚珣,刚才安某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安某早就知道,达奚大人足智多谋,才华横溢,有达奚大人相助,安某大事必成!来人,给达奚大人松绑!”
安禄山改变了主意,是因为听进了高尚的话。
安禄山并不喜欢高尚,高尚为人过于刚直,不仅对范阳众将极为严厉,就是对安禄山本人,也敢当面顶撞,经常搞得安禄山下不了台。
但是,安禄山知道,高尚的忠诚不容置疑,甚至比严庄更为让人放心!因为,在范阳文武诸臣中,各有各的小算盘,唯有二人,文有高尚,武有蔡希德,却是全然没有私心!
在安禄山心目中,从感性上讲,严庄更为亲近一些。但从理性上讲,高尚第一,第二才是严庄。
“多谢安大人眷顾!”达奚珣长舒一口气。
严庄接口道:“达奚大人,安大夫不日将有大举,达奚大人曾任礼部侍郎,还要多多费心!”
“达某愿效犬马之劳!”达奚珣心领神会,俯首说道。
安禄山仰天大笑,众文武齐声喝彩。
高尚却是一脸的漠然,俯首不语。
严庄所言的“大举”,就是安禄山登基称帝!
登基大典,仪式极为繁琐,一举一动,都要有所凭依,上溯到周礼,不能凭空捏造,否则,不仅会贻笑大方,而且,会导致天下士人怀疑安禄山这个皇帝的合法性!安禄山手下大多为粗鄙武人,哪里懂得登基大典那些个排场事,高尚和严庄虽有才智,但也不过是小吏出身,驾驭不了如此宏大的场面。只有达奚珣,乃是礼部侍郎出身,礼法上颇有一套,这家伙打天下不行,要说搞登基大典,没他还真不行。
安禄山在洛阳称帝,手下文武都是极力拥戴,道理很简单,如果安禄山只是一个节度使,做他的手下,就只能是个捉生将,安禄山当了皇帝,他们才有机会坐上大将军乃至丞相!
所以,范阳军攻破洛阳后,范阳文武,以严庄为首,纷纷劝说安禄山登基称帝。
而安禄山也是早有此打算。
所以,范阳军攻破了陕郡之后,便停止不前。
现在,摆在安禄山和范阳军面前的首要大事,不是攻破潼关,消灭李唐,而是登基称帝!
只有高尚,对此并不热心。
事实上,高尚比任何人都渴望安禄山称帝!
只有安禄山称帝,高尚才能实现他治国平天下的宏图大志。
高尚从骨子里就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士子!传统的士子是理想主义的化身,他们从骨子里就具有着一种肩负天下的责任,独善其身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他们的目标是兼济天下!
只有安禄山称帝,高尚才有机会去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然而,他很清楚,现在的安禄山,还没有到称帝的时候!
范阳军攻破了大唐的东都洛阳,但是,大唐的根基并未从根本上动摇!
范阳军从河北长驱直入,直捣洛阳,所向披靡,其实,只不过是打了大唐一个措手不及!
范阳军一路上并未遭受激烈的抵抗,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安禄山打出的是“清君侧”的旗号,将矛头指向杨国忠。而杨国忠的奸佞邪恶,已成为天下共识,如此一来,范阳军所过之处,官吏百姓并不十分反感。
而一旦安禄山称帝,矛头直指大唐皇帝,天下士人只怕并不赞成。
潼关之上,二十万陇右、河西精兵,其实力,已经远远超过了范阳军,而且,他们据险而守,以逸待劳,范阳军很难攻破潼关。
在长安的大唐朝廷,仍然是安然无恙。
安禄山在这个时候称帝,等于是引火烧身。
如果失去了民心,坐守洛阳的安禄山,将变得进退失据!
高尚看清了这一点,但他无力左右局势。
跟随安禄山的将军们,已经被一连串轻而易举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到了疯狂的境地!
就连安禄山本人,也忘乎所以起来。
“严先生,请好生款待达奚大人,退朝!”安禄山打了个哈欠,勉强说出了“退朝”这个明显是僭越的词语,而他的眼睛愈发模糊。
他的精力已经不足以让他驾驭万象神殿太长时间。
安禄山的衰老来得太快了,连他自己都猝不及防!
正因为如此,登基称帝,变得更加刻不容缓。
安禄山感到了不祥!
他不想在有生之年失去这个人生顶峰的机会!
哪怕仅仅是做一天皇帝,这一辈子都值了!
……
达奚珣跟着严庄来到万象神殿西侧的一间偏殿中。
相比于万象神殿的高大雄奇,这座偏殿显得极其寒酸。不过,在范阳文武眼中,能够住在万象神殿之侧的人,就是未来的宰相!
洛阳宫已然成了安禄山的大内,万象神殿旁的偏殿,便是大内中枢,内阁之地!
在范阳文武中,公认有宰相之才的,有严庄和高尚二人。
不过,被人们视为未来宰相的,只有严庄!这一点,甚至安禄山都透露出某种期许。
安禄山相信高尚的忠诚,但他实在不喜欢高尚的为人。
所以,当安禄山住进万象神殿后,严庄,而不是高尚,住进了偏殿中,他成为距离安禄山最近的人。
两人走近偏殿,分宾主而坐。
“洛阳城破后,二十多天来,达奚大人杳无踪影,今天又是什么风,把达奚大人吹出来了?”严庄带着他惯有的笑面佛的面容,看着达奚珣。
达奚珣心头一沉,他听出了严庄话语中的杀机!
第126章 过河卒子
严庄的正式官职,乃是范阳孔目,品级正八品,而达奚珣的官职,则是正三品!
按照大唐的品级秩序,严庄与达奚珣的官位相差悬殊,他应该坐在下首,并对达奚珣保持毕恭毕敬。但是,在这偏殿里,严庄端坐上席,达奚珣却是有些拘谨地坐在了下席。
大唐的秩序,在洛阳城里,已然崩溃倒塌。
在洛阳城里,一切都要重新定位,而重新定位,需要具有洞察时局的智慧。
“严大人此话,达某很是不解。达某顺天应人,投奔安大夫,严大人应该能够理解。”达奚珣表情平淡地说道。他听出了严庄话语中的不善,但并没有丝毫慌张。
“理解?严某怕是很难理解啊!”严庄听出了达奚珣的平静,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变:“严某有些话,说出来,只怕达奚大人听了不高兴。”
“岂敢!还请严大人直言!达某洗耳恭听。”
“刚才在大殿之上,达奚大人口口声声,与那杨国忠并无瓜葛,当年科举之事,是受那杨国忠挟制,不得已而为之。此话,高尚倒是听进去了,可惜,达奚大人编的故事,不能说服严某。”
“编故事?”达奚珣笑道:“严大人哪里看出,达某是在编故事?”
“曲江之会,那是十年前的事,严某倒也相信,达奚大人看过高尚所做《长安赋》。不过,不是不真如达奚大人所言,对那《长安赋》赞赏有加记忆犹新,这却要打个问号。想当年,曲江举子如过江之鳞,所做词赋更是累篇连犊,一个小举子的文章,就算是花团锦簇,在你主考官眼里,也就是个流水账而已。能不能记得住,鬼才知道。在严某看来,达奚大人只不过是这两天才重新温习了一遍《长安赋》!达奚大人用一篇《长安赋》做敲门砖,取悦于高尚,高尚乃是安大人的心腹谋士,把他哄开心了,就等于说服了安大人。”
达奚珣大笑:“严大人这话,明明是说达某另有所图?那倒要请教了,达某所图何事?”
“这正是严某请教达奚大人的。”严庄笑道。
达奚珣冷笑不语。
“达奚大人,这《长安赋》之事,空口无凭,不说也罢。”严庄说道:“只是,达奚大人后来又说,这十年来,遭到杨国忠的打压,朝不保夕,这两件事,却是前后矛盾,让人难以置信。”
“达某困居礼部侍郎之位达十年之久,这是事实!”达奚珣冷笑。
严庄已然是一脸的春风:“达奚大人差矣!十年前,达奚大人身为主考,判杨国忠之子杨暄科考不及格,按照达奚大人的说法,是杨国忠强行将杨暄之名写进榜文。杨国忠的为人,严某还是有所耳闻,如果真是这样,那杨国忠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干掉达奚大人,以塞天下人之口!对于达奚大人这等‘刚正不阿’之人,他是绝不会手软的!而且,他要拿下达奚大人,不费吹灰之力!即便是一时难以下手,十年之内,杨国忠有的是机会!达奚大人自称是困居十年,可严某看来,达奚大人是在杨国忠的手下,太太平平做了十年的礼部侍郎!如今,还升任河南尹,这两件事,岂不是前后矛盾!达奚大人,您说呢?”
达奚珣脸色冷峻。
严庄依旧是满面笑容:“达奚大人应该知道,我家主公安大夫对杨国忠恨之入骨,对杨国忠的心腹亲信更是恨之入骨!当初攻破洛阳的时候,便要拿达奚大人开刀祭旗,达奚大人在这个时候跑来投靠我家主公,生死各占五成,实在是冒险,所以,严某很是好奇,达奚大人为什么甘愿冒此风险?”
达奚珣却是一声冷笑:“因为,达某知道,此番觐见安大夫,达某并无危险!”
“何以见得?就凭你编了个故事能够说服安大夫的第一谋士高尚?”
“那倒不是!”达奚珣淡淡说道:“因为,即便达某遭遇不测,也会有人出手相救!”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严庄脸上那弥勒佛般的笑容凝固了。
“达奚大人此言何意?”严庄试图挤出他的弥勒佛般笑容,但没有成功。
偏殿里,寂静无声,殿外传来声声梆鼓。
“苍穹天白,山雨云黑!”达奚珣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的声音很轻,如同蚊虫。
但严庄听来,却如同是一声惊雷。
达奚珣伸出左手,袖口内侧的褶皱中,显出三个黑线刺绣的蝇头小篆——黑云都。
“你是黑云都!”
“彼此彼此!”达奚珣的脸上,露出了严庄式的微笑。
严庄哑然失笑。
达奚珣在杨国忠手下做了十年有恃无恐的太平侍郎,他没有投靠杨国忠,而是投靠了黑云都!
有黑云都撑腰,没人奈何得了他!
“达奚大人原来早有高攀!”严庄笑道。
“严大人不也是捷足先登吗!”达奚珣拱手说道:“不过,达某虽然与严先生同殿为臣,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严先生的资历,远在达某之上,达某只是主公麾下一名过河卒子,而严先生乃是主公的股肱之臣!”
严庄心中明白,达奚珣所说的“同殿为臣”,既不是大唐朝廷,也不是安禄山!至于所谓资历,更是与大唐朝廷、安禄山全然无关。
这所谓资历,是黑云都的资历!
也就是说,在黑云都里,严庄的地位,远在达奚珣之上!
“达奚大人客气了!”严庄笑道,默认了达奚珣的说法:“主公有何吩咐?”
严庄所说的主公,不再是安禄山,而是那个站在达奚珣身后的、如烟如云的黑云都。
“两件事!”达奚珣说道:“第一,助安禄山登基称帝!”
“这是当然!”严庄压低了嗓音:“安禄山一旦登基,便成为天下公敌,主公一旦得势,邀天下诸侯共击之,要想击败他,易如反掌!这件事,严某正在办理,达奚大人来得正好,这登基大典,还要达奚大人多多费心!那么,第二件事呢?”
“助安禄山攻破潼关!”
严庄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达奚大人,范阳军攻破陕郡后,原本可以乘胜直捣潼关,是主公传命来,让严某阻止范阳军攻打潼关。所以,严某劝说安禄山在洛阳称帝,这才让范阳军停止前进。如今,陇右军、安西军都已然抵达潼关,潼关兵强马壮,范阳军已然失去了攻破潼关的最佳机会,这个时候进攻,只怕范阳军难以取胜!”
“此一时彼一时也!”达奚珣沉声说道:“灞上天威军已散,哥舒翰挥军西进!潼关兵力空虚,正是好机会!”
“哥舒翰真有那么大胆子!” 严庄吃了一惊。哥舒翰早有心思率潼关入长安,擒拿杨国忠,可他一直犹豫不决,这件事,严庄是知道的。
“哥舒翰首鼠两端,不足惧也!”达奚珣说道:“主公的心腹大患,不是哥舒翰,而是步云飞!回纥雇佣军被歼,步云飞已然进京。”
“这又如何?”严庄摇头:“前些日子,回纥雇佣兵在伏牛山被步云飞击溃,步云飞随后进京,这些,严某早已得知。不过,主公应该早有安排,步云飞的一举一动,应该都在主公的掌控中,他就是到了京城,也翻不起大浪来。况且,主公早有安排,他活不了几天了!”
“步云飞已然脱离了主公的掌控!”
“出了什么事?”
“具体情况,达某也不是太清楚。只是听说,那步云飞到了灞上,便没了踪影。只要步云飞活着,皇上就有可能发现真相。主公只剩下一条路,破釜沉舟!”
“一个小小的步云飞,又有何惧哉!”严庄摇头:“他不过是个九品录事!即便他到了京城,要想见到皇上,难于上青天!我看,主公是多虑了!”
“步云飞这个人,千万不可小觑!此人不仅能从蔡希德的手里脱逃,居然还能平平安安过了河东,从王承业的眼皮子底下滑过去,更有甚者,他居然破了回纥雇佣兵!此人必是主公心腹大患!”
严庄怔了怔,说道:“如果是这样,的确,只有让范阳军攻破潼关!一旦范阳军兵临长安城下,长安必然打乱,到时候,即便是皇上见到了步云飞,也无力控制局面。只是,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如果范阳军真的破了潼关,长安便是安禄山囊中之物了!”
“安禄山急着在洛阳称帝,就凭这一点,就说明这个胡狗目光短浅,他即便是攻入了长安,也不足为惧!”达奚珣低声说道:“主公担心的,不是安禄山,而是史思明!若是史思明进入长安,情况就不同了!好在他被安禄山放在了河北!此乃主公之福!”
严庄沉默片刻,说道:“可安禄山身边有高尚,只怕……”
“高尚多谋。不过,此人过于刚强,他的话,安禄山是听不进去的!今天在大殿上,你没看出来吗,高尚不赞成安禄山称帝,可他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