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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继室
“孝子答谢!”
隔着幕帘,外边传来司仪尖利嗓音的高喊,宣告着镇北王的丧礼正式开始了。
孝子贤妇的哭声顿时山摇地晃,将坐在内室怔怔出神的谢柔惠惊回神,嘴边不由浮现一丝凄然的笑。
真是没想到,才隔了两年,她又当了孀妇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衣袖的一圈白边,顺手拿起一旁几案上的小靶镜。
镜子里浮现一张年轻的面容,肤白如雪,跟两年前看新娘妆的时候没有区别,只是那时候满头红翠,如今钗环皆无,鬓边只有一朵白花。
但在这朵白花的映衬下,这张脸比出嫁的时候还要显得娇艳。
门帘被人掀开了。
谢柔惠有些被惊吓的慌张的放下手里的镜子。
门边站着的十七八岁的丫头看着,嘴边浮现一丝毫不掩饰的嘲笑。
“王妃。”她草草施礼,“您该回去了。”
外边的吊唁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谢柔惠有些迟疑,这时候她这个未亡人不在这里是不是不合适?
当初前夫死的时候,因为他赘婿的身份,再加上自己在谢家的地位,她没有守灵,但如今这个丈夫可是镇北王,堂堂正正的皇族,而自己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谢家女,只是一个孀妇再嫁为的继室。
“王妃,这是世子爷的吩咐。”丫头带着几分不耐烦说道。
听到世子爷三字,谢柔惠如同被针刺一般身子微微一抖,有些局促的站起身来。
丫头看着她,微微有些失神。
王妃今年不过二十一岁,是南方人,却有着她们北边女子般的高挑个头,但又身姿玲珑尽显南人柔美,虽然嫁过人生过孩子,但除了多添了几分妇人的妩媚,身形半点没变,站在那里好似春日的垂柳一般纤弱,再配上比花娇一掐就能出水的容貌,让人一看就恨不得捧在手心里。
就连自己作为一个女子看到了也忍不住失神生出这心思,更别提男人们……
也怪不得会有那样不堪的事传出来。
丫头眼中闪过几分厌恶,更多的是嫉妒。
“您快些走吧。”她说话更不耐烦,伸手来拉谢柔惠,“这边自有叔伯国公夫人们照应着,您就别在这里添乱了。”
谢柔惠低着头被丫头看似搀扶实则拉着走,丫头口中还絮絮叨叨的指责,如果有人看到了会很惊讶镇北王府毫无规矩。
虽然这谢氏是个继室,但好歹也是皇帝册封的镇北王妃,更况且还是巴蜀谢氏的嫡女。
巴郡,黔州彭水郁山谢氏,当今八大丹主之一,据说其是大秦大巫清的后人,当然在巴蜀之地的丹主们都自称自己是当年获始皇帝钦封的巫清后人,但这谢氏,说起来比别人多一分底气,因为他家的丹山紧邻怀清台。
这些丹主们因为历代朝廷的看重,再加上丹砂聚集的财富,一直以来都地位非凡,朝廷加以厚待,不容小觑。
这样人家的女儿嫁给一个王爷,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相反还是皇帝的厚待恩宠。
只是当联姻对象是一个垂垂老者和谢氏嫡长女的话,看起来就有些怪异。
虽然这个谢家女儿年纪轻轻守了寡,但对于谢氏来说,当孀妇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要知道他们谢氏一族的先祖大巫清就是一个孀妇,一个连秦始皇帝都要敬畏的孀妇。
更况且,谢柔惠不是一般的谢家女儿,她是嫡长女。
谢家的传承全靠女人,与其他地方的丹主不同,谢氏的丹主能由女人担任。
谢家的女人延续着大巫清的血脉,所以有着沟通天地的神通,至于怎么神通,众说纷纭真真假假,统一的一点就是点眼丹矿滋养矿脉。
能找准丹矿,以最少的人力物力开出丹砂,且能请神灵眷顾养出上等的丹砂,虽然很多人觉得这种说法太夸张,但不可否认的是,谢氏出朱砂的确是最准最好的,这也让谢氏一直以来都为巴渝朱砂家族之首。
不过有一点,不是任何一个谢家的女人都能如此,只有嫡长女。
由此谢家每一代的嫡长女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所以谢家的嫡长女不外嫁,都是招婿上门,延续着谢氏的丹女的血脉。
娶一个貌美如花年轻的新妻子,且家世雄厚,男方自然是乐意的,吃亏的是女方,这种事不是皇帝故意给郁山谢氏难堪,就是这位谢家的嫡小姐不被家人所喜了。
作为亲家,郁山谢氏的消息镇北王府也都多少知道,就在年前,皇帝刚赐了谢家的法师邵铭清为通天大师,为陛下炼制丹药,可见皇帝的信任和看重。
这样的谢氏,如果不愿意,谁又能让他们家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嫡亲女儿嫁到苦寒的燕北,丈夫又是一个跟自己祖父一般年纪的老王爷呢?
看来这个嫡小姐是被家人厌弃之极的,谢家人这与其说是给她一个孀妇寻个路,倒不如说将她赶出去。
丫头忍不住再次看王妃一眼。
这嫡小姐在家到底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被这样赶出门的丹女是谢氏家族头一个,真够丢人的!
说到丢人,丫头不由想到这几日从家中穿过那些来吊唁的宗族妇人们的地方,总是能听到低低的窃语。
“……是啊,就是和这位小王妃…”
“……哎呀你可别瞎说,那可说不得……”
丫头想到这里就觉得脸颊火辣辣,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肯定是瞒不住的,真是丢死人了。
想到这里丫头脑中恍然,丢人?莫非这女人在家的时候就不干不净?
她看着这张沉鱼落雁的面容,年纪这么轻,在谢家又是这般身份地位,肯定守不住,听说京城里有些守寡的公主就养着好些男人,谢柔惠在谢家在巴蜀,也就相当于是个公主了吧。
这个念头冒上来,丫头就再也压不住了。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这样的女人一看就是水性杨花!
真是丢人!这个女人自己丢人也就算了,竟然还连累她们世子爷!
丫头哼了声,扶着谢柔惠的手就甩了下来。
此时她们已经走出了正院,迎面有一群人正走过来,一群管事小厮丫头涌涌引路,可见来者不凡。
丫头嗳了声,伸手拉住谢柔惠。
“是安定王家的东平郡王。”她急急说道,一面不由分说就推着谢柔惠向一边转去。
安定王?
谢柔惠下意识的看过去,乱哄哄的一群人白的黑的一片,也看不清谁是谁。
说起这安定王谢柔惠倒也知道,当初父亲说她的亲事人选时也有安定王,安定王比镇北王小五岁,今年才五十八。
丫头又拉了她一下。
“王妃,快走了。”她带着几分不耐烦说道。
一个晚生后辈,她却要被丫头催着躲避,谢柔惠低下头转身走开了。
“…真没想到东平郡王来了…”
“…看来陛下对咱们家是很看重的这真是太好了….”
“…东平郡王长的真好看,比咱们世子也不差……”
身后有仆妇们低声的议论一闪而过,谢柔惠从角门迈出了正院。
位于王府一角的偏院,看到谢柔惠走进来,廊下两个丫头有些慌乱的伸手掀起帘子。
因为忙着镇北王的丧礼,阖府上下都忙着,人手不够,她这里伺候的大丫头们都被叫走了,只留下几个粗使丫头。
不过丫头伶俐还是蠢笨对谢柔惠来说都一样。
她低下头抬脚迈过门槛。
“王妃您在这里歇息吧。”丫头没有进门,站在一旁抬着眼说道,“您可别乱走,家里来的人多。”
家里来的人多,正是她该见客的时候,却说不让乱走,好似她不能见人似的。
她不是其他的人,她是镇北王妃。
谢柔惠将头再低垂了几分。
“王妃这里的事,用不着你一个下人来指手画脚。”
一个声音冷冷说道。
听到这个声音,谢柔惠惊喜的转过身,看着院子里正走来的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穿着行装,面上风尘仆仆。
“江铃你回来了!”她忍不住迈步就迎出来,欢喜的喊道。
被唤作江铃的女子快走几步,先冲谢柔惠施礼,再起身竖眉看着适才的丫头。
王妃嫁过来时陪嫁倒是不少,颇让她们震惊了一下巴渝丹砂氏族们的富贵,但是跟来的人却没几个,以前觉得奇怪,嫁妆上如此丰厚是家人看重,但为什么陪嫁的人却寥寥,要知道嫁妆再重,也需要人扶持。
现在丫头终于明白了,嫁妆是谢家的面子,而陪嫁人则是关系这谢氏女将来的日子,谢家要面子,却不管女儿将来的日子。
这些陪嫁人对于自己的命运也都心知肚明,带着几分木然生活在镇北王府,几乎都要被镇北王府的人遗忘了,但有一个人却很引人注目,就是谢柔惠的贴身丫头江铃,这个老丫头脾气不好,话也上的来,她们这些丫头没少挨她的骂。
不过,再脾气不好又怎么样?你家小姐行为不端,还不许别人瞧不起了?
丫头哼了声,带着几分不屑抬起头。
“江铃姐姐,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世子爷吩咐的。”她说道。
江铃竖眉看着她。
“世子爷吩咐的?世子爷吩咐的怎么了?老王爷才闭上眼,他就苛待祖母了吗?”她喝道。
丫头涨红了脸。
“江铃。”谢柔惠打断了两个丫头之间的对峙,急忙忙的喊道,“家里怎么样?父亲母亲,还有兰儿好吗?”
江铃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指着那丫头。
“出去!”她喝道。
这个时候家里正忙着,要是真闹起来,江铃到底是王妃的名头护着,倒霉的只能是自己,丫头涨红脸低头抬脚就走。
这边谢柔惠已经要走下台阶了,江铃再不敢停留抢着迈步过来,怎么能让小姐来迎接自己呢。
二人才要说话,那走到院门的丫头又回头呸了声。
“嫁不出去的老丫头!”她啐道,然后蹬蹬的跑了。
江铃气的竖眉,想要追出去,又看着一脸激动的谢柔惠,最终不再理会那丫头,疾步上前,伸手扶住谢柔惠。
“小姐,幸好赶得上。”她说道,看着谢柔惠神情复杂,“小姐的日子算的正合适。”
就在三个月前,镇北王再次犯了旧疾躺下了,也就是这个时候,谢柔惠让江铃回一趟彭水。
这个时候让回彭水意味着什么,江铃再清楚不过,她原本还有些迟疑,镇北王看起来也没那么严重,再说,丢下小姐一个人她也实在不放心,但谢柔惠再三让她走,江铃这才一咬牙收拾了直奔黔州。
紧赶慢赶来来回回正好赶上发丧,谢家的祭奠也及时的摆在了镇北王灵堂前。
她想说什么,谢柔惠却等不急,拉着她的手,一脸急切。
“兰儿怎么样?兰儿长高了吗?会走了吗?”她一叠声的问道,“会喊娘了吗?”
她离开家的时候,丈夫死了才半年,女儿也才满八个月,正咿咿呀呀的学语时,她想啊念啊夜夜不能寐。
可是娘不在跟前,兰儿怎么会学会叫娘。
想到这里谢柔惠抬袖子掩面哭起来。
她真不想嫁啊,她真不想嫁啊,她不想离开她的兰儿啊,可是她却连这句话都不敢说出口。
“小姐。”江铃噗通跪下了,伸手拉着她也开始哭,“家里,出事了。”
这一句话让谢柔惠一下子停下哭,有些惊讶的看着江铃,似乎没听清她说的话。
“你说什么?”她问道。
家里出事了?家里怎么会出事?家里能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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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变故
屋子里的哭声陡然变大,站在廊下的几个丫头不由打个哆嗦,互相使眼色,悄悄的向外挪去。
王妃的大丫头已经回来了,王妃本来就不用她们,那现在更没她们什么事了。
不如去外边看热闹吧。
脚步声从院子里远去了,屋子里的一个坐着一个跪着各自哭的人并没有理会。
“这不可能。”谢柔惠哭道,“咱们家的朱砂怎么会出问题?你还听到什么?”
江铃哭着摇头。
“家里人都不告诉我。”她说道,“就这些还是小小姐的乳母桐娘偷偷告诉我的。”
听到小小姐三字,谢柔惠哭的更痛。
“五老爷以身验丹死了,三老爷四老爷已经下了大狱,老爷被押解京城面圣,结果如何还不知道。”江铃说道。
谢柔惠急的站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没跟着老爷去京城,你等事情有了结果再回来啊。”她哭道。
江铃拉着她的衣袖抬起头。
“小姐,是老爷赶我走的。”她哭道,声音酸涩,一面俯身在地。
谢柔惠咬住下唇。
“江铃,我们,我们回黔州。”她说道。
江铃愕然抬头看着她。
“对,对,回黔州,现在就走。”谢柔惠说道,有些慌乱的四下看,“什么都不要收拾了,就这样,立刻就走。”
“小姐,你回去要如何?”江铃急急问道。
“我,我可以看看朱砂有没有问题,我看看我或许能帮上什么忙。”谢柔惠说道,一面流泪。
江铃凄然摇头。
“小姐,虽然小小姐还小,但大夫人还在呢。”她说道。
小姐虽然是谢家的嫡长女,但并没有成为丹主,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接触过丹矿丹砂,按理说丹女成年后就可以代替母亲打理丹矿,祭祀,养砂,点矿,但直到小姐成亲生女,大夫人也没有将这些事交给小姐。
辨砂炼砂更是见都没见过,小姐回去又能做什么?
是啊,自己能做什么?
谢柔惠神情有些颓然。
她什么都不会,她就是个废物。
“…大夫人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咱们家的丹矿也不是第一次出问题了,家里的人心也都散了些,这一次闹出这样的事,我听桐娘说,三老爷四老爷是被二老爷押进官府的……。”
江铃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是啊,母亲的身子自从那场大病后就一直不好,又为丹矿熬心沥血,尤其是最近几年,连三月三的祭祀都几乎撑不下来。
谢柔惠掩面。
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族中的人对于她不能担起丹女之责也疑虑纷纷,虽然幸运的是她成亲第一胎就产下女儿,但女儿到底太小了,等到十三岁成人太久了。
丹矿小事不断,族中人心浮动,知道早晚要出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是会出这么大的事。
如果不是那一场大病,母亲也不会身子亏损。
如果不是姐姐出事,母亲也不会有那一场大病。
如果不是她,姐姐不会死,如果姐姐还在,母亲也不用一个人撑这么久…
“姐姐”她喃喃说道,颓然坐下。
这一个词说出口,江铃身子一抖,伸手抓住谢柔惠的手。
“小姐,你在说什么!”她说道,“你又犯糊涂了是不是?”
“我没糊涂,江铃,别人不知道,别人要瞒着,你我还瞒着做什么?”谢柔惠哭道,“如果姐姐还在,家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铃用力的抓住谢柔惠的胳膊。
“你是大小姐,没有姐姐,你只有个妹妹,二小姐已经死了,你不要说胡话!”她竖眉低声喝道。
谢柔惠被她喊的一怔,胳膊的大力让她清醒过来,她看着江铃,江铃也看着她,二人对视一刻,抱头痛哭。
“小姐,小姐,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江铃哭着说道。
谢柔惠没有说话,只是哭,紧紧的抱着江铃,就像以前一样,只能在这个从小陪伴自己的丫头怀里中寻找依靠。
“…老爷去京城了,带着家里最得力的丹工,更况且也不能就说是咱们丹砂有问题,毕竟是练了丹药的,炼丹药又不仅仅是用朱砂,一定能证明清白。”
江铃斟了杯茶过来,声音有些沙哑的说道。
谢柔惠不知道听到没听到,神情恍惚的嗯了声,江铃把茶杯塞给她,她便接过。
“出砂不出丹,这是自来的规矩,真不该让邵铭清做咱们家的法师。”
江铃继续说道。
“说到底都是那个邵铭清惹出的事,到时候说清了,朝廷明察,一定会没事的。”
父亲一定心急如焚吧,母亲一定又日夜不能寐了,三婶和四婶会在家哭闹吧?还有五叔叔,还没成亲,就这样的死了,连个子嗣都没留下。
谢柔惠猛地又站起来。
“我要回去。”她说道。
江铃看着她。
“小姐,且不说你回去做什么。”她皱眉说道,“就说现在怎么能回去?”
镇北王正发丧呢。
“现在就走。”谢柔惠说道,“他们笑我怨我就随他们吧。”
反正在他们眼里自己本就是个笑话。
“您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的。”江铃说道。
“我知道我帮不上忙,父亲母亲也不想见我,可是这个时候,他们身边也没有别人了。”谢柔惠说道,一面落泪,“我帮不上忙,我,我就看着,我就呆在家里。”
江铃的眼泪也掉下来。
“小姐。”她跪下来,伸手拉住谢柔惠的衣袖,“大夫人让我给小姐捎句话。”
谢柔惠一怔,反手拉住江铃的手。
“你是说,母亲和你说话了?让你给我捎句话?母亲要和我说话了?”她问道,声音颤抖,似惊似喜似不可置信。
江铃心中酸涩点点头。
“夫人说你是外嫁女,跟谢家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就是回去,也不会让你进门。”她低头带着几分不忍说道。
这么多年母亲没有和自己说过话,今日一开口说的便是恩断义绝,谢柔惠面色发白的又跌坐回去。
她知道,父亲母亲一直在容忍着她,当她生下女儿后,终于可以松口气,所以才会丈夫死了没有半年就把她嫁了出去,嫁的还是这么远,远的这辈子都似乎不会再见了。
她垂下头,泪如雨下。
他们让她嫁,她不敢说不。
他们不让她回去,她不敢说不。
“小姐,你放心,我托付人给打听着,一有消息就递过来。”江铃放低声音说道。
谢柔惠怔怔着没有动。
“哦对了,小小姐又长高了,也胖了,会说好些话了。”江铃又说道。
谢柔惠灰败的眼有几分光亮。
“是吗?”她问道,“多高了?”
江铃伸手比划一下。
“可结实了。”她笑道,“桐娘还偷偷的让我抱了抱,哎呦,我的胳膊都酸了。”
谢柔惠看着江铃比划的手,忍不住也伸出手在身边比划一下,想象着那个孩子站在自己身旁,走的时候还是几个月大的孩子,两年了,样子都要记不清了。
“她现在什么样?”她忍不住问道。
“跟小姐你长得一模一样。”江铃笑着说道,看着眼前的女子,“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谢柔惠看着她。
江铃比自己大五岁,是在自己五岁的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那时候她都十岁了,所以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是吗?跟我一样啊。”她说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都忘了我什么样了。”
“小姐,你等着,我去给你画出来。”江铃笑着说道。
谢柔惠点点头,看着江铃,这才发现她一脸的疲惫,眼里红丝遍布。
家里出了那样的事,她又日夜赶路奔波….
谢柔惠又难过又心疼。
“你快去吧。”她说道,又叮嘱一句,“你歇息一下再画,没精神就画不好。”
江铃明白她的心意,含笑点点头。
“小姐,你也歇息一会儿吧。”她说道。
谢柔惠点点头,看着江铃退了出去。
她也好几天没歇息了,可是,如今更是没法歇息了。
家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谢柔惠闭上眼用手帕掩面低声的哭起来。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可恨她什么事也做不了,除了远远的哭。
要是姐姐在的话,肯定不会这样了。
姐姐…
“嘉嘉。”
耳边响起脆脆的女孩子的声音。
谢柔惠忍不住睁开眼看去,面前日光闪亮,刺的她睁不开眼看不清,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便在她眼前晃。
“嘉嘉,嘉嘉,你又发呆。”她咯咯笑着说道。
嘉嘉?
谁是嘉嘉?
“嘉嘉是妹妹,妹妹要听话。”
一只手拉住她,摇摇晃晃。
眼前的日光也似乎随着摇起来,她的心也跟着晃起来,笑声也碎了。
“姐姐。”她喊道,握住手里的手。
但那只手很快的抽回去。
姐姐?姐姐…
她有些慌乱伸出手。
“嘉嘉,来,跟我来。”
眼前的女孩子跑开了,一面回头冲她招手,在日光投影下熠熠生辉。
“我们去抓鱼。”
抓鱼?
抓鱼?
不,不能去抓鱼。
“姐姐,不能去,不能去,会掉到水里的。”她大声的喊着。
“不许告诉母亲,要不然我不带你一起玩了。”女孩子咯咯笑着,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提着裙子跑开了。
日光终于减退,她能看清楚了,却只是一个清楚的背影,越跑越远。
不行,不行,不能去。
她拼命的追上去,身子有千斤重,怎么也跑不动,心里焦急如焚。
姐姐,姐姐,不要去。
她想要大声的喊,又想要大哭,拼命的伸出手。
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手。
冰凉刺骨。
她一下子就僵住了,怔怔的抬起头看去。
她竟然坐在河水里,河水冰凉,有红红的衣衫在水中飘动,她顺着衣衫慢慢的看去,看到了自己的脸。
十二岁左右的女孩子稚气渐褪,圆圆的白嫩嫩的脸,大大的眼睁着,里面满是惊恐。
她不由啊的一声,伸手想要捂住自己的脸,但却发现手被人拉住了,她低下头,看着从水里伸出的一双手,青白的手。
“惠惠,惠惠,怎么了?”
“你推她!你推的她!”
耳边有尖利的声音,似乎要刺破她的耳膜。
不是,不是,我没有,我没有。
她惊恐的摇头。
“你推我!你推我!你杀死了我!”
河水里的面容猛地冒起来,直直的贴上她的脸。
谢柔惠尖叫着坐起来,满头满身的汗,入目室内昏昏,帘帐外一盏灯忽明忽暗。
是做梦…
又是这个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谢柔惠手抚着心口怔怔,夜的宁静渐渐褪去,耳边隐隐有哭声,梆子声,来回走动的声音,偶尔还有几声嘁嘁喳喳的怪笑,这是在镇北王府,此时此刻外边都在为镇北王守灵。
外边宗妇们都在给镇北王守灵,她这个王妃却躲在屋子里睡觉。
不知道外边人怎么议论她呢。
谢柔惠低下头轻叹一口气,起身下床,准备自己倒水喝,才掀起床帘子,就看到灯影里站着一个人。
她吓的哎呦一声跌坐回床上。
“江铃?”她问道。
那人转过身,桌上的宫灯照着他俊美的面容,拉长了他本就修长的身姿。
这是一个二十六七的男子,夜色让他的面容朦胧不清,但谢柔惠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不由叫了一声,才平静的心顿时又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世子….你,你,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颤声喊道,喊声出口,又怕别人听到,生生的压低下去。
南人的口音本就柔润,再加上这一个婉转颤音,就好似在人的心口用羽毛挠了挠,酥酥麻麻的全身散开。
灯下男子的神情忽明忽暗。
“孙儿来和您说说话。”他说道,“祖母。”
第三章 无路
寂静的夜里,孤男寡女相对,虽然称呼是孙子和祖母,但当看到这二人相似的年纪,此情此景就谈不上孺慕之情,而是有些诡异了。
谢柔惠站都站不稳脸色惨白。
“你,你快出去吧。”她颤声说道。
男子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反而撩衣坐下来,带着几分悠闲拿起桌上的茶壶自己斟了杯茶。
“周成贞!”谢柔惠再次颤声喊道。
惊吓过度的女子,在这暗夜里看来,不管是声音还是娇弱的姿态,都带着别样的风情。
男子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放下,发出的响声让谢柔惠吓得再次抖了抖,她紧紧抓着床,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外边的仆妇丫头听到动静闯进来,她就一头撞死。
不过他既然敢半夜闯进来,显然外边的人已经都打发走了。
他,他想干什么?
“你,你别过来,你要是,你要是……我立刻撞死。”谢柔惠颤声说道。
男子发出一声低笑,人也站起来。
“祖母,收起你这幅贞洁烈女的作态吧。”他说道,向前走了几步
谢柔惠死命的往后躲,但躲的是她,挡不住的是别人的靠近,很快男子就站到了她的面前,投下的高大阴影将瑟瑟的她笼罩在内。
“你这副样子看着实在是让人……”男子微微倾身低头,声音低沉,“恶心。”
恶心!
是的,恶心!
谢柔惠的下唇咬出血,和惨白的面容形成强烈的对比。
以前虽然没听别人这样说过她,但她看到过,比如当父亲和母亲看她的时候。
她抬手掩面靠着床帐软软的跌坐下去。
身前的阴影也就在这时离开了。
男子转身走开几步,又停下脚。
“来人。”他淡淡说道。
来人这句话让谢柔惠吓得抬起头,果然看门外闻声进来四五个妇人,她顿时羞臊无比,要躲又无处可躲,只得掩面转身紧紧的依着床帐。
江铃,江铃,江铃呢?
“祖母,明日祖父就要下葬了,你也收拾收拾上路吧。”
冷冰冰的男声说道。
上路?谢柔惠转过头,是让她走吗?从府里搬出去住吗?
她的视线落在那几个仆妇身上,随着男子话音落,几个人走上前来,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一条白绫。
白绫!
她们,她们是要缢死自己?
谢柔惠大惊,不待她说话,几个妇人已经围住了她。
“王妃,请上路吧。”拿着白绫的妇人沉声说道,手中的递过来。
谢柔惠摇头。
“不,不。”她连声说道,第一次不惧在人前看周成贞,“世子,世子爷,我,我回去,您让我回黔州吧,让我回黔州吧。”
周成贞转头看她一眼,灯光下脸上浮现一丝笑。
“祖母回黔州做什么?”他淡淡说道,似乎又想到什么,哦了声,“对了,忘了告诉祖母,今日刚刚接到消息,你家因为用丹药毒害皇帝已经定罪,你的父亲已经下了大牢,秋后待斩,你的母亲十天前跃下祭台,以身献祭以消谢家罪孽。”
什么?
谢柔惠五雷轰顶。
父亲!母亲!
“你骗人!”她嘶声喊道,人也向周成贞冲来,“你骗人!”
“骗你有什么好处?”周成贞看着冲近前的女人,嗤笑说道。
话音未落,相对而站的二人都身子一僵。
似乎在不久以前,有一个男子贴在一个女子的耳边低笑着也说出这句话。
夜半月明的小花园,看起来就像一般画般的美景,却是不能提不能想见不得人的一幕。
谢柔惠跌跌撞撞的后退几步。
“总之,你不用回去了。”周成贞的声音也失去了先前的淡然,带着几分浮躁,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你家进贡的丹药让陛下几乎丧命,谋害天子的大罪是逃不掉了。”
谋害天子!
“不是的,我家丹砂没有问题,有问题,也是炼制丹药的人。”谢柔惠喊道。
“炼制丹药的人说,就是你家的丹药的问题。”周成贞说道,带着几分嘲讽,“而且也做了验证,邵铭清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其他人家的丹砂炼制丹药,结果,只有你家的练出毒丹。”
谢柔惠摇头。
“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就这样定我家的罪。”她连连说道,这种印证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丹砂本就是毒,怎么能指责它是有毒而治罪。
不就是炼制丹药吗?她也能,她去炼制,她去让众人看看,用她们家的丹砂练不出毒丹。
她抬脚就向外跑去。
“抓住她!”周成贞喝道。
妇人们立刻扑了上去,伴着谢柔惠一声痛呼,将她死死的抓住。
“我要去救父亲,我要去救父亲。”谢柔惠哭喊道,拼命的挣扎,“放我走,放我走。”
周成贞面无表情,似乎什么都看不到。
“没用了,祖母还是到那边再去给你父母尽孝吧。”他冷冷的砸下来,一面摆摆手,“既然祖母不能亲自上路,那就让孙子送你一程。”
谢柔惠不可置信,抬头看着这个男人,那些仆妇已经围上来,将白绫缠住她的脖子。
不,不行,她不能死,母亲不在了,父亲入狱了,要救父亲,要救父亲,还有兰儿,还有她的兰儿还那么小,她不能死!
“世子爷,世子爷,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去救我父亲。”
她拼命的挣扎在地上连连叩头,散了发,乱了衣衫,哑了嗓子,声声泣血。
仆妇脸上也闪过一丝不忍,手上的动作不由一停。
周成贞长挑凤眼含笑依旧,只是满眼的漠然。
“别费心了,谢家已经没救了。”他淡淡说道,“你就高高兴兴的声名清白的寿终正寝吧。”
长长的白绫已经缠绕在她的脖子上,呼吸已经开始困难,谢柔惠伸手用力的抓住白绫,美目死死的瞪着,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
“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她整个人挣扎起来,四个仆妇几乎按不住。
“周成贞!你还是不是人!你要杀了我,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自己声名清白!”
尖利的喊声也同时响起。
周成贞的神情微微变了变,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狂的女人。
“你为了掩盖你的丑事!你对我做的那些丑事!你这个畜生!”
听到这句话,周成贞面色陡然一变,而那些仆妇也面色一白,手陡然停下了。
谢柔惠得以挣脱,大口大口的呼吸,一面要向外冲去。
父亲母亲,你们等等我,兰儿,你等等娘,我就来了,我就来了,就是死,我们一家人也死在一起……
一只手揪住了她的头发,狠狠的将她拽倒在地,同时一只脚踩住了她的肩头。
谢柔惠发出叫声,但旋即声音就消失。
周成贞长手一伸捞起白绫,狠狠的拉拽。
“丑事?那是你做的丑事!”
他愤怒的吼道。
“你这个贱人!你诱我做出这等丑事,气死祖父!”
“你这个贱人!以为你在家做的丑事就没有人知道吗?”
“谢柔惠!你根本就不是谢柔惠,你是谢柔嘉!”
“害死长姐,夺嫡长之位!仗着双胞姐妹容貌一致,你的父母帮你遮掩,就以为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你恶毒的本性了吗?”
“你这个心思歹毒无廉耻之心的贱人!”
“你们谢家以次代长,乱了丹女身份,惹怒了神灵,朱砂成毒,人心病狂!活该灭族!”
话语一声声的砸过来,谢柔惠渐渐的听不清了,她徒劳无力的抓着脖子里的白绫,白绫忽的力道消失了,她瘫软在地上。
白色的孝服在她的身上掠过。
“杀死你这个贱人,还脏了我的手,你们送她上路。”
谢柔惠已经没有爬起来的力气,被那四个仆妇围住,窒息再次袭来,她死死的看着屋门,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模糊。
如果姐姐还在,就不会有今日。
如果当初她拼死不肯再嫁,也不会有今日。
父亲,母亲……
兰儿,兰儿,兰儿还那么小…
谢柔惠想要大哭,但她却什么也做不了,意识已经消散,窒息的痛苦也渐渐的消失了。
她的身子软了下去,就好似跌落的枯叶。
罢了,罢了,她这一生就此了结了,这一生其实早就该了结了,在姐姐死的时候,在她用了姐姐的名字的时候,这世上早就没有了谢柔惠,谢柔惠十年前就是个死人了。
死了就死了吧,也没什么可怕的,至少能见到姐姐了,能见到母亲了。
姐姐,母亲,我来了,谢柔嘉来陪你们了。
“嘉嘉,嘉嘉。”
有人推着她的胳膊喊道。
对,是嘉嘉,好久没有人喊她嘉嘉了,她自己也要忘了自己的名字了。
谢柔嘉忍不住笑了笑。
“母亲,你看,她装睡呢,她还笑呢。”咯咯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除了笑声,还有人走动的声音,斟茶倒水的声音,门帘响动的声音,细微嘈杂却并不让人心烦。
“醒醒,醒醒,别偷懒,不上学是不行的。”
有人又推她的胳膊声音娇滴滴。
谢柔嘉努力的睁眼,眼皮有千斤重,算了,别费力了,就这样的睡去吧,但身边的人却不依不饶的推着她,似乎她不醒就一直的推下去。
谢柔嘉只得再次用力的睁眼,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睁开了眼,入目的光亮有些刺眼。
“睁开眼了,睁开眼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耳边的女声陡然响亮,说话的气息也喷在了她的脸上,酥酥麻麻,还有丝丝的甜香。
谢柔嘉眯起眼,在明亮的光线里,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虚幻。
这是一间大屋子,她躺在窗边的卧榻上,红红的日光透过窗纱照进来,让屋子里蒙上一层暖意。
“……油茶好了…”
“…姐姐尝尝可好?”
站在月洞门那边一个十二三丫头正在斟茶,另一个十**岁的丫头则伸手接过。
她们都穿着红色镶黑边的半旧的衣衫,颜色洗的有些发白,但却并不显得穷涩,而是透着几分鲜活和亲切。
尝了一口茶的丫头笑意更浓,转过头对上了谢柔嘉的视线。
“二小姐醒了,快,来尝尝新做的茶。”她笑吟吟说道。
她接过小丫头手里的茶壶向这边走来。
“木叶姐姐,我来给二小姐斟茶。”
有人从月洞门后蹬蹬跑过来,伸出手,耳边带着的小月牙银环摇摇晃晃。
她还没有接过茶壶,又有人喊她。
“江铃,你别斟茶,过来给我梳头。”
这声音是从身边传来的,谢柔嘉不由转头,看到盘腿坐在旁边的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姑娘。
小姑娘圆圆的脸,弯弯的眉,明亮亮的眼儿,此时歪着头,拿着梳子正一下一下的梳着乌黑长长的垂在腿上的头发,日光照在她身上,呈现一圈红晕。
感觉到视线,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谢柔嘉不由伸手抚上自己的脸。
她想起来了。
想起来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了。
那现在她是在照镜子吗?
她不由伸出手抚上了这张脸,柔滑的肌肤,嫩嫩的,肥嘟嘟的,让人想要捏一把。
“哎呦。”镜子里的人发出一声喊,一面抓住她的手,“嘉嘉,你干什么拧我的脸?”
你?我?
你和我难道不是一个人吗?这明明是我的脸啊,这世上只有我有这样的脸。
谢柔嘉僵直了身子。
不是,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人有着和她一样的脸。
姐姐!她的双胞胎的姐姐!
“姐姐!”她喃喃喊道。
小姑娘看着她纵了纵鼻头,吐了吐舌头。
“喊姐姐也没用。”她说道,扭头,“母亲,嘉嘉她又欺负我!”
母亲……
谢柔嘉怔怔的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对面地上坐着一个俏丽的少妇,此时正低头做针线,那是一件大红的衣袍,正被少妇用金线绣上繁杂的花纹。
听到唤声,她抬起头,盈盈一笑。
“是吗?嘉嘉,你又不听话了。”她说道,“快起来,跟姐姐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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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梦耶
嘉嘉……
有多少年没有听到母亲唤自己的名字了!
谢柔嘉看着眼前一阵恍惚,她认出来了,这是在家里,在父亲母亲的起居室。
她和姐姐小时候就爱在这里,在这里和父亲母亲一起吃早饭,然后去学堂,中午在这里小睡一觉,起来再去学堂,等晚上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饭,母亲检查她们的功课,一直到掌灯时候,才在乳娘丫头的拥簇下离开。
“二小姐,吃茶。”有人说道。
谢柔嘉的视线转向她。
十五六岁的丫头,梳着抓鬓,穿着如同其他人一样的朱红衣衫,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
“江铃……”谢柔嘉喃喃说道。
“江铃,快过来给我梳头。”旁边的声音盖过她。
坐在一旁修剪茶花的丫头便笑着走过来。
“我来喂二小姐喝茶。”她说道,接过江铃手里的茶。
江铃便笑嘻嘻的跪在了谢柔嘉旁边的小姑娘身后,接过她手里的梳子。
“二小姐。”耳边的声音软软,“来,喝茶。”
谢柔嘉下意识的张口,温香的茶被喂到口中,有些僵硬的身子便舒展开来。
“木香。”她看着眼前的丫头喊道。
木香哎了声冲她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手里拿着小小的银勺子再次喂过来。
谢柔嘉木木的张口,视线环视。
这边江铃给小姑娘梳头,一面低低的说笑着,一个小丫头跪在一旁举着镜子,另一边两三个丫头围着母亲,一面打扇一面看着母亲做衣裳。
门外窗外传来夏日里的蝉鸣声嘶嘶拉拉的嘈杂。
这个梦真好啊,谢柔嘉怔怔。
她不是第一次梦到小时候,事实上她常常梦到小时候,但却不是这样的,她以前的梦里只有站得远远的冷冷看着她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冰冷的一遍又一遍倒下浮起的姐姐的尸体。
她几乎已经忘了,小时候原来也有过这样美好的场景。
母亲带着笑做针线,丫头们肆意的围着说笑,姐姐娇憨的坐在她身边,还有这些丫头……
她看着屋子里的大大小小的丫头们,说的笑的灵动鲜活,陌生却又有熟悉的面容。
她想起来了,这些丫头是母亲屋子里的以及从小就服侍她和姐姐的,但这些人在她十二岁后也都不见了。
“…关在山后一把火烧死的…”
“…死的这样惨,都怪她们没有照看好小姐….”
她听到过有人私下议论,她还偷偷的跑去山后看,但什么也没找到还迷了路,一个人坐在山里抱着树哭,是江铃找到她。
江铃!
谢柔嘉转头看身边,不是带着几分沧桑的老姑娘,而是一个十五六岁正直芳华的小姑娘,她的身子跪的直直的,青春靓丽的脸上神情专注,手里夹着发绳簪子,在头发间灵巧的飞舞着,日光照在她身上,生机勃勃。
江铃日夜都守在她身边,今夜偏偏看不到她,是不是已经被镇北王府的人关起来了?
周成贞杀了自己,肯定也不会放过她。
谢柔嘉的视线又转向母亲。
周成贞说,母亲跳下山崖死了……
那现在她看到的这些人都是已经死了的人,她终于和她们团聚了。
母亲,姐姐,我终于和你们在一起了。
谢柔嘉放声大哭向母亲那边爬去,正喂茶的丫头被打掉了勺子,才哎呦一声就见谢柔嘉从床上跌下去。
“怎么了?”
屋子里顿时乱了起来,喊的问的声中,女孩子的哭声格外的凄厉。
………………………………
细碎的脚步声从帐子外传来,停在床边,帐子被小心的掀起一角,四眼双目相对。
“木香。”谢柔嘉说道。
木香笑了。
“二小姐,你醒了?要喝水吗?”她低声轻语问道。
“母亲和姐姐呢?”谢柔嘉问道,一面要起身。
木香忙伸手扶住她。
“大夫人在丹室,大小姐快要下学了。”她柔声说道,一面坐下来让谢柔嘉靠在她身上,一面问要不要喝水还疼不疼。
一旁便有丫头捧来水,木香伸手接过要喂给她喝。
谢柔嘉从床上摔下来了,磕到鼻子流血,现在还有些疼,但她顾不得这些。
“母亲和姐姐会来看我吗?”她问道,扭头避开水杯。
看她一脸紧张期盼还有忐忑,木香有些惊讶。
“当然会。”她又笑道,一面有力的扶住谢柔嘉的肩头,“来,先喝口水。”
谢柔嘉喝了一口,又有小丫头捧着一碗走进来。
“药好了。”她说道。
木香接过准备喂药。
“母亲和姐姐,没有生气吗?”谢柔嘉再次避开,急急问道。
她当时因为大哭激动手脚不稳结果翻下了床,碰破了鼻子流血,引得屋子里乱成一团,喊了大夫又是擦药又是喂药,因为看她哭的停不下,大夫不知道给她吃了什么药,她竟然哭着睡着了,这一醒虽然还躺在母亲的屋子里,但母亲和姐姐都不在身边了。
她有些不确定了,母亲是真的和她说话了吗?姐姐也真的在和她玩笑吗?
会不会再一见,母亲和姐姐就又和往常一样冷冷的厌恶的看着她?
谢柔嘉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木香和小丫头都吓了一跳。
“二小姐,二小姐,大夫人和大小姐怎么会生气,她们都可担心你了。”木香忙柔声安慰道,将手里的药碗放回去。
不会的,不会的,都是因为她,母亲和姐姐才死了,父亲也关进大牢生死不明,母亲和姐姐怎么会不生气?怎么会不生气?
谢柔嘉泪如雨下。
“怎么了?怎么了?”
屋子里的动静让外边的人都涌进来,看着大哭和不安的木香,大家忙上前帮着安抚。
“是鼻子又疼了吗?”
“是嫌药苦不吃吗?”
“不是的,二小姐要找大夫人和大小姐。”乱哄哄中,捧药碗的小丫头大声说道。
这话让屋子里的丫头们有些为难。
“可是大夫人在看砂,大小姐在上学呢。”她们说道。
大夫人是丹主,大小姐是未来的丹主,她们从生下来就开始被严格的教导,要学习很多能够负担起她们身份的技能,这关系的是谢氏的存亡,所以她们在家中享有无上的地位,但又有着苛刻的规矩遵循。
大夫人在静思领悟朱砂精妙,大小姐在学堂学习,这是没人敢去阻止和打扰的。
这些事二小姐自然也知道,怎么今日耍小孩子的脾气了?
“一会儿大夫人和大小姐就来了。”大家只得这样哄劝道。
谢柔嘉哪里听这个,都已经死了,在地府团聚了,却还是看不到母亲和姐姐,可见母亲和姐姐还是避开她了。
她有罪,她害死了她们,不,不止害死了她们,眼前的这些丫头们,也是因为她的事受了牵连。
谢柔嘉看着她们,这些丫头最大的不过十**,最小的也才十一二,能在这里服侍都是精挑细选的,她们长得俊俏,做事伶俐,为人和善,忠心为主,以来这里服侍为荣,她们的家里人也都因为而欢喜,想象着她们将来能随着丹主祭祀酬神,能踏入丹山,纵然是奴婢,将来也会有个好前程。
但是,这一切都没了,为了惩罚,为了失去姐姐的愤怒,也为了掩盖姐妹身份互换的秘密,她们都被处死了,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世上。
谢柔嘉看着这一张张真心关切的面孔,泪如泉涌,俯身大哭。
“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们。”
看她这样子,丫头们惊吓不已,木香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二小姐要找大夫人,我去请大夫人。”有人大声喊道,“二小姐,你别哭,我这就去。”
这声音让其他人都看过去,那人已经蹬蹬跑出去了。
“江铃!”木香喊了声。
屋子里廊下便一叠声的喊江铃,但江铃还是跑走了。
“这死丫头。”木香急道,“她可真敢去吵闹大夫人呢,她挨顿打,二小姐也要背上不懂事的名头。”
她说道一面忙赶着人。
“去把她给我拉回去,不听话就堵住嘴拉柴房去。”
“你们去请大夫来。”
屋子里短暂的慌乱后便有条不紊。
“二小姐就是梦魇了。”乳母揽着谢柔嘉对旁边的木香坚定的说道。
木香一脸的不同意。
“乳娘别说胡话了,二小姐怎么可能梦魇?”她说道,“这里是谢家。”
出产朱砂的谢家,朱砂是做什么的用的?第一大用就是辟邪镇魂,更何况这里还是大巫清后人的谢家,梦魇,这里的人怎么会被梦魇。
谢柔嘉拉住了乳娘的手。
“乳娘你其实也不是回老家了是不是?”她哽咽说道,“你跟她们一样,也是死了是不是?”
乳娘抱着她哎呦两声。
“不是,不是。”她说道,一面冲木香做出一个你看这不是梦魇说胡话是什么眼神。
木香也有些头疼。
刚才二小姐也拉着她说过这样的话了,还说对不起她。
难不成真梦魇了?
“梦魇也说不上,二小姐神魂不稳,脉象不安。”外边开好药的大夫说道,“这安神汤药是必须要喝了。”
大家的视线便落在一旁早已经被放凉了的药碗。
“热热端来。”木香立刻说道。
药很快热好了,木香坐在谢柔嘉对面,乳母一面对谢柔嘉的话嗯嗯啊啊的应着,一面劝喝药。
“……其实我都知道,我只是被吓坏了,当母亲和父亲让人带你们走的时候,不敢去想要发生什么事,后来你们不见了,我也不敢想不敢问为什么只剩下江铃一个人,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但还是装作不知道,自己骗自己……”谢柔嘉正继续跟乳娘说道,看着递到嘴边的药,摇头,“喝什么药,都这样的,还喝什么药,现在好了,我终于又能和你们在一起了….”
“小姐,喝了药再说好不好?”木香有些焦急的劝道。
二小姐可不是这样的,二小姐一向很听话的。
“大夫人来了!”
门外传来江铃的喊声,旋即便是一叠声的问大夫人好,门帘也被掀起来。
木香忙起身难掩惊讶的看着走进门的大夫人。
江铃这丫头竟然没被人拦住,还有,大夫人竟然真的被江铃给叫来了。
乳娘倒有些释然,本来嘛,哪有母亲不惦记孩儿的,她要起身施礼,就觉得怀里的谢柔嘉瞬时身子绷紧,人也剧烈的抖动起来,顿时不由吓的嗳了声。
“二小姐?”她揽紧谢柔嘉的肩头,看着谢柔嘉更加发白的脸色,担心的喊道。
谢柔嘉看着走近的人,虽然天近傍晚,屋子里有些暗,但比起刚醒来时,她看的更清楚了。
是母亲,是母亲,是年轻时候的母亲,没有低沉哀伤强颜欢笑,只有神采飞扬的母亲。
“二小姐,我把大夫人请来了。”
江铃在一旁喊道,让谢柔嘉回过神。
“你不是要找大夫人嘛,大夫人来了,你吃药吧。”
这句话让谢柔嘉又一怔。
因为她找母亲,母亲就真的来了。
真的吗?
是因为听到她要找母亲,母亲就来了?
“嘉嘉,怎么不肯吃药?”
这一说一怔间,母亲已经走到了身前伸手点了点谢柔嘉的额头,从木香手里接过药碗坐下来。
“母亲来喂你。”
温热的散发着涩苦的药被送到了嘴边,谢柔嘉怔怔的看着母亲。
“张嘴。”母亲抿嘴一笑。
谢柔嘉张开嘴,咽下了那口药。
“这就对了,好好吃药,早点好,难道你不想和我还有姐姐一块出去玩了?”
揽着她的乳娘,站在床边的木香和江铃都渐渐的消失在眼前,谢柔嘉的眼里耳里只有母亲含笑的脸,以及那伴着一口药的一句话,她的眼泪模糊了双眼,但还是随着母亲的说话和笑容,也弯了弯嘴角,挤出笑来。
“想。”她重重点点头,眼泪滑落。
想这样一辈子。
她一辈子都在这样的想。
第五章 不舍
这汤药有安神的功效,吃完不多时谢柔嘉就困了,看着她眼皮打架渐渐的不动了,谢大夫人松开了握在自己手里的小手。
谢柔嘉猛地睁开眼。
“母亲。”她惊慌的喊道,人就要坐起来。
谢大夫人忙再次握住她的手,嗯嗯两声。
“母亲在这里,在这里呢。”她柔声说道,一面伸手点了点谢柔嘉的鼻子,“快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谢柔嘉这才安心的躺好闭上了眼。
暮色渐渐填满了屋子,乳娘小心的探头看了看。
“睡熟了。”她低声说道。
坐在床边的谢大夫人又看了看床内的谢柔嘉,因为吃了药,小脸睡的红扑扑,呼吸平稳,她这才慢慢的将手抽出来。
谢柔嘉的手微微动了动,旋即便安静下来。
谢大夫人和乳娘都松口气。
“大夫人,您快歇息歇息吧。”乳娘低声说道,一面扶着谢大夫人走开。
小丫头们则轻手轻脚的放下帘子。
谢柔嘉慢慢的睁开眼,看着昏昏的帐内,听着帐外传来的细碎的走动声说话声。
“……大夫怎么说?”
这是母亲在问,声音满含担忧。
“也是说受了惊吓。”乳母的声音有些紧张。
蹬蹬的脚步声重重的传来,伴着有些杂乱的丫头们的阻止声。
“大小姐,大小姐,别喊,别喊。”
“母亲,母亲。”
是姐姐,姐姐也来了。
谢柔嘉有些紧张,手不由攥紧了被角,听着外边扬起的带着几分喘息的声音瞬时又压低下去。
“母亲,嘉嘉怎么样?”
刻意压低的女孩子的声音要仔细的听才能听到。
“没事没事,吃了药,睡了。”
“我去看看她…”
谢柔嘉忙闭上眼,但并没有脚步声迈进来。
“……妹妹好容易哄睡了,等明日你再来看她,睡好了才能好的快。”
“好,母亲,我知道了,母亲,你也累了吧,我给你揉揉肩。”
“不用了,惠惠也累了吧?”
“是啊是啊,母亲,我今天写字写了好久,胳膊都酸了。”
“写字哪有那么累,别娇气。”
“母亲,妹妹都能娇气呢,跌了一脚就能不去上学,我上次都病的吐了,母亲还让我去上学呢…”
“你能和妹妹一样吗?走了走了,给我背一下今日学的经文。”
院子里女孩子拉长声调的啊摇摇散散传来。
谢柔嘉似乎能看到一个小姑娘皱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那些尘封在十二岁以前的记忆在这时都回来了,十二岁以前的日子,就像现在看到的这样,温馨而又灵动,直到姐姐死了,整个谢家就像被抽走了阳光的山阴之地,永远充斥着阴寒,没有笑容没有欢笑。
姐姐。
谢柔嘉慢慢的向被子下缩去,盖住了脸,掩住了啜泣。
原来死了也挺好,这样挺好的。
只是父亲怎么样了?谢家怎么样了?还有她的兰儿。
细碎的脚步声在屋子里急急的响起,帐子被掀开了。
“二小姐,二小姐,您怎么了?”乳娘有些急急的问道。
伴着她的询问,外边有更多的丫头涌进来。
“怎么又哭了?”
大家急急的问道,有人想要拉下她的被子,有人想要哄劝。
“我要母亲和姐姐。”谢柔嘉死死的拉住被子蒙着头哭道。
屋子里的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的叹气。
“二小姐,大夫人陪了你半日了,累了,歇息一下好不好?”
“二小姐,大夫人在问大小姐功课。”
“二小姐,等一会儿再去请她们可好?”
大家纷纷说道。
骗鬼呢,谢柔嘉才不信这个,大家都是鬼,谁也骗不了谁。
“不,不。”她躲在被子里只是哭着反复说道。
“这可怎么办?难道再去请大夫人?”一个丫头无奈的说道。
“不行。”乳娘断然拒绝,“下午已经闹过一次了,再这样可不行。”
“是啊,二小姐这是怎么了?以前也不是没有生病过,但从来没有这样不讲理过。”丫头们焦急又不解的说道。
是啊,以前二小姐都是说什么就听什么,虽然有时候也撒娇,但涉及到大夫人和大小姐的事都听话的不得了,这样的二小姐她们还是第一次遇到,真是束手无策。
“我知道。”一个声音喊道。
大家扭头看去,见站在门口探头的小丫头。
“江铃!”乳娘一瞪眼,竖眉看着外边,“谁看着她呢?怎么又让她跑出来了?”
其他人也吓了一跳,也慌慌的去抓江铃。
这胆大的丫头已经去闹过一次大夫人了,木香将她关起来等示下责罚,没想到竟然又跑出来了,这丫头可别再跑去闹大夫人和大小姐。
里外的人都冲江铃过去,江铃却灵活的跳进来。
“二小姐,二小姐,你是不是害怕?你害怕的话,江铃先陪着你好不好?”她对着室内大声说道,“等大夫人和大小姐忙完了,我再去请她们行不行?”
谢柔嘉哭声停下来,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照着在一群丫头中探头看过来的江铃。
二小姐,你别害怕,江铃陪着你,江铃永远陪着你。
当姐姐出事所有的丫头下人被驱散的时候,就是她大着胆子跑出来跪到父亲母亲身边叩头哀求。
“江铃不是怕死,江铃只是想要陪着小姐,江铃怕二小姐害怕。”
那么多人都绝望的面对着自己的命运,身为谢氏家族的下人,她们已经不会也不敢去违背主人,只有江铃敢站出来,敢说不。
这么多年也是她一直扶着她陪着她走过来。
“二小姐,你不能想不开,你如果死了,才是最大的罪过。”
“二小姐,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再痛苦再难过也要活下去。”
可是最后,她们还是没有活下去。
谢柔嘉眼泪流下来,将被子掀开,冲江铃伸出手。
“江铃。”她哭道。
…………………………………….
乳娘摆摆手,屋子里的丫头们退了出去,她自己也迈步出来,又回头看了眼。
江铃坐在床边,正仰着头和床上半躺着的谢柔嘉说话。
适才哭的怎么都哄不下的二小姐此时很安静,还露出了一丝笑。
“这个江铃什么时候入了二小姐的眼?”她有些不解的低声说道。
“这个江铃天天在二小姐眼前晃,争着抢着的露脸,如今也算是心愿得偿。”木香低声笑道,“看起来跟个傻大胆似的,也是个聪明的。”
乳娘点点头,又看了眼室内。
“想要讨好二小姐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人所谓的好可是会害了二小姐的。”她低声说道,“把这里守好,无论如何不能让江铃再跑出去胡闹。”
木香点点头。
“这个江铃还是交给大夫人发落吧。”她又低声说道,抬脚迈出室内。
屋门拉上,室内恢复了安静。
谢柔嘉挪了挪身子坐起几分。
“所以,你也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了?”她问道。
“以前?”江铃有些不解。
“就是死之前。”谢柔嘉说道,眉头微皱。
好像大家都忘了姐姐死后发生的事,而是只记得姐姐出事以前。
江铃瞪圆了眼似乎不知道说什么。
“我死的时候,你还活着吗?他们是把你抓起来了还是直接就杀了?”谢柔嘉接着问道。
江铃呆呆的看着她,忽的眼睛一亮,带着几分恍然。
“哦,我知道了,二小姐你是做梦了吧。”她说道,一拍手,“是做梦梦到我们都死了吗?”
做梦?
这次轮到谢柔嘉愣了下。
“怎么是做梦的,那都是真的。”她说道,坐起来,“我是被他们勒死的。”
江铃哦了声,也坐直了身子。
“那我呢?”她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我是怎么死的?”
“我怎么知道。”谢柔嘉带着几分丧气,“我都没看到你,你肯定被他们先抓起来了,早知道不让你去给我画画了,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好了。”
江铃点点头。
“是,是,二小姐,你真不该让我离开,要是我们在一起,肯定就不会这么轻易被人杀死。”她说道。
那也不一定,镇北王死了,镇北王府就是周成贞的天下。
不对,就是镇北王不死,那也是周成贞的天下。
镇北王的儿子早亡,只留下周成贞这一个孙子,皇帝怜惜,晋封他为世子,承袭王爵。
因为是镇北王府唯一的血脉延续,皇帝怜惜,没让他跟着镇北王来边境,特意留在京城,从小被娇惯,走狗斗鸡眠花宿柳什么都会,就是浪荡子一个,拖到二十还没成亲,好容易成亲了,又在京城还干出骗诱人家小妾被撞破反而杀了主人的事,闹的皇帝也盖不住,只得将他赶回来,岳父家也因为生气没让妻子跟他回来。
这种没有礼义廉耻又心狠手辣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若不然当初也不会连自己也非礼,被人撞见,惹出那等流言秽语,最后反而污蔑是她招惹他。
谢柔嘉的脸白了白,又是委屈又是恨。
“好了好了,小姐,反正现在没事了,我们都好好着呢,快别想了。”江铃看着她的脸色和发红的眼圈,忙说道,“你晚上还没吃饭呢,饿不饿?我见厨房做了花椒鸡,你想不想吃?”
花椒鸡?
谢柔嘉的眼不由一亮。
这是她从小就爱吃的菜,嫁到镇北王府后,江铃也曾试着让厨房做,但许是花椒和鸡都不是家乡产的,做出来的总是不是那个味。
两年多没吃过了啊。
谢柔嘉忍不住点点头。
江铃就高高兴兴的站起来。
“来人来人。”她喊道,“小姐要吃花椒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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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安抚
屋内点亮了灯,外边夜色浓浓铺下。
几个小丫头端着食盒进来,木香和乳母亲自布菜,江铃倒是坐在一旁的小机子上捧着一把瓜子吃。
“吃过药,这些要少吃,看积食肚子疼,尝尝味道就行了。”乳娘说道,撕下一点点肉放到谢柔嘉面前。
她已经两年多没吃过这个了,如今又死了,还怕什么积食不积食,再说她也没病,吃了东西才有精神,好好的跟母亲姐姐说话。
“不。”谢柔嘉说道,伸出手指着小碟子,“添满。”
乳娘有些无奈,看木香。
木香也是无奈,只得再撕下一个腿放到谢柔嘉面前。
“江铃,江铃,你也来吃。”谢柔嘉说道,“你也好久没吃这个了。”
乳娘和木香脸上再次浮现诧异看着江铃,江铃只是嘻嘻一笑。
“我吃了,我吃了,我晚上在厨房吃了。”她说道。
谢柔嘉便不再问了,自己吃了起来,小心的咬了一口,那种熟悉的感觉顿时让她激动不已。
“跟在家的时候吃的一模一样。”她说道。
在家?不在家还在哪里吃过?
也许是二小姐出门玩在外边食肆里吃过吧。
“那是自然,咱们家的花椒鸡做的最好。”乳娘笑道,一面给她盛了碗汤,用汤匙来喂。
谢柔嘉摇头躲开。
“小姐,要喝口汤。”乳娘说道。
“不。”谢柔嘉毫不犹豫的说道,又伸手撕了一块肉。
木香一脸无奈。
“二小姐今日是怎么了?”
她忍不住低声说道,说话犟的不得了。
此时饭已经吃完了,她一面吩咐丫头们收拾了桌子,一面看着在屋子里来回走消食的谢柔嘉。
“是啊。”乳娘也是一脸不解,“二小姐从来没有拧过性子,今天怎么说什么都不不不的?”
她们都看着内室,谢柔嘉不知道正说什么,伸出手比划两下,连连摇头,一旁坐着的江铃先是停顿下,然后也跟着比划两下,笑嘻嘻的说话。
“不过总算是不闹着找大夫人大小姐了。”木香松口气说道。
乳娘笑了。
“小孩子嘛,就是一时一时的,从床上跌下来又碰上了鼻子,吓坏了,现在有人陪着玩就自然慢慢的不怕了。”她说道。
是这样啊,木香已经大了,也忘了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了,透过门帘看着屋内的一主一仆。
“先这样吧,只怕大夫人那边也惦记着,我去回个话。”她说道。
乳娘点点头。
“你可好好看着点,别让江铃这丫头又带着小姐闹起来。”木香又叮嘱道。
“知道了知道了,这次我把门关上,任谁也跑不出去。”乳娘郑重说道。
木香有些想笑,这边就是谢大夫人的卧房的暖阁,二小姐真要闹起来,就算不让她出门,大夫人难道听不见吗?
她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出去了。
走出门,小丫头们果然在身后把门插上了,木香迈进谢大夫人的院子里,院子里很安静,没有人走动,廊下站着七八个丫头,垂手而立,半点说笑声都没有,木香也没有停留,径直穿过院子来到隔壁。
这边院子七八个丫头都站在门边,并没有靠近那边灯火明亮的书房。
大小姐在学堂学的是人人都能学的,但在大夫人这里学的,却是只有谢家嫡长女才能学的秘技。
见木香过来,几个丫头冲她摆手,木香点点头在门边站住,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动。
不知道等了多久,那边门帘响动,丫头们顿时如同木头人活了一般向屋门涌去。
穿着家常衫裙的谢大夫人已经走出来了。
“明日再问你,可不能背不熟了。”她犹自回头说道。
木香抬头看去,看着跟在大夫人身后的女孩子有些恍惚,双生的姐妹就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别说外人了,就连她们这些常在跟前伺候的,也总是就分辨不清。
小姑娘带着几分怏怏应了声。
“母亲…”她才要说话,谢大夫人已经看到了木香。
“嘉嘉怎么样了?”她问道,“还在闹吗?”
木香忙上前施礼。
“没有,吃了半只花椒鸡,现在在屋子里玩呢。”她笑道。
谢大夫人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
“难道是饿的才闹吗?”她笑道。
“母亲,我们去看看妹妹。”小姑娘伸手拉住母亲的衣袖说道,抬脚就要跑。
谢大夫人反手拉住她。
“不行,你该去睡觉了。”她说道,“明日还要早起,不能再晚睡了,况且见了你妹妹,又要一顿说笑,她睡不好你也睡不好。”
小姑娘啊了声,扭着身子摇着母亲的手,一脸哀求的喊母亲。
谢大夫人不容置疑。
“带大小姐去歇息。”她说道。
院子里的几个丫头便应声是。
木香忍不住看着大小姐,耳边下意识的响起一声不。
但大小姐只是一脸委屈,应声是低头由丫头们拥簇着离开了。
谢大夫人迈进屋子的时候,暖阁里传来柔柔软软的女孩子声音。
“……对对,这次说对了,父亲带着我在街上买来的是糖人。”
谢柔嘉坐在床上,看着给自己打扇的江铃,带着几分恍然说道。
“我明白了。”
她伸出小手摆了摆。
“明白什么了?”帘子外传来笑吟吟的女声。
谢柔嘉身子一僵,旋即不可置信的看过去。
谢大夫人笑盈盈的走进来,穿上了暗红色的**,钗环也解下,简单的挽个鬓。
谢柔嘉从床上跳下来,吓的丫头们都叫了声,谢柔嘉已经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十一岁的女孩子,差点将谢大夫人撞倒。
谢大夫人连声哎呦,将谢柔嘉抱住。
“好好的哭什么。”她笑道,“原来嘉嘉不是见不到母亲才哭的,而是见了我才哭的,我可应该走才对。”
她说着话就要转身,谢柔嘉忙将她死死的抱住。
“不是,不是,我不哭了,我不哭了。”她哭道。
谢大夫人笑着揽着她,低头看到她还光着脚,便忙揽着她走回床上坐好。
“好了,哭什么哭,嘉嘉怎么突然这么爱哭了?”她嗔怪道。
江铃捧着水盆过来跪下。
“二小姐是想大夫人了。”她插话说道。
木香瞪了她一眼,将毛巾拧干,谢大夫人笑着接过给谢柔嘉擦脸。
“你都多大了,又变成小娃娃了。”她笑道,“好,母亲今晚陪你睡。”
谢柔嘉瞪大眼。
“真的?”她问道。
谢大夫人笑着用毛巾按了按她的额头。
“母亲骗你做什么。”她说道,将毛巾放回去,拍了拍她的腿,“好了,躺进去。”
谢柔嘉忙向内爬去。
屋子里的丫头们开始退出去,外间的灯也逐一的熄灭。
谢柔嘉紧紧的抱住母亲的胳膊,唯恐一松手人就不见了。
“你明白什么了?”谢大夫人笑吟吟问道,一手摇着扇子。
谢柔嘉贴在母亲的身边,闻着淡淡的香气。
“母亲,你是不是也忘了后来的事了?”她喃喃说道,“也只记得以前的事?”
适才她和江铃说了很多话,可是江铃都是一脸的糊涂,只有说起小时候的事才恍然,她不知道姐姐死了,不知道自己代替了姐姐,不知道自己生了兰儿,不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么多的事。
是不是大家都是这样,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姐姐死以前。
“傻囡囡。”谢大夫人笑着用扇子拍她,“可不是只记得以前的事,后来的事怎么知道。”
不知道吗?
原来母亲她们真的不知道。
谢柔嘉又抱紧了母亲一些,不知道该难过还是高兴。
“不知道也好。”她喃喃说道,“以后的事一点都不好,不知道更好。”
谢大夫人听不清她嘀咕什么,用扇子拍她。
“好了好了,别抱着了,这么热,捂出痱子了。”她笑道,将手里的扇子又大力的摇晃,在帐子里带起一阵风。
母亲是因为忘了那些事,所以才对自己这么好的。
如果母亲记得那些事,她一定不会这样对自己了。
那到底告不告诉母亲呢?
谢柔嘉紧紧抱着母亲的胳膊,扇子扇出的风徐徐的带走了几分燥热。
“黄杨扁担软溜溜”
耳边响起母亲低低的哼唱,外边丫头们已经悄无声息,月光透过打开的窗子照在室内,一切都是那样的安详。
等明天吧,她再告诉母亲,那些事是她的罪过,她不能因为母亲和姐姐忘了就当做不存在,她不能就这样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母亲和姐姐的宠爱。
只是今天太晚了,母亲也累了,让母亲好好的歇息一下,等明天,明天她就告诉母亲和姐姐。
到时候母亲姐姐是要打要骂她都认了,今日就让她多享受一刻这失而复得的呵护吧。
谢柔嘉抱紧母亲的胳膊,将头埋在她的身侧,嗅着甜香听着母亲的哼唱慢慢的闭上眼。
院子里也安静下来,夜虫开始鸣叫,但下一刻就被打断了,有脚步声响还伴着一声低低的叫,叫声才起就被掩下了。
江铃瞪眼看着捂着自己嘴的木香。
“你不吵我就放开你。”木香低声喝道。
江铃点点头,木香松开手。
“姐姐,我有那么不懂事吗?你要和我说什么就说,大夫人和小姐睡了,我怎么会吵醒她们。”江铃瞪眼低声说道。
木香被她说的气急反笑。
“你还懂事。”她伸手戳江铃的额头,咬牙低声,“你懂事还惯着二小姐去闹大夫人,你这是懂事吗?你这样是为二小姐好吗?将来传出去可没人说你这个丫头懂不懂事,只会说二小姐不懂事。”
说着话伸手拧她耳朵,江铃忙抱着她的手,却始终没有发出喊声。
“二小姐是吓到了,小孩子记性可好了,要是不让她放心,那可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她嘶嘶哈哈的低声说道,“到时候二小姐总是一惊一乍哭哭闹闹畏畏缩缩,那才是对二小姐不好。”
“就你知道的多。”木香气道,扯着她往外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一心的想往小姐们跟前凑,我今日就断了你的心思,明日你就收拾东西离开二小姐这里。”
木香作为二小姐的大丫头,处置一个小丫头的权利还是有的。
江铃顿时慌了神。
她才迈了一步要哀求,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大夫人。”江铃忙低声喊道。
木香忙也回头。
谢大夫人站在廊下,房内值夜的丫头们低着头跟在身后。
“奴婢该死。”木香忙松开江铃跪下叩头,江铃也跪下来。
谢大夫人却只看着江铃。
“你说二小姐吓到了?”她说道,“她怎么被吓到了?”
第七章 担心
谢柔嘉是猛然惊醒的,入目不是漆黑,而是明亮亮,鼻息间似乎还有残留的香气,身边却空无一人。
“母亲,母亲?”她大声喊起来,心扑通的乱跳,却不敢扯开细纱的帐子。
外边脚步声急急的响起,有人拉开了帐子。
“二小姐,你醒了。”
是木香,谢柔嘉稍微松口气,不是梦,她不是还没死,不是还在镇北王府,但这还不够。
她探头向外看去。
“二小姐,大夫人已经去郁山了,午间才回来。”江铃从木香身后探头说道,手里还捧着一碗茶。
江铃还在。
谢柔嘉就松口气。
母亲是丹主,虽然里外的事自有父亲还有伯伯叔父哥哥弟弟们奔走打理,但她还是要去山上看看丹矿的。
不过,难道死了之后这地方也有丹山吗?
“二小姐,喝茶。”江铃说道,将水杯递过来。
谢柔嘉没说话接过慢慢的喝,没有再闹着找母亲。
木香就松口气,转身招呼丫头们进来伺候谢柔嘉起床梳洗,捧着盆的端着托盘的,围上巾子的,屋子里身边围绕着七八个丫头,忙而不乱,说话声走动声,让眼前的一切都生动鲜活。
谢柔嘉的随着她们摆弄,视线一直看个不停。
“姐姐也去上学了吗?”她问道。
“是啊,二小姐,你知道大小姐什么时辰去上学吗?”江铃问,一面给她挽起两个抓鬓。
谢柔嘉有些恍惚。
谢家外边有家族的学堂,专供谢氏的子弟们读书,内院也有学堂教女孩子们读书识字,上三日歇两日。
她当然也上学,只是一直不喜欢上学读书,三天去两天不去,而梦里当姐姐死了后,她代替姐姐的身份,一来心如死灰,二来避讳身份被发现,学堂便不再去了。
此时回想起来,上学感觉好似上辈子一般的久远。
“卯时三刻出门。”她喃喃说道。
江铃就欢快的哎了声。
“看,二小姐记得多清楚。”她说道。
谢柔嘉就露出一丝笑。
“巳时三刻姐姐就回来了。”她说道。
江铃点点头,指着妆台上的一匣子珠花问哪个好看。
对于这些穿着打扮,谢柔嘉从来无心。
“你说哪个好就那个,以前都是你做主的。”她说道。
以前这个江铃连捧茶的资格都没有,哪里轮到她来挑拣小姐们的首饰,一旁的木香忍不住摇头,二小姐看来真的是有些吓糊涂了。
这边江铃没有推辞,果然自己挑了起来,一面和谢柔嘉嘀嘀咕咕的说话,谢柔嘉跟着点头。
没有再提要母亲和姐姐。
“还是大夫人安排的好,将江铃留下了,要不然今天又要闹起来了。”乳娘在一旁低声说道。
“那这江铃以后就有了脸面了。”木香说道,“到底是如了她的意。”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乳娘就笑了,“这江铃也是自小被你挑上来,又带了几年了。”
木香叹口气。
“我自然知道这个丫头一片赤忱心,只是太赤忱了也不好。”她低声说道,“要是在大小姐跟前倒也罢了,二小姐这里不太合适。”
谢家大小姐,在谢氏一族中地位荣宠,不管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飞扬跋扈对她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反而是家族中推崇的。
如不然性子绵柔,一来没了丹主的气势,二来镇不住招赘进门的女婿,这对谢家来说才是没面子的大事。
乳娘嗳了声,看着已经梳好头正对着镜子左右看的谢柔嘉,小姑娘十一岁,个头开始蹭蹭的长,梳两个丫鬓,戴了两朵珠花,穿着月白色的衫裙,已经有些亭亭玉立。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咱们家小姐多了去了。”她说道,“哪有那么多小心忌讳,都是谢家的女儿们。”
“可是,这个二小姐跟别的二小姐不同啊。”木香低低说道。
这个二小姐和大小姐是一胞双胎,落地先后只有呼吸之差。
以往谢氏的嫡长女是天定的,因为老天爷只送来一个,但这一次老天却送来了两个,丹女的最精纯的血脉共存在两个人身上,两个都可以做丹女。
但丹女只能有一个,大夫人说谁先落地谁是姐姐,谁就是长女,谁就是丹女。
落地的先后之分,总是比不过年分相隔的清楚。
更何况这两个姐妹相貌身高形态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一模一样,在那里坐着不动,或者同时站起来说话,连大夫人和大老爷都一时分不清。
这样的两姐妹,只因为落地先后毫分的差别,一个就是谢氏一族的金凤凰,一个则只是二小姐。
这样的二小姐,可不能养成个飞扬跋扈的爱哭爱闹随行所欲的,现在年纪小倒罢了,将来长大了如果有心人挑唆……
乳娘是谢家的家生子,这种家族内的事,就算没亲眼看过,也从小听过不少,闻言立刻明白了。
“你想太多了。”她说道,声音却是有些诺诺。
“有大夫人大老爷在,我知道这些多想了。”木香说道,又笑了,看向室内,“我只是不想将来二小姐养成了骄纵的性子,那样,不好过是她。”
有些事不是你哭你闹就能得到的,求不得最终苦的是自己。
乳娘被说得怔怔一刻,忽的又嗨了声笑了。
这时院子里几个小丫头拎着食盒鱼贯而进,乳娘忙招呼廊下的丫头们打帘子。
“你就是想多了,二小姐是梦魇害怕娇气了一些,等过了这几天就好了。”她低声笑道,“再说,就算江铃不懂事,不是还有你我看着的嘛,难不成她撺掇小姐胡闹你我就不管了吗?真要闹得厉害,大夫人难道是那种骄纵孩子的人吗?”
那倒也是。
那些想要讨好主子得势得脸的下人多了去了,又有几个能得逞,真要是闹得过分,直接打发卖出去就是了,难道还能缠着一辈子,一家上下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
自己这是瞎担忧什么啊。
身为二小姐的大丫头,她要是连遇到个不听话的小丫头都处置不了还有什么用。
看来自己也是被二小姐这次梦魇吓到了。
木香也噗嗤笑了,抬脚迈进室内。
“二小姐,吃早饭了。”她笑吟吟说道,看着在那边走来走去的谢柔嘉,“大夫人特意吩咐做了你最爱吃的。”
谢柔嘉咦了声,转身看过来,带着几分欢喜。
“有春盘吗?”她问道。
木香抿嘴一笑。
“当然有。”她笑道。
“元修菜呢?”谢柔嘉问道。
“有。”乳娘笑道,亲自接过小丫头的食盒摆出来。
“还有荔枝甘露饼。”谢柔嘉说道。
人已经站在了桌子前,一脸激动的看着摆出来的饭菜。
木香和乳娘忍不住对视一眼,这些吃食天天都在吃,有这么激动吗?
“江铃,江铃。”谢柔嘉招手喊道,“你快来,你快来也吃啊。”
江铃嘻嘻笑着跟过来。
“奴婢吃过了。”她说道。
木香看江铃一眼。
“伺候小姐吃吧。”她说道。
江铃高兴的应声是,跟着乳娘在小丫头们捧着的水盆里洗了手,盛饭夹菜。
筷子是乳娘先放下的。
“好了,二小姐,你还吃着药呢,大夫说了要饿一饿才好的快。”她笑着说道。
谢柔嘉意犹未尽。
“不。”她说道,继续举起筷子,“吃什么药啊,都这样了。”
什么样了?
乳娘和木香愣了下。
“二小姐,吃饱了就别吃了,大夫人和大小姐午间都回来的,到时候肯定还要做好多好吃的,你到时候别吃不下。”江铃说道。
谢柔嘉停下了筷子,点点头。
“对。”她说道,“那等中午和母亲姐姐一块吃。”
乳娘笑着让丫头们收拾,木香看了江铃一眼没有说话。
“姐姐回来的早吧?”谢柔嘉又开始问道,探头向外看,“在这里姐姐也还要读书吗?”
“那当然,大小姐一定要好好的上学堂的。”江铃认真说道,“在哪里都一样。”
是的,姐姐就是这样的用功,人又聪明,如果有她在的话,家里一定不会变成这样的。
谢柔嘉眼圈发红。
“二小姐二小姐,我们去外边走走消消食吧。”江铃忙又说道。
谢柔嘉愣了下,眼泪收回去。
外边。
“外边,跟家里以前一样吗?”她问道。
木香和乳娘眼中忧虑更深,江铃倒是依旧。
“一样的。”她说道,一面先迈步,“走吧走吧。”
谢柔嘉迟疑一下,跟着她走了出去。
院子里便响起谢柔嘉惊讶又欢喜的声音。
乳娘和木香跟出去站在廊下,看着在院子里一脸激动东看西看的谢柔嘉。
“我看,还是再换个大夫来瞧瞧吧。”乳娘说道。
木香点点头。
不过这半日谢柔嘉没有再闹着要找大夫人和姐姐的事,和江铃在院子里看了一圈之后,便在江铃的提议下,在树下摆了几案写字。
刚写了几个字,就听见外边有人跑。
“大老爷回来了。”小丫头喊道,“大小姐和堂小姐们也来了,都来看小姐了。”
院子里的人都高兴起来。
“大老爷一回来就来看小姐了。”江铃也高兴的说道。
谢柔嘉却呆住了,握着笔一脸的惊骇。
“父亲?”她说道,“怎么会来这里?”
乳娘已经走过来闻言笑了。
“大老爷一定是知道二小姐你病了,所以来看你了啊。”她笑道。
话音未落,院门外走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穿着青色暗花衣袍,蓄着短须,身姿挺拔,步伐稳健,让人一看便心生欢喜。
他看着树荫下的女孩子,微微一笑。
“嘉嘉。”他说道。
父亲!
年轻的父亲!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到中年的谢家大老爷。
谢柔嘉手里的笔应声落下,发出啪嗒一声,墨迹溅在前襟上。
对着谢家大老爷施礼的丫头们都惊讶的看过来,还没看清,就听见谢柔嘉一声大哭。
“父亲,你怎么,你怎么也死了。”
这一声喊让所与人都呆住了,院子里一片死寂。
谢柔嘉已经冲到他们面前。
“父亲,父亲。”她哭着喊道,伸手就要抓住父亲,忽的手一顿,视线落在父亲身后。
紧跟着谢大老爷大夫人进门的是三个年纪相当的小姑娘,以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此时都带着几分惊讶看着谢柔嘉。
谢柔嘉的视线落在这少年身上愣住了,哭声也停下来。
她的异样让大家也都下意识的看过去,见这少年剑眉星目,面色白皙,穿着件素淡的布袍,头上也只用竹簪挽着,但却丝毫没有让人觉得穷酸,反而多了几分脱俗不凡之感。
院子里小姑娘大丫头们的视线都凝聚在他身上,少年并没有拘束慌张,反而浮现一丝笑。
这一笑,让正午的日光有些更耀眼。
“嘉妹妹看迷了”一个穿着葱绿衫裙的小姑娘嘻嘻低声一笑说道。
话没说完,就见谢柔嘉伸出的手向这少年扑过来。
“邵铭清!”尖细的女孩子的喊声在院子响起,“你这贼人!还我爹娘性命!”
伴着这声喊,谢柔嘉扑到这少年身上,伸手在他脸上狠狠的抓下去。
“二小姐!”
“嘉嘉!”
“啊啊”
院子里顿时乱了起来。
第八章 家人
夔州路黔州彭水县,位于县城北几乎占据了半个城错综连绵的谢家大宅变的热闹起来。
站在其内最高的亭台楼阁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雕梁画栋九曲回廊错落有致如同棋盘的宅院里,有很多人从四面八方向位于正中涌去,就好似一道道水流,让整个宅院都鲜活起来。
不过这一幕谢柔嘉看不到,她躲在床上,裹着被子将头盖住,瑟瑟发抖。
“二小姐,二小姐,你别怕啊,你好好说。”
江铃的声音在帐子外大声的响起。
好好说?好好说她们不听,她们不信,她们都忘了,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了,连父亲也都忘了。
她说了,但她们都看她像发疯,还请了好几个大夫来围着她看,喂她吃药。
屋子里还涌进来很多人。
“出什么事了?二姐儿怎么就疯了?”
有个高大威严头发斑白的老头声音响亮的说道。
这是祖父,祖父也是死了的,在祖母死了一年后。
“大伯,不是的,嘉嘉不是疯了,是中邪了。”
那个穿着嫣红裙子三十左右的妇人一脸担忧的说道。
这个是二婶婶,二叔祖父家的长媳。
不对啊,她难道也死了?
谢柔嘉目光呆呆。
江铃说五叔叔死了,三叔叔和四叔叔押进大牢的待决,周成贞说母亲死了,父亲也要秋后待斩,谁都并没有提到二叔,而且江铃还说是二叔把三叔四叔送进了大牢,那二叔一家不是没事?怎么二婶也来这里?
“真是胡说,咱们家怎么会有人中邪?什么邪敢来咱们家?”坐在椅子上的一个跟母亲长得很像的老妇人就拉下脸不高兴了。
她一不高兴,满屋子的人都不敢再大声说话了。
谢柔嘉的视线又转向这个老妇人。
“嘉嘉,别怕,跟祖母说,谁吓唬你了?祖母打断他的腿扔去喂蛇。”老妇人看着她,露出笑容说道。
老妇人年纪五十左右,圆脸细眉,跟母亲一样是个娃娃脸,年轻时候看着喜庆,年老的时候就看着慈祥。
可是这慈祥的老人说出的话可真一点也不慈祥。
但这一点也不让人奇怪,屋子里的人也没有露出奇怪的神情,反而都是理所当然。
对于一个曾经的丹主,如今在谢家还是说一不二的人来说,打断一个人的腿,将一个人投进蛇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在她年轻的时候还不止一次的这样做过。
谢柔嘉看着靠近的老妇人,清晰的闻到酒味。
是的,祖母不仅性子骄横,而且还酗酒,就在姐姐出事的后的冬天,一次醉酒后再也没醒过来。
“肯定是这些丫头们照顾不到。”祖母坐直身子,哼了声,又看着谢柔嘉笑眯眯说道,“这些没用的东西,祖母把她们都拉出去打死给嘉嘉出气好不好?”
打死?
祖母说话可不是玩笑。
姐姐死了之后,这些丫头被扔到后山活活烧死,也一多半是祖母下的命令。
她们已经被烧死过一次了,还要再被打死一次?
“不!”谢柔嘉尖声喊道,转身跑回去拉下帐子,躲在了床上。
“母亲,您别添乱了。”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敢这样说谢老妇人。
“嘉嘉就是梦魇了。”
谢老夫人撇撇嘴。
“做个梦也能吓到,咱们谢家的女孩子哪有胆子这么小的。”她说道,“都是你养孩子的法子不对,生生把孩子们拘坏了。”
“这法子可不是媛媛想来的。”一旁的祖父听到了忙插话说道。
谢柔嘉的母亲闺名媛,法子不是她想的,那就只能是谢媛的丈夫想的。
听到这话,屋子里的人都神色古怪,或者低头或者看向外边。
祖父不喜欢父亲。
躲在被子里的谢柔嘉想到。
这在家里不是什么秘密,祖父记在族谱上的名字是谢华英,他真实的名字,或者说招赘入谢家之前的名字,叫做王松阳,和谢柔嘉曾祖父是亲戚。
谢柔嘉的曾祖父族谱上名字叫做谢存章,入赘前的名字叫做赵明义,是开阳最大的朱砂主赵家的子弟。
这也算是世代联姻了。
祖父原本想好了,女儿谢媛的丈夫还从赵家的亲戚中选择,让两个家族的利益结合的更紧密更长久。
只是没想到这个安排半路被谢柔嘉的父亲,族谱上叫做谢文兴,真实名叫刘秀昌的外来秀才打乱了。
刘秀昌是京都人士,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家,到他这一代除了清名什么都没了,刘秀昌十七岁收拾行囊各地游学寻隐士圣人,结果隐士圣人没找到,在一次树下与人辩学的时候,被骑马游山的谢媛看到了,一见钟情,非他不娶。
祖父自然是暴跳反对,族中其他人也是不同意的。
但无奈刘秀昌不仅迷住了谢媛,还讨了祖母的欢心,有了祖母发话了,别人的反对也最终不了了之,就这样刘秀昌取代了赵氏进了谢家的门,成了谢家这一代的大房大老爷。
这样的父亲能得到祖父喜欢才怪呢,一辈子和父亲不对眼,所以后来祖母死了,母亲正式成为丹主,父亲成了大老爷,祖父退位,族中握有的权利也被收走,母亲因为自来谢家教养的规矩跟父亲不亲近,赵家对他的支持淡去,祖父闷闷不乐仅仅一年就病死了。
都死了,都死了,死了的亲人都聚在一起了,可是他们都不认为自己死了,反而认为是她疯了。
谢柔嘉将头埋在膝头默默流泪。
其实这样不错,他们忘了自己犯的错,忘了后来发生的事,那些都是不好的事,忘记了更好。
可是她还是觉得很难过。
屋子里的议论声还在继续,母亲和祖母在争论要不要请庙里的师傅来看看。
“曲家的养的法师很厉害,专治小儿惊厥。”
“呸,专治小儿惊厥的是咱们家的朱砂,曲家算个狗屁。”
“母亲,嘉嘉这是掉魂儿了,要招魂。”
“招魂也是咱们祖宗的厉害,我来给嘉嘉跳个招魂舞。”
“母亲,你喝酒喝得脚都软了,别说给嘉嘉招魂了,你自己都能跳没了魂。”
她们说话,屋子里便没人再插话,虽然只有两个人说话,屋子里也有些乱哄哄。
“好了好了,我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有男声打断了她们的争论。
是父亲。
谢柔嘉不由竖起耳朵。
外间屋子里响起了更多的询问,但很快脚步声乱乱。
“你行吗你?”这是祖父的嘀咕声。
“真不用找法师来吗?”这是母亲担忧的询问。
“不用不用,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回事了。”父亲清朗的声音说道。
屋子渐渐的安静下来,有脚步向内室走来。
“嘉嘉。”
父亲的声音在帐子外响起。
“江铃都跟我说了,原来你做了这么可怕的梦啊。”
谢柔嘉掀开被子。
“不。”她哭道,“不是梦,那是真的。”
帐子被掀开了,父亲坐在了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父亲,我说的都是真的,是你们都忘了,都不记得了。”谢柔嘉哭道,看着父亲年轻的脸,年轻的有些陌生的脸,还有那满满的从未见过的关爱。
是关爱是担心,不是失望不是漠然和厌恶。
父亲看着她笑了笑,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
“那是以后的事,是不是?”他问道。
谢柔嘉流泪点点头。
“以后姐姐会死,我和你母亲都会死,是不是?”父亲又问道。
“是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你们都不会死。”谢柔嘉哭道。
“那以后嘉嘉还会害我们吗?”父亲问道。
谢柔嘉摇头。
不会,不会,她死也不会。
“那就行了。”父亲笑了,拍了拍她的手,“以后嘉嘉不会害我们,我们也不会死,那,嘉嘉还怕什么?”
谢柔嘉一愣。
“可是,我们现在都已经死了。”她又哭道。
“不是,现在才是现在,现在我们都活着,死了的是过去。”父亲认真说道,“过去了,就过去了。”
现在?过去?
谢柔嘉再次愣住了,父亲拉起她的手。
“来,嘉嘉。”他说道,“父亲带你看看现在。”
看看现在?
谢柔嘉怔怔的被父亲拉着下了床,走出了屋子,先是在家里看花草逛楼阁,然后出了家门,去逛了街市,还带她骑马上山。
她在街上买了新扎的兔子灯,吃了热乎乎的糖人,骑在马上抓着马毛飞奔,感受着夏日的风,看着满山的浓绿,挖了野菜,编了花环带。
然后父亲带着她见家里的人。
丫头们不再避着她,跟她笑吟吟的问好,她和母亲姐姐一起吃饭,一起歇午觉,晚上父亲母亲会陪她和姐姐在院子里看星星,母亲还陪她一起睡,给她打扇子唱巫歌。
再过了几日她开始跟着父亲母亲姐姐去给祖父祖母请安,祖父抓了一把糖果子给她,祖母则将墙上挂着的宝剑给她。
父亲出门谈生意也会带着她,她见了二叔祖父和西府的三叔祖父,看他们端着茶壶呼噜呼噜的喝茶,一面半眯着眼听各号的大掌柜们说话。
她坐在屏风后,玩着三叔给的木偶娃娃,一面听着四叔低声笑哪个大掌柜说错了话,哪个大掌柜坐在后面打瞌睡,哪个大掌柜又在外边偷养了一房。
“说什么呢。”三叔喝断四叔,“嘉嘉在呢。”
才成亲的四叔对着她哈哈笑,让小厮给她从街上买来更多的吃食玩物。
没有人说她病了,没有人说她中邪,也没有人说她疯了,所有人都似乎忘了她说的那些话,一个月后,谢柔嘉站在院子里,看着被小丫头拥簇着去上学的姐姐,听着屋子里父亲和母亲说笑,也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现在,父亲带她看的这现在,真实的现在。
姐姐还活着,父亲母亲还没有对她失望,家宅安稳,族人和睦。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现在,她得偿所愿了。
第九章 宠溺
六月末天气十分炎热,动一动就能出一身汗,更别提跑了。
江铃满头大汗的穿过院子,手里还举着一个竹竿。
“二小姐,二小姐,抓到了,抓到了。”她说道,将手里的一只蝉递过来。
谢柔嘉伸手接过。
“这么小?”她惊讶的问道。
旁边的丫头们也都忙探头过来看,看到被江铃绑了红线拴着的蝉,指甲盖一般的大小,都跟着惊讶嬉笑。
有的说把它挂起来,有的说订起来,有的说拿去给大小姐看,唧唧喳喳的热闹。
谢柔嘉松开了手,蝉带着红线飞走了,丫头们吓了一跳,喊着要去捉。
“不要。”谢柔嘉说道,垂下手。
丫头们便忙都住了手。
“小姐不喜欢玩蝉了?”一个丫头不解的问道。
以前她最喜欢捉蝉玩,但自从姐姐死了以后….
不,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她就不喜欢了,她不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乐了。
“不喜欢。”谢柔嘉说道,转过身就走。
丫头们面面相觑忙跟上。
“那我们去钓鱼吧?”江铃让竹竿扔到一边,又提议道。
“不。”谢柔嘉说道,穿着木屐在青石路上踩的呱嗒呱嗒响。
这是父亲给她亲手做的屐鞋,说是穿着这个走动有声音响,而梦里是不会有响声的。
“那小姐你想做什么?”江铃问道。
她想做什么?
谢柔嘉有些茫然。
那一场梦,清晰的在她心上烙下痕迹,真实的过了一辈子,尝遍了酸甜苦辣,为人妻为人母,现在怎么也不知道十一岁的孩子该做什么。
“我去找姐姐。”她说道。
来到母亲的院子时,谢柔惠刚歇了午觉起来,正在梳头,看到谢柔嘉进来,母亲将手里的篦子递给一旁的丫头木叶,笑着拉住了谢柔嘉的手。
“你不睡午觉,去玩什么了?”她说道,拿下手帕给谢柔嘉擦汗,“看玩的这一头大汗。”
“没玩什么。”谢柔嘉说道,贴着母亲站着。
丫头有的端来茶水,有的过来打扇子。
“水好了,二小姐可以洗洗,然后睡一觉了。”木香说道。
她的话音落,便听见谢柔嘉笑了。
“母亲,我都想要生病了。”
待听到这句话,大家的视线便落在内里,坐在床上梳头的谢柔慧从镜子里看着这边笑。
“瞎说什么。”母亲说道,“快些梳头,去上学。”
谢柔惠便叹口气,蹙起小小的眉头。
“好累啊好累啊。”她捧着脸说道。
母亲没理会她,谢柔嘉却点点头。
是啊,姐姐的确很累,从六岁开始用功,一切都为了十三岁那年参加第一次祭祀。
那是代表着下一任丹女的正式露面的祭祀,对谢家来说,甚至对整个巴郡之地来说,都是大事,各大朱砂世家,官府,甚至京城的皇帝都会派人来参加,谢家上下没有人敢懈怠。
只要熬过这一次祭祀,这样辛苦的日子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在梦里,姐姐死在了十二岁的时候,十三岁的祭祀,代替姐姐的她在母亲的安排下惊了马崴了脚,所以只在祭台上站了站,仪式是由母亲替她完成的,虽然解释合理,但到底是引起了很多非议。
谢柔嘉跑到内室,站在床边看着谢柔惠。
“姐姐辛苦了。”她说道。
谢柔惠嘻嘻笑,伸手捏她的鼻头。
“那你替我辛苦好不好?”她说道,眼睛亮亮,凑近她压低声音,“待会儿你还替我去上学。”
谢柔嘉瞪大眼。
是啊,因为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说话声音也一样,所以姐姐常常会让自己替她去做一些事,当然姐姐也会替她做很多事,上学也自然互换过,只是,每次都会被发现,因为样子声音一样,但学问不一样,先生被她们姐妹蒙骗过一两次后,就知道了她们姐妹的把戏,常会考一些问题,结果她总是答不上来。
然后姐姐会被从花园里揪出来,和她一起在学堂里罚站。
“还想骗我?骗我之前也先把你妹妹教好了。”先生生气的拍着几案训斥。
“都怪我,都怪我,我下次一定先教好妹妹。”姐姐会一脸自责的说道。
谢柔嘉咧嘴笑了。
“那姐姐你得先教我怎么哄过先生。”她也压低声音凑近姐姐说道。
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姑娘碰头凑在一起笑,一旁的丫头看着有些眼晕。
“惠惠。”母亲在外边摇着扇子看她们,“又哄你妹妹做什么呢?”
谢柔惠伸手掩嘴,谢柔嘉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二人一起扭头看向母亲。
“没有。”她们齐声说道。
明明是两个人的声音,但听在大家耳内却只有一个声音,只是略大些。
“没有什么?”
母亲还没说话,门外有清朗的男声笑道。
丫头们打起了帘子,响起了一片问好。
“大老爷,五爷。”
当听到门外的声音时,谢柔惠跳下床,谢柔嘉也转身向外跑去。
“五叔叔!”她们一前一后的站在了门边,看着正迈上台阶的人。
走在前边的是父亲,紧跟着他身后的是一个二十三四的男子,穿着深紫广袖夏袍,随着走动衣抉飘飘,圆脸圆眼,和谢大夫人面容相似,此时正带着笑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小姑娘。
“啊呀,这个。”他停下脚,皱起眉头,“别说,谁也别说,让我来认。”
谢柔惠笑了站直了身子,而谢柔嘉则忍不住鼻头一酸。
这是五叔叔谢文俊,是二叔祖父的次子,都说侄子随姑,这个五叔叔长得和祖母最像,和母亲三叔四叔站在一起都会被认作是嫡亲的兄弟姐妹,反而和二叔像是堂兄弟。
而且五叔也在梦里对她最好的人,是家里知**中唯一一个见了她不露出厌弃神情的人,当初她生下兰儿大病一场差点没命,那时候因为有了兰儿,她的生死已经不再重要了,就那样孤零零的躺在屋子里,吃着大夫开的没什么功效的药拖日子,是五叔亲自跑了很远寻来了一味灵药,才让她得以保住性命。
后来她出嫁镇北王府,五叔没在家,走到徐州界的时候,五叔竟然追了上来,也没说什么,送了一本赤虎经给她。
这本书陪着她度过了漫漫的旅途,陪着她熬过了镇北王府孤寂的长夜,直到死的那一刻,书还摆在她的床头。
江铃说五叔叔是验丹死的,中了丹毒的人死的都很痛苦且死状恐怖,这样风姿倜傥的五叔叔落个如此的下场。
那是梦,那是梦,不要再想这件事,不要再想了。
但谢柔嘉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滚滚而下。
谢大夫人的眉头皱起来,带着几分担忧看向谢大老爷,谢大老爷摇摇头,冲她做出一个别担心的神情。
“这是嘉嘉。”谢五爷在谢柔嘉掉泪的同时,伸手指着谢柔惠笑着说道,一面伸出手,“嘉嘉最喜欢五叔,见了一定会笑,对不对?”
谢柔惠嘻嘻笑着点点头。
“对。”她大声说道。
“不对。”谢柔嘉哭道,一面跑下去抱住谢五爷伸出的手,“不对。”
她最喜欢五叔,她最喜欢五叔,再见到五叔很高兴。
谢五爷哈哈笑了。
“我又猜错了。”他说道,伸手刮了刮谢柔嘉脸上的眼泪,“嘉嘉病了,一定很想五叔,想的都哭了的是嘉嘉。”
谢柔嘉哭着点头。
“那现在五叔回来了,嘉嘉见到五叔高兴不高兴?”谢五爷笑问道。
谢柔嘉重重的点头。
“高兴高兴。”她说道。
“还有更高兴的。”谢五爷说道,“五叔还给嘉嘉带了礼物。”
能见到五叔,五叔还在,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谢柔嘉抓着谢五爷的胳膊。
“什么礼物?”她抽抽搭搭的问道。
谢五爷回头喊了声送进来吧。
院子里的人都忍不住看向门口,进来的却不是搬着东西的小厮,而是……。
“大鸟!”江铃最先喊道,目瞪口呆的看着跑进门的一只奇怪的又像凤凰又像鸡的大大鸟。
院子里响起丫头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是孔雀,是孔雀。”
谢家的丫头自然并非是孤陋寡闻的,惊呼声中还夹杂着说话声。
谢柔嘉瞪大眼忘记了哭。
是孔雀啊,她知道孔雀,在梦里也见过,不过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一次朱砂世家聚会上,来自南诏的段家小姐随行带着的宠物就是孔雀,在后院里引起了轰动,她当时也大着胆子站在人前看了好几眼呢。
“你想要也要一个呗,你家又不是弄不到。”有人看到她的神情对她说道。
是啊,谢柔惠想要什么要不到,就是天上的星星,也会派人去摘呢。
只是,她不是谢柔惠,她不敢想,更不敢要。
没想到此时此刻五叔竟然给她送来了一只,不,两只孔雀。
谢柔惠也从台阶上跑下来,被木叶等几个丫头忙护住好奇的看着那两只孔雀。
谢五爷一手拉着谢柔嘉,一手从袖子抖出一张大红的帕子,对着被小厮们小心的围住聚拢的孔雀挥动起来。
一只孔雀慢慢的抖动开屏,日光下熠熠生辉。
院子里便哗的一声沸腾起来。
谢柔嘉失态的张大嘴,抓着谢五爷的手忍不住的摇起来。
“五叔,五叔。”她连连喊道。
谢五爷哈哈笑了。
“好看吧,都是送给嘉嘉的。”他说道,一面收了帕子,“你想养在你的院子里,还是放到花园里?”
谢柔嘉有些紧张。
“那它们吃什么?用不用拴着?”她问道。
再不难过,也不没有提为什么看到五爷就哭的事。
谢大夫人松口气,看向谢大老爷,谢大老爷对她挑挑眉,带着几分小得意,谢大夫人横了他一眼,抿嘴笑了,夫妻间情义绵绵。
“我能不能迈步走啊,它们不会害怕吧?”
一个声音陡然在这热闹以及欢喜中响起。
大家的视线看向谢柔惠,似乎这才注意到院子里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姑娘。
见大家看过来,独自站立在台阶下的小姑娘嘻嘻一笑。
“我该去上学了。”她说道。
“姐姐,我们一起养孔雀。”谢柔嘉跑到谢柔惠身边,高兴的说道,“有两只呢,你看长的也一样,跟咱们一样。”
“好啊。”谢柔惠点点头,说道这里又停顿下,“不过,只怕要累你多一些,我功课太多了。”
“我给你们两个婆子,是专门养着孔雀的。”谢五爷笑道,“不耽误你们的功课。”
“那太好了,妹妹可以好好的玩了。”谢柔惠说道,一面看看天色,带着几分不安,“我该走了,又要迟到了,会被罚站的,先生罚人很凶的。”
她说完带着几分羡慕看了眼院子里跑着的两只孔雀,向外急忙忙的走去,身后丫头们也忙跟上。
“姐姐,等等我,我也去。”
说话的声音接着响起,但这一次却是从站在谢五爷身边的谢柔嘉那边传来。
大家的视线都看向她,谢柔惠也站住脚,神情有些惊讶。
“嘉嘉,你要去上学吗?”谢大夫人问道。
因为梦魇这件事,谢柔嘉已经养了一个月了,学堂一直没去,其实就算不是病了,她日常也不怎么去,父亲母亲对她要求的功课也不要紧,她自己也不爱学。
出了这事,谢大夫人和谢大老爷前几日已经商量过了,以后也不让谢柔嘉上学了,识字也读过几本书这就够了。
没想到一向不喜欢上学的谢柔嘉竟然主动说上学了。
谢柔嘉已经走到了谢柔惠身边,眼睛亮亮,神情坚定。
“我去上学,不耽误功课,好好的学。”她说道。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就是守护好这些爱自己宠溺自己的人,守护好这个安稳快乐的现在。
在梦里她浑浑噩噩一无所成,书没有读,技没有学,在家不能帮母亲分忧,当家里出事时,也束手无策,她就是个废物,除了哭除了自责之外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她不要再做一个废物了,她要用功的学,学到能给母亲分忧能对姐姐相助的本事。
院子里似乎一阵沉默,旋即响起谢五爷的笑声。
“好,不玩物丧志,是好女儿。”他说道,“快去吧,孔雀我送到你们的院子里,有人专门喂养,你们只需要赏玩就可以了。”
谢大老爷的脸上浮现欣慰的笑,谢大夫人眉头的最后一丝忧虑也褪下了,看着谢柔嘉带着满满的赞叹点了点头。
谢柔嘉只觉得心涨涨的,她真没想到还有机会能看到父亲母亲这样看她的神情。
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
“那,我们走吧。”谢柔惠看着她,眼睛弯弯一笑,“妹妹。”
第十章 家宅
谢家的大宅院分东西二府,这是从谢柔嘉的曾祖父谢存章这一代论起的,曾曾祖父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招赘赵明义改名谢存章为长房,居住在东府,长子谢存礼为二房,居住在西府。
谢存章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招赘王松阳改名谢华英为长房,长子谢华宇为东府二老爷,西府那边则继续住着谢存礼的儿子,被称为三老爷的谢华顺。
谢华英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谢华宇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如同前一辈一样,谢华英的女儿招赘刘秀才,即谢柔嘉的父亲,成了长房长子称为大老爷。
东府与西府那边分居不分宗,但因为子侄太多,后辈们的排序便分开了,而东府这边一母同胞的谢华英和谢华宇则依旧一家论辈分,谢华宇的长子为二爷,谢华英的长子次子分别为三爷四爷,而谢五爷是谢华宇的次子。
当然谢氏一族不止这东西二府,站在高处看,这片地方里三层外三层一片片的宅院散布,分别居住者谢氏一族传承下来的子弟们,细论起来嫡系亲近血脉的子孙就有近百人,这些人聚拢在一起依附又滋养着谢氏一族这株大树茁壮生长着。
谢柔嘉一家是这株大树的主干,所居住的地方也是历代家主耗费钱财修建的奢华之所,女子们的内学堂就设在花园旁,谢家东府的花园的抵得上一座中等宅院大小,内里有山有湖,亭台楼阁,九曲回廊,布置着天南海北搜寻来的美景妙石。
所以当谢柔嘉和谢柔惠穿过花园来到学堂的时候,一节课已经讲完了。
头发花白的西席拉着脸坐在椅子上,手里敲着戒尺。
看到站在门口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西席还没说话,屋子里的小姑娘轰的一声乱了。
“惠惠,你怎么来晚了?”
“哎呀二小姐也来了啊?”
“怪不得惠惠你来晚了,又被二小姐缠住了吧?”
七嘴八舌高高低低的声音都涌了过来。
谢柔嘉站在门口有些眼晕,在梦里十二岁以后的她除了必要的场合,几乎没有跟家里人打过交道,更没有跟家里的姐妹们在一起走动,所以此时此刻看到这些人竟然陌生的让她眼晕,慢慢的才将以前的印象找出来。
这些姐妹们她原本也是熟悉的,十二岁以前她们是一起读书一起玩的伙伴,这里有二叔三叔家的姐妹,也有西府那边的姐妹,还有外房的姐妹们。
虽然大家的视线还有些犹疑不定,分辨不出哪个是惠惠,但神情却是满满的热情。
西席先生将手中戒尺敲打在桌面上。
“安静,安静。”他抖着胡子气愤的喊道。
啪啪的敲了好几下,屋子里女孩子们的吵闹声才压了下去。
谢柔惠和谢柔嘉还站在门口谁也没说话。
谢柔嘉是有些恍惚忘记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谢柔惠则只是抿嘴笑着。
西席先生的视线在两姐妹身上晃了一眼,这些年轻眼明的谢家堂姐妹们还分不清,他老眼昏花更是分不清了,不过他也用不着分清。
“去那边站着去。”他将手中的戒尺一指墙边,吹胡子瞪眼说道。
谢柔惠吐吐舌头应声是,伸手拉了下还在发呆的谢柔嘉。
谢柔嘉回过神忙抬脚迈步,谢柔惠跟着走。
“七卷第十三。”一个杏眼桃腮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忽地对经过的谢柔惠低声说道。
她这次的话并不是像大家适才那样视线在谢柔惠和谢柔嘉两个人身上乱晃,而是准确的对走在后边谢柔惠。
谢柔惠冲她挑眉,做个了收到的眼神。
这小小的一段交流让周围的姑娘们顿时羡慕不已。
“瑶瑶,这个是惠惠?”有人好奇又呆呆的低声问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有人带着几分羡慕低声问道。
“运气好猜的呗,两个总能蒙对一个。”也有人哼了声带着几分不服气。
小姑娘转过头看着说话的人。
“不是啊四妹妹,你没看到惠惠伸手拉了下二小姐吗?惠惠最爱护妹妹了。”她认真的说道。
四妹妹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色夏衫,眉眼伶俐,但此时伶俐的眉眼却有些涩涩。
她还真没看到,那姐妹俩个站在一起都让人眼花,谁还注意到什么小动作,也没想到谢瑶会认真的解释。
“瑶瑶最细心了。”
“是啊,自己蠢就不能怪别人喽。”
便有人嘻嘻哈哈的说笑。
被唤作四妹妹的女孩子立刻涨红了脸。
“你说谁蠢?”她拔高声音,竖眉转头。
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看向她。
已经走到墙角站好的谢柔惠和谢柔嘉也带着几分惊讶看过来。
“四小姐!”西席先生将戒尺重重的拍下去,瞪眼喊道,“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安静!”
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名呵斥,四小姐脸更红了,眼里泪光闪闪。
“你也站着去。”西席先生伸手一指。
四小姐一脸委屈,还要争辩,站在她一旁的一个女孩子拉了她一下,对她摇摇头。
“是。”四小姐这才低下头应声,离开自己的书桌向后走去。
谢柔惠向一旁挪了挪,给她让出地方,而谢柔嘉则没有动,而是盯着她看。
这是三叔家的女儿谢柔淑,在梦里她十四岁就嫁出去了,十五岁因为难产死了,那时候父亲母亲为自己选定了招赘的女婿,族里都忙着成亲的大事,谢柔淑死的消息只让大家略感叹一番便丢开了。
谢柔嘉对这个堂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此时此刻看着这个眉眼伶俐鲜活的小姑娘,想到梦里她那悄无声息的结局,不由几分怅然。
谢柔淑被看的有些恼火,抬起头看着面前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虽然此时神情不同,但她还是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发火怕错了人,不发火心里又憋气。
“都怪你。”她于是垂下头不看着这两个人,咬牙切齿的说道,“谢柔嘉。”
怪我?谢柔嘉有些不解,我怎么了?
“背今日下午的课。”西席先生的声音在前边响起。
今日下午的课?谢柔嘉再次怔了下,下午讲什么课?还没回过神,旁边谢柔惠清清亮亮的声音就开始背书了。
“……公则平物我,而子文以为忠矣……”
谢柔嘉转头看着姐姐,小姑娘脊背挺直,垂手与身侧,语调平稳,声音轻柔有力流畅,就好像拿着书在念一样,半点磕绊也无。
屋子里原本游移不定的视线瞬时坚定的落在了她的身上,有羡慕有讨好有佩服,西席先生原本瞪圆的眼也渐渐的眯了起来,背负在身后的手慢慢的摇晃着戒尺。
夏日午后炙热的日光穿过窗户投在小姑娘的身上,在她明亮的眼,乌黑的发,完美无瑕白瓷般的面庞映衬下变得黯淡。
这就是她的姐姐,这就是谢家的大小姐,聪慧,漂亮,像夜明珠一样耀目的姐姐。
就算长的一模一样,她怎么能跟姐姐比呢,所以这也是在她代替姐姐后父亲母亲不到万不得已不让她出去见人,她怎么能去见人呢?她再怎么装也不会像姐姐那样光彩夺目,多看几眼就会被扯下披上的华丽外衣,露出她沙砾的本像。
谢柔嘉忍不住握住手合放在身前,如同屋子里的所有人一样带着几分仰视看着姐姐。
如果姐姐在,梦里的那些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在梦里她无时无刻都在这样想着,这样祈祷着,现在那个噩梦终于过去了。
“先生,我背好了。”
谢柔惠的声音说道。
屋子里的人回过神,这才发现她已经背完了,至于背的怎么样,谁关心,光听这抑扬顿挫优美的声音就足够了。
不过小姑娘们不关心,西席先生是要关心的,他嗯了声头。
对于自持身份的老先生来说,这已经是夸赞了。
谢柔惠并没有欢喜不已,恭敬的施礼。
“谢先生教导。”她说道。
西席先生眼睛更眯起了,对于这个学生满意的不得了,谁说谢家的大小姐都飞扬跋扈难伺候,看看他带的这个谢家大小姐,丝毫不逊于京城那些大家闺秀。
“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他又整容说道。
谢柔嘉有些迷迷糊糊的想起来了,这个先生是父亲从京城请来的,学问如何她并没有注意过,只是记得很严厉,动不动就打手掌罚站,还用那种鄙视的眼神羞辱人,所以她就越来越不爱学,时来时不来,再后来姐姐出事,散了家里的学堂,就再不用上学了。
看,姐姐都把书背过了,他还揪着不放。
“先生,姐姐是为了等我才来迟的。”她忍不住开口说道。
西席先生看也没看谢柔嘉一眼。
谢柔惠身后拉了谢柔嘉一下。
“是我没有让人来和先生告假。”她笑嘻嘻说道,“先生罚的对。”
西席先生嗯了声。
“知道错,下次不要犯才好。”他说道,抬了抬下巴,“坐吧。”
谢柔惠应声是,要抬脚迈步,又看了看谢柔嘉。
“先生…”她笑嘻嘻喊道。
西席先生已经转过身。
“都坐吧。”他说道,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谢柔嘉,似乎对于她来上学没有半点惊喜也没有惊讶。
谢柔惠对谢柔嘉笑了笑,自己先迈步走向书桌。
谢柔嘉也笑了笑,才要迈步,谢柔淑用胳膊撞了她一下,从她身边挤过去了。
“都怪你。”她瞪眼低声再次说道。
我怎么了我?
谢柔嘉看着她,谢柔淑哼了声抬着下巴走回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来。
这个学堂倒是跟做梦以前一样还是不怎么让人欢喜呢。
谢柔嘉心里嘀咕,但这次她可不会因为不喜欢不高兴就不来了,她要好好的守着姐姐。
她的视线扫过室内,一番恍惚后找到了自己的位子,走过去坐下来。
第十一章 姊妹
啪的一声戒尺响,西席先生站起身来。
“下学之前将今日讲的写一遍。”他说道。
这也就意味着今日的课结束了,大家只需要将讲的课抄写一遍,让喝完一壶茶回来的先生看一看就可以回去了。
伴着先生迈着四方步走出去,屋子里便响起挪桌子动椅子的声音,所有人都涌到了谢柔惠身前。
不过看似乱乱,也不是谁都能挤过去的,最终站到谢柔惠身边最近的是三个年龄大小不一的女孩子。
谢柔嘉好奇的看着这些对她来说有些陌生的姊妹们,努力的从记忆中找出她们。
“幸好你一向勤奋,总是多学一章。”
坐在谢柔惠对面的小姑娘细声细气说道,神情淡然。
这便是方才提醒谢柔惠的那个,谢柔嘉想起来,这是谢瑶,西府三叔祖父那边二房的次女,比她和姐姐大两岁,今年十三岁,是这学堂里姊妹们中最大的。
“要是没有姐姐你提醒我,我就是会背也不知道背哪个啊。”谢柔惠笑嘻嘻说道。
这话让周围的小姑娘们看谢瑶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羡慕,但谢瑶却没有什么激动,笑了笑没说话。
“说这些有什么用。”
一个不同于谢瑶那般细声细气的声音插过来说道,谢柔嘉看过去,见这是倚在谢柔惠书桌左边的一个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的身形如同她的声音一般,有些粗壮,相貌平平,搁在这花团锦簇的学堂里反而格外的眨眼。
听到这沙哑的声音,看到这相貌,谢柔嘉不用想,立刻认出她了。
这是二叔的长女,东府的三小姐谢柔清,与她和姐姐同岁,天生哑嗓。
“你怎么迟到了?”谢柔清接着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高兴。
对于这毫不掩饰的指责,谢柔惠并没有不高兴,依旧笑嘻嘻。
“就是迟到了嘛。”她说道。
却没有说是因为什么。
谢柔清哼了声。
“装什么好姐姐啊。”她说道,“又被二小姐拖后腿了吧?”
所有人的视线便转向谢柔嘉。
谢柔嘉正一面打量姊妹们一面翻找记忆,突然发现视线转到自己身上,不由一愣。
“什么?”她问道,没听清谢柔清说的什么,只听到提自己的名字。
“没有,嘉嘉说要来上学,这是高兴的事,她这么久没来了,东西总要收拾的吧,还要问问大夫有没有事。”谢柔惠含笑说道。
谢柔嘉恍然,原来姐姐让她收拾东西稍等一刻,是去做这个了,还特意去问大夫。
谢柔嘉心里暖洋洋甜丝丝,又觉得姐姐还是因为自己受了连累,其实她不该就那样突然喊出要去上学的,应该今天说,明天早上再来,这样就不会突然了。
她忍不住喊了声姐姐。
“都是我罗嗦。”谢柔惠接着说话,冲她做了个安抚的眼神,再转头看谢柔清,“这才迟到了,我又疏忽忘了让丫头来和先生告假,所以先生罚我是罚对了。”
不过这话可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同,围在一起的女孩子们便发出议论声。
“果然是怪她!”在这其中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
大家看过去,见是那位一起被罚站的四小姐谢柔淑。
“总是处处添乱。”谢柔淑接着说道,被先生呵斥以及被罚站的羞恼愤怒全部对准了谢柔嘉,“你上什么学啊,既然病了就好好的养着吧。”
谢柔嘉讪讪。
“我好了啊。”她说道,“我下次早点来,绝不迟到了。”
“没病还不来呢,如今病了你还装什么爱学习啊。”谢柔淑哼哼气道,不肯就此罢了。
“爱学总是好的,四妹妹别这样说。”谢柔惠说道,“这次都是我的疏忽,要么该劝妹妹明日来,要么改给先生告个假,都是我的错。”
“是啊。”谢瑶也跟着说道,“四妹妹你也说了,二小姐才病过,这样都不肯耽误功课,是好的。”
见她们开口了,其他姊妹也都纷纷说是啊是啊。
“谢柔淑,你被罚站是你惹恼了先生,可不该怪到二小姐身上。”有人笑道。
谢柔淑气的跳脚。
“我又不是因为我怪她的,我是替大姐姐不平。”她尖声喊道,“大姐姐这么好,却总是被她拖累,她偏偏还一点也不知错。”
谢柔惠听不下去了,站起来皱眉。
“四妹妹,你说什么呢,我没有被妹妹拖累。”她说道。
谢柔嘉觉得头大,以前那些记忆更加清晰了,她在学堂就是这样,不是被先生责罚,就是跟姊妹们吵架,吵完了又被先生责罚,自己学不好,也带累的姐姐劝架说和焦头烂额,所以她很不喜欢上学,越不喜欢越学不好,越学不好越被责罚容易吵架。
以前的她还没有失去过,不知道眼前这个让她烦恼的事情其实回头看根本就不算个事。
是啊,姐妹说的没错,先生罚的也没错,她的确是不好,是她拖累姐姐的。
“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她看着谢柔淑认真说道,“四妹妹原谅我这一次吧。”
谢柔淑愣了下,似乎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这次是我不对,先生罚我,四妹妹生气都是应该的,我下次一定不这样了。”谢柔嘉再次说道,“四妹妹别生气了。”
这次不止谢柔淑惊讶,其他姐妹也都瞪大眼。
“你看,二小姐也知道错了。”
谢瑶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一瞬间的沉默。
“四妹妹别生气了。”
“是啊,我就说嘉嘉很懂事的。”谢柔惠也笑道。
谢柔淑还想说什么,一旁的谢柔清轻咳一声。
“别吵了,像什么样子,还是快些写今日的功课吧,写不完,都要被先生罚。”她粗声粗气说道。
“哦是啊,快些写吧,我们已经写了一节课的,惠惠你们还没写呢,别来不及。”谢瑶说道,一面忙抬脚迈步,对着谢柔惠一笑,“我不耽误你们了。”
耽误谢柔惠写功课可担不起,顿时其他人也都忙散开了。
谢柔淑瞪了谢柔嘉一眼。
“我要是写不完,也都你害的。”她愤愤说道。
谢柔嘉忍不住笑了。
“好啊,是我害的。”她说道。
谢柔淑看她的眼神更为怪异。
“果然是中邪了。”她忍不住嘀咕道。
门外传来清脆的咳嗽声,一个七八岁的小童探头进来。
“先生说写不完功课不准回家。”他脆声脆气说道,不待这些小姐们说话掉头蹬蹬就跑了。
屋子里响起小姑娘们气愤的抱怨。
“一天的功课怎么抄写的完?”
“凭什么不让回家!”
“老酸牛!”
“其实也没什么啊,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嘛,他说着话等于没说。”
小姑娘们抱怨着偶尔还噗哧的笑,不过手里的动作却不慢,展开纸张,提笔,一面嘀嘀咕咕的说话一面UU小说不停。
谢家的孩子都是五岁启蒙,女孩子稍晚一些,七岁开始识字,如今这里面最小的也九岁了,在这学堂两年多,先生是什么脾气性子,家里人对学堂和先生是什么态度,大家都再清楚不过了,那些受不了都已经不再来了,能留在这里的自然是能受的住的。
说话声渐渐的小了,笔掉在地上的声音就格外的响亮。
屋子里的视线便都转过来。
谢柔嘉有些狼狈的离开座位拎着裙子去捡笔,前面的谢柔惠已经探身捡了起来。
“别急,慢慢写。”她低声说道,将笔递给谢柔嘉。
谢柔嘉讪讪笑了。
“谢谢姐姐。”她说道。
谢柔惠冲她挤挤眼。
“别怕,有我呢。”她说道。
有人便扔过来一声哼。
“上什么学啊,这不是活受罪嘛,什么都靠别人。”
谢柔嘉看了眼谢柔淑,谢柔淑带着几分挑衅抬着下巴没有避开,手里的笔却没有停,就像一只小公鸡在示威。
谢柔嘉觉得很好笑,就忍不住笑了。
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瞪眼或者骂人!
谢柔淑被她笑的手一哆嗦,不由嗨呀一声,低头看,纸上果然已经染了一滴墨晕开了,四周清秀工整的字便黯然失色了。
这是绝对不能交上去的,本来要写完的这张纸就作废了。
“晦气!”她又是急又是气的呸了声,已经被罚站丢人,如果写不完再被留下来,这一个月她在学堂就熬着嘲笑过吧。
谢柔淑将这张纸团起来扔到一边,再顾不得看谢柔嘉出丑,忙忙的重新写起来。
第十二章 靠己
谢柔嘉沾了笔墨接着写起来。
以前上学对她来说的确是受罪,但现在突然觉得不受罪的,看这书也没那么生涩,提笔写字也不觉得手酸心燥,反而有些喜欢还有些熟悉和自在。
在梦里父母厌恶,又怕身份被人发现,而她自己也厌恶自己,所以日日夜夜都是闭门在屋子里不出来,陪伴她的除了江铃,就是那些不会说话的书了。
她喜欢读书,不,不能说是喜欢,而是习惯书的陪伴。
都说那是梦,可是梦里发生事烙下的痕迹却是那样的清晰。
谢柔嘉有些怔怔,手里的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
“嘉嘉。”
姐姐的声音在前面低声响起。
谢柔嘉回过神抬起头,谢柔惠正低着头看她桌子上写好的纸,相比于其他人的,她写的太少了。
“别急,没事的。”她抬起头笑了笑。
没事,当然没事,写字嘛,算什么事。
谢柔嘉点点头,继续写。
屋子里已经有了桌椅移动的声音,打破了好一阵的安静,这是有人已经写完了。
伴着咳嗽声,西席先生也迈进来坐在了书桌前。
“写完的交上来吧。”他眯着眼说道。
屋子里的女孩子们便陆陆续续的开始交上去,先生低着头看,有的点点头表示赞叹,有的则没说话只是放下来,并没有训斥或者让重写,看来只要认真的写完了都能过关,屋子里起身交功课的人便更多了,几乎把先生围了起来。
谢柔嘉自然还没写完,她读书不生涩,写字却并不多,再加上这手小而无力,一时间有些不顺。
有人敲了敲她的桌面,一叠纸递过来。
谢柔嘉有些惊讶的抬头,谢柔惠对她嘻嘻一笑,又微微一摆头,冲先生那边使个眼色。
一旁从书桌前站起来的谢柔淑就哼了声。
“又玩这套把戏。”她嘀咕说道。
谢柔清瞪她一眼。
“闭嘴。”她低声警告道,目不斜视的走过去。
而前边谢瑶也站到了先生面前,有意无意的正好挡住了先生的视线。
谢柔淑哼了声没有再说话,脚步蹬蹬的走开了。
谢柔嘉看着起身的姐姐,想起来了,姐姐这是要代替自己写字,让自己拿着她写好的先走。
以前就是这样,因为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难以分辨,所以犯了错或者有了什么难事,姐姐都是这样帮她,替她写功课背书,替她受罚挨训。
谢柔嘉眼眶微微发热,吸了吸鼻子,她伸出手将姐姐放在桌上的功课推回去。
“姐姐,我自己写。”她说道。
书自己读,字自己写,有错自己担,有罚自己受,她是要守护和帮助姐姐的,不能再躲在姐姐的身后,享受着姐姐的关爱。
谢柔惠一怔,神情有些惊讶。
“什么?”她问道,似乎没听清。
“姐姐,我自己写,你先回去吧。”谢柔嘉说道,一面指着自己的功课,抿嘴一笑,“你看,不多了,再写两张就写完了。”
谢柔惠错愕的神情转瞬即逝,眼里露出赞叹点点头。
“好,嘉嘉真懂事了。”她说道,将自己的功课收回来,“别急慢慢写。”
谢柔嘉点点头,低下头继续写。
谢柔惠看了一刻,转身向先生那边走去,屋子里的小姑娘们走的已经差不多了,谢柔惠将功课交上去,先生看了一眼就嗯了声,眼皮没抬一下,谢柔惠施礼告退走了出去。
谢瑶在旁边等着她,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自己写?”她说道,一面冲谢柔嘉的方向微微看了一眼,身形前行不动。
谢柔惠笑着点点头。
“也该懂点事了,明明跟你一般大,养的跟比你小七八岁似的。”谢瑶说道,看着谢柔惠又补充一句,“当大的真可怜,还是我这样的小女儿自在。”
谢柔惠嘻嘻笑了,伸手挽住了谢瑶的胳膊。
“那我也要喊你一声姐姐的。”她说道。
谢瑶浮现一丝笑意。
谢柔清和谢柔淑站在门外,看到谢瑶和谢柔惠挽手走出来,谢柔淑眉头便一挑。
“还真是装样子装全套。”她哼声说道。
话没说完,被谢柔清拉了下。
“不是二小姐。”她说道。
谢柔淑愣了下。
“不是?”她问道。
这姐妹两个一模一样,她从来都分不清。
“要是二小姐,谢瑶才不会特意等着。”谢柔清嗤了声说道,一面看着走近的谢柔惠,“怎么?这次不帮妹妹了?别让她受了罚又哭闹。”
谢柔惠笑了。
“嘉嘉懂事了,不会哭闹了,是她自己要自己写的。”她说道。
谢柔清和谢柔淑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就说嘛,她中邪了。”谢柔淑还脱口喊道。
谢柔清打了她胳膊一下瞪了一眼。
“她懂事是再好不过了。”她说道,转过身,“那我们走吧。”
谢柔惠却没有迈步。
“你们先回去吧。”她说道。
几个人便停下脚有些惊讶的看着她。
“我在这里等等她,也好放心。”谢柔惠含笑说道。
谢柔淑便哼了声。
“懂什么事,她一向就这样,想起什么就什么,说不来上学就不来上学,说来就要来,不想写功课就托滑,赌气就写,只图自己痛快,不想给别人添了麻烦。”她说道,说罢一甩袖子气呼呼的走了。
谢柔清也摇摇头,虽然没说什么,但神情显然也是认同了谢柔淑的话。
“你回去晚了大伯母那边怎么说?”谢瑶微微蹙眉。
“妹妹肯学,父亲母亲高兴的很呢。”谢柔惠笑道,冲她挤挤眼,“姐姐别担心。”
谢瑶点点头。
“那我们先走了。”她说道。
学堂这边渐渐冷清,花园里热闹起来,小姑娘们带着丫头三五个的看花玩水笑声不断的传来,谢柔清回头看了眼,见站在学堂外的小姑娘的身影孤零零。
“摊上这么个妹妹真是倒霉。”走在前边几步的谢柔淑撇撇嘴说道,收回视线,“总要被拖累。”
西席先生是起身的时候才看到屋子还有人在奋笔疾书,他微微愣了下,便又眯起眼转身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谢柔嘉,夏日夕阳的余辉照在了室内,将伏案的身影蒙上一层橘红。
写完最后一个字,谢柔嘉满意的放下笔,抬头这才看到先生已经走了,她并没有着急,而是拿起写好的功课迈出了学堂。
“姐姐?”她惊讶的看着站在门外大树下的谢柔惠。
谢柔惠听到动静转过身,冲她一笑。
“写好了?”她说道。
姐姐竟然一直等着自己,谢柔嘉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
“姐姐,我去给先生看。”她说道,说罢忙抬脚却又停下来。
谢柔惠笑了。
“我带你去。”她说道,抬脚迈步。
谢柔嘉忙跟上。
先生的屋子就在学堂不远处,是一座小宅院,此时正坐在院子里看小童煮茶,见到一模一样的两个小姑娘走进来,小童看的忘记了烧水,西席先生接过谢柔嘉递来的功课,扫了几眼,就放下了嗯了一声。
谢柔惠便拉了拉谢柔嘉的衣角。
谢柔嘉回过神忙施礼告退,走出先生的宅院,院门外木香木叶等一干丫头已经等着了。
学堂不允许带丫头进去,她们只能等在外边。
“小姐。”江铃越过众人先跑过来,“你别生气,你病着,先生还罚你,不是你好。”
谢柔嘉忍不住笑了。
“先生没有罚我。”她说道,“是我写的慢,才写完,倒是耽误先生休息了。”
眼前丫头们的眼都亮起来。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
“二小姐竟然写完了?”
大家纷纷说道,有小丫头还拿出扇子,说的笑的众星捧月一般围住谢柔嘉。
“那是自然,二小姐本来就很聪明,一学就会。”江铃的声音更大,得意洋洋。
木香和木叶是大丫头自然不会跟这些小丫头们一起瞎欢喜,没写完不让走,这自然还是惩罚了。
“大小姐,二小姐真的是自己写完的?”木香低声问道。
谢柔惠一直含笑看着被丫头们围着的谢柔嘉,闻言点点头。
“是啊。”她说道。
“也没有发脾气?自己老老实实心甘情愿写完了?”木叶低声问道。
谢柔惠含笑点头。
“是啊。”她说道。
木香和木叶这才高兴的笑了。
“二小姐真是懂事了。”
“谢天谢地,快去告诉大老爷和大夫人。”
她们笑道也加快了脚步。
谢柔惠慢慢的落在后边,走在夏日傍晚碎金铺地的花园里,看着前方被一群丫头们欢天喜地拥着的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姑娘,面上的笑容浅浅。
“当个坏孩子也不错。”她自言自语说道,“一点点好大家都看的到。”
第十三章 渐安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床上的谢柔嘉猛地睁开眼,蒙蒙的青光透过薄纱帐子照在脸上,她立刻坐起来掀开帐子下床。
屋外木香疾步进来了,看到谢柔嘉光着脚站在地上。
“二小姐,还早呢,再睡会儿吧。”她吓了一跳忙说道。
谢柔嘉看着窗外的青光,隐隐传来的洒扫声,展开手臂伸个懒腰。
“不。”她说道,“我睡好了。”
木香含笑应声是,去唤小丫头们进来伺候,屋子里就热闹起来。
谢柔嘉梳洗完毕走出来,看到谢柔惠已经站在院子里,正接过两个婆子递来的一把谷子。
“大小姐,扔出去它们就自己去吃了,别怕,不会啄你的手。”她们殷勤的说道。
院子里两只孔雀慢慢的踱过来,小丫头们小心的挡着,唯恐吓到了谢柔惠。
谢柔惠倒不害怕,笑嘻嘻的将手里的谷子扔了出去,两只孔雀争抢去吃。
“姐姐。”谢柔嘉高兴的跑过去,“你也起来了?”
谢柔惠接住她的手嘻嘻笑。
“是啊。”她说道。
“二小姐你起的这么早,大家谁还好睡懒觉。”站在谢柔惠身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说道。
谢柔嘉愣了下,握着谢柔惠的手便紧了紧。
“姐姐,我吵到你了吧?”她带着几分不安说道。
谢柔嘉前段梦魇的时候在母亲的耳房那边住着,昨日决定努力学习守护姐姐,不给父母添乱,下学后她就提出要搬回自己的院子。
谢柔惠和谢柔嘉住在一个院子里,分东西两屋而居,谢柔嘉昨晚搬过来,她的丫头们也自然都跟着过来,还有那两只要留在院子里养着的孔雀,并专门伺候孔雀的两个婆子,热热闹闹的挤了一院子。
她起来,丫头们自然都动起来,进进出出叮叮当当,就算再小心也会吵到隔壁屋子的谢柔惠的。
谢柔惠咯咯笑了。
“咿,你们听这话熟悉不?”她说道,看向廊下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带着几分促狭,“你们分一分,哪个是大小姐哪个二小姐。”
她说着就拉着谢柔嘉来回左右的转了转,姐妹二人并肩站在院子里。
丫头婆子们便都哄的笑了。
谢柔嘉也笑了。
以前她最爱偷懒不肯起床,总是要被姐姐叫,还发脾气的埋怨姐姐吵她,是啊,姐姐这样勤奋又自律的人怎么会被她吵醒呢,自己起来的时候,姐姐自然也已经起来了。
“哎呀,两位小姐花骨朵一般,老奴看花了眼了,哪里分得出。”一个婆子笑道。
这倒不是恭维。
“别说你是才来的,就是我们这些在身边的陪着从小到大的,这陡然直愣愣的看着,也是分不出来。”木叶笑道,一面走下台阶,看着这两个小姑娘做出几分为难,“好了我的小姐们,开口说句话,让奴婢分一分,也捡回些面子。”
婆子虽然是初来乍到,但看着满院子丫头们笑盈盈,两个小姐也是在笑,便知道这事不是冒犯,便又跟着凑趣。
“适才听了,这二位小姐说话声音也一样一样的呢。”她笑着说道。
“是啊,我们说话也一样的。”谢柔惠笑嘻嘻说道。
她一开口木叶就走到她面前了。
“是啊,声音是一样的,但说话是不一样的,姐姐有姐姐的样子。”木叶笑道,冲谢柔惠施礼,“大小姐,该带着二小姐去吃饭了,大夫人那边已经开始摆饭了,今日可别再耽搁了上学。”
谢柔惠咯咯笑了,挽住谢柔嘉的手。
“走吧。”她说道。
谢柔嘉笑着点点头。
姐妹两个携手向外走去,丫头们忙跟着。
“暧吆,这是怎么分出来的?”婆子还在不解的说道,“谁先说话谁就是姐姐?”
另一个婆子则咂咂嘴,伸手拉了拉这婆子的衣袖。
“这谢家长房大小姐身边的人果然不一般,你瞧这话说的既哄了姐妹高兴,又稳稳定着姐妹的身份。”她低声说道。
先前的婆子还有些怔怔。
“哄着高兴我听的出来,定着姐妹身份是什么?”她问道。
“你没听那丫头说吗?一样是一样的,但姐姐有姐姐的样子,也就是说,就算长得再像,姐姐也是姐姐妹妹也是妹妹,是不一样的。”婆子低声笑道。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长得一模一样。”先前的婆子笑道。
那婆子就瞪了她一眼。
“别的家能一样,谢家能一样吗?这是谢家长房。”她说道,“大巫清后代的血脉怎么能混淆。”
那婆子这才恍然。
“可不是,这可真不一样,可不能混淆的。”她吐吐舌头说道,又忍不住转头看向门外,门外那对一模一样的姐妹早已经走远了。
只是明明一模一样,也怪可惜的。
怪可惜三个字闪过婆子顿时恍然,所以才要时时刻刻话里话外都定身份。
“林妈妈,这孔雀怎么不开屏了?”
有小丫头脆脆的声音问道,打断了两个婆子的低声交谈。
两个婆子忙对院子里的丫头们含笑施礼。
“这孔雀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开屏的。”她们说道。
两个丫头站在廊下点头。
“那你们好好哄着它们,等大小姐二小姐下学回来,一进门就让它们开屏,大小姐二小姐肯定高兴的不得了。”
两个婆子陪笑着应声是。
晨光大亮的时候,谢大老爷房里也用完了饭。
“别急,别急,还早着呢。”木香连声说道,看着疾步向外走的谢柔嘉。
“二小姐,书我已经送过去了,墨也磨好了。”江铃在廊下说道,一面又压低声音,“我看过了,我是第一个,别家的丫头都还没来呢。”
谢柔嘉点点头,也没理会她的话,只是喊着姐姐。
谢柔惠笑嘻嘻的从内室走出来。
“来了来了。”她说道,伸出手挽住谢柔嘉。
姐妹二人迈步,丫头们也没有闲着,前前后后的跟着,这个催那个,那个问拿了扇子没,这个又问茶水装好了没,乱哄哄热热闹闹的涌了出去。
谢大夫人站在廊下看得笑起来。
“阿昌哥,你当年去考秀才也不过如此吧。”她笑道。
谢文兴走了出来,闻言笑了笑。
“娘子不早些提醒我,我好让人放爆竹,祝咱们嘉嘉此一去蟾宫折桂。”他说道。
谢大夫人哈哈笑了,廊下站着的木香木叶等大丫头们也都笑起来。
“就是不知道这次能坚持几天。”谢大夫人笑道,“也不能天天夸她就要中状元一般。”
谢文兴笑了。
“又不是真要她中状元,她想去学就学,不想去就不去,总比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他说道。
想到前一段女儿茫然无神的样子,谢大夫人点点头,眉间闪过一丝忧虑。
可是女儿现在虽然不在说胡话了,但还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
可见那场梦魇还是对她影响不小,也不知道这影响是好好是坏。
“老人常说,小孩子病一场,就是长本事呢,嘉嘉小时候不就是一次发烧后才开始说话的吗?”谢文兴笑着说,“这一次嘉嘉病了一场就懂事了。”
是懂事了么?好像是吧。
谢大夫人笑了点点头。
“这话别说早了,当初刚上学时她也这样。”她说道,“懂不懂事还是等等再说吧。”
………………………………………………………
啪的一声戒尺响,学堂里的便有小姑娘忍不住伸胳膊,明日后日就能休息不用来学堂了,先生瞪眼咳了一声,屋子里便安静下来。
“来了查书。”先生说道,不管学堂里小姑娘们的一片哀怨声,迈步出去了。
“又查书!”
“那么多怎么背的完!”
先生走出去了,学堂里的抱怨声便更肆无忌惮,小姑娘们收拾着书卷,动作带上怨气便一片啪啪响。
“我们不过是来识字了,又不是考状元,干吗这样三天考两天验的。”谢柔淑没声好气的说道,干脆也不收拾了,反正待会儿自有小丫头来拿回去,“不是打手板就是罚站。”
她说着伸出手。
“你们看看,我这手都被打出茧子了,像个粗使婆子,都不能出去见人。”
旁边果然有小姑娘探头看一面嘻嘻笑。
“粗使婆子还会针线呢,可是咱们却不会。”她说道。
既然上了学堂,人人都不想丢脸,所以日常在家都用功,女红针线自然就少了。
“是啊,我母亲让我做的一双鞋到现在我还没做完呢,看着吧,不是被先生打就是被母亲骂,总是逃不了一顿没脸。”谢柔淑说道。
谢柔嘉津津有味的听着学堂里的姐妹们说话,在经历过梦里十年的寂寞,这些嘈杂吵闹变的很悦耳,虽然这其中有很多眼神不喜欢她,还会对她说一些嘲讽的话。
梦里没有人骂她,但那冷冰冰的厌恶的眼神比骂她还要厉害,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看镜子,镜子里的她看自己也是厌恶的眼神。
“那就别来了呗。”谢瑶笑吟吟说道,“妹妹也说了,识字就行了,何必受这个罪呢。”
谢柔淑面色一僵看向她,张了张嘴那句不来却没敢说出来。
何必受这个罪?来这里的人心里谁不清楚。
内学堂原本只是为了谢家的大小姐一个人读书识字,以及在年幼时找同伴们陪着玩。
因为谢大小姐的身份,给她挑选玩伴可是严格的多,而对于谢家的其他小姐们来说,能够跟谢大小姐下一任丹主关系要好亲密,不仅能在家里地位涨高,挑选好亲事,将来在夫家也是有底气的。
要不然谁来受这个罪!
想到这个谢柔淑就心里气闷,同样是谢家的女儿,不是大小姐就低人一等,还要仰仗大小姐的鼻息。
谢柔淑的视线转过去,看到那边坐着正认真收拾书本的小姑娘,视线再转,看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此时这张脸上正露出笑,就好像在讽刺她。
受罪了又怎么样?你连一句不来都不敢说。
“谢柔嘉你笑什么笑!”她勃然大怒,瞪眼竖眉喝道。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大小姐要仰望,二小姐则跟她们一样,谁又怕谁!
谢柔嘉被骂的一怔,还有些懵懵。
“没什么啊。”她说道。
谢柔淑一腔恼火找到机会,不肯罢休。
“你笑我?你有什么脸笑我,你什么都不会,还笑我。”她喊道。
“我没笑你啊。”谢柔嘉说道。
她心里明白了,这小姑娘是有些羞恼冲自己发脾气呢,小姑娘家都是这样,小性子说来就来了,看着有些好笑。
她心里想着脸上就忍不住又笑了。
谢柔淑更急了。
“谢柔淑!”
已经站起来准备走的谢柔清喊道。
谢柔淑耐不住脾气。
“她笑我!”她喊道。
“不,不,四妹妹,我真没有笑你。”谢柔嘉忙说道,收住笑。
屋子里的小姑娘都看向她,听到这里神情都惊讶。
要是换做以前谢柔嘉早就哼声不客气的说一句是我就笑你了,然后两个人会吵闹不休。
“好了,二小姐都说了没有笑你,快走吧。”谢柔清粗声粗气说道。
但这一次一向有些害怕谢柔清的谢柔淑确压不住火气。
“谢柔清,你还护着她干什么!她都把你表哥毁容了!你娘都差点去给你舅母下跪了。”她喊道,“咱们敬着的是大小姐,可犯不着对二小姐卑躬屈膝,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谁又比谁高贵!”
此言一出原本安静下来的学堂又哗然。
谢柔嘉病了打人的事她们都听说了,但打的那么严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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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不乖
谢柔嘉面色也变了。
这段日子过的太舒心,她都要忘了邵铭清这个人了。
邵铭清,渝州璧山邵氏的子弟。
邵氏跟谢家也是老姻亲,西府二曾祖父谢存礼的妻子就是邵家的女儿,如今二叔祖父谢华宇的长子谢文昌娶的也是邵家的女儿,而邵铭清就是这位二婶婶邵氏长兄的儿子。
二叔,邵铭清.
“我听桐娘说,三老爷四老爷是被二老爷押进官府的。”
“邵铭清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其他人家的丹砂炼制丹药,结果,只有你家的练出毒丹。”
被压在心底的梦境里听到的话再次翻腾了上来,谢柔嘉只觉得心跳的有些乱。
梦境里是不是只有二叔全身而退?邵铭清的毒丹,这二者之间有没有关系呢?
可是,这怎么可能?那是二叔啊!祖母是他的嫡亲姑姑啊!他也是谢家长房嫡脉啊,怎么会害谢家!
她脑子乱乱的出神,耳边学堂里的说话声便忽远忽近。
“表哥都说了没事,也不会跟病人计较,谢柔淑你倒心心念着,你是心疼表哥呢,还是想要借我表哥自己出口气啊?”
谢柔清和谢柔淑的性格都有些泼辣,或者说谢家的女孩子都是这样,虽然不是丹女,但也都有着丹女的血脉,带着天生的自傲骄纵。
不过这二人的骄纵又不一样,谢柔淑是小娇气的泼辣,而谢柔清则是跟她相貌声音一般的粗野的泼辣,说不过的时候可真敢动手。
“我才没有,算我多管闲事。”谢柔淑显然也有些怕真生气的谢柔清,说话便缩了回去。
“别吵了。”谢柔惠说道。
谢柔惠发话,学堂里便立刻安静下来,谢柔惠看了眼有些呆呆的谢柔嘉,又带着几分不安看向谢柔清。
“三妹妹。”她说道,“邵表哥真的伤的很重吗?”
那日谢柔嘉突然癫狂扑上去抓了邵铭清的脸,家里因为谢柔嘉的中邪乱了套,邵铭清当时就避嫌的离开了,事后父亲亲自去邵家探望,回来也没说什么,难道真的毁容了。
谢柔惠蹙着眉头再次看谢柔嘉,十一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打扮,留着长指甲染了凤仙花,这要是狠狠的在脸上抓几道……。
虽然没仔细看,但她也记得当时邵铭清脸上瞬时出现的血印,真是吓人。
谢柔清笑了笑。
“没有,没那么严重,我亲自看过的,放心好了。”她说道。
谢柔惠眉头依旧皱着,伸手拉了拉谢柔嘉。
“嘉嘉,我们也去看看邵表哥好不好?”她说道。
去看邵铭清?
谢柔嘉看着姐姐。
在梦里她闭门不出很少见人,但邵铭清这个名字却常常听到,所以她才好奇,在出门见人的时候特意多看了邵铭清几眼。
那个姿态丰俊的年轻人格外引人注目,也让人过目不忘,所以那日一眼就认出了还年少带着几分青涩的邵铭清。
一开始她以为这是族中选中与她结亲的人,延续谢邵姻亲,但后来与她成亲的却不是邵铭清,邵铭清依旧在丹矿上,还开始修道,再后来出嫁镇北王府的时候,邵铭清被皇帝封为了通天法师。
没想到最后是邵铭清炼出的丹毁了谢家。
她记不清邵铭清为什么会来谢家,在梦里的印象就是邵铭清一直在谢家。
去看邵铭清?给他赔不是?然后请他来谢家玩?然后留在谢家?
谢柔嘉垂在身侧的手攥了起来。
那是梦里的事,不是真的事,她不应该怨恨邵铭清。
不应该怨恨他的,她应该去跟他赔礼道歉,可是……
“嘉嘉?”谢柔惠推了推她,“明日不用上学,我们去吧。”
谢柔嘉看向姐姐,张了张口。
“不。”她说道。
“那我们一起就去,跟父亲说….呃你说什么?”谢柔惠有些惊讶的看着她。
她怎么似乎听到了妹妹说不?
妹妹一向对她言听计从,更况且这又是合情合理的事,怎么会说不?她听错了吧?
谢柔嘉看着她。
“不。”她认真说道,“我不去看他。”
谢柔惠愕然的看着她。
“为什么?”她问道。
谢柔嘉不说话。
“还能为什么,二小姐什么时候有错?”谢柔淑哼声说道。
“没事,没事,本来就没事,不用看的。”谢柔清笑道。
谢柔惠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再转头拉住谢柔嘉的手。
“嘉嘉,”她说道。
刚开口,谢柔嘉就甩开谢柔惠的手。
“我不去看他!绝对不会去看他!”她说道,扔下这句话抬脚跑出去了。
屋子里的人愕然。
谢柔淑哈的一声。
“真是懂事了。”她大声笑道,“发脾气都理直气壮。”
学堂里重新变的嗡嗡议论声纷纷。
谢柔嘉一概没有理会,她甚至没有等谢柔惠,自己一个人跑出学堂。
“小姐出来了!”
“啊呀,这是二小姐还是大小姐?”
“第一个出来的肯定是大小姐了。”
“大小姐今天穿什么衣服来着?”
“是黄的吧?”
“不是,是绿的吧。”
等在学堂外花园里的小丫头们纷纷说道,看着跑过来的小姑娘,努力的瞪大眼分辨着。
小姑娘停也没停越过她们跑过去了。
一群小丫头张大嘴。
“追….”有人说道,才要抬脚,学堂那边又跑来几个人。
“咿,又是小姐。”一个小丫头忙说道。
谢柔惠已经走过来了。
“二小姐呢?”她急急问道。
小丫头们明白了。
“刚跑过去了。”她们齐声说道,伸手一指。
“肯定是回家告状去了。”谢柔淑喊道,带着一脸愤愤。
“不会的,嘉嘉不会告状的。”谢柔惠说道,蹙着眉头,“再说,也没什么事嘛。”
谢柔淑哎呀一声就站过来。
“什么没事?在她眼里屁点事都是事。”她喊道。
谢瑶捂着嘴笑,谢柔清咳了一声。
“怎么说话呢。”她瞪眼说道。
谢柔淑哼了声,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看谢柔惠。
“你快回去吧,她指不定在家怎么闹呢。”她说道,“到时候大伯母又该罚你了。”
谢柔惠神情犹豫。
“不会的。”她说道。
“怎么不会?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谢柔淑哼声说道,又眉头一挑,“走走,我们也跟你去,到时候做个证。”
谢柔惠噗嗤笑了。
“不用的。”她说道。
谢瑶摇了摇她的胳膊。
“还是去吧,不是作证,是跟大伯父伯母说清楚,免得他们担心嘉嘉。”她柔声细语说道。
“是啊,这件事毕竟提到了我表哥。”谢柔清也说道,说话又看谢柔淑,“都是你,好好的提什么我表哥,不知道嘉嘉病才好了吗?”
谢柔淑顿时又急了。
“那还连说都不能说了,表哥就活该倒霉了?”她喊道。
谢柔惠嗨了了声。
“别吵了别吵了。”她说道,“都是我不好,不该问嘉嘉和我一起去看表哥。”
“这关你什么事,这不是正应该的吗?是她自己乱发脾气。”谢柔淑喊道。
“好了好了。”谢瑶说道,“先别说了,回去看看吧。”
谢柔惠点点头。
“要是嘉嘉没事,你们可别提这件事。”她又叮嘱道。
“知道了,你就知道维护你的宝贝妹妹。”谢柔淑说道,一面自己先抬脚,“看把她惯成什么脾气了。”
此时这些人的丫头们也都过来了,除了去学堂收拾书本的丫头外,其他的都拥簇着小姐们穿过后门来到谢家正宅。
谢柔惠却没让她们去父母的院子。
“你们先去我的院子里等一下。”她说道,“我去母亲这边,如果没事就带着她去找你们,如果有事……”
“让个小丫头叫我们。”谢柔清接过话说道。
谢柔淑一脸不情愿。
“哪有那么麻烦,一起去看看嘛。”她嘀咕道。
谢柔惠走开,自有小丫头们带着她们去谢柔惠的院子。
刚进门,就听见一声怪叫,吓的谢柔淑差点跳起来。
“什么……”她喊道,话还没喊出来,就有两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冲过来,伴着啊偶啊偶的怪叫。
这一下不止谢柔淑,谢瑶和谢柔清也吓坏了,丫头们也吱哇乱叫,院子里乱成一团。
“是孔雀,是孔雀。”
“小姐们别害怕。”
“快赶走,快赶走。”
好一阵才安生下来,受了这番惊吓,几个小姑娘对这孔雀的稀罕也减淡了,坐在屋子里看着门外心有余悸。
“会不会跑进来啊?”
谢柔淑尖声问道。
丫头们再三保证不会。
“怎么把这东西养在院子里?还不关着。”谢柔淑又喊道。
“二小姐要这样养的。”一个丫头说道。
谢柔淑就嗤了声。
“行了,坐下吧,那那么多话。”谢柔清瞪她一眼说道。
院子里便传来啊哦啊哦的孔雀叫声,盖过了谢柔清的声音。
谢柔淑伸手捂住耳朵。
“哎呀烦死了。”她喊道,“住在这里还能休息好吗?怪不得惠惠这几日在学堂休息间隙也不和咱们玩,趴在桌子上睡觉呢。”
话音未落,就见谢柔惠急匆匆的进来了,面色微微慌张。
“她果然闹起来了吗?”谢柔淑放下手忙跑过去问道。
谢柔清和谢瑶也站起来了。
“没有,嘉嘉没回来。”谢柔惠带着几分不安低声说道。
没有回来?
三个小姑娘都有些惊讶。
“那她去哪儿了?”谢瑶问道。
“我想应该是躲在花园里了。”谢柔惠压低声音说道。
“哎呦,谁怎么她了?还躲起来了?真是长本事了。”谢柔淑大声喊道。
谢柔惠忙摆手嘘声。
“别喊别喊。”她说道,“我方才已经装作她跟父母问过安,我也说了大家一起约好去花园玩,现在我们悄悄的出去,到花园里找她,到时候就装作玩捉迷藏,就能瞒过去了。”
谢柔淑一脸不情愿,挑眉要说什么,被谢柔清拉住。
“好,咱们快去,也别多带丫头,要不然嚷开了瞒不住。”她低声说道。
谢柔惠点点头。
“那快走。”她说道,忙转身。
院子里木香木叶江铃等人都在,显然已经知道了。
“大小姐,还是我自己去吧。”江铃忍不住说道,“我想二小姐也许只是随便走走,没有故意发脾气躲……”
“你知道什么?”谢柔淑没好气的喝止她,“你是没看到你家二小姐那样子!又是喊又是跳,还推人!”
谢柔惠拉住她。
“好了,快走吧。”她说道。
一群人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就站住了。
“母亲…”谢柔惠结结巴巴喊道。
谢大夫人站在门口,面色不虞的看着她们。
“嘉嘉又怎么了?你们瞒着我什么?”她问道。
几个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
“母亲,没事。”谢柔惠喃喃说道,“我们和嘉嘉约好在花园玩呢,怕你不让所以没敢说。”
谢大夫人看着她皱眉。
“是啊,大伯母,我们约好了。”谢瑶忙说道,挤出一丝笑,“我们得快点去,要不然晚了…”
她说到这里察觉失言忙抬手掩住嘴,眼神惶惶。
“晚了?”谢大夫人看着她,迈上前一步,脸色更加难看了,“什么晚了?嘉嘉到底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