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姜家小七
铜镜里的女子面庞白皙,宜喜宜嗔的眉目,不说话已带了笑。标准的鹅蛋脸,五官很精致。柳叶眉,樱桃嘴儿。唇角一弯,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墨黑的秀发挽作高髻,簪了支镶宝珠的金步摇。年岁不大,还带着些稚气,却已是一副典型的美人坯子。再配上周身温婉宁静的气韵,只是看着便已叫人心下平和。
“小姐,大房太太如此宽和的人,怎地教出来的姑娘这样不讨人喜欢?就是她怀里时常抱着的那只白猫,眼神看起来也是凶巴巴,桀骜得很。跟十一姑娘一个德性。”
绿芙弯腰替自家姑娘佩上耳坠子,屋里没外人,也就放开了嘀咕。显然对那来郡守府快要满半月的大老爷家十一姑娘很有怨言。
镜里的女子浅浅一笑,眼里颇有些回味。“是很相像。”
正应了那句,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的人。当然,猫咪也算在其中。不过绿芙这话却说得不对。那大房太太,可不是面上看起来的宽和人。
近日里家中来客,正是从南阳郡远道而来,姜家大房老爷太太。随之而来,还有姜家这一辈四爷姜立,七爷姜为,十一姑娘姜珊。
这会儿她身边大丫鬟抱怨的,便是这只有六岁,却异常刁蛮任性的大房庶女。这十一姑娘第一天登门做客,因着没吃上一口最爱的芙蓉糕,硬是扯着嗓子哭闹许久。叫郡守大人一家始料未及,也叫大房老爷面上无光。
之后几次碰面,才只半人高,走路都需乳娘跟着一步不离的十一姑娘,见了她这二房嫡女,从来都是十分不耐烦,极为敷衍唤一声“七姐姐安好”,便带着人毫无规矩,也不等人叫起,直直错身离去。
姜瑗想起私下里听来大房内宅之事,手上拨弄几下珍珠耳坠,起身披上碧罗帔子,带着人往主院行去。
“只当她顽劣,平日避开些就好。”厢房里怎么闹腾,犯不着她。只要不来她桃花坞里闹,十一姑娘远来是客,便是要教训,也该是大房太太出手。
一行人走过穿堂,步上长长的廊道。头顶朱红色木梁架着褐色屋顶,沉甸甸压下来,倒显出些大户人家该有的气象。
“七妹妹稍待!”身后一声清扬婉转,黄莺似的招呼传来,姜瑗转身,便见一华服女子款步而来。却是府上五姑娘姜柔。
身量比她高挑,样貌却有不如。好在还算明艳,与寻常世家女子相比,稍有胜出。
“没想到半路遇上了五姐姐。”浅笑止步,守礼等她一等。
却不知姜柔看她回转,不禁有瞬间惊艳。
此处看去,姜瑗身后落樱纷飞,正打着旋儿徐徐飘落。廊下女子人比花娇,漆黑的一双瞳眸,正迎着日头,像是卷尽满庭芳华,仿似一抹玉色,温润生辉。
压住心底淡淡羡慕,姜柔亦是笑脸相迎,亲近挽上她胳膊,似是随意拣了话头。
“今日跟随太太去慈安寺上香,据说大房太太也是去的。还有十一妹妹,昨晚上就盼着念着,想来这会儿应该比你我二人更早到了太太屋里。就不知是不是等得又发了脾气。”
掩嘴而笑,五姑娘姜柔一双眼眸精明透亮。
能像她这般,唤许氏这后来被扶正,做继室的太太,让旁人听不出一丝别扭,甚至觉得她是十足十的真心,姜瑗心里暗自佩服。
两人虽说都是郡守府嫡女,五姑娘姜柔却是已故原配纪氏所出。而她的生母却是现任郡守府太太许氏。若真论起来,姜瑗在身份上还差了姜柔一筹。
两人面上和和气气,都是守规矩懂礼数的贵女。私底下如何,各人院门儿一闭,谁又知晓是何模样。
世家女子之争,爹娘疼爱,嫁妆家底,夫婿良人。她今年刚满了十岁,只比姜柔小一岁。两人真要论个长短,太太肯定是站在她这边儿。至于郡守大人……还真说不一定。
倒不是姜瑗不得郡守大人疼爱,而是姜柔的生母,乃姜家老太太亲自挑选的媳妇儿。且对那已故纪氏疼到心坎儿里去,到如今都还念念不忘。郡守大人哪怕更钟意年轻貌美的许氏,也不能抹了老太太情面。故而对姜柔也很是看重。
“十一妹妹年岁还小,再两年进了学堂,知了礼数总该有些变化。这会儿便只当她同九妹妹一般看待,多让着她些就是。”
明里暗里的挑拨,背着许氏,姜柔在她跟前已是再三耍了心机。
大房本就存了讨老太太欢心的打算,对已故的纪氏里里外外不忘大加夸赞。自然的,看进门不久,后被扶正的许氏也就处处不如。连着许氏所出二爷姜昱,七姑娘姜瑗,面上也就很是一般。这也是为何十一姑娘被教养得如此,对她和姜柔截然两个态度。
如今十一姑娘不在跟前,与十一“交好”的姜柔反倒背后说人坏话,姜瑗只当不知。
能轻易被挑唆的那是出头的笨鸟。她姜瑗可是府上声名极好,待人和气的姜氏贵女。头上有得宠的娘亲护着,儒雅的爹爹疼着,按兵不动,她已稳操胜券。
见身旁之人又是一副软绵绵,不为所动的样子,姜柔心里很是恼火。府上都说七姑娘待人良善,品格极贵,谁又知晓,姜瑗绝非看起来这般温和无害。
心里正不舒坦,却听身旁大丫鬟辛枝低呼一声。“小姐,听您与七姑娘说话,奴婢这才记起。上回您答应给十一姑娘的簪子……”
姜柔脚下一顿,当真忘了这事儿。
“五姐姐有要紧事,妹妹便先行一步。”很有眼色领着人离开,没了姜柔在一旁阴阳怪气,姜瑗觉得整个院子里花花草草都鲜活起来。
“小姐,还是奴婢回去一趟。旁的人手脚不利索,白白劳您久等。”辛枝是姜柔身边最得用的丫头,很得她信赖。
“赶紧着些,还要去给太太请安。”暗地里却埋怨十一贪慕虚荣,仗着人小,不要脸向她讨要首饰。
“小姐您就是心肠太好,人又大方。怎地不见七姑娘赏她些玩意儿。”路上寻了个座儿,简云服侍自家姑娘歇歇脚,等辛枝回来。
“你怎知七妹妹出手不大方?没见着七妹妹当着爹爹跟前,给太太出的主意。把太太身边心腹唐妈妈派去给了大爷使唤。”
这大爷却是姜柔胞兄,去世的纪氏独一个留下的儿子,郡守大人嫡长子姜楠。
想起那一板一眼,油盐不进的唐妈妈,姜柔就记起中风被送到城外庄子上,本是纪氏留下照看姜楠的陪房张妈妈。比起唐妈妈来,张妈妈那才是千般的好。
可惜张妈妈命不好,眼看大爷就要行冠礼,爹爹已经准备为姜楠举贤求个官身。好日子眼看就到,偏偏这时候中风。便宜了许氏身边那老虔婆,实在晦气!
简云见五姑娘提起唐妈妈就一脸不高兴,哪里不知这是自家姑娘对太太一脉心里不喜,迁怒了人。遂也闭嘴再不敢多言。
第2章 擦肩而过
正屋里太太许氏身旁坐着大房太太童氏,两人岁数本就差上许多,这会儿凑在一处,许氏貌美且会打扮。上身襦衣小袄,乃时下最受贵女追捧的袒领直襟,水红色抹胸露出半边雪白。外头一截纤柔颈脖,连着美人骨也看得清明。倒把只穿了对襟立领的童氏衬得黯然无光。
“你二人来得最迟,理当受罚。还不赶紧向大房太太赔个不是。你十一妹妹可是老早就到了,只盼着人齐了赶紧出门才好。”许氏叫丫鬟给两位姑娘看了座,又奉上茶水。
最后到的姜柔只比姜瑗晚了半刻钟。这会儿还佯装抹了抹额角。
“太太说得极是。都怪我这记性,出门却忘了早给十一妹妹备着的玩意儿。这不,又折回去拿,耽误了时辰。还望妹妹不要嫌弃才好。”
很会说话,既解释了为何来迟,又在大房面前表了善意。
“哪里来得这许多客气。都是一家子,不兴那起子见外的规矩。”童氏生来一张圆盘脸,白白净净,身子有些发福,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笑起来十分随和,难怪叫绿芙以为是天生的慈善人。
话是这么说,童氏还是推了十一姑娘出去道谢,收下了锦盒。顺带瞥一眼稳稳坐着,只管笑眯眯吃茶的七姑娘姜瑗。心里暗忖:到底比不上五姑娘出手大方。
对面那样带着强烈鄙薄的视线,姜瑗又岂会察觉不到。这大房太太还真是,谁又规定了非得挨个儿再给十一送礼?第一天打照面时候,她送出去的手钏珠钗,莫非还不值钱了?
再想起关于大房的传言。十一姑娘从洗三开始,每年年节收到的贺礼,都是这位大房太太代为看管。姜瑗立刻就释然了。
能将庶女身上那点儿蝇头小利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主母,她无话可说。
这会儿屋里都是女眷,大房太太底下只坐了十一姑娘姜珊。许氏这边儿人就多了。除了嫡出五姑娘姜柔,七姑娘姜瑗。还有几个姨娘,并着三姑娘姜芝,九姑娘姜冉。
一屋子人说说笑笑,坐了片刻。丫鬟打起门帘,主子们带上各自得用的婢女,浩浩荡荡几十号人,鱼贯而出。
姜瑗听身后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回头却见三姑娘姜芝捂着嘴故意落在后头。身旁丫鬟替她轻抚后背顺气,眼里隐隐带着担忧。
“三姐姐身子还没好?”放慢脚步,等她上前。
“太太请的大夫极好,几服药下去已是好上许多。刚才出屋子不小心吃了口冷风,这才又觉得嗓子发痒。劳妹妹挂心。”
要说郡守府里几个姑娘,哪个颜色最好,却还轮不上姜瑗。得数她这庶出的三姐姐艳冠群芳。
西子捧心似的人物,娘胎里落的毛病,生来就是个病秧子。可抵不过人貌美,楚楚可怜之姿,只一抬眸,怎么看都是风情。
“罢了,山里比郡城阴凉,山风也大。三姐姐还是回屋里歇着,待会儿我替姐姐跟太太说说。”
正焦急的游姨娘闻言大喜,七姑娘发了话,太太定然不会怪罪。“多谢姑娘体恤。”
“谢什么?谢我没让三姐姐吃上慈安寺的斋饭?姨娘也留下,家里只剩三姐姐一人用饭,没了斋菜再吃得不香,这可是我的罪过。”招手使唤人送她二人回屋,看着游姨娘眼中感激涕零的神色,姜瑗回身渐渐收起笑脸。
大周朝,出身门第极为严苛。后院里姨娘,除非遇上大房老爷那样的糊涂人,否则一辈子都别指望能够挺直腰杆,安稳度日。
穿越而来已有十年,看多了后宅手段,姜瑗此生就盼着年岁到了,安安稳稳嫁个不那么糊涂的夫君。
她也时常在想,这一世好在命数尚可。有个做郡守大人继室的娘亲,且生母手段了得。生来就是高人一等的贵女,她自觉已十分满意。
再看前面蹦蹦跳跳,围着姜柔嬉笑的十一妹妹,姜瑗眸光闪了闪,对着大房太太的背影唏嘘不已。
姜珊这样没个规矩,在外间屡屡给大老爷丢人。童氏面上宠着她,实则却是软刀子害她。本就是庶女,还是个得宠姨娘的庶女,被嫡母这样用心险恶教养着,将来……怕她日子很不好过。
一行人登上车架,在太隆郡这地方,郡守大人内眷出游,自是声势不小。七八辆马车,两排侍卫,长街早早肃清了道路,庶民只能退到两旁恭敬避让。
世族与寒门,犹如天上地下,老祖宗传下的规矩,谁也填补不了的沟壑。
“小姐,五姑娘方才在屋里说的话。也不知亏不亏心。若没有辛枝提醒,她哪里还记得簪子那回事儿。如今倒成了就她有心,早备了礼,不过是出门忘了拿。”春英替她揉捏肩膀,看不过五姑娘处处争先,万事都想压自家姑娘一头。
“跟她计较干嘛。说得不好听,她是没了生母护着,心里不踏实。我还能跟她一样不成?”这点上,姜瑗看得很开。
“还是姑娘精明。什么都比不上老爷太太疼爱来得要紧。日后再寻门满意的亲事。姑娘这辈子啊,也就顺遂了。”崔妈妈拿出绷子做着绣活儿,对自家姑娘这话很是赞同。
“只是可惜了三姑娘。身子骨太差,便是长得再好,日后议亲也要吃亏的。今次又错过了进山,以后再要出门却是难了。听说太太已着手替三姑娘相看亲事,这要是真定下来,往后都得待在闺中。”
大丫鬟春英将食盒里零嘴儿一样样摆盘,放在中央矮几上,又将煨得暖暖的茶壶拎出来,替主子添上热水。听崔妈妈这么说,也跟着叹气。
姜瑗手上翻着书页,心思却没在上头。
十三岁。三姑娘姜芝今年也不过刚满了十三。便是议亲筹办下来,到了十五也该嫁了。
躲在书后面偷偷撇了撇嘴。多好的嫩苗,都被男人糟蹋了去。
不会儿便到了山脚,车驾却是不允再前行。一众人换了软轿,直到了慈安寺门口,这才跨出轿门,由早早侯在门口的小沙弥当先领路。
“烦请各位行个方便!”
清幽小道上突如其来一声呼喝,惊得众人讶然回首。
惯来不许轿辇入内的慈安寺,今日却见得一顶靛青色软轿,由四名护卫抬着,自身后匆匆赶来。
软轿一侧还跟着两人。一人束高冠,初春时节拿着柄折扇。对着众人远远一揖,做文士打扮。
另一人冷着张脸,比女人还白净的面庞,长相阴柔,十分俊俏。与面相极不相符的,此人右手提着杆缨枪,煞气凛然。
许氏目光落在那文士腰间绶带上,眸子一缩,赶紧笑着招呼大伙儿避到道旁。“大人请便。”
姜瑗同样注意到此人身份不一般。竟是比她爹爹,太隆郡郡守大人所佩的绶带还要高出几个品级。
随从已是来头不小,就不知从始至终未曾露面,软轿里主人又是何等身份。
正暗自猜想,不料恰好风起,卷起幕帘一角。
姜瑗目光瞬时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如渊似海,深邃难言。
第3章 半山偶遇
慈安寺后殿法堂,隔着张矮桌,盘膝坐在蒲团上的两人俱是面容沉静,衣着素雅。
屋里点了香烛,雾气袅袅,半支起的窗户前摆了盆松柏,给屋里添了抹亮色。
“大师,此番前来还是为世子痼疾一事。一年前自寺里求了燃香,起初几月效用极佳。可到了年末,却渐渐有些抑制不住。如今更是彻底派不上用场。还请大师新制了燃香,解世子难以安睡之症。”
说话的是那中年文士,此时再没有半道上高人一等的风骨,却是恭恭敬敬侍立着,话里透出些恳求。
“这般快便没了处用。”方丈眉心微蹙,拇指碾过手上佛珠,闭了闭眼,许久才喟然长叹,在那文士失望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
“如此,老衲也无能为力。”
唰一声利刃破空,缨枪已点在老和尚眉心。这般惊变,那方丈却巍然不动,只闭目张口,一字一句诵读经文。
宝相庄严的四方面庞,显是已看破生死业障。
“周准。”
“是。”不甘收回缨枪,唤作周准,长相俊俏的男子得世子吩咐,只得退至一旁。
“药石无用?”蒲团上那人这话,问得既轻且柔。像是跟他毫不相干,十分淡然。
男子只一根玉簪挽发,尚未束冠,年岁不足十五。嗓音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然则周身透出股沉静,尤其双眼,古井无波。
“寻常燃香,不可根治世子顽症。若寻到有用的法子,只做辅助之用,或可一试。”
“有用的法子何处去寻?”显然没有自家世子的气度,周准见这老和尚满口空话,目中有寒芒掠过。
道了句佛号,方丈叹息,遗憾摇头。若然知晓,他早已游方求药,回报老国公当年一饭恩情。
盘坐的男子沉凝片刻,抬手挥退身后心腹。
“你二人门外守候。待得本世子听方丈一课,再行回府。”
四下再无旁人打搅,只余方丈平和诵经声,伴着古刹钟鸣,心也渐渐沉静下去。
“大师不问梦魇缘由?”
双手合十,方丈大师一袭深灰色麻衣,整个人透出股出尘气度。
“各人自有缘法。世子着相了。”
这话说得讲究。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字字珠玑,一言道尽。
男子眼中冷芒一闪而没,凝视他片刻,方才闭上眼眸,一切作罢。
老和尚不为所动,敲着木鱼诵读完又一篇经文,再睁眼,却是了然颔首,观对面男子气象,沉声道,“世子的心,静了。”
讲堂之中,唯静心安神咒缭绕不去,“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是以,凡所有所相,皆是虚妄……”
前边大雄宝殿,春英捐了香油钱回来,却见七姑娘带着人只站在庭院当中,没有去观音殿求签的打算。“小姐,为何不与五姑娘一道去求支签文?”
姜瑗摆手,兴致缺缺。“看热闹不比自己提心吊胆来得好?”
命途被他人解读,是好是坏,今后都不会安心。
说得好了,往后遇上不如意,便会怨怪他人,徒增不平。
说得不好,不用等到往后,跨出这山门,就能心有戚戚。
“佛祖面前,说的什么胡话!”上香出来,许氏便听见姜瑗如此不庄重的说法,立刻逮着人厉声训诫。
“是是是,太太说得都对。我这是小孩子口无遮拦,给菩萨赔罪可好。”说着便正了容色,进殿恭恭敬敬拜上三拜。
完了转过身来,偏头看着许氏,瞧她消气了没有。只这时候,才稍微露出些比寻常淘气的性子。
“只有犯了错儿,才乖巧得厉害。”伸手戳戳她脑门儿,许氏终于露了笑脸。
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淡了些。不像姜柔争强好胜,骨子里透着倔强。也不像那几个庶女唯唯诺诺,尽力瞒着各人小算盘。
有了这一出,求签的事自然作罢。求签讲究心诚,勉强了她,也做不得准。
“太太,您与大房太太后院儿里吃茶,听大师傅讲讲经文。这些诵经念佛的事儿,年岁太轻,实在做不来。索性允了我带人去后山游览一番慈安寺闻名天下的石窟。午膳前定然赶回。”
找着机会能独自往清净地方去,姜瑗挽着许氏臂膀,摇了摇,再摇了摇。
“依你就是,没得把人晃晕过去。记得别走太远,带上崔妈妈,莫叫人担心。”今日慈安寺谢绝外客。除了郡守府女眷,就只迎了那不明来历的一拨人。想来以那几人身份,也不会做出有辱斯文之事。许氏便安心放了人。
慈安寺占地广阔,历史悠远。寺里真正精髓,却是聚在后山“千佛洞”石窟。
姜瑗一行一路走栈道过去,不过小半刻钟,便到了依山而建的廊道口。
“这般没有着色,佛像看着更古朴肃穆。”一尊尊佛像挨个儿观摩,姜瑗走在前头,留下崔妈妈春英十分虔诚一一叩拜。只留绿芙一步不离,眼里颇有些无可奈何。
七姑娘这模样,哪里是到庙里求佛。说是踏青更为贴切。
狭长廊道另一头,下去却是半山腰一座石亭。石亭左面有一参天巨木,枝干一侧绿荫环绕,另一侧却是光秃秃片叶不生。
“小姐,这树生得好生古怪。”绿芙举目望去,提着裙裾环视一圈。
“打嘴。”佯装作势,崔妈妈板着脸拧她耳朵。“古刹里一草一木都有灵性,可不许胡言乱语,带累了姑娘。”
委委屈屈道了声“省得”,绿芙回身帮着春英张罗茶点。
姜瑗好笑莞尔,不愧是许氏给的人,崔妈妈被太太调教得很好。要说这崔妈妈,也不过二十出头,是许氏娘家千挑万选送来的家生子。
捧着寺里待客用的麦茶,歇在亭里,对面便是远山,层层叠叠,苍翠辽阔,赏心悦目。起身走到凭栏处,胸襟似也开阔起来。
“难得好景致!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崔妈妈欣然附和,眼中分明带着赞赏。
“小姐再等上几年,必是一等一的绝色,岂是‘妩媚’能够道尽。且这诗听来十分不错,指不定日后小姐还能搏些才名。”
姜瑗一怔,便知崔妈妈这是误会了。这诗说的可不是“妩媚”,而是寄情山水,与山为友。
“这诗非我所能做得出。想着应景,借来用用。”
“崔妈妈您瞧。您这般夸奖,小姐面薄,哪里好意思认下?”桃花坞里伺候的人都知道,自家姑娘从小爱读书,吟诗作对算得了什么,只当她谦虚罢了。
姜瑗浅笑,任她们打趣。
她无心才名,更不会借前世诗词外头显摆。澄清过了,信不信却是别人的事。
日子这般过下去也好。温馨安宁,说说笑笑。换了时空,也不是不能过活。
姜家七姑娘不知这石亭后面墨竹林中,几人正静立旁观。透过枝叶掩映,正好将她连着身边丫鬟婆子,一言一行收入眼底。
当先那男子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端凝,若有所思。
第4章 两处交锋
歇了小半会儿,被崔妈妈提醒时辰到了。姜瑗遗憾起身,再看一眼半山风光,流连不已。
“舍不得离去呢。”
“您要是喜欢,月月里都可随太太前来。”
“作罢。还是院里翻书来得容易。”
“小姐您刚才还说此处景致难得。可见是附庸风雅。”
山涧小道上,几抹明丽身影渐行渐远。墨竹林里等待许久的人,这才跨步出来,进了无人的石亭。
“诗句极好。”当先那男子撑臂倚在阑干,极目远眺,巍峨之景跃然眼前。果真应景。
“确是好诗。”应话的是他身后跟着的随从,中年文士管旭。
周准抱臂肃立,这诗显然无法令他动容。此刻他满腹心事,今次无功而返,夜里世子又不得安睡。
“那女子年岁尚轻,贵在谦逊,却非贪慕虚荣之人。看打扮,应是此地世家女子无疑。也不知出自哪门哪户。”
在手心敲敲折扇,若非时机不对,管旭倒被她勾出些吟诗的兴致。至于姜瑗所说,此诗乃他人所作,在场三人俱觉得合情合理。
“太隆郡姜氏,姜家七女。”
管旭不过随口一问,没成想真能得了解答。不止他一人讶然,连带周准也惊讶侧目。
“世子,您识得那女子?”
那人却是仰首远望,不做回应。
他本已应下太隆郡太守姜和。此人几日前提出为他接风,欲设下家宴。如今看来,无此必要。
“打点一番,明早回京。”
管旭只觉今日意外连连。世子从来说一不二。此时突然改了主意,这是不打算再去郡守府赴宴。却是为何?
只是因着见了姜家七姑娘一面,对她……心生不喜?
“可是,夫人交代……”国公府夫人与姜家继室主母同出许氏一脉。前者是许氏嫡支,生父乃当朝冠军侯。后者身份差上许多,只是庶出五房之女,家中势微。
听闻世子爷将往太隆郡一行,国公夫人讲究礼数,被身边单妈妈提醒,这才记起郡守府上,还有族里远亲这号人在。这便备了礼,免得落人口实。
“贺仪差人送去。再多的话,却是不必说。”
“如此,臣下领命。”
款待女眷的独院儿里,姜瑗才回去,就碰上小沙弥过来言道斋菜已经准备妥当。若是方便,趁热品尝最是味美。
“那便有劳小师傅。”许氏做主,众人漱洗过后,一一入席。
“七妹妹,你当真是冲着斋菜来的。慈安寺果真还是斋菜最叫人惦记。”姜柔看她对着斋菜神情专注,只觉好笑。
“难道不该?这样好的菜色,绝不能错过。”毫不掩饰自己心情愉悦,姜瑗笑着大方承认。
许氏看在眼里,只觉欢喜。这孩子,样貌随了她外祖母,很是出挑。性子也好,十分讨人喜欢。将来再许个好人家,这辈子也算搁下桩心事。
至于姜柔……终归养在她名下,但凡她不过分,她也不会为难了她。如今姜柔已满十一,再过几年,嫁出去的女儿,又非她所出,何需与她较真儿。
“真是太太的闺女,你家太太也瞅着这斋饭,刚才还遣人去讨了张方子。说是回府叫小厨房做了寺里点心,几个小的应当喜欢。”
大房太太童氏像是随口一说。听得明白的,暗自记在心里。许氏余光扫一眼童氏,一个字儿也没反驳,含笑由着丫鬟布菜。
大房此次过来,郡守大人也没瞒她。大老爷这是想要借银钱,求老太爷托门路“举孝廉”买官身。
五万两银,不是小数目。家里拿出来这么大笔银子,日子也得节省着过。眼看要给三姑娘相看人家,这就得备着嫁妆。还有府上嫡长子姜楠,虽是纪氏嫡子,好歹还敬她声太太。今年满了十四,明年就行冠礼。举贤的事,也需提早打点。
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一下子手里放出去五万两,不说她心里愿不愿意,便是大人,也是犹疑再三。
若说那大老爷是个出息的,借了银子捐个官身,日后也能相互扶持。可偏偏那人从来就不长进,到了如今这岁数,还能为着个宠妾,气得童氏连自个儿名声都不要了,这样娇纵十一姑娘。如此情形,钱要给了姜家大房,还不如同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正是因为大房来了好些天,郡守府一直没给个准话。童氏这才生出些怨气,明里暗里的挑拨生事儿。
姜瑗虽不知为何童氏突然发难,也知道自家人自家亲的道理。再看看姜柔,低垂着眼睑,默默往嘴里送菜。面上是乖巧,只眼里精明却是遮掩不住。
童氏这话本也是说给她听。“真真是太太的女儿”,这话听在姜柔耳中,怕不是滋味儿。占着嫡女的身份,却要仰人鼻息。以后嫁人还要看太太脸色,心里岂会甘愿。
“是不嫌弃。太太给的,都是好的。”姜瑗淡淡一句,却叫童氏面上讪讪。
怎么听起来,七姑娘像是看破了她用心?童氏端起十一姑娘的瓷碗,替她添了碗热汤。
该是她想得太多。这七姑娘之前在南阳郡祖宅,不显山不露水。除了脸蛋儿长得好,旁的都只是凑合。该没有这份心机。
“还是太太最疼我。”姜珊吹去面上一层热气,舀上一勺,大口灌下去。抹一抹嘴,笑得眉眼弯弯。
除去被养歪了的性子,这六岁女童面容竟比姜柔更出彩些。姜瑗埋头暗道可惜。
大房太太疼你,疼得你全无安生立命的本事。
许氏瞧一眼自家女儿,无论是姜柔,或是姜瑗。别的不说,脑子都够用。尤其小的那个,面上温温婉婉,不疾不徐的性子。真要说起来,还从没吃过亏。
遂也笑着对十一姑娘道,“大房太太菩萨心肠慈善人。十一姑娘可要记得太太对你的好。长大了莫忘了恩情。”
能进郡守府做人继室,还把郡守大人哄得服服帖帖,显然许氏手腕了得,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童氏很有福气的面庞笑容淡了些,明白这是许氏以牙还牙,反刺儿了她一下。
姜瑗一旁看着,偷偷咂舌。吃个斋饭也能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后宅的日子,很有些刺激。
小半时辰后,众人都说用好了要回屋里歇歇。许氏应下,说好了申时一到,便动身下山。
姜瑗午歇醒来提早了些。便推门出去给许氏身边陶妈妈打声招呼,只说附近走走,醒醒神儿。
陶妈妈笑着提醒莫耽误时辰与众人会合,便也随了她去。七姑娘自小懂事儿,很有分寸。
“小姐,这碑文经了风吹日晒,大半都蚀了看不清楚。您这般伫立许久,跟能看出朵花似的。哪里就有意思。”
“没耐性便自去玩去,没得老打岔人。”瞪她一眼,姜瑗将绿芙赶去莲池边,数香客抛下的铜钱,独自在碑林中观摩历朝名家笔墨。
“好字。”赞了声好,正要挪步,回头却见时常被姜珊抱在怀里那猫咪,正竖着尾巴,背脊上的毛发根根直立。一双眸子死死盯着她看,像是挑衅。
好个畜生!难怪绿芙说这猫跟主子一个德性。
本打算远远绕过去,不想这猫却紧紧跟着她。喉咙里发出模糊怪音,很有些誓不罢休的味道。
“咦,这倒怪了。你主子见了我不过抬抬下巴。你倒比你主子还横?”说着打量它半晌,慢慢蹲下身来。
第5章 可见到阿狸?
离得几步远,姜瑗一手拎起宽幅袖摆,露出皓腕。
竖起两根纤长莹白,保养得宜的青葱玉指。隔空对着那猫咪两眼间择了个角度,就这般由近到远,由左及右,状似随意绕着圈子。看似毫无规律比比划划,却引得那猫咪眼珠子直转。
看它本能就要伸爪子挠人,姜瑗柔柔缓缓,高低抑扬,“阿狸~很乖,对,就这么乖乖的,静下来。”
也不管除了名字,那猫能不能听懂。她只管哼出音调,间或唤它两声。微不可察,再抖动两下手腕。
便见女子腕间戴着一串缠了两圈儿,像是下一秒就能滑到小手臂上的水晶手钏。几十枚红豆大小,晶莹剔透的珠子,盈盈折射了头顶树荫透下的光晕。不多不少,一点儿不刺眼,只会叫人觉得眼睛疲惫。
那猫咪果然开始跟着半眯起眼睛,摇晃脑袋,像是来了瞌睡。
不大会儿,十分神奇的,尾巴软软耷拉下来,身子也懒懒趴在地上。舔了舔爪子,竟在她声声重复,却不完全一致,像是伴着韵律的抚慰声中,被十一姑娘起名“阿狸”的白猫,就这样蜷在石碑前,勾着尾巴,整个身子团得像弯新月。
那“月亮”迷糊看她一眼,最后蹭蹭耳朵,寻了个舒服姿势,屁股晒在日头底下,十分安心睡了过去。
“很好。”将寻她麻烦的收拾了,姜瑗满意收手。蹲着身子凑近了再瞧,其实这猫品相不差。
阿狸被十一姑娘养得白白胖胖,毛发雪白无一丝杂色。又短又翘的耳朵,十分可爱。
含笑起身绕过它去,留下阿狸独自好睡。一路看去竟险些沉迷,若不是绿芙过来催,许氏那边儿该是等得急了。
“小姐您倒是快些。陶妈妈罚起人来,一板子打下去就是皮开肉绽。”
“就知耍心眼儿!何时真让你们挨了板子?”轻睨她一眼,姜瑗突然想起一事。“你刚才过来,可有看见十一妹妹的阿狸?”
方才那地方空空如也,不见了阿狸踪影。
“未曾见到。便是看见也只当不知。再说那猫怎会跑到这儿来,指不定正被十一姑娘搂在怀里如何逗弄。”绿芙撇嘴,一点儿不愿提及那讨厌的畜生。埋头嘟嚷着,错过了自家姑娘眼中一闪而逝的讶异。
主仆两人才到小院儿门口,人还没跨进去,便听里面哇哇哭闹声,震耳欲聋。
“这又是怎么了?”庭院当中围满了人。当中那闹翻了天的,不是十一又是何人?
半大的女童抱着童氏腰身,扑在她身上涕泪俱下。伤心得直抽抽,话都说不上来。倒有力气对身旁劝慰的丫鬟拳打脚踢。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小姐,您要再不回来,太太都要唤人去请。您看十一姑娘闹成这样,太太气得连房门都懒得出。不过就丢了只养在身边的玩意儿,哪里就能这样给姜家丢人。这还是在慈安寺里,被外人瞧见,更要不得。”
崔妈妈过来迎了两人进屋,对大房这事儿撒手不理。
姜瑗眉头一蹙,没想到阿狸真没回来。
许氏面色难看,见她回来,这才拉着人,近前仔细端看她神色。就怕外面那没规矩的,吓坏了府上几个自来听话懂事的。
“这趟回去,绝不能再姑息了她。这样没教养,连带拖累郡守府声名。”
姜瑗静静靠在许氏怀里,望着门外老槐树下哭闹不休的女童,再对比前世那些被父母惯坏的孩子。她这般因丢了阿狸伤心难过,真要说起来,还是稚子之心,十分淳朴。可惜了,放在大周朝,落在庶出姑娘身上,就是天大的不该。
靠在门边儿的绿芙回头看看自家姑娘,想起路上那句奇怪的问话。眨了眨眼,只将这事藏在心里。
谁都有心眼儿,谁也不是傻子。说出来会给七姑娘惹事,绿芙绝口不提。
山道上铺了石阶,姜瑗坐在暖轿里,摇摇晃晃,金步摇上一双蝴蝶振翅欲飞。一手撩起软帘,回望身后慈安寺山门,一声清浅呢喃,远远飘散开去。
“真就不见了呢……”
经十一这么一闹,众人回去早过了平日摆饭时候。许氏疲惫挥了挥手,叫各人自回院里清净用饭。童氏脸色极差,显是没料到十一能闹成这样。拧着她臂膀,没脸多呆,推攘着人,迳直回了西厢。
回去路上,春英抱着食盒,神情有些恹恹。“欢欢喜喜出门,谁想到回来还遇上糟心事。”
跟旁人不同,姜瑗脚步反倒轻快。“今日闹上一场,大老爷一家,怕是待不长的。”家里丢人跟外边丢人,这可大不相同。
世家最看重什么?声名!
此番童氏带人跟着许氏上香,不仅给郡守府丢人,连着姜氏门风也受她拖累。
姜家大老爷如今该担忧的是,回去南阳郡,老太爷若是知晓此事,还能不能耐得住脾气替他谋出路。
桃花坞里很快恢复了融洽,后院厢房却阴郁沉沉。大老爷听闻此事二话没说,当即指着童氏,怨怪她太骄纵了十一。又招呼丫鬟赶紧收拾包袱,明儿一早就去主院道个别。脸皮没了,骨气还是要的。
自然,向二房伸手讨银子这事儿,还是得催催。
太隆郡行馆,郡守姜大人小啄几杯,如今已是面有霞光。被人送到门口,离去时客客气气,略微带着些小心,对京里来的管大人恭敬辞别。
“下官定然安排妥当,恭迎世子大驾。”
“姜大人还请慢走。”管旭笑看他离去,再回身,只觉今日当真是峰回路转。
姜七姑娘在碑林那会儿,世子爷也是在的。不过他一行却是站在大雁塔上,居高临下,正巧看见那女子如何安抚了白猫,之后拖着长长的裙摆,姿态洒然,漫步而去。
那样奇怪的手段,依稀间仿佛听见她哼曲儿似的,简单唤了几声“阿狸”,那猫竟乖乖顺服下来,最后睡得香甜。
莫怪世子当即就改了主意。朝令夕改,莫过于此。唯一叫他意外,世子竟命周准抱了那猫一同回行馆。
这却是……不问自取了。
“事情办得如何?”那人面前窗户大开,沐浴过后,随意披着件锦袍。如玉的面庞在亲信面前少了冷硬,映着烛台的光影,夜里竟显出些温和。
明知世子功夫极俊,春夜风起,该不会染寒。管旭还是习惯走上前,替他掩上窗户。
“已然交代姜和,两日后晌午赴宴。待得见了那姜家七姑娘,或可试她一试。”
就不知那手段,换了人身上还管不管用。
“何需等上两日。今夜便可知晓。”
男子懒懒抱臂,像是说了件小事。话里弦外之音,却叫管旭豁然转醒。
难怪门外没见到周准身影!
第6章 出人意料
梦里像是被人摁住脖子,有种溺水的窒闷。难受得姜瑗豁然挣脱了梦境,胸前急剧起伏喘气。
才一睁眼,迷糊的瞳眸顿时缩紧。什么时候,她屋里竟闯入了不速之客,正将她口鼻捂得严实,几乎换不过气来?
心跳如鼓,眼睛慢慢适应了只透着抹月色,显得幽暗静谧的内室。视线沿着面前那只手臂,缓缓上移。带着些惊悸,姜瑗手心冰凉,总算看清大半夜里惊吓她一场的陌生来客。
是他!妖异的桃花眼,鼻梁高挺,面相阴柔。那日慈安寺里手握缨枪的男人!虽只见过一面,却叫她印象深刻。
强自镇定,姜瑗借着朦胧月色,仔细分辨他眼中神色。
冷厉中带着迟疑。
够了,便是那一丝丝迟疑,也叫她心下大安。
此人目光清亮,无淫邪之态。且一直安安静静打量她,更像是审视。
周准站在拔步床踏板上,俯身凑近了看她。却见这女子除了起初惊慌,竟极快镇静下来。小小年纪,一点儿不显焦躁。
“姑娘莫怕。在下此来只为请姑娘相助一事。只要姑娘不唤人,在下担保,绝不会为难姑娘半分。”
不为难吗?不请自来,话里也透着胁迫。或许在他看来,自己识相,便能两相安好。
如今这情形,容不得她高声呼救。便是他不提醒,她也不会蠢到自毁名节。
乖乖点了点头,姜瑗垂眸看着眼前渐离的掌心,这才深吸一口气,身子向内挪得离他更远些,静待他道明来意。
“还请姑娘更衣,随在下趁夜出府一趟。明日一早定然赶在卯时之前,安然无恙将姑娘送回。”
双唇紧闭,姜瑗掩住心中惊骇。再不情愿,也不能明着违拗。
三更半夜被个只见过两面的男子带离郡守府,若然被人发现,下场不言而喻。而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今后命途,压在一个全然不知根底的人身上。
缩在墙角阴影中的女子,拥被坐起。肩头只露出一截月白里衣。面目看不分明,却有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眼底少有惧怕,竟叫人轻易忽略了她年纪。
“大人可否先将灯点上?我怕黑。”尾音低不可闻,像是女儿家的难为情。
周准抱臂沉吟片刻。想她不过一娇滴滴世家女子,他也不怕她玩儿出花样。转身走到烛台前,执起一旁放着的火折子,吹出火星,如她所愿点燃了纱灯。
屋里有了光亮,姜瑗眯眼,这才将他看得仔细。
那人蕴着昏黄烛火的侧颜,白净俊美。眉峰冷厉,嘴唇极薄。一袭玄色衣袍,绲了金边绣线。便是不该出现在此地,偏就叫人觉得他有恃无恐。
姜瑗恍然明白,如他这等大有来历之人,眼中迟疑,怕不是因为夜闯女子闺阁生出的愧疚。而是这趟差事,令他觉得于一身清贵有损,显得不自在。
果然背景极深,傲慢且不讲理。明明是她受了欺侮,反倒让他觉得为难。侍从已然如此,可想而知主子又是何等性情。
尚未谋面,姜瑗已对那人生出戒备。
“还请大人外间等候,容我更衣。若然大人不放心,中间那扇插屏,可勉强做监察之用。”
周准抬着下巴,果然看见左手边山水锦屏上,人影摇曳。
这女子好细腻的心思。
也罢,到底男女大防,确有不便。
“姑娘是聪明人,多的话,想必也不用在下提醒。”这人倒也干脆,真就如她所说,退去了外间。
姜瑗跪坐至床边,伸手够到床脚小凳上叠放的褥衫。余光瞥见不远处屏风上纤柔的剪影,女子眼中光华大盛。舒展开臂膀,慢条斯理一件件着装。
“大人,桃花坞里的婢子当下如何了?”
“大人可否告知来历,也能叫我安心不是?”
“若是实在不方便,大人可否说说,何事劳大人走这一趟?”
连番试探,那人只静坐着一声不吭。姜瑗虽觉遗憾,却也没太过气馁。好在,她最看重的,从来不是他会不会给她回应。
当此之际,郡守府里各院都已歇下。除了桃花坞里七姑娘寝居,还寂寞燃着盏豆大的烛光。
半个时辰后,太隆郡行馆。
管旭摇着折扇,看着立在世子跟前,形单影只之人,只觉今日怪事连连。惊讶得连手中棋子儿也忘了放下。
“周大人这是……空手而归?”自从打探出周准往郡守府“请人”,他便好奇赖在屋里,就等这周准带了人回来,看看那法子是否管用。
如今看来……很有那么点儿意思。
周准深锁眉头,眼中隐有淡淡戾色。临到了行馆门口,他才恍然惊觉。主子交代差事,他竟莫名其妙,头一回失了手!
不久之前,他明明进了她屋里,眼看她更衣拾掇。之后……任他如何回想,也只记得自个儿回了行馆门前。抬眼便看就正门外悬挂的烫金匾额,这才惊觉事有不对!
更古怪的,他脑子里有一事十分清晰,却是那女子轻轻柔柔留下句婉拒:
“夜半三更私会外男,有违闺训。还请大人莫要为难。倘若大人事出紧急,还请大人寻个两全的法子,届时姜七必不会推辞。”
说不出是窝火或是憋屈,周准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栽在妇孺手中。
轻敲棋盘,催促管旭快些落子。对面那人,除了眼中最初惊异,这会儿却是丢开了手,丝毫没有盘算落空的怒气。
“无妨,你且将今晚见闻说来听听。倒要看她如何了得。”
一时间屋里除去棋子儿磕在棋盘的脆响,只闻周准细细回禀,极尽详细。
许久过后,斜倚榻上那人支肘坐起,摆手叫人撤去棋盘,闭目略做思量。
“她诱你盯看锦屏,其间几番出言试探?”
毕竟是国公府世子,自小受的教养不可小觑。参照那日在高塔所见,抽丝剥茧之下,竟被他窥出些端倪。
“原是那时候就起了算计之心!”这话火气极重。周准惊怒,自认待那女子也算客气,没想到早早便被她摆了一道!
“却是看轻了她。”下地汲上木屐,男子浅笑着向内室行去。“此事作罢。她既有心叫你传话,便是打定主意,不肯屈从。”
很冷静的性情,是个有主意的。与她温温婉婉的表象,有些不符。
“既能叫你吃瘪,容她缓上两日,倒也值得。”
眼见世子身影消失在软帐之后,周准面色冷然,在管旭捉弄目光中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今日那人给他的屈辱,他必牢记在心,迟早要向她讨回!
第7章 阿狸易主
啧啧,这是周大人恼羞成怒,携愤而走?与他共事许久,看惯他冷脸,第一次见周准失态,管旭晃着折扇,除了没能见到姜七姑娘的遗憾,心里还有那么点儿痛快。
“世子,下臣也告退。离去前,还请世子容在下多唠叨几句。姜七姑娘那边,不两日便能摸清她底细。在此之前,您便是再不耐烦夜里惊梦,也请尽量多歇息,全当静心养气也好。”
此次离京,世子身边最得用公孙先生另有要事要办。这留心主子平日起居的差事,便只能落到他身上。
里面那人淡淡应了声,管旭行礼退出门外。想了想,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细听,许久也不见动静。
这哪里是应他,不过是烦了他打搅。无奈摇了摇头,下楼去寻侍卫统领,世子这厢,夜里还需留个人添茶侍奉。
敞亮内室中,男子斜倚靠坐床头。一腿笔直舒展,搁在床沿。一腿屈膝落在地上。正耐心翻看今早燕京送来的邸抄。
指尖划过太尉府三爷巍山的名讳,男子目光沉了沉。随即挑起边角,翻页细读。
正看得专注,屋里骤然响起一声仿似讨好的猫叫,却是他脚下靠着的一只白猫。
侧身俯视,男子好看的眉眼起了变化。将大半身子倚在他脚背上的懒猫向外踢了踢,却被它蹭蹭脚踝,亲昵着贴得更紧了些。
碧绿的猫眼一眯,冲他瞄瞄叫唤,异常乖巧。与直面姜瑗时龇牙咧嘴讨人嫌弃,全然换了副样子。
挑眉睨它一眼,男子弯腰拎它起来,将半空中团成一团,洗得干净的白猫凑近了细看。
“她唤你作阿狸。”拎着左右审视,给了句挑剔品评。“丑了些。”
明明这人态度冷淡,阿狸却乖乖任他摆弄。便是被人拎得脚不沾地,也温顺收敛了脾气,没见它如何张牙舞爪。
或是看够了,男子顺手将它抛向床尾,阿狸在榻上滚上几圈,肥硕的身子撞进角落叠放的锦被中,这才戛然止住了身形。
修剪过的爪子摸摸耳朵,眼珠子四下转溜一圈儿,终于摸清了方向。也不知为何,偏就爱往他身旁凑。
做贼似的,阿狸呜咽两声,跐溜一下窜到他腿边,脑袋磨蹭几下,撅着屁股,靠着人乖乖趴伏下来。
“难怪她收拾你。该。”
继续翻看邸抄,手掌抚上它柔顺的毛发。男子眉目舒展,面若冠玉。
寂静夜里,屋里一人一猫静默伴着,竟显出几分与清冷调和的安宁。
同样的夜晚,桃花坞里姜家七姑娘却是心事重重,辗转反侧。
方才确信那人离去,她赶忙到外边探看值夜的春英。试了试她鼻息,该是没有大碍。这才又推开房门,到院子里耳房查看崔妈妈绿芙等人的情形。几人睡得很熟,面上看去没有受过惊吓的痕迹。
姜瑗轻手轻脚折回屋里,不由暗自震惊。整个儿桃花坞,上下七八名侍从,竟是被那人不知不觉全数施展了手段。
在她看来,那人功夫了得,该是一指点在玉枕,叫人无从防备。
好在那人没存歹心,众人这才安然无恙。
放下心来,总算叫她得了空闲,细心琢磨。怎地偏偏是她,遇上这等匪夷所思之事?
苦思冥想,白日里只惟独一事,或许埋下了祸根!她因阿狸挑衅,不耐烦与它纠缠。莫非,当时还有旁的人在?
捂着被子懊恼不已,事情若真被她料中,那人是见猎心喜,还是另有所图?好在今夜她逃过一劫,万幸对方不是蛮干的人。
拒得了一次,第二次,同样的法子再难生效。那人本是疏于防备,才叫她短时间内得了手。
身为业界精英,她深知怎样的人,绝难被人诱导。两世经历,甫一遇见,便能令她觉得棘手之人,不巧今日就碰上一个。
倒不是夜闯深闺那俊俏男子,而是他背后那位,与她算不得谋面的主子。
慈安寺山间小道上她撞进的那双眼眸,除了沉静,短短一瞬,印在她脑海,只剩下难以言述的戒备和冰冷。或许还有更多深埋的情绪,她却不愿再做探究。
这样的人物,往往经历复杂且对外界抱有极大的警惕。那人既然派了近侍,欲要趁夜挟持她出府,想来不会轻易作罢。这也是她为何留了话,替自己谋求退路。
姜瑗蝉蛹似的裹在被窝里,蜷着身子独自思忖。阿狸,是否也落在那人手中?
隔日一早被春英唤醒,揉揉眼睛,姜瑗只恨不能赖着不起。昨晚更鼓过了三更,她才累得迷糊闭眼。看春英等人毫无异样,神采奕奕前后忙活,突然就觉得,一个人隐藏秘密,着实辛苦。
浑身乏力,脑子又重又沉。坐在锦凳上对镜梳妆,却见太太身边陶妈妈挑了帘子,堆笑进来。
“小姐,今儿个大房太太一早去了主屋。太太不得空,叫奴婢过来跟您说声,请安之事作罢,您在屋里自个儿用饭就好。”
“这般早?爹爹可去了衙门?”铜镜里正好能瞥见更漏,这会儿卯时刚过。什么事情这般着急?
陶妈妈摇头,也觉大房越来越没个体统。“大人与太太都在花厅里待客。说是迟些再过去。”
等到陶妈妈离去,姜瑗草草用过饭,填饱了肚子,也不理崔妈妈劝说,迳自抱着薄被,歪锦榻上补眠。
窗前女子睡颜恬静,半面娇容落在洒落的春光中,似有满足。半支开的窗户,外间海棠抽了新枝,花骨朵儿凝香带露,端的美景。
主屋那厢,童氏一脸不甘摔帘子出来,手里抱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里面静静放着两万两银票。离之前说的数目,差上大半。
可恨许氏满嘴油滑,滴水不漏。一句“大人清廉,家中用度也不宽裕。”这就随手打发了她。
抬手拉扯大老爷衣襟,童氏满眼幽怨。“您也不多帮衬着些。就妾身一人,怎么说得过二房两张嘴?”
想着二房夫妇默契十足,什么事都是商量着一条心。童氏再看身旁这人,莫名就委屈。
讨银子如此大事,他竟还提着那破鸟笼子!就是因了姜家大老爷不务正业,家里老太爷才凡事都倚重二房,早早托人替姜二爷举贤,谋了官职。
轮到大老爷头上,这人自个儿不争气,几次都给老太爷丢人。此番老太爷打定主意发了话,若是再不长进,叫人看不上眼,便是命里注定,当个闲人安稳过日子。以后也别再有不切实际的念想。
正因如此,童氏格外上心。也对郡守府在这当口,没有倾力帮衬,怨恨极深。
“拉拉扯扯,像什么话!”大老爷挥袖撩开她手掌,看着童氏发福的面庞,心里就腻歪。若是换成杜鹃那丫头,眉眼含春,他倒乐意勾勾小手,搂着人外间亲热。换了这婆子,实在扫兴。
“没听弟妹说,两万两不是小数目。拿在手里,总比一个子儿都没的好。再说了,两万两银,已足够成事。若非你这妇人贪心,想再讹些银钱,这会儿早回了家中。”
此次出门上头有老太爷压着,身旁有童氏盯着。没了合心意的小妾姨娘一路服侍,大老爷早就不耐烦,一心就想拿了银子赶紧回去。奈何家中婆娘一心钻钱眼儿里去,耽误行程不说,更令他几回颜面扫地。
越想越觉童氏不讨喜,比起二弟屋里许氏……那美娇娘,如花的样貌,白生生的胸脯。看得他浑身酥软,骨头缝里都跟钻了蚂蚁似的。几年不见,那女人养得越见水灵。
第8章 终需一见
眼看大老爷提着笼子,吹口哨逗鸟雀儿走得远了。童氏落下脸来,对着他背影轻唾一口。若非她凡事多计较些,只凭他这幅德行,大房屋里十几口人,还能这般好吃好喝的养着?
满怀心事往西厢行去,经过鲤院门口,却见院门大开,三姑娘姜芝正扶着丫鬟庭院里散步。
当真是个美人儿!满园花团锦簇,竟比不得她身姿曼妙,袅袅婷婷。娇滴滴的样貌,顾盼回首间,欲语还休,看得她都面红心跳。
童氏一双狭长眼睛死盯在姜芝身上,心思立刻活络起来。她娘家庶妹嫁了南阳郡富贾,韦府老爷做填房。这韦老爷前些年捐了好大笔银子,得了朝廷许的员外郎闲差。家里富得流油,正巧她庶妹生的小儿子韦二爷,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若能帮韦府说成这桩亲事,娶了姜芝这等书香门第的官家小姐,莫说三万两,就是三十万两,韦家也肯出!
虽说姜家是世家高门,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与寒门通婚。可这姜芝不过是个庶出,又是个破败身子,不宜生养。在老太太跟前多念叨几回,与韦家商议,先定下亲事。不怕二房不看在三姑娘面上,替韦二爷谋个差事。如此一来,岂不两全其美?她还能占着这天大的情面,再向韦家讨要谢礼。
童氏越想越兴奋,抱着匣子喜滋滋往回走。这时候倒和大老爷一条心,恨不能立刻启程,赶紧寻老太太商量。
午后郡守府诸人,在正门外送别大房一家子离去。十一姑娘哭得泪眼迷蒙,拉着姜柔舍不得松手。
姜瑗依在许氏身边,眼看童氏装腔作势,从徐徐离去的马车中探出头来,挥手作别。淡淡瞥一眼,立在原地不做回应。
童氏如此刻意亲近拉拢,也亏得姜柔有耐性陪着她惺惺作态。
晚间郡守大人回府,本该去曲姨娘院子,却因着有事,只去看了看九姑娘姜冉,便转道去了许氏屋里。
屏退了仆从,姜大人牵着许氏紧挨着坐下。搂着她肩头,被许氏身上涂抹的暖香,勾得有些心猿意马。
“后日筵席,准备得如何?若是人手不足,前边院子你尽管调人差遣。”拔了她发钗,便见许氏一头乌鸦鸦的黑发披散下来。胸前直襟短襦,白生生的胸脯露了小半,愣是好光景。
娇嗔着依在他怀里,许氏细心将一应安排说与他听。两人靠在一处,情意绵绵,忙完正经事儿,姜大人早酥了半边身子,搂着人往净房里漱洗。
“大人,还有一事需得您拿个主意。”羞红着脸,许氏到底不满三十,年华正好,娇美贤淑,难怪能令郡守大人放她在心上。
“府上几位爷和姑娘可要列席?”
郡守府上大爷姜楠,二爷姜昱,三爷姜果,俱在太隆郡西面,香山书院求学。是以一月里只回来三五日,这会儿却是不在的。
若然世子尊驾到了,说不得还需几个小的全数迎出来。许氏便要安排人去香山书院告个假,接了人回府才好。还有些旁的些琐事需要交代几个姑娘,这些都得提前办妥。
姜大人搂着她肩头,一手慢慢解着盘扣,念及那位喜静的性子,终是有了决断。
“世子此来未曾对外声张。虽则不能大张旗鼓的迎人,却也务必礼数周全。明日去书院接人回来,寻个借口,莫泄露了世子行踪。另外,家中几个姑娘,依着规矩,见礼之后立了插屏,用饭还是摆在后堂。”
许氏颔首应下,抬手替他解了腰间系带。净房里一时春色融融,浅唱低吟。
翌日一早,姜瑗带着人过去主屋向许氏问安,听闻此事,莫名的,心里就是一跳。
“太太,来人可是都尉大人,或是监察使大人?”
太隆郡下辖七县,品级最高的地方官员,却是郡守、都尉、监察使,各领郡内政务、军务、监察之事。
碰巧的,太隆郡监察使大人,年轻时与姜大人有同窗之谊。入仕后,自来了太隆郡,两家相互间多有往来,时有帮衬。又都投在宗政大人门下,姜家二房与监察使家里,可说通家之好。
于是姜瑗抱着侥幸,从来没有这样期盼着监察使张大人,哪怕是与郡守府交情寻常的都尉大人上门也好。
许氏笑着替她夹了筷子水晶丸子,又唤妙娥给几位姑娘端上盅乌鸡汤。目光掠过围坐的几人,眼里隐隐透着严厉。
“明日那贵客身份非同小可,便是大人也轻慢不得。你等切记谨言慎行,莫给郡守府招惹是非。”
说罢看姜芝姜柔乖巧点头,姜冉喏喏应了声“是”,这才满意端起瓷碗,盛了鸡汤细细品尝。
身份极贵……姜瑗垂着眼眸,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促。
方才她试探来人身份,许氏面上刹那闪过的神情,她太是熟悉!那是回想。
太隆郡这地方,身份不凡且非她熟识之人,又能给许氏留下些印象……近日里,最符合这情形,除了慈安寺偶遇那行人,姜瑗不作他想。
许氏方才训诫莫要给郡守府添乱。若是知晓她早已节外生枝,会不会罚了她到祠堂里打板子?
第一次,姜瑗感慨,穿越以来,她从来都是循规蹈矩,老实乖巧。奈何流年不利,竟被她遇上了天大的麻烦。
“小姐,小姐?”绿芙碰碰她胳膊,总觉七姑娘打从上房回来,就有些心不在焉。
“小姐您若是乏了,不如去屋里歇息半晌。这会儿日头大,再待片刻,树荫底下也不见凉爽。”
姜瑗仰着脑袋,坐在院子南边老槐树下搭起的秋千上,闲闲晃着两腿儿。
麻绳结的秋千架,晃动间吱呀作响。
头顶老槐树郁郁葱葱。斑驳的光影照下来,身上暖洋洋十分舒服。墙角爬着的藤蔓,枝叶交缠盘亘,绿荫掩映。底下花圃绣球开得正艳,月季也淡淡散着香气。
多好的时节,只有她满怀心事,不能言说。
罢了,躲不过的,不是么?“也好,这就回屋靠榻上歪会儿。”拖着曳地襦裙,姜家七姑娘安慰自个儿:就算被发现了秘密,她只当接了个case,没什么大不了……
或许明个儿真见着了人,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她还能干脆些为往后打算。
第9章 兄妹之间
午睡醒来,头一件事,姜瑗撑起身子,向屋里圆桌上探看。
果然见得几样包裹着蒲叶,缠了麻线的市井吃食,眼里慢慢就盛出些笑意。
春英扶她起身,欢喜说道,“奴婢就知晓,小姐起来一准儿要找二爷带回的零嘴儿。”又指着未拆开的糕点,一样样说给她听。“二爷身边福顺送来的。这是宽窄巷子的桂花糕,这是彤记香饼。还有您最爱泡的菊花香片,馋了许久的豆腐卷儿。”
“总算二哥哥有心。”被绿芙伺候着简单梳洗,也不等崔妈妈一样样装了瓷碟儿。从摊开的蒲叶上,伸手掰了块儿豆腐卷儿,送到嘴边只顾偷吃。
“您这时候想起二爷的好来。莫见了人,又与他对上。”好笑递上帕子,看她净了手,崔妈妈对自家姑娘跟二爷见面情形,再熟悉不过。
兄妹两人都是太太所出,感情极好,几日不见便会惦念。可真要见了面,又是针尖对麦芒,处处不相让。难得的,换了正经事上头,二爷眼睛一扫,七姑娘还得乖乖听话。这情形,着实好笑。
“不与他怄气,这就去寻二哥哥说话!”就着春英打起的门帘,姜瑗带着人往姜昱四方斋里串门子。
还没进独院儿,便听里面五姑娘黄莺似的笑声传来,一声声“二哥哥”叫得又软又轻。
“小姐,五姑娘也是在的。”春英皱起眉头,眼里透着无奈。怎地五姑娘每次都抢在自家小姐前头,不去大爷院里坐着,反倒缠上二爷。
爷们儿都是才回府,坐了半日马车,竟是连给人歇口气的功夫也不留的。
“五姐姐在,想来定是拉了大哥过来。”了然叫人进去通传,姜瑗对姜柔如此做派,早习以为常。
兄友弟恭,姊妹间和睦,讨爹爹欢心,交好有望入仕的姜昱,于她有益,自是乐此不疲。
“七妹妹来了。”十四岁的姜楠五官端正,眉目舒朗。国字脸,宽阔的额头,据说跟已故的纪氏长得很像。
笑容和善,性情忠厚。听人通传,本还与姜柔说着话,这会儿已是转头朝她看来。
“几日不见,大哥哥看着精神极好。”私下里兄妹相处颇为随意,姜瑗拣了姜昱身旁锦凳坐下,看着身旁老气横秋的少年,靠近了比划一下,顿时泄气。
“二哥哥又长了身量。”便是坐着也看得出来。
明明只比她长了一岁,偏偏她垫起脚尖,也才堪堪够到他鼻梁。
斜眼睨她,唤人端上碟香瓜子儿,推到她跟前。“自是与你赖在园子里养膘不同。”
姜昱略显消瘦的面庞上,一双眸子干净透亮,斜飞入鬓的眉毛又细又长。乍一看去,整个人透着锐气,又有股文士的清雅。此刻笑话她,亦是气定神闲。
噗嗤一声轻笑,姜柔捂嘴儿,盯着姜瑗圆润饱满的面庞,真真又白又嫩,有着两分少女的稚气,难怪姜昱如此打趣她。
不满撇嘴,姜瑗拾起瓜子儿递嘴里一嗑,淡淡回应。“二哥哥俊脸,更白净了。”知他最忌讳“白面书生”,她偏就拿话跟他叫板。
姜瑗一直盼着有个慈爱的兄长,可自从姜昱学会了说话,从没叫她如愿过!
幼时这熊孩子拽着她东奔西跑,难为姜瑗软软的身子,腿脚还没长利索,跟在他身后没少磕着碰着。
等到两人再大些,姜昱无师自通,样样抢着亲自“照顾”她。拿了饭勺与她喂饭,糊得姜瑗满脸都是,气得小姑娘眼泪汪汪,嘴里包着米饭,哭喊都发不出声来。
待得姜昱入学开蒙,性情急转,极动至极静,害得姜瑗没能适应,已吃足了苦头。
每日午后,姜瑗都得乖乖坐着,被他关在四方斋小书房里,手里捧着卷比她脸盘还大的《集贤集》。她念一个,他写一个。要是念得错了,二爷姜昱会很不高兴用鼻子哼哼。
那段日子姜瑗过得很捏了把辛酸泪。大周朝文字小篆居多,其次狂草。四岁半的姜昱学起来尚且吃力,难为她丁点儿大还没断奶,已陪着二爷刻苦攻书。最可恶,那人还嫌弃他拖累他进度!
如此兄长,姜瑗长到现在,能只嘴上跟他呛声,已然不易。
最叫她痛心,旁人眼中,这便是天生的兄妹投缘。郡守大人和许氏看着欢喜,又见姜瑗小小年纪,跟着姜昱竟也能勉强不被他落下,很是夸赞了姜瑗,更多却是鼓励姜昱,让还是个半大小子的二爷,从此明白了肩上重担。
于是在这般友爱的氛围下长成,姜昱日渐严厉,姜瑗比谁都体会得深切,何谓“长兄如父”!
姜昱这些年积威甚重,正经事上姜瑗少有与他顶撞。唯一能扳回些场面,只剩嘴皮子功夫上,与他不相伯仲。
看他二人四目相对,暗中较劲,姜楠好笑替各人斟上热茶,挑了个在座都感兴趣的话题。“明日府上延请的贵客,七妹妹可知来人身份?”
“太太没说。”回头捧起茶碗吃上一口,倾身笑眯眯问姜昱,“二哥哥可知晓?”
姜昱抬手将她指尖捏着的茶盖夺下来,惯例的训人,“规矩都白学了?”直到看她乖乖缩脖子端正坐姿,这才琢磨片刻,与她说了实话。
“来人与府上有些渊源。门第却是高不可攀。”
姜楠本打算挑起话头,兄妹几人凑凑热闹。没想到姜昱竟认真起来。
姜瑗也没料到自己随口一问,姜昱还真能答得上来。该是她爹已急着招了两人说话。
这事上边儿,姜瑗只觉无奈。即便她再受郡守大人疼爱,终究越不过“女子不涉外事”这条祖宗规矩。因而府上凡有大事,郡守大人都只会叫嫡出的大爷二爷当面告知。府上几个姑娘,连着太太许氏,只管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成。
“来者何人?为何说跟府上还有些关系?”没等姜瑗开口,姜柔已按耐不住,好奇看向姜楠。
与府上人人夸赞的七姑娘不同。姜柔第一天开口唤许氏太太,便知晓自个儿再不是二房不可取代的嫡出姑娘。
纪氏去得早,她出生不满周岁便没了生母。若非纪氏留在姜楠身边的张妈妈不时提起先太太的好,她怕是早已被许氏养得熟了,忘记生恩。
张妈妈被送去庄子前,孤零零躺在床上,拉着她手。四十岁的妇人满脸褶皱,头发花白。红肿着眼睛,只一遍遍关切,要她提防太太,为大爷和自个儿多做打算。
姜柔记在心里,对一切可能成为她往后助力的,都极为看重,不愿错失。
第10章 被站队了
“燕京赵国公府可有听闻?明日来人,正是国公府世子一行。想来有这名声在,也不用替两位妹妹细细说道。”既然姜昱已揭破,姜楠也不做隐瞒。只是方才还笑得温和之人,提及赵国公府,已收敛了笑意,神情显得肃穆。
屋里刹那寂静下来。
姜瑗只觉耳畔嗡嗡作响,晴天霹雳莫过于此。是错觉么?为何她看见姜柔面色涨红,唇瓣颤巍巍开合,却偏偏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对面姜楠身后,八宝阁上摆着的青石料盆景,冷冷折射着光华,叫她遍体生寒。
“阿瑗?瑗儿?”像是有人在唤她,姜瑗梗着脖子,缓缓转过头去,正对上姜昱担忧的眸子。
“瑗儿何故惊吓成这般?”牵起她不自觉已紧握成拳的小手,姜昱眉心紧蹙,“手怎地这样冰凉?”
暖意丝丝融融从掌心传来,动了动眼眸,偷偷吸一口气,总算压住心中惊骇。
“骤闻世子将至,这是怕的。”说了实话,姜瑗觉得心里好受许多。
能不怕吗?手心冰凉,是她潜意识里想要撒腿奔逃。
赵国公府,若是连顾氏她都不曾听闻,也枉费她几年世家教养。
老话常说,无知而无畏。不巧的是,大周天下,谁人不识燕京顾氏?便是姜氏全族,半百族人,真与顾氏对上,也不够人塞牙缝的。
她此次到底招惹了多大祸事?
“到底还是小姑娘。”姜楠柔声安抚,眸中透出关切。“七妹妹莫怕,明日你等只需见礼,之后都是在后堂摆饭。竖起插屏,还是跟往常一般无二的。只是需记得,切忌吵闹。世子不喜喧嚣吵杂。”
又偏头与姜柔交代,“世子何等身份,不该有的心思,半点儿不许滋长!”
大爷姜楠,虽不及姜昱敏慧,却也是个明白人。与姜柔不同,姜楠之于许氏,并非如同姜柔一般,对张妈妈言听计从,偏听偏信。
又因姜柔到底是姑娘家,抬头也就只见得院子顶上四方天光,计较些妇人间鸡毛蒜皮,上不了台面的琐碎事。姜楠虽欲劝她踏实过日子,少些自扰。真要就事论事,跟个十来岁一直养在后宅的姑娘,又要如何讲道理?
长久下来,也就只能对她多些提点,免她犯了糊涂。
在四方斋中被大爷教训,姜柔咬着嘴唇,面色骤白。
她不过欣喜,一时激动,提了句“世子既跟府上有些渊源,可否提携哥哥一二?”便被姜楠当众厉声怪责,还是当着姜瑗跟前。
五姑娘目中含泪,被府上最亲近之人伤了心,眨眼已掉了金豆子。
“你吼她作甚?她哪里知晓其中厉害?总归比瑗儿争气些。”叫外间丫头进来,扶着姜柔下去梳洗,姜昱拍着姜瑗背脊,看她平复下来,这才安心坐了回去。
“她这话要传出去,听在世子耳中,如何作想?这会儿训她,总好过她不知轻重,祸从口出。”
不过被人搀扶着进了偏厅,隔了道幕帘。姜柔听他如此说道,也知自个儿冒失,被天上掉下的馅儿饼,砸得生出了妄念。
燕京赵国公府,却非他姜氏能够肖想。自此便歇了心思,再不敢好高骛远,隔日面见国公府世子,也是规规矩矩,行止有度。
府上几位爷回来,傍晚自是在上房用饭。
姜家七姑娘见众人和乐融融,想来是为着明日国公府世子登门,觉得与有荣焉。
赵国公府,想起便令她生畏。
大周半数朝政皆落入世家掌控,皇权与世家积怨已深。大周王朝七十二世家,如同姜氏这般兴起不过四十余年,借军功一夕之间,由寒门跃“士族”,成新贵,也只不过勉强挤入中下之流。
赵国公府,在姜瑗看来,便是那压顶的泰山北斗。世间能与皇权博弈的,从来都是权倾一方。
世家权贵之中,后族朱氏,幽州关氏,燕京顾氏,三足鼎立。三方巨擘一面互有争斗,一面合纵连横,对峙皇族。周文王心腹,当朝太尉一门,执掌畿内三军大权,这才叫世家不敢轻举妄动,放肆太过。文王对三家各有拉拢,暗中不乏挑拨离间。
按姜瑗理解,这就是更隐晦些的“周天子与各路诸侯”。乱世之兆。
与这样的人牵扯上关系,是祸非福!
然则令她所料不及,却是姜昱口中提到那“渊源”。姜昱说得平铺直叙,可听在姜瑗耳中,分明还有另一层涵义!
原来国公府夫人,出自许氏嫡支,当朝冠军侯一脉。而郡守府太太许氏,本是当年许氏一族收拢人心,甘愿为国公府马前卒,送许氏女子联姻姜家,掌控江南新兴世族的棋子!
更糟糕的是,郡守大人与监察使大人,当年投在宗正大人门下。而这位当朝九卿,亦然也是顾氏门徒!
有了这般牵扯,姜氏一门算是仰顾氏鼻息,自当算作顾氏党羽!
穿越十载,姜瑗今日方知。昔日她受限于女子身份,不能更多接触外事。便在姜瑗以为姜家不过江南一寻常簪缨世家,于冀州算得名门望族之际。一场家宴,揭开了令她触目惊心的事实:姜氏一族早已站队,且站在了皇权的对立面!
让姜瑗最是万分头痛,却是她姜家,清清正正的门风,竟卷入如此深不见底的漩涡。史上与皇权作对的,能有几个得以善终?
想她花苞似的小姑娘一个,好好儿的世家贵女,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并不是根正苗红。以往认定的安乐日子,随时可能被殃及鱼池。其间落差,足以颠覆她十年来的所有认知。
姜瑗此时只恨自个儿脑子太清明,姜楠姜昱话中深意,为何她就听得明白?要是能如姜柔一般,听过即放下,半点不做深究。受了教训转眼又能在许氏跟前笑脸逢迎,那才是福气!
晚饭过后,众人吃了盏茶,各自散去。
沉沉暮色之中,游廊屋檐下,男子消瘦背影侧倚在朱红廊柱上,微微仰着头,手心把玩着腰间暖玉。
身旁一男子,却是凭坐阑干,背对莲池。月色掩映下,依稀可见其面庞方正轮廓。
“二弟错矣。瑗儿较阿柔,聪颖太多。”
立着那人微眯起眼眸,面有不豫。
“宁肯她再愚笨些。”
“总也不能一直瞒着。”
“是啊,又能瞒到几时。”
家中大事,瞒不过七姑娘玲珑心窍。
天下大势,瞒不过大周有识之士。区别只是早晚罢了。
第11章 姣姣公子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夜。屋檐下打落的雨滴溅到青石板上,滴滴答答,更显院子里一片静谧。这样的天气,最是好眠。到了天刚敞亮,突然就变得倾盆而下。江南烟雨,便是又急又密,也如天青色的泼墨画,氤氲淼淼。
使人支起窗户,姜瑗抱着被子跪坐软榻,望着中庭灰蒙蒙的天空,不禁猜想。
落雨的日子,那人还会来么?
直到晌午将至,一顶靛青色软轿抬到花厅门口。与内宅女眷一道侯在廊下,站在一众男子身后的姜瑗,终是见得闻名天下赵国公府世子,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
轿门口打着油纸伞的文士,躬身撩起幕帘,便见里边那男子低低埋着头,弯腰跨出门来。另一边侍从撑起油伞,一袭狐裘大氅,着墨色皂靴的男人抖一抖下摆,去了上面沾染的雨水,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男子剑眉英挺,凤眼狭长,眼角微挑。鼻梁高而挺拔,嘴唇极薄,五官深邃。尤其一双眼眸,衬着漫天的雨帘,只叫姜瑗想起东墙角那口古井,看着就引人沉溺其中。
来人刚在石阶下站定,郡守大人已领着府上几位爷,客气迎了上去。
管大人有言在先,不可在正门外兴师动众,招摇太过。只当一般宾客登门款待即可。便是如此,郡守府上下也早早拾掇,装扮一新,焦躁中足足等候两个时辰有余。
那人微微颔首,拾阶而上。只他一人立在廊下,已如皎皎明月,周身镀了层光彩,四下生辉。如斯风姿毓秀,绝世无匹。
男子抬手,除去氅衣递给近侍。里间一袭玄色素袍,墨玉腰带。衣袂随他动作带起,身上便有淡淡冷香传来,与他神情间清冷,相得益彰。
分明还是个少年郎,气度却超然卓绝,令人望而生畏。
起初震惊过后,许氏收敛心神,领着众人紧跟着叩拜下去。行了世族间最庄重的大礼。
姜瑗双手抵在额前,深深跪伏着。阴雨天外间石板透着冰凉,膝盖挨着,丝丝缕缕都是寒意。
垂首前一刹,她眼中只剩他脚下绣工精致的皂靴。这是第一次,姜瑗切身体会到,名为“权贵”的大山,重重压在她肩头,半分不容抵抗。
顾衍眸光一扫,视线落在许氏右手边第二人身上。女子髻上一支珠钗,长长的流苏坠到鬓间,正与翡翠耳珰两相辉映。身形娇小,背脊绷直。静静匍匐着,两侧湘妃色袖幅洒开,铺在地上,衬得女子露在颈后的一截肌肤莹白如玉。
静看她片刻,收回目光,淡淡叫了起。
“夫人无需这般拘谨。”
男子嗓音略微沙哑,说话时候目光清明,正正看着人,话虽冷清,却不显得有何失礼之处。便是带着谕令的口吻,由他说来,也是理当如此。
领命站起身来,姜瑗两手扣在身前,低低垂着眼睑,目光只落在他华服下摆,片刻不离。
渭水以北,名门望族称当家主母做夫人。江南一地,却是更多沿袭前朝旧俗,唤一声太太。
此人家学渊源,必当知晓其中差别。然则身在异乡,依旧不肯入乡随俗,遵照江南礼制,可见不是个肯为外物屈就,好说话的。
这时候,轮不到府上姑娘在国公府世子跟前擅自插话,都是许氏挨个儿指着,点到谁上前,便又是规规矩矩,屈膝福一福礼。多的话,世子不开口,姑娘家绝不可抢先出头。
如此气氛沉闷相互见过,许氏便叫陶妈妈领着她们到后堂回避。姜瑗提着裙裾,转身刹那,眼角瞥见那人骤然向她看来,眼中喜怒不辨,只一双眸子黝黑清厉。
或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去往后堂路上,几人都显出有几分沉默。三姑娘姜芝抚着心口,脸色不大好。额头密密出了层细汗,这会儿正遮掩着,捂了帕子轻轻擦拭。显是见了这位年纪轻轻,却派头极大的国公府世子,吓得不轻。
姜柔轻呼口气,踱到姜瑗身边,拉拉她衣袖,一副劫后余生的轻快。“七妹妹,方才那人,好生可怕。”倒不是他面目可憎,而是仿佛天生就高人一等,一眼看去只剩敬畏。
姜瑗扯扯嘴角,笑得勉强。
是吓人。更吓人的还在后头。
正要挣脱姜柔拉扯,却听身后一声娇呼,却是九姑娘姜冉,一不当心脚下磕绊,险些撞倒一旁摆着的珊瑚盆景。幸而她身边丫鬟伶俐,赶忙扶住了人。
“今日有贵客在,姑娘还是警醒些的好。”陶妈妈不悦蹙起眉头,对上九姑娘惊惶无措的眼睛,无奈摇了摇头。
这个府上最小的姑娘,年方七岁,难怪受不住世子周身贵气。在陶妈妈看来,府上也就七姑娘没见张惶,很是替太太挣了脸面。
却不知这是七姑娘自家事自家清楚。事到临头,她也只能听凭对方差遣,早些了结这桩麻烦。
筵席摆在正厅,中间立了花鸟锦屏。前边宾主尽欢,推杯换盏。有府上请来的乐师抚琴助兴。弹奏的琴曲很是雅致,偶有燕京小调,可见许氏花费了不少心思。
后堂许氏带着几位姑娘围坐一席,各自身后站着婢子。与前边不同,席上很是安静,偶有汤匙碰在碗边上的脆响。
姜瑗正夹了筷子翡翠玉碗,便听前面停了鼓乐,有说话声传来。
“在下得闻府上几位爷俱是在书院求学。却不知是哪间书院?”宴席过半,管旭执起酒盏,状似不经意闲话家常。
姜大人闻言向另一桌看去。大爷姜楠,二爷姜昱,俱是一表人才,落落大方。只角落里坐着的庶出三爷姜果,因着才不久染了风寒,显得有些形销骨立,面色不佳。
“说来惭愧,也就勉强入了西城门外香山书院。还是掌院大人看在家中老父面上,才收下这几个不成器的。”
姜大人话说得谦逊,目光落在姜楠姜昱身上,隐隐有着欣慰。
管旭拿起搁在手边的折扇,在手心轻轻敲了敲。回头看一眼上首一直少有说话的世子。只见这位一如既往,滴酒不沾。只捧了杯清茶,见他看来,极轻点了点头。
姜大人不知这主仆二人是何用意。正暗自揣摩,却见管大人和颜悦色,笑着冲他说道。
“香山书院在冀州地界,尚算有些名望。可要放在外间,却也声名不显。在下恰有一弟子,正在麓山官学讲学。观府上几位爷,俱是仪表堂堂,腹有诗书之人,该是可堪造就。再者,麓山官学亦收女子教养。里面几位大家,俱是人品出众,到了年岁宫中放出的文书女官。若然姜大人不嫌弃,在下倒起了爱才之心,可为贵府书信一封,权作举荐。”
言罢展开折扇,放身前晃一晃,耐心等他回复。
既抛出麓山官学,也不怕这姜和,区区一郡郡守,会糊涂得不答应。
第12章 公子玉枢
麓山官学!
前边郡守大人是何反应姜瑗不知。只一席坐着的许氏,连同五姑娘姜柔,两人面上蓦然有了光彩,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三姑娘姜芝小心翼翼陪着,吃食用得不多,就差脸上印着“快些回房才好”。自然听不进这话。
最小的姜冉,被刚才陶妈妈一吓,这会儿还战战兢兢,缩着身子,深深埋着头颅。
轻握上她小手,姜瑗拍拍她手背,看姜冉怯怯抬头,方对她安抚一笑。
这时候她还笑得出来,姜瑗自己都觉得难得。
她设想了无数次对方会如何出招,惟独没想到国公府世子会如此大方,先给了郡守府一个又大又圆的甜枣。
大周文士授课,分私塾与官学。
私塾不过请西席先生家中讲学。而官学,却是非权贵子弟不能入!且学生需留宿学舍,一月里准假不过三五日。
郡守府几位爷如今求学的香山书院,只算寻常官学,已然比私塾胜出太多。需清楚,大周官员选拔任命,唯“举贤”“孝廉”二途。
举贤,便是自身有才干,能获得朝中大员青睐,靠的是人脉提携。
孝廉,却早入了旁门左道,但凡能捐出一大笔银钱,通通门路,也能勉强捞个县衙小吏当当。别看只是个末等衙役,俸禄虽不丰厚,却有诸多特权。高出寻常百姓一大截儿。
如今提到麓山官学,却是十分了不得一件大事。
如同世家也分三六九等,所出子弟自然身份有贵贱。像是郡守府这等门第,能入香山书院已是看在姜老太爷的情面上,网开一面。
比起在大周闻名遐迩,令无数学子趋之若鹜,却苦于寻不到门径的麓山官学,香山书院也只能落得个“不过尔尔”。
姜瑗两手放在膝头,瞥见一旁姜柔紧张得扣在一起的指节都有些发白,也就跟着装出些惊喜,心里却止不住沉沉下坠。
天下间从没有不劳而获的便宜可拣。国公府给的好处越多,讨要的回报自然少不了。
而今她担忧的是,此次世子登门,除了寻她清算旧账,会不会……还跟姜家有些她所不知道的牵连?
“管大人方才所言,麓山官学也收女学生?恕下官孤陋寡闻,之前却是从未听闻。”总归是一郡郡守,经了官场上诸多历练,姜大人暗自镇定,没一听麓山书院的名头,就昏了头脑,忽略了旁的疑惑之处。
“这也怪不得姜大人不知晓。却是这女学馆,尚在筹建中。江南离燕京隔了数个州府,一时半会儿消息也传不出来。约莫还有段时日才能透出风声。半月后,麓山官学会在各地甄选贵女,选入书院教养。三十余席位,只燕京一地便会占去大半。”
管旭偷偷瞥一眼静坐的世子,未说全的话却是:世子有命,别说女学馆,便是将麓山书院拆了重建也是使得。
麓山官学学监大人,恰好是国公爷早年收的门生。自然对世子无有不从。且设立女学馆,惠及燕京大半世族,这等好事,谁也不会明面上阻挠。
不过自传出国公府牵头,于麓山书院开办女学的消息,其余两大世族,后族朱氏、幽州关氏,也紧接着四下宣扬,不日将在四海书院、清平学社,分设女学。
显是效仿,不甘顾氏专美于前。
文王对此乐见其成。朝堂之上,钦赐国公府世子顾衍,“公子玉枢”之美名。竟是允他同几位皇子,同享“公子”尊崇。
大周除储君周太子,旁的皇子均以公子敬称。譬如,文王最疼爱的儿子,昭仪娘娘所出皇三子——公子成。
另有成年皇子,四子公子丹,五子公子义。
玉枢为号,意指“玉质天成,机枢为要”。既区别于单字封号的皇族亲贵,又盛赞顾衍此人形容俊朗,人品贵重。
三家之中,唯有赵国公府得此殊荣,文王用心,不可谓不深。
管旭回想起国公爷知晓此事后,不过传来一封书函。世子看后,神情比之前无丝毫异样。只执起信纸,付诸一炬。
想起这父子两关系,管旭心里有些发毛。
宴席上,姜大人权衡再三,终是起身朝身旁少年人俯身一礼,“世子与管大人厚爱,下官愧领。今日大恩,姜氏一门必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咯噔一声,老老实实坐着的姜瑗心下一跳。果然,这话另有讲究。
不是郡守府铭记恩德,而是“姜氏一门”。再想得深些,这是表了效忠。
姜家七姑娘突然发觉,便是他爹见了那文士都需道一声“管大人”。自始至终立在世子身后,身份显然与管大人不相上下的那位阴柔美男子,却是被她糊弄着,十分利索打发了回去。
不论之后如何,只说眼前,她姜瑗也干了件大事!
宴席散去,姑娘们当先告退。路上穿过游廊,进了二门。
姜柔一路脚步轻快,水晶似的眸子光彩绚烂。姜芝疲惫落在后头,身后是更为沉默寡言的姜冉。
几人都知晓,方才宴席上提到能够资格去麓山官学,定然说的是府上两位嫡出姑娘。姜芝还好,不日就得议亲,本就是庶出,没觉着失落。可惜了姜冉,心里明明羡慕得很,却不能僭越,鼻子酸酸的,心头又苦又涩。
望着身前华衣美服的嫡出姑娘,五姐姐姜柔添了几分雀跃,七姐姐姜瑗一如既往,温和守礼。九岁的姜冉目光落在姜瑗高高梳起的云髻上,怯懦的眸子闪了闪,第一次觉得,比起五姐姐喜形于色的张扬,七姐姐这种沉稳自若,内敛的矜持,像是智珠在握,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临到了岔路口,几人招呼过后各自带人回去。姜瑗目光在闷闷不乐的姜冉身上一瞬停滞,缓缓收回眼,转身又是淡淡笑颜。
外边春雨初歇,午后天光竟逐渐敞亮开来。懒懒的日头挂上去,碧空如洗,连庭院里的花草也跟着鲜活起来,舒展了枝条。
“小姐,您可要歇会儿?”替她拆了发髻,绿芙把着梳篦,细心替她疏通头发。“小姐这头发丝又黑又密,长得极好。就是发尖儿有些参差不齐,得空得再拾掇拾掇。”
拨一缕发丝在指尖耍玩,姜瑗摇摇头,“今儿个不歇了。茶水吃得多,躺下去又不舒服。头发倒还好,寻个天晴的日子,去院子里修剪。叫人把窗户都支起来,透透气也好。早间落了雨,阴湿得厉害,叫日头给晒晒。”
江南之地潮湿,时常需要晾晒被褥。
姜瑗起身到锦榻边取来倒扣着的游记,想着得空翻翻,理理心绪也好。那人的目的,该是借麓山官学叫她办事儿。
只才拾起书册,里间一页对折过两次的宣纸,在姜瑗睁大的眸子中一下落到她脚边,正好压在湖蓝色绣花裙摆上。
“这是小姐练的字儿?”绿芙正要替她拾起,不想自家姑娘亲自动了手。
“旧稿罢了。”说着一脸无事人似的,歪在榻上,屏退了左右。
很寻常的笺纸,展开来看,字迹极好,一手行草已成气候。
可姜瑗莫名就觉得,这字不是出自世子手笔。行文太流畅,文气极重,透着股随意。像他那样的人物,不该轻易从字迹间叫人揣摩出心境。
“未时三刻,东厢一聚。”
寥寥数字,却叫她丝毫不敢懈怠。
来了。一直悬在她心头的疑惑,总要有个说法。那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叫人带了消息,穿堂而入,进了内室,又熟悉她平日作息,姜瑗小心翼翼叠好笺纸,放在随身戴着的荷包里,压了压荷包口子。
她会如他所愿,再不逃避。
第13章 允你靠近
“小姐,您这是要去往何处?”自家姑娘在屋里凳子都没坐热,这就只带着她一人,说是出去走走。春英一头雾水,跟着七姑娘在后花园里穿行。
更为古怪,自家姑娘像是在掩人耳目,大多走小道过去。看这方向,是冲着前边儿厢房去的?
春英吓了一跳。前院厢房,多做待客之用,岂是姑娘能够随便去得?
“别多问,春英你且记住,今日所见,你只当什么都不知晓。性命攸关的大事,院子里能信得过,又不会背着禀告了太太,我也只能挑了你出来。却是对不住你。”
姜瑗凝着面色,话里带着抱歉。她这是明知不合规矩,却不能不就范。唤了春英跟随,实属无奈。若然此事曝露,她有太太捧在手心疼着护着,就算要受罚,也只是受些皮肉之苦。然则春英却不好说。最是严厉,作为卖身到府上的丫头,便是活活打死,官府也不会过问。
煞白了面孔,今年不过十三的丫鬟,再是稳重,也软了腿脚。
“小姐。”哆嗦着开了口,除了唤一声小姐,春英有些六神无主。大多是怕的,却也透出丝感激。
打小的情分,若非真到了紧要关头,姑娘不会这般为难她。这也表明了,在姑娘心上,她是最被信赖之人。
“别怕。莫说不一定有事,便是被人察觉,我必保你性命,千方百计也留你在身边。”姜瑗握着她颤栗的双手,眸子里透出坚定。
她说这话不是没有依据。既然是世子叫人打点此事,那人该不会眼看她落入险境。她虽不喜他行事,却知晓他认定的事,决不许旁人扰乱。
紧紧握着七姑娘手,春英咬牙点点头,抬一抬下巴,努力扯出个笑来。“奴婢省得,姑娘是哪样的人,奴婢都清楚。”
两人沿着墙角,遮遮掩掩摸索过去。直到了东厢门外,姜瑗亲去敲开了门,里面那人拉开门扉,却是跟她有番过节的阴柔男子。
“大人安好。姜七奉命而来,还请大人代为通传。”
那人居高临下扫她一眼,好看的桃花眼眯了眯,半晌过后直接让到一旁,嘴里不忘讥讽一二。
“世子跟前,姑娘若然再耍花样……需得知晓,世子可非周某人这般好戏弄。”
听出这是恼恨了她,只差说她心机深沉,手段诡诈。姜瑗颔首,带着春英迳直入内。
是非对错,他早已高高在上,从来就没有她辩驳的余地。
才跨过门槛,却听身后那人还不放过她,微微扬起了语调,“七姑娘这是来吃茶,或是逛园子。莫不是还要带着这婢子,到世子跟前露露脸?”
回身果然看见春英被他一只手拦下,眼里带着焦急,踮脚探着脑袋,显是不放心她一人进去。
春英这时候方才听明白,自家姑娘不是无缘无故,起了兴头就往东厢房跑。而是被世子传唤过来。只是世子跟姑娘……早上见礼,两人还陌生得很,怎就突然有了干系?还叫姑娘背着人,如此不守规矩,偷偷私会外男?
“出来时候却是不能没有个交代。大人看看这样如何。允了我这婢子进门,只叫她角落里候着。既不会在世子跟前碍眼,也不会等在门外,被人撞见。”
身量只到他腰腹的女子,说话慢条斯理,有理有据。静静抬眸看进他眼中,乌黑的眸子浓得化不开。
即便算计过他一回,此时看来也瞧不出羞愧,镇定得让他想起那晚只照着抹月色,拥被缩在角落里的身影。也是这般模糊了面庞,脑子却清清楚楚记得她璀璨如星子的眼睛。
“大人若是得空,还请禀明世子。上回大人深夜到访,姜七使的手段,给大人埋下了些许无关紧要的引子。稳妥起见,还是尽早拔除得好。”
跟这样的人结仇,显然不智。如今她坦言相告,对方若能放下心结那是最好。若是不肯,她也只是遵从了操守,于心无愧。
“姜七姑娘来了。”许是醉酒,面色酡红的管旭,从天井中迎来。画了墨竹的扇面平平展开,姿态风雅,当空划过,就着折扇替她指了路。“姑娘还请快些,世子正等在里间。”
又回头对周准道,“世子有命,带这丫头耳房里等候。”
被管旭拉扯到一旁,又听是世子谕令,周准沉沉看她一眼,一声不吭掉头离开。春英得自家姑娘示意,赶紧小跑着跟上。
很是吃力才追上他脚步,春英拎着裙摆,憋了许久,总觉这位大人待自家姑娘十分不喜。姑娘的脾气她很清楚,淡然、随和。除了与二爷玩闹,从不与人逞口舌之快,更不会无故招惹是非。该是此间生出了误会。
想一想,这般情形,若然她无动于衷,当真是昧了良心。
“大人,我家姑娘心肠极好,待人也温和,品性良善。”春英自来老实,不善花言巧语。说出的话虽然质朴,却也显得笨拙。
第一次背着姑娘,自个儿拿了主意。春英紧张得语调都有些不稳。
身前那人头也没回,挥一挥衣袖,极为不屑。“多嘴的蠢人。”
愚忠的婢子他见得多了。国公府后院,每年枉死的丫鬟不是扔了乱葬岗,就是沉了井。没到被主子推出去顶罪,个个都恨不能掏心掏肺。
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奚落,春英也是女子,脸皮薄,心里难受。硬是忍了泪,不觉自己委屈。她就认死理:姑娘待她极好,她不能狼心狗肺。
前头姜瑗得来人解围,很是有礼,诚心谢过。
谢的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周准竟跟个小姑娘过不去,言辞间多有刁难,确是失礼。
“谢倒不必。待会儿见过世子,若然姑娘帮得上忙,还请姑娘务必尽心。世子喜静,最不耐烦人聒噪。七姑娘切记。”
这便是说,眼前这位也不是平白无故帮她一回。人家这是催促她办正经事。如此说法是给她留了体面,真计较起来,根本无需与她客气。末了还不忘善意提点两句,已然待她不错。
人情世故她自然懂得,投桃报李,应对得宜。
“大人放心,姜七省得。”
待得到了门外,管旭冲她使了个眼色,拱手朝着里边一拜,默然退下。
布置别致的小院儿里,独独剩她一人。姜瑗壮壮胆气,轻掀起门帘。
本以为那人会等在里间,却不料一掀门帘,便见到他身影。
那人已换了身藏青色常服,坐在藤椅上,手中执了卷书简。腰间松松绑了绶带,襟口微敞,肌肤如上好的美玉,露出半截凸显的锁骨。目光清明,毫无醉意。
看她进来,缓缓抬起头来。不满门口之人怔然止步,蹙了蹙眉,轻声唤她。
“愣着作甚?近前来。”
第14章 识时务的小七
近前来——
男子低沉嗓音将她唤醒。姜瑗赶忙收手,身后珠帘倏然垂落,晃动间撞得噼啪作响,很是清脆,扰乱一室静谧。
尴尬着朝他看去,世子眼中闪过丝幽芒,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容易便叫她读懂了此间含义:笨手笨脚。
顿觉羞窘,微微红了面颊。
他叫她“近前”,她便低低垂着脑袋,烧红着耳根,尽量不去回想方才无心的笨拙。除去屋里男子眸光太是疏冷,方才那阵不合时宜的声响,恰似珠玉落了玉盘,也没那么令人难堪。
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平日穿惯的平头履,此刻仿佛灌了铅,重若千钧。
原来她是这样紧张,怕他那双寂静如渊的眼睛。莫不然当他跟前,她不至心跳如擂,像是快要蹦出胸膛……
正待行礼,却见他微眯起眼,狭长的眸子中,莫名的,就叫她看出些不满。
不满什么呢?姜瑗抿着唇瓣,仔细回想。从进屋开始,他只说过一句话。眼睛瞅瞅自个儿立着的地方,再看看他闲适靠躺的藤椅。
一身嫩粉色襦裙的小姑娘,慢慢提起裙摆,踮着脚向前挪了两步。之后偷偷抬眼看他,直到见他静静躺了回去,这才长长松一口气。
管大人说,世子不喜人聒噪。可没告诉她,这人喜静到这等地步。
规规矩矩屈膝福一福,换来他微不可察点了点头,这便算是叫了起?
突然的,姜瑗有些为之后的事情担忧。世子这般高深莫测,她这凡人的脑子,在他跟前倒是够不够使?
忽而鼻尖嗅到一股檀香,目光追过去,却是他手边点着掐丝珐琅香炉。袅娜的青烟缓缓升腾,半空中淡淡飘散开去,屋里便多出两分禅味来。令她想起慈安寺后殿的佛堂。也如这般安宁,渐渐便叫人忘了烦扰。
眼前的少年,样貌清贵,气度雍容。仿若静夜里一抹清辉,华美而光华内敛。这般静静注视着她,只叫姜瑗觉得他神情悠远,看不明白。
将手中书卷搁在一旁,顾衍手臂倚在扶手,微微向她侧倾着身子,很有耐心将眼前人细细打量。
十来岁的小姑娘垂手而立。此处看去,只见得她额头光洁,云髻轻挽。显露在外的美人尖很是标致。轮廓柔美,依稀可见几分熟悉样貌。头上簪了支步摇,腰间佩了穗子。
自进屋起,她只匆匆环顾一圈,少有抬起面庞。安静得出奇。该是受人指点。
这般刻意收敛,畏首畏尾,衬不起她那双清灵透彻的眼眸。
管旭,却是多事了。
“可知今日为何唤你前来?”
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总不能两人就这般沉默下去。若是耽搁太久,崔妈妈必定出来寻人。不想这人竟突如其来,问得这样坦荡直接。好似她所有的准备,到了他跟前,都是多此一举,派不上用场。
乖顺点一点头,没胆子撒谎,只得说了实话。“那日在慈安寺不耐烦被阿狸纠缠,使把戏摆脱了去。”
两手扣在一处,想了想,又继续说道,“世子可是有用得着姜七的地方?”
女子闺名不便告知外男,遂自称姜七,暂且取代。
方才还面无表情的男子蹙一蹙眉,沉沉目色盯看她许久,终是没有做声。
“姜七”……于他而言,更熟悉的称呼,却是她胞兄姜昱唤的一声“阿瑗”。
男子端起案上放着的青花瓷盏,一手揭开香炉顶盖,高高悬着手腕,缓缓将半杯茶水,沿着边沿泼了进去。
举止从容,意态雅致,便是寻常动作,也透着股贵气。
目光跟随他而动,起初恍惚过后,渐渐的,姜瑗神色起了变化。
鼻尖熟悉的香气……慈安寺半道偶遇……
香炉里点的,莫不是出了山门,外间千金不换的安神香?!
而她方才提及需要她效力之处……紧紧咬着唇,十指交握,手心汗湿。
这人已不动声色,与她揭了谜题。
是她疏忽,竟遗漏这样紧要的细节。
世家权贵,府上多用气味易渲染,留香持久的香片。为何偏偏世子屋里,这般喜好独特,燃了庙里凝神静气的檀香?
需她施展催眠之人,竟是眼前顶顶精贵,半分出不得差错的赵国公府世子?!
心头变得沉甸甸的。事情远远超出她料想,竟是这样棘手!如今握在她手上,除了自个儿性命,竟不可避免,将姜氏一门几十口人,全数牵连其中。
稍有不慎,若然走漏了消息,便是灭顶之灾,天大的祸事。
谁人不知,赵国公府,除了国公夫人,还有两位大有来历的侧室夫人。国公府世子顾衍,也非国公爷嫡出长子。
此间辛秘她虽一知半解,却明白这样的家世,怎可能没有血淋淋的内宅争斗?
而他腰间佩绶,却是紫色绶带,公侯品阶!由此可知,此人在顾氏一族必定地位超然,非同小可。
如此年少已立于风口浪尖,又出身自与皇族早有积怨的豪门世族,姜瑗越想越心惊。
倘若说他处境堪忧,跟他已牵扯上关系的自己,便是行走在悬崖峭壁,时时都得提心吊胆。
不久前还偷偷怨怪他迫她来此,太是不讲理。这一刻,姜家七姑娘恨不能世子夜夜好眠,长命百岁,永不再见!
“想明白了?”男子轻轻搁下茶碗,看她面上悲戚,不觉暗自好笑。
他何时沦落至需得旁人担忧烦扰?到底是年岁太轻,经不住威慑。
姜瑗自认从没有像如今这般,发自内心,对他服服帖帖。看清楚自个儿处境,七姑娘很识时务。
“姜七必当竭尽全力,请世子安心。”
若非唯恐过犹不及,她是想说:便是赴汤蹈火,也定当拼死效力!
很漂亮的眸子。顾衍轻睨她一眼,终是见得这女子惊惶之下,不自觉去了伪装。不喜她遮遮掩掩,得空吓她一吓,倒也无妨。
“诊治需得几日?”想想不久后要办的大事,顾衍挑眉看她。
几日?缩一缩脖子,她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催眠并非神术,讲究循序渐进,渐入佳境。
“却是因人而异。少不得,需几月功夫。”声气渐渐低下去,会不会,这人嫌弃她本事微末,不堪大用?
既知晓了他隐秘,若然没了用处……七姑娘垂着眼睑,心有忐忑。
看她走神,顾衍起身,来到她近前。
第15章 吃了世子豆腐?
“一月后入麓山官学。自有人打点妥当,接你过府。”日程稍有超出他估算,好在尚有一月,足够他成事。之后便静心交由她调理,于冀州安养些时日。
男子衣袍上冷冽清香袭来,高大身影将她笼罩其中。姜瑗这才惊觉,此人身量极高,不仅样貌不俗,且长身玉立,当得时下世人对美男子的追捧。
如此近距离被个陌生人靠近,姜瑗本能就要躲闪避让。
没等她向后挪步,顾衍已就着手中书卷,微微挑起一端,轻托起她下颚。
“抬眸。”
不容她违逆,他已俯身下来,放大的俊颜停在她半尺开外。
东厢屋里,两人状似亲密,窗外透进的西照,将他二人包裹其中,暖暖镶了层金边。
姜瑗闻言一惊,若非知晓自个儿年岁尚轻,而他神情端方平和,她都要以为,自己是被人轻薄了去。
屏住呼吸,不觉便依照他指令,缓缓抬了眼。甫一接触,便撞进他黝黑如墨的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屋里刹那没了声响,静得出奇。她甚至能从他眼中,看出自己净白小脸上些许不安。
紧绷着面颊,呼吸都放得清浅,就怕惊动了他,又惹来叫她始料不及之事。
心里觉得别扭,时光便越发过得慢了。直到她额上出了细汗,他才沉声打破寂静,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你可喜欢妆点花钿?”
顾衍视线落在她眉心,只见她肌肤瓷白,未曾点妆。便是连一双弯弯的柳眉,也只是浅浅勾画,很是清丽。
愕然怔愣,姜瑗如何也想不到,此人主动近前,两人如今又是这般情形,他竟只为问一句:你喜不喜欢在额头贴花钿?
脸颊发烫,此番却是因了羞恼。太是不讲礼!姑娘家闺中喜好,岂是外男能够随意打听?
回想他之前一应行径,似乎少有能让他忌惮之事。姜瑗梗着脖子,摇了摇头。
瞧出她面上不自在,顾衍坦坦荡荡,在她兢颤眼神中,收回手去,向后站直腰身。面上像是看了她笑话。
那神情,好似在说,姜家小豆芽庸人自扰,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分量。
总算等到他松了钳制,退得远些,哪里还顾得上是否被他取笑。姜瑗偷偷吸一口气,借着襦裙遮掩,脚后跟向后边挪了挪。
看她否认,更应了他猜想。她不喜浓妆艳抹,更不喜往脸上贴亮金色的花钿。
男子目中有精芒划过,观她像是要禀明了告退,垂在腿侧的手掌一指轻弹。便见身前小姑娘忽而之间,惊呼着,歪歪斜斜向一旁栽倒。
姜瑗告退的话已到了口中,不想小腿蓦地一疼,抽筋儿似的,整个儿跪了下去,人已失了平稳。
惊惶中再顾不得其他,本能就伸手,死死抓住眼前之人。他身上衣料名贵,又软又滑,宽幅衣袂空荡荡没个支点,哪里能够助她稳住身形?
左手在半空慌乱一拽,总算抓住个结实物件。又被他躬身稳稳扶住肩头,这才险险倚着他臂膀,人也免了摔倒的窘境。
当此之际,七姑娘娇颜惨白,心有余悸,鬓角流苏摇摇晃晃,插在发髻上的金步摇松松滑出半截,眼看是要掉在地上。
顾衍宽大手掌握住她臂膀,看她半伏着身子,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颈脖。背后披散的发丝,下端绑了系带,此时长发滑落到右面,搭在她肩头,左耳后露出一颗绿豆大小的朱砂痣,鲜妍夺目,不容错看。
顾衍瞳眸一缩,心中疑虑尽去。再看她,眼中越发显得讳莫如深。
“可还好?”
姜瑗惊魂未定,恍惚着颔首,咬牙扶着他手臂,借他使力慢腾腾站起。心中惊怕未去,抬眼看清手中被她拧得面目全非,密布褶皱的锦袍,七姑娘傻傻瞪着眼,霎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右手拽着这人袖袍,左手……视线颤巍巍移过去,靛青色半幅下摆,再往上……嫩白小手搁在他小腹,正抓着男子腰间佩绶!
唰一声缩回手掌,握着拳头往身后躲藏。方才还煞白的脸,此刻已是渐渐发红。不断扑闪的睫毛,显出主人内心的慌乱。
从来没有哪一刻,叫姜瑗觉得这般丢人。
先前她还偷偷怨怪他不守礼数,对她多有冒犯。如今两人颠了个个儿,她冒犯他的程度,比他犹有胜之,只叫她无地自容。
“没事了?”见她鹌鹑似的,恹恹缩着脑袋,偷偷扭扭脚脖子,身子倒还站得安稳。顾衍抬手将她摇摇欲坠的步摇拔下,很是有礼递到她跟前。
喏喏道了声谢,声若蚊蝇,几不可闻。再是没脸抬头看他。
于她看不见处,顾衍挑了挑眉,袖袍下指尖轻捻了捻。
倒是没想到她这般面浅。
姜瑗从未想到,与赵国公府世子的第一次正式碰面,竟是以她落荒而逃告终。
来之前她心里满满都是委曲求全,离去时却羞于见人,唯恐他追究。想起告退时那人意味深长瞥她一眼,掸掸下摆,再轻抚过袖口,姜瑗就面红耳赤,这会儿都烧得厉害。
“小姐!”春英伸长脖子,盼了她许久。自从被周大人领到门口,便一直垫脚向主屋那头张望。
只姑娘一人被世子传召,春英心里七上八下,又惊又怕。此刻见了人,这才放下心来。
“莫急,且先回去。”牵了她向一旁冷脸那人守礼谢过,也不管他是何反应,带着春英匆匆往回赶。
主仆二人一路顺遂,回了桃花坞,俱是长长舒一口气。
自家地盘上,总归踏实许多。比起东厢那头波折不断,频频令她失措,姜瑗觉得自个儿还是更喜欢院子里安安稳稳的和乐日子。
“姑娘回了。”崔妈妈正带人在院子里修剪花木。一场春雨下来,卷了嫩叶,落了娇花。中庭的水缸里蓄满了雨水,两尾黄橙花斑金鲫鲤,正摆着尾巴,游得畅快。
满院子都透出股清新泥土味儿,倒叫姜瑗渐渐松快起来。再见那人,却是一月后的事。如今暂且将他抛在脑后,烦心事自然不会找上门来。
“逛园子出了一身汗,这就去后面梳洗一番。”笑着叫绿芙去烧水,也不用崔妈妈跟前跟后的忙活,只留下春英里头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