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大人,侯爷自是上乘之选
闹明白四姑娘的心意,七姑娘没急着把这事儿往自个儿身上揽。此事能不能成,还是两说。
外间淅淅沥沥飘着小雨,七姑娘命冬藤打伞,一路送四姑娘回去。
傍晚那人回屋,两人一道用过饭。她身子重,爱犯懒,没骨头似的歪在榻上,心不在焉翻玩手中的六子联方。
他今日得闲,好兴致,在画案上铺陈开来,灯下作画。
半是低垂的眉眼,清俊而平和。这男人的稳重,似浸进骨子里。便是提笔舔墨,也自成一派从容风雅。
她在灯下观美人,只觉越看越美,赏心悦目。索性撂下手里费脑子的玩意儿,放在身前,将它当了鞠丸,伸手拨弄来拨弄去。亮闪闪的眸子盯着他,心里暗想,若然小儿能随他多些,定然更加讨人喜欢。
许是她目光太灼灼,趁此刻还未动笔,他抬眼看她,以为她又有了主意。
“夫人,今日这画,想要山水,或是虫鱼?”
她便弯了嘴角,单手支着脑袋,另一手抚在肚腹,俏皮道,“夫君不是疼爱小儿么,挑他如何?”
这哪里是要他画小儿。种子种下去,还在肚皮里头呢。任他丹青绝伦,也描不出一朵儿花儿来。
他眉心一动,抬眼看她。眼底有幽光闪烁,深深打量她一眼,真就俯首书案,落了笔。在纸上轻描淡写,几下便勾勒出她面庞圆润而姣好的轮廓。
她不想他竟将戏言当了真,鼓着眼珠子,接着便撑起身,赶忙阻拦。“不许画,不许画。下官与您说笑呢,面皮这般臃肿,怎堪入画?”边说边举着他的六子联方挡在眼前。但凡女子,哪个不爱美?总不能让他头一次替她作画,便如此“丰腴”,跃然纸上。
他带笑看她,并不因她阻挠,中断描摹。他看过她诸般姿态,初时戒备胆儿小的,之后聪慧顺服的,生病时抵赖不肯服药的,及至而今,手忙脚乱的。
哪一眼都是她,无不可入画。
她之面容,印在他脑海。任她在那边别扭着,扭来扭去,他自巍然不动。笔尖点出她一双清灵灵的杏眼,纸上美人,栩栩如生。
他还有闲情调侃她,“夫人若腻烦了手中玩意儿,将它归置原处可好?到底有了年头,夫人这般张惶,失手坏了可惜。”
书院时,他手把手教会她玩儿六子联方。与她相处异地那些年,联方摆在八宝阁上。夜深时看一眼,想起她,于枯燥的政事外,心头总是格外温软。
她哪里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俏脸一红,心头酥酥麻麻,像有蚂蚁在钻。
听他用醇和如美酒的嗓音说情话,她总是又羞又甜。早年与他相识相处的情景,一幕幕,沉淀在记忆深处。像发黄的老照片,每每翻看,便着了色,焕然一新。往事历历在目,感触日久而弥新。
见他不肯停手,她也不闹了。索性起身,将联方搁下。缓步绕过画案,微微倾着身子,立在他身旁。伸手替他压了宣纸,探头观看。
只这么一瞧,她眼里霎时流光溢彩,惊喜颇多。
怎么在他眼中,她是这副模样么?体态无一丝一毫的臃肿,面如满月,美目盼兮,带着将为人母,满足而羞涩的笑颜。
她扑闪着双眼,偏头看他。悄然勾上他左臂上的衣角,摇一摇夸奖道,“大人您的技艺,又精进了。”
这话引得他喉间溢出抹轻笑。这是夸他,还是顾影自怜?长臂一展,顺势将这送上门来之人,半揽入怀,让她舒舒服服倚靠他,。
两人相拥而立,对影成双。有他分担她的重量,她也不觉累。小手绕着他回府梳洗后,散开的墨发。觉着此时气氛不错,她眼睛盯在宣纸上,有心道,“今日四妹妹过来,说是那日在宫中被庄容华责难。若非有江阴侯在,四妹妹险些被人污了名声。”
详细将此事原委说与他知晓,他与她都是聪明人。有些事点到即止,说得太直白,反倒令人尴尬。
他果然意会,UU小说一顿。顷刻,复而行笔。
“道谢是应当。”旁的再不多话。
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觉得,江阴侯不合适。
其实侯爷与四姑娘,合不合适,身为女子,她心里自有一杆秤的。微敛了眸子,扇子似的睫毛在她眼皮底下,投下一抹剪影。
“若以世人眼光看江阴侯此人,未尝不是上乘之选。”七姑娘温言细语,声气儿又软又糯。既是帮人说情,自当小意温柔。
以江阴侯人才品性,四姑娘心仪他,不是没有道理。若是换在还在泰隆那时,太太给她说这样一门亲事,她或许会像当初看待张家二爷一般,心里并不会生出太多抵触,反倒会觉得高攀了。
她是真个儿与四姑娘走得亲近,有心在这人面前,多为她争取一二。岂料这人默然收笔,画未完成,已手腕一翻,将笔架在砚台边,回首看她。
“上乘之选?”他拉过圈椅坐下,将她打横抱在腿上。抬手抚上她秀眉,柔声诱导。“以夫人只见,此人好在何处?”
她被他眼底妖妖的华彩,勾得心襟荡漾,不觉便顺着他这话,掰着指头,数给他听。
“侯爷形容俊逸,不乏谋略。更有爵位在身,得王上看重。早年虽有狼藉之名流传在外,只那不过是个障眼法。也没听说侯爷后院,如别的世家子弟,如何生乱。再来侯爷那身子,但凡调将养得好,绝不至成了拖累。”
她睁着清澈的眼睛,与他对视,像是无声反问:放过江阴侯曾有意郡主这事儿不提,这般郎君,还算不得良配?世俗眼光,不外乎如此。
他嘴角蓦的勾起,带着剥茧的手指,顺着她脸颊滑过,托起她下巴。唇抵着她的,若有似无的碰触。呼吸相闻间,转眼有了决断。
“夫人有心。此事为夫既已知晓,自会亲寻顾臻,问过她心思。定当仔细权衡。”
他肯如此许诺,便是将此事放在了心上。她觉着自个儿也算是尽了一份心力。怕他又是惯来的强硬姿态,不放心叮嘱一句,“若要寻四妹妹问话,便好好与她说道。莫见了四妹妹,又将人吓得不敢吭声。”
见她颇为慎重,他便大方应下。不欲她在此事上耗费。
抱了人,步入内室,将她平放在寝榻内侧。他褪去衣衫,赤身贴上去。不会儿,屋里便传出羞人的动静。
几日未碰她,他顾及她身子,仅浅尝辄止。将她伺候得舒服了,牵了她尚在颤巍巍的小手,握住他尚不及发泄的物什上。俊颜汗湿,身子跟烙铁似的,又硬又烫。伏在她耳边,重重喘息。
“不许缩手。”他微怒。
“那您快些,下官手酸。”她也委屈,这人底子太好,被他紧紧握着的手背,磨得都有些发疼了。
他闷哼一声,咬她脖子。“之前谁人撒娇,便是为夫自个儿纾解也不乐意。需得有她陪着?”
她本就余韵未消的小脸上,霎时绯红。心虚,虾米似的躬在他怀里,讨好亲亲他心口,任劳任怨,由他搓弄。
一句“上乘之选”,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能置身事外,以世俗眼光,设身处地为四姑娘着想,不禁联想到张家二爷头上去。他之城府,远非她可比,自然不会错漏当初那笔旧账。
照她这论调,若非他下手得快,她还真有可能,被别个给叼去?且还颇不挑嘴?
于是这晚,惯来待她体贴包容之人,吞吃得她胸前都隐隐作痛了,直至亥时过半,方才放她安歇。
第377章 昔日伊人,今安在?
叮咚的琴音响在前厅。偶尔错漏个音色,四姑娘背心微微汗湿,不明白为何今日阿兄过来,旁的一句也不多说,只命她先奏一曲《振鹿》。
顾臻有些分心。一边忙中出错,挑弄琴弦;一边偷眼觑他隐在白雾之后,喜怒不辨的脸色。
随着最后一个散音落下,顾臻伸手控住琴弦。****的掌心,透出她心底的忐忑。
“阿兄,《振鹿》已毕。”他不说话,她心里没底。这副小心翼翼的姿态,像极了燚哥儿犯错时,垂首认罚。
顾衍见她眼底除了敬畏,再无其他。不由有些失望。
到底不是她,不及她三分聪敏。他这胞妹,奏乐时分心旁骛,枉费他特意为她留了体面。
本以为顾臻年岁到了,亦是听进去世子妃为她说的好话。他一改之前见面便说教的做派,想她到底是女儿家,有些事说得太明白,恐伤她颜面。
然则这效果……不提也罢。
他搁下茶盏,暗自思量:对顾臻,从头到尾,便不该听阿瑗在他枕边,吹的甜甜腻腻的耳旁风。
这一曲《振鹿》,颂的是列国时期商家女秀娥,强求来一桩亲事。因是勉强,之后夫妻离心,男子另娶,秀娥一生不平,终不得善果。
顾臻既不能从中领会弦外之音,他便抛开委婉暗示,照旧,明着训话。
“世子妃已将你心中属意之人,告知为兄。命你奏《振鹿》,便是要你歇了这心思。贺帧,非你良配。”
他如此果决不留情面,话音一落,四姑娘脸色唰的就白了。终于想明白,今日为何阿兄有闲情,听她抚琴。
世子的脾气,她最是清楚。惯来是说一不二,今日明着说了不许,再是搅缠,也不会回心转意。
脑子里乱哄哄的,顾臻咬牙,头一回鼓足勇气,固执的,僵直昂着头。她从来都怕他,在他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喘,更不敢放肆。
可这一回,这一回……想起夜里几番出现在她梦中之人,她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惶然无措。
她想反驳,可对上他淡淡的注视,她只觉浑身冰凉,片刻不到,便吓得含了泪。
心里有多少不甘不愿,堵在喉咙。硬撑着与他对峙,她手指按在琴弦上,一不留神,被刮出道口子。鲜红的血珠滴在琴案上,也污了瑶琴。比起她心底的惊慌,竟浑然觉不出痛来。
这时候她无端就记起,仿佛是春日,那一日世子妃拉着她手,和善笑言,“你那阿兄看似待人严厉,只他并非不讲理之人。如他那般常年身居高位,难免身上威仪甚重。便是不板脸,瞧着也唬人。你若心里有话,不妨镇定些,言之有物,与他直言。”
这话出自世子妃之口,看似不定管用,可她如今已是再无后路。不如孤注一掷,权且一试。
“阿兄。阿兄当日也是抢亲,抢了嫂嫂进门。”顾臻缓缓起身,低着头,目光闪烁,不敢看他。绞着手指头,大胆道,“阿兄最初遇上嫂嫂那会儿,嫂嫂与阿兄,未必就如眼下这般,举案齐眉,情投意合。”
她记得世子妃说过,刚遇上世子那会儿,世子妃是怕他的。
话一出口,她顿时便悔了。只因她感觉到两道凛然的眼风,直直射在她脸上。隐隐不虞中,又带着审视。久久锁住她,压得她惴惴的,半晌不敢抬头。
想也知道她这话缘何而来。他眯一眯眼,轻哼一声。掸掸袖袍起身,也无需她相送。撂下一句“你若不甘心,待他登门做客,可亲去相询。绝不拦你。”说罢带上仲庆,扬长而去。
她被扔在身后,楞楞的,半是后怕,半是如同劫后余生一般,羞怯中,存了丝念想。
阿兄允许她亲去问侯爷么?或许,以侯爷那晚待她的守礼庇护,两家联姻,未尝不可行。江阴侯比世子还年长几岁,想来他家中,定然也是急的。
有了盼头,四姑娘心里这才从方才的怅然中,回了暖。没了没顶的失落,这会儿才觉得指尖嘶嘶的疼痛。看着半寸来许,肉眼可见裂开的口子,她想也没想,便将指头含在嘴里,连声唤婢子取了药膏。
那厢西山居里,七姑娘讶然瞅瞅更漏。怎么这人去了四姑娘院子,这般快便回来了?莫不是又强硬的撂了狠话,将人训了一通,拂袖便离开了?
“事情谈妥了?”由不得她不生疑。
他轻应一声,接过她手中正缝制的衣衫看了看,似十分满意,揽了她腰,柔声道,“多大点儿事儿,自是妥了。离摆饭尚早,去外间走走?”
见他脸上明明白白,只差刻着“小题大做”四字,她想一想,他惯来守信,也就放了心。加之细看他,不似动过怒,更觉先前以小人之心度了他。于是乖乖点头,携了他手,如往常般由他带着,到院子里活络筋骨。
“您瞧,与四妹妹好生说话,兄妹两个也说得通不是?”她笑颜如花,仿佛立了多大的功劳,向他讨赏。
他回想顾臻奏《振鹿》时,光顾着紧张,一脸茫然之态。不禁轻挑眉峰,弯腰啄一啄她嘴角的酒窝。
她既欢喜,何故扫她兴致。
“夫人说得在理,为夫受教了。”
听出他话里的笑意,却误将他这笑当做了对她的肯定。她眉眼弯得月牙似的,羞赧推推他臂膀,娇娇睨他一眼:后面还跟着人呢,大人您在外,好歹收敛着些。
春英是见惯自家姑娘被世子宠着的,再不适宜的场合她也无心撞破过。久而久之,与仲庆两个,自然磨练出一身不动如山的本事来。各自别开眼,停下脚步,离前头两位主子远些。
唯独冬藤,近些时日才跟着春英当差。甫一见了这般令人面红耳赤的情形,小姑娘害羞,不免有些局促。慌乱间,见春英微微侧身,面朝池塘,就仿佛秋末冬初的池塘里,还盛放着接天的莲花,看得入了神。
冬藤机灵,立马依葫芦画瓢,跨前一步与春英并肩而立,两人相顾一笑,默契得很。只冬藤微微发烫的耳朵,才透出些许十三豆蔻的小姑娘,腼腆又羡慕的心绪来。
再几日立了冬,左相府上,自秋节前夕深夜见了那一面,朱曦凝着脸,再次到访。
温良侧身请他进屋,如不久前两人相会那次,他案上倒扣着姬舟所著典籍。挑灯夜读,心里一派安宁。
深夜来客,亦在他意料之中。
执起茶吊子,给朱六爷添一壶热茶。动作行云流水,不疾不徐。
甫一开口,声若钟磬,低沉而延长。
“六爷可查探清楚,公子义生母,太妃章氏如今何在?”
第378章 无声交锋
“六爷不妨让温良猜猜。不止太妃娘娘已不在齐王府上,便是永乐帝姬,也以自小性情柔弱,恐与别家结亲会受委屈为由,已相中太妃娘娘母族子弟说亲可对?待得帝姬行过及笄礼,即刻便会动身,从此远离京畿。而帝姬去处,以温良之见,大周西面,当得不二之选。”
西北四州,幽州关氏,一家独大。而太妃章氏母族,恰与关氏世代交好。先王在位时,婕妤章氏之所以能够在两位昭仪娘娘彼此争斗,却又联手打压后宫妃嫔的夹缝中,安安稳稳诞下公子义与两位帝姬,作为三大氏族之一的关家,功不可没。
随着温良开口,事事被他言中。朱曦面上阴冷,比外间冻人的寒夜,不遑多让。
“若无先生提点,朱某至今一叶障目,着实惭愧。”
这些年,朱家将大多精力放在朝堂,擅权营私。公子义虽得先王钦封齐王,手中却无实权。区区闲散王侯,朱家自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哪知便是这般本该一世庸碌无为,被怀王变相禁在京中的富贵王侯,背地里,竟也不是个老实安分的。
温良见他想通透此间关节,微微颔首,又提起一事。
“在下听闻,数年前,关家三爷便随夫人进京,至今居于赵国公府上。关家这一辈,并无可堪支撑门庭之大才。倒是三爷幼子,自幼养在知书达理的顾家大姑奶奶膝下,又得右相大人喜爱,对其多有教诲。关家老太爷那边,对这嫡孙,却是颇为看重,对他期望甚大。”
关老太爷看重之人,极有可能,便是下任关家族内掌权之人。即便关燚如今年岁尚幼,在他及冠之前,老太爷大可挑选可堪信任的心腹,辅佐其理事。加之关燚身后,不乏那人身影。温良略略垂眸,嘴角溢出抹苦笑。
“六爷可曾想过,缘何右相大人待一母同胞之亲妹,尚不及关燚来得亲厚?世人只道他疼爱小儿,然则那位,可是那般简单,便能叫人揣度明白他心思的?顾、关两家,连带背后得关家庇护的齐王母子,但有这关燚在,日后两家必当牵扯更深,极难离间。”
温良此话一出,朱曦搭在圈椅上的手臂,倏尔握紧把手,面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怎会?关燚也不过一小儿。”像是联想起何事,朱六爷眉心紧皱,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如六爷所想,赵国公府世子顾衍,同样以十二之龄,于族中涉政务。顾氏如此,关氏又为何不能仿效?即便关燚不及顾衍远甚,可他身后,站着远比当年更深不可测的右相大人不是?得他助益,非但可使得关家延续百年繁盛,更有顾氏在前,于朝廷上为关家挡下明枪暗箭。这笔买卖,以六爷看来,关老太爷那厢,可是乐见?”
秋节那日,温良于殿上仔细探看过公子义此人。见其形容舒展,毫无郁郁不得志之相,温良心中便起了疑。
回府后命人打探,得回的消息,大多琐碎不起眼。可便是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无关,实则用心思量,将这些年来京中大小事务,串联起来,便得出一个令温良心惊胆寒的猜想来。
他甫一入京,便进相府。这一进,怕是来时已晚。
“如此,若当真如先生若言。他便不惧,我朱家将此事承禀王上,戳穿他顾衍居心叵测?”
朱曦愠怒,想他比顾衍更年长一轮,竟被那厮在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玩弄权术。真当他朱家无人?!
照先生此言,顾衍此计,早在先王在位时,朱家与他联手辅佐太子那会儿,便已布下。
这般明着大伙儿坐同一条船上,转眼便背地里放冷箭,便是他顾衍该有的作为?
好一个公子玉枢,公子之名,配他怕是不足远矣!
见朱六爷动怒,温良执壶,替他添一盏清茶,借此消消火气。
“何惧之有?两家早前便是姻亲,今次大选,顾家旁支娇娇,送进宫者,不过寥寥三人。有王后娘娘与贺兰昭仪主持大选,顾家留在后宫的女子,末了,实则仅余一人,且至今未被临幸。其中缘由,想来六爷该比温良更清楚才是。如此,王上为安抚顾家,准右相大人所请,将那两个被撂牌子的秀女,赐予关家结亲。顾大人可是深明虚虚实实的道理,这一手化暗为明,便是一状将之告到御前,王上也只会当了相府又一次打压顾氏。到头来,反倒落得个小人之名,引得怀王更是不喜。”
话到此处,温良心里不由暗叹。若非朱氏锋芒太盛,且在后宫,几乎已到了朱氏女一手遮天的地步。怎么落得如今这般,怀王之心,早已偏向顾氏。
以温良看来,朱家此时已是岌岌可危。加之有那位推波助澜,朱氏要再不知进退,迟早有一日,会招来灭顶之灾。
听他解答其间厉害,朱曦嘴角紧绷。不知何时,背后竟出了身冷汗。再看向温良的神情,不觉便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钦佩。
果然,对付顾衍那般奸猾之人,还需仰仗眼前这人。
遂前所未有,恭敬对他施了一礼,却换来温良微微侧身避让。
“六爷且慢。这礼,温良实不敢当。”温良眼梢瞥见案上的书卷,蔚然长叹,话里隐隐带了无奈。“眼下,温良忌惮的,却是那位心思,不止于此。”
他进京时日尚短,许多事,只得抽丝剥茧,慢慢揭破表相。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公子丹流放在前,公子义又似与幽州牵连甚深。那人打的,究竟是何算盘?
同日,晚些时候,春秋斋书房内,公孙抚着美髯,思量片刻,方落下一子。
“不出世子所料,东面,颇有动静。”
这东面,指的便是左相府邸。
案后那人,两指夹了棋子,在装棋子的陶瓮边扣了扣,双眼不离棋局。
“他欲深究,且随他去。”温良此人虽擅谋略,奈何他投靠却是朱家。可惜可叹。若不让他拨云见日,看清时势,又怎能令他心甘情愿,退出这一局。
“过些时候,将书房那画,转手送他一观。”
公孙见他一子落定,本已显了颓势的黑棋,立时便活了。极快应一声,心思复又回到棋盘上来。
两人俱是此间高手,沉默对弈间,香炉里燃的沉香,已灭了最后一点星火。袅袅的青烟在半空绕一回,气味便淡了。
顾衍抬眸,瞥一眼墙角的更漏。嘴角微弯。
果然,不出一刻钟,书房外门廊底下,便传来女子行进间,腰间佩戴的玉玦,叮咚的脆响。及至到了门前,又听她轻声细语,使唤仲庆进屋通传。
撇下公孙独自对着棋盘沉吟,他扶案而起,亲自迎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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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文案曾提过,顾衍此人,褒贬参半。算不得善类。七姑娘一直以为,世子喜欢燚哥儿,就是单纯的喜欢小孩儿。不是她蠢,看不出来。而是这个男人心思太复杂,所行之事,即便有真心,也免不了掺杂些别的考量。在其位,谋其事。很多事情,也不能怪顾衍城府莫测了。
第379章 全然不同的温和
嘉和三年冬,雨雪充沛,霜冻入骨。酉时未至,外边儿天色已整个暗下来。
如今七姑娘已有七月身孕,喂养得好,肚子跟球似的鼓胀起来。她身形本就玲珑,骨架子小,一埋头,只勉强能看见脚尖,迈步都显得笨拙。国公夫人已免了她每日过去请安,更有补身子的药膳,紧着往西山居里送。
御医已诊出她肚子里是男胎,不仅许氏对这嫡孙分外看重,险些要送陶妈妈过来亲自照看她。便是那人,也几乎禁了她足。
落雪后,外间石板路湿滑。除他每日抽出两刻钟,陪她顺着游廊走走,旁的时候,都不许她独自出门,更不许顾臻过来,邀她到园子里剪梅枝,或是焚炉煮酒。
近段时日,四姑娘整个儿似变了个人。若说之前是活波,这会儿,便是失魂落魄后,做给人看的强颜欢笑。
她也不是没伤怀过,自被江阴侯异常直白,当面回绝了,四姑娘便将自个儿锁在屋子里,整两日,粒米未进。
彼时国公夫人与陈夫人皆去劝过,奈何顾臻性子虽纯善,却是个认死理的。事情闹大了,掩不住。国公大人获悉后,当即震怒。手执藤仗,一脚踹开门,眼见便要结结实实,将她打醒。
若非关夫人见机不对,急忙请了世子救人。这顿打,四姑娘绝难逃得过去。便是如此,依旧没能熄了国公大人的火气。
嫁娶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周虽世风开化,尤其在北地,世家娇娇们若有如意郎君,街上可投帕示好,歌咏情诗。可若不欲国人轻贱,正经结亲,还需讲究三媒六聘,两家互换婚书。
国公府上,早前已传出世子被八王府退亲,抢亲另娶之事。如今再闹出四姑娘心慕江阴侯,非君不嫁,似有寻死之志这等荒唐事。国公大人如何能不气?
同为嫡出一脉,兄妹两个,竟无一省心。国公大人这火气,自然而然,便撒到不会教养子女的许氏身上。
许氏心挂四姑娘还来不及,又被赵国公一顿数落,这心里的滋味儿,自不用提。不由暗自悔恨,那日便不该带顾臻进宫,让她与江阴侯说上话。
最可恶,她好好一个闺女,论出身,顾臻乃国公府嫡出贵女;论品貌,四姑娘比京中闺秀,哪个也不差!怎就配不得区区一个侯爷?竟这样被人嫌弃。
国公夫人眼中,不说此事往后绝无可能,便只想一想,也是贺家高攀顾氏才对!
经此一事,自来不耐烦与人争斗,且惯来心里与赵国公赌了口气的许氏,竟被气得病倒了。
如此一来,府内后宅乱作一团。除西山居里,七姑娘照样好吃好睡,安心养胎,国公夫人与四姑娘两处院子,各房女眷,都得每日分开探望。
七姑娘原本也是要跟了去的,可陶妈妈亲自过来传话,说是夫人晓得她一番心意,严令她不许登门,怕过了病气。
如此,东苑去不成了,便想着求那人陪她到四姑娘屋里坐坐,好歹宽慰宽慰人。哪知那人轻哼一声,揽了她肩头,无比平静道,“待她自个儿反省,你莫去添乱。母亲因她一病不起,更被父亲怪责。倒要看她任性到几时。”
顾大人一席话,显是将那日在顾臻院子里,因拦了赵国公请家法,令得国公大人怒极之下,不禁回想起他当年违抗族令,设计王府退亲。旧事重提,自是迁怒不轻。
训他不说,便是七姑娘也没能讨得了好。当他面前,直言训斥世子妃与顾臻素来亲近,却不知劝导一二,白担了世子妃头衔。
赵国公这是久居高位,但凡府上出事,当先想到便是分而论罪。别说许氏,便是陈夫人跟与此时毫不相干的曹夫人,也跟着受了连累。身为家主,国公大人除对嫡出且颇有才干的世子另眼相看,待女眷,便如世间大多丈夫,多多少少,带了分轻鄙。说训就训,自家府上,大门一关,哪管众人颜面。
七姑娘不知自个儿被国公大人,一视同仁给迁怒了去。得闲便在摆了炭盆,暖烘烘的屋子里习字作画,给那人做衣裳。待得几日后,消息传进耳朵,七姑娘这才知晓,自个儿随了几位夫人,同样挨了训。
七姑娘抚着肚子,暗道一声侥幸。她倒不是怕国公大人发火儿,再说了,这火气也不是冲她一人撒。她顶多算是被殃及的池鱼。几句重话,便当恭恭敬敬,听了长辈训话。幼时在老宅,比这更难听的话,她也没少听。也没见她何时与姜老太太顶嘴。人生在世,得懂得装糊涂。事事较真儿,岂不累死?
她倒是心宽体胖,奈何那人心里一清二楚,真个儿护短。她是他一手教养之人,他训得,旁人训了,他听了心里很难得了痛快。于是这笔账,自然便记到四姑娘头上。
如此才有了之后足足一月,他下令顾臻禁足,静思己过。
待得一月期满,七姑娘再次见了四姑娘的面儿,只觉眼前人,就跟晒干的萝卜丝儿似的,不止整个人瘦了一圈,便是原本白里透红的好面色,如今也是蜡黄晦暗,毫无光彩。
四姑娘经此打击,伤痛之余,更多却是羞惭。只因她一己私心,竟闹得家无宁日,更害得母亲卧病在床,实为不孝。
“嫂嫂,他说不可耽误我。我知他心里有人,可郡主走了快四年了,莫非他还要固执的守着这份心意,一世也放不下么?”顾臻掩面大哭,悲戚的模样,令七姑娘也不禁动容。
这样一夕之间迸发出的炽烈情感,她两世都不曾体会过。她与那人,更像是涓涓细流,水到渠成。他包容她的犹豫不决,体谅她的猜忌疑心,更引导她如何交付关怀与信任。她有太多的生涩与不成熟,而他硬软兼施,是她情路上最好的导师。
见过四姑娘如此率真而又撕心裂肺的痛楚,她该感激他,感激他即便当初对她心怀不轨,却耐着性子,徐徐诱导。对她温柔以待,包容而爱护。
自那日四姑娘在她屋里痛痛快快哭过一回,之后再没见她抹过泪。偶尔过来,也是婷婷静静坐着,东拉西扯,决口不提贺府半个字。四姑娘到底是懂事,不比姜冉,已教不回来。
燚哥儿在的时候,不时冒出几句童言稚语,逗得关夫人与七姑娘捧腹大笑。每每这时候,四姑娘也跟着笑,只这笑落在七姑娘眼里,莫名就觉着空落落的,仿佛带着些刻意压抑的牵强附会。
可谁也不能揭穿。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江阴侯待顾臻,明面是一口回绝,丝毫不留情面。可七姑娘觉得,侯爷这般,必有他的苦心。
这是不同于那人的另一种温和。温和的不是话语,而是人心。既然不爱,半分不予侥幸,何尝不是莫大的怜惜。
求而不得苦,比求而不得更苦的是,陷在其中不可自拔。或许四姑娘也是明白的,故而嘉和四年元月,由国公夫人做主,为她定下京中太仆大人家的长子。得闻此事,四姑娘含笑点头,多的话一句也没问,毫不迟疑,当即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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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帧回绝四姑娘情意,在大周朝,除了七姑娘的原因,不掺半点儿利益私心,不可谓不难得。
第380章 画中谜题
已是压抑过的咳嗽声响在屋里,贺帧握拳稍掩,垂眸静待老侯爷训话。
“侯府眼下已是如此境况。为父误你,王上虽重用吾儿,到底因前事心有芥蒂。贺氏一族,除你外,竟无一人能在朝中入主显要之职。”
前江阴侯两鬓斑白,望着堂下因哮症拖累,自入冬以来总是面色不佳的嫡子,目色复杂而疲惫。
若非此子,侯府已亡。同样因他,原本被先王视作心腹的江阴侯府,于怀王治下,再无锦绣前程可言。
此间因果,辩不明白,更怨不得他。
谁又能料到,先王一生谋划,末了,竟坏在顾家小子手上。
老侯爷暗自叹息,挥手招人再添炭盆,就近摆在贺帧脚边。朝堂之事,他已无力插手。只他这嫡子的亲事,却是再耽搁不起。
“外间事,你与世子如何计较,只记得莫要忘本就是。然祖宗香火,却不由你任性妄为。你母亲去得早,此事,便由为父替你做主。此三家贵女,你且好生看看,更中意哪家。”
将早录好门第的册子递到他手中,老侯爷话到此处,已透出几分不容违逆的威严。
贺帧闻言翻开册子,如此前几次,对结亲一事,兴致缺缺。眼波极快自右向左瞥过,显是不怎么上心。
只平淡的目光在中间那列略过,忽而一顿,见“覃府”二字,眸中倏然一凛。
是她!前世本是他发妻的女子。
指尖在“覃”字上面轻抚描摹,贺帧目中散漫,顷刻间便淡了去。懒懒向后靠进圈椅,一腿搭在膝上,抬眸,望着不远处小几上点燃的香炉,恍惚中,似又见了前世他不顾一切冲进产房,只换来见了姜氏最后咽气一幕。
彼时她眼中再没有他,屋里那许多人,独她,凄凄冷冷躺在血泊中,见他赶回,她解脱般,面露痛楚,力竭合眼。
一眼,斩去的,岂止前缘。
贺帧心里蓦地一痛,抬手抚上胸口,强忍住快要冲出口的咳嗽。好半晌,缓过气来,他拿上册子,留下句“容我细想两日”,便起身告退而去。
屋外寒风瑟瑟,不久前才扫洒过的门廊,靠外那一侧,浅浅积了层雪。惯来侍奉他的老仆,只见侯爷拢着氅衣,咳嗽时微微弓着肩头,单薄的身影,迎着回廊那头投来的微光,似融进傍晚灰沉的天幕里,让人一见,莫名心酸。
侯爷,也是时候娶亲了。
嘉和四年元月,四姑娘亲事议定不足半月,京中又传出当朝江阴侯与覃氏嫡次女,已合过八字,想来无甚意外,两家亲事,已是**不离十。
消息传进国公府,四姑娘人前装得再漠然,夜里也捂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回。
她知晓他心里有人,他不曾否认,更借此一口回绝她,只道不欲耽误了她。然而如今,言犹在耳,她心里伤疤未好,他却出尔反尔,与旁人订了亲?
这是“不欲耽搁”,还是从来就看不上她?
西山居里,七姑娘得了这信儿,静默良久。夜里窝在他怀里,肉嘟嘟的小手抓着他手背,一根根掰他指头。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仰头冲他长吁短叹,“四妹妹怕是心里又要难受。”
那人俯身亲亲她眉眼,眼里流烨着莫名的光彩。柔声宽慰,“整日瞎操心,先顾好你自个儿。”说罢长臂一展,微微侧身,替她揉捏已然有些肿胀的腿脚。
她也不过随口一说,哪里是真就稀罕管旁人家事。近日里被他养得娇了,她歪着脖子靠在他颈窝,被他揉得舒服了,便秀气哼哼两声,挺着圆圆的肚子,像极了吃撑了在他跟前讨好卖乖,翻白肚皮的阿狸。
他看在眼里,隐约带笑。见她面色红润,目若秋水,更是喜爱。就着揽她的臂膀,抬手抚上她鬓角,徐徐道,“估摸最迟两日,泰隆寄的家书,便该到了。”
果然,她眸子一亮,瞬时来了精神。不出一月,肚子里这个便该瓜熟蒂落。可惜路途遥远,加之在国公府上,不可坏了规矩,太太不便进京作陪。能得家书,聊以慰藉,也是好的。
先头去的那封家书,还是他提醒她写的。这个男人的细心体贴,一如既往,平日默默无声。只到了时候,方显出一二。
念及他的好,她心里暖暖的,笨拙挪挪身子,小手摸上他右腿膝盖,略微担忧道,“您别只顾着训我,倒是您那腿,管大人如何说?”
若然换了旁的时候,寒冬腊月,最冷的天儿,他的腿伤易反复,总是她照料。今岁却是例外,她身有不便,他便不许她操劳。
她心里早有疑虑,怕他又瞒着她,尽挑了好的说。便欲寻了管大人来问,却被他再三拦下,只道是在书房时已招管旭看过,施了针,实无大碍。
不想她这会儿提起这事儿,他眼底幽光一闪而逝。趁她埋头试探着摁压他膝盖,极快敛了异色。
他的伤,将养得好,远不似他面上表露的那般离不得推拿药浴。只往昔有她在,娇娇小小的人儿,担忧起来,凡事亲力亲为,不假人手。他自然乐得见她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样,由得她摆弄。
尤其她伺候药浴,其间多有旖旎。她被他逗弄,羞红着脸,披衣带水,甚是可人。
如今她身子重,他自然舍不得她过多劳累。于是这“侍疾”的差事,便落到管旭头上。管旭照看他,循的是正经路数,有一是一,哪里用得着如此繁复。他肚子里那些个坏水,也只在她面前使。
她看人惯来厉害,恐管旭被她问出猫腻来,遂以安胎为名,令她静养,轻易不见外人。听她重提此事,隐隐有召管旭来问的架势,他眸子一眯,低头含了她耳朵,含糊道,“夫人且安心。管旭看过,业已告假,家去探望老母,算是提前过了年节。”
她是知晓管大人家在燕京的,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更相信管大人为人。加之体谅管大人身为国公府家臣,难得告假一回,实属不易,于是点点头,几句话便被他哄得睡了。
却不知隔日一早,天还没亮,管旭便被公孙告知,世子放他家去。管大人咋舌不已,怎么都觉得公孙那口气,似有催促之嫌?
这厢七姑娘被顾大人教养得服服帖帖。左相府上,后院屋舍,温良微微皱眉,盯着不知何人送来的年节贺仪,满心困惑。
将这用画筒装好的帛娟取出,解下系带,于案上铺陈开。
及至整幅画跃然入目,温良赏看许久。这一幅天子春狩图,气势恢宏,着笔处处精致,栩栩传神。
温良起初惊叹,折服于作画之人技艺精妙。然则盏茶功夫后,细细一想,只觉画来得蹊跷。手托着下巴,直起身来,于案后来回踱几步。终是不得其解,欲往前边寻六爷相询,猜想这画,莫不是六爷或是其帐下之人相赠?到底,他温良在京中声名不显,且不入仕途,外间并无交好之人。
收拾一番,温良带上画卷,沿着游廊往前边书房而去。人还没走出院门,几步后,脚下突地一滞。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侍从,见状只得跟着急急止步。
却见先生不知何故,当先好好迈着步子,一转眼,魔怔了似的,竟就这般不管不顾,丝毫不讲风仪,飞快取出画卷,哗一声展开来,用力摁在墙上,死死盯着,看得入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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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世子的腹黑,里里外外,不同的人,不同的待遇哈~~~小七是幸福的,别的嘛,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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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出其不意,分崩离析
天子春狩图。好一副天子春狩图!
周天子率众围猎,方才竟不察,画中天子身后,近身几人,佩的乃是诸侯品阶之佩绶!
温良无力放下胳膊,收起画卷。怎么也料不到,那人,打的竟是如此算盘。这样一来,诸事也就说得通了。早年公子丹远赴属地交州,王上登基,下令将公子成流放毗邻交州之安鹿原。至于公子义,温良仰头喟叹,幽州,恰在大周西北……
史载,大周庆王之前,是为西周。前朝遗留动乱不止,故天子分封有功之臣,镇守边疆,分而治之。
庆王后期,天子立郡县,经庆王以下三代君王,终废黜诸侯列国,集权中央。
“庆吴之乱”期间,各地兵戈不止,烽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乃是大周取前朝而代之后,少有的乱世。
回想至此,温良于廊下,伫立许久。
好半晌后,步履沉重,手持那人处心积虑,穿堂入室送到眼皮子底下的画卷,去往书房。甫一见朱曦的面,将画卷置于身侧,屈膝便是一礼。
“先生这是何故?”朱家六爷一愣,自王上封笔后,府中筹备年节筵席,已有近半月未见温良。不想他登门请见,一语不发,当先一拜,却是行了大礼。观其神色,肃穆中竟带了抹决然?
“在下有一事请奏,还请六爷速速定夺。”
见朱曦放下身段,不吝亲来搀扶。温良暗叹,只依旧跪拜不起,避过他虚扶的手掌。朱曦又一愕,今日已是第二次对温良举止,颇为不解。何事值当他如此慎之又慎?
“先生有话,不妨直言。”却是好脾气,也不计较被一谋士拂了好意。退回案后,抚膝而坐。不负他在外“礼贤下士,胸襟广阔”的贤名。
温良闻言,抬头深深看一眼案后端坐之人。见他面容和煦,颇有君子之仪。心知暂居府上这段时日,此人待他,确是心诚。可惜,事关天下大势,只有诚心,远不足矣成就大事。
譬如那位,不惜舍掉一世清名,当真算是不择手段。
将心头万般感慨暂且摒弃,温良俯身,额头抵着交叠的手背,掷地有声道,“在下恳请六爷,即刻遣人擒拿公子义,暗中扣押。倘若事不可为……”话音一顿,片刻,屋里响起令朱曦惊骇莫名之语。
“温良……请反!”
一个“反”字,咬得极重。像是费劲力气,砸得朱曦呆若木鸡,耳畔嗡嗡直响。
“想必那画,也该送到温良手上。”春秋斋内,公孙执着羽扇,即便是隆冬天里,依旧扇不离人。不熟悉他习性的,怕是要嘀咕一句“附庸风雅”。
顾衍挑眉,处置完族中要事,心情大好。斜一眼公孙,瞧出他眼中对那温良,似颇有几分“时不待他”的怜悯。浅笑言曰,“这一手‘迫离’,若无朱家帮手,未必成得了事。”
言下之意,他虽使计逼迫温良,令他知晓,这一盘棋,早已布下,只等收官落定。眼下想要翻盘,除谋反一途,再无它法。然则这般身家性命相交的大事,能做主的,非是温良,而是另有其人。
“他既投靠朱家,且看朱家是否如他一般,有那破釜沉舟之毅勇。”
常言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温良之才,堪与良驹匹配。如今只看那朱家,是否容得下这分才学,又能否识得,温良此人,日后有大用。
公孙听世子此言,禁不住连连摇头。那温良,入了左相府邸,怕是要可惜。
也难怪,世子当初便有言,此人避祸避入相府,除逃得一命,何尝不是作茧自缚。这却也怪不得温良,初一进京,凡事尚未洞察前,便惹来杀身之祸。一时半会儿,哪里又知晓,京中这滩水,乍一看波澜不兴,实则水深得很。尤其有这位在,既可说温良一脚踏足朱顾之争,情急之下,掺和得早了;又可说他,入局太迟。
七姑娘不知京里这趟浑水,已搅得暗涛翻涌。这会儿她得了家书,慢慢读来,却意外得知,没等到开年,江家老太太到底撑不住,人已是去了。
“真就去了?”春英咋舌,脑袋凑过来,直瞪瞪盯着信笺瞧,犹自不敢置信。
当日那般刁难姑娘的老太太,讲心里话,春英替姑娘不值,自然少了分敬重。可真真得知这人没了,春英心里五味陈杂,不知是该安慰姑娘,还是庆幸自此往后,大房那边,再不能仗着老太太的势,事事都想白白沾二房的便宜。
七姑娘见信,原本欣喜得很,只读到末尾,意外获悉老太太病故,心底也是复杂难言。
到底是血亲,亲祖母不待见她,她识趣儿躲得远远儿的,真要说有怨,倒也未必。倒是四姑娘姜娥知晓此事,怕是会觉得夙愿得偿,抚掌相庆的。
“信里还说,老太太这一去,老太爷那头,比往常更是不如。”这夫妻两个,堵了大半辈子的气。一个去了,余下另一个,随着这怨气没处撒,强撑着吊命那口气,仿佛也跟着散了。
傍晚那人回屋,她将家书递给他瞧。小脸一派坦荡,既无丝毫伤怀,亦无半分幸灾乐祸的得意。
见她如此,他如待燚哥儿般,摸摸她脑袋。她无需他宽慰,他便懒得与她违心客套。老太太待她如何,他与她俱是心知肚明。
“拜祭一事,自有姜昱前去。”她已是出嫁女,且身怀有孕,燕京与泰隆,何止千万里之遥。这吊唁,自用不上她。待得清明那日,在府中设香案,敬一柱香,便是尽了小辈的孝道。
他这般示下,她啄啄脑袋,很是赞同。时下各家家中但凡有红白大事,对外,总是男丁撑场面。女眷多避在后堂,再者她身子重,去了反倒是冲撞。不怕人闲话。
七姑娘暗忖,这般算来,老太太也是可怜。姜家两房人,算来算去就这几个姑娘。诚心去拜祭的,又有几人?
姜娥恨她,姜柔轻易出不得宫,姜冉连姓氏都撇了不顾。姜春私逃与人为妾,没脸家去。余下大房已出嫁的大姑奶奶姜怡,十一姑娘江珊,这两人整日缠着童氏,一心只为分了家财。便是到灵堂给老太太上香,保不准心头还彼此猜忌,怕童氏私下分开来给的老太太留下的嫁妆,偏心眼儿短了自个儿那一份儿。
七姑娘抱着那人胳膊,舒舒服服半倚在他怀里。几分不厚道的叹息:
好在这人当初恫吓她,早早绑了她在身边。正因如此,她不用过多沾染与姜家老宅、大房相牵连,乌烟瘴气的家事。不失为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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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子与诸侯,想必大家知道。世子为何如此,后文会稍微提及,但不会过多解释。毕竟是言情,政治上,点到即止了哈。
第382章 谁知守夜人(一)
年初三,午后未时刚过,天突然暗下来,殿外刮起呼呼的雪风。即便正在年节上头,这宫中的女人,没有得到伴驾的宣召,各自在后宫,也觉不出多少喜气。
今日朱婕妤宫中来了几位平日走得近的妃嫔,坐着一块儿说说话,图个热闹。
婕妤娘娘跟前那掌事姑姑,见门外小宫女探头探脑,面有急色,似有事禀报。便悄然退出门,近身寻她问话,免得扰了诸位娘娘赏舞的雅兴。
“姑姑,方才宫外来人。那人往姜婕妤宫里传了口信儿,说是赵国公府世子妃发作了。”这婢子来得急,回话时候微微带着些气喘。
那掌事姑姑脸上一愕,闹清楚缘由,挥手打发她下去。
算算日子,那位发作,左不过也就该是这几日。
于是转身回去,附耳照着原话,将此事承禀朱婕妤知晓。
“哦?她那肚子,倒是会挑日子。本宫记得,几日前,国公府刚宣了御医。”朱婕妤抬头,眼角轻瞟,目光隐隐扫过座下庄容华。
似笑非笑,话里有话。
果然,前一刻屋里还热闹的鼓乐,渐渐便偃旗息鼓。
能到娘娘跟前赴宴的,没一个是蠢人。那掌事姑姑既当着众人的面回禀,便没想着瞒了人。只做做样子,隐隐约约漏出几个字眼儿,足矣令众人尖着耳朵,窥得一二。
加之娘娘紧接着这话,底下的,哪个还猜不出头尾?于是纷纷收敛着,借故埋头吃茶。
前朝纷争,事情更牵扯朱顾两家。她们不过是各自家中送进宫来,侍奉君王的玩意儿。人微言轻,无论恩宠或是家世,远远比不得两位婕妤。如此,聪明些的,自然不敢妄自插嘴。
只一人形容顿变,拉下了嘴角。显是不待见国公府的喜信儿。
眼见挑拨事成,再次往庄容华心口撒了把盐。朱婕妤眼里极快浮现出一抹得逞的快意。
朝堂内外,谁人不知,右相大人偏宠姜氏偏宠得厉害。早半月便借口腿疾复发,留了宫里的御医在府上。王上对此,并不追究他过错,竟是由得那人假公济私。可见对顾衍,怀王终究看重更多些。
相比起朱家此刻在朝堂,颇有几分战战兢兢,隐隐已是骑虎难下,引来君王猜忌,朱婕妤心里,无奈深深叹一口气。
党派之争,口诛笔伐,由来杀人不见血。再急,她也使不上半分力气。只惟愿父兄,慎之又慎才好。
低头瞧一瞧自个儿平坦纤细的腰腹,婕妤娘娘掩在袖口下的手,徐徐握拳——姜家,又是姜家。想她朱芜品性才情,何其了得。绕来绕去,竟绕不过一个姜家。
宫里这个,已然仗着为王上诞下唯一的小公子,每每在御花园碰面,莫不摆出一副既矜贵,又防她如蛇蝎一般的戒备。
宫外那个,虽与她无什利害干系,却不知为何,姜氏盛宠之名,听了就如同自个儿寻不自在。两相攀比,总叫人生出股忿忿难平的郁结。
姜家姐妹两人,婕妤娘娘只觉厌恶之极。唯能聊以安慰,也就仅剩下将这份不虞,拉了那庄容华作陪,分担一二了。
国公府西苑,已备下逾一月的产房当中,七姑娘咬着布团,只觉身子仿佛被撕扯开来,一阵痛过一阵。浑身大汗淋漓,好容易逮着阵痛的空当,禁不住张开嘴,嘶嘶抽冷气。
天寒,那人怕她着凉,命人摆了炭盆。她被接生的仆妇摆弄着屈了腿儿,只在上半身覆着厚厚的被褥。额上的细汗,分不出热的还是痛的。
春英早被吓得惨白了脸,手脚不利索,被陶妈妈一把拽到身后,只叫她端水拧帕子,给七姑娘擦汗。
“您要疼得慌,实在受不住了,叫几声儿也成。只千万记得节省些力气,以助小儿安安稳稳落地才是。”陶妈妈是府中老人,这时候比春英管用。一边心疼姑娘,一边柔声宽慰,心里虽急,面上却不显。
七姑娘仰躺在榻上,被汗水浸得湿哒哒的发丝,黏在脸上,既难受又可怜。答话都难。她生来玲珑,骨架子娇小,比起北地娇娇,委实吃尽苦头。
那人亲自抱她进产房的时候,行止虽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序,可他侧颜紧绷的轮廓,依稀透露出那人心里,远非他面上那般镇定自若。
将她于榻上安置妥当,他目光紧紧锁住她,替她将额发拨弄开,仔细挽在耳后。难得的,他神色间,竟露了丝举棋不定。
“阿瑗,莫怕。”
如近段日子,晚间他拥着她,反反复复,叮嘱的那一句。到了此刻,任凭这男人素日再多智若妖,女子生产一事,除嘴上宽慰,他亦是莫可奈何了。
此情此境,见他如此,感觉他握她的手,紧得发疼。她咬牙胡乱点一点头,抽出小手,胡乱推攘他胸膛,催促他离去。她怕他再如此,她会忍不住,娇气得将心底的不安,一股脑宣泄出来,开口要他留下。
眼见她疼得厉害,偷偷红了眼眶,尚且使力赶他出门。他哪里不明白,她不过是碍于赵国公与许氏,还有偌大一家子,得了信,俱守在外间。她懂事,不肯叫他被人责难。她一应心思他懂,于是稍稍一蹙眉,为安她心,终是如了她愿,再不逗留。
转身那一刻,他眼角掠过案上托盘里备好的参片。又特意将每月为她诊脉的女侍医叫至一旁,沉声叮嘱一番,这才挑帘子出门。
这般一等,便等到天已擦黑。屋里偶有传出几声痛呼,许氏指尖急急捻着佛珠,默默然,无声颂着经文。连晚饭也是敷衍了事,只去了一刻钟,复又回返。仿似对御医诊出,世子妃肚子里的嫡长孙,格外看紧,一刻也离不得了。倒是赵国公,尚有几分国公爷的威仪,留下人传信,回了书房。
世子妃临产,既惊动了宫中,这事儿也就瞒不住了。消息像生了翅膀,京中耳目通达的,晚间便得了信儿。
江阴侯二话不说,即刻命人备车,披上氅衣,登车而去。看似行色匆匆,却只到得离国公府尚有一个巷口的食肆,孤身一人步上阙楼。隐隐带着忧色的眼中,透过稀稀落落飘雪的暮色,临窗远眺。夜阑深处,前尘之事,纷至沓来。心有挂碍,脚下却如铸了山石,寸步不移。
正如他待她,从头至尾,只守在,不远不近处。
恰如,一墙之隔,寂寂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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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谁知守夜人(二)
“你这话何意?可是暗指世子妃要难产?”
等到半夜里间还没个准信儿,许氏听那女侍医来报世子妃比旁人生产更艰难,只觉心里一凉,因着熬夜迷迷糊糊的瞌睡,也给吓醒了。
“接下来如何尚不好说,眼下要说难产,倒也没到那般糟糕的境地。只世子妃已是熬了大半宿,身上乏力,瞧这样子,即便能顺顺当当诞下大子,也得等到天明过后了。”
闻言,国公夫人刚才乍停的佛珠,如今又急急辗转起来。“御医呢?可开了助产的方子?”
说罢一把拂开脚边替她揉腿的婢子,端坐起身。焦躁中,显是动了迁怒。
那女侍医见此,哪儿还敢轻忽,赶忙补救道,“奴婢们已喂了世子妃补气血的汤药,又给世子妃嘴里含了切了片的血参王。只待世子妃精气恢复些,想必定能吉光普照,母子平安的。”
即便心里一清二楚,世子妃这胎,恐是免不了要多遭些罪的,这女侍医也知晓,到了这时候,话得捡寓头好的说。更不论,她身前不远处,那位爷正居高临下看来,眉宇间的阴鸷,像是要吃人。
许氏回头见世子脸上容色已是大不好,心下咯噔一跳,就怕他又闹出没规矩的事儿。于是抢先发话,一头叫那女侍医赶紧进去先伺候着,一头劝诫他,“这当口你可休要犯浑。你若是进去扰了她心神,岂不是给她添乱,越帮越忙?”
顾衍皱眉,这些年来得她相伴,好容易养得缓和几分的脸色,而今已是又硬又冷。隔着门帘矗立片刻,见得进进出出的婢子,端着热水穿梭来往。不方便靠近前说话,脚下一转,大步跨出门,索性立在她窗下,静静窥听里间动静。
她强自压抑的痛呼,若有似无,钻进他耳朵。无端端令他想起他教她念书那会儿,即便她再委屈,也是咬牙忍着。他训她,但凡话说得重些,她便缩着脖子,脑袋像要埋进心坎儿里。既羞愧又不敢顶嘴。下一回再考校同样的课业,她必定答得脆生生,一字不漏。
她性子虽绵软,本心却自有一股骄傲。她的骄傲不同幼安,幼安是将心底那份倨傲,尽数用作争强好胜,与人争斗。而她……他胸口霎时柔软。与其说她骄傲,不若说她固执的,护持亲近之人。
当初为姜家,她委曲求全,被他使计留在身边。起初虽心有怨愤,对他却算得言听计从。彼时她憋屈忍耐,为的是家人。而今她撵他出产房,很是可怜,孤零零受着生产之痛。顾忌的,无非是不愿落了他堂堂丈夫的脸面。说到底,时人对女子生产,多血光之说,多有避讳。
他抬手抚上窗棂,窗纸上透出昏黄氤氲的光来,照得他神色也渐渐柔缓。
“阿瑗,”他轻唤。语调醇和而平缓。像是怕惊了她,小意温存,暗藏几分抚慰的鼓舞。
“阿瑗莫慌。你我之孩儿,必定生而有福泽。阿瑗只需安心生产,听医侍指引,只待时候到了,一鼓作气。你既不欢喜我进屋,我便守在此处陪你。”
她正疼得龇牙咧嘴,迷糊间,骤然听他这话,不禁转头看去,果然见得他半个身影立在窗前。身形挺拔,刚直伟岸。
她心头忽而一热,滚烫的泪珠子顺着脸颊滑下去,不难猜出他此举用意。
虽则是隔窗相望,槛窗上只映出他一道黝黑的身影,连面容都瞧不见。可正如他所说,他时时刻刻都在她举目可及之处。只要她抬头,他总是在的。
他以他的方式,尊重她,亦与她分担。
想到外间此刻还在飘雪,她仿佛能想象他立在廊下,夜风掀起他袍角,而他言出必践,半步未离。
如是这般,府外的更鼓,不觉已敲过几回。
天边夜色渐消,微光朦胧,食肆台阶处,终于传来咚咚的疾步声。
“侯爷,那厢已传来喜信,国公府迎来弄璋之喜。”
凭栏背对那人,背脊微僵。顷刻,又似松了一口气。神思还半陷在沉重的往事中,恍惚哀痛。伸手倒茶,茶盏递到嘴边,这才发觉,竟是枯立了一宿,茶汤早已浸凉。
那人自嘲一笑,原封不动,一口茶没吃,很是平静将茶碗放回去。
先前他忧心,那人心存芥蒂。倘若她一个不好,年节他借机送去的贺礼,那两株参王,那人会否弃之不用。
如今想来,那人待她,何曾比他差了。
凡事关乎她,那人最是小气,何尝又不是最最宽容?
贺帧握拳掩在嘴角,清咳两声。心头大石落定,如今,也到了归去之时。
心愿已了,去如来时,除驾车的老仆与随行侍从,再无人得知他今夜行踪。
大年初四,一大清早,世子妃姜氏为赵国公世子诞下大子,消息已传遍京畿,便是后宫也很快得了信儿。
左相府邸,自得了姜氏临产的消息,温良亦是一宿没睡。点上油灯,和衣看了整晚的策论。
刚从侍人口中获悉世子喜得长子,温良长叹一声,目光幽远,望着园中即将抽芽的枝桠,久久无言。
天下势,亦讲究气运。如今那位事事如意,隐有扶摇之相。此消彼长之下,朱家,祸患之深,已然危急!
奈何他先前主张速速拿下公子义,六爷虽听进去,可到了左相跟前,却被相爷厉声痛斥驳回。且骂他温良何来泼天的胆子,正值相府被怀王猜忌之时,竟主动往枪口上撞,太是愚钝,徒有其名,不堪大用。
温良苦笑。若非当时六爷力保,如今,他怕是要被相爷打出府去。连这最后的一瓦一砖,可供遮风避雨之处也丢了。
经此一事,朱家六爷为保府上大权不失,只劝他稍安勿躁,不妨多等些时候再议不迟。
温良又哪里不明白,只要这相府一日是左相做主,纵使他温良满腹经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奈何,奈何!
唇边苦笑更深。常言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想他温良聪明一世,何时料到,他也有为保命,另谋出路的时候。
朱家已然不做想。国公府那位,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这时候再想抽身请罪,怕是万无可能。
唯独一线生机……温良虚眼,凝视着昨儿夜里被雪压了的枝桠,只见枝头星星点点,几簇新绿。若有所思。
倘若朱家得来的消息不出纰漏,那位每逢大年初一,必定进山到庙里敬一柱头香。这规矩,打那位八岁起,再无改动。便是偶尔有事脱不开身,不能亲临,那位也会遣近臣代他行事。
如此观之……温良屈指一弹,将廊下矮枝上的落雪弹去。眸中倏然划过抹深思——
此事上头,是否事有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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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娘产子,宫里宫外,各家各府,因为心里有事睡不安稳的,大有人在。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思,世间百态,可见一斑。
第384章 ,父爱如山,有子顾崇
七姑娘在小月子里头,大子诜哥儿养在东苑的时候,不比西山居里少。国公夫人疼爱诜哥儿如命,小小的孩童刚满一月,每日必由陶妈妈抱着,一早一晚,往上房去得勤快。倘若遇上外头刮风下雨,也无需陶妈妈抱诜哥儿出门,许氏已亲自乘了轿辇过来。看好了嫡孙,这才讲礼,顺带过问两句世子妃身子是否安好。
相比怀胎十月,七姑娘觉着自个儿在国公夫人跟前,又失了宠。国公府嫡长孙瓜熟蒂落,她也就剩下偶尔沾一沾诜哥儿的光。国公夫人忙着稀罕小孙孙,眼珠子尽黏在白白嫩嫩的胖娃娃身上。除了每日例行问话,“诜哥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旁的,老人家没暇搭理她。
一****冲那人撒娇,小指头勾勾他袖袍,眼梢瞄向东苑,呢喃道,“别家都是母凭子贵,怎地到了妾身这儿,反又受母亲冷落?”
那人大笑,略一俯身,抬臂将她揽在身前。捏捏她因着有孕,尚未消减下去的圆润脸颊,直白给她出主意,“别处受了冷落,房里补回来就是。”
怎么个补法?那人趁她出月子,身子大好,一“补”到底,没完没了。不像是补偿她,更像是补偿他自个儿多日来的恪守自律。
“用了药膳不曾?”正兀自羞恼念他,那人已踱步进屋,自个儿动手解了披风,剑眉轻挑,隐有监管之意。
她嘴角牵起来,拢一拢外袍,趿了鞋下地。一头迎上去,一头乖巧应是。
“午睡前用了的。怎的今日回得这般早?去了母亲那边请安了没有?”
他接过春英递来的热巾子,净了脸,又仔细擦过手。举手抬足,从容尔雅,无不令人赏心悦目。
“也就今日政事完得早。明后两日,王上欲召众人议事,多半会留在宫中用饭。阿瑗顾好自个儿,莫要久等。母亲那处,过会儿与你同去。”
“哦。”她闷闷答一声。听他说明个儿回不来陪她用饭,稍许失落。然则头等大事,还是眼风唰唰瞥向他右腿,一本正经叮嘱,“如此,将软枕带上。若是宫里议事太久,也免得您端坐久了,腰身酸胀。”
他在外,惯来是一半时候缓步慢行,一半时候靠推椅代步。尤其宫中,细节处,这人做得滴水不漏。正因如此,他之腿疾,怀王也就格外宽宏。
两人挨坐着,她伺候他用了一筷子刚送来还热腾腾的蒸糕。他本不嗜甜,她睁着秋水潋滟的眸子,俏生生递到嘴边。他稍顿,终是张嘴。
“特意吩咐了冬藤制的时候,少加饴糖。”他的口味,她岂会不知。
他面上不动声色,嘴里自顾吞咽,却捉了她拿筷子的小手。撤去竹筷,将她五指平摊,放在手心。
赏完片刻,神态专注慵懒。
“大子指尖似你。指甲饱满圆融,粉嫩可爱。月牙如弓,可见肝胆上好。”
他以这般严肃之姿,吐出这样一句话来。她一怔,哪里听不出他话里隐隐的温存。这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从来都特别。她心间一颤,睫毛扑闪两下,难为情的,偷偷往外抽手。
自得了小儿,他在府上,并未如她想象般,对诜哥儿显出过分的溺爱与偏宠。若非她有一回半夜里醒来,被春雷吓醒,绝不会知晓,他独自起身,披着外袍到旁屋,只为看一眼小儿睡得是否安稳。
其实旁屋里,几时会少了婢子仆妇?且诜哥儿生来是个好性情的,似睡不饱足,鲜少哭闹。吃够了奶水,小家伙闷头便睡,雷打不动。
那一刻她见他如此,撑起身来偷觑半晌。竖起耳朵窥听他渐近的脚步声,赶在他折返之前,悄然躺回去,假作不知。
心里满满的,温暖而甜蜜。眼角有些湿润,感动于他深沉而内敛的慈爱,不张扬,却真实动人。
恰如今日,一句话简简单单,三言两语。以小看大,便知他对诜哥儿的用心。眉眼手脚,他都细细看过。
这时候,家中丈夫肯放下身段,抱孩童的都少。至少在她记忆当中,姜大人虽疼爱她,也仅限于慈爱相对,平日里不少她吃穿,比旁的姐妹,更多两句夸奖。
如他这般,百忙之中,也会抽空回来,耐着性子,拥她立在一旁观摩陶妈妈给诜哥儿洗澡换衣裳,已是难得。
他少年得志,位高权重,早习惯当人前肃穆威仪。可当诜哥儿在浴桶里淘气起来,小胳膊小腿儿,扑哧扑哧蹬着水花,他也会伸手过去,将一指放在诜哥儿手心,由他牢牢握住。这时候小家伙会格外听话,仿佛能分辨出他的气息,乖乖停下来,不哭不闹,扭头看他。
父子两人,一个深沉少话,一个浑不知事。画面却格外温馨。
她看着看着,自个儿都未察觉,已是半倚在他臂弯,唇角带着满足的笑意。
吃了茶,小坐半晌,他牵她往东苑上房而去。小家伙早在她午睡那会儿,已被抱到许氏屋里。这会儿过去,一家子用过晚饭,正好接诜哥儿回来。
春英跟在姑娘身后,听自家世子妃低声问道,“小儿已足月。这名字是百日起,还是周岁再定下?”
世子爷回说,“何需等到百日。回头将挑好的字送过去,父亲看过,便能入宗谱,宣昭众人。”
春英大喜。大周朝小儿取名,起得越早,代表在家中越得宗族器重。听世子爷这意思,分明对小世子喜极。
泰隆郡太太那厢若然知晓此事,怕是又要替姑娘欢喜得抹眼泪珠子。没看宫里姜婕妤为王上诞下小公子,也不过满满当当,等到周岁宴上才得了名儿。
过几日,果真如那人所言,府上聚在一块儿用饭之际,赵国公当着几房人跟前,金口一开,从此往后,赵国公府这一代嫡长孙,得名顾崇。
崇,高山也。稳若磐石,顶天立地。以寄望其牢固门庭。
国公夫人颔首,暗地里,甚为满意。如夫人陈氏默默垂首,眼角偷看一眼赵国公与许氏。再小心翼翼,觑一眼国公大人怀里正安然好睡,全然不知引来多少人羡慕的胖小子。心里越过许氏,私下交好世子妃的盘算,愈发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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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5章 最懂他的人
今春宫里又办赏花宴。
大周各地,尤其边疆,已是民生日艰。可这丝毫不妨碍京中权贵醉生梦死,奢靡无度,尽享这春日花红。
此次赏花宴,听说是由王后娘娘操办,朱婕妤从旁辅佐。
赴宴前几日,春英带着冬藤几个,正翻看私库的小册子。几个婢子头抵在一处,叽叽喳喳,就世子妃今次赴宴穿的新衣,到底选哪样面料,各执己见。
七姑娘在一旁听着,只觉多大点儿事儿,竟折腾了整个上午。遂出言道,“去岁夫人不是各院都赏了宫里赐下的丝帛?照我说,那匹素净湖蓝的,就挺好。”
春英无奈瞥一眼她家不怎么管事儿的姑娘,心里不禁偷偷翻一个白眼。世子妃这性情,便是诞下大子,依旧心宽得很。白日里,泰半时候,都只在春秋斋与西山居,自个儿地盘上走动,只道是免得招惹了闲气。少有与府上二爷、三爷家的女眷来往。
自然的,许多消息便不通达。
“这哪儿能成?去岁国公夫人按例,好东西刚分赏下去,没几日二爷家那位便使人裁了好几身新衣。其中便有那匹湖蓝的缎子。您这会儿开口,却是迟了。”
总没有堂堂世子妃,拣旁人穿剩下的道理。更何况还要进宫赴宴。
七姑娘一听,讪然一笑,也知自个儿是开了黄腔。于是闭嘴,任她几个接着挑拣。
赶巧却是,这时候陈夫人跟前管事的婆子,在外求见。手里还捧着两匹今岁扬州新出的细锦纱。不论质地手感,一眼便知顶顶上乘。
兴许之前还打探过她的喜好,色泽很是素淡。
陈夫人的心思,七姑娘转念一想,不难猜出。于是客气道了谢。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她何苦无端与人结怨。
赏花宴当日午时,那人下了朝回府,特来接她母子入宫。进屋便见锦榻上铺陈着给大子穿戴的小衣。
顾大人随手拣起来翻看,只觉这衣衫软和,针脚藏得好,不致扎人。心里便多了几分满意。
“这料子还是陈夫人送的。大人您儿子金贵,妾身虽受了人家好处,还是得先紧着他用。”
一旁伸出一只纤嫩柔软的小手,从他手里夺了小衣,展开来,拎在他眼前翻来覆去的显摆。来人浅笑盈盈,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已无需她开口,他已领会她深意。
既不拂了陈夫人一腔美意,又不帮着外人打许氏的脸。这礼数用在小儿身上,谁也不能说她的闲话。毕竟,阖府上下都知道,比起世子妃,世子爷的大子,在国公大人与许氏跟前更得宠爱。如此一来,不管是出于世子妃对儿子的宠爱,还是讨好夫家,这好东西先给了诜哥儿,也就合情合理。
“何处学来这许多心眼儿。”嘴上训她,手臂却环过去拉她到跟前。将她手里的小衣交给春英,给旁屋刚洗过澡的诜哥儿换上。
抬手替她扶一扶发簪。只觉进府这些年,她性子越发圆融。这圆融里透着一份善心,更多却是,信手拈来的进退有度。
她这般极好,活得轻巧且少有负累。他当初想给她一份安乐,如今她正照着他所想的过活。当下刚得了诜哥儿,再过两年,离他寄望的儿女两全,多子多福,想是不远。
被他突如其来,这般幽幽凝视。又若有似无,描摹她光洁的美人尖。她脸皮一热,别开眼,转身迳自拽他进里屋。为掩饰这丝流淌在两人间隐隐的情意,她虚张声势,念念有词。
“时辰不早,妾身为您更衣。母亲那头,怕等得急了。”
一炷香后,他一手牵她,一手稳稳抱着大子。举步跨进上房,出现在许氏面前。
国公夫人神情有刹那恍惚。多久了?不曾见他如此温和一面。眼梢瞥向他身畔臻静温婉,婷婷而立的小妇人,许氏心底泛起一缕淡淡的不是滋味儿。很快的,却又被见了小孙孙带来的欢喜,给冲散了去。
如此,一家人顺顺当当进了宫。那人身在朝堂,自有数不尽的应酬。
国公夫人抱了诜哥儿舍不得撒手,与同来御花园游园的世家夫人们聚在亭台,有说有笑。吃茶的当口,还不忘抱了燚哥儿逗弄,一副有了金孙万事足的模样。隐有显摆之意。
谁叫世子成亲晚,如他这般岁数的世家子弟,早成家立室,开枝散叶。往年京中夫人们小聚,眼看别家主母含饴弄孙,许氏心中,既恼火,不免又存了几分艳羡。
而今倒好,撇开世子妃不谈,这好容易盼来的小孙孙,眉眼轮廓随了世子七分,软软糯糯的小儿,能吃能睡,性子又好。国公夫人是真疼到心坎儿里去。
七姑娘眼巴巴看着儿子被祖母抱走,无事可做,只好留下陶妈妈跟春英,以防许氏使唤。自个儿却应了关夫人的约,随意到园子里走走。
说是赏花,不过是京中贵妇娘娘们附庸风雅。年年岁岁,花儿还是花儿,仿佛看不厌的。
可惜今次四姑娘顾臻,听说是随了她夫君归乡祭祖。自顾臻三朝回门那日匆匆见过一面,到如今,再未见过,颇为想念。
两人走了一路,半道却被姜婕妤宫中一小宫女追上,说是请世子妃到宫里坐坐。七姑娘向关夫人投去一记抱歉的眼神,只得又跟了那小宫女去见姜柔。
这一碰面才赫然发觉,姜柔面上很是憔悴,多久不见,竟像老了几岁。
被简云恭敬看了坐,姐妹两个各自打量对方两眼,倒是姜柔先发了话。
“诜哥儿呢?怎不见他?”
“被母亲留了身边。下回得空,再抱他与你瞧。”
姜婕妤心不在焉点一点头。分心想到,能得国公夫人这般喜爱,那小儿,必是招人疼的。想到伤心处,心里又是刺痛。
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伸手握住七姑娘放在案桌上的两手,艰难道,“七妹妹,这次,你可一定帮我!”
七姑娘一怔,不明白她此话何意。待得听明白眼前这人三分疲惫,三分木愣,娓娓道来。像是长久以来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了,姜柔嘴里吐出的话,像是说着别人家的事。
那语调,缓慢而冷静。听得令人心寒。
“公子昶心智不开,懵懂似愚童。本宫自他周岁起,便耐着性子教他学话认字。然而时至如今,公子昶吐字仍旧含糊不清,字也只识得两手之数。这般,又如何应付得了七月进学开蒙?公子昶生而不伶俐,本宫早有察觉。起初还硬以他身子弱,为伤寒头疾所累为由,在王上那头屡屡为他辩护。可他总是不长进,凡事学得极慢,长久下来,王上已疑心本宫所言不实。去岁已两次宣御医替公子昶看脉。若非有右相大人暗中疏通,这事儿,怕是瞒不住的。”
七姑娘越听心思越沉。到底是血亲的侄儿,生来又是这般身份。若真痴傻,可想而知,他母子二人,今后在宫中会是何等光景。
可这一切的沉重,都不比上在她眼中,姜柔谈及此事时,虽则哀戚,却依旧坚毅,不肯罢手的绝决。
“你待如何?”被姜柔抓着两手,轻易便能感觉她的用力。七姑娘半垂下眼眸,不说她是否赞同姜柔在此事上不肯直面,自欺欺人的顽固。意外却是,那人在她面前,一句也没有提及。
他暗中帮姜柔欺瞒怀王,这其中,不怪她多想,他又存了多少算计?
这时,却听姜柔软声相求,话里不失狠辣。
“七妹妹可知,庄容华有孕了。她这容华的份位怎么来的,你知我知。再叫她得意下去,谁能担保,往后她不会变本加厉,挟私报复?真要等到那时候,你我如何先不谈,便是姜家,也要被她带累。”
姜冉那阴暗扭曲的性子,姜柔姜瑗皆知。若真如姜柔所说,公子昶失宠在即,将来这宫中,怕真就是庄容华的天下了。
七姑娘面色不佳。再是不喜姜冉,却从没有如姜柔话里再明显不过的暗示那般,立即生出,要向姜冉肚子里小儿下手的打算。
见并未全然说动她,姜柔一急,赶忙道,“这事儿也无需你过费心神。但求你在右相大人面前提一提,几句话的工夫,总不会叫你为难。”
言下之意,庄容华那肚子留不得。她不出手,扇扇枕边风总行。
不为难么?七姑娘抬眼看她,许久沉默。
杀人,何需动刀子?“人言可畏”,翻翻嘴皮子的工夫,已足矣害人性命。正如这后宫之中,冤死的人,还少么?
不过有句话姜柔说对了。
她不会为难,也轮不上她为难。
见姜柔还要鼓动,七姑娘将手从她掌心里抽出。两手交叠,搁在胸前,目光沉沉。
“你既知晓他在暗中帮你,便该想到,你这宫中,定是放有他的眼线。你今日能寻我前来,足矣证明,他未拦你。”
于是接下来的事,她无需插手,也插不上手。别说是她,便是姜柔,从今往后,也只剩下眼睁睁看着事态变化了。
姜柔不懂,还在愕然怔神。七姑娘已起身,不等姜柔缠上来苦苦哀求,转身出门。
步下台阶,深吸一口气。七姑娘抬眼望着四面被宫墙围出来的一方窄小天地。突然,有些想他,想诜哥儿带着奶香,暖暖的襁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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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更不够,肥章来凑。
高墙里的女人很可悲,于是有些东西,就衬得弥足珍贵了。
第386章 山寺之谜,沉默的在乎
巫通自从被六爷派到先生跟前已有数月。平日除尽护院之责,先生少有差事吩咐下来。奇怪的是,半月前,破天荒的,先生竟交代他莫要显露行踪,去燕京城外,大悲禅院走一遭。
巫通祖上三代,皆为朱氏忠仆。如今被六爷暂且给了先生,但这差使,还是要上报的。
朱六爷得知温良此时特意命巫通前往大悲禅院,查探那位每逢大年初一进山上香一事,显是疑心此事背后,或有隐情。
事关朱家最大的政敌,但凡能抓住那人的马脚,哪里有不许的道理。
于是巫通领命行事,改头换面,扮作商户人家的富家子弟,进山踏青。见天色已晚,便到庙里借宿了一宿。隔日又起了个大早,山前山后四处转转。游兴正好,见古刹庄严肃穆,便带了两个同来的侍从,一行人到观音殿上了香,听了堂早课。临去时,很是阔气捐了香油钱。
巫通这一去,再回府,已是三日上头。
将打探来的消息如实回禀,与早年朱家派去的探子,打探来的内情,几乎一般无二,挖掘不出什么名堂。这结果,令朱曦颇有几分失望。
事关那人,事无大小,朱家又岂会不上心?若不是三番两次,查不出个所以来,朱家也不会就此断了这门心思,将那人进山一事,归结为最是寻常为家人里祈福,无奈置之不理。
然则同样一件事,一字不差听到温良耳中,事情便有了几丝耐人寻味。
“照你这话,顾大人于昭和九年前,吩咐庙里僧人,每年都点一盏灯?”
“是一盏灯,一盏祈愿灯。听庙里僧人说,乃是顾大人为其兄所点。”
那位兄长,便是那早殇的顾戎。传言世子幼时,与一母同胞的兄长感情甚笃,极为亲厚。这倒也说得通。
温良倒向躺椅,敲一敲扶手。
“之后又如何?”
巫通回说,“因是暗中查访,小人不便在香堂久留。只一眼瞟去,见得那供台之上,供奉的香火,远不止一年一盏这数目。好似近些年来,多出了些许。”
“多出些许?”仿佛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苗头,温良眼前一亮,豁然直起身来。
“你可看清了?确是那位另点了祈愿灯?”
不想这般小事,到了先生跟前,竟盘问如此细致。不自觉的,巫通答话间,便带了几分小心谨慎。
“多出的倒不是祈愿灯。小的瞧着,倒像是超度人往生的长明灯。”
屋里有一瞬静谧。好半晌,温良起身,行至窗前,负手徐徐踱步。
忽而一转身,紧紧盯着面前这人,眼底流烨着莫名的光彩。
“你口中所言‘近些年来’,可能估摸出个大概?”
巫通一怔,不知先生为何有此一问。想不明白,只得埋头苦苦思索。回想那日光景,眼前不禁浮现出一排排齐整的沉香木架子。其上一盏接一盏如豆的烛火,火光跳跃,起伏间,照得整个香堂煌煌然,通明如昼。
那上边儿不止有顾大人点的灯,还有京中夫人小姐们时常进山,供奉的香火。
这时候巫通不得不庆幸,幸而那位每每抢的都是头香,自然点的灯,也是高高供奉在最上边儿那几排。且他生来记性头不差,即便不能一口咬定给个准话,若只估摸个大概,想来**不离十。
暗自在心里数了好几回,巫通抬头,抄手回道,“不出五载。左不过王上继位前后。”
便是这句话,叫温良心里模糊的揣测,更清明了几分。
大悲禅院里供的长明灯,多为普度众生,消去业障。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嗔痴嫉怒,恩怨情仇,世人营营忧忧,陷在其中,如溺海中。佛祖以慈悲为怀,度人登上彼岸。前尘旧事,莫再回头,皆作了浮云散。只留下善果,换得来世多种善因。
谁又能想到,那人竟为区区一女子,谋算到这等地步。
怀王登基前后,何来的因果业障?他绝非良善之辈,自他回京入仕以来,从来杀伐果断,不留情面。何时怕过因果报应?
他既不怕,这长明灯护的是谁,安的又是谁人的心,也就不言而喻了。
长明灯之归属,少说那幼安,当算在此列。之于先王,或可从彼时还是女官的姜氏,进宫侍疾,到之后前任大总管冯瑛,一夕之间归顺顾氏,窥得一二。
故而这灯,点得讲究。那人不惮因果,讳忌却是,世子妃姜氏沾染他的因果。
如此,想明白其间原委,由不得温良不感概:世人道他风流,他比世人谣传更甚。
好笑掸一掸衣袖,像是要拂去多日来的阴郁。温良遥望院中春景,只觉化雪过后,山楂树长了嫩芽,仿佛披了层新衣。勃勃生机,如是甚好!
这其中的妙处,于朱家无用,于他温良,却是大有用途!
再几日,京中接连好几场大雨。
后宫之中,朱婕妤侧躺在今岁新打的贵妃榻上,指尖捻一粒地莓,送进嫣红的嘴里,悠悠听着郝姑姑细说庄容华如何在偏殿作威作福,借着她那金贵的肚子乱发脾气,打骂宫婢。
“由她便是。没瞧见便是咱们王上,如今也万般容忍她那娇纵的性子?眼下她在本宫宫里闹,再过些时候,本宫便不信了,她还能按耐得住。”说着便将目光投向姜婕妤宫中那处,眼底闪过抹智珠在握的笃定。
即便姜柔忍得,庄容华也不是安分的主。姜家姐妹两个积怨已深,这内讧的好戏,她期待得很。
挥退郝姑姑,婕妤娘娘难得好兴致,宣人来抚琴。
趁乐怜未至,朱婕妤身后那掌事大宫女,面上隐有忧思,终是没忍住。
“娘娘,咱们喂庄容华那颗药丸,只管保三月。若是超出了,女子月事一来,假孕的底细也就瞒不住了。还请娘娘早做安排。”
欺君罔上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即便娘娘为稳妥起见,连郝姑姑也一并瞒着,这掌事宫女心里,依旧惴惴难安,担惊受怕。
朱婕妤听闻此言,眸光倏而一冷。眼刀子扫过去,吓得那宫女激灵灵一个哆嗦。
“这宫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本宫牢牢记住!时时刻刻,留心管好你那张嘴巴。本宫做事,心里有数。轮不到你来说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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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亲问,为什么幼安过世,世子要专门吩咐人给她点一盏灯。终于,今天以温良的视角,解答了哈。这个男人对幼安,从头到尾,连可怜都算不上。当然不会等她死后,再做无谓的事。不过是为消除她对小七的咒怨罢了。文中隐隐约约提到,世子为小七考量,多点的灯,不止幼安这一盏。还有一盏是给文王点的。在文王这件事上,小七虽然没明说,但她心里的愧疚,他都懂。
本来不想解释得太直白。毕竟亲们自己看过以后,可能体会得更有味道。但是害怕部分读者年龄小,于是画蛇添足,多说两句。看明白的亲,无视我~~~
第387章 一家三口,平淡中的温馨
接连几日梅雨天过后,正值右相大人休沐,天却放了晴。
七姑娘一觉醒来,扭头便见那人躺在身旁,安然闭着眼。他睫毛细密,却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卷翘。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是这几日忙于各地春耕农事,频频被怀王召见,批阅奏疏至深夜落下的疲惫。
难得见他睡得香,她蹑手蹑脚自他怀里缩回胳膊,支起身来打量他片刻,只觉这人面容何时看,都当得起“清俊”二字。
他睡着的时候,鼻息轻浅,神态温和舒展。想到他这副样子,旁人一年也见不上一回,七姑娘嘴角微勾,小心翼翼跨过他,弯腰背对他坐在床沿。一手去够床尾叠放的中衣,一手还半遮半掩,捂着胸前的小衣。
睁眼便见她白花花露着膀子,云鬓松散,香腮艳浓,他眼中丝毫也无初醒的迷糊。沉静如渊的眸子,半眯着锁定她后颈,眼风自她咯吱窝底下穿过,轻易便窥见被她笨拙遮掩的春色。
她全然不知自个儿刚醒,酥软且迟迟的美态,尽皆被他收入眼底。正抖开衣领子,往袖管里伸胳膊。腰间突然一沉,却是他借了她的力,翻身而起。
他裹带着被窝里的暖气,胸膛紧紧贴在她身后。手掌驾轻就熟,探进她小衣,似是使坏,下颚抵着她颈窝,慢吞吞含弄她侧颈。
大清早,她哪里防着他还有这一手。
娇嗔一声,很快便软了身子。他在她背后轻笑,嗓音醇厚而沙哑。
“再陪为夫躺会儿。”也不顾她挣扎,逮了人回去,同时吩咐门外听闻响动,欲要进屋的春英几个,无需进来伺候。
她脸庞发烧,他这般下令,岂不叫人想入非非?作势抬起昨儿个夜里被他褪了绫袜,光裸裸的脚丫子,轻轻踹在他小腿。即便只是做个样子,也仍旧顾及着他右腿膝盖的旧伤。
“大人您要睡且自个儿去睡。您儿子那头还饿着肚子呢。”
奶娃娃不见她虽不会哭闹,可小家伙机灵,仿佛能分辨出气味儿。有她抱着,总能多吃几口奶水。若是换了乳母喂,诜哥儿砸吧两口,玩儿似的歇一歇,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骨碌碌四下转一转。模样虽讨喜,却会耽误吃饭的正事儿。
这也是七姑娘唯独觉着她儿子不乖淘气的一条。不愿纵他养成吃吃歇歇的坏习惯,但凡她奶水足,七姑娘总是亲自喂养。
“使人抱进来。”他也干脆。话毕,埋进她胸口。说好的“躺会儿”,便换了另一幅光景。
于是这日清早,世子妃喂养诜哥儿,因着屋里多出一人,便多了几分不为外人道的香艳缠绵。
待得将诜哥儿与自个儿拾掇好,已是日上三竿。那人照常往春秋斋理事,七姑娘抱着诜哥儿到东苑请安。许氏是过来人,虽与赵国公谈不上如何融洽,可七姑娘一行明明白白比平日迟了约大半个时辰,这里头的门道,许氏心里一清二楚。
做母亲的,撞见世子闹出的荒唐事儿,尤其世子妃当下还含苞待放,水灵灵立在眼前。婆媳两个见了面,难免生出几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尴尬来。
许氏听她回说诜哥儿乖巧,吃足了奶水,遂只留下金孙,挥手命她退下。许氏心知,这事儿多半赖不着她,她那软绵绵的性子,何曾拧得过世子。
教训无用,也就无意多说。
七姑娘只觉丢人丢到东苑来了。见许氏跟前单妈妈笑眯眯替她打了帘子,那笑里分明透着几分老怀欣慰的夸奖跟鼓舞,七姑娘脸上一烫,落荒而逃。
“如今姜昱到了何处?”
处置完正事,顾衍突然记起昨晚她还问起她兄长回泰隆吊唁,何时回京。于是看向公孙。
公孙了然一笑,自然明白他家世子这问,却是代世子妃开口。
“姜二爷前日已到了渡口。因天色已晚,并未进京。昨日午前动身,路经大悲禅院,特意进山探望了故人。今早向府中递了信,请您准许他进府,探望世子妃与尚未见过的侄儿。”
顾衍本已要出门,乍闻姜昱半道拐去了别处,复又坐回去,屈指敲敲书案。
“故人?”
以她兄妹二人之亲厚,姜昱回京,不赶着进府探看她母子。倒是何人,尚排在姜瑗前头?
公孙也正要就此事回禀。如今正好,世子先问起,公孙心头一松,正了容色。
“姜二爷去见的,却是殷家那位。去岁秋节前几日,正值姜二爷离京办差。世子妃便请他顺道给殷家那位,带去些秋饼书画。之后如何,下臣不知。只没料到,此番姜二爷回京,当先又去见了那位的面。”
事关世子妃兄长,公孙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如实交代。
要说殷家那姑娘,也是命苦。打小寄养在江阴侯府上,过后又被贺家送进宫,做了太子侧妃。虽则已自请求去,带发修行。可到底是嫁过人,非是尘世中人。姜家二爷与其牵扯出纠葛,尤其如今太子已登基,这里头的忌讳,不可谓不深。
果然,一听姜昱见的是殷宓,顾衍蹙眉,眼底神色莫名。
“派人去查。他二人何时见面,可有旁人在场?说了何话,停留几时?事无巨细,尽快来报。”
七姑娘不知,她兄长那点儿事儿,已然提到那人案头。
午间用饭,他如期而至。两人安安静静用过饭,他牵她到东苑接回诜哥儿。原本是念及她多日待在府上,家里待得久了,怕她觉得闷。恰逢他今日得闲,便陪她出门逛逛。
哪知在正门口遇上关夫人母子,也是正欲出门。燚哥儿见了他,眼珠子一亮,挣脱关夫人的手,欢欢喜喜扑过去捉了他手,吵着要与阿舅同往。
这下子,即便关夫人再有眼色,可耐不过燚哥儿瞪着亮闪闪的眼睛,一副渴望的模样,眼巴巴瞅着七姑娘。仿佛她不答应,燚哥儿便会异常失望。
如此,七姑娘心里虽也盼着一家子和和美美出门游玩一日,可终究不愿让燚哥儿生出那人得了大子,便不再疼爱他的想法。于是回头向那人看去,不巧,也正好对上他安静,眼带征询的目光。
他能如此尊重,以她为先,她心里哪里还有不满足。于是笑呵呵主动挽了关夫人的手,腾出他身畔的空位来,正好叫他能一手牵了燚哥儿,一手抱着大子。
关夫人感激拍拍她手背。燚哥儿对世子,比关三爷更多了濡慕与亲近。世子妃能如此体谅大度,关夫人感谢的话放在心里。瞅一瞅燚哥儿,再瞅一瞅世子,末了,目光停在靠在世子肩头,呼呼大睡的小儿身上。
同为女子,对世子妃,不是不羡慕的。
第388章 由此及彼,甚为期许
难得出府一趟,一行人在平日最闹热的巷口下了车辇,带着随侍沿途逛过去。
他领着燚哥儿在前,七姑娘挽着关夫人稍稍落后两步。身后春英抱着诜哥儿,世子夫妇出行,排场不小。
市井兜售的玩意儿,比起国公府自个儿制的,自是千般不如。可对于燚哥儿这般,被关夫人严加管教,半年也指不定能出一趟门儿的半大孩童来讲,见惯了府上锦衣玉食,乍一看寻常百姓家的用物,燚哥儿伸长了脖子,只觉瞧什么都稀奇。目不暇接,恨不能走得慢些,多长两双眼睛。
燚哥儿如今个头儿已齐他臂膀高。有他在身旁如此卓尔不群,饶是燚哥儿心里蠢蠢欲动,面上也有样学样,端着世家子弟的骄矜。昂首阔步,袖袍招招,一副既老成,又掩不住少年人雀跃的小模样。只看得关夫人与七姑娘暗自好笑。
“眼下也就他阿舅还降得住他。”关夫人话里带着溺爱,目光慈和,一路都眼不离燚哥儿。
就这么一句话,听在七姑娘耳中,不难琢磨出些旁的味道来。
老话都说,严父慈母。燚哥儿母子出门,作陪的不是关三爷,而是世子。能令燚哥儿乖巧听话,生怕叫长辈失望的,也不是他父亲,而是他阿舅。
这其中的关节,七姑娘也隐隐有所耳闻。
据说那关三爷素来不是个品行端正的。在幽州已是如此,没放多少心思在妻儿身上,倒是颇好听曲儿找粉头。闲来无事,还能邀三两狐朋狗友,吃酒斗蛐蛐儿。典型的纨绔子弟,不堪大用。
进京以后,有那人压着,方才在府衙里挂了个闲职。油水不多,那关三爷也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思进取,反倒借着那人的名头,大事儿上不敢犯,小事儿上头,偷奸耍滑。下了衙,隔三差五,聚众吃酒。晚了家去,醉醺醺一身酒气回屋,关夫人本就性子软,又见他自打入了京,再没在外沾花惹草,把手伸向屋里的婢子。这日子,也就这般得过且过了,哪里还有和美一说。
别人家的家事,且又是他阿姊。长幼有序,七姑娘即便看不过眼,也不好插嘴。更何况,不见一家之主的国公大人也没发话不是?
如今听关夫人这般感概,似有感而发。七姑娘只抿嘴一笑,并不说破,心里也能体谅关夫人的苦处。
任谁摊上这么个夫主,日子也不好过得如意。
大人的心事,小孩子自是不知晓的。燚哥儿见道旁有匠人现制土陶碗,招揽营生。瞧着稀罕,在摊铺前停了停,观望了好半会儿。
走过了,心里还念念不忘。仰头问他阿舅,“咱府上有陶土吗?”“一捧陶土要掺多少碗水,才活得成那般刚好的泥巴?”“既然能做敞口的碗,能做装果脯的罐子么?”
燚哥儿声气儿不小,七姑娘在身后听得直乐。关夫人也笑起来,低声斥一句“淘气”。
那人回头,目光不偏不倚,直直撞上七姑娘颇有几分得趣的眼眸。微微眯了眼。
她被他突然回头,仿似察觉她小心思的一瞥,看得心虚别开眼,只挽着关夫人的胳膊四下旁顾。
心里暗忖:他那般好洁讲究之人,生而风雅。就如同这世间许多丈夫,十指不沾阳春水,君子远庖厨。
燚哥儿这问,却是问错了人。
世人对他多有恭维——美姿容,善经纶,通乐赋,精谋略。
可却没有一条,是赞他识世间疾苦,懂柴米油盐的。更无需说,捏泥巴这等“有辱斯文”之事。
想想他肃着个脸,挽起袖口,一本正经糊泥碗那情形……她心里憋不住笑,嘴角弯弯,引得那人目光一沉,再睇她一眼。
她以为他自恃身份,会将燚哥儿这问,当了稚子之言,听过便罢。技巧的扯开话题,就如同他平日,凡事到他跟前,皆是不慌不忙,从容应对。
哪里知晓,他摸摸燚哥儿的头,忽而止步。转身看她,也不多做交代,只冲关夫人递去个安抚的眼色,便带着燚哥儿,复又辗转回到那匠人跟前。
俯首和煦道,“心头既存了疑问,何不当面问个明白。”竟是许了燚哥儿近处观摩,亲自上手试一试,寻那匠人讨教。
他摆手免了那已然诚惶诚恐的匠人俯身行大礼。又推了燚哥儿上前,似是鼓励。
燚哥儿小脸兴奋得通红,起初还有些自持放不开,之后得那匠人引导,很快便领会了要诀,玩儿得不亦乐乎。终是露了少年人心性。
关夫人初时对他此举,稍有几分不赞同。可之后听他从旁教诲燚哥儿不可读死书,需多思多问,也就渐渐释了怀。
七姑娘立在门外,头一回见他如此做派,开头那点儿取笑他的心思,如今已被她眼中闪闪的华彩所取代。
原来,他比她所想,更加真实坦荡,胸襟广阔。
于教导燚哥儿这事儿上,他并不避讳,不曾敷衍了事。他不善制陶,便请人代为教导。既不掩饰他的不精通,亦以身作则,替燚哥儿树立了良好的示范。他的威严在燚哥儿面前不损分毫,如是这般,往后燚哥儿对他,除濡慕外,亦多了几分敬服。
好奇心得以满足,由婢子打来井水净了手。燚哥儿跨出门,冲关夫人兴奋的,叽叽喳喳的说道。
他顺势带她走在前面,接过春英怀里的大子。斜眼看她,袖袍掩盖下的大手,握了她小手,轻捏了捏。
“淘气。”
如关夫人笑骂燚哥儿,这口吻,真是一般无二了。亲近不失宠溺,默默温情,缭绕其间。
“大人。”多久没这般唤他?此时却是冲口而出。
“您就不怕旁人看了,说您的闲话?”燕京之地,他亲自带燚哥儿体验市井之乐。以他的权贵,旁人便是不敢明着嚼舌根,暗地里,怕是也要无事生非的传诵。
他不过挑一挑眼,喉头溢出抹轻笑。
便是如此,平淡中,傲骨卓绝。
他这份于旁人的轻鄙,自有他的底气。心知他是看不惯诸多迂腐文士,一味清高不识民生艰苦。且他凡事由心惯了,何时为这般细枝末节的小事,畏过人言。
两人并肩走出几步远,轻轻的,他听她附耳低语。
“生平能做了大人您的学生,下官觉得,甚为自傲。”
至少在做学问这事儿上,这人的正直严谨,不拘豁达,不输她前世最敬重的导师。他之言表,令她终身受用。如此,也令她对他教养诜哥儿,不由的,多了几分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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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补昨天的,今天的,稍晚更。
第389章 意想之外,不速之客
长街商肆林立,逛过脂粉铺子,关夫人带头,进了家布庄。
此处东家姓田,掌柜的是一包头巾的妇人。一看眉眼便知是个伶俐人,许是哪家富户主母的配房,衣着比相邻商户都体面些。甫一见她一行人,眼尖得很,一张老脸笑开了花,不等贵客进门,已躬身迎上前,使人看座沏茶。
关夫人是被当门口挂着,小儿垂髻用的头绳吸引进来的。长长的头绳,一端压在朱漆案板上,一端垂在案头外,当空悬着。首位两头绣的花样,有蚱蜢、金鱼,虽不精致,却比府上常送来的五蝠贺喜,多了几分童趣。
燚哥儿喜欢,关夫人也就任由他挑拣。
此处地方不大,除了布匹,女红制的小玩意儿倒也不少。
七姑娘就瞧见好几个花布老虎,虎头虎脑的模样,大小均有,甚是可爱。
“舅母,给弟弟买一个。”燚哥儿自个儿忙活,也不忘挑了个最小的老虎,往刚醒来的诜哥儿手里塞。
奶娃娃刚睡醒,打个呵欠,毛茸茸的脑袋在那人肩头蹭了蹭。仿佛觉着手里多了个东西,想抬手瞧一瞧。可惜年岁小,手上软绵绵没力气,握不住,眼看便要落到地上。
这般年岁的小儿,表情还不够丰富。加之诜哥儿生来不爱哭闹,只本能的,在他怀里扭了扭小身子,蹬了蹬腿儿。像是要一头往外扎,弯腰看个明白。
见诜哥儿难得显露出除嗜睡外活泼的一面,那人眼疾手快,一把将花布老虎抄在手里。
大手包着诜哥儿的小手,握紧了,递到小儿眼前。果然见得诜哥儿鼓着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盯得专注。
七姑娘在一旁看着,见他带着诜哥儿的小手晃了晃。那花布老虎也就跟着摇头晃脑,冲诜哥儿点头哈腰。
诜哥儿看得乐了,张着小嘴儿,流着口水,在他怀里手舞足蹈。圆嘟嘟的小脸上,嘴角绽出个浅浅的酒窝,这点儿随了她。
他身形昂藏,一手抱小儿,一手握老虎。不同于陶妈妈逗诜哥儿的时候,嘴上念念叨叨,低声哼唱。他目色和缓,虽不言语,动作也稍显生疏。偏偏他声名在外,这般和颜悦色,与传言中那位右相大人官威赫赫,毫不容情,似不是一个人。只叫那掌柜的看直了眼。
燚哥儿见他逗弄小儿,仰起的眸子里,隐隐带了丝渴望。
到底是半大的少年郎,这时候已然分得清人情世故,亲疏远近。
七姑娘将一切看在眼中,若有所思。
进了门儿,自当四下瞅瞅。府上不缺名贵缎子,于是只挑了少见的看。
也不知如何就在角落里翻出几件绫罗轻纱的裙裳,那质地式样,轻薄得很,一看便知不是正经人家姑娘穿戴的。七姑娘微一蹙眉,赶忙扔开去。
虽则明白店里是小本买卖,三教九流之人的营生都做,容不得掌柜挑三拣四。可这般露骨的女子衣物,放在燚哥儿与那人跟前,却是不得当了。
于是寻了个借口,结了银钱,匆匆出了门。
因着出门在外,还带着诜哥儿,唯恐耽搁久了,诜哥儿饿了要吃奶,遂也没久逛。回去的时候,关夫人特意唤了燚哥儿同车。七姑娘一家三口,总算得空处处。
“臂弯酸不酸?要不将诜哥儿给妾身抱着?”
那人不以为然,反过来将多话之人圈进怀里。让她半倚在他身前,母子两个,一人占了他半边胸膛。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一刻特别宁静。
身后的怀抱异常结实,窝心又安稳。眼前稚子聪颖讨喜,淘气的小手,正有一下没一下,拨弄她耳坠子。小孩子家喜爱亮闪闪的物什,好在力气不大,没什准头,倒也不会真个儿挠疼了她。
不会儿,将诜哥儿哄得睡了,她抬头看他,只见他微微仰着下颚,向后靠坐着,眼睑微垂。见她看来,他轻拍她背心,将搭在她与诜哥儿身上的薄毯向上拉了拉,掖好边角。无声示意她好好靠着他,养一养神。
她听话侧脸贴在他颈窝。薄薄一层毛毯,将她三人,一并围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亲密相依。
耳畔是车轱辘捻过石板路,枯燥的闷响,催人好睡。鼻端缭绕着淡淡的奶香味儿,还有他身上令人熟悉又安心的气息。她闭上眼,默默数他的心跳。
一五……,一十。没数几下,神思已恍惚。迷迷糊糊,仿佛又记起,那年山道上,秋雨过后,有一俊俏少年郎君,背她拾阶而下。柔声唤她,“快些长大”。
梦里春花秋月,与君相好,几度寒暑。
再睁眼,车已到府门前。他抱诜哥儿下去,腾出手来,欲行搀扶她下地。这情形,一如多年前,他立在下边,向她伸手。彼时她心里惴惴,傻子一般,拿阿狸搪塞他。而今她高高挽着妇人髻,笑意温婉,毫不犹豫,回握他大手。
他虽不知她心头所想,却也被她眼中情意所动容。心下一动,竟临时改了主意,手上一带,打横抱她下来。几息之后,稳稳放她落地。一手扶在她肩头,替她理一理钗环。
他一应举止,干净利落,行云流水。做来落落大方,旁若无人。
七姑娘脸颊微热,掩饰般,拽一拽裙摆,由他领着进了门。
春英几个跟在身后,只觉很是脸红心热。世子妃进门也有好些年头,能与世子如此恩爱,真个儿羡煞旁人。
回屋不久,凳子还没坐热,便听冬藤来报,公孙先生在外头有事回禀。
他正由她伺候着更衣,点头命人进来。当她面前,公孙知分寸,不该说的,自然不会出口。
隔着扇插屏,七姑娘只听公孙先生言说,“小半时辰前,温良一袭单衣,孤身登门,负荆请罪。如今人已在春秋斋后堂拘着,这人要如何处置,还请世子定夺。”
温良登门请罪?七姑娘一愕,手上动作稍顿,险些以为自个儿听岔了。
这温良,委实令人印象深刻。自上回温良利用她躲避那人的截杀,她以为,再见温良,已非易事。
怎么这会儿,这人反倒自投罗网,就不怕丢了脑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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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瞌睡,打瞌睡,打瞌睡……终于写完了!!
第390章 九死一生
温良被拘在后堂,堂内点了油灯,温良倒也自在,丝毫没有阶下囚的惶惶不安。只盘腿坐下,膝上捧一卷书册,安静翻看。
吱呀一声,门由外推开。
那人就着一身换洗过的直裰,就这么趁夜而来。
温良以为,这人会等到明日,磨尽了自个儿的耐性,再提他到前边审讯。不曾想,这人仅带了随扈,形容随意,就着搬进屋的杌凳坐下。并不盛气凌人,逆光的面容上,一双凤眼,深邃有神。
这是温良第二次面见赵国公府世子顾衍。去岁秋节在宫中也是见过的。
彼时在宴席上,他身侧伴着世子妃姜氏,旁人上前敬酒,他似不喜姜氏沾酒水,低声告诫几回。后来见姜氏碍于礼数,面浅,不好推脱,索性命人撤了她案前的酒盏。如此一来,余下的那些个还存了巴结之心的贵妇们,极有眼色的,还未凑到世子妃跟前,已识趣的,如潮水散去。
温良合上摊开的书页,置于一旁。本就是盘坐,稍稍使力,挪一挪腿脚,跪坐起身,恭敬拱手道,“罪人温良,见过顾大人。”
许久不曾听头上那人叫起,就在温良以为这人是刻意为之之时,余光瞥见那人一挥袖,不说话,却是许他起身。
温良在打量他,他又何尝没在打量温良。
顾衍凝眸,目光扫过座下之人温润澄净的眉眼。想起她曾在他面前嘀咕,“生了那样一双眼睛,天生是个会欺瞒人的。下官被欺得不冤。”
嘴角勾出抹冷笑,顾衍起身,弯腰自他身旁捡起蓝皮的书卷。将跪坐之人晾在一旁,只管翻书。
温良埋头,暗自苦笑。论心计,他未必就输他。可论气势,十个他,也不及这人三分。
大势已尽在这人手中,事到如今,他温良也不得不屈节折腰。
不会儿,那人已极快将书翻看过十来页,似对书中所讲,生了几分兴致。
“《传习录》。所言不无道理。换个时候,书是好书。”说罢扬手将书毫不客气,掷到温良眼皮子底下,冷颜道,“学无止境,普天之下,学问何其深也。终顾某一生,也未必能习得多少皮毛。然则于大周,诸般学说,却只分,该出世,与不该出世。”
言下之意,温良欲行宣扬的学说,只他顾衍在朝堂一日,便没有存世的必要。而温良此人,也就显得多余了。
温良低垂的眼眸中,瞳孔一缩,暗自吸一口冷气。
公子玉枢!这便是名满京畿,强势扫除诸般障碍,一经上任便牢牢把持廷尉大权,一昔间血洗燕京,令诸多朝臣闻风丧胆的公子玉枢!
闻名不如见面!
温良叹服。说到底,他自身不过一谋臣。若论杀伐,远远不及这人狠辣。
要说心头不惧,那是骗人。温良额头微微出了层细汗,只觉栖身的这间堂屋,原本还带着些暖意的烛火,此时此刻,也透出些寂静的诡秘。偶尔炸响的灯花,森森然,惊悸砸在他心口。
生死当前,这人不过简简单单坐在他面前,已令他感到如山峦般的沉重。
回想这些年风餐露宿,四方游历,一日不敢或忘师恩。奈何天不由人,任他温良寒窗苦读,一腔抱负,最后却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温良心中苦涩,越发泛滥。
很是爱惜,将被扔在地上的书拾回去,用袖角拂去面上沾染的尘土。温良将书端端正正摆在自个儿身前,深深一叩首。
“大人既认定,恩师所开心学一脉不该出世,温良在此愿以身家性命立誓:但凡大人在朝一日,温良便携恩师所著之学说,退隐山林,永不出世。”
这却是迫不得已,自绝仕途,深深辜负姬舟在他身上寄托的期许。
说完这席话,温良眸中挣扎,终是散去。只余下一潭风轻云淡的听天由命。
顾衍眯了眯眼,只道这温良不愧为贺帧所忌,倒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
“你又怎知本世子会应你所求,留你性命?”
在他暗示杀心之后,这温良并不急于求他饶命,反而不慌不忙,进退有度。当即表明心迹,立誓不出。
单只这份审时度势的心计,与临危不乱的气度,便不是谁都有的。
这问落在温良耳中,无异于绝处逢生,仿若天籁。
握拳的五指,悄悄抹一抹手心的汗湿。温良心知最危急的关头已然过去,此时再回话,方恢复几分应有的风采。
“大人爱重姜氏,且姜氏不久前刚为大人诞下大子。大子未满周岁,按老人所言,小儿不满周岁,便算不得在这世间立住。如此,温良斗胆猜测,而今大人必定不愿妄造杀孽,损了姜氏母子福泽。”
山寺供奉的长明灯,为他在十面埋伏的杀机里,破开一线生机。
温良一边回话,一边无比惭愧。
想他温良也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竟为活命,自去岁秋节利用了姜氏,如今更是厚颜,不止借姜氏的光,连稚子也一并算计上了。
如此三番四次做了小人,辱没文人操守,往后他温良,还有何颜面,下去见恩师?
公孙守在后堂门外,只见一刻钟后,世子推门而出。
“且再关他几日,使人按时给他送饭食。”
公孙眸色一闪,拱手应是。
世子不杀温良,大是出乎他意料。
瞧出公孙眼底疑惑,那人拢一拢压领,只留下一句简单交代,“留他有用。”
闻言公孙颔首,倒不怕那温良逃出自家世子手心。如今朱家那边,早已被惊动。温良既主动登门请罪,这便是公然背弃朱家。
如此打朱家脸面,朱家杀他还来不及,在这燕京城中,除国公府外,再无温良安身立命之处。
果如公孙所料,那厢朱六爷得知先前还在左相面前力保之人,转眼竟忘恩负义,改投顾氏,朱六爷面色黑沉如锅底,狠狠砸了新得来的碧玉纸镇。
晚间那人回屋,意外见得诜哥儿留在内室,挤在她胸前,一双小手松松勾着她微微敞开的前襟。母子两个皆闭着眼,头挨着头,自顾睡得香甜。
陶妈妈小心翼翼观察世子脸色,这才掩嘴低低回话,“世子妃母子两个玩得累了,奴婢们不敢擅自……”
未说完的话,被他挥手打断。
府上有府上的规矩,照规矩,诜哥儿每晚该睡在旁屋。
他命人退下,抬手去了外袍,放下帷帐。轻轻将诜哥儿抱起,放到寝榻里侧。之后躺下,翻身将她搂进胸前,手却越过她,搭在诜哥儿小身子上。
她在梦中似有所觉,哼哼两声,撅一撅屁股,后背依偎他胸膛,嵌入得更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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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修改了几回,拖延得晚了,亲们见谅。这章补昨天,今天的,晚上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