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乍暖还寒
“这雨老这么落,何时才能回去。回得晚了,玉漱斋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借口也不好寻。屋里春英绿芙两个,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
阴雨天最是好眠。她饱饱一觉起来,睡足了,开始犯愁。自个儿想不出主意,便巴巴盯着他瞧。“您这里,有蓑衣么?”
自个儿问了都觉好笑。他这样的身份,何时需要风里来雨里去的。世子座驾摆那儿呢,出门一声吩咐,多少人抢着跟前伺候。
预料之中,得他个冷眼。她丧气在案前踱步,来来回回晃他的眼。“安生些,过来坐着。”
脑子里还想着事儿,随口应他,真就近前来,这才发现早间她搬去的交椅,这人竟不曾挪开。
见她盯着椅子愣神,他屈指叩叩书案,立马见她插秧苗似的栽进了交椅。眼中带着清浅笑意,这丫头忤逆他两次,心头还记着教训。是个记吃记打的。
将案上批阅过的文书归置一旁,好心给她出个主意。“今儿要回不去,夜里允你在阆苑暂歇。里屋榻上将就一晚,前头自有人替你圆谎。”
这雨于他倒是好事。从未有人能歇在他屋里,只她除外。
七姑娘小脑袋左摇右晃,吓得不轻。“这怎么能行?要不还是撑伞回去。出了教舍,也就走大半刻钟山路。当心些,应该还能赶在姑姑点人头前回去。平日与冉姑娘一块儿受罚已是招眼。此番只我一人被您招到内院,真要挨罚,还彻夜不归,外头人还以为犯了多大的事儿。人言可畏,捕风捉影的事儿,传出去定然不是好话。”
急切摆在脸上,与身旁人泰然自若,显是没法比。
“不可独自下山。”暮色蔼蔼,笼着水汽。书院本就清幽,外头落雨,人迹更是罕至。半道若有个好歹,前后皆无人照应。毕竟是半山上,夜里若遇上獾猪之类,岂不找死?
“那您随意给个人,劳烦人家一趟?”后面儿伙房掌勺的,或是扫撒院子的侍人,随便一个都成。
见他总算答应,她舒一口气,抬手忙着解身上的披风。压领还没解开,已被他一掌拨开去。“急什么,骤然去了衣衫,这么晾着不怕着凉。”到门口唤来廊道当差的侍从附耳交代几句,再回来,直直越过她,向内室行去。
“去案上取了右上角三卷书带回去。平日里多翻看,务必用心。”
见那侍人在门口拱手领命下去,便知世子是做了安排。很是听话回身去寻案上搁着的书册,走近了一看,竟全是史书。
上头两本还有些道理,讲的是大周至今三百年史实。可最底下那本,竟是前朝一个姓司马的,著的三朝通史。她手上翻一翻,想问那人是否拿错了给她,可又想起他的心细,不该疏忽至此。
于是三卷统共抱怀里,见内室放了门帘,便知此时不方便进屋。守在外头,隔着帷帐,冲里头问出疑惑。“您给的通史,是做何用处?晋升试与复选,哪个也用不上啊。”
甄选本朝女官,读前朝旧史做什么?又不是立志出将入相,以史为鉴。女子能读书识字儿,比起前朝闹得血雨腥风的文字狱,大周教化已算开明。可是也没听哪个闺阁小姐,抱着旧史读得津津有味。到底还是怕人猜忌,多有避讳。
“启智明心,裨益多得是。”他掀帘子出来,换了身儿与她披风一色的墨色锦袍,掸一掸衣袂。“脑子不聪明,便多向聪明人学学如何说话办事。”领着她往门外去。
身后七姑娘埋头低声嘀咕。“可那都是官场上的一套。即便日后许了人家,用到后宅庶务上,寻常妇人间勾心斗角,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用治国的道理去套,真是大材小用了。像是郡守府上,太太治家也很有手段,没读史,也能应付的。”
她是觉着自个儿该长进。可也没必要一步登天,长进到这份儿。十分的力气用出去,只三分落到了实处,余下七分都打了水漂。多不划算。
背对她的眸子一瞬阴沉下来。
从她话里,轻易便能听出这姑娘日后的盘算。心心念念,惦记着家里给许个门当户对的。
他原是替她谋划。她不喜争斗,性情平和。他便也不迫她。只叫她多看些能治世的道理,学得三分足够她自保。赵国公府的门槛,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便是进去,等待她的,也是各房明争暗斗,贪婪无度。
许氏在郡守府能游刃有余,换了国公府,怕是连管事的都不如。
“三卷书都需通读。若然倦怠,读书既不喜欢,那便下苦功誊抄。”但凡不愿与她在一事上纠缠,他俱是严命她照办。通史中有几篇关乎刑律的文章,务必叫她心里有数。
她莫不是以为考上朝廷的侍书女官,之后嫁娶,便各不相干?
微微回首,眼梢瞧见她一副愁眉苦脸,有话不讲犟嘴的模样,他心头轻嗤。任她聪慧,到底被关在内宅日久。不清楚大周官制。“府衙行走”,九卿之下各有司职。入哪个衙门,其中门道岂是她那个脑袋能想得明白。
七姑娘这会儿只觉世子比姜昱难对付。她最厉的嘴皮子在他跟前全然没了用处。丁点儿也不知晓,她跟前这人,自来是走一步,看三步,算五步。被他瞧上了眼,便是等同入了瓮了。环环相扣,越陷越深。待她发觉不对劲儿时候,再回头,哪里还有转圜余地。
“怎会是轿辇?不是说随意给个人……”跨出门,她一眼瞧见台阶下停着的软轿,遥遥一指,偏头看他。
这么一回头,才发觉身旁人不知何时已换了副模样。
但见他眉目疏冷,步出几步,负手立于廊下,昂然挺立着,姿态极高,华贵无匹。目光扫过,底下侯着的轿夫军士,无不拱手俯身,恭敬揖礼。
她怔怔然,脚下稍缓。瞧着他背影,心头不知为何,复杂难言了。这般的世子,才是世人口中争相传诵,皎皎如皓月的公子玉枢。形容俊美,意态风/流。然而方才在屋里唬她,逗弄她,借警言鼓舞她那人,却是不见了。
那人捉弄她时候,心眼儿虽坏,可面容是真切的,手掌是温热的,眼梢若隐若现的笑,也是再惊艳不过。
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到了嘴边的后半截儿话,含在嘴里又咽了回去。隔着半步远,跟在他身后。一时间廊下安安静静,只余雨水滴滴答答打在房梁上,声声送进她耳朵。覆在宽大袍服下的小手,握在一块儿搓了搓。望着雨幕下的阆苑,身上有披风避寒,也挡不住从脚底窜起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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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沾衣结婚,去领证。可能要在外面耽误很久。如果回家来不及码字,只能说一声抱歉啦。请大家见谅。27号拍婚纱照,应该还会请假一天。之后就没事了,更新会稳定。办酒蜜月啥的,明年去了,别担心我突然就跑人了。更新虽然比不上一天六七千字的作者,但是古言不好写啊,我得静心想啊,想啊,想啊。其实我坑品还是良好的~~~
第92章 君心融融
昏暗的轿辇中,地儿并不宽敞。她被他半拥在怀里,那人用“山道颠簸”,轻而易举歇了她挣脱的心思。
鼻端是他身上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儿,七姑娘垂着眼,小脸儿微醺。
她是向他开口随意讨要个人。却不知,世子竟也在能够“讨要”的范畴之中。
小手被他大掌包裹住,她眼睛瞟向他脚底。这会儿才发现,他方才进屋,不止换了身外袍,连屋里穿的软履也换了厚底儿的油靴。
脚下窜起的凉意不知何时就散了。许是这人身上的暖气熏的,许是轿子里两人凑一块儿,自然也就热腾起来。
“这样回去,会不会太招摇。”她埋在他胸口,声气儿喏喏,仿若蚊蝇。
“随便个人”,换了尊大佛不说,连带还有一顶软轿,四名轿夫,两个带刀的军士。这这般气派回去玉漱斋,不说别的姑娘会如何想,怕是田姑姑也招架不住。
“脑子不会拐弯儿?”低沉话音响在她头顶。他微微扬起的下颚棱角分明,曲线实在漂亮。话里淡淡的,另一手些微掀起右边儿的轿帘。
她不明所以,探着脑袋向外张望。人小,又被他伟岸的身形挡了大半视线,除了能瞧见外头透过缝隙照进来的光亮,真是一头雾水,猜不出他此举用意。
迷糊抬头看他,想着这人还不如直接说了与她听来得直白。
见她一脸困惑,他撤手放下轿帘,回头沉眼看她。半晌过后,竟一把捞她坐到他并排端放的腿上,也不顾七姑娘惊得姹紫嫣红的面色,抬手拍拍她不老实,在他身上扭捏挣扎的小身板儿。
一掌扣住她腰肢,另一手再去挑了帘子。这回缝隙撩得稍大些,总算叫她看个明白。
外间还是山路不假,可瞧着很是眼生,不像她往日里走惯的老路。直到道旁有一座石亭自车窗向后退去,她恍然蹙眉,越发肯定这不是回玉漱斋的路。
回头狐疑打量这人,不是说好了要送她回去?掰他手的动作渐渐止住,手指扣他手背上,不时向窗外探看。
“这是去哪儿的呀?”外头还下着雨,四周俱是国公府的人。身旁人拎秧鸡仔似的押着她,七姑娘胆儿不大,瞬间弱了气焰。
方才还顽抗呢,这会儿娇怯怯,老实得很。
他闻言放下帷帐,人已在他怀里,便不疾不徐,替她扶正因着她一番闹腾,肩上歪斜滑到一旁的披风。
打理得满意了,这才抬眼,肃着眸子问她,“出门那会儿,脑子在想什么?何以突然不欢喜?”
她在他跟前,他总分了一丝心神牵在她身上。她那些个小动作,何时能瞒得过他眼睛。
这也能察觉?七姑娘心头一跳,微微有些慌乱。她自个儿都不知晓为何方才会有一瞬觉得失落,要如何说与他听?
故作镇定着,垂下眼睑,小手绕着腰间穗子在指尖翻来覆去挑弄,浓密的睫毛耷拉着,含糊其辞。呢喃半晌,结结巴巴吐出个“挂念家里”来。
开头还好言与她说话之人,忽而就沉了面色。屈指抬起她下巴,强势迫她看他。“姜昱教你撒的谎?”
她心惊肉跳。怎么忘了,这人是最难欺瞒之人,万万不该对他撒谎。如今被人拆穿,羞惭还能放到一边儿,顶着他晦暗的目色,她不觉揪紧了披风,怯怯缩了脖子。
“不是。”姜昱从不说谎,她倒是闲着没事儿时候,将许多揭破撒谎的窍门儿,当了笑话说与姜昱知晓。
小轿里两人对峙着,她哪里会是他对手。怏怏的,扯一扯他衣袍,头也不敢抬。“世人都说公子玉枢如何好样貌,恨不能几条街的追着您瞧。可是方才门廊下看着,莫名就觉得那样的世子,不好相与。”想一想,再描述得详尽些。“屋里时候您逗弄人,是摆在明面的坏心眼儿。在外头时候,……”原谅她胆儿小,后半句没敢一言道尽。
他甫一听闻,颇为惊愕。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当着他面前,大咧咧直言不讳。普天之下,恐怕除她之外,再无人敢说“公子玉枢”的坏话。
文王钦此尊号,加之他背后国公府声威赫赫,谁敢不敬?至于她后半截儿话,看她那喏喏的样子,联系前言,不难猜出,这姑娘意思,他在外头坏心眼儿都藏肚子里了。
这还没完,七姑娘被人拆穿,挟着几分知耻而后勇的气势,索性一骨碌将心里话往外倒。“哪日我要冒犯了您,您千万明着讲。您要真冷着脸,一声不吭,我便是想弄明白是哪儿招惹了您,也未必有胆子开口告罪的。”
世人皆赞公子玉枢容貌之美,世间难寻。可在她眼里,这只是表象。那人越是端方清雅,煌煌然君子气度,越是遮掩得厉害,内里深不可测。
一言道尽,她是鼓足了勇气。忐忑不安等着他甩冷脸子,岂料到这人拍拍她脑袋,难得宽容,好说话。
“日后不许言不由衷。”没追究她犯上,反倒揪着她撒谎一事儿,正色训人。
乖巧点一点头,揭过这一出,两人气氛缓和下来。他抱着她,她便乖乖依附着,数他袍子上宝相花的叶片。
直到轿子外头传来有人查腰牌的问询,她竖起耳朵,这才听明白,原是到了麓山官学正门外。
得了这么个信儿,她脑子忽而精明了。难怪他要亲自走这一趟。除了世子轿辇,谁还能带女子混入官学之中。而他此举,大抵是冲着绿芙细心念念都要收买那守门的婆子去的。
从角门穿过去,不就是女学馆的后花园?顺着游廊,过了跨院儿,自然可绕到前边儿学舍。虽则路途远了些,却可以避开湿滑无人的山路,于她是再安妥不过。
领会了世子用心,她赧然有些悔意。她这头警戒人家城府太深,可到头来,他却没对她有一丁点儿不好,处处为她着想,倒显得她小肚鸡肠,不识好人心了。
七姑娘心善,道别时候左思右想,握着油伞柄摩挲两下,诚恳道过谢,末了极快抬头冲身前人说道,“方才在屋檐下,忽而想到第一次见您的场景。也是阴雨天儿,您从轿子里出来,通身上下都是气派。跟方才立在廊下,一身贵气,朗朗的好样貌,真是一模一样。”说罢急匆匆拎起裙摆,像是说了羞人的话,没脸多呆,夺路而逃了……
顾衍撑着伞,身后跪着那吓得畏畏缩缩的婆子,整个人伏在地上,没个遮挡,全身湿透也不敢妄动分毫。没想到世子亲临,那婆子暗地里拼命回想姜七姑娘的容貌,一遍遍记在心头。管大人吩咐了不算,今儿个世子亲送了人回来。只要不是蠢人,谁都知道,那七姑娘得好好逢迎巴结着。
他略有诧异,这丫头临去前扭扭捏捏,憋了半晌,原是拐着弯儿的夸他。面皮那样薄,赞了他容貌气度,做贼似的落荒而逃,仿佛干了件坏事儿。
隔着扇老旧的木门,他撑伞立在这头,遥遥目送她身影愈见远去,眼里带着融融笑意。直到再见不着人,这才带着从她身上解下的披风,登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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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忽而想起
回了玉漱斋,春英绿芙已等得有些焦急。见她稳妥,这才长长舒一口气。
“其余几位姑娘可回了?这样大的雨,人瞧着可好?”将油伞递给绿芙,见她收起来,随意立门廊下贴墙角靠着。一阵风过来,指不定就能给带倒。
七姑娘赶忙叫她抖落了雨水,收自个儿屋里去。世子给的油伞,得空还得还回去。
春英打来热水,伺候她抹了脸。瞧着姑娘只裙角沾湿了些许,更衣都用不着,便进屋拿了身褙子,请她添衣,莫着了凉。
“除了五姑娘,其余两位晌午便回了。披着蓑衣回来的,人是没事儿,只样子狼狈了些。两人都说山路难走,道上淌了泥水,不好落脚。殷姑娘如何是没瞧见,不过对屋香萝抱着冉姑娘的衣衫出来换洗,奴婢瞧着那绫袜都能拧出水来。”
这时候才想起自家姑娘回来时,形容很是妥帖。绿芙喜滋滋,觉着自家姑娘难得能有一事儿比人强的,立马说出来显摆。“田姑姑前几日还训话呢,说是雨天走路能不湿鞋,不在裙摆上溅了泥水,那才是当真好规矩,学会了走路。”
春英暗笑绿芙这丫头凡事儿不往深处想。姑娘要真这样走路都能一步不错,太太还不知要如何欢喜。
凭白得了人夸奖,七姑娘受之有愧,脚往衣裙下躲一躲。都是世子想得周到,她这是沾了那人的光。
“小厨房里刚送来的姜汤。一直煨着,都没奴婢与绿芙的事儿,人早早就备下了。”将食盒里的姜汤端出来,递姑娘手里。春英猜想,这怕又是世子爷给姑娘的照拂。
七姑娘捧着汤碗,暖暖的热气扑在面上,熏得人面若桃李,当真好颜色。心里也暖和起来,小脸儿粉嫩嫩泛着光。
又领了那人的情……
“五姐姐怎么没一道回来?”吃一口,微微有些辛辣,却不觉难以下咽。
听绿芙这口气,五姑娘比其余两位回得晚些。一道出的门儿,礼数上自然也该一同回来。姜柔那样小心的人,八面玲珑,怎会这样失礼?
两人面色都有些古怪,相互看一眼,还是春英回的话。“几位姑娘下山没多久便遇上了落雨。市集上乱作一团,做买卖的挑起担子横冲直撞往家里赶。街上撑伞的,顶着簸箕遮雨的,拖家带口拉扯着,什么样儿的都有。这么乱糟糟,四面巷子里乱窜,几位姑娘带着婢子,难免被人群挤散了。”
还用着姜汤呢,七姑娘神情一顿,惊愕抬起眼来。“才落雨那会儿,起初也不见有多大,犯得着这样慌张往家里赶?”她在世子屋里,不还趴窗口上赏景呢么。
“这您就不知晓了。奴婢没被家里卖了典银子那会儿,也跟着爹娘往县城里赶集。乡下人靠山吃山,一年里收成如何,全看老天爷给不给好脸。头顶有个刮风下雨,这云来了是能浇透人的大雨,还是唬唬人作罢,一眼就能看穿。今儿这云一压下来,又黑又沉,四下还不见风,明眼人一看,这不就是要稀里哗啦下个没完的兆头,谁还敢留下来多待?不得跑了回去。”
绿芙这丫头话一多,三五句里掺杂些乡下话。好在听惯了她腔调,不至连意思也听不明白。七姑娘点点头,就说呢,原是事出有因。“五姐姐又是何时回来?人看着安好?”
“人倒是还好,身边跟着辛枝,总还是个护主的。就是……”春英稍稍压低了声调,“是被一位陌生的爷给送回来的。送到女学门口,被人瞧见了,这会儿外头那些个兴风作浪的,话说得实在难听。”
被陌生男子给送回来的?七姑娘蹙一蹙眉,这可不是件小事儿。
品性好的姑娘,不会私底下乱嚼舌根。这样背着人说闲话,闹得人尽皆知,起码心地算不得好。即便不是有意中伤,也是存了看热闹的心,这是犯了口舌,老话说的“讨人嫌”。
“回来时候已经去姑姑那儿报过备,趁着没到晚饭时候,过去瞧瞧人如何了。”姜柔那样要强之人,被人看了笑话,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
春英嗳一声应是,赶忙叫绿芙撑伞,陪着姑娘一块儿往玉庆斋去。
一路穿过跨院儿,七姑娘提着裙裾,想一想,心里暗自叹气。“可知道何人送的五姑娘回来?传言可说了那人是官学学生?”
姜柔不会无故与人同行。能允了那人跟随,对方身份自然也不会差。从小一块儿长大,五姑娘性子里的那点儿虚荣,她还能不知晓?
两人摇摇头,她也不再追问。怕就怕,事情远比“碰巧”要来得复杂……
跨进姜柔的屋子,里边儿还真是热闹。打着探看的名头,来看笑话的不少。五姑娘面色僵白,直挺挺坐着,眼里透出执拗。看她进屋,这才缓缓露了笑,招她到身旁坐下。
“七姑娘也来了。”与五姑娘同屋的贾姑娘笑着打过招呼,其余几个不怎么相熟的,看人家家里来人,也就结伴退了出去,面上都是热心肠,临去前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可各自眼中隐藏的默然、坐壁旁观、幸灾乐祸,只叫七姑娘温婉笑着,客套点头替五姑娘一一谢过。
贾姑娘只留了一小会儿,识趣儿带着丫鬟出门。屋里只剩下姜家两位姑娘,说话自然就少了戒备。
“被人群冲散后,再回身已寻不着她两个。我便领着辛枝一路打听过去,好容易寻到卖伞的铺子,斗笠不管用,蓑衣只剩下一件儿。掌柜的说,我二人去得迟,原本六七件,都被官学里的学生抢着拿了去。可就这一件,背上还破了好大个窟窿,哪里能当事儿。只能一人一把油伞,头上遮了雨,脚下却顾不上。山风呼呼一刮,膝盖以下裙衫全湿了。”
话里带着无奈,五姑娘徐徐道来。七姑娘耐心听着,想着她与辛枝的狼狈,也能体谅为何进门时看她,一副心里憋着火气的模样。
旬日遇上这样的糟心事儿,任谁心里也不会痛快。更何况,好容易回来,还被人泼了脏水。
“那男子又是怎么回事?”七姑娘顺势问出口,暗中留意五姑娘神色。“那人为何送了五姐姐直到女学门口,方才辞别?”
真要懂规矩,顾及姑娘家声名,便不该如此冒失,陷女子于这般尴尬境地。突然想起世子,那人亲自走一趟,绕了老大一截儿路,送她到角门外,却只撑伞立在门外。私底下如何逗弄她,不守礼的事儿他没少做,可除了自己人,外人跟前,却是给她留足了体面,很是尊重。
心里有些发热。许多时候,真要有了比对,才能瞧出身边人的好来。
第94章 各自志向
“外头那些传话的,分明是不安好心。哪里是世子一人送我回来,一旁还跟着辛枝与世子的随扈。这样害人的话也敢胡乱往外传,不怕遭报应挨雷劈的么?!更何况,里边儿还有殷姑娘一份人情在。”五姑娘一声冷嗤,面有不善。
世子?哪个世子能与殷姑娘扯上干系?七姑娘心头咯噔一跳,“五姐姐说的可是江阴侯府上那位?”
姜柔高昂起下巴,轻点了点头。这副模样,显然觉得能被世子送回来,是份了不得的荣耀。七姑娘一旁看着,唯有心底暗暗叹气。姜柔这性子,还果真被她给料中了。
这人心里头,怕是存了要显摆的意思。只是事情出了偏差,没想到会被人恶语中伤。
她要如何给姜柔提个醒儿,既不会伤了她颜面,又不会牵扯上前朝的大事儿?总不能直愣愣告诉她:咱姜家背后靠着的大树,与江阴侯府不是一路人。这不明摆着说,国公府世子对太子不怎的看好?这样的话,只可意会。谁说谁脑袋落地。
七姑娘左右一掂量,还得从她性子上着手。于是屏退左后,叫人外头守在,附耳过去,低声与她嘀咕。
五姑娘起初见她靠过来,很是不以为意。还以为又是大爷姜楠碎碎念那一套,劝她谨言慎行,戒骄戒躁。哪知竟得了个天大的好消息,一时间惊得瞠目结舌,看着她许久,怔怔然,说不出话来。
“进……进京?入宫备选?”这样子,竟是激动得话里都带上了颤音儿。可见心头如何欢喜。
“嘘。”一指压在她唇上,七姑娘不由蹙眉。“小点儿声。诏令还在路上呢,这会儿要被旁人听去,凭白给自个儿招祸。”
“对,对,七妹妹说得极是。这事儿是那位瞧中了……”“你”字儿到了嘴边,险些欣喜若狂之下,脱口而出。生生给憋了回去,拐了弯儿将话给圆了回来。“瞧中了咱家里,才额外开恩,提早给了信儿。既如此,心里有数,总比旁人多几分成算。”便也跟着收了声儿。
越想越喜庆,竟兴奋得坐不住,在屋里耍着帕子来往踱步。这样子,倒与她年岁很相衬。毕竟才十一岁的姑娘,平日再能摆谱,遇了这样的大事儿,难免失了分寸。
七姑娘只觉人与人真是不同。同样是姜家的姑娘,这消息传到她耳朵里,莫名就厌烦,觉得天都要塌了,满心都是悲戚。换了姜柔,人喜滋滋,欢喜得不得了。
“姐姐就这样盼着入宫?”
“这还用问?”姜柔猛然回身,惊愕看着她。“妹妹莫非不欢喜?”看她神色淡淡,果真瞧不出喜色,连忙赶过来握着她手,言辞恳切规劝道,“这当口你可千万别犯糊涂。进宫有什么不好?普天之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宫里富贵?再说了,宫女也罢,女官也罢,年岁到了,放出宫就是顶顶得意人。把主子伺候得高兴了,指门满意的婚事,不比一辈子待在泰隆郡那地方强?这么一想,做主子的心腹宫女,又比女官更能盼到一门好亲事。”
五姑娘絮絮叨叨,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京里富贵、体面、才俊多。
话不投机,她也没打算多待。七姑娘起身整理一番衣裙,眼看着是要告辞。人各有志,她与姜柔哪个也逃不开入京的命。既是姜柔觉着好,多说无益。只除了一事。
“今日这事儿,姐姐还是想想怎么善了的好。诏书上说了,女学里所有姑娘都得进京。同一届秀女,大伙儿都卯足了劲儿向上爬。这有上去的,自然就有被踩在脚底下,给人当垫背的。其中道道,姐姐该比我清楚才是。谁若是品性上出了差错……”
点到即止。半掀起门帘,挥手叫上在厅里看热闹的春英绿芙。一边回头带着关切,像是替她打抱不平。“日后姐姐还需多加留意才好。别叫人得了可趁之机,往姐姐身上可劲儿泼脏水。”
言罢跨出去,方才退出去那几位并未离开,正凑在厅里推花牌。贾姑娘输了银子,心痛数着铜板儿。瞧她看过来,笑着邀她一块儿。
“七姑娘也来么?听绿芙这丫头说,你推花牌如何了得。你来了我二人一家,打得这几个不谦虚的七零八落。”手往台面上一指,将赢钱的几个统统划进去。众人看她输了钱拉帮手,纷纷笑起来。
“这次便不来了。时辰不早,姑姑看得紧,得早些回去。下回得空再过来好好儿玩玩儿。”笑着婉拒了,点点头,带着春英绿芙告辞出了门。
目送七姑娘一行出了院子,简云扶着五姑娘回屋,心头总觉哪里不对。
“小姐,七姑娘最后那话,是不是有些太直白了?那位在府上,说话可不是这么个调调。”简云都能发觉七姑娘今儿个不同寻常,五姑娘岂会没有察觉?
姜媛是什么样儿的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平日温温吞吞,不犯她手上,她是府上最听话,最和善的姑娘。做事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像今日这般,姐妹间私房话立门口上说,掀起帘子还不忘回头嘱咐。她两人出门在外,哪个也不是蠢人。关系融洽了,也没到惺惺相惜,仗义到替对方出气的地步。
厅里那几个存的什么心,她岂会不清楚。七妹妹这话,绝非单单只为她出头。
五姑娘走到门边,扶着门,透过连珠帐子,偷偷向外头端看。看着厅里几人喜笑颜开,慢慢便皱起眉头。沉吟片刻,想起她那句“善了”的话,翻来覆去的琢磨。还能如何善了?事到如今,话已经传出去,便只能仗势欺人了。
——仗女学里的规矩,仗江阴侯府的名望。
“辛枝,去取披风来。随我去曾姑姑房里请罪。”
这事儿上头,她得谢过七妹妹。若没有她走这一趟,她还真没想过要自去领罚。这事儿若真就这么放过去,烂在各人心里头,便算是默认了的。日后翻出来一说,百口莫辩。还不如闹大了,总有人出来评个理。
只是日后行事,真得要注意啰。规矩上错不得,一时得意,哪里比得上一辈子前程。
回去路上,绿芙不明白为何自家姑娘比来时轻快许多。春英却隐隐能砸吧出味儿来。五姑娘送出门那会儿,眼里带着思索。刚见着时脸上的傲气忿忿却是没了影儿。
“小姐,这事儿是不是就过了?”都是郡守府的姑娘,比起外人,春英自然盼着府上两位姑娘好的。
“过了。五姐姐是聪明人,自然过得去这道坎儿。”
七姑娘望着廊下渐渐消散的雨幕,眸子里亮晶晶。
这才多大的地儿,总有人为着这样或那样的缘由,无事生非。这些都还只是没长成的小姑娘,心眼儿坏不到哪儿去。无非是出于嫉妒或是睚眦大小的过节,心里赌气,寻着空子叫人不痛快罢了。
比起宫里那些要命的勾心斗角,真是皮毛的把戏。
想起入宫,再想起世子一番鼓舞,七姑娘握一握袖口下掩着的拳头。为着不让自个儿在后宫里受罪,决心回去便努力上进,拼命也得挣出个侍书女官来。
第95章 若隐若现
自那日回去,已过了大半月。春英发觉自家姑娘跟往常有些不大一般。
早上整个人蜷被子里,睡得异常香甜,总得叫上好几声儿,才懒洋洋动一动。睁眼时候眸子异常清亮,黑黝黝,像水洗过似的,粼粼泛着光。那样漂亮的眼睛,想多瞧一眼,只可惜姑娘每每醒过来,总是很快眨一眨眼,那光华便被眼中暖暖的笑意遮掩下去,再见不着的。
夜里也不要人值夜,总是静静靠着榻上翻书。沉迷的劲头,胜过当初被二爷管教,识字那会儿。
而且整日里手不释卷,跟对门儿殷姑娘走一块儿,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裙衫,一样怀里抱着书,同进同出,真是玉漱斋里独一的风景。
整个女学馆里都传遍了,姜家七姑娘旬日被女官大人单独招去了后院,不知如何严厉整治过。这么个做派,该是勒令她再不用功,便要劝退回家。于是火烧了屁股,为了保住名声,这才咬紧牙关,最后一搏。
七姑娘就此全不做回应。依旧被冉姑娘拖累,隔三差五往静室里去。
这日晚间,绿芙拉着春英坐门口石阶上。两人回头望着西窗下挑灯夜读的身影,隐隐带着些担忧。就怕姑娘年岁轻轻,熬坏了身子。
“这样的小姐,许多年不见了。”绿芙胳膊肘支膝盖上,两手托腮,偏着脑袋仔细回想。“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春英两腿伸得长长的,并排放着,脚尖不时碰一碰。手掌撑在身侧,望着头顶朦胧的月色,根本无需回想,这记忆真是烙在骨子里的。
“小姐五岁那年,二爷落了水。七姑娘日日守着,夜里非得撵了值夜的人出去,说是外头有人,惊得二爷睡不安稳,所以才不见好。那样小小的人儿,抱着床头柱子死不撒手,非得留二爷屋里一块儿躺着。平日里多听话的人,发起脾气,犯了倔,连太太都哄不住。你不依她,她便垂着眼睛啪啦啪啦掉眼泪,缩在角落里低低哼哼,比呜呜大哭还叫人心痛。吓得大人跟太太六神无主,只好作罢。最后命人在二爷门外打了地铺,一整夜听着里头的动静。”
那时候日子过得真是艰难。整个二房,愁云惨雾。二爷不好,七姑娘受不住打击,性情大变。姜家老太太嫌弃二房惹了晦气,请来净心庵的尼姑,青天白日,在二爷院子里摆了祭坛,阴阳怪气做法事。扬言要泼了黑狗血在二爷房门上画神符辟邪。
太太气得叫人去衙门里请大人速速回府,没等到大人回来,才半人高的七姑娘呼啦一声拉开门,那样小的身板,阴沉沉端着脸,一脚跨出门来。二话不说,倒提着鸡毛掸子,遥遥指着那尼姑,捏着稚嫩的嗓子,奶声奶气大声嚷嚷,鸡毛竹竿那头,一下下狠狠敲在石板地上。一口一个要绑了那尼姑去报官。
“二哥哥教导,太后病重,举国上下不许嫁娶、作乐、屠宰、祈祷、生祭。你是哪里来的妖人?!”
就这么一句话,霹雳似的,吓得那尼姑当场卷了符纸,拿着三尺长的桃木剑,银子也不要了,夺路而逃。
消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气得一个仰倒,大半月不许二房的人过去请安。自此对本就不待见的七姑娘更没了好脸。连站在屋外请安都不允了。
“那样子的姑娘实在神气。你是没见着,当时我瞧着,五岁大的半大女童,气焰滔天了。”春英笑起来,眼里却带着心疼。“可是自那以后,姑娘再没被允许进过老太太的荣善堂。在祖屋那会儿,成了各房最不受宠的姑娘,连庶出的都比不上。”
绿芙哼哼,接二连三翻眼皮儿。显是为七姑娘抱不平,可对老太太又不能妄言。“那日跟着崔妈妈去前头领月钱,错过了瞧瞧咱家姑娘的威风。不过姐姐你也用不着替姑娘难过。姑娘不是说了,她不去荣善堂里给老太太添堵,日日就在屋里头祈福老太太长寿安康。”
一提“长寿安康”四个字儿,两人都会心笑起来。七姑娘这祈福是没个准点的,想起来念一遍,不是在饭桌上,就是还赖在榻上没起。遇了这样的不平事,也就姑娘这样的面人儿受得住。依旧在自个儿院子里活得自在欢喜,跟二爷两个在课业上,大大给二房涨了脸。
多少年过去,往事依旧历历在目。两人相顾而笑,伺候姑娘的日子,酸甜苦辣都记在心头。
学着春英仰起头,绿芙望着生了毛边儿的月亮,虚着眼睛想看个明白。
“姐姐不觉得奇怪么?小姐五岁那年的厉害劲儿,老宅里人尽皆知。可后来这股子执拗,随着二爷好起来,都到哪儿去了呢?年岁渐长,人也越发和善起来。冲谁都是一张笑脸,一年里也难得发一次脾气。喜静不喜动,除了与二爷斗嘴,连五姑娘挑刺儿,也是十次九次不搭理。不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么?这话在小姐身上好似不中用。”
回头向窗口看一看,正好瞧见姑娘起身舒展下腰肢,扭了扭胳膊,去案上又取了本书来。这样子,夜里是不会早早歇下。
春英琢磨半晌,伸手随意捶打着膝盖。这只手举起来,那只手落下去,无意识动作着,全副心思都在自家姑娘身上。
“姑娘的性子,只怕府上就二爷最清楚。你我这样的,一辈子也没读过什么书,见识短,脑子哪里够使。”想一想,这话有缺漏,得再添一句。“世子爷该是明白。否则也不会拿捏起姑娘,一捏一个准。”
提起那位,绿芙眼珠子转一转,凑近了跟春英耳语。“有没有发现,姑娘每次从后头回来,不是慌慌张张,就是念念有词。总归都跟世子有关的。”
七姑娘翻着那人给的通史第二卷,眼角瞥见绿芙那丫头鬼鬼祟祟,挤眉弄眼。停下来仔细端看片刻,揉揉额角,那丫头真是要反了天了。
她与世子的闲话也敢胡说。隔着这样远,一眼看穿绿芙在嘀咕个什么劲儿。
瞧瞧更漏,亥时过半。抚着腕间的珠子,今晚的“夜课”也不能疏缺。遂起身靠在窗槛前,赶了两人回屋歇着。自个儿关上窗,闭了门户,回身坐妆奁前绣凳上。对着纱灯下黄橙橙的铜镜,渐渐正了容色,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肃穆……
第96章 因材施教
早晌午是崔大人讲会典。各院姑娘三五成群往教舍里去。山里气候宜人,一早起来总是格外清爽。
路上偶尔遇上个相熟的,点一点头,错身过去。七姑娘心头正默记着今儿个世子要考校的功课,不经意抬眼,正好对上前边儿回头向她看来的贾姑娘。脑子里装着事儿,也就随意牵出个笑来。
却逗得身旁冉姑娘,学着绿芙,拿胳膊肘偷偷碰她后腰。“你是存心气她的不是?”
“从前只知你是个会装蒜的。如今是瞧出来,你七姑娘头一回去人玉庆斋,隔日五姑娘便与贾姑娘生了隙。自此日渐疏远起来。这其中,莫不是你说人坏话?”另一旁殷姑娘冷着个脸,眼里神采氤氲。仰起下巴,款款而行。熟知她的人便晓得,殷姑娘这是打趣儿人。别看她脸上不带笑,可这口吻却是对真能瞧上眼的,才肯这般亲近说话。
“何止是坏话。前段日子闹得沸沸扬扬那事儿,五姑娘主动领罚,连同屋里贾姑娘也跟着大晌午的,在日头底下站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余。女官大人亲自出面平息了风波,如今谁不是对这事儿讳莫如深。当初编排那人,怕是夜里也睡不安生。江阴侯府啊,是随口能够编排的么?”
毕竟是将军府出来的姑娘,说话就是直白。冲着贾姑娘背影努努嘴,好意给七姑娘提个醒儿。“她怕是记恨了你。回头看你那眼神,瞧着不善。多留心些,亏你还笑得出来。”
眼神不善么?七姑娘恍然点一点头,心思没放在琐事上,自然也就不甚在意。“真要算起来,是我说了她坏话。记恨也是应该。”
她跑五姑娘屋里,碰巧瞧出些名堂来。姜柔也不傻,心领神会,点子抓得极准。
“你倒是老实。”殷宓扬起嘴角,越发觉得七姑娘这性子,合了她脾气。
背后放人冷箭,问起来,她一副晃神的样子,温声跟你说,“暗箭伤人,被人记恨也是难免”。一句狡辩没有,丁点儿不拖泥带水就认下了。说她温吞,又异常利索。
姓贾的本也是笑里藏刀的人物,碰上个比自个儿还深藏不露的,栽了跟头,能瞧她顺眼?难怪几回遇上都是眼刀子呼呼往这边儿招呼。
再回头问同样装模作样的冉青,“功课还背不出来?”
方才还精神头十足的冉姑娘一听殷姑娘提起“功课”,立马无精打采,整个人恹恹的。“自小习的都是舞刀弄枪,投壶赛马。文绉绉的东西,单靠这副出自将军府的脑子,这辈子是不成了。”样子比谁都谦逊,面上还带出些难过。
殷姑娘鼻子哼哼两声,对甲子号屋里这两个,实在懒得追问。三人交好是不错,可背后江阴侯府与赵国公府,未必就和睦。谁没有个秘密?她只管守着各自的交情,前朝之事,与她这注定被当做棋子的,有何干系?
七姑娘抱着书本,眼梢瞥见殷姑娘刹那间神色变化,眸子一闪,眼里若有所思。这是第几次了,身边这人孤高不好相与的背后,深深藏了落寞。
殷宓与冉青不同,虽则都是做人棋子,冉青心底到底还有将军府支撑。体会过家里的温情,也就格外懂得珍惜。每每提起将军府如何,面上总是带着明媚的笑,言辞间透出不加掩饰的骄傲来。对国公府,也是多有敬畏。
然则殷宓,年不过十三,已是心如止水。与她年龄极不相符,带着股漠然,极少有事情能够令她展颜。相处这许久,一次也没听她提起过家里,或是江阴侯府的事儿。
三人一路进了学舍,从两列摆放案几的夹道中走过,隐约听闻“世子”二字。待到落了座,这才发现学堂里的姑娘们,今儿个不比往昔安静。开课前一小会儿工夫,趁着姑姑守在殿门外,竟也能背着人,坐得近的便悄然压低了声气儿,偷偷嘀咕。
七姑娘竖起耳朵,手上佯装翻看会典,总算能够从右边同一排,玉馨斋里的姑娘那处,勉强窥得只言片语。
起先还是没指明的惊叹,譬如“才学颇高”“天底下难见”,直到逮着个关键字眼,“玉枢”“讲学”“朗朗”窜进了耳朵,七姑娘掩着的眸子倏然亮起来,总算闹明白今日学堂里姑娘们因何激动。
悄然回望,可不是么,各地来的贵女许多都绯红了脸,正谈论着隔壁讲学那人。羞怯怯,一看便知对世子仰慕得很,简直要把人捧到天上去。
“这就吃惊了?世子在京都,那才是风头无匹。你若来日去了燕京,便知晓公子玉枢这名头,绝不是白叫的。”冉姑娘看出她眼底惊奇,指头勾勾她袖口,提醒她门外姑姑已好几次回头看来。
七姑娘“哦”一声端坐着。那人博学她是知晓,可要说到讲学……只扔一本书,这也算的么?
“世子样貌如何暂且不说,讲学也为人称道?”那人教导她时候,除了每日考校进度,旁的再没有作为。这般也能被邀请至官学,真是奇了。再加上他难得对人有耐性,实在叫她难以想象世子讲学的情形。
冉青愕然盯着她,如同她提了多么愚笨的问题。“您竟不知,世子在太学里讲过学的么?儒史经论,玄学诗赋,公子玉枢,无一不精的。世子的恩师,便是鸿儒王冲,早年亦受八王教诲。少年扬名,与大家论道时,常以见解精深,另辟蹊径而闻名。在太学那会儿,尤其受太学生尊崇。若是没记错,那时世子不过刚满了十三。”
七姑娘听她这么一说,心头沉甸甸的,隐隐生出个念头来。一直到了阆苑,坐到那人身旁,也少见静得出奇。
屋里只她两人。她拿眼偷偷觑他,这人一派肃穆,眉眼生得实在是好,当得起女学里姑娘们夸赞。
她伏在他给匀出的一方角落里,只要她想,右手胳膊肘微微靠过去,便能触到他搁案上的手臂。两人同桌而坐,离得这样近,可真要论起身份来,却是天差地别。
默默翻过书页,屏息凝神,将脑子里胡思乱想通通赶出去。
半晌过后,他搁笔合上公文。侧身专注看她,眼中幽深带着丝探究。“今日因何不快?”
埋着的脑袋摇一摇,眼也不抬,一副看得入了神,切莫来扰她的架势。
他眯眼,探手过去托起她下巴。缓缓的,将人扭转过来,正好对上他沉静的眸子。“何故不快?”素来不多话之人,因着是她,再问一遍。
又被他钳制住。七姑娘无奈叹口气,想了想,好歹与他打个商量。
“世子您公事繁忙,无需日日盯着我读书。我也晓得考取女官这事儿,事关重大,顶顶要紧的,绝不敢懈怠。你何不借了我典籍,容我回去自个儿用功,必不会辜负您一番好意。”
听她一席话,甫一听情真意切,仔细一琢磨,大半是空话。遂沉了脸,不喜她敷衍。“把话说清楚。”
这话还要说清楚?揭破了多叫人难堪。七姑娘垂着眸子,许久不吭声。
她不说话,他便托着她下巴,耐性极好与她周旋。拇指从下颚渐渐爬上去,眼看要到了唇角。这样带着深意的举动,惊得她再沉不住气,慌张之下,急急吐露了实情。
“您是否觉着我不是读书的料?才会在教导时候唯独对我,除了鼓舞,便是扔下书册,稍做考校,之后便再不理会。既没有释疑,也没有讲解。听说您在太学时候,很受太学生敬仰。总不能也如这般,只言片语都没有,指一本书就作罢的吧?您也甭觉得不好开口,尽人事听天命,便是当真考不上,也是我自个儿愚笨,与您半分不相干的。”
她懂事儿体谅人,按照自个儿的理解,话里头头是道。他托着她下巴的手,青筋蹦起,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已是晦涩一片……
第97章 小七再受罚
头一次被人罚站,撞到世子手上。
那人罕见发了火,竟动了真章。跟之前几回恫吓她不同,此番却是阴沉着脸,二话不说将她赶出门外。命她在抱厦底下静思己过,好好儿醒醒脑。
原本在教舍门口,见冉姑娘被姑姑罚了“立桩”,直挺挺站着,姑姑不叫停,根本没有歇气的时候。彼时她只觉异常辛苦,压根儿不愿尝试。可这会儿却羡慕起冉姑娘来。
头上顶着书,至少还能专心致志的站着。时刻顾及脑袋上的书本有没有歪斜,或是忽而滑下来,挨姑姑藤杖。
哪里像她,就这么干巴巴站着,无所事事,丢人丢到阆苑里来。
七姑娘紧贴着廊下一人合抱的朱红梁柱,身子缩在后头,避开石阶下连着中庭的石板路。若是有人进了院子,也不会打眼就瞧见她,多少为自个儿留些体面。
偏着脑袋,伸脖子向东北角的水缸望去。世子还不如罚她到水缸旁,或是花架子底下都成。抱厦外,只两树低矮的芭蕉,碧绿的叶片稀疏阔大。一刻钟不到,她能通数上一遍。完了又寻不到事儿做,真是百无聊赖了。
晌午日头高悬在头顶,虽则廊下不当晒,可热气却是升腾着扑面而来,微微有些憋闷。这样热的天儿,将她撂外头,脑子只会越发愚钝。加之午后习惯了小憩,小手捂一捂嘴儿,打个呵欠,瞌睡也跟着凑热闹。
七姑娘闹不明白,那人怎会动这样大的火气?倒是哪句话触怒了他?左思右想,觉着方才那话,句句属实,措辞也很婉转,不应该的呀……
许久没被这人甩脸色,冷不丁来这么一下,打得她措手不及。
顾衍凝着目色,将最后一本公文合上。撂了笔,揉揉眉心,支肘倚在书案上,目光透过支起的窗屉,遥遥落在廊下那抹娇小翠绿的身影上。
自来沉稳镇定之人,遇上她,也有失了分寸的时候。
“当真考不上……也与您半分不相干的。”但凡回想她这话,心头便极不舒坦。原本在她眼中,他竟是不相干之人。
她何时才会懂得,她能洞察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他于她,何尝不是如此。
探手将她留下的通史拾起来,一页页翻过去,看她用娟秀小字做的释义,他眼中光华明灭,微微带几分讥诮。那丫头花样不少,分明有过人之处,偏偏喜欢藏拙。
学殷宓手不释卷,掩人耳目?她可曾问过,殷宓能否只半月便默下通史上卷,连带下卷也记下十来页?
将通史倒扣着放回书案。目光落在身旁紧挨着,只一拳之隔摆放的交椅上。自那日她抬了交椅过来,他便再未命人搬回原处。其间用意,她可有用心体会?若然有丝毫领悟,今日便不会说出这等气人的话来。他既给她留下身旁位置,何人允她当先打了退堂鼓?!
起身向窗前行去,跨出两步,却见管旭自西庑房推门而出。脚下一顿,调转绕过隔间的锦屏,行至外间八宝阁前止住,负手侯着外间动静。
七姑娘只听右手边儿吱呀一声儿响,回头看去,却是醉心医书的管大人这点儿上出了门,心里懊恼着,脸上讪讪堆出个笑来。
今儿丢人的丑事是遮掩不住了,索性从抱柱后出来,拎着裙摆,隔着几步远已屈膝福了礼。
管旭一身藏青色直裰,摇着玉骨扇子,和善冲她拱手回礼。“七姑娘怎么正晌午一人在外?可是屋里坐久了,出来舒活筋骨?”
舒活筋骨她倒是想,最好能舒活回玉漱斋去。可世子说了,她得在抱厦底下待着,如此还提什么舒活筋骨,压根儿就施展不开。连庭院都不许去。
支吾半晌,侧身向后指一指,面上真是窘迫难堪。“不当心招惹了世子,被赶出门儿,思过呢。”声气儿又低又沉,一脸迷糊样,显然还没看破其中道理。
管旭怔愕着手上一顿,上下打量她,这回真是开了眼界了。“世子撵你出门?”
那位这是被七姑娘气得不轻?
“嗯。”别扭垂着脑袋,揪着腰间的穗子,低声补充道,“还叫在抱厦底下待着。”抬头望着他,期期艾艾,小脸上尽是懊丧。“世子动怒罚人也就罢了。可到底错在哪儿,却是只字不提的。倘若最后也想不明白,怎么办好?大人可知道,国公府有没有这样的前例?”
幸而来的是管大人。这位大人初次见面便待她和煦,许是行医的缘故,总是存了分善心。若然换了桃花眼的周大人,敢冲御刑监的头头讨主意,那是她自讨没趣儿,嫌命长了。好在近段时日那位像是被派了差事,已近一月没见着人影。
招手叫她到凭栏处坐下,管旭轻笑摆一摆手。能令那位这般将火气摆在明面上,近几年来,还真就只她一人。
七姑娘失望没了比照,心头往下坠,更烦闷了。
叫她将事情原委细说一通,管旭耐着性子,脸色越发古怪。背靠向围栏,不觉已喟然叹出了声。
这还真是,每日对着世子那张俊脸,又得那位多番照拂,如此还能无动于衷,七姑娘也是妙人。
京里如她这般年岁的女子,因着世子偷偷染了相思,不知几许。
那位若然不肯教她,岂会允她进了书房,更备下笔墨。连他提出给七姑娘一张单独的案几,那位也冷眼没应。分明是欢喜她,乐得与她亲近。
便是他听了七姑娘方才对世子一席话,心头也不是个滋味儿。更何况,还是当着那位跟前。难怪惹得那位大动肝火。
管旭暗自摇头,琢磨片刻,决心引导为上。
“姑娘觉着世子可会是非不分,无故苛责他人?”
七姑娘摇头,毫不迟疑,一语中的。“这倒不会,世子没那个闲情。”多少大事儿等着他处置,文王不是省油的灯,几大世家未必齐心。他在其中斡旋,可想而知并不容易。
管旭讶然,听七姑娘这口气,竟是难得的聪明人。相较寻常女子聪慧,尤有过之。
“既如此,今儿这事儿,姑娘不妨往别处想想。”
譬如,世子用意,并非停留在单纯的教养上。也不是因着病症缘故,才对她格外看重。
提点过后,管旭默然,静待她回过味儿来。可事情并不如意,只见七姑娘手指绕着流苏,穗子打了结,也没想出个头绪来。苦思冥想的样子,瞧着实在艰难。
管旭只觉这天儿委实热得难耐。抱厦底下偶有穿堂风吹过,本该消几分暑热。可面前七姑娘一副困惑的样子,只叫他心急火燎,跟着焦急,越发汗湿了衣襟。
摸不清世子盘算,他也不敢贸然坏了那位谋划。收起折扇敲一敲脑门儿,摇头晃脑,犹如文士吊书袋,总算得出个法子。
“这么着,在下给姑娘打个比方。你顺着这套路琢磨,总能体会出三分真意。”
第98章 最是扰人
“在姑娘看来,信佛之人通常都是如何行事?”
“信佛之人?”立时便想起郡守府里太太许氏。太太礼佛,她很是熟悉。
“家里需设佛堂,供神龛请菩萨。每日早间做早课,佛堂里常年香火不断。每逢初一、十五,总要往庙里去,除了捐香油钱,还得往天王殿里听住持讲经。一年里头到了浴佛节,需得提前半月茹素。手上戴着蜜蜡佛珠,得空便捻一捻。衣衫上多留有淡淡的檀香味儿,每每嗅到,总会不由自主想起袅袅笼在青烟中的半山佛寺。”
管旭颔首,折扇一下下敲在膝头,拖着长长的声调,话里带了诸多感概。“姑娘可知,世子,也是信佛之人。”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微微笑起来,眼角细纹便挤在一处。不显老态,只会觉得面前长者十分和善。
“世子不诵经,却能默下几大典藏。《华严经》《法华经》《无量寿经》,几乎都能默下个七八。除开年第一柱香,极少去寺里祈福。蜜蜡的珠串,更是从不佩带。万国寺主持曾与世子闲来论道。临别之际,大师双手合十,只叹世子缘因佛性,慧根通达。”
那人竟能默下这许多典藏?《法华经》,不就是他赠与她的《妙法莲华经》?忽然便想起那夜他过来敲门,只道是寻她讨要经书。既是能够默下,还要经书何用?
犹记得那晚她被绿芙吓得不轻,本是辗转反侧,末了是那人以颂经为由,守在外间,方才使她安心入睡。
许多事情就隔着那么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了,掩着的真相便呼之欲出。
她心头焦躁,两手捏着裙裾,耳边是管大人徐徐话语。
“若然世子不道明,姑娘可能察觉出,那位是信佛的?便是燕京之中,除国公府自己人,也少有人知晓此事。”
能察觉出么?不能的吧。他若不赠她典籍,她很难想到这一茬。他身上永远是一尘不变,清冷的梅香,与太太身上全然不是一个味道。他又是那样的性情,说句独断,也不算抹黑。佛家第一大戒,杀生戒。而他处在那样的位置,手上沾染的人命,日后只会逾渐数不清。
看她微微拢着眉头,显是听进去,正在细细琢磨。管旭也不打搅,只一旁悠悠打着扇子,等这姑娘想明白。
七姑娘垂着眼眸,半晌过后,渐渐抬起眼来,“故而大人是要点拨我,于学业上,世子不曾有旁的教诲,未必就是不看好,因而放任不管。或是有别的缘由,而我今日那番话,却是令人寒心了。”
了解那人越多,越觉他矛盾重重,实在难以看清。不戒杀,却从未见他饮酒作乐。信佛,性子里又透着股杀伐决断,异常狠厉。佛性慧根,佛家的善性,倒底体现在何处,总归她是没瞧出来。
于是只能这么想:世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明面上瞧见的,大多不作数。换句话讲,那人城府太深,跟她之前认定表里不一,倒是异常相符。
管旭抚掌嗟叹。她要这么说,却也没错儿。可惜到底没能如他所愿。这姑娘太实诚,不比旁的贵女,心头盘算多,心也大。换了别处,这份脚踏实地,真是难能可贵。可到了那位跟前,定然不讨世子欢喜。
好在七姑娘不骄矜,错了便是错了,反思己过,很是利落。正欲多说些世子的脾性与她知晓,日后也能少些磕绊。眼角却瞥见门外一道玄色的身影。顺眼看去,管旭立马正了容色,起身拱手一礼。见那位沉着面色,抬手一拂袖袍,自是了然俯首,沉默退下。
忽而见那人抱臂倚在门上,七姑娘赶紧站起身,神情间略有局促。稍一对上他幽深的眸子,便惊鸟似的,匆匆调转开视线。
既是心头有愧,亦含着些别的意味。她心头乱麻似的,搅做一团。
今日之前,还容得她装傻充愣,可管大人话里透出的深意,她能面上强自镇定,假装听不明白。可心头分明已是拨云见日,还怎么能够自欺欺人?
之前隐隐有所察觉,可她总是寻来诸多借口,将心里冒出的苗头,又那么使劲儿给摁了回去。只一味抓住“年岁尚幼”,替他遮掩,也替自个儿遮掩。
事情说破了有什么好呢?他待她不同,绿芙如是说,殷宓如是说,冉青如是说,连姜昱,几次欲言又止,何尝不是这么个意思?
她心底微微有些酸涩,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故而深埋着脑袋,眼睑低垂着,掩了眸中复杂心绪。索性不看也不搭理。
他凝着目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她神情中不自在,他尽收眼底。
他于她有意,从不曾遮掩。她看得见也罢,看不见也罢。看见了装不明白也由她。他要的就是这么个人,性子再别扭,他也一并收用下。
“方才在屋里,与你如何说来?”
她揪紧纱裙,太使力,指节有些泛白。话在嗓子里绕了一圈,终究还是讷讷说出口。“您叫我抱厦底下站着。”声音越发含糊,怯怯僵直了背脊。
原来这人严厉起来,眼里丝毫揉不得沙子。便是他待她不同,照旧不讲情面。
方才是管大人招她说话,她心急讨主意,加上对他惧怕远没有最初那样战战兢兢,无时不提防,自然也就顺势拣了个懒,不怎么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他问罪,她满脸羞臊,懦懦不能言。
“墙角去站着。”给她指了个阴凉地儿,沉沉看她一眼,拂袖转身进屋。
她眼睁睁瞅着他背影再见不着了,鼻子抽一抽,握着拳头,磨磨蹭蹭往廊下去。背靠着青砖石墙站得笔直。多久了呢,心里再没有这样难受过。
终于看明白他与姜昱的不同。
嘴上教训起人来,两人都是一样的疾言厉色。话里不留情面,哪里还顾及姑娘家脸皮薄。
真要动手惩治人,差别就大了。在二哥哥跟前,她装一装委屈,可怜兮兮包着泪珠子,姜昱便黑着脸,明知她抵赖,最后也只能轻嗤一声,冷冷作罢。
世子却不同。她错了便得认罚。有管大人的情面在,那人也丁点儿不姑息的。
七姑娘眼睛盯在自个儿曳地襦裙底下,微微露出个头的脚尖上。这会儿倒是安安稳稳站着了,可心里存了天大的事儿,沉甸甸压得她缓不过气。
廊下安安静静,再没有人来。远山蝉鸣,隔着院墙传进她耳朵。兹兹的声响,搅得她心烦意乱,得不了安宁。
怔怔然出神,其实心里是明白的。扰她的哪里是蝉鸣,分明是那个拂袖而去的身影……
第99章 别扭
“春英姐姐,小姐这几日像是不怎么欢喜。那嘴角是笑着的,眼睛是笑着的,可如何看都觉得牵强。崔妈妈说这叫什么来着?对了,便是‘皮笑肉不笑’,不是个好事儿。”
绿芙蹲在水井旁,高高挽起袖口,一手握着捣衣用的枣木杵子,另一手抬起来用手背揩干额头的汗水。天儿热,稍微动一动便是满身的汗。单薄的布料濡湿了贴在背上,膈得人浑身不舒坦。
为着能让一旁转着轱辘打水的春英听清她说话,刻意停下来,抬头冲春英招呼。
“半吊子,瞎胡说。那话是骂那些个小人心口不一,坏心眼儿的,怎么能够用到小姐身上?”春英微微喘着粗气,抽空回头叫她来帮忙。
绿芙嗳一声,说错话也不是头一遭,全不以为意。呼啦一声站起来,湿哒哒的手在围裙上里外抹一抹,这才发现另一手还拿着捣衣的杵子。正要放下过去帮手,却见冉姑娘屋里香萝过来。手上还抱着个木盆,看春英打水吃力,盆子往地上一搁,挽袖子抢了个先。
“忙你的去。”说罢与春英一道,将满满一桶井水抬了出来。
落地时候水花在桶里荡一荡,溅出来,清清爽爽洒了一地,也不怕湿了衣裳。这时节,正热得脑门儿都在冒汗,身上沾了这沁凉的井水,反倒觉得通身爽利。
春英支腰站起身,笑着道了谢。见冉姑娘屋里另一个婢子滨菊掀帘子,也跟着出来,便猜想冉姑娘这会儿也歇下了。
“春英姐姐跟绿芙也在的。”滨菊手上捧着装澡豆的匣子,招呼了人,便唤上香萝,两人回身又去打水。
都是抽这空当给自家姑娘浣洗衣裳。洗干净了晒院子里,日头底下小半时辰便能晾干。盛夏里头,就这活计最讨丫鬟们喜欢。既凉爽,差事儿也容易。
不像寒冬腊月里,那时候搓衣服,三两下就能冻得手掌发麻。若是皴裂了口子,只稍微碰一丁点儿冰水,那是火辣辣钻心的疼。能折磨得人狰狞着脸,连连抽气儿。
四个丫头凑一块儿,说起话来自然就热闹。
绿芙将洗好的纱裙往春英面前朱漆盆子里一搁,从身后笸箩里摸出一只月白的绫袜。随手抹一把澡豆,很是利落在手里搓洗。
“咦,这澡豆的香味儿真好闻。”身旁滨菊皱鼻头嗅一嗅,“莫不是里面添了麝香?”
澡豆是个好东西。凡夫俗子,天潢贵胄,平日里都离不了。不同只是权贵人家使的,里头添了许多上好香料。讲究些的大户人家,只一味香料,便能抵寻常五口之家一年的口粮。
如麝香这样儿的,更是寻常难见。搁京里都是抢破头的上等货色。滨菊不想自家姑娘出自将军府都没能用上,倒是这出身寻常的七姑娘,平日瞧着凡事儿不出头,用的物件这样考究。
若不是她在京里见过夫人身边小桃红洗衣时用过,闻着这味道有几分熟悉,怕还真认不出来。听说那盒子澡豆还是老爷上峰赏的,夫人尤其喜欢。就不知七姑娘这大半匣子,又是从何处得来。
春英不想滨菊竟认了出来,赶忙赶在绿芙搭腔前,抢了她话。“哪里是麝香,或是闻着有几分像,却是府上二爷从胡人贩子手上买了来。不值几个钱,就图个新鲜。”
绿芙啪啪捶着捣衣杵,春英怎么说,她便跟着点头附和。管大人送来的澡豆,也没见姑娘怎么稀罕。之前用的澡豆怎么使,这会儿还怎么使。
滨菊狐疑看一眼绿芙脚边随意放着,掀开大半的雕花木匣子。材质很寻常,盒盖子上雕着常见的富贵牡丹。再看她大咧咧,毫不在意,指尖一挑便是拇指大小一个坑,想想也觉得是自个儿猜错了。遂笑着,夸了句味儿好,再是不提。
“说来两位姑娘都少有在院子里午歇。七姑娘通常都什么时辰起身?姑娘们起来吃茶,春英姐姐也不用特意去伙房要水,我过去替你传个话,叫灶头上的婆子们备着沸水就是。”同一个屋里,相处和睦,各自差事也就时有帮衬。
抬头瞅瞅日头,春英估摸一下,时辰尚早。“申时的课,姑娘总是提前半个时辰起身。你若过去,代为知会一声也成。”
香萝嗳一声答应,手上干着活,笑说起女学里的新鲜事儿。
“咱屋里两位姑娘怎么回事儿,旁人不清楚,你我四个总该晓得。姑娘连着四日没被罚了去静室,就跟多稀罕的事儿似的,整个女学都传遍了。隔壁玉馨斋的姑娘还说,这是我家小姐,看着七姑娘用功,心里跟着着急。于是火急火燎,通宵达旦给憋出来的。”
绿芙那丫头没心没肺跟着凑热闹,呵呵直乐。只春英心里好像猜着了,知道姑娘这是跟世子闹了不痛快。那位是不是自此都不待见自家姑娘了,因而才不招人去后院儿?
眼看姑娘近日里,在外头还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温温婉婉,对人也和气。只回了屋,却是抱着书,一个人蜷锦榻上,能大半日一动也不动,格外安静,不爱说话。与她们逗趣儿的时候少了,整个人像是一夕间之变得少了许多灵气。
春英眼波扫过盛澡豆的匣子,偷偷叹一口气。这事儿上她丁点儿帮不上忙。那位若是不称心,自家姑娘连世子一面都难得见上。门第相差太远,便是姑娘心里存了和好的意思,人都见不上,又有什么用?
同样为这事儿烦心的,还有屋里佯装熟睡的七姑娘。
鸦青色软帐里,七姑娘侧躺在榻上。睁着眼,面朝里边儿,心里隐隐有些着急。
那日被他罚了抱厦底下站着,直到她腿脚都有些发软,那人低沉的嗓音从屋里传出来。只简单叫她自行回去,再之后,连着几日没见传召。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他若不肯见她,真是一句话也不用多说的。只是之前那人待她宽和,异常好说话,令她险些忘了,她与他,从来都是他说了算。
小手扣着锦被,抿着唇,不觉便生出些委屈。都说世子待她不一般,真触怒了他,也没见怎地不一样。还不是赶了她出门,冷冷扔一句“回去”,她书本还撂他屋里呢,竟片刻也不耐烦,门儿都不许进的。
裹着被子翻一个身。觉着热,一脚将凉被踹床尾去。
世子怎么这样难伺候?!还要气到几时才罢休。
第100章 柳暗花明
她是担忧他病情反复。那人莫名就中断了诊治,他可以不在乎自个儿身子,她却不能砸了自己招牌。
七姑娘心底默念着,不叫春英跟着,迳自去了冉姑娘屋里。给她递个眼色,冉青心领神会,手上团扇摇一摇,使唤香萝滨菊门口守着去。
“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待会儿路上说,还特意走一趟?”七姑娘性情如何,相处日久,大伙儿多少也能琢磨出来。这位不是个爱凑热闹的,轻易不窜门子。
“待会儿却是不便。”过去拉冉姑娘坐下,踌躇半晌,为难道,“平日若有事儿请见那位,该寻哪个递话?”
冉青一愣,愕然看着她,拿宫扇捂着嘴儿,压低了声调。“这是要寻世子?那位爷这会儿可不在麓山。管大人没知会你?”
若不是得了上头消息,她怎么可能突然就咯咯巴巴,险险过了女学里考校?
七姑娘闻言,比冉青更吃惊。瞪着圆滚滚的眼珠子,惊愕许久。“离了麓山?不在的么。”说不清心头是个什么滋味儿。只觉他离开也不说一声儿,竟是不告而别,太过突然。
这是个什么意思呢?是去几日便回,还是一去不复返,回了燕京?
看她失望摆在脸上,恍惚着起身就要出门,冉青赶忙揣住她袖口,将人拉回来,好笑问她。
“你若真要请见那位,这还不简单?直接去后院儿寻付女官就是。她不就是世子特意留给你的人?莫不然,你以为跟我们接头的,还能都是从京里来的女官大人不成?这女学又不是随便个地方,还能想塞多少人进来,就塞多少人进来?不怕人扎堆,引起京里其他人猜忌么?”
她怔怔然听着,整个人越发显得沉静。
看她若有所思,冉青便退回去坐直了身子,带着些自嘲,缓缓打起扇子。“大多时候,像我们这样儿的,根本见不着那位的面儿。就连世子跟前几位大人,也不是轻易能够见着的。上头有差遣,派个人来通传一声。我们只管埋头办差,旁的不许多问。心里有话要说,谁耐烦听你唠叨?国公府出来的大人,哪个不是身居要职。多少事儿忙不过来,岂会有闲暇理会我等?”
明白她话里“我们这样儿的”,指的是替国公府做钉子,明着是家世好的贵女,主子跟前,照样是奴才。七姑娘不好插话,只一旁听着。渐渐的,眼中透出些恍然。
原来管大人当初那句“付女官可用,这人靠得住。”话里有着这样的深意。都怪她听过即罢,从不肯深想。如今才闹出这样的笑话。眼前就摆着个大活人,她还眼盲似的请教到冉姑娘头上。
赧然道了谢,起身便要回去。眼看快到门口,却被身后冉姑娘忽然给叫住。她回身带着些狐疑,却见冉青复杂盯着她看,等了好半晌,一把将团扇撂桌上,将心头憋了许久的话,冲她坦荡荡,掀底儿吐露个痛快。
“七姑娘你是聪明人,可这世上聪明人不少。时常听闻那些个脑子好使的,最后落得凄然收场,误人误己。你我相交一场,也算投缘。老实说,也不怕你怄气,起初与你交好,除了上头交代的差事儿,我也是存了私心的。想着你得世子的眼,那位对你颇为不一般,留着份情面在,总归不是坏事儿。”
停下来瞧瞧她脸色,见她并未因此着恼,冉青越发放得开些。
“后来见世子待你是诸般的好,我心里也跟着欢喜。可渐渐的,总觉有什么不对劲儿,仔细一琢磨,不就是七姑娘你对世子待你的好,不怎么当一回事儿么。直到这一回,世子离了麓山,你竟是不知的,这才叫我彻底看明白。”颇为感概摇一摇头,冉青看着她,清凉的眸子映着她僵直的面色。
“七姑娘,你好好儿想一想,若然哪日世子对你没了耐性,你与姜家,要如何收场?那位待你如今尚好,真真是处处都不同。你是真瞧不见,或是不肯睁眼看个明白?”
从冉姑娘房里出来,她脑子里一遍遍回荡着冉青最后那话,真像是钻进了她心坎儿里。“是瞧不见,或是不肯瞧见?”
那样多的心绪夹杂在一起,盘庚交错着,到了最后,竟只剩一个念头牢牢占据她脑子,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人还会回来么?会不会日后再也见不着了呢?
小手揪着腰间穗子,原来他人不在此处,她亦会心神不宁的……
下了学,等到学舍里姑娘们鱼贯散了,七姑娘独自往后院行去。冉青说那人离去已有好几日功夫,可她还是想过去看看,不为别的,去阆苑里静静心也好。几日不去,才发觉有些想念那个不大,却异常幽静的院子。
想去瞧瞧芭蕉,瞧瞧水缸里的芙蕖,还有几尾漂亮的丹凤鲤。花架子上葡萄藤已结了仔,碧绿的果实还很生涩,一粒粒又圆又小,成串缀在架子上。她得空也会拿着瓜瓢过去浇浇水,立在底下盼着葡萄成熟,摘了好尝个鲜。
这么想着,心头竟有几分急切,觉着往日走惯的游廊,今日显得格外悠长。
“姑娘来了。”付女官得了通传,柔柔笑着迎上前。“几日不见,盼你可不容易。”
果然没经他传召,她也顺遂进了门。听出女官大人话里揶揄,七姑娘词穷,难为情跟在后头,忐忑问一声,“您可知晓,世子这会儿可在?”
付女官回首摇头,守着自个儿的本分,温声道,“我只担着与姑娘领路传话的差事。那位的行踪,自来是不许打探。”
原是这样。故而每次她过来,付女官只管接人。至于她进了角门是做什么,院子外边儿的人,从不知晓。
熟稔朝院子里去,透过外墙的花窗,晃眼可见院子里极静,少了人气。她心里止不住几分失望。进门便开阔了,抬眼探看,只见上房隔扇门闭着,管大人屋里也没个动静。可见是真个儿没人在的。
还是没回来么?绕着院子观赏一回,瞧瞧花草,再到藤架子底下仰脖子瞅瞅,末了跑抱厦底下凭栏坐着。这么一歇,便到了日薄西山。
傍晚的霞色将阆苑笼在暖暖的光晕中,红彤彤,热气已消散,不觉炎热。幽静的院子与往常无异,只是瞧着凄清了些。讨人嫌的蝉鸣也倦了,她起身拍拍裙裾,正要顺着石阶回去,想一想,鬼使神差又来到上房门外。
离得近了,才发现隔扇门透着条细缝,里边儿竟是没落儿锁的。心跳莫名就快起来,手掌抚上去轻轻一碰,便听雕花的木门吱呀一声响,徐徐向后退去。厅里青花瓷瓶里插的几支翠绿欲滴的万寿竹,叶片上还带着水珠,莹莹泛着光。
她也不知自个儿是怀着怎样繁复的心绪进了门,只知掀起内室竹帘那一刻,那人大半身子掩在暗处,静躺在榻上闭眼的模样,霎时入了她眼底,那样横冲直撞,无有遮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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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云开月明
好像第一次这样认真看他。许是疲累,面上稍微带着倦色。仰躺着,颇为安静。鼻息极轻,瞧不出他胸膛起伏。不睁眼的时候,脸庞轮廓很漂亮,带着玉树芝兰的清贵,少了分疏冷,只下巴映在朦胧的霞光中,淡淡晕着柔光。
大多时候他都城府难测,加之身形昂藏挺拔,轻易便叫她忘了他也只是个少年郎。这人真动怒时候,比许多人都克制。面不改色,只那双幽潭似的眸子,静静盯着你,挟着晦暗的气息,莫名便叫人心慌丧了胆气。
目光落在他月白织锦的蟒袍上,鲜少看他穿这样清俊的颜色,竟觉也十分相衬。顺着他腰间缀着的玉佩往下瞧,她温和的眸子倏然一紧。提着裙裾几步过去,再顾不得左右权衡,是否该守礼侯在外间等他醒来。
未经通传擅自闯进屋,她弯腰俯身,脑袋凑他袍服下细细端看。
这样樱桃大小一团深褐色污渍,有些打眼,染了他膝盖下方海水江崖的暗纹。
是血渍么?她心头惊跳,想也没想,探手便朝他腿上探去。小手只差半寸便能够到,当空却被一只忽而出现的宽大手掌,猛然钳住了手腕,再难动弹分毫。
她一怔,本能抬眼,顺着手臂往上瞧。身子还半蹲着,猫着腰,歪着个脑袋,全然不成样子。他垂着眼睑,大半张脸隐在暗处,眼底一片静谧。
两人几日未见,甫一对上眼,他不见半分异样,而她却尴尬莫名,连请安都忘在脑后。只记得手腕还被他扣住,挣了挣,这次倒是很容易便脱了身。
两手搓一搓往袖袍底下藏,眼睛止不住他衣袍上瞄。她是不请自来,被人逮了现行,还抓住她“意图不轨”的举动,之前所有背好的台词儿都给忘了。被这人漠然注视着,情急之下,好歹想出个听得过去的托词儿。
“那个,书本落您这儿,顺道过来取回去。”才说完已恨不能咬了舌头,怎么能顺道呢?这样显而易见的漏洞,简直不打自招。
立在他跟前很是局促,还要顶着他如此淡漠的注视,她心头涩涩,只想要逃。血渍也好,他回燕京也罢,何时与她有过干系,何必送上门来自讨没趣儿。
脑中还乱糟糟,那人已坐起身。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时隔几日,开口第一句话,便叫她呆立当场。
“急功近利,失却本心,你如此向学,叫我如何教你?”
她大惊失色,并未发觉他改了称谓。
耳边轰然乍响,全是他低沉如暮鼓的话语。平平淡淡,却重重砸在她心上。从没有人这样一针见血揭穿她底细,即便姜昱,也不曾发现她讨了巧,绝非全力以赴。
死记硬背,够用就成。她秉着如此志向,却不料被他一言道破。
“学而不思的道理,你可懂得?你既无心,我又何苦迫你。你那一套速成的把戏,若然用得好,女官试未必不能过。世间投机取巧之人不缺你一个,你若觉得不算辜负自己,且由你便是。”
她满面羞红,紧紧抿着唇角,被人戳破以后,羞惭至极。食指揪着纱裙,一刹也不敢抬眼看他。
世子说得对,她是急于求成,走了捷径。他要考校她进度,她便对自个儿施了催眠,于记忆一道上大有助益。但凡他考校,她表现极好,几乎能做到只字不漏,换个人怕是要大加夸赞。
可其中的道理,史实的精粹,都被她囫囵吞枣,一气儿吞进了肚子。她也知晓其中利弊,只是到底这样的前程不是她心底想要的,故而缺了想头,不肯下苦功。
原来他早已知晓,因而异常沉默。如他所说,在底线之内,允了她最大的让步,并未强迫她全心全意。而她不知好歹,从没好好儿体察他用心,反过来大义凛然,隐隐怪他瞧她不上眼,不肯花心思悉心教导。
脑袋越埋越低,这么大个人,除了副皮囊,里边儿只剩羞愧难当。
他凝眉仔细看她,于此事上,心底于她难免有几分失望。可转念一想,她被牵连其中,全因他轻敌所致,心头不舍,也就格外宽容。
直至她那日触及他底线,方才当真动了怒。
只是离去几日,心里终究放她不下,撇开周准管旭两人善后,独自先行回来。本想着趁夜探看一番,颇为意外,她竟主动来了阆苑。小丫头眼力劲儿不错,一眼瞅见他衣袍下摆沾染的血渍,便不管不顾闯了进来。
无意中流露的关切,还有她眼中急于掩藏的羞涩,早被他看入眼中。于是赶在她羞愧不已,即将落跑之前,将本不欲说出口之事,为着掩饰几分不自在,淡着声气说与她知晓。
他不惯与人解释,亦不喜多言。唯独她,已是几番例外。
看她瑟瑟缩着身子,许久不抬头,便知她乍然洞悉内情,心头必定是悔的。罚也罚过了,她这般样子,本也是姑娘家,他便打算叫人过来,好好与她说道。却见她猛一抬手,胡乱用袖口抹抹眼睛,抬眼时候眼眶红红,哽着声气儿认了错儿。
“您说得对,是我先起了不好的心思,走歪门邪道。您今日教我道理,我虽羞愧,却也不能听过就作罢了。姜家的女儿,不能这样没有骨气。姜媛,也不能这样仗着您宽待,一辈子叫您看笑话。”
在他面前丢人,这一次,尤其令她不能释怀。其余几次都是她无心之失,唯独这次不一样。在她看明白他对她的用心过后,她无法依仗这份心意,令他心寒。
他静默许久,想她如此羞愧难言,埋着头偷偷抹眼泪,不肯叫他看见她懦弱样子。完了红着眼睛,很是勇敢坦诚跟他认错。这时候,她仰起脖子,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直直看进他眼里,再没有回避。
一双眸子浸了水,亮得出奇。形容虽狼狈,却是他看过最令他触动的模样。
原来无需他再三让步,她亦能鼓足勇气,有所担当。这样的她,令他心底刹那柔软,满满的,心动难以言说。
之前她聪慧,却少了分气魄。如今憋了股劲儿,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隐隐的失望渐渐散去,他深深看她,起身缓步走到她近前。
第102章 无声初许
许多事情无需言明,水到渠成的时候,自然就脉脉然,仿若新枝抽了嫩芽。
她被他轻搂在怀里,鼻尖抵在他淡淡散着梅香的华服上。缎子里织了蚕丝,凉凉的,侧脸挨着很是舒服。
他结实的臂膀绕过她身后,一手环住她肩头,也没与她招呼,只略一俯身,便将她轻而易举整个儿抱了起来。
安抚一句“莫哭”,话音低沉响在她头顶。她被他带着,一道向锦榻去。唯恐落了地,她手指揪住他衣襟,脑袋被他摁在左边儿颈窝里,不过几步路,已让她觉得飘飘然,小脸儿寸寸爬了羞红。
这人就这么直愣愣抱了她?在她知晓他心意之后,在他洞悉她于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之际?
她伏在他身上,仔细体会他此间用意,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到了榻前,他迳自靠坐着,也不给她挪个地儿,顺势将人打横置在腿上。见她微微垂着脑袋,他便抬手将她胡乱抹眼睛时弄乱的额发向一旁拨弄开,露出光洁莹白的额头,还有初次在厢房传召那回,就觉十分漂亮的美人尖。
沁凉的指尖抚上去,但见她脸庞与眼眶相映红软,水嫩嫩,娇俏含羞中带出些许慌张。不同只是,之前几次与她亲近,每每被她拿胳膊肘顶撞。只这一次,却是半推半就,虽也透着不安,到底没有退却。
他微眯起眼,对此间变化,心下了然。他算得半个过来人,情之一道,略懂三分。于是待她也就格外温和。
手指自额头往下,一路划过她鬓角眉梢。那样轻柔,极缓,似掺了****。仿若她是他指尖最得意的水墨丹青,一笔一划,极尽用心。一双沉凝的眸子似要看进她心底,咄咄逼视着,只叫她心如鹿撞,拧着他襟口的小手,不觉又紧了紧。
外头天光寸寸融进暮色里。她与他一块儿陷在本就遮光的阴凉处,屋里没点灯,又这样亲密无间,实在容易叫人想入非非,不知他接下来又要做出如何令人面红耳赤之事。
这回是真被绿芙那丫头给言中了。她守着清明,却被这人步步进逼到角落。看似他闲庭漫步,从容得很,眼神却利着呢。到了紧要当口,他全然不守君子作风,竟趁人之危,网收得干净利落。而她意志不坚,被老谋深算的狐狸得了手。
他拿指尖挑弄她,她也学着来一回,秀气的指头戳戳他心窝。
“狡诈!”嗡着声气儿,偷偷抬眼看他。恼他此刻平静底下,偏偏让她读出些志得意满的舒泰来,于是三两下哪里够,手上不得劲儿,便嘟囔着拿话挤兑他,将自个儿的落网,全推到他行事不羁上头去。
“今年九月初五,我才满十一的,您怎么下得去手?”
他钻了空子,她还怕什么“羞于启齿”?
这人什么话也没说,可做的远比说的多。那些对她的好,对她的图谋不轨,全都藏在他的默默然里,叫她毫无防备,不知不觉,已在心中落了痕迹。
他是最狡猾的猎人,谋算、耐性、决心,一个不缺。而她在他眼前,显然还不够看。
听她问一句“如何下得去手”,直白中透出忿忿的不甘心。他轻拍她背心,好看的眉眼飞扬挑起来,眸子漾起淡淡的笑意。
他要的是这个人,不是一副虚有其表的皮囊。虽也盼她长大,却也不会放任她灼灼然,慢慢到了豆蔻之龄,之后才为人所觊觎。
相中她,迟早都是他的人,十岁与及笄,何来的差别?一直等的便是她开窍,今日恰逢其会,理所应当,拥她入怀。
他喉头溢出些轻笑,不理会她堂堂正正的控诉。
而她窝在他怀里,抬起脸来,羞恼怪他,“您还笑,若不是燕京里头没有您不好的风评,我也不会失了警惕。才十岁呢,还是豆芽儿菜的年纪……”
终是没忍住,他胸膛连连震动,低沉的笑声响在内室,话里带着诱哄。
“愿赌服输的道理,懂不懂?倘若实在害羞,今日由得你闹。”说罢俊脸煌煌然,贴得更近些,眼看要到了她近前,热热的鼻息扑在她脸上,晕得她眸子颤巍巍,慌乱之下,竟主动抱了他腰身,脑袋一偏,下巴利落搁他颈窝里。靠着人,细细娇哼,脑袋动一动,寻个舒服的姿势,这才乖乖消停下来。
这人真狡猾,她在他身上,闹得越厉害,他越是便宜占尽。
她得聪明些,不叫他如意。
他本也没打算真就要将她如何,不想她竟自投罗网。这样紧紧搂住他,娇娇软软的身子覆在他身上,顿时叫他呼吸一窒,眸子里暗潮翻涌,好容易,才强迫着按捺下去。
他不是不通人事。前世记忆里,“她”亦是“他”的女人。甫一被她环住腰身,软绵绵偎在他怀里,脑子里一幕幕床笫间亲密事,便不由自主翻腾起来,叫他喉头发紧,血气稍有上涌。
到底自制惊人,即便身子起了异动,他也不过摸摸她脑袋,仰着下颚,深深出一口气。
“今日怎么想起过来?”寻话与她说,趁机平复心头躁动。
他回阆苑自有人通报,得知她自那日过后,再未往后院来,即刻便皱了眉头。
没与她知会,便一声不吭离了麓山,实是周准那头差事办得极好,通过御刑监在燕京布下的耳目,顺利逮到一条大鱼。之后顺藤摸瓜,他夜里疾驰往徽州一行。也夹杂些叫她静心的意思在里头。
本来心头已不快,好在这丫头到底不是没心没肺,还知晓最后一刻找上门来,没叫他彻夜兼程之后,换来对她寒心一场。
“要给您瞧病呢。”闻听他离了麓山,不可否认,她心头隐隐有着失落。可这会儿当他跟前,自然不能漏了底,再叫他得意。于是冠冕堂皇,她有最正当的托词。
他“嗯”一声应她,拖得老长,像是琢磨许久,这才勉强认可她话。小丫头面皮薄,他心头明了,放她一马。
“要事缠身,回得晚了。勿怪。”实则已是快马加鞭,哪里有“晚了”一说。
她懂事点一点头。他在外头做的都是大事,紧要时候,诊治上拖延一些,也是无可奈何。这么一想,突然记起他外袍上的血渍,她猛一回身,动作又快又急,惊得他赶忙扶住她腰身,面色一冷,便要开口训人。
没等他发难,她回头深深蹙起眉头,小手指着衣袍下摆,脸上带着几分不豫。
“您又遇刺了,还亲自动了手?这回来的又是哪泼人?”
他敏锐发现她话里机关,将她身子扳转过来,安抚拍拍她背脊。“怎不问问伤在何处,再除去衣衫,好叫你细细验看一番?”
这人还真是……她红着脸,轻啐他一口。如此好样貌,说不正经的话,竟丝毫无损他威仪。依旧从容镇定,贵气无匹,不会叫人徒生厌烦。
落在这人手上,除了嗟叹,是她技不如人,输得不冤。
第103章 紧追不舍
“您行动上丝毫没有不妥,身上更没有血腥气,哪儿来的伤势?”她被他搬来挪去,提溜得如此顺当。血迹在他锦袍下摆,靠近膝头的位置。可这人将她置在腿上,任她来来去去的扭动,也没见他皱一下眉头。加之那日山道上见过他提剑的样子,根本无需多想,如他这样儿的,既然拿起了剑,必定不是舞剑图个风雅。
听她头头是道,一股子机灵劲儿,他倚在榻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缓缓摩挲她脑袋。微微仰起下颚,侧脸曲线很是漂亮,眸子里有璀璨的光。
“这会儿倒是不好糊弄了。”再拥她一会儿,赶在他心猿意马之前,起身抱着人往外去,“先行用饭。之后再说与你知晓。”
“那您先放我下来,这样子出去叫人看见,委实不大好。”屋里不讲规矩也就罢了,横竖她拧不过他。可出了这道门,再这么亲密贴一块儿,算个什么事儿?
两腿在半空蹦跶,搂着他脖子,埋着脑袋往使劲儿往下坠,不依不饶,难得在他面前执拗着不肯听话。
他起初凝了眸色,看她实在害羞,目光又落在她整个羞红的脖子上,这才蔚为可惜,将人放地上,亲自替她打理好衣衫。“怕什么,能留在阆苑,俱是可信之人。日后还需尽快习惯。”说罢牵起她手,掀帘子带人去了外间。
还得习惯?她暗自琢磨,习惯被他占便宜么?
厅堂里不知何时已点了灯,门外侯着她见过两回的侍婢。此番没见到管大人身影,领头的那个在外面探看,一见她二人从内室出来,赶忙带着身后十余婢子呼啦啦跪伏下去。两列丫鬟从廊下顺着石阶排到中庭,齐齐整整,前头几人身侧还摆着大红纱绸的宫灯。
无需他支使,这些婢子都是国公府****好,使唤惯了的,自然深谙主子脾性。弓着背脊深深行了礼,各自起身,悄无声息各办各的差事。
一拨人端来面盆热水,服侍着擦面净手;另一拨人退下去,不会儿再回来,手上端着托盘,围着圆桌摆好饭菜,再施过礼,又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鱼贯出了门。统共一句话没说,个个脸上都是恰到好处的笑,叫她看了浑身不自在。
等到屋里就剩他两人,她总算放松了僵直的肩头,偏头带着些戚戚,很是感概,“您家里的婢子已是如此,真要进宫做了宫女,什么性子都给磨平了。等到放出宫来,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泥人儿,还有什么意思?”
替她夹一筷子菜,说起旁人的事,他总是面色很淡。“宫中便是如此。寻常宫女比宦官更要低贱。”
那还许多人兴高采烈,掰着指头,一心盼着进京?自从诏令到了,女学里整个儿变得大不相同。气氛怪怪的,人人都隔着层面纱,亲近拉拢时候,不忘戒备提防。学堂上更是前所未有,听得格外专注。
除了少数几人神情带着几分凝重,也是极好遮掩起来。余下那些个,一脸喜气,像是遇上天大的好事儿,私底下相互较劲儿,三五成群,抱团更厉害了。
想起姜柔的话,“做主子的心腹宫女,比女官来得有前程。”七姑娘垂着眉眼,本就喜静的性子,压根儿不想掺和这热闹。
荣华富贵就有这般叫人心痒?点头哈腰还不算,里子面子都得赔进去,到头来不一定能落得了好。
她端起汤碗,长长的睫毛掩了清澈的眸子,低声嘟囔句“如何看都不划算的。”
他夹菜的动作一缓,眼梢瞥见她一脸唏嘘,捧着竹荪汤小口咽下去,抽空还记得感激冲他道谢,感念他给她指了条明路。
“好在得您照拂,否则那日子真是不敢作想。”
她话里意思丁点儿没遮掩。仿佛进宫就是跳了火坑。天下间最富贵地方,她避之如蛇蝎。
见她如此,他不由记起上辈子那女人,于顾氏临危之际,披头散发,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口口声声“迫不得已”,又怨“他”铁石心肠,纵使女人无数,却从没有给过谁半分真心。
那女人心心念念祈求的富贵,到了最后,竟撇下子嗣不顾,也要进宫为新君侍疾。病榻前不守妇道,干出苟且之事,闹得天下皆知。
他眸中带着重重阴鸷,浓得化不开,眼底厌弃颇深。再回头看身边这只知贪图安乐,实在算不得长进的,忽而对她软绵绵,不思进取的性子,也就格外包容三分。
“宫女未必没有出头之日。有心之人,一朝得势,这样的例子,自古不缺。”
她捧着汤碗,古怪瞅他一眼,当然明白他话里含义。哽了半晌,在他专注凝视下,好容易鼓足勇气,权衡再三,这才绕着弯子,表示对这条路实在不看好。“那个,天有不测风云,谨慎些的好。”
大周正风雨飘摇呢,她面前这人就不是个善茬。别到时候费尽苦心爬主子的床,回头就天翻地覆,改朝换代了。拼命换来个前朝太妃,这不往死路上奔么?
七姑娘往嘴里送一筷子八宝鸡,缩着脖子,有感而发。想着也该劝劝他才好,千万别着急,大意失了荆州。
于是空着那手,伸指头勾勾他袖口。仔细盯住他眼睛,语气温温软软,很是认真道,“您不是说急功近利要不得?凡事儿都讲究个过程,需得一步一步来。还没到山穷水尽呢,拼什么也别拿性命玩笑。我自考我的女官,您忙您的大事儿去。宫里如何,那都是别人的事儿,与我半点儿不相干的。”
她语重心长,反过来劝他。他凝神看她许久,心头笼着的阴云渐渐消散,点点头,反手握她在手心。
“顾好你自个儿就成,旁的事儿,无需你挂心。”
果然,这心宽的得他应承,一脸满足,点头不迭。压根儿没领会他话里深意,筷子直噔噔冲着糖醋鱼去了……
饭后他徐徐将如何染了血渍说与她听。七姑娘寒毛直竖,听他讲审讯细作的诸多酷刑。
那什么割鼻子、剜膝盖骨的,还要拿铁钉梳头皮,梳得浆水儿都出来的,一幕幕血淋淋,白骨森森的情形,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偏偏这人说得极尽详实,连牢里屈打成招,阴魂不散之事,也没漏过。吓得她直打哆嗦,先还是被他把玩着小手坐在身旁,慢慢的,这人得寸进尺,不知何时又逮了她进怀里。
“怕了?”他一脸关切,看她煞白了小脸,很是体谅替她拿主意。“今晚歇在此处可好?前头之事,自有人替你周全。”末了靠近些,两人额头相抵,他捧着她小脸,晕着屋里昏黄的光,眸子里熠熠生辉,全是诱哄。
她吓得还没回神,又被他轻薄得晕头转向,只听他在耳畔低沉蛊惑,那声音微微带着沙哑,实在好听。
“几日不见,容我多瞧些时候?”
第104章 姜氏变故
阆苑书房,他支肘倚在案上,回想她可怜巴巴央他放她回去那会儿。吴侬软语的调子,微微带着娇憨。
“这可使不得,叫二哥哥知晓,非得打断我双腿。”小模样俏得很,两手捂着他额头,胆子不小,可劲儿将他向后推拒,全然没个尊卑,再不许他亲近。
于她话里不难听出,姜昱对她,亦父亦兄,或许在她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亲厚。
寂静书房里,他揉揉眉心。遇上这么个看似好拿捏,实则自有主张的姑娘,日后还不知要如何与他缠磨。
从案上抽出份书函,目光落在“吊丧”二字上,他指尖敲击桌案,目中带着沉凝。
月上中天,政事早处置完毕,倒是跟她牵扯上干系的姜氏族中事,令他不得不多花些心神。
玉漱斋中,春英绿芙总算等到姑娘回屋,连带对屋冉青也跟着留心七姑娘屋里动静。一直等到香萝回报,说是姑娘安安稳稳,由宋女官领回来,这才安心到后面梳洗。
“小姐,您这是存心吓唬人呢。还从没有这么晚回来过。”春英出去送女官大人,屋里只留下绿芙,这丫头等得心焦,说话也就直冲冲,不知委婉。
“被事情绊了脚,劳你们忧心。”
安抚笑笑,使唤她去外头打水沐浴。绿芙狐疑看着姑娘进了内室,也不要她伺候更衣,像刻意躲着人似的。
出门遇上回来的春英,眼珠子一转,一把将人拽到廊下僻静处,竖着指头叫她静声儿。
“干什么呢,毛毛躁躁,大半夜里装神弄鬼。”春英拍掉她揪着袖口的手,面有不耐,拨开她就要回屋去。“怎么说你好,姑娘身边怎么能没个伺候的人。”
“嗳嗳嗳,姐姐你听我一句,这事儿比旁的那些个都紧要!”伸手拦了人,绿芙偷偷摸摸四下里张望一番,使劲儿摁了春英肩头,也不顾她横眉竖眼,凑近了低声耳语。
“依我看,姑娘是跟世子爷好上了。这事儿准没错!”
春英愕然一怔,之后青白着面色,气得连连跺脚。“浑说!姑娘清清白白的人,自小懂事儿着呢,岂会与男子……”话在嘴里憋了半晌,终究说不出口。
春英恍惚着,许是自个儿心里也没多大底气,换一个人她还能替七姑娘打包票,可是那人偏偏是世子。要说姑娘能横过那位爷,这话谁信啊?
“姐姐也觉着有可能是不是?”绿芙拉着辫子尾巴,搭在肩头,老气横秋,“世子爷对姑娘处处不同,不是看上眼,还能是什么?还记得去岁太太将身边夏琴配了外院的管事做续弦,他两个彼此看对了眼,夏琴仰慕那鳏夫对发妻情深意重,人虽去了,也善待她家中老小,遂对他生出几分情意。今儿小姐回屋,我瞧着,七姑娘不时流露的情态,跟夏琴中意那鳏夫,背后偷着乐,当真是一模一样的。”
就差拍胸脯担保她所言非虚,气得春英倒吸一口气,碍着院子里不方便,否则非得狠狠教训她不可。
将姑娘比丫鬟,世子比鳏夫,这是脖子往绳索里套,自个儿找死么?!
“绿芙?”
两人吓了一跳,回身看去,只见姑娘半支起窗户,只着里衣,探着身子,头发已经披散下来,蹙眉催促。“怎么还不去打水来?”
正背着姑娘嚼舌根呢,绿芙咋呼着跑出去,留下春英无奈进了屋。
“你二人在外头嘀咕什么,有事儿屋里说,夜里躲躲藏藏,叫人看见不好。”
春英应一声是,犹豫半晌,觉着这事儿瞒不过,还是叫姑娘知晓的好。“小姐,您跟世子,那个,是不是……”额头急出层细汗,春英拎袖口抹一抹,想来姑娘能够听明白她意思。最怕还是绿芙把不住嘴。“您平日待奴婢们好,可这回不同。您好歹出面教教绿芙那丫头,莫叫她说话不晓得轻重。”
其实她心里也不是全无所觉。前几日姑娘没往后院去,整日里总是无精打采。今儿个回得晚,进屋时候眼里带着笑。
七姑娘刷一下红了脸,两手捧着脸颊,盯着自小陪在身边的丫头,微微有些羞赧,并没有见外。
“有这般明显?”
春英心头一跳,姑娘没有否认?暗叹一声果然如此,嘴上还顾着安慰人,“您还好些,只是世子那头,对您实在不一般。一路走来,都是姜家的姑娘,您何时见那位搭理过五姑娘?”
原来大伙儿都瞧出来,他对她是蓄谋已久,早有企图?!七姑娘咬牙,鼻子里哼哼两声。那人借着治病,真是处心积虑了。
这感觉很怪异,像是被迫早恋,又被人抓了包……
是夜,绿芙被姑娘叫进屋里。出来时候,摸摸脑袋,像是忘了什么事儿,手上提着木桶,如何也想不起来。索性大咧咧抛诸脑后,站台阶上,哗啦一声冲石板路一气儿将半桶水泼出去,手在围裙上抹一抹,打着呵欠回屋值夜去了。
翌日一早,姜家两位姑娘被宋女官从学堂里叫出来,正上课呢,其余姑娘趁着这间隙交头接耳,纷纷猜测声名不显的泰隆姜氏,莫不是出了岔子?
“小门小户,规矩不周全,是非自然就多。”京里来的姑娘,十有**瞧不上江南这地方。气候是不错,水土也养人,可惜没几个望族,放京里连号都排不上。有钱富庶又如何,一没兵,二没权,打起仗来就是软柿子,砧板上的肥肉,四面八方多少双眼睛盯着。
“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隔壁书院里,最近姜家二爷声名鹊起,才学颇高,已经破格拜入学监大人门下。举荐是十拿九稳,再加上学监大人乃国公爷门生。这么一合计,那姜家二爷也算出自国公府一脉,这身份不得了,谁敢小觑?”
“还有这事儿?难怪这七姑娘跟将军府那位,两人课业如此糟糕,也没被遣退回去,原是受了兄长荫蔽。”
背后道人是非,总是言之凿凿。热闹都是哄抬起来,不一会儿便四散传播开去。
七姑娘不知自个儿成了不学无术,靠兄长才勉强保住颜面的世家小姐。这会儿正跟五姑娘面面相觑,两人眼里俱是震惊。
姜家大爷被人谋财害命,做了替死鬼?南阳那头急招二房回去吊丧?
这人几月前才从郡守府捞了好处回去,姜春登门时,可是三句话不离大房日后如何显耀,必是要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怎么眨眼人就没了?
第105章 冥冥之中
自官学往南阳去,若是天公作美,两日便能抵达。只是近半路途不经官道,土埂路不好走。车轱辘碾过黄土坡,车里的人颠得七晕八素。连着几日不落雨,窗外扬起一丈高的沙尘。这样热的天儿,若不想闹得灰头土脸,只能躲马车里,两面放下厚一些的帷帐,真是热死个人。
火辣辣的日头,正正爬头顶上,道旁也没个庇荫的地儿,车里热得蒸笼似的。春英拿湿巾子摸摸额头,扑哧扑哧替姑娘打着扇子,背后早已濡湿了一大片儿。
绿芙那丫头被留在女学里看家,暂且托付冉姑娘代为照应。幸而此番出门没带上她,莫不然,有这丫头随行,定是止不住抱怨,叽叽喳喳,扰得人心烦。
七姑娘穿了一身薄薄的纱裙,即便如此,也是汗流浃背。
“大房太太这信送去郡守府,少说也要小半月。再经爹爹看过了,叫咱们一行直接往祖宅去,这么一来一回,耽误了多少时日。怕是赶到了,人也入殓下了葬。总不会盛夏里头,停灵停上十来日,不说气味儿难闻,便是尸身也腐坏了。”
真要说起来,同是姜家人,大房老爷虽行事荒唐,她心里也不愿与大房多有往来。可这人真要没了,心里还是有几分唏嘘怅惘。
姜家也不知怎的,她爹那一辈,人丁还真不兴旺。除了老太太所出大老爷姜礼,二老爷姜和,还有个姨娘生的三老爷姜武。
早在她出生前,三房便遭了灾厄。据说她爹姜和并不是姜家最出息的儿子,反倒是姨娘生的三老爷姜武,学识为人都更加得意。可惜天灾**,没赶上清平盛世,人命如草芥,真个儿不值钱。
三房举家往县里上任时候,遇上了临县流窜的马匪。上上下下二十余口人,连着丫鬟婆子,没一个活命的。带去的家财被哄抢一空,连套车用的三匹马,也被顺手牵羊,没留下任何值钱的物件。
等到府衙接到信儿,派人过去,那场景真是,荒郊野外,哪里还能留得全尸。只剩下些惨不忍睹,叫人毛骨悚然的残肢骨骸了。
噩耗传来,姜老太爷当即气了个仰倒。人上了年岁,中年丧子,又是最体面的那一个。一夕之间,姜家三房只剩下个等着临盆的侍妾。遇了这打击,姜老太爷急火上头,竟中了风。命是保住了,可落下个半身不遂的毛病,常年养在荣善堂里,昔日沙场领兵之人,到头来,只能卧榻静养,不能下地。家事全由老太太做主。
老太爷就盼着那侍妾肚子里还能给三房留下个独苗。哪里知晓,天不遂人愿,终究只得了个女娃娃。自此以后,三房算是彻底断了香火,老太爷仰天长叹,心灰意赖,也就少有过问家事。
前些时日,好容易被老太太说动,许是想着往后也没多少日子可活,腆着老脸不要,再为大房谋划一回。便替大老爷走了昔日故交的门路。哪里知晓,明年就能谋个官职,转眼大老爷却横死狱中,被人屈打成招,枉丢了性命。
至此,姜家算是真真人丁稀薄,只留二房独自在外头撑场面。大房孤儿寡母,三房只余一个孤女。
七姑娘心头早料到此次回去,老太太绝不会给她好脸,怕是将丧子之痛,一股脑全往她身上撒气。这么一想,对回去吊唁也就淡了几分。
春英自然晓得自家姑娘回去会遇上的刁难,默默递一杯水,只拣了好的说。“您也说这日子不宜停灵。等您一行回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场面,早已经散了场。到时您对着大老爷的牌位,恭恭敬敬上一柱香,尽了该有的心意就好。不用掺和进大房的家事里头,不正合了您的意么。”
果然是最称心的丫头,说出来的话就是讨人喜欢。七姑娘连连点头,仰着脖子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春英这话说得在理。要真叫她跟着大房一屋人哭丧,她还真没难过到那份儿上去。真要说难过的人,怕是五姑娘比她更情真意切。
此次姜家在麓山的两位爷,并着她与姜柔,一路往南阳吊丧。姜楠姜昱很是沉稳,处变不惊。她是自来不受人待见,也就懒得假惺惺充那个场面。唯独五姑娘,乍闻噩耗,震惊过后,立时红了眼眶,闹得女学里人尽皆知。
姜柔那做派她学不来,只得扶着人赶紧回去。见了姜楠,五姑娘更是声泪俱下,扑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彼时她靠姜昱站着,两人面面相觑,被姜柔闹得很有些莫名。跟姜柔亲近的是大房太太,能说上话的也是大房太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回去是给大房太太奔丧凭吊。
正与春英嘀咕,五姑娘这会儿怕还伤心呢,便听外头那驾车的兵士,“吁”一声拖得老长,却是半路停了车。
正纳闷呢,便听姜昱在外头叩门板。春英过去开了门,七姑娘跪在里头向外探脑袋,只见姜昱一身宝蓝的缎子,身后还跟着个改头换面的兵士。
却是世子私兵,那人不方便亲自出面,该有的布置,比她考量周详。
“二哥哥?”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开阔得很,一眼望去,除了稀疏的老树枝桠,连个茶寮的影子都没见着,突然停下,却是为何?
姜昱瞪眼,直等到她撅嘴儿回去端正坐直了腰身,这才与她道明原委。
“大雨将至,再往前行,十几里路都寻不到个屋檐歇脚。只得拐弯儿绕过去,小道上有一座破朽的山神庙,勉强可供避雨。”
“将要落雨?”她掀开帘子往头上瞅,日头明晃晃还挂着呢,下的哪门子的雨?
看出她一脸疑惑,姜昱身后那军士拱手一礼,黝黑肃穆的脸上不苟言笑。“姑娘有所不知,这山里的雨,跟外间大有不同。我等行军之人,时常风餐露宿,风里带着味儿,裹着湿气,一嗅便知。这雨来得快,且雨势极大,还请姑娘担待些个,到庙里避过这场风雨,再行上路不迟。”
这人说话铿锵有力,一字一句砸进她耳朵,又是世子给的稳妥人,哪里有不信的道理。她连忙点头,言道一切听安排就是。
于是一行人半道拐了个弯儿,机缘巧合,冥冥中注定有一份因果,该牵扯的人,一个也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