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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宠之嫡妃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沾衣     盛宠之嫡妃攻略txt下载     盛宠之嫡妃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章 多嘴的下场

    用过饭,世子尊驾挪了个地儿。七姑娘环顾这方名唤“阆苑”的院落,结构很简单,除了主屋,两侧各一间庑房。

    主屋外建有抱厦,青石台阶下种了两树高大舒展,碧绿垂荫的芭蕉。墙头爬了欹生的紫葳,枝叶几乎遮盖过整个屋顶,偶尔才露出一片灰色的瓦砾。花枝垂下来,伸出了屋檐,最当季的花期已过,廊下便洒了落红,也没人扫撒,零星点缀在青石板路上,煞是好看。

    游廊一角搭了花架子,底下有一口水井,井旁不远,便是拾掇出的一片花圃。七姑娘不怎的喜好拾掇花草,许多都叫不出名儿来。

    院子东面置了一口大水缸,养了几株芙蕖。正中亭亭立着一支月白的莲花,衬着周遭翠绿的荷叶还有面上漂浮的青萍,更显清丽素雅。仔细看,透过层叠的荷叶,还能瞧见水缸里几尾悠悠畅游的丹凤鲤,洋红的鳞甲闪着毫光。这一池水便立时鲜活起来。

    看她环顾过院子,便凑在水缸边儿仔细观赏,便知她是喜欢。他立在廊下,也不催促。直到周准跨进院子,她被脚步声惊扰,赶忙回身见了礼。

    “此次请大人过来,一是为了抹去上回给您留下的根子。不会耽搁太久,半刻钟足矣。二来也请大人守在世子身旁,全程陪护着。”

    催眠不是简单的事儿,相互间信赖极为重要。不是太熟识的人,一旁有信得过的人在,心里也能安心踏实些。依她想来,世子对外界戒备极深,请平日里负责他护卫的周大人过来,实在最适合不过。

    他眼中幽光一凛,极快沉寂下去。冲周准轻微颔首,带着人进了内室。

    “还请您躺在榻上。周大人请坐。”分别指了窗前安置的锦榻,还有一旁的红木杌凳,自个儿过去掩了窗户,只留下一道缝隙,算是给屋里透气儿,又放下门上半卷的竹帘。内室便立刻幽暗许多。

    见两人都十分配合,七姑娘这会儿是要干正事儿的,全然换了副样子,一改往常拖拉绵软,语气虽温和,说话却极为利落,绝不多话。精炼得很。

    “大人您只管留心我手上,缓一缓气儿,静心宁神。”说罢在世子身前坐下,微微挽起袖口,露出腕间绕了两圈儿的水晶链子,也不见她如何摆弄,只竖起两指慢悠悠在他眼前徘徊。

    “初见您那日,您守诺侯在外间。还记得那副投影的锦屏么?山水的泼墨画儿,右下角是一棵松柏,向左看去便是层叠的远山……”她悠悠絮叨,语调既轻且柔,一个人回忆着,说给对面目光渐渐沉静的人听。

    他躺在榻上,由此看去,能见她大半侧颜。此时这姑娘浑身都透着静谧,术法虽前虽未见,却没有阴诡的味道。看她施术,耳畔缭绕着女子吴侬软语,心也跟着平和起来。

    当初她下的暗示不深,本没想着要与对方结下多大的梁子,今儿个祛除起来也就异常容易。

    “大人?”收手对那人笑一笑,两手覆在膝上,示意他成了。

    周准桃花眼一瞬清明,里边儿精芒闪烁。由不得他不起疑。他只觉前后毫无变化,单凭她一句“成了”,这事儿便再无隐患?

    看出他眼底质疑,她早已料到,成竹在胸。“您还记得当日屏风右下角,绘的是何物?”

    毫不迟疑,仿若话还来不及在脑子里转一圈儿,他已脱口而出。“几杆文竹。”

    她便笑起来,笑意丝丝缕缕爬上眼角,回头冲世子邀功似的啄一啄脑袋,瞅着他,像是要请他做个见证。“世子您瞧是不是成了?”

    “嗯。”他深深看她一眼,支肘向周准道明,“那日你回禀,不甚记得细节。”

    “方才我诱导您那是松柏,可这会儿您脑子清明得很,没上当。若您还不信,尽可审问我那两个婢子,锦屏上画的到底是何物。”

    周准垂眸沉吟,那日一幕幕果然清晰浮现在眼前。那盏落地的插屏,于他眼前渐渐放大……像是所有事情都倒退了回去,他在外间等候她收拾,进屋请她出府一趟,伸手悟了她口鼻……

    “如此,是在下冒昧。失礼。”拱一拱手,虽磊落承认,依旧对她存着戒心。如此令人防不胜防,中招时候不曾察觉,解除忧患,若无她提醒,依旧还被蒙在鼓里。

    瞧出他并没对她放心,七姑娘暗叹一口气,不得不把话摆台面上说。人心可畏,不必要的猜忌,还是少些为好。更何况,这疑虑不根除,治疗世子时,他也未必能够安心。

    “大人不用这般草木皆兵的提防着。您那会儿是不曾防备,故而才被我逮了空子,使了花招。从今往后,您心底要不乐意,这手法是派不上用场的。此术绝非歪门邪道,巫蛊之流,亦非外头的**散,是个人都能加害了去。”

    她说得诚恳,微微带了无奈。

    “信她便是。”他不耐蹙眉。哪里来的这许多解释。日后她身份,除他之外,无需对人如此。

    七姑娘正觉着自个儿一番好意呢,既是说了与周大人听,也是说了与世子听。怎地这人反倒还不乐意了?委屈瞅他一眼,小眼神儿轻飘飘送进他眼里,顾衍眸子一眯,出言威慑,断了她在这事儿上头与他软软绵绵磨叽。方才她说要留了人,他已是不悦。

    “害了本世子,于你姜家有何好处?”

    这话是一针见血,七姑娘猛然回神,是的呀,姜家不就靠着这人庇护?换个主事儿的,她没了用处,谁还稀罕区区姜氏?

    “是这个理儿。”连忙附和,回头不忘提醒御刑监的头头,别把精力耗在自己人身上,“大人,咱是一条线上的蚱蜢,您千万得放心。”

    周准避开她注目,虽觉她话里“蚱蜢”不中听,到底还是信服的。

    觉着世子说了公道话,佐证了她一身清白。七姑娘端着杌凳,绕到他身后,安坐后,语气更温和了。“管大人那头实在不算个事儿。您这边才是要紧。”

    他闭眼,掩了眸中笑意,沉默挥手命周准退去。

    国公府的人早习惯世子说一不二。可屋里还有个守职业操守的七姑娘在,晓得催眠的厉害,再埋头确认一回。“您真不留人以防万一?这术法于您而言,毕竟陌生。您要不能安心,我也施展不开不是?”

    她苦口婆心,剖肝剖腹了。

    是他不安心,或是她不安心?

    他悠然睁眼,见她干干净净,一张素净小脸,很是认真倒映在他眼前。因着她俯身,两人便离得更近些。他能嗅到她身上清淡花香,这姑娘,向来不喜味儿重的熏香。

    谨慎是有,可惜过了,便显得见外。

    他抱臂微微仰起头,眸中带着深思。

    “陌生?你若有此顾虑,想个法子使本世子与你亲近起来,再不陌生,也无需倚赖旁人,岂不更好?”

    说罢缓缓抬起身来,目色幽暗难明,话里藏着玄机,与她越发靠得近了……

第77章 香来渡

    她在他眼中清晰瞧见自己的身影。他那样深的瞳眸,她嵌在里头,似挣脱不去。他起身靠近,清浅的鼻息触在她面庞,她睫毛一颤,吹皱他眼底平静。她出神看着自己的倒影在他眼中化做了涡流,被他圈在里边儿,丝丝缕缕缠绕起来,眼看要被卷入了深处。

    莫名就觉得心慌,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小手倏尔盖上他眼睛,脖子往后一梗,人也端坐起来。

    之前许多次隐约察觉的秘密,仿佛就要破茧而出。而她极不甘愿去面对,索性便僭越了,只求能暂且清静。

    她不想、不问、不探究,那秘密也就莫来扰她。看他太清明,看自己也太清明,果然只是徒增烦扰。

    他被她小手捂住,眼珠子一动,能感受出她掌心温暖。

    她不会知道,她与他如此贴近,他极乐意她的不分尊卑,实在冒犯得好。

    “一上来就捂眼睛?”话里带着笑,唇角也勾起来。没等来她回话,反而觉得眼皮上力道更重了两分。软软的,哪里能威慑人?想象她郁郁赌气的样子,他越发和悦起来。

    “世子您正经些。您这头大事儿要紧,还是戏弄人要紧。”倏然撒手压压他肩头,拍一拍,示意他躺下去。早就坏了规矩,也不差这一遭。看他依旧盯着她看,她催得更急,拍着还不算,摁着他肩头往下蹭。“您倒是动一动呀。”

    以为他逗弄她,她瞧不出来?

    七姑娘黛眉轻蹙,板着脸,端着大夫的架子,很是严肃。“您既放了一万个心,也用不着我为您凭白担忧。这便开始。因着是第一次,还是先调理一番,不急着拔出病根儿。时候也不宜太长。”

    瞧她做姿拿态的,他好脾气,顺着她力道躺回去。脑袋垫软枕上,很有耐性任她施为。

    与之前不同,这回她挽起袖管,露出腕间晶莹的手钏,如同方才对周准那般,引导他投了关注。

    嘴上念念有词,含糊不清。听调子像是在重复,他只觉眼中映着她小手,眼梢处有微微光亮,一闪一闪,温和而不刺目……

    他不觉闭眼,眉心处紧接着就有轻柔按压。顺着眉头,额角,耳根,直至下颚。如此反复,通身都松泛起来。

    她全神贯注,样样都做得细致。惊讶他竟如此配合。一刻钟后,这人已睡得熟了。怔怔然,瞅着他俊脸入神。这人,竟如此信赖她么?!

    小心翼翼拾起手边的凉被,搭在他腰间。虽带了会典过来,可屋里掩了光亮,看起来吃力,何苦弄坏眼睛。

    这会儿他身边离不得人。按她估计,这人本就睡得不多,她用的又是温和手段,约莫一个时辰便会醒来。与其干巴巴盯着他看,止不住还得赞世子好样貌,不若自个儿躲个懒,歪在桌案上小憩片刻。他若情形不对,惊醒了她也能及时安抚。

    七姑娘给自个儿寻了个借口,歪着脑袋,不会儿便眯瞪过去。屋里点了沉水香,于他助益无多,倒是成全她一通好睡。

    昏暗的光透过纸糊的窗棂,漏壶的水线渐渐拔高。屋里两人鼻息起落交叠,其一沉稳悠长,极有规律;剩下那个轻轻浅浅,偶尔夹杂讷讷呢喃,江南的调子,又糯又软。

    满室静谧中,他静静睁眼。光华入眼一刹,竟惊异这许多年来,前所未有,未曾入梦。

    他跟前无人知晓,这顽固病症,远非一年前发作。自八岁那年兄长顾戎猝死,起初只是夜里惊梦,之后情形每况愈下,越演越烈,直至片刻不得安睡。

    若非他习武,走的是中正平和的路子,兼有养生之效,早不能如此掩人耳目。

    念及因她而受益,不做多想,抬眼寻人。

    换了个地儿,场景依稀眼熟。她蜷在不远处,睡得比他香甜。从彼时农庄的炕上,换到阆苑内室的雕花木桌。她倒是无处不可安睡。

    小半张脸压在手臂上,十来岁的姑娘,脸颊微微有些圆润,肉嘟嘟,不经意这么一挤压,显出些憨态来,看着讨喜。

    她睡相不好,肆意了些。趴着也就罢了,小嘴儿还嘟哝着。想起她那句“不许掉哈喇子”,他特意向她嘴角瞄去。看了又看……

    就这么坐上半会儿,他斜倚榻上,默默陪着,眯眼将她端看仔细。越看越觉这丫头不好养,多少时日,也不见长个儿。

    回头瞥一眼更漏,差不离该叫她起身。施施然坐起,来到她近前。

    俯身将人看得真切了,本该落在她肩头的手掌,不自觉便拐了弯儿,缓缓向上移去。

    小姑娘底子好,五官秀丽,面相易哄人。

    黛眉似拢了烟霞,方才怨他时候,低低一蹙眉,眼角眉梢都是娇俏。手指不觉便沾染上去,轻轻描摹她眉眼。一丝一厘,手指划过了,心头也就跟着烙了印记。

    她睫毛很长,他指尖稍微碰一碰,便娇气轻颤起来。战战兢兢,颇有种欲拒还迎的美态。他目色幽深,指尖顺着她额角下滑,触及她温软水嫩的脸颊,忽的便屏住了呼吸。

    不该碰的。碰了,便会得寸进尺。

    恼她在他跟前如此没有防备,眼中光华明灭,迟疑不过一瞬。

    终究还是缓缓而下,俯身相就……

    她揉弄眼睛,迷迷糊糊坐起身,被耳畔低沉的嗓音唤醒。才睁眼,便被窗外照进来的日头晃得眼,赶忙又闭上。之后一点点睁开,虚眼向眼前人望去。

    那人背光立在她跟前,身后是支起的窗屉。他目中神光内敛,像是心情极好,难得给她好脸色。

    “睡饱了?去外头抹一把脸。”

    应一声是,七姑娘迷蒙向外挪步,出去在木架子前站定,一头拧帕子,一头没忘了问问他感受。

    “您歇得可好?可有哪处不适应的?要觉着不对劲,千万要与我说。”

    他眼看她拿错了巾子,只默不吭声,执起茶壶,悠悠斟一盏茶。眼神掠过她脸颊嘴角,目色竟现出抹浓艳。“极好,再好不过。”

    浅尝即止,如琼浆玉露。他觊觎她多时,今日不过在她唇角流连,其间滋味儿已是美甚,无法言喻。

    她不知被占了便宜,心头还觉着欢喜,事情顺遂,是个好的开端。帕子在脸上抹一抹,觉着凉爽,贴在脸上又拍一拍。人彻底清醒了些,温温婉婉冲他笑开。

    “日后只会越发好起来。您等看就是。”

    这话衬了他心。

    承她吉言,比今日滋味更好?

    他拇指抚过杯沿,笑意渗到眼底。只道是——来日可期的。

第78章 爱屋及乌

    “您怎地不早提个醒儿?”脸颊烧得比紫葳花还要热烈。七姑娘捧着巾子,烫手山芋似的,突然觉得这巾帕上面,也染了冷梅的香气。止不住猜想,会不会她额头、脸颊、鼻尖,也带着这人的味道?

    他搁下瓷碗,端方坦荡,不见羞惭。“不是你问的感受?回想时候岂容分心。”

    话被咽了回来,她讷讷望着他,眼角偷偷瞄向身旁条几上搁着的托盘。里头摆着一方叠好的鹅黄牡丹帕子,一看便知女儿家式样。方才这人正与她说话呢,目光扫过去,一副恍然样子。再看她,刻意瞭一眼,意味真是复杂难言了。

    仿佛为给她留足脸面,这人气度极好,一字不提,雍雍容容自顾吃茶。

    可她不傻,观他神情异样,自然得回头瞅瞅。这么一转身……才明白她惺忪时候,竟错拿了他面巾子。

    竟还当他跟前,放肆极了,贴脸上又拍又揉。顿时臊得连头发丝儿都快烧起来。

    他才占了她便宜,不舍欺负得太狠。逗弄的乐趣,来日方长。

    阔步过去,从她手里接过巾帕。浸水里淘一淘,拧干了晾面盆架子上。很是体谅提个醒:下午晌的课,不好去得迟了。

    得了他台阶,七姑娘一迭声应是,匆匆跑进内室抱起书册。正难为情呢,不敢正眼瞧人。目光落他锦袍绣夔纹的缎面儿上,红着脸施一施礼,埋着脑袋,逃兵似的告退出门。

    他抱臂斜倚在隔扇门上看她。微微颔着下颚,若有所思。外间光晕洒在他身上,透过抱厦已被遮挡住一片儿,只勉强投在他袍服下摆,于他白底云纹皂靴缎面儿上,晕出几分暖色来。

    眼看她提着裙裾,步子迈得又碎又急,他好笑眯眼,面容朗朗,不掩柔色。

    见她门口遇上管旭,慌慌张张挥着小手,装腔作势道一句“赶时辰呢,改明儿再来与大人告罪。”支吾着羞窘,落荒而逃了。

    他嘴角笑意更盛。直至管旭进门,方正了容色,立于石阶上伸手一拂,早早免了他礼。

    “何事?”

    难得得这位爷给个好脸,想着即将要回禀的差事儿,管大人暗自叹息,真是不赶巧。这位也不知如何与侯府那位生了隙,太学里同窗的交情,转眼就淡了。

    “贺世子正四处寻您。昨儿没见着人,今儿索性去了您后山别院。刚才叫侍从托了口信过来,说是不见您人,便在别院厢房里住下。那处景致好,他中意得很。”

    说罢便见这位冷了容色,缓缓蹬脚站直身。指尖抚着腰间香囊的坠子,掸一掸衣袍,思忖不过片刻,沉声命他打点车架。

    管旭领命,悄然松一口气。世子肯移驾,总好过那位院子里折腾。

    前院琴室,七姑娘端直跪坐着。迤长的裙摆铺陈开来,掩住底下坐席。煌煌然自有一副贵女气象。只心头却不平静,还因方才之事,闹着别扭。

    琴室焚了香,四下垂了轻纱软帐。各人案头都摆了瑶琴,只今儿个却是不让碰的。

    上席授课的是簿女官,方方正正的脸孔,丹凤眼。假髻上插了一整套赤金头面,进来也不多话,不甚在意扫过底下众人,一双眼睛漠然带着精明。

    知晓世家小姐们自小通音律,除了延请西席,极少数还能拜在名家门下。仗着三分斤两的半吊子,不会好收服。

    于是她也不费那起子谆谆劝学的口舌,上来净过手,轻拢慢挑调了琴弦。抬眼肃穆点一点头,示意这便开始讲学。再埋首,右臂高悬着手腕儿,指尖颤颤压了个音儿,懂行的一听便知,这是难得的好技艺。

    之后悠扬一曲外间难闻的《美人吟》,如泣如诉,流水行云。弹的人姿态极美,带着大伙儿沉溺其中。仿若真就见到了那临水仙子,明眸善睐,翩翩旋着舞步,倾国的美人儿,多少儿郎倾慕折腰……

    这么一手技艺,听得人如痴如醉,谁人不敬佩?半晌过后,薄女官转指一拨弄,琴音颤颤终了。只那尾音缠缠绵绵,诉不尽的相思意,飘飘杳杳几千里路,也不知是否传到塞外离人心上。缭绕着,终究散在大漠孤烟中了。

    姑娘们意犹未尽,悲切着,为着曲中不如意的姻缘,跟着哀伤起来。乱世美人,多少又能不辜负了韶华,得个善终。

    女官大人一手漂亮的开场,再言明之后会择了宫中乐师谱的曲子教导众人,这下真是得了人心。姑娘们羞愧丢开起初生起的不谦逊,折服之下,老实默记起案上派发的《琴操》一书开篇指法精要。

    仔细一读,才发觉这指法大有不同。宫中一脉相承的琴艺,繁复冗杂。多了徵音,音色圆润饱满起来,更加能够引人入胜。

    一曲过后,七姑娘总算心气儿平和了,默记起琴书来,也就格外专注。

    后山别院,瑶池畔笙歌宴舞,琴歌酒赋。隔着一池芙蕖,顾衍负手止步堤岸,遥望贺帧放浪形骸,醉生梦死。

    本已不悦的面色,终于在见到一众舞姬俗颜媚色,污了他别院清幽之时,阴郁到极致。话也跟着不见客套。“一尽女子皆赶出府去。他若不肯,你便代为送客。”说罢拂袖而去,片刻不肯久留。

    管旭揉一揉额角,只余嗟叹。世子尤其不豫高门之中声色犬马,酒池肉林。而贺家世子偏又是燕京出名的****郎君。侯府世子惜花多情之名,与公子玉枢形容之美,享誉畿内。恰好这两位又是同届的太学生,彼时同席而坐,难免有好事之人碎嘴谣言。

    管旭堆笑从石拱桥上过来,双手插在袖管里,老远做了个揖。贺帧见他,歪歪斜斜支起身子,向后探看,没见着等候之人,甚是无趣躺倒回去。

    “他怎地不来?还待气到何时?”一手执起耳柄,侧躺着,衣襟大敞,迷蒙着眼往杯里斟酒。本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样貌,这会儿手上拎着羊脂玉雕花底座的酒壶,洒脱起来,自有士族中人一番风雅。

    管旭环顾一周,和煦传了话。“世子请您清退随侍。尤其女子,一个也留不得。您若还清醒着,世子此刻刚去了书房。”

    听闻那人到了别院,方才还烂醉之人,倏然端坐起身,嘴角浮现出玩味笑意。“哦?他既到此,又不肯过来,定是嫌弃我一身酒气污了他清爽。也罢,且容我梳洗,再去不迟。”

    挥手屏退随侍,当真只留下一近身老仆。便在八角亭里就着人服侍,掬水净了面。五指梳拢散落的发丝,一并用束带绑在脑后。起身仰起下颚,由那老仆伺候着拉拢襟口,系上佩带,又躬身替他抚平袖袍下摆两处褶皱。

    如此,便像换了个人。英姿爽朗,再无半分醉酒之态。

    这人身量极高,踩着木屐,步履闲适向前院行去。衣袂兜了风,鼓鼓囊囊,猎猎飞扬。行至拱桥上头,不意向下张望,竟见得桥洞下一双活物,大是稀罕。

    袖袍一展,冲着那处一指,回身向管旭问道,“你家世子何时有豢养家宠的喜好?头一回得见他喂养饲宠,竟是对绿头雏鸭。说出去谁人会信?”

    抚着下巴越看越乐,索性驻足,凭栏好一番观望。见那雏鸭养得长了膘,圆滚滚,憨态可掬,不由畅笑出声。

    “公子玉枢,竟喜好这等上不得台面的野趣儿。竟不惧声名蒙羞么?”

    管旭立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七姑娘喂养的雏鸭上,沉吟许久,终究不曾辩驳。

    贺家世子此言,除去末一句于世子不敬,他绝无苟同。前边儿确是被他言中。

    爱屋及乌,左不过这么个理儿。

第79章 世子稍胜一筹

    嗒嗒的木屐声临近,顾衍于书房廊下凭栏而坐。身子侧倚着,身旁布下棋局。垂眸静候。

    一路沿着花墙过来,才进院落,便见他一身疏冷,竟在外间摆下待客的阵势。贺帧面上轻哂,极是无奈这人见面便是冷脸。

    “你这脾气何时才能改一改?漱洗过后,也不肯请人进屋坐坐。顾氏祖训何时有这么一条?”嘴上抱怨着,动作却丝毫不慢。不用人客套,他已自顾撩起袍服,盘了右腿儿,对面坐下。

    好在廊下阴凉,今儿又没落雨,穿堂风吹过,竟还觉得此处不错了。

    支肘靠在阑干上,眼睛往棋局上一瞄,拣起一颗棋子嗑嗑扣在棋盘上,只为引来对面那人正眼看来。棋子清脆叩响,仿若击节而歌,不依不饶。

    如往常一般,比耐性,他远不及他。周遭吵杂,他自不动如山,沉静得很。贺帧讨了没趣儿,撂手将棋子儿扔回陶瓮。先让了步。

    “你且说来,要如何告罪,才肯消气?不就是为了个女人,你若当真将她看得极重,为何又要远离京师,一去数月,扔下她一人苦苦打探你消息?你莫不是不知晓,你顾氏本有联姻之心,既挑中了她,我又怎可能再度出手。燕京里街头巷尾传的俱是流言,年初她追到万国寺,寻的可不是我,而是你这冷情冷性,不告而别之人。”

    贺帧扶额唏嘘,话里透出股焦躁。他虽自幼倾慕司家小姐,可她乃是八王之女,文王钦封幼安郡主。

    正应了那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任他如何与她示好,郡主眼中,自始至终,只容得下国公府世子顾衍一人。情场失意,任他如何自诩****,终究不及眼前人雍容沉稳,博得佳人芳心暗许。

    以为他因此事生怒,贺帧讪讪道明原委,怕他因着误会冷落幼安,心头虽酸涩,到底君子坦荡,不肯折了气节。

    原本漠然之人果真面色起了变化,听他提及幼安,抬眼深深盯看他片刻,也不接他话,反倒沉声质问。“你江阴侯府为后族朱氏效命。你年已及冠,私底下亲近顾氏,如何与周太子交代。”

    揉一揉眉心,贺帧盘着的腿儿落了地,索性四仰八叉,背靠围栏仰躺着。久别重逢,也就他,见面便是如此扫兴的话。

    “女人之事你不肯谈,也用不着如此拐弯抹角,片刻等不及就要撵人出府。世恒,你我相交,便各交各的,家族中事,还不嫌烦么?”

    分明便是糊涂话,痴人说梦。世道如此,撇开氏族,无根之萍,何以求存?

    慢条斯理,一颗颗捡回棋子。听他唤的是小字,顾衍掩住眸中沉凝,心下了然。

    “族中又命你来做说客?”

    见哀兵之策骗他不过,仰着那人嬉笑坐起身。直到看清他面上肃然,知他不喜玩笑,这才收敛了轻浮,跟着正了容色。

    “世恒,公子丹酒色之徒,非是明主。何处值当你为他图谋?不若尽早回头,太子允诺,必以国士待你,决不食言。”

    庭院中一时寂静下来。两人相顾沉默,彼此眼中俱是无需道明的深意。

    顾衍起身拂一拂袖,冷然瞥一眼他随意耷拉着,叠放的双腿。仿若拦路虎,堵了大半廊道。他缓步绕过,头也没回,只淡淡留了话。

    “相交多年,最后劝你一句。离幼安远些。”之后自去了书房,顺手带门送客。

    贺帧蹙眉望着紧闭的门扉,怔然许久,回味他直言劝诫,颓然捂上眼睛,复又仰躺下。半边身子融在光影中,静静听耳畔蝉鸣。许久过后,怅然喟叹,“无趣之极。”

    近酉时下学,七姑娘与冉青、殷宓结伴。五姑娘被同屋新结识的贾姑娘挽着手,两人说说笑笑,很是亲密。

    天儿热,也不怕饭菜凉了不合胃口。几人沿着山道,傍晚时候落霞极美,半山腰上赏赏景,一路闲话回去。课业的繁杂,也就抛在脑后。

    如今大伙儿最关心的,还是女学里只闻其名的“净室”如何厉害。

    “可是一间密闭的屋子,不见天光,黑黢黢不给饭吃,亦不给水喝?”殷宓比旁人更清楚麓山官学的根底。既是同顾氏牵扯颇深,念及周准在御刑监的官职,自然便往坏处想。“有没有私刑的刑具?”

    七姑娘觉着殷家这姑娘真是敢想敢说。这样的性子,难为她养得这样大。私刑这种事儿,但凡有心眼儿的,谁也不会明着问询。虽则世家之中罔顾刑律的不在少数,到底见不得光,为人诟病。

    只竖起耳朵,用心听冉青怎么个说法。课前她来得迟,不方便打探,这会儿倒是碰了巧。心头有数,日后也不怕有人问起。总不能两个姑娘进去,出来两套说词,徒惹人猜疑。

    冉姑娘摆手,赶忙打断殷姑娘胡言乱语。抱着怀里书册,似在回想,徐徐道来。

    “净室不是阴晦之地。跟家中佛堂有些相似,都是图一个‘静’字儿。里间很亮堂,不显刺目。受罚之人,需得规规矩矩跪在蒲团上。或念书,或抄写。上首供的不是神龛,也不敬香烛。只屋里会有一个姑姑,两个婆子,自进门起,便盯着人严加看管。稍有不合规矩的地方,轻则告诫,重则藤仗。你就当佛堂里供奉的菩萨,活生生到了眼前。只是换了人做,面相凶厉些,两边儿侍奉的仙童也不怎么祥和,手里的仙桃变成了荆条。多数时候,姑姑坐在上首,两个婆子侍立她身后。难得四下里走动,也没这个必要。高高在上一眼望下去,什么名堂都得现了形。”

    冉姑娘比方打得好,再是愚钝之人,也能想象那场面该如何叫人难受。幽静堂屋里头,被三双冷眼片刻不离的盯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姑姑眼睛。

    听她这么一说道,七姑娘顿时觉得,比起三座大山压身上,还是找个熟悉些的山头压着为好。世子虽性情冷淡些,偶尔还会戏弄人,至少手上不动粗的。

    丝毫也不知晓,那人对她,岂止“动粗”能够言表。

第80章 不容抵赖

    “小姐,奴婢觉着除了正经事儿,您批得都挺准的。花牌且不说,田姑姑今儿果真派了两人一班。奴婢全听您的,缠着那芙蓉叫她吃了哑巴亏。这会儿指不定正在胡姑娘跟前告状呢。”

    七姑娘刚进门儿,一只脚还在门外,便见绿芙喜滋滋迎上来,洋洋得意。

    春英与伺候冉姑娘的婢子香萝在屋里布菜,听绿芙又词不达意,笑她伙房里的猫,记吃不记打。一张嘴两面不讨好,开罪了姑娘,仔细姑娘送她去山脚下清静。

    屋里春英使个眼色,用不着七姑娘出面,绿芙那丫头已经偃旗息鼓,老实烧水去了。

    往后一个屋檐下住着,再各吃各的,未免显得冷清。七姑娘邀冉姑娘一道,两人厅里用了饭,又吃了盏茶,这才各自回屋歇息。

    “今儿个姑姑都教你们什么?”

    春英替姑娘揉着臂膀,力道适中,沿着脖子向肩头捶一锤。做惯的差事,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儿。

    “都是寻常规矩,教导极严厉。奉荆条的婆子,比崔妈妈厉害多了。今儿罚了两个婢子,愣是在日头底下跪了一个时辰。最后人昏厥过去,也不许抬进屋,就那么直瞪瞪曝晒着。时辰到了,姑姑轻描淡写,命人打了井水,当头泼醒。”

    春英心有余悸,觉着这惩治太重了些。“您是不知晓,她两人是被人搀扶着,一撅一拐,哭着离去的。罚跪时候不许埋头,鼻子以上晒得通红,面色跟您吃的辣子鸡相差不离。晒成那样,碰都碰不得。碰了,便火辣辣的疼。之后还得脱一层皮,指不定有多难看。”

    七姑娘缩一缩脖子,对宫里出来的人,实在谈不上喜欢。

    “那会儿正是晌午。奴婢打了饭,在门口左等右等没见着您人。先头回来那几位京里来的姑娘,神情怪异得很。冲着奴婢跟绿芙,鼻孔仰天上去,一脸轻嘲的笑。”话说到此处,春英含了怨气,跑槛窗口,指一指两侧乙字、丁字号屋。示意自家姑娘,那两头不是良善人。

    “可算等到殷姑娘回来,才知晓您和冉姑娘,第一天入学呢,竟结伴儿罚静室去了。若非殷姑娘好言相劝,奴婢们只得往花园收买那婆子去。”

    被自家历来稳重的丫鬟忧忧瞅着,七姑娘知晓她两人是为自个儿担忧,一番好心。暗自盘算着好些事情,也该叫她二人知晓。毕竟是跟前人,瞒又瞒得了多久。遂招了两人跟前说话。

    温温婉婉,和颜悦色一番道理讲下来,春英眼中忧虑更甚。

    “小姐,您是姑娘家,怎能抛头露面,替世子当差?这要传出去,您的清白可如何是好?要不,您问二爷拿个主意,能请二爷替了您不成?”

    七姑娘只含糊说了大概,春英着急,急切想法子,欲要将自家姑娘从这麻烦事儿里头摘出来才好。

    绿芙黑油油的眼珠子打着转儿,想一想,伸手拽一拽春英衣角,只为劝她别叫姑娘为难。“姐姐莫急。若论小姐清白,如今担忧也迟了。咱都听小姐的,小姐说的总归错不了。”

    七姑娘一口茶呛在喉咙,抚着胸口直咳嗽。后半句不说,前面真是惊世骇俗了。

    春英惊跳起来,捂住她嘴巴,跺脚拧她耳朵。“不要命啦,说的什么混账话!小姐的清白,也是你能够随口编排的?!”这次是真气狠了,伸手在她腰间拧了皮肉,掐得小丫头哟哟叫唤。

    声气儿一大,惊动了对屋冉姑娘。怕另一厢闹出个什么事儿来,赶忙遣香萝过来瞅瞅。白白胖胖的丫头从门帘里伸出个头来,听说是绿芙又闹了笑话,这才一脸恍然,笑咪咪退回去报信儿。

    春英吁吁喘着粗气,因着自个儿大意,险些引了冉姑娘过来,羞愧与姑娘告罪。

    七姑娘摆一摆手,板着脸,将往她身后使劲儿躲藏的绿芙拎跟前站着,难得严正起来。“你倒是说清楚,‘迟了’是个什么意思?”

    这事儿可不能囫囵着就过了。绿芙是她贴身婢子,最亲近之人都如此说,倘若传进旁人耳中,真是百口莫辩。

    绿芙垂着脑袋,十指扣一块儿,扭扭捏捏,掰着指头不敢答话。身旁站着春英,凶巴巴拿眼瞪她。最怕的,还是跟前七姑娘也跟着落了脸子。绿芙咬牙支吾,片刻不到小丫头被吓得声气儿都变了,低低呜咽起来。

    这还委屈上了?

    七姑娘瞥她一眼,索性晾着,待会儿再清算。回头与春英交代。“这事儿二爷心头有数。你等切记,此事府上除二爷一人外,再无人知晓。爹爹太太那儿,也莫走漏了风声。凭白令二老担忧。事关重大,真出了差错,世子绝无可能饶过姜家。至于你家姑娘,”轻哼一声,睨一眼绿芙,“名节没了,不是绞了头发做姑子,便是打死不论的。”

    话说到这地步,其中厉害也就道尽了。

    春英压着惊怕,当即俯身磕了头。“小姐您放心,天王老子来问,奴婢死也不开口的。您和太太待奴婢一家恩重如山,奴婢这条命都是小姐的,断不会与小姐招祸,更不会与府上惹事儿。”

    “你先起来。只需记得今日应我的话就是。”

    面儿人似的七姑娘发了脾气,比府上任何主子都吓人。

    知晓姑娘这般疾言厉色是冲着她去的,绿芙跪在地上,这会儿嘴皮子又不听使唤了。不能像春英一般利索回话,可心头对姑娘,对郡守府都是一般的情谊。自个儿不要命,也看不得姑娘有一丝半点儿的难受。

    啪啦啪啦掉金豆子,湿了襦裙,急得止不住打嗝。

    见她喘不上气,是真晓得了厉害,七姑娘趁热打铁,狠狠敲打一回。“再口无遮拦,是想到坟头上祭拜故人不成?”

    这话厉害了,直直戳了小丫头心窝子。泪珠连成了线,伏在她脚下抱着不撒手。

    叹息着轻扶她起来,叫春英带她下去梳洗。这丫头,欢喜能留下来,得意忘形。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一次也错不得。

    七姑娘翻书读着较为陌生的大周官职典录,净房里春英一头训话,一头责问。两人嘀咕声低低透出来,七姑娘挪一挪身子,勉强能听得明白。

    绿芙那丫头嘶哑着声气,怯怯道,“世子送了小姐好些东西,成套的茶盏、经书、阿狸、还有雏鸭。书上不是说,不可私相授受?”

    七姑娘好气,就这缘由?茶盏是那人给的补偿,要没他谋划那出行刺,她一应物件好好儿搁着,用得着添茶都寻不出个像样的茶碗?至于经书,那是课业。阿狸她不欢喜,早退了回去。雏鸭……虽则是她开口讨要来,不是放生了么?

    正替自个儿正名呢,便听那丫头接着道,“世子上回动怒,握了姑娘手腕。姑娘生病那回,不是还住进了世子寝居?男女七岁不同席,肌肤相亲更要不得。这也不作数了么?”

    七姑娘面色变化比染坊里的染缸还多,举起摊开来的书本轻轻捂自个儿脸上,这回真是无言以对,再寻不出辩驳的借口。忽而眼角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掀开书本低头一瞧——

    那人邀她内院相会的字条,正飘飘扬扬,跌落地上。

    七姑娘喟然拾起,这回真真罪证确凿,再添一条“鱼传尺素、暗通曲款”。

第81章 半山腰

    几日过去,头一回遇上旬日,七姑娘安然睡了个饱足觉。总算不用卯时前起身,睁眼舒展下胳膊,扭扭腰肢,颇为不舍躺一会儿。

    纱帐外透了柔和的光,清晨空气格外清新。带着点儿水汽,湿润着沁人心脾。这点儿上,是一日里最舒爽时候。

    窗外枝头上有喳喳的鸟鸣,院子里有婢子在打水。水井上的木轱辘一圈儿圈儿绞上来,咿咿呀呀,接二连三。该是有人排队等水用。

    “春英!”

    外间脚步声渐进,连珠帐子哗啦被人拨弄到一旁,春英嗳一声探出个头来。“小姐,您怎地醒得这样早?今儿个是旬日,对屋冉姑娘还好睡着呢。”

    昨儿可是说好,约了去山脚下小县城里逛逛,五姑娘与殷姑娘也一道去。“都还歇着?”七姑娘大感讶异,她还成了勤快人。

    “先用了饭,沿着山道信步走走。既是醒来,这样好的光景,莫辜负了。待会儿再回来寻她们便是。”

    留下绿芙给众人传口信儿,七姑娘带着春英出门儿,在女学门口,恰好遇上从外面儿回来的胡姑娘,身后还跟着拎竹篮的婢子芙蓉。主仆俩起个大早,瞧起来心情不错,附耳说笑着,抬头见是她两人过来,面上笑意眼见着便淡了。

    “出门?”

    “嗯。”

    这便是错身而过了。同是玉漱斋的姑娘,交情浅到点头之交,都显得敷衍。背后还能听见芙蓉说人坏话。

    “小姐,您与她客套作甚?隔三差五就被罚去静室的人,能有什么出息。实在不值当您结交。还有她那婢子绿芙,更是个不要面皮的。狗皮膏药都没她粘人。”

    这是故意说了她们听呢。七姑娘心宽得很,带着婢子扬长而去,施施然,头也没回。

    走得远了,春英捂嘴儿笑起来。“小姐您说得对,绿芙这丫头,讨人嫌到别家去了。好在她自个儿受得住,面皮厚也有厚的好处。不惧人言,尽给人添堵。”

    自家姑娘课业怎可能不好,女学里诸人都知晓,那是被冉姑娘“拖累”的。七姑娘声名保住了,春英也能拣了说笑。

    “可不是?刚才胡姑娘的婢子,可是好一番抬举绿芙那丫头。”立在岔路口,七姑娘顺手摘一支齐腰高的狗尾巴草。抬头望望,上山的路不怎么好走,索性择一条通往后山的。两指掐了木楞楞,割手的叶片,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山里多蚊虫,握在手里,周身挥一挥,既驱了虫蝇,还能当个乐子。

    “怎么就抬举了她?”春英好奇跟在姑娘身后,有样学样。一手拾一支,看上去颇有几分好笑。她还没想明白,为何同样的话,姑娘却听出旁的意思来。

    七姑娘呵呵笑开,甩着胳膊,立在石阶上,半侧着身子,就着毛茸茸的狗尾巴,当空划了个圈儿,很是正经道,“芙蓉可是给她封了好大一个官儿。”

    两人都不知晓,头顶山崖边,有一座山石搭建的凉亭。被参天古木繁茂而层叠的枝叶遮掩去大半。恰好从此处望去,见不到飞檐梁柱。里边主仆二人,素衣的老仆垂手侍立着,歪斜坐着那人,大清早端了酒盏,一身锦袍湿了前襟。已是半醉之态。

    听底下人说得来趣儿,探头看一看,透过缝隙,正好瞧见两个丫头,都是十来岁上下。当头那个,手上捏着道旁随处可见的杂草,背对他瞧不清面目,只看见乌鸦鸦的发顶,头上镶宝珠的钗子熠熠闪着光。后面那婢子倒是清秀样貌,打扮干净,无媚俗之姿。

    观婢子形容,便知这姑娘不是个柔媚的。瞬时去了大半兴致。

    正欲回身,却听她一口江南调子,话多起来,竟格外顺耳。有一把好嗓。

    “这话你就当市井吆喝的话本故事。听过便罢。”七姑娘谨慎提个醒儿,终于揭了谜底。

    “设想呀,这世上还有皮国这么个地方,诺,就是骂人皮痒的那个‘皮’字儿。这皮国,是大周的属国,每年都要缴纳岁贡。你说,皮国王上的生母,那是个什么尊位?”

    春英不明白这与抬举绿芙有何干系?疑惑着接话,“还能是什么尊位,不就是太后。”

    “可你我是大周朝人,称呼弹丸之地的国君后妃,都得加上国号不是?”七姑娘义正言辞,颇有种泱泱大国子民的气度。

    “加上国号?那不就是……皮太后?”得姑娘指点,春英迟疑着总算说到点子上。

    没等她回过味儿,七姑娘已是笑得点头不迭,空着那手扶在腰间,乐不可支。

    石亭中那人不妨她竟如此促狭,捧酒盏的手不禁一抖,好好儿的上等女儿红,生生洒出去大半。

    男子屈指敲一敲额头,委实心疼。也不知哪家丫头,能入女学,必是世家女子。这样淘气,规矩都是如何学来?

    正好奇欲将那逗趣儿的看个仔细,另一头岔路上突然出现个叫他大感意外的身影。贺帧暗自窃喜,好在他挑了石亭这地儿,隐蔽且稍许高出那人所在的石台。莫不然,这热闹是看不成了。手掌向后压一压,示意身后仆从千万莫出声。

    有人胆敢闯入此地,扰了那人林中练剑,便是女子,也绝难讨得了好。想那姑娘也是可怜人。欢欢喜喜进山游玩,半道遇上个如此不解风情且脾气极坏之人,真真可惜。燕京里多少世家贵女,对公子玉枢又惧又爱,今儿怕是又得加上一个。

    贺帧等看好戏,从不怀疑,会有女子对着顾衍这副皮囊,能够无动于衷。转眼看去,果然见他面色阴鸷,眸中神色尤其晦暗。右手倒提着佩剑,眯眼打量半山上嬉笑,犹不自知的女子。

    春英手上捏着狗尾巴草,垂着脑袋好一番琢磨。手上野草毛茸茸那一头,胡乱扫过雨后的石阶,比比划划,总算砸吧出味儿来。欣喜抬头,跟之前七姑娘一般乐呵模样。

    “小姐您真是。皮太后,原是——皮太厚的!”

    大大的笑靥还挂在脸上,似觉着不对劲儿,举目往去,春英手上两杆野草,瞬时戚戚落了地。这丫头喉头滚动,半晌没敢给自家姑娘吱个声儿。

    世子动怒,阎罗王似的,周身都是阴冷。真是见一次怕一次。

    “怎地了?”刚才还附和着欢笑的婢子,骤然像被噎住了,连面色都变得惨然。七姑娘总算觉察出不妥。宽大的琵琶袖当空拂过,悠悠然转身,这么一瞧,便豁然瞪大了眼。小嘴儿微微开阖着,怔然盯着高台上那人,蓦地咽下所有嬉闹。

    撞邪了么?那人怎地这样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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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小七犟嘴

    本是幽静的山道,多了这人同行,七姑娘觉着周遭鸟兽很是通灵,早早四散奔逃了,倒显出空山雨后的静谧。

    偌大的山林,只闻她与春英错杂脚步声,一深一浅,偶尔踩在枯枝上,微微一声闷响。山道遇了雨,枯枝残叶和着泥,淌在路上水涡里,得额外留心落脚。这么左右避让着,偶尔主仆两相互搀扶一把。手上的狗尾巴草,早在见他时候,吓得远远丢开了手。

    那人信步走在前头,带着她两个原路折回去。姿态洒落,从容稳健。也不知怎么迈的步子,没有声气儿也就罢了,连皂靴都干干净净,鞋面不见半点泥污。

    七姑娘偷眼瞧瞧自个儿脚下的凤头履,鞋头还高高翘着呢,缎面儿上也免不了沾了零星泥水。果然是比不得……

    到了来时那岔路口,那人停下脚步,回身招她到近前。长剑换到左手,挽了个剑花,剑身平举着,越过底下的灌木杂草,在道旁一株一人合抱粗的树干上叩击三响,七姑娘这才看清,这不知名的老树上,最底下的枝桠,竟还用麻绳坠着个木牌。

    看质地像是楠木做成,平平整整,一尺见方。其上篆刻两行小字,涂了朱漆。这会儿正被他挑在剑尖,明晃晃扎她的眼。

    “识字儿?”那人沉声喝问,冷蹭蹭的话语响在她头顶。

    七姑娘瞪大眼,瞧着其上“府衙重地,无令禁行”的檄文,虽觉愕然,可到底是有错在先,闯了禁地。

    这牌子是何时冒出来的,怎地她方才没有瞧见?还有他话里质问,她能不识字儿么?不识字儿,他给她经书做什么。不过好在总算闹明白这人为何大清早的给她冷脸。

    “这条道儿不能去。”仰着脑袋先认个错儿。回身狐疑着,柔声细语与他道明原委。“方才上山时候,真没见着的。”这话不假。为着挑一条好走的道儿,她可是四下张望过。这么一大块路牌,朱红的篆字,她又不是眼盲,岂会瞧不见?

    于是拎着裙裾埋头琢磨。说话得有理有据不是?

    春英远远避到几步开外,也跟着回想来时的情形。彼时她在作甚?细想一想,不就盯着姑娘掐那狗尾巴草么?春英懊恼,替姑娘着急。不若干脆与世子认个错儿算了?看世子那脸色,比上回在马车里好不了多少。

    看她较劲儿,嘴里念念有词。如此,他也知晓她未必是虚言。

    他拘了贺帧在山上,过几日便会撵他回京。她倒好,巴巴送上门。念及贺帧与她,他眼底有重重阴郁,铺天盖地。晦暗得仿若能遮住头顶一整片天光。

    轻咦一声,七姑娘伸长脖子,忽而猛一拍手,回首看他,眼里盛着三分委屈,七分欢喜。

    见她转眼来了精神,他稍许诧异,凝眉问她,“如何?”

    春英跟着瞪眼看去,但见自家姑娘偏着脑袋,温和露了个笑,伸手四指并在一处,指节弯一弯,那意思……是招世子过去?

    “您能先把宝剑收回去么?刀剑无眼,看着碜人。”

    他只沉沉凝视着她,一身气势如虹,巍峨如山,人却是不肯挪步。唯一的变化,只是回剑入了鞘。她抽一抽鼻头,蹙眉过去拽他袖口。小心翼翼拖拽两下,力道柔得几乎无法察觉。

    这样轻柔带着温软的举动,透着她自个儿都未察觉的亲近,霎时令他心头一软,真就随了她缓缓移步。

    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她不客气揪住他锦袍,白生生一只小手上。手背上还有两个肉窝窝,指甲粉嫩圆润,越看越化了他脾气。

    她两指牵着他袖袍襟口,指尖摁在三色平金边绣纹上,转身时候一个不察,力道大了些,拧得缎子起了褶皱。她犹自专注,眼睛盯在木牌上,叫他细看那打结的绳头。

    “木牌底色并不均匀。淋了雨,深深浅浅,脸面都花了。再加上其上字迹褪了色,该是很用了些时日。可您瞧那麻绳,虽然看上去不是簇新的一截儿,但那打结的地方,切口却是新崭崭的。定是有人不知从哪处另取了现成的,剪了来用。”

    又指一指老树下的低矮灌木,几根新折断的枝桠,断口参差不齐,像是有人踏过去,硬生生挤出一条道。

    “两处这么一看,猜想应是原先的绳结腐朽,木牌落了地。今儿早上院子门口洒扫的人发觉后,拾起来拿回去重新打了结,挂上去的。我带春英出来那会儿,刚巧的,撞上这么个空当。”

    七姑娘弄清了来龙去脉,替自个儿鸣了冤,小脸莹白清丽,目光璀璨,煌煌生辉。手上拨弄着腰间穗子,偷偷拿眼觑他。小眼神儿里那意思:世子您错怪了人。这会儿真相大白,您万能再撒气。

    头一回被人当着跟前,头头是道,一通陈情。还真被她咸鱼翻身,狗屎运气。

    这感觉很新奇。顾氏之中,无人敢如此直白,当面顶撞。她倒是胆儿大,站在理上,一口气儿不待歇的。铁板钉钉,水落石出了,方才的伶牙俐齿,这会儿又全数收敛回去,温吞吞,受气包样子。

    他也不避讳,大方任她打量。坦荡荡颔首,认可她一番辩白。先前恼她擅自闯入别院小道,不喜她与贺帧牵扯上半分。竟不料此事上头,他带了火气,好歹她比他心细。小小的个头,眼力劲儿了得。真要用心,也能心细如尘,精明得很。

    这么一思忖,他不由微眯起眼,将她于课业上的漫不经心,敷衍了事儿,很记下一笔。

    “旬日上头,就打算爬山四下里乱窜?”方才错怪她,此时语气格外和缓。

    瞧着世子神情和煦了,最紧要,这人不是嘴硬,有错也不认的。七姑娘觉着世子胸怀尚可,一路遇上,再到此处与他待上许久,不意随意许多,“只是起得早,偷空出来活络活络。待会儿要与冉姑娘、殷姑娘,还有五姐姐,一块儿往山脚下县城里逛逛。这就回去用饭准备着。”说罢便要行礼告退。

    殷姑娘?殷宓?

    “忘了之前告诫你的话?”

    她扣手半蹲着身子,礼行到一半,不妨他突然发问,老老实实道出心里话。“她性子不坏的。”

    他眸光一凛,握剑错身而过。阔步向后山行去,也不等她告退。不容人违逆,严声命她,“即刻去内院侯着。一刻钟后不见人……好自为之。”

第83章 她是何人?

    只见得那姑娘小半张侧脸。隔得远,只觉稚嫩净白。

    贺帧拎着酒壶,整个人倚靠在半道苍松上。墨色的袍子,襟口开到胸腹,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膛。劲瘦不显单薄。

    他就这么仰天眯着眼,悬着手腕,向青花釉彩瓷盏里徐徐斟酒。耳畔突闻有衣袍窸窣声传来,俯瞰下去,那人竟去而复返。狭长山道上,唯独他孑然身影引人注目。

    举杯一饮而尽,灌得急,酒水从嘴角沿着锐气的下颚滑下去,在男子翻滚的喉头缓一缓,顺着他脖子淌过胸腹……

    方才顾衍虽则动怒,却与他所想截然不同。他竟不知,世子顾衍何时有这样好的脾气,竟耐着性子亲送人离去。

    “故人到访,世恒何故撵了人离开?”话里带着调笑,与往常不正经,同一个腔调。只眼中却带着分明的探究。

    不想他竟在此地。顾衍瞥一眼道旁之人,见他形容落拓,一身酒气。再听他话里深意,除了起初阴翳,目中晦涩三分。之后极快沉寂下去,又是一副泰然疏冷之态。

    置若罔闻,经他身前从容越过。

    本也见惯他这副做派,贺帧目光落在他昂藏背影上,心头虽存了疑,到底没太看重。那样小的丫头,如何能与他联系到一处。

    这就打算再回石亭里坐坐。拎着酒壶,洒然迈出几步,宽大袖袍扬扬洒洒,说不尽的意态****。只刹那间,却骤然止步。

    赫然回身,总算看清他手里佩剑竟握在左手。眸子一紧,再不能将此事等闲看待。

    公子玉枢面容之姣,才高而品贵,天下皆知。然则正因如此,反倒掩盖过他一手绝妙剑术。此人握剑在手时候,便是最犀利的剑客。一身气势,寻常人不能消受。

    为了那女子,生怒不说,竟还有如此细腻心思。换手掩了不经意流露的戾气,是怕无意惊吓了她?

    到底不愧多情****之名,虽觉此事落在那人身上实在荒唐,到底还是冲着他背影,高声问道,“那女子何人?”

    背对那人稳步前行,脚下不曾稍停。只他看不见处,眼中已是阴云波诡,幽寒难明。

    终究没能阻得了他两人碰面。

    顾衍握剑的手,拇指缓缓摩挲过剑鞘上镶的玉石。眼前是山间晨雾,越往山里去,越是寒凉。道旁古木林立,大半没在白皑皑雾气之中。正如她人,亦然如此。

    她是何人?他也有此一问。埋在心头许久,从不曾开口。

    她若觉得这样活得自在,他便如她的愿。此生她便是姜七,姜家二房正经嫡出的女儿。

    山间悠悠一句问话,于这旷然之地逐渐弥散开去,有着淡淡回响。没等来他回应,贺帧久久凝目立在中央,目送他沿着蜿蜒山路,逶迤行得远了……

    七姑娘不知那厢两人谈话牵扯到自个儿身上。更无从知晓,她隐隐察觉的秘密,三分精准,被她料中小半。

    这会儿正带着春英,主仆两兴致勃勃而来,神情怏怏着回去。

    “小姐,奴婢被您吓得不轻。世子都那模样了,您还能撞上去顶嘴……”

    “这不以为世子讲道理来着。”七姑娘纳闷儿了。先头那人确实很讲道理。即便错怪了她,也没端架子,以势压人。可为何后来事关殷姑娘,她不过说了实话,那人却生怒撇下她离去?

    春英听姑娘这话,便知自家小姐心头正不痛快。都说了是“以为”,言下之意,便是世子不怎的讲理。

    此刻春英觉着七姑娘这性子,软绵绵,也能看出好处来。当真跟别家贵女一般,清高过了头,受不得憋屈,头脑一热,发了小姐脾气,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小姐,您还用饭么?”世子定下一刻钟,若是用过饭再去,怕是来不及。“要不包两个馍馍带上,您路上垫垫肚子。”

    瞧这一身儿,必是得换过再去。那人真是掐指算过,没容她片刻耽搁。七姑娘盘算着脚程,摇一摇头。“还是不要的好。没水就着,吃得也不爽快。”

    这地方面食碾得粗,都是伙房里自个儿磨磨。江南牲口稀缺,山里就更少。磨出的面食,里头混了麦麸,夹口糙得很,不大受用。她养在江南,上好的贡米指望不上,官办米粮铺子里精选的食材还是用得上的。得太太疼爱,便吃惯了米饭,还有各式养人的羹汤。

    听春英说要嚼馍馍垫肚腹,想一想,那样涩口,还不如捱过去作罢。保不准世子寻她只一小会儿工夫,很快便能回来。

    进屋时候,冉姑娘刚起身不久,正在里头梳洗。匆匆过去告个罪,指一指内院,两人心照不宣。之后事情自有冉姑娘帮衬着她圆场面,春英绿芙跟着应和就成。

    换一身柳黄的襦裙,简单挽了高髻。独自往内院去。

    每次过来都是付女官领路。今儿是旬日,见她身影出现在二门外,付女官微有怔愕,“昨儿不是还说要下山走走?方才得了回禀,还以为底下人传错了话。”

    七姑娘哂笑,含糊寻个托词。总不能说,大清早出门儿没看黄历,半道遇上世子,来领受那位嘴里“好自为之”了。

    沿着游廊熟门熟路进了阆苑,院子里极静,还是头一次来得这般早。墙头紫葳尽数谢去,再见不着橙红一片的热闹。青砖瓦片露了头,水缸里积了满满一缸子雨水。她只顺路瞅一眼,没敢走进了瞧,直直过去叩了门。

    隔着半开的花棂窗,自她进门,他目光片刻不离她身。看她款步而来,冲着他愈发靠近,心头虽暖,决意也越发坚定。

    七姑娘拎着裙摆,如往常般径直往内室里去。不想那人声音却从右边儿传来,比平日更显低沉,莫名带着肃穆。

    她怔一怔,落地罩后,被水墨插屏隔开的偏厅,不是布置作了书房么?世家之中,女子少有能登堂入室,进得了书房重地。便是郡守府上,她爹参事的书房,也只许姜楠姜昱得传召入内。

    “方才不服气的劲儿那儿去了?不是想知晓因何诫告你疏远殷宓?愣着作甚,进屋来。”

    透过四扇屏风间隙,依稀可见她嫩绿衣衫。他眯眼打量,向后靠去,命她近前。

    七姑娘努一努嘴,依言掉头,缓缓绕过锦屏。甫一见他,便急急撇开眼,极不自在埋头磨蹭。直等到那人不耐烦敲一敲书案,才红着面颊,别扭着靠近……

第84章 干正经事儿

    又是这副美得叫人面红耳赤的容色。比上一次驿站高台上,更过分了。

    上次他这般,还有许多人在场,他身后也有周大人随侍。朗朗天光底下,他未曾束发,领口最上边的盘扣解开来,露出抹莹白的玉色。那时候已是夺人眼球,不合礼数。

    今儿个换了这一方小天地,四面围起来,只她一人见到他湿发散开衣襟的风/流意态,外间日头还没到最烈的时候,而她已然觉得,偏厅里像烤了三五个炭盆,屋里整个儿都灼热起来。

    没敢多看,怕落下个“好美/色”的声名。虽则心里头觉得美人实在赏心悦目,可到底还顾着本就单薄的面皮。

    这人也真是,分明叫她过来,也不收敛些。

    瞧她张惶躲闪,他心头微有异样。这丫头,本以为真就一点儿不开窍的,如今看来,未必如此。看她侧着小身板儿,隔了书案坐下。低低垂着脑袋,露在外头的脖子淡淡泛着粉。偶尔拿眼觑他,惊颤颤,忐忑中竟带着丝难为情。

    被她这样如撩拨似的,在他心头挠痒,如同得了鼓舞,行止更加放肆起来。抬手将本已敞开至锁骨下的衣襟向两旁拨弄稍许,眼看着手掌向腰间探去。

    这是要当她跟前去了衣带?真要如此,接下来……莫非他以为她年岁尚幼,直面男子袒胸露腹,也不会想入非非,生出不该有的旖念来?

    到底比不得他恣意妄为,沉得住气。七姑娘羞红着脸,赶忙站起来。“那个,世子若是不方便,我改日再来。殷姑娘的事儿,不急在今日的。”

    眼看她要逃,他直瞪瞪盯着她,拂袖将手臂搭在圈椅扶手上。本就敞开的襟口被提拉着,更掩不住他浑身秀色。这样咄咄逼人,容光皎皎,大喇喇丝毫不避嫌。七姑娘只看了一眼,再不敢偷瞄。

    “谁人与你说此事不急?”她越是慌张,他越是如意。为着个不相干的人与他顶撞,欺负起她来,便丝毫不手软。

    真有这样急?急得他头发也等不及绞干,非要这样与她说话?

    猜到他是动了怒,不过是变着方儿的捉弄她消气。她委屈瞅他一眼,这人还真跟她个小姑娘较上劲儿了?

    总算明白,男人的心眼儿,未必就比针芒大的。至少眼前人如此。这么一想,七姑娘莫名又想起每每与她争执不下的姜昱来。还得再加上姜二爷才对。

    看她这时候还有胆子走神,他微眯起眼,起身站定。正对着她,慢腾腾,自顾宽衣解带,手掌覆在腰间结扣上。

    她眼梢瞅见,虽没看得真切,也能模糊猜到他意图。这么一惊吓,想也没想,急急背转过去。

    情形不对,再待下去于她无益。正想开溜,脚跟儿才离了地,已被他忽而扼住手腕。看似没下狠劲儿,不会叫她觉出疼来,偏偏又不容她挣脱。

    那人悠悠牵着她,不管不顾,绕过锦屏往内室里拽。

    “逃的什么劲儿?”这人在她身前,一边从容迈步,一边抽出腰间佩带。扬手扔出去,恰好搭在屏风架子上。衣带一头耷拉着,摇摇晃晃,坏了锦屏上整幅丹青的素雅。他这般行径,竟显出几分公子哥儿的浪荡来。

    七姑娘吓得傻了,呆若木鸡,脚下挪不动步子。

    前头那人觉着手上重了些,带着人不顺畅,回首瞭一眼,索性挟着她臂膀,半搂半抱,提溜着人继续往前。

    身旁人靠得这样近,她胳膊肘时而碰到他****的肌肤,七姑娘悚然一惊,总算有了羊入虎口的惧怕。

    “是我错了还不成。今儿不该跟您犟嘴,往后您说什么是什么。求您快撒手,被人瞧见,浑身长嘴都说不清的。”

    期期艾艾,是真怕了。没被控着那手胡乱去掰他手掌,见他赫然回身,衣袍大开,上身几乎看了个通透。腰腹下亵裤都瞧清了系带颜色,杏黄绲了金边儿。

    她大惊失色,敌不过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一手捂住自个儿眼睛,死死梗着脖子,身子向后拼命与他拉扯,脖子险些没的扭断。

    看她这泼赖样,哪里还有贵女淑仪。女学里教养,天塌下来都得挺直脊梁骨站着,脸上堆笑,不叫旁人瞧出失态。

    这学堂,她算是白去了。

    逮着了猎物,心头踏实,他又不紧不慢起来。仿若使蛮力劲儿的人不是他,更没有任何强人所难。出口反倒教训起她来。

    “不想被人窥见,便乖乖闭嘴。唤你做正经事,这样心虚做甚?莫非心头有鬼?”

    谁心头有鬼呀?七姑娘被人倒打一钯,只恨这人颠倒是非。可到底被他敲打一回,冷静了些,明白事情闹大了,这人是不怕的,于她却是灭顶之灾。于是声气儿也跟着渐渐消停下去。

    苦着小脸,垂头丧气脚跟脚走在后头,也无需他如何使力,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悲壮。

    他手上牵着人,触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心头微漾,背着她,眼神又柔又沉。

    到了内室门口,忽而站定。缓缓松开手,拍拍她胳膊,自个儿不进去,倒给她派了个差事儿。

    “去角落嵌螺钿红木柜子里,取一身干净衣袍送净室来。”说罢独留她一人在此,径直去了后边儿。

    姿态洒落,衣袍洋洋洒洒,数不尽的风/流倜傥。

    七姑娘紧握着小手,面色都能开染坊了。

    这就是他说的正经事儿?

    这人是怎么诓她进书房的?分明说是谈论殷姑娘,到头来,又拖又拽,加之出言恫吓,为的就是叫她送衣裳?

    小脸儿青白交加,直冲冲奔进屋,心里存了窝囊气,一把拉开柜门儿,看着眼前整整齐齐叠放的各式上好袍服,嘴里嘀嘀咕咕,呢喃着“坏心眼儿”。

    想整治她就明着说,戏弄人也不带这样的……再想一想,他这样待她,好像她还真就没还手之力。

    委实不甘心,食指无意识顺着一叠叠衣衫划过去。

    嗯?怎的这一摞都是月白色,不染纤尘,白茫茫一片儿堆她眼前。好似没见他尤其偏爱月白的袍子。

    起了疑,仔细一瞅,这下是真烫了手了。赶忙缩回去,七姑娘绯红着脸,重重合上右边那扇门。

    那人也不提个醒儿的么?贴身亵裤,怎么能叫姑娘家瞅见?!而她好死不死,偏还凑上去摸索一回……指尖热度窜上来,顺着手臂到了心口,渐渐的,心跳都快起来。

第85章 同样的人

    净房外垂着藏青的门帘。她立在外头,手里抱着轻薄的袍子。眼睛盯在素色的帷帐上,犹豫片刻,轻轻唤一声儿。听里间那人淡淡应下,趿着木屐,缓步而来。

    不知为何,分明还隔着布帘,这样深的蓝,不该透得了光。可她仿佛能看见他修长挺拔的身影,那样笃定着近前。木屐嘟嘟声,并不振聋发聩,却声声扣在耳畔。听进去,便极难忘得掉。

    那人将门帘拨开一条缝,探出一截光洁的手臂。平摊着掌心,等她递了衣袍过去。

    她双手奉上,目光却落在他掌心纹路上。之前竟不知,他也是断掌的。

    记得在哪本讲手相的书上看过,断掌的男人,是可以做大事的。跟他倒是极为般配。他这样的家世,又有着惊天的志向,年岁虽轻,当可预见,将来必是大周天下呼风唤雨,搅动四方的人物。

    “看什么?”他手臂纹丝不动,如同他这人,沉稳得令人敬服。

    眨一眨眼,她压下脑中胡思乱想,赶忙将锦袍恭恭敬敬搁到他手上。伸出小手,手心冲着他,让他能看个仔细。

    “只是觉得巧。世子您亦是断掌。跟您不同,我是姑娘家,断掌的寓意,就不那么吉祥。”

    他闻言蹙眉,瞧着幕帘外净白的小手。那样纤巧,若跟他两掌相合,勉强能有他半掌大小。接了衣袍过来,他也不去里边更衣,便与她隔着幕帘,状似不经意问道,“此话怎讲?”

    她话里太过平静,平静到令他生出些不喜。她可以散漫,可以狡黠,可以无赖,甚至可以撒泼与他拉扯。唯独不许一滩死水,寂灭枯槁。

    没想他对这事儿还有兴致。她也不过想起前世的不愉快,有感而发。这会儿他问起,她也不避讳,没心没肺与他说道。

    “老话不是讲,‘男儿断掌千金两,女子断掌过房养’?这便是说,男子断掌,千金难求的。之于女子,就是命太硬,易克至亲。会连带家里运道不顺,自个儿姻缘也是千难万难,注定修不成善果,晚景凄凉。”

    挥一挥小手,她收回去两手搓一搓,呢喃撅了嘴儿。“家里老太太,便是因着这缘故,打小不喜我。连去与她请安都嫌弃,只许在外头问一声好。寒冬腊月,真个儿极冷。穿堂里,刀子风割脸上,火辣辣的疼。好在爹爹与太太是明白人,没因着我生来如此,便不待见了自家闺女儿。”

    听她话里不免带出些委屈,更多却是感念父母的好,还有不屑遮掩的不以为意。难怪这丫头对姜家二房眼珠子似的护着,对家中父母兄长,连着不是许氏所出的姊妹,也多有包容。原是这么个缘故。

    既是感恩,也是斗气。不乐意被看轻她的人瞧了笑话,偏偏要活得昂首挺胸,自在如意。旁人说她易克至亲,她便不惜横冲直撞,挟着一身磕破头也不肯罢休的气势,也要保姜家二房和和美美,蒸蒸日上。

    本还心疼她,想着要如何安抚慰藉。可看明白她是这么个矛盾的性子,无需他费劲儿,她早已看开了去。于是他又止不住对她多一分爱惜。

    丁点儿大的胆儿,吓吓她也能手忙脚乱,惊呼呐喊与他拔河似的闹。真有事儿叫她不痛快,她能记恨在心头,脖子一昂,这天地都唬不住她了!

    敢与命争的女子不多,敢跟老天叫板,拿命数当笑话讲的,至今只碰上她一个。

    或许这便是缘分。幕帘挡了他眼底和悦。

    抬手披上袍子,慢条斯理打理衣襟,系上佩带。“市井之言,不足为信。”

    他话音方歇,她已在外头抚掌附和。“您说得对极,至少这话在您身上不能全部作数。”

    “为何?”这样与她静静说话,他也不嫌琐碎。整理好衣袍,索性倚着墙,听她在外头,温温软软,捏着清脆的调子与他絮叨。实则两人不过一步之遥,近在咫尺。如此静谧亲和,他仰着头,分外受用。

    “书上说,断掌的男子外冷内热。坚韧冷静,善于与人相处。独断倨傲,自恃甚高。大事儿上头,听不进人言,许会马失前蹄。不过多数还是很有本事,不仅财运亨通,且仕途顺遂。”

    想一想,这人不宜开罪。她虽只是照本宣科,也得润润色。“不过还是因人而异的。您这样的,好话都灵验,那些不中听的,想来落不到您身上。”

    七姑娘明明白白拍了马屁,脸不红,心不跳。

    他深邃的眸子里幽光晦暗。马失前蹄么?未必没被她说中。不过这已是过往之事,将来如何,且凭各自本事。

    拨弄着腰间她送的香囊,想着她这样实诚的秉性,拍马屁也显得笨拙。他便笑起来,语气越发温和。“依你之见,冷淡、倨傲、自恃过高都是说中了的。不作数的,便是没见着本世子内热、易相处,是与不是?”

    “啊?”七姑娘被人说中心头所想,一时间想不出如何圆话,讪讪笑起来,梗着脖子四下里乱瞄。

    下回再与他闲话,得学那八月的石榴,满脑子的点子。莫不然,接不上话,反倒落人口实。

    瞧够了她窘迫样子,他掸一掸衣袍,掀帘子出来。正正立在她跟前,垂眸问她,“那么多里头,就选了这身儿?宝蓝色瞧着顺眼?”

    七姑娘被问得记起方才丢人的丑事儿,心里头发虚。哪里敢说,她是随意拣了件,根本就没看清,便惶急而逃了?

    埋着脑袋可劲儿点头,那副模样,这身宝蓝的袍子,竟是百里挑一的好。

    他轻瞥她一眼,怎会不知她方才是慌张着跑出来,在那头歇够了气儿,这才自以为遮掩过去,装模作样迈着端方的步子过来。

    带着她往外间去,尤其意味深长回眸看她。“下回合上柜门轻些,屋里避不了音,声响大了些。”

    直到坐到锦凳上,朱漆圆桌上摆满了吃食,七姑娘也羞愧难当,再没脸抬眼看他。

    这人真是可恶。明明在净室,这般明察秋毫做什么?说出来不是凭白叫人难堪么?

    杵着筷子,将油炸得金黄金黄,圆滚滚的南瓜丸子在碗里可劲儿拨弄,碾碎了龇牙嚼下去。身旁人递来一碗莲子羹,她顺手端起来,舀一瓷勺。咦,味道比家里的清甜爽口。

    先头只顾着遮羞,这会儿嘴里砸吧出好味道,一时便没留心这人竟是等着她一道用饭的。

    看她眯着眼睛,得了吃食便乖乖巧巧安静下来。脸皮颜面通通抛在了脑后。

    他极有耐心,替这心宽的,再夹一筷子新掐的豆芽菜。这丫头全神贯注,相处日久,越发随意。他夹什么,她便吃什么。埋着脑袋,享用得心安理得了。

    一顿饭下来,她用的比他要多。

    末了命人撤去席面,他沉沉看她一眼,低低垂着眼睑,小半张脸掩在茶盏后头。

    “倘若能去燕京,你可欢喜?”

第86章 他的眼睛

    “燕京?”那是大周都城,三朝古都,繁华昌盛之地。多少传世之作,旷世人杰,都是由燕京崭露头角,之后闻达天下。她也向往过,那样钟灵毓秀之地,该是如何煌煌威仪,积淀过千古精粹。然则如今这世道,那里也最是暗流湍急,人心叵测了。

    “不大愿意的。舍不下江南一时安乐,更舍不下家中父母兄长。真觉着好奇了,还可寻了丹青诗作,得闲时候品味一番。这么着心头总有个念想,即便达不成,也能在心里按着自个儿的喜好描画。清清静静,远离是非,有什么不好呢。”

    她微微笑起来,捧着茶盏,并不吃茶,眼睛看着青花茶碗上绘出的花样,在手上转动把玩。

    不知晓他的用心,说话也就格外爽直。

    他沉眸静静注视她。她有着江南女子婉约恬静,本该与同龄女子一般,烟雨时节撑一把油伞,顺着蜿蜒的河堤,垂柳依依,波光浩淼,而她惬意赏花拂柳,自得安乐。或是重阳登高,鬓角插一朵茱萸,与府上姑娘相邀结伴,嬉闹着在半山石亭品一口清甜的菊花酿。

    她是乐意安生之人,然则时运不济,容不得她躲这个清闲。

    起身立于西窗下,背对着她,他微眯起眼,望着廊下一株陈年的香樟。香樟在江南常见,京中却寥寥。不觉便想起一则关于橘的典故。

    橘生淮北为枳。换了生养的水土,她又当如何?

    他回首端看她,正巧对上她那双乌黑带着些莫名的眼眸。眼珠子很亮,却被她刻意用温和掩盖了华光。

    这样会藏拙的丫头……他懒懒抱臂,偏头望向窗外,道出的话,不紧不慢,似无足轻重。

    “昭和七年,宫中三年一届小选。各地女学生免荐试,尽皆入京备选。有违命不遵者,判奴籍,终生不可脱籍。其家族褫夺爵位,有在朝为官者,削官去职,永不复用。”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砸得她措手不及,魂飞魄散。

    怔怔看着他,像是今日才识得这人。进京备选?这四个字儿满满当当塞进她脑子,于她毫无防备之际,当头一棒,真是打得她昏头转向,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的。

    “备选……宫女?”低声呢喃,木着张脸,只觉先头十年统统白活了。张家出事后,她甚至作好替家里联姻的准备,即便是将来嫁了人,夫妻间相敬如宾,并没有琴瑟和弦的融洽,她只要能稳稳占住主母的位置。便算是为自个儿,为家里,也为子嗣尽了心意。

    脑子里乱作一团,不察他已来到近前。她深深蹙着眉头,十指死命扣住茶碗,像是握住根救命稻草,强迫自个儿冷静下来。

    “昭和七年,两年后么?何时有这样的诏命,为何从不曾听闻。”

    倒不是还存着侥幸。这话出自他口里,怎么可能只是糊弄人。然则她便是这样的性子,或许真要穷途末路,见了棺材,才肯认命。

    他微微躬下身,安抚摸摸她发顶。这样的举动,切切透着关怀。

    “诏命已下,不日便会抵达各州。透与你的消息,自御刑监得来。”抚着她细细绒绒的发丝,虽有怜惜,却无心软。

    该她担当之际,他绝不容许她不战而逃。

    他的脸孔离她这样近,她空茫望着他,竭尽全力回想她所能知道,关乎宫女的点点滴滴。

    宫女,那是怎样的一生?年纪轻轻选入掖庭,于那不见血腥,却又处处明枪冷箭的后宫中苟且偷生,给人做奴才。走路永远颔首,不敢畅快的笑。见了主子要跪,领班的姑姑要跪,连当权的太监也要跪。在女学里这么些时日,看多了宫里出来的人,女官也罢,头等宫女也罢,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骨血里就揉了谦卑礼敬。

    年岁到了,好一些的能够放出宫来。若得主子抬举,便能水涨船高,攀一门富贵亲事。想要嫁入世家做主母,却是错过了韶华,极难等到好的机缘。十八出宫,哪家还会悬着主母的位置,虚位以待呢?大多男子都是十五行了冠礼,快些的礼成便明媒正娶了正头夫人。眼光挑剔些,或是因着这样那样的事儿耽搁了的,至多十六七也该结亲生子。

    十八岁的宫女,真是人老珠黄,明日黄花了。许的亲事,不是指了做权贵家的继室姨娘,便只能自降身价,去商贾富户家端着资历,耀武扬威。虽则能在后院主事,却沾了氏族最不齿的铜臭味儿,日后再难抬得起头。

    更凄惨些,若是主子存了拉拢的心思,直接配了受宠的太监做对食,那是几乎断了后路的。

    也有人气性儿大,不肯相就,索性就子个儿梳了头,一辈子不出宫,也不嫁人。主子跟前服侍着,何时是个头,那真是天晓得了。

    这时候她脑子又异常清醒。明明受了打击应是浑浑噩噩,却条条道道都琢磨透了。

    他耐心观望她。这姑娘起初震惊过后,眼里有惊慌,有不可置信,有惊痛,更有颓然。更甚至带了些忿忿,不知是在记恨那纸诏书,还是怨怪他将她带到今日这境地。

    他由着她坐在那儿,心里对谁生出了不敬,他无心追究。文王也好,他自个儿也罢。她这样面儿的人,憋屈了便由她发脾气。她也晓得分寸,太过理智,生气也安安静静,只眼里跳着小火苗,不知在咒骂哪个。

    弯腰拾了杌凳在她身旁坐下,执起她冰凉的小手,放掌心里暖一暖。到底是小姑娘,又合他心意,该被他疼着。

    她正难受呢,一旦入宫,多少年不许回家。外头艰难也就罢了,还得挂念家里。里外煎熬着,她得有多坚韧,才能重整旗鼓,活得不那么怨天尤人,自轻自贱。

    这会儿也没心思与他拉扯。随他将她搓揉捏扁,揉成肉团子,她也懒得吭声。都要入宫当奴才的人了,还怕什么清不清白。清白留着做甚,日后还不知有没有用处。

    七姑娘乍听这噩耗受了气,正惆怅自个儿命苦呢,还比不上家里被人叫做药罐子的三姑娘。至少姜芝的婚事,还是太太做主,前程是看得到的。

    便见这人握着她手,俊脸沉凝着,眸子幽幽看着她。一副比她还要怅惘的口吻,“如你这般,当宫女的确委屈。”

    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止不住憋屈!这都是谁害的呀?没有世子逮了她跟前效命,想出入官学这么个主意,她能跟砧板上的肉似的,凄凄惨惨都要被人送宫里讨生活去了?

    抿唇怒瞪瞪看他,离得近,她便再使力些。务必叫他看清她眼底恼火。

    这些时日她也摸清他些许脾气。当他跟前,只要不触了他底线,这人还是很宽容大度。于是她拿小眼神儿大大方方告诉他,心头不痛快了!

    正经夫婿指望不上,日后还得从他手里,被人牵了线,改由文王拿捏住性命。越想越心凉,一双眼珠子快要烧起来。

    头顶被人轻拍了拍,听他叹息,她挥手拨开他作恶的大手。

    这人真是道行深不可测了,一丝一毫也没见他变过容色。她再傻也猜得出,文王此举,能平白无故么?还不就是冲着那几个刺头儿来的。国公府妥妥的,首当其冲!

    真是能沉住气……祸首不着急,还能在这儿闲闲拍她的脑袋。

    将她置气的小手拿捏住,另一手探过去拧一拧她下巴。肉肉的,又软又滑。

    “愚笨至此。”抬起她下颚,他徐徐逼近,鼻尖几乎与她碰到一块儿。眼中是令她惊悸的幽暗。一眼望不到头,比不见光的井底还要暗沉。

    这人屈指拖着她下巴,拇指缓缓抚过她脸颊。一开口,嗓音低低带着沙哑,有种鼓惑人心的和煦。“诏令只道是小选,不会眼光放开阔些,越过这道槛?与其放你去后宫里寻死,不若死在外头干净。”

    怔忡望着他,耳畔是他轻柔却异常阴冷的话。可她分明在他眼中瞧到了柔色,那样轻,那样浅,一不当心,便会错过他眼中,从未见过的温和。

第87章 一线转机

    被他凛然逼迫着,她脑袋风车似的转起来。小选里头除了宫女,还能是什么?他说要越过那道坎儿,不许她去后宫里送死……

    咬牙冥思苦想,真要有这么个出路,当然比宫女来得强。七姑娘搁下茶碗,小手撑在膝头,斜眼儿盯着屋顶的房梁,翻着眼皮子替自个儿寻活路。

    她也晓得,后宫里的宫女,良善的大都沉了井,或是推出去抵命债。剩下的除了死忠的,便要学会阿谀奉承,圆滑世故,最好还能昧了良心。这些都不成,得,打发到哪个旮旯里自生自灭去。吃不饱穿不暖,出宫了更没用处,反倒成了家中负累。

    别看女学里来的四个姑姑都是有头有脸,回宫去,照样点头哈腰,仰人鼻息。

    到底养在深闺,远离京师,见识少了些,想不出门道。眼巴巴瞅着他,刚才眸子里还冒火呢,这会儿又楚楚可怜起来。

    “这会儿晓得学的东西不足用了?”手掌还抚在她面庞上,难得她忍气吞声,他便得寸进尺,没与她客气。

    有求于人,七姑娘识趣儿点一点头。这人一头吓唬她,一头逗弄她,她觉着自个儿果然好性情,都快习以为常了。

    “入学时候多用心。”这却是严正告诫了。“每年放出宫,除了到年岁的宫女,女官亦在此列。”

    “女官?”她愕然睁大眼,不敢置信。“新入选的宫女能考女官么?历来不都是从头等宫女中晋人?且那女官好歹也是有官职的,哪里是随意就能考上。听说许多进宫三五年的姑姑,也没能过得了晋升试。”

    为她领路的付女官,时常会在路上与她讲一些宫里的事儿,零零碎碎加起来,她也略知一二。听他那意思,越过那道坎儿,一跃就能跃到女官上头去?这跟她知晓的情形,相去甚远。

    “听说最新晋的女官,没甚资历的,都需经过六局的考察。不说样样精通,至少二十四司,要能摸得清其中的门道。再加上文史礼乐,女红厨艺,样样都需考校。就光一司掌的职务,平日里没实实在在经办过,单凭死记硬背,考场上定然行不通。宫里头都是老油条,缺斤短两的事儿没少做。底下人偷奸耍滑糊弄起上峰,这样的事儿不是没有。”

    “再说了,新进宫便是女官,谁服气呀?要我,我也不甘愿。还不知要如何使绊子,拖后腿。女官能升就能降,差事办不好,刷下来,日子更不好过。”

    听她絮叨,一张小嘴儿伶俐得很,嘴皮子翻来覆去。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那晋升试不好考,悬梁刺股都考不过。

    这没出息的,说起跟入学考校沾边的,还没怎么着她,已经哀哀叫起苦来,嚷嚷得比谁都大声儿。

    “而且也没听说女官能在前朝当职啊。这么着,除了体面些,跟宫女也没差。”怏怏的,倒像怪他令她空欢喜一场。

    见她眼里雾蒙蒙,再逗弄下去怕是又要与他别扭。遗憾作罢,退回去端坐着,转眼又是一副肃穆样子。

    于女官这事儿上头,她滔滔不绝,接二连三的发问。他不屑多话,回得干净利落。

    “内廷新建,规制有变。大半人会放出宫去,留下的……”他眼中俱是冷意,头一次在她跟前露了杀心。“死人占着官职何用?”

    她浑身打一个激灵,背脊凉飕飕发寒。

    晋升名额有限,定是许多人挤破了头,盯着那位置不肯撒手。他话里意思……没空挡,便强行“请”人挪位置么?

    胆儿小缩一缩脖子,眼中露出丝怯怯。怎么挪法儿很是讲究。是请已经有官职的下来,腾出空位;还是阻断底下人汲汲营营往上爬的决心?

    早知他不是简单的人。世人推崇的是才高品贵的公子玉枢,而他除了这个尊号,还是当朝国公府世子,手握大权,生杀予夺。

    “这么着,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会不会脏了您的手?”

    早料到她是这么个反应。就她这副软绵绵的性子,没犯到她头上,她便想着爱惜羽毛。他敲一敲桌案,温声细语问她,“是怕脏了本世子手,还是怕因你造下杀孽?”

    用着这样缓和的语调,戳破的却是血淋淋的事实。她再笑不出来,垂着眼眸,心里挣扎得厉害。

    “不妨说与你知晓。昭和七年,不仅有宫女晋升女官的考校。更会在任职不满三年的女官中,再行复试。排位前十者,可入官衙行走,任侍书女官一职。平日誊抄公文,收录卷宗。凭腰牌出入宫墙。”

    他抛出诱饵,她果然蓦地就来了精神。官衙行走?还能出宫?且与后宫毫不沾边儿……这样香喷喷的馅儿饼,七姑娘立马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得争上一争。

    “你可想过,文王为何突然下诏,命女学里一应贵女进京备选?”他目的达成,还有更要紧之事,需叫她知晓。

    七姑娘点头,幽幽看着他。无需他问,她已想得明白。“这话可是您先问起,真要说了实话,您可莫倒过来,又怪罪我坏了规矩。”得他应下,她忽而很是感概,长长叹一口气。

    “左不过那么回事儿。那位胃口大了,想要吞象。女学里的姑娘都是棋子儿,将来能做联姻之用。那位瞧着不痛快,索性下了王命,统统收进宫里。老话不是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了棋子儿,世家布下合纵连横这盘棋,怕是不成了。”

    他支肘倚在桌案上,给她个赞赏的眼神。“虽则愚笨些,好歹经得起雕琢。”

    七姑娘觉着这人嘴巴真是毒。分明是夸她,偏偏还要贬低一番。撅嘴儿不乐意哼哼,不知这模样看在他眼里,很有几分讨他喜欢。

    “文王下了先手,自然就有了之后的女官改制。明白了?”

    这人说话真是简练。以前听管大人说,世子不喜多话。今儿算是领教了。

    明白了?哪里明白了,她得好好儿想想……

    屋里两人都不说话。七姑娘思忖着女官试的猫腻,眼珠子乌溜溜打转。最后落到世子脸上,见这人眼底平静得很,颇有一种笃定的从容。脑子灵光一闪,小脸儿骤然明亮起来。

    “能放言排名前十者入官衙行走。定得了这一条,该是统领百官的丞相大人出手了。或是说,世家联手,搬回一局?”

    果然是皇权与世家之争,精彩纷呈,热闹得很。那位方才下令,命贵女入宫。这头立马想出个名目,征调女官担任府衙侍书一职。为掩人耳目,避免将矛盾摆在明面上,堂而皇之,定下“入宫不满三年”这一条。实则为的不过是将即将入宫这一批人里,捞出几个堪当大用的。

    想明白这点,七姑娘只觉头上一片乌鸦鸦,压得她窒闷,喘不过气儿的乌云终于散了。欢喜看着他,灿然的眸子里透着劫后余生的感激。

    这人肯提点她,至少说明,世子没将她做了弃子,随手一扔,丢宫里不顾她死活。

    侍书女官虽也得入京,好歹还是半个自由身。能与家里人通信,说不得还能在宫外置个小小的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起宫女,或是寻常后宫里的女官,简直天上地下,不是同一等人。

    瞧她一副否极泰来,恨不能抚掌庆贺的架势,他冷眼等她过了这股高兴劲儿,这才拣了空挡,给她泼凉水。

    “可知道宫女晋升女官的试题,还有那复试何人主持?”

    不知他为何突然冷肃下来,她想一想,宫女划拨内廷辖下。

    内廷?险些惊跳起来,她瞅着他,脸色都变了。“真是内廷?”

    她想从阎王手里挣脱厄运,侍笔女官一途,只是解开她身上枷锁的钥匙。可她忘了,地府的大门,还有各路小鬼严加把守,岂容她挥一挥衣袖,说走就走?!

第88章 与她鼓舞

    那人在隔间忙公事。案上摆着堆积如山的信函,他端然坐着,眉目间异常沉静。袖口微微往上提了提,腕间极稳,行文时信笔而就,只看着,已觉赏心悦目。

    她端了热茶进去,再出来,安安静静趴外厅西窗口儿观雨。刚才还亮堂的天儿,说变就变。先头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雨水被风刮着,飘在脸上只觉沁凉。她撑起窗屉,洞开了窗户,望着庭院里越发朦胧的景致,没等到雨歇,反倒看着有了瓢泼之势。

    屋檐下,雨水顺着头顶瓦片的凹槽,成串儿往下落。打在青石板上,一滴滴高高飞溅起。四散开,湿了廊下小半走道。

    她侧跪在锦榻上,两手托腮,只觉老天格外应景。天有不测风云,如她这境遇,一波三折,变幻莫测。

    想来这样大的雨势,五姑娘几人下山游玩,也是极为扫兴的。若然没打伞,便只能在山下寻个地儿,暂且避一避。

    里屋传来信纸翻动的细碎声响。单凭这声气儿,她也能大致描摹出那人的情形。定是不紧不慢,沉着目色,左手慢条斯理翻过去,一瞭眼,又接着读起下一篇。

    他这样的年岁,公事已沉积至此。换了她,不知要如何唉声叹气。不过想起今日过后,她也再难得闲。晋升女官的试题,正经些,文史子集决然逃不了。另还有闺中教养女儿家的女四书。考校起来,千奇百怪,无所不包。

    文王并不昏聩。相权势大,隐隐有压过王权之势。驳不了丞相参奏甄选女官入府衙一事,索性设下内廷这道关口,由其下司礼监全权操办。

    可想而知,那晋升试,加上复选,真个儿就如同两桌鸿门宴,世家出身的姑娘想要在里边儿冒头,真是千难万阻,不知要如何被刁难。

    她是知晓事情难办了,便苦着脸,无精打采望着他。哪知那人眉头也没皱一下,撂下一句“若然有心,无事不可成”。这样大的气魄,出自他口,正气凛然,带着莫大的声威。她只觉天大的道理跟前,再埋怨,便是自暴自弃,不思长进。便再不敢吭声。

    幽幽一叹,望着头顶逐渐暗沉下来的天光,乌云蔽日,漫无边际。不知何时才能盼到云销雨霁,日暖风和。

    “何故叹息?”他骤然出声,打破一室静谧。

    听他说话这语气,与往常一般无二。七姑娘半边脸压在手背上,歪歪斜斜靠坐着。偏着脑袋,脸面儿朝书房那头,突然有些好奇。“世子,如您这般,天人似的。会否遇上不顺心的事儿,颇觉颓然?”

    他UU小说一顿,缓缓抬起头。隔着锦屏,冲着话音传来的方向,仿若能透过屏风窥见她身影。目光直直盯着那方,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森冷阴寒。

    她毕竟养于安乐,许多事情未能参透。处在他这个位置,若然有一日真生出颓然之感,便是兵败如山倒,永无东山再起之日的时候。

    而这种滋味,他并不陌生。

    许久没听他接话,以为这话是她问得莽撞。正后悔着,打算随意说点儿什么揭过去了事儿,却听他极为淡漠道,“无此空暇。你若有这份闲情,进来读书。开卷有益,总归于你多些好处。”

    七姑娘真是恨不能打自个儿嘴巴。怎就这样多话,多说多错,又犯这人手上。好好儿的招他干嘛。

    如今这情形,跟幼时被姜昱逮着关四方斋里,何其相似。

    那人自顾批阅公文,而她搬了张交椅,被他厉眼一扫,乖乖于他身畔,靠近窗户那头儿,安了个座儿。分去他小半张书案,摊开《周易》放在上头,默默诵读。

    这人教起人来别出心裁。“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下头,尤其用朱批勾勒出来。墨渍未干,显是听出她有气无力,刚才落的笔。

    既是敲打,亦是鼓舞?

    七姑娘炯炯盯着这一行字儿,偷偷拿眼觑他。因着屋里昏暗,她左手边儿案台上点了纱灯。这人惯来冷清的眉眼,晕着黄橙橙的光,不知是她看错,还是本就如此,竟显出些柔和来。

    他是不喜多话之人。训诫起人来,大多疾言厉色,震慑居多。话里经常不留情面。如今这般,借着书本激励,还是头一遭。

    她埋着脑袋,不觉便想起幼时被姜昱强迫读书那会儿。彼时她兄妹二人,也是如当下这般,并排或是隔桌对坐着。小小的四方斋里只有两人读书声,姜昱教一句,她看着揉成线团儿,乱麻似的小篆,头晕眼花,艰难跟着念。认字儿虽辛苦,屋里却流转着脉脉温情,一辈子也忘不掉,成了心头最难以割舍的记忆。

    如今时过境迁,她身旁又换了个人。这回要面对的,是比读书认字儿难上百倍之事。而教导她之人,也换了普天之下,于治学一道,最富盛名的少年才俊。

    领会出他的用心,她不是不识好歹之人。这人之前说了要她每日里过来温书,刚才在外边儿还有些不情不愿,然则此刻,心里再无半点儿推搪的意思。

    两手平压在有些泛黄的书页上,七姑娘偏头对着身边这人,微微带着些羞赧,眸子却异常明亮。

    “二哥哥曾经夸奖过,说我这人除了嘴皮子厉害,就是读死书牵强人意。”指尖戳一戳书本,鼓着腮帮子,带出三分不服气。“这话不对。真要用心,读书是比推花牌更厉害的。”

    这真是实话。没有好记性,没有生来的敏锐,没有过人的悟性,没有广博的积淀,怎么能在业界出类拔萃。

    书里说一个人博览群书,家里藏书多,常用汗牛充栋这个词儿。而她前世的书架,满满当当占去大半间客房。虽则不及“充栋”这样厉害,却也能看出,她并非读不进书的人。

    只是之前用不上,而她决心泯然众人,只求安乐,也就囫囵吞枣,只拣了些诗词杂本来看。如今情势急转,被人赶鸭子上架,迫不得已,同样是为着更好过活,先前那套,便得顺应着,做出些改变。

    两年……或许会辛苦,但真有了盼头,她便尽力一搏,等着苦尽甘来。

    看她点着脑袋,言之凿凿。此刻在他眼中,她那双惯来喜欢掩藏的眼睛,总算露出几分真容。去了平和,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倔强闪着光。

    熠熠灼灼,实在讨他喜欢……

第89章 冷暖

    天像是破了个窟窿,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丝毫瞧不出有停歇的迹象。

    七姑娘扶在门上,望着院子里接天的雨幕,当风口上,本就是山里,湿气扑面而来。暑热消去,竟觉得有些寒凉。

    搓一搓手臂,这样的天儿,实在不宜冒雨回去。不说山路湿滑,便是撑起油伞,也挡不住雨借风势,越发张狂。

    院子里很静,没见到周大人身影。管大人倒是正午时候露了个面儿。带着那日湖心水榭见过的婢子,进屋摆了饭。之后世子发话,她又一叠声儿的留人,因着盛情难却,这才客套坐下,与两人一道用了些清淡的吃食。

    饭后连一盏茶的工夫也等不及,忙着回去翻看新得来的医书。据传是前朝御医所著,难得成套的孤本。几日前颇费周章才弄到手,新鲜着呢。一头扎进去看得入了迷,好些时日关屋里头,轻易不出门。

    于是屋里又只余她跟世子两人,少了分热闹。

    这点儿上,按照平日作息,还差两刻钟便是未时,正是午后歇息时候。她瞅瞅天色,回屋里去。与依旧埋首书案,忙于公事那人打个商量。

    “有事?”抬眼撂下笔,看她一身纱裙,聘聘婷婷立在跟前。他揉揉额角,半张脸晕在昏黄的光影中,轮廓越发清晰俊朗。

    七姑娘不知若是按照国公府的规矩,不经通传擅自进屋,扰了世子处理正事,落管事儿的手里,必是一通好打,生死不论的。

    她只是觉着自个儿进来就是随口一问,书案后那人竟撂了笔,慎重其事,像是有多要紧的事儿。反倒让她觉得自个儿小题大做,很有些过意不去。忙摆一摆手,柔声细语道明来意。说话时候,不觉便揉了揉手臂。

    “算不得多大的事儿。就是瞧您坐得太久,对身子骨不大好。眼睛一直盯着文书,也该觉得乏了。您看,是不是去屋里躺一会儿,容我给您揉捏揉捏,松活下筋骨?”抬手指一指角落里的更漏,笑等他示下。

    投桃报李的道理她懂。这人待她真个儿算得上不错。虽则最初以势压人,后来也照拂了姜家,两厢一抹平,她受的,还是他给的好处。

    七姑娘是实在人,旁人对她一丁点儿好,她能记在心里头许久。于是琢磨着如何回报。旁的事儿上她帮衬不上,好在世子还有用得着她的地儿。

    不料她进屋竟是劝他歇息。自十岁起在族中掌权,积威尤重。起初公孙几个还劝上两句,见他不过嘴上应下,实则自顾忙于手上事务,之后也就无奈由着他去。

    心里滋味难明,眼前浮现出几幕熟悉的场景。他眼中藏了太多心绪,眸子反倒更加沉凝。

    “觉得冷,为何不说。天气阴凉,便该加衣。”她在他跟前,一应小动作何时瞒得过去。

    出乎她意料,他越过她提议,开口说的却是这事儿。这人真是心细如尘了。讲礼谢过他好意,她倒是大咧咧,不以为意的。

    “不碍事儿,只是方才在门口吹了风,雨点飘进来,难免沾些水汽。屋里待一会儿,热气熏一熏,过会儿便好。”

    听她这话,他立时蹙了眉。起身来到她近前,迳自执起她小手。试一试手心,果然微凉,觉不出暖意。面色不豫,也就懒得与她耗费唇舌。直接带了人往内室去。

    又被牵着往内室去?七姑娘心头惴惴,有了上次的教训,总算学了个乖,亦步亦趋,没敢轻易闹腾。

    可进屋过后,发觉这人竟是带着她往那扎她眼的红木螺钿柜子去?隐隐猜出他意图,她挣一挣小手,没能挣脱开,抬头讪笑着,想着早间办下的蠢事儿,如今他人还在身旁,不是更令人难堪?

    到时柜门儿大敞着,她被领到一摞男子贴身衣物前。那场景……想想都难为情。

    “那个,您瞧,如今也不冷的。还是您躺着,我给你摁摁?”一头推脱,一头立马掉头往锦榻处奔。小手被他握着,她便反手扣住他手,反客为主了。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逆着他来。垂眸看她白生生的手指扣住他掌心,整个人拧着身子,一门心思往锦榻去。

    为着遮羞,这姑娘一根筋,着急之下,也顾不上这举动中透出的亲昵。

    他微一挑眉,好整以暇任她施为。直到她走出三步远,再挪不动脚步,回头一看,两人交握的那只手,臂膀直直伸展着。那人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这架势,真跟拔萝卜似的。

    “闹够了?还不老实些。”虎着脸,腕上轻柔一使力,七姑娘“啊”一声被带了个趔趄,跌跌撞撞,怎么奔出去的,如今又怎么原路折了回来。只是这次快上许多,正巧扑进他展开的臂弯中。

    小小的身子倚在他臂膀,软软带着香甜。他心头一动,索性换了只手,滑下去揽住她腰肢。“下回还敢不敢胡闹?”故意俯身附在她耳畔,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耳廓。眼瞧着,小丫头莹白的肌肤爬上抹霞色。

    他目中闪着幽光,盯着她粉嫩的耳垂,喉头有些发紧。

    瞧不见他眼中神色,因而觉察不出他心头异动。可她能听出他话里调笑,暗道一声这人捉弄起人来真是不正经。赧然拿胳膊肘抵在他胸口,使劲儿向后仰着身子,讷讷催他。“您快些撒手,再不与您拧着来就是。”

    领会过他与言词上截然不同另一种强势,七姑娘埋头只管推胳膊。“您说加衣,添两件儿还不成?”这是彻底拿他没撤了。悬殊太大,力有不逮。

    待他拉开雕花的柜子门,她捂眼睛还不行?

    小丫头腰身倚着他胳膊,梗着脖子使劲儿向后仰。听她服软,他只觉可惜。若是她闹腾再久些,他便心安理得抱了人。软绵绵的身子,倒与她这性情极为般配。

    终究还是扶她起来。这回没迫她跟在身后,只过去于床头旁搁置的矮几上拾起一件墨色绣蟒纹的披风。

    回身果然见她傻眼怔忡着。

    将披风搭在小臂上,从容坦荡,几步到了她跟前。提着领口抖展开来,双手环在她身后,将披风绕过去,披在她肩头。之后替她扣上压领,于肩头整理一番。

    她身形小巧,裹在他宽大袍服里,虽不合身,却衬得人玲珑娇俏,格外惹人怜爱。与她添了衣,他这才过去于锦榻仰躺下。抱臂缓缓闭眼。

    “江南之地有句俏皮话,开头是‘春天的萝卜’。你可知晓接下来如何?”

    她正偷偷拉扯太过宽大的袍服。长长的衣摆垂到地上,足够她当曳地裙使。里边儿空荡荡,可见他与她,身量相差甚远。

    突闻此言,她轰然红了脸,怎会不知道呢?接下来该是——

    心虚……

第90章 深藏的秘密

    “江阴侯贺府,与后族朱氏结有两代姻亲。然则现任家主,江阴侯贺光,心气极高。早不满足大鸿胪下行人一职。御刑监探子回报,江阴侯疑似暗地投效太子,欲撇开朱氏掣肘,仿效当今太尉府巍氏一门,携从龙之功,一举成为新君股肱之臣。如此,便是大周朝第二个巍氏。你与之交好那殷宓,便是江阴侯府早已相中,欲献给太子充实东宫备选之一。”

    内室之中,他平躺下,闭眼歇息,由她在他身上敲敲打打。趁此闲暇之际,与她道明江阴侯府与殷家,各自背后牵扯的厉害。

    她肩头披着宽大的衣衫,两手从里边儿探出来,轻轻托起他脖子,拇指按压风池那地儿。虽则身上批了男子衣袍总觉有几分别扭,可一听他说起正事儿,她竖起耳朵,尤为专注。

    贺家与她无甚相干,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听过就罢。反倒惊异殷姑娘日后会是太子的女人。她歪着头,在这人跟前,天大的错儿也犯过了,没什么不可说。微微向前探着身子,好奇问道,“自来讨好巴结,不都是送美人儿的么?殷姑娘那样儿的,性情比容色出挑。”

    这话说得含蓄。真要敞开了说,便是殷姑娘不是媚主的料,丢东宫里头,能养活么?就算万幸没被人害了,能不能替侯府挣得好处,这还保不一定呢。

    七姑娘话里明明白白透着男子好美色这层意思,引得榻上那人心下一动,缓缓睁眼。抬眼专注端看她片刻,目光扫过她精致的眉眼,竟略微颔首,认了她这说法。

    “脑子不笨。”

    可惜姜和不是那贺光。莫不然,姜氏托庇国公府门下,按世家惯来那一套,送美姬谄媚,只她一人足矣。

    “殷宓幼时与公子义胞妹,安乐帝姬交好。时常进宫,偶有受邀至太子宫中做客。那人曾夸她手不释卷,着实难得。”

    就为了这么个理由?夸一句好学,见过几面,在旁人眼中便是另眼相看,上了心的?撇一撇嘴,难怪绿芙会说她与世子不清白。

    今日两人拉扯一番,七姑娘自个儿都觉得,清白怕是真的没了。

    外间嗒嗒落着雨,她在仔细回味这人方才说的话。他会专挑了出来与她讲,便不会是凭白无故。

    他叫她莫与殷姑娘亲近,而殷姑娘将来会是太子的人。这么一梳理,七姑娘手上动作顿一顿,越发觉得前路坎坷了。

    这位除了跟文王斗,跟太子也不是一路的?若是日后太子顺利继位,日子不见得比如今更好。

    “您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我日后少与殷姑娘来往就是。”长叹一口气,真有点儿各为其主的意思在里面。

    他沉沉盯着她,有太多事无法让她知晓。他不喜她与殷宓交往过密,不过是为杜绝贺帧留意有她这么个人在。岂料她今早误闯山道,还是引起贺帧打探她身份。既如此,殷宓也就无足轻重了。

    “过来。”松开抱着的臂膀,起身将她带他跟前。

    她迷迷糊糊,猜不着他意图。她已懂事儿应承了他,为何世子脸上还是一副肃穆神色?

    他端坐榻上,而她垂手立在离他不足半尺之地。两人膝头几乎抵在一块儿。看她裹着他衣袍,心头便格外温软。从微微敞开的披风里执起她小手,将人带到身旁坐下。抬手替她将一缕俏皮的鬓发挽到耳后,他少许侧身,放缓了口吻。“起初不是不喜她纠缠你?何故又处处替她说话?”

    她右肩紧靠在他左边臂膀上,那人好像故意如此。她垂着脑袋,偷偷地,心跳快起来。十根指头翻来覆去的拨弄,像是隐隐察觉出什么。

    脑子里有些乱,好在还能一心二用,嘴上答得利索。“初时见面,她那样紧追不舍,是人都会生出些戒备。本也不熟,更不愿意应付。后来相处日多,才知道她只是性情别扭,心眼儿并不坏。有时候还带着股孩子气。最可贵,”她自个儿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她说你坏话时候,脸上明明白白亮出来,就怕你愚钝,听不出她话里嘲讽。是个很有趣儿的人。”

    殷宓不笨,几回碰上有人奚落她与冉青,听她软绵绵拿话将人顶回去,等到找茬的走了,殷姑娘便仰起下巴,轻嗤一句“就知你狡诈。”话里嫌弃她装蒜,回头又与她同进同出,要好得很。这样的人,能明辨是非,透过浮华的表象,看清内在的善恶。于是便显得尤为可贵了。

    她眼里带着笑,切切带着暖意。他凝神看她,手掌抚着她发心。事到如今,她好容易结交一个能令她开怀展颜之人,随了她又如何。拍拍她脑袋,微小的举动,却掩不住其间亲和。

    “你既真心觉得她好,今后便由你与她往来。只一点,她身后牵连着江阴侯府,侯府中人,一个也不许沾染。你可能办到?”

    她只觉峰回路转,大大吃了一惊。今早这人还因此动怒呢,眨眼又能听进他说话了?可这是好事儿,没有不应的道理。那什么侯府,便是下辈子也不牵扯,她也能毫不犹豫,拍板答应。于是赶忙点头,生怕他反悔。

    世子要日日都能这样好脾气,那该有多好……七姑娘贪心不足,盼着国公府里说一不二,难得给人好脸的世子顾衍,能够日日与她讲道理,要有耐性才好。

    如此也算歇了小半会儿。他出去打理余下的公事,而她蜷在他方才躺过的榻上,身上裹着世子扔给她的凉被,伴着外头不消停的雨声,渐渐眯瞪了眼。

    又是幽冷香气,梦里都能闻到淡淡的梅香。她好像闯入了一处梅林,一身纱裙立在花海深处。举目尽是缀着沉甸甸宫粉的花枝,由浅及深的红,开得那样热烈,竟叫她觉得浑身也暖融融,一点儿觉不出腊月花期里的霜寒。

    是梦么?半梦半醒间,她抽一抽鼻头,嗯,真有花香的,朦朦胧胧还能听见窗外的雨声。果真是梦。于是扭一扭,缩着脑袋,又睡过去。

    他将手搭在锦榻一端,半撑起上半身,拇指抚过她晶晶亮亮润泽的唇瓣。遇上她,他竟干起窃玉偷香之事,颇有些乐此不疲。

    轻轻在她额头落下个吻。神情异常柔和。他于她,有着莫大的期待。如今她不懂的,他且慢慢教她。

    上一世,“那人”将“她”送与贺帧为妾。“她”与贺帧彼此辜负,最后见到贺帧那日,已是花白了头发,佝偻着背脊。而立之年已垂垂老矣,于“她”之死,戳心刺骨,悔不当初。

    今世他机缘匪浅,而她就那样闯入他眼底。慈安寺一遇,她漏出马脚,合该被他早早相中,鞠她在手心。

    ************

    太不容易了,终于把男主的秘密揭开一半。从第二章开始埋下的伏笔,顾衍登场开始,很多地方都隐隐有提示。亲们有没有一点点怀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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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宠之嫡妃攻略介绍:
眼前这男人,有着一双如渊似海的眼睛。
他身份尊崇,权势滔天。她处处避让,依旧逃不开他的掌心。
“背着本世子私下议亲,阿瑗,这笔账要如何清算?”
男人伸手环住她腰身,俯身而下,唇瓣轻触她鼻尖。
“胆子不小。本世子看上的女人,只能属于我。阿瑗,你可听得明白?”盛宠之嫡妃攻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宠之嫡妃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宠之嫡妃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