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破庙(1)
马车还在路上,外间天已经阴下来。仿佛每走几步路,天光便暗沉几分。车轱辘嘟嘟前行着,约两刻钟,总算赶到山脚下的破庙。
七姑娘扶着春英下地,抬眼看这山寺,还真是破败不堪。
不见山门,亦没有大殿,更没见着牌匾,连个名儿都叫不出来。只得一间土坯的瓦房,孤零零立在土坡上。粱下支起两根朽了的廊柱,统共也就几丈见方的地儿,比阆苑的耳房还要狭小。左边屋檐塌了一角,墙面儿大片大片剥落着,露出里面堆砌的青砖碎石。
寺庙没有门,没遮没拦,一眼便能将里件陈设看个通透。当中挂着半幅灰蒙蒙的布帘,破了好大个窟窿。没有风,便这么死气沉沉悬在半空。看那垂挂的位置,之前该是庙里神像前明黄的幡子。只是日久褪了色,山里尘土重,再瞧不出本来面目。
庙里没见香案,早被人顺了去。年久失修,空荡荡,不见半分人气。衬着昏暗的天色,
四周伴着吱吱的虫鸣,显出几分凄清寒凉。
“这地方怎么能落脚?”五姑娘本就伤心一场,甫一到了穷乡僻壤,再看这么一间断瓦残垣的土房,还得歇里头,阴森森带着股霉味儿,立时嚷嚷起来,抚着脑门儿,浑身都泄了气。软软倚在辛枝身上,闭着眼,立在原地,再不肯挪步。
“小姐,这山神庙有些怕人。您瞧那屋顶,必是要漏雨的,还比不上一间寻常些的茅草房。”春英扶着七姑娘,眉头也跟着皱起来。
这样简陋的地方,之前还从没遇到过。四下里看一圈儿,发现地上有一个磨盘大小的石墩子。该是之前安放山神雕像的石头底座。
这样的山神庙,多是乡里人搭建,平日祈福求雨所用。可看这样子,怕是许久前就断了香火,难怪方圆几里地也见不着人烟。
众人聚在一处,庙里没法子安顿车马,只能牵了绳子,将车套在寺庙门前,唯独一截儿光秃秃的树桩上。
见五姑娘摇头,不肯进去,姜楠端正的脸上挟着股怒气,也没给她留脸,当着外人,拉下脸来厉声训人。
“这时候闹的什么劲儿?这地方,能寻到避雨的地儿已是不易。你若再挑三拣四,自去马车里待着。”一路就她事儿多,姜楠早失了耐性。
七姑娘一听便知要遭,依姜柔的性子,这般好强,当着外人跟前失了颜面,轻易不肯肯服软认错儿。
果然见她咬着下唇,眼看是要赌气往马车里去。七姑娘赶忙过去拽了人,挽着她往破庙里拽。一头对姜楠打眼色,叫他消消气。一头好言劝着姜柔,算是给她个台阶。
“车上哪里能待?过会儿若是风急雨大,再有个电闪雷鸣,那亮晃晃的霹雳,一眨眼,轰隆一声儿砸枯枝上,底下拴着的马匹,能不惊么?”
又抬手给她指指庙里右墙角那一块儿,使唤春英辛枝,去车里搬了杌凳下来。“诺,那处瞧着安妥,顶上瓦片遮得严实,地上除了生出几根杂草,还铺着几块碎了的石板。你我两个在那儿避一避,旁的哪些个漏雨,全是泥沙的地儿,留给两位哥哥跟几位兵爷去。”
如此好歹劝了姜柔进庙。五姑娘勉为其难,嫌弃捂着嘴儿,指尖点点地上几丛齐腿肚高的野草,叫辛枝徒手拔了,这才拢着裙裾坐下来,自顾闭眼不理人。
“小姐,奴婢也给您清一块儿地儿?”
七姑娘压下春英挽袖口的手,自个儿搬着杌凳坐下。冒头的杂草被凳子四脚压得弯了腰,哪里用得着那样费事儿。弯腰拔一根脚边的狗尾巴草,四下里驱赶扰人的蚊虫。
春英立在身后替她打扇子,眼角瞥见辛枝围着五姑娘忙前忙后。但见她从壶里倒了凉水,淋帕子上,伺候五姑娘净了面,又收拾物件放马车里去。春英垂眼再瞧自家姑娘,只见七姑娘气定神闲,摇着狗尾巴花儿,手肘撑膝头,听几位爷说话呢。
姑娘们挑了右手边靠里的角落,几个爷们儿便聚在前头屋檐下。刚安置不久,便听头上噼里啪啦,豆大的雨水打在屋顶上,竟是一气儿下了个痛快。
盛夏的雨来得急,连着几日闷热难耐,一下起来,便是声势浩大,遮天的雨幕,一眼望不到边。
不知为何,每次落雨,她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人。许是第一次见他印象太过深刻,那人像融进了画里,四面的雨声都稀落了,唯独他,安安静静,撑伞抖一抖袍服,弯腰步出轿辇。
那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与这样的人,牵扯上干系。
“小姐,五姑娘瞧着似有不妥。”春英这话将她唤醒,回头一看,果然见姜柔面色不好,正抚着心口,像是在平复胸口的闷气。
这厢动静惊动了众人,姜楠几步过来,摸摸五姑娘额头,竟是微微发了热。再看她神情恹恹的,胃里不舒坦,有气无力哀哀叫着头晕,便猜出大致是车里闷热,中了暑气。心头难免生出些悔意,原是她本就不安生,他不该冲她疾言厉色发脾气。
好在随行备着常用的药丸子,赶忙给人喂两粒下去,又在额头敷上沁凉的帕子,屋檐底下接的雨水,倒是方便。
这头五姑娘靠着辛枝,好容易闭眼歇了。道上突然传来渐进的马蹄声,来得近了,才看清竟是一行五六人,个个头上带着斗笠,肩上搭了披风,疾驰而来。当先那人骑在马上,像是忽而发现了道旁的破庙,一挥手,“吁”的停马声此起彼伏。
因着雨大,瞧不清那人面目,只见他回头吩咐几声,脚后跟儿一碰,驾着马往庙门口来。到了近前,也不下马,只抬手扶起斗笠,露出一张四方脸,下巴续着浓密的虬髯。这样的打扮,往往不好辨别年岁。
这人高高骑在马上,拱手施了礼,扬声道,“诸位可能行个方便,容我等进来暂且一避?雨停了即刻便走,绝不与诸位多添麻烦。”勒马来回踱步,不时朝来时的方向回头张望。
这是人家客气,守着先来后到的理儿。他们这一行,能做主的,年岁最大便是大爷姜楠。即便如此,在这人跟前恐怕也是后生晚辈,自然没有不应的。
那人客气谢过,调转马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便见山坡下那伙人下了马。庙门口唯一的树桩栓了马车,他几人只得将马套在离破庙稍微远些的老树枝桠上。
半道遇上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二爷姜昱带着人,隐隐护在两位姑娘身前。七姑娘身子躲在后边儿,只探出个脑袋,无声张望。手上把着春英递来的团扇,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温和的眸子,很是无害。不仔细瞧,绝难发现其中掩藏的精芒。
第107章 番外——此生已过(1)
弘业二年,江阴侯府后院。
“侯爷,侧夫人胎位不正,难产已是在所难免。您看,可能允了那稳婆用些助产的良药?”陪在江阴侯身后的正室夫人覃氏,捏着帕子一脸担忧。
贺帧立在蓝底碎花的帷帐外,木着张脸,抬手拢一拢肩头的大氅。时已入冬,燕京霜寒,加之昨夜落了今年第一场雪,便是添了炭盆,也压不住屋里的干冷。
目光落在厚棉垂帐上,听见里头吵杂的惊呼,唯独缺了她的声响。他掩在袍服下的手,握拳微微有些颤抖。
多久没进她的院子?上次因她还留着那人给的物件,他大发雷霆,将她跟前人全数让覃氏换过,再禁足半年。这之后,心里像是梗了一根刺,从此见了她,那刺一碰就痛,索性也就避着,再不肯亲近。
若非去岁生辰宴上饮多了酒,脚下像是有自己的主意。大半夜里闯进她院子,半是清醒强了她,如今他也不会站在产房外,得了她难产的消息。
“再去宫里催催张太医。用药暂且缓一缓。”自她有了身孕,他便多留了心。张太医替她看平安脉过后,他亲自请了人进书房。自然也就问出些其中的门道。
那助产药,于产妇大有亏损,易诱发血崩。若非必要,还是她身子更要紧。
覃氏被驳了话,也不生怒,面不改色点一点头,也就耐心陪他侯着。屋里那姜氏原是丞相顾衍的姬妾,并不十分得宠。后因容色好,在酒宴上被侯爷看中,那位也就顺手推舟,做了这人情。
自进了侯府,姜氏极少出院门。听说起初与侯爷并不和睦。可不知为何,那年上元赏灯过后,两人竟慢慢亲近起来,日复一日,渐入了佳境。
侯爷生性****,侯府女人从没有少过。她冷眼看着,姜氏这样懦弱的性情,也不知如何就得了侯爷喜欢,竟为了她,渐渐冷落整个后宅,弄得那些个平日雨露均沾的,人人憋着股气儿,怨声载道。
本以为姜氏从此得势,扶摇直上。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司家的郡主,即便已经风风光光嫁进相府,做了燕京城里人人羡慕的丞相夫人,也能轻而易举牵动侯爷的心。
新君继位,顾氏事败,几大世家处处被惠王打压。早在惠王登基前,这位皇三子与其背后站着的太尉府巍氏,便与世家势不两立。若非前些年江阴侯府改投公子成门下,如今也难保得周全。
覃氏心绪翻涌,偷偷看一眼背对她笔挺站着的男人,眼底带着淡淡的仰慕。当年便是因了这位****不羁的新任江阴侯,不顾外间骂名嘲讽,特立独行,带着全族,在太子如日中天之时,另投公子成效忠。这才有了在众世家末路之时,独善其身的侯府贺氏。而侯爷也早成了惠王最倚重的内廷首辅。事过境迁,直至今日,多少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江阴侯贺帧,面上惜花****,内里却是自有成算,好深的城府!
覃氏拨弄着腕间的手钏,眼睛往帐子上瞄一眼,借着吃茶,掩了嘴角勾起的讥诮。
姜氏得宠又如何?遇上个不要脸的女人半道与侯爷纠缠不休,最后也落得一夕失宠,真真可怜。
正对那相府夫人满心厌恶,便见侯爷身边老仆进来。手上比划一通,她是不能全然瞧明白,可那手势里头有个叫她狠狠记到心里去的,指代的便是那幼安郡主。今儿又见一回,覃氏抿着唇,手中的茶盏不慎洒出些茶汤,烫了她手背。
这两年,顾氏处处被惠王打压,那女人三番五次找上门来。借着侯爷对她余情未了,千方百计使花招,为的什么,明眼人一看便知。无非便是贪图富贵,舍不得与顾氏陪葬。
丞相夫人这样舍得下脸面,难怪外间传言,相府夫妻两个早已貌合神离,丞相顾衍更下令不许司氏探看一双子女。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覃氏端着大度的架子,自有一番沉稳。不管是产房里头那个鬼门关里闯荡的,或是外头不守妇道,满心满眼贪慕虚荣的女人,她一个也不待见。管她两人死活。
贺帧阴沉着脸,那人竟不顾幼安死活,任她在宫中被王后的人带走?默然静立许久,眉头紧蹙着,招屋里接生的稳婆出来问话。“里头情形如何?还需等待多长时日?”
那婆子来不及净手,十根指头满满沾了血,差事出了差错,也就格外担惊受怕。“回侯爷的话,侧夫人难产,性命无忧,只是怕是有些时候要等。之前有妇人遇上同样的情形,拖延上三五个时辰也是有的。若然您忧心侧夫人肚子里子嗣,莫不然,给喂了药下去催一催?”
男子俊朗的面庞倏然冷下来,眸光扫过那婆子,语气森寒。“不到万不得已,若敢欺上瞒下擅自用药,当心尔等狗命。”
底下人的心思如何,他岂会不知?以为姜氏失宠,一心只惦记她肚子里那个。他迈步走到帷帐前,犹豫许久,终是隔着帘子冲里间柔声道,“阿瑗,宫中有事急召,你切记撑住。我去去便回。”
眼睛盯着幕帘,没听她答话,他心头一紧。眼梢瞥见叉手侍立身畔的老仆,终究稳了稳心神,异常温和好言哄她,“阿瑗,安心等我回来。日后你我两个,并着小儿,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再不会有人出来打搅。”说罢掸一掸衣袍,流连看一眼,踏着沉重的步子,转身出了门。
等到门帘晃悠悠落下,覃氏强忍的心火再是按捺不住。
侯爷这话什么意思?他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又置她这明媒正娶的侯夫人于何地?
他前半生的爱恋给了那幼安,后半辈子,心里又存了个姜媛。
覃氏两手扣着扶椅,一脸木噔,眼底透着浓浓颓丧。
内室之中,侧夫人姜氏紧紧咬着木塞,听他脚步声远去,身下的痛,远不及心里仿若被人一刀刀凌迟。宫中急召,他用这借口,多少次从她身边掉头离去?
如今她拼命为他诞下子嗣,在他眼中,依旧及不上那女人重要。眼角有泪划过,脸上一片死寂,缓缓闭了眼。
她这一生爱过两个男人。前一个将她拱手于人,后头这一个,因着昔日旧情,缕缕将她弃之不顾。
那个女人的命真好,嫁了她心爱之人,又牵绊着她夫君的心。
身下本该是钻心的痛,可她身心俱疲,只觉有股凉气徐徐窜起来,绕着四肢百骸,将她往冰寒不见一丝暖意的漩涡里,沉沉往下拽。
“侧夫人?”见榻上那位似要昏厥,两个稳婆相顾骇然,赶忙叫人到外头寻夫人讨主意。这催生的药不能用,吊命的,总还是能灌下去。
低垂着眼睑,覃氏抱着手炉,慢步来到只支起条缝的东窗前。眯眼看着外头下了一夜的雪渐渐停歇,日头露了脸,院子里铺了一地的雪,映着天光亮闪闪,晃得扎人眼。
好好过日子么?她又何尝不想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从毛裘手围子里抽出一只手来,亲自动手合上东窗的窗屉。那一丝透气儿的细缝,严严实实给捂住了。连带雪后放晴的天色,也给一并隔绝在窗外。
覃氏抱着手炉,半回转过身,蛾眉轻蹙,冲那出来请示的丫头摇了摇头。“侯爷离去前再三嘱咐,这药,是用不得的。”
话音又轻又柔,盘亘在这屋里,旦夕间便夺了条人命。
第108章 番外——此生已过(2)
“娘娘,您为何轻易就放了那贱妇?江阴侯嘴上说是奉王命而来,还不知能不能当真。”王后跟前掌宫女官带着丝不甘,不解这位历来手段凌厉的,为何容得下侯爷只知会一声,便带了人离去。
惠王王后巍氏,生来一副富贵样貌,并不美艳,却格外庄重。高挑起涂了丹寇的尾指,面色全是不以为意。“你还真以为君上稀罕她不成?不过看在她是相爷的女人,与那位赌一口气罢了。”
说罢脚尖碰碰榻下懒懒蹲着的碧眼猫咪,拿起案上搁着的羽毛杆子,点点它鼻头,冲它逗弄一番。眼见那猫咪炸了毛,龇牙咧嘴,蠢笨在地上绕着圈子,围着绑了羽毛那一头接连扑腾,巍氏支肘倚在榻上,很是满足,轻笑出声。
“幼安心大,被满眼的荣华蒙了心。既是她心头有鬼,走了歪门邪道,今日震慑她一回,日后拿捏起来,还不跟这猫咪似的听话。你说是与不是?”
迎着她眼底不加掩饰的嘲讽,那女官连忙堆起个笑容,句句都是附和逢迎。
朝阳殿外,贺帧阔步走在前头,相府夫人司氏拎着华服裙裾,紧紧跟着他步子,娇艳的脸上尚带着抹惊悸,显是后怕不已。
两人出了中宫,一路穿过夹道,司氏咬牙小跑几步追上去,伸手拽一拽他因着走得太急,兜了风,猎猎招展的袖袍。
“适之,您缓一缓步子,等我一等。”清脆的声调,是他惯来喜欢的套路。
贺帧脚下一顿,自她手里抽出袍服袖口,面上露出不赞同。“丞相夫人难得不知,这般称呼大为不妥?夫人如今已是安然无恙,在下府上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见他真个儿要走,就要这么孤零零抛下她在这甬道上,她心慌带着哭腔,一把拽住他腰间佩绶,握得紧紧的,不肯撒手。
“你怎能独留我一人在此?尚未出宫,若是王后又派人捉我回去,那该如何是好?”美人垂泪,楚楚可怜,总有几分韵致,难免让人软了心肠。
他凝眉看她许久,末了,放缓些步子,在宫门口等上片刻,叫人去给她抬了软轿。
司氏一脸柔顺,在他身后乖巧立着。美艳的面庞,娇嫩仿若韶华女子,不负昔日燕京第一美人的赞誉。
“侯爷这样急,府上可是有急事?”他不许她在外头唤他表字,她便改了口吻,都依了他。
他负手漠然,一声不吭。她委屈垂下头,两手倒扣着,长长的睫毛挡住眼底许多思量。
还没等来轿辇,却见他身前随扈,一手把着腰间的刀柄,疾跑着向这处奔来。
“侯爷,侧夫人危急,夫人传信,请您尽快回府。”
方才还沉静的男人面色大变,撩起袍服,头也没回便往宫外大步而去。
司氏心下一跳,原来叫他紧张挂心的,竟是那侧夫人姜氏。想起那女人,她浑身不自在。即便顾衍早年将她拱手送了人,可听说后来她过得很不错,这叫她如何甘愿?没有哪个女人,会希望自己夫君以前的女人,过上比自己舒坦的日子。
于是急急出声,抱着她都想不明白的用意,只想绊住他脚步。“侯爷!”清脆的语调高高扬起,带着哭腔,怔怔看着他,手足无措。
可那人像是入了魔,扔下句令她惊痛的话,带着那随侍打马疾驰而去。上马时候,竟险些没踩稳马蹬子,打了个踉跄,被身后仆从搀扶一把,这才狠狠一鞭子挥下去,冲出宫外的廊道,一头闯入了闹市。
眼睁睁看他惊得长街一片狼藉,她心里像是空了一角,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如此绝情待她。
“与她再无瓜葛”“日后莫要相见”,每回想一次,她心头就跟割肉似的疼。难道再亲厚的情谊,也抵不过时间的碾磨?
他是如此,那人,更是如此!
抚着心口,司氏望着掖庭外墙上高高挑起的飞檐,顶上透出大片通红明艳的霞光,一点儿觉不出暖意,只觉那日头,只照在旁人头顶上,与她半分也不相干。
弘业三年春,难产产下个死婴,又熬了一冬的侯府侧夫人姜氏,在充满汤药味儿的寝居内,眼里带着空明的笑,静静咽下最后一口气。
江阴侯贺帧披散着发髻,眼眶里密布血丝,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脸狰狞从屋里出来。之后片刻不留,驱马硬闯相府。真见到那人摆了张藤椅在院子里得闲翻书,见他到来,不过平静抬了眼,贺帧忽而觉得丧气,迳自拣了树下春凳落了坐。
“她去了。”带着深沉的伤痛,男人嗓音低哑,在故人面前,终究露出化不开的凄然。“临去前,她只道来世再不相见。又央我看在昔日情面上,好歹给你留一条活路。”
说罢闷笑出声,仰着脖子,眼里蒙了薄薄水光。“你顾衍不要的女人,到头来,死心塌地还牵挂你性命。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我贺帧要她何用?”
对面那人总算有了些别的反应。面上有刹那惊愕,之后蹙眉回想。
姜氏……他已记不得她的面目。只记得那女子心慕于他,样貌身段俱是不差。
那年他弱冠,偶有一次去泰隆查案,应邀去了姜家做客。好似有一女子,怯生生探头看他,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涨红着脸,细声向他问好。
这般神情他早已厌倦。京里多的是贵女欢喜他的容貌,不缺她一个。
后来姜家大房闹出事端,私底下将她说给新上任的冀州巡察使为妾。靠着新巴结的靠山,折了大半家财,总算逃过一劫。
彼时他恰巧在冀州,闹市之上碰上一身喜服仓皇逃婚的女子。她如无头苍蝇般绊倒在他脚下,若非他下令喝止,周准一枪已刺穿她喉咙。
她抬眼见是他,眼里铺天盖地全是欢喜。带着股决然的意味,求他收她做婢子。而他早已不记得她是何人。
许是见她样貌不赖,许是对她眼底生出的绝决起了丝兴致,他随手拣了她回去,从此她便是他后院再寻常不过一美姬。
再之后,新鲜劲儿过去,腻味将她转手送人。他依从族中安排,迎取幼安为妻;而她嫁进侯府,做了贺帧的侧室。此后陌路,再无牵扯。
顾氏有今日,他早已料到。幼安暗地里一应作为,他全不放在心上。他对那女人无心,由她自生自灭。
只是没想到,顾氏危难之际,竟还有个女人临死前替他向贺帧求情?!
顾衍目色沉了沉,怪那女人无端插手他私事。可他冷硬了太久的心,终究因她起了丝波澜。
“你也知道她的好是不是?”形容邋遢的男人歪斜站起身,没了来时的戾气,浑身包裹在浓浓的痛悔里。
“也好,也好。你自有你的谋算。顾氏如何,你早已被凉了心,近些年对族里撒手不管。如今又赋闲在家,借势远离朝堂。你声望犹在,惠王心头到底还存了顾忌,一时半会儿也拿你没撤,更用不着她来替你操心。如此我也不算连她最后的心愿也辜负了去。”
言罢抹一把脸,一脸的胡渣,他也不在意。就这么一步步逶迤去得远了。恨那女人绝情至此,却又对她撂不去手。说是不要她了,可心心念念,还是要葬了她进贺家的祖坟。
院子里细风卷了书页,一身素袍躺在藤椅中的男子,指尖轻轻压一压页脚,凝着目色,心头淡淡萦绕着几分说不出的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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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正的姜七和世子的前世。为什么刚开始世子发现这一世的姜七换了人,立刻就推搪了姜家的宴请,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不是不喜欢这一世的小七,而是他觉得值得稍加补偿的人不在了,也就没必要过多接触。可惜世事难料,这一世的小七凭借催眠,更快引起他的注意,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第109章 破庙(2)
当先向那几人摘下斗笠,七姑娘抬眼一瞧,都是扔人堆里,再难寻出来的打扮样貌。
几个汉子冲他们拱一拱手,将湿哒哒还在滴水的斗笠随意靠在墙角,迳自拣了个不漏雨的屋檐站着,弯腰拧干紧贴在腿上的袍服下摆。抖一抖,这才迈步进了庙里。
四下一看,挑了块空旷些的地儿,将地上碎石用脚拨弄开。又从庙里搜罗来几根朽掉的断木枯草,堆了个柴火垛子。看样子,是要升火。
刚才冲她们问话那人,抬头见到梁上挂着的半幅破幡子,手把在腰间佩刀上,一眼瞧出对面乃是世家子弟,还带着两位姑娘家,便特意知会声,“烦请众位向后避一避,捂了口鼻。”
姜楠了然,挥手叫大伙儿后退几步,好在两位姑娘原本就避在角落,于她二人倒是无碍。
七姑娘一手执扇,躲在后头,睁眼静静端看。但见那人出手极快,刹那间,她只瞧见一片冷艳的刀光,那本该扬起尘土的幡布,竟被人齐根斩断,直落落坠了下来。
那人一把拎起半空的幡子,另一手甩一甩袖袍,将因震动扬起的尘土,兜了个圈儿,尽数向无人的角落里拂去。
好俊的功夫!只凭这一手,怕是能与世子身边周大人不相上下的。
七姑娘惊叹着,因着姜家自老太爷之后,弃武从了文,也就鲜少见识这等手段。不过好在一路见了好几回御刑监掌使大人舞刀弄枪,她也知晓大周武学昌盛,文武并重。
这一行人显是刻意乔装过,衣衫虽寻常,来头却不一般。浑身上下寻不出半点儿能表明身份的佩绶、腰牌,许是瞧他们年岁尚幼,倒是磊落大方,没刻意掩饰会工夫的底子。
当先几人事情办妥,也就短短片刻功夫,落在后头那两人,步履从容,身上披着蓑衣,无需言明,便知是这一伙人的头头。
果然,前头那男子,摘下斗笠,随手将蓑衣递给随扈。露出张干净俊朗的面孔来。眼神清亮,仿若淡淡含着笑意。嘴角微微挑起,目光流转间,无端的,便让她觉出几分轻佻来。
这人身后随着个老仆,身形瘦削,竹竿似的,瞧上去似有些驼背。眼神很锋锐,眉眼却极淡。本就不甚浓密的眉毛,只见得前半截儿,却是生了副断眉。
一行人安顿妥当,围着垛子生起了火。角落里五姑娘刚服了药,本就困觉,正迷糊着昏昏欲睡。被火光晃了眼,不耐烦细细哼唧两声,靠着辛枝往她颈窝里深埋了脑袋。十分不乐意自个儿难受时候,凭白被人扰了清静。
辛枝扶着自家姑娘,偏着脑袋,从那两人进庙起,便觉有几分眼熟。这会儿他几人围在篝火旁,面上映了红澄澄的光,再仔细一瞧,那老仆已是足够抢眼,更不论他身旁那位好样貌的郎君。这不就是上回大雨天里送姑娘回去,闹得女学里生出好大一场事端的江阴侯府世子爷?!
辛枝一惊,赶忙低头看自家姑娘。瞧这位眯瞪着眼,不知该不该唤她起来。正为难呢,回头却见那位爷盘腿席地而坐,真个儿是意态****,便是破庙里,他也自有一番落落洒脱的美态。此刻正支起手臂,饶有兴味朝她主仆这儿看来。
辛枝立时明白,这却是逃不开了。再不出声,怕是要失礼于人。于是只得轻摇一摇五姑娘肩头,见她呢喃动一动身子,眼睛懒懒睁开条缝儿。怕这位气恼发脾气,赶忙凑她跟前,低声耳语。
“小姐,来人是侯府世子,上回送咱们回去的,江阴侯世子爷。”
横竖就这么大个地儿,庙里除了枯草点着时乍起的噼啪声,辛枝一句细语,被多少人听进了耳朵。
最惊讶,还是与离五姑娘最近的七姑娘。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遇下,突然遇上江阴侯府之人。
那位可是再三告诫,她要敢与侯府之人扯上干系,世子对她绝不会客气。于是下意识的,手上团扇偷偷往上挪一挪,快要抵到眼皮子底下。若非唯恐过犹不及,她是恨不能整个扇子蒙了脸,全当这一面大伙儿从没有遇见过,少招惹些是非。
虽则有心避着这人,心头还是不由感叹,原来侯府世子生得这样好的容貌。难怪世人都说,燕京那地方,钟灵毓秀,最多便是各样的美人儿。
贺帧眼睛盯角落里,实则心神只关注一人。
原来她是姜家之人。
说也奇怪,庙里挤了这许多人,而她是最不打眼的一个。避在角落里,很懂得掩藏。守着闺中该有的礼数,执扇遮了大半面容。他不过一眼扫过去,却对上一双温润宁和的眼睛。
头顶还响着闷雷,这姑娘眼中不见丁点儿害怕。总觉有几分眼熟,于是便不着痕迹往角落里多看几眼。
这么一打量,竟叫他认出好些故人来。碰巧的,也就将她身份猜出个七八分。
原来那人几番阻拦他打探,却是姜家的姑娘。他微微眯起眼,庙里昏暗,虽则晌午刚过,可这天儿罕见比暮色更迟重。
上回自山上俯瞰她,透过枝桠,只见得这姑娘白嫩圆润的耳背,连着颚下一截柔和的曲线。这回再遇上,更稀罕,她像是刻意避着他,举着扇子不肯正眼看人。依旧是遮遮掩掩,不见真容。
他自来****,惜花之名遍传燕京。再加上如今已被人揭破身份,照理说,姑娘家便是不中意他样貌,也该对他身份存着些好奇。
如此一想,定是她甫一听说他来历,便对他起了戒心。
贺帧勾起个笑,撩一撩袍服,手掌撑在地上,施施然站起身,扬起衣袂,缓步向她走去。
看他过来,随着步子一步步接近,分明能瞧清他打量的是辛枝怀里的姜柔。可她握着团扇的小手倏然收紧。
这人给她的感觉异常古怪。若说世子表里不一,摆在面上俱是光鲜示人,符合“公子玉枢”美名的表象。那么这人恰好相反。
此人行止欠端方,整个人透出股玩世不恭,微微带着痞气,竟如此冒昧,直直往女眷歇脚处而来。然而莫名的,她从他上调的嘴角、含笑的眼睛,飞扬的袍角,分明瞧出分刻意来。
这样的人,往往用笑掩饰内心的精明通透,细致慎微。
七姑娘悄然向姜昱身后靠得更近些。这是除了那位,迄今为止,第二个另她一眼便生出戒备的陌生人。
细想一想,这两人还真是颇为相似,又大有不同。
同样是深藏不露,不同只是,一个惯于深沉的静默,一个惯于张扬的浮夸。
第110章 破庙(3)
五姑娘乍一听闻是江阴侯世子,再沉的瞌睡也给惊醒了。手掌撑在辛枝肩头,无精打采睁了眼,因着背光,很是辛苦才瞧清了人。
“世子?”这会儿是真病得抽了丝儿,站不起来,只得歉意看着人,尽量显得恭谨些。
五姑娘潮红着脸,身上发了汗。额发贴在脑门儿上,再被她在辛枝颈窝里蹭一蹭,更添狼狈。这副病怏怏的姿态,又恰好处在这间破庙里,瞧着绝对算不上娇美。好在她底子不差,中了暑热,面颊像染了胭脂,病容楚楚可怜,倒是叫人心软。
侯府世子到了跟前,姜家一行没有不施礼的道理。两位爷赶忙起身,躬身问了安好。二爷姜昱垂眸时候,眼中带出些凝重。借着抬手时候展开的袖袍,顺带将身后七姑娘遮挡一番。
两人自小的默契不是闹着玩儿的。身后那个瞅着这空当,毫不犹豫,连带坐着的小杌凳,轻轻抬起来,极快往角落里再挪一挪,离来人越发远些。还不忘半遮半掩,闺中的礼数,难得这样中规中矩遵从着。
“无需见外。今日巧遇,也算有缘。既是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索性大伙儿一处凑个热闹,说说话。”
这人真是不客气,很是自来熟,接过福安递来的杌凳,挥一挥衣袍,落落大方与姜家人凑了堆儿。
侯府世子既发了话,这情面便是驳不去的。侯府虽不及国公府势大,可侯府身后傍着的后族朱氏与周太子,却是不容小觑。
更何况,朝廷之上为了与颇得文王看重的公子成抗衡,太子正拉拢昭仪母子与国公府世子顾衍。其间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总之这人,绝非姜家能够开罪得起。
“五姑娘这是身子不妥?”大度免了她礼,贺帧眼角瞄见偷偷躲闪那人,心头不觉好笑。
那人到底都教她些什么,竟让她初次见面,便畏他如虎?他便是再****多情,也不会对个没长成的姑娘下手。目光不由落在她握着扇柄,青葱般白嫩的手指上。手背肉呼呼,该是还没到抽条的年岁。这样秧苗似的小白菜,莫非那人还怕他看上了眼?
五姑娘心力不济,便由姜家大爷出面,将其中原委道个明白,又替她失态告了个罪。贺帧颔首,说了两句场面话,算是尽了关切之心。
他此来目的,为的可不是姜家五姑娘。于是话风一转,正正朝向角落里,埋头专注把玩扇坠子那人看去。“庙里昏暗,这位是……”拖着长长的尾音,借口天气说事儿。
这回是逃不开了。七姑娘哀叹一声,还以为他几人自顾说话,忙活着,没她插嘴的余地。不想这人眼神儿这样厉害,记性也好,没将她这无干之人,忘到哪个旮旯里头去。
于是换做两手执扇子,规规矩矩起了身。屈膝福一福,捏着平和的调子,一板一眼道,“姜七见过世子,世子爷万安。”话里寻不出丁点儿错处,无趣得很。
贺帧端看她半晌,离得近了,才发现她个头比她想象还要娇小。做派瞧不出当下贵女半分大胆娇柔,全无妖娆柔媚的韵致,更觉不合他胃口。随意挥手允她坐下,心头却在默念:原是姜家排七的姑娘。却不知她这样儿的,何以得了那人眼缘。
越是琢磨,越觉她身上藏了秘密。倒不是一眼瞧出她特别,而是对那人眼光,深信不疑。
“原是七姑娘。之前也见过的,难怪觉得几分面善。”好容易赶巧,他便趁热打铁,多加试探。麓山地界上,顾氏一家独大。他不易施展开来,处处被那人掣肘。可惜世上还有天命一说,竟在此处被他遇见了人。
七姑娘吃惊鼓着眼珠子,她何时见过这人了?与他相熟的,不该是五姑娘姜柔么?这要她如何回话?
问一句“何时的事儿呀?怎地我不记得?”这不就是说,您认错了人,或是我压根儿对您没甚印象。前者是她不懂事儿,落了世子爷脸面。后者更厉害,简直就是目中无人了。
尊卑跟前,对错不打紧,永远是拳头硬的说了算。上头怎么说,底下的大多只剩逢迎附和。她又不是谏臣,何必在随口一句话上,与这位硬碰硬。
如此一来,不好反驳,便只能应和。可这莫须有的事儿,要叫她如何圆谎?若被揭穿了,她不等同于自打嘴巴,落下个不实诚的坏名声?更何况,若是见过,她方才并未如五姑娘那般主动见礼,却是大大失了礼数。
七姑娘眼皮子朝下撇,眼睑挡了目中沉吟。片刻后抬起眼,不经意捕捉到他眼底异色。心头一动,瞬时有几分明白了。
虽闹不清缘由,却能肯定,这人八成是故意刁难她!否则不会丢下句“咱两之前见过”,再没了下文。真心结交的,哪个会置对方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多少也得提个醒儿,点明了何时何地,这才好让人接话不是?
处于他那样的位置,又是侯府出身,岂会不懂其中的道理。余光瞥见这人好整以暇,含笑悠悠看他,分明是打定主意不开口的。更让她心中笃定。
她得罪过他么?若不然,为何这人甫一见面便直冲冲挑了她发难?
实则贺帧确实别有用心。他是想瞧瞧,眼前这躲躲闪闪,却能让不耐烦幼安纠缠的那人,放下身段亲送她下山,到底有何异于常人的本事。
他说之前与她见过,这话千真万确。只是在场独他一人知晓其中原委,而这小丫头至今被蒙在鼓里。
从她起初惊愕的神色,不难猜出那人未在她跟前提及此事。对他戒备这样深,反倒由他了如何高兴,便如何捏造。
众人便见这位世子,一手轻拍膝头,眉头高挑着,微微俯身向前问七姑娘道,“莫不是姑娘不记得本世子了?”怀着莫大的遗憾,怅然摇一摇头,像是多大的事儿,值当他仰天长叹了。“这可如何是好,本以为与姑娘颇为投缘,却是本世子一厢情愿了。”
这话说得真是……含糊其辞,既轻佻,又暗藏锋芒。
她与他,清清白白,素未谋面,哪儿来的投缘?且她巴掌大的脸面,能叫侯府出来的世子,“一厢情愿”?给她几个胆子,也不够看的!
瞧他一副嬉皮笑脸,咄咄相逼,逮着这话头不肯罢休的模样,七姑娘温温和和,含羞笑起来,眉眼弯弯。藏在扇子后边儿的小脸儿谁也瞧不见,却奕奕泛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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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以为美羊羊好欺负咩?掉进去一个世子,再来一个也不嫌多……
第111章 破庙(4)
庙里很静,听她两人说话,姜昱微微拢起眉头。如今这情形,自然便端起做兄长的架子。“阿瑗,之前既认出世子来,何不大大方方起身见礼?如此不懂事,还不快给世子告个罪?”
这却是不兴过问,直愣愣将错儿推到了七姑娘头上。
她刚拿定主意呢,便被姜二爷“先声夺人”。温润的眼睛眨一眨,立刻便想明白,这是二哥哥有心护着她。
这事儿由姜昱出面,意味便大不相同。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家中长辈管教后生晚辈,不论长者说什么,得不得当,做小辈儿的都只能洗耳恭听,虚心受教。要敢顶嘴,那便是不敬尊长,品性不端。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立马咽下去。看着身前一脸凝肃,尤其端方不苟言笑的姜二爷,七姑娘心头暗叹一声好。心头暖暖的,顺杆子往上爬。
“二哥哥教训得都在理,却是我的不是。在这儿给您赔个罪,还望世子千万别与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计较才好。”
软绵绵的语调,不痛不痒,姿态放得极低。全然照姜二爷的吩咐,诚恳至极认了错儿。如此一来,反倒显得“恭敬”意味更重些,赔罪倒成了其次。
贺帧不想半路杀出个姜昱来,使得他盘算落了空。眸色微微一沉,倒是小瞧了他兄妹两个。
一唱一和,搭台子唱戏呢。做兄长的严辞训诫,小的那个,只管听话办事。将他撇开,倒成了姜家教姑娘,他反倒不好插手。
面上大度摆手作罢,只略微挑起剑眉,暗自思量。
事情虽不尽如人意,到底还是有迹可循。
姜昱是块好料子,可惜不能为他所用。不提也罢。只这七姑娘……细细一琢磨,却有几分耐人寻味。
如她这样的年岁出身,煌煌贵女,娇捧着养大,岂会没有半分争强好胜的傲气?最紧要,好颜面这一口,多少圆滑世故、两面三刀之人都未必能放得下。偏她异常爽快,一股子“都认了错儿的,你待如何”的无赖样儿。是天生的好脾气,没主见,对姜昱言听计从;或是……小心眼儿不少,太懂得进退之道?
不觉的,便拿了心头那人与她做比。这事儿若是换了幼安,又当如何?
贺帧敛眉想一想,眼角不觉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柔和来。那丫头爱脸面,定是睁着眼睛,气鼓鼓狠狠瞪他赌气。不依不饶,定要穷根究底,分个高下。
幼安是直肠子,说一是一。性子刚烈,最不肯服软。而她与幼安恰好相反,柔得叫人使不上力。真要计较起来,他宁肯相信,七姑娘这是藏了拙的。她圆滑世故,却不比幼安性情纯和,更讨人喜欢。
可惜有姜家人护着,一时半会儿,难以摸清她底细。只好暂且搁下,与姜家两位爷畅谈起诗赋来。话说得投机了,便抚掌赞一句好,若是意见相左,便回头笑问她拿主意。探究不成,守着规矩,迫她与他熟络起来,却是不难。
七姑娘被闹得头痛万分,又不好拂了他意。
一头帮辛枝照看五姑娘,一头还被他拎着不放,得好脾气答这位爷的话。若是敷衍,这人便抚着下巴静静瞅她,末了若有所思点一点头,很有耐心等她说出个原委来。好在哪处,不好又是哪里有欠缺。
知晓他是存心招惹她说话,七姑娘心头郁郁,面上却不敢怠慢。真是绞尽脑汁,苦不堪言。这人被姜昱搅和了好事儿,如今汲取了教训,只拿学问来说事儿。她本是得了顾氏提携才入了女学,自然不能不学无术,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儿来。只得拿捏好分寸,小心翼翼应对他考校。
姜昱起初替她忧心,听了会儿子,都是女学里教过的浅显诗词。七姑娘答得有模有样,既不十分突出,亦不会显出愚笨。是她惯来拿手的中庸好戏。这才舒一口气,得空琢磨为何侯府这位,对七姑娘颇有耐性,初一见面便很是不同。
姜昱也不是蠢人,稍一做想,很容易便联系到国公府那位头上去。能让侯府世子起了兴致,单凭七姑娘,还捂着大半张脸,她岂会有这般能耐?
看着稳稳端着扇面,温声细语回话的七姑娘,姜家二爷神色复杂,哪里不知她心头明镜似的。他能想到的事,凭她的聪慧,早该猜到。如今她应付起来谨小慎微,却是难为了她。
这般早便被人盯上,日后跟在那位爷身边,只会越发不得安宁……
屋顶落雨声滴滴答答,****不绝。天色越发晦暗下来,山风呼呼刮起来,吹进破庙里,卷了湿气,竟生出丝丝缕缕的凉意来。姜楠唤人去车里取来包袱,拿些得用的物件。挑出两身外袍,叫两位姑娘披上,切莫冷热交替,冷不丁染了风寒。尤其姜柔,再经不起折腾。
趁着姑娘们添衣,余下之人大都守礼背转过身。唯独这侯府世子,慢腾腾,伸一伸胳膊,目光自七姑娘身上划过,意犹未尽,这才懒洋洋,起来舒活下筋骨,到屋檐下负手探看一番。
“这雨势,今儿怕是不好再上路。”
正由春英服侍着,披上姜楠宽大的外袍。听他这不咸不淡的口吻,七姑娘越过春英肩头,正好瞧见那人掸一掸衣袍,一副洒然之态。仿若他只是游山玩水,被困在庙里,无有担心,半点儿不减兴致。
正偷眼瞧他,不料这人听春英在她耳畔轻声说一字儿“好”,不经意回头,正正与她目光对上。
她心头一跳,怎会如此凑巧。被人逮住,总有几分尴尬。于是埋头装作打理衣衫,避开了他无声打量。
贺帧亦是惊讶她竟会在背后偷偷看他。甫一转身,居然意外从她眼里扑捉到片刻窘迫,眼神很是灵动,与她一直以来木讷刻板的模样,大相径庭。
眯一眯眼,心头了然,这丫头精得很,于他必是戒备极深。
仿佛想明白她偷看他的意味,不正经轻笑调侃,“姑娘无需担忧。此地虽荒芜,好在你我一行人多势众,聚在一块儿,夜里生了火,不怕被虎狼叼去祭了五脏庙。若然事情有变,本世子必当倾尽全力,也护你周全。”
说罢含笑看她,眼角眉梢俱是流于表面,漫不经心的兴味。
此刻他不知,日后这话当真是应验了的。彼时他浑身浴血,护她却是全心全意,以命相搏。而她颠在马背上,被他搂住腰肢,浑浑噩噩。
眼角不断有泪滑落,她神志不清,雾蒙蒙,却好似记起初见他那日。他立在檐下,背后是遮天蔽日的雨幕,而他嬉皮笑脸,逢场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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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手机看到催更,有心无力。沾衣在旅途中,这一章都是才写完。
第112章 哪个世子?
这场雨直下到夜半三更。因着整个人蜷缩着,七姑娘窝在姜二爷怀里,总睡不踏实。迷迷糊糊,耳朵里嗡嗡响,全是滴滴答答,雨打瓦砾的声响。半梦半醒间,犹自记得不能翻来覆去,闹得姜昱也不得安生。
其时,除了她与姜柔,连同跟前伺候的婢子,余下之人并未真就睡着。姜昱轻抚她背脊,将人哄得放软了身段,安安心心偎着他,再替她拢一拢搭在身上的外袍,这才闭目将息。
外出游学,比这更坏的境况也遇上过。那真是连破庙都寻不着一间,穷山恶水,与寥寥几个同窗为伴。其间辛苦,回府从不说与她知晓。只是他没想到,此番带她出来,这丫头竟难得乖巧,他说什么,她丁点儿不犟嘴,从未有过的顺服。
捧着平日碰也不碰的面饼,就着热水,塞嘴里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眉头都没皱一下。车里搁着吃剩下,当零嘴儿的两块栗子糕,全数让了病得没精打采,连吞咽都没力气的五姑娘垫了肚腹。
旁的事儿都好,唯独只一样,七姑娘露出几分不甘愿来。横竖躲不开进食安歇,只能无奈丢开握在手上,快要生了根的团扇。如此扭捏,比照往日落落大方,仿若不是同一个人。
姜昱暗自感概,只觉这丫头都快成精了。她这般小心翼翼,除了那位,也就对侯府世子一人如此。熟悉她脾气,哪里猜不出,她这是堂而皇之,扯了礼教的大旗,实则心里千百个不愿与侯府之人扯上干系。唯恐日后再遇上,被世子认出来,又叫她脱不开身。
姜家二爷能看破七姑娘小心思,同样的,对面角落里抱臂养神,面上安之若素那人,心头也是门儿清,透亮得很。
只是贺帧此刻心头,莫名生出几分疑惑。自傍晚时候初见她容色,他刹那怔然,心头微微一颤。若非她羞恼之下调转过头,他还盯着人小姑娘直登登端看。
若说她样貌如何,搁冀州这一片儿,确是极好。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精致,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可若是与北边儿贵女做比,七姑娘这样的容貌,美则美矣,却失了几分庄重大气,更不说燕京城里多少名门闺秀,个个品貌不俗。
可就是这样一幅清汤寡水的稚嫩样貌,甫一得见,竟令他恍然失神,全无往日对这类清秀女子的看不入眼,反倒觉得玲珑剔透,似曾见过……
翌日一早,天光放晴,碧空如洗。地上的水洼盛了水,微风拂过,周遭草木摇曳着,小小的水洼里漾起涟漪,清清澈澈荡漾开去。灌木丛里躲了一夜的雨,蝈蝈也露了头。从阔叶上一跃而起,到了水洼另一头,一溜烟藏进草堆里,悠悠鸣叫着。
七姑娘扭扭身子,打一睁眼,便瞧见顶上的木板,眼珠子环顾一圈儿,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被姜昱送进了车里,舒舒服服仰躺着,身上还搭着姜楠的袍子。
“春英?”捂嘴儿打个呵欠,含糊叫人。
“嗳,姑娘醒了?”春英在车窗外应她,绕到前边儿,挑帘子探了头。
“什么时辰了?旁人可都起了?”半支起身子,七姑娘摸摸僵直的脖子,摁一摁,这才觉得好过些。
透过春英掀起的门帘,瞧着外头朗朗天光,鼻尖嗅到清爽的泥土味儿,豁然一阵舒坦,吐一口浊气,总算来了精神。
“侯府一行人,一大早天还没亮便启程离开了。世子不让人唤您起来,只与两位爷道了别,很快便带着人往南边儿去了。”春英遥遥一指,却是昨日她们来的方向。
“五姑娘不大好,早上有些发热,大爷等不得了,带着几个护卫,赶去前头镇上请大夫看诊。反正也耽搁了,二爷便说管您睡饱,慢慢追上去无妨。”末了,撩开些帘子,透了暖暖的光进来,明晃晃,正好照在七姑娘脚下。春英抿嘴儿,清秀的脸上露了个笑,“诺,您瞧,快巳时了。正应了二爷说的,您怕是一觉睡了个饱。”
七姑娘讶然推开窗户,半遮半掩,果然见得日头红彤彤挂天上,姜昱正站在不远处,与国公府的军士说话。
起得这样迟,比女学里整整晚了快要两个时辰。再不敢躲懒,唤春英进来梳了头,草草漱洗一番,这才支起窗屉,冲姜昱大声招呼。
“二哥哥,咱们动身么?只大哥哥一人照看五姐姐,多有不方便。还是带上春英,也好过去给辛枝搭个手。”
看她伏在车窗上,探出小半个身子,神采奕奕冲他招手,也不怕一不当心跌下马车。姜昱冷脸,几步上前,七姑娘一看他脸色,恍然明白过来,乖乖缩回脑袋,面对外头,规规矩矩跪坐端正。
一觉醒来,天儿也晴了,更没了烦扰她之人,欢喜之下得意忘形。
“急什么?用了饭再走。”
一看春英递上两个粗面馍馍,七姑娘鼓着眼睛,讷讷回头,“要不咱们去前边镇子上用饭?一时半会儿也饿不着。”
姜二爷眉头一蹙,怎么也没料到,这雨才歇呢,与昨晚迫不得已不同,七姑娘逮着空子便故态复萌。干巴巴瞅着他,一副可怜样子,眼里满满都是委屈。
姜昱眉心一跳,算是闹明白了。此地只他兄妹两人,这丫头没了顾忌,不耐烦扮乖巧,正任性冲他撒娇呢。
兄妹两个隔窗瞪眼,互不相让,便听道上似有马蹄声渐近。
相顾看一眼,七姑娘纳闷了。“二哥哥不是说,山里地方少有人来?怎地小路上,还能接二连三,碰上两拨人?”
姜昱不理会她嘟囔,踏上土坡,挑了个开阔地,避开道旁枝桠的阻挡,抬眼眺望。
待得看清当先那人,高高坐在马背上,鞍上横放一杆长枪,姜昱即刻回身与她传信儿,“阿瑗,世子尊驾到了。赶紧下车相迎。”
七姑娘心头一堵,世子又回来了?原来早上不是辞别的么?磨磨蹭蹭扶着春英落了地,对那人去而复返,半点儿也不欢迎。
懒懒一瞭眼皮子,这么一瞧,眼珠子险些没瞪出来。
怎地她在这地方瞧见了御刑监的头头?时隔一月余,周大人那双桃花眼,真是越发妖艳,好看得紧。
只他身后那辆挂着靛青色帷幔的马车……
七姑娘袖口下的小手揪紧,怔怔出神。直到马车停下,轻薄的幕帘晃一晃,自左边儿缝隙里,缓缓探出两根修长白净的手指来……
第113章 何以不同?
世子尊驾非同凡响。车里布置俱是精巧物件,茶盘里搁了两只小小的茶碗,青花泥金釉彩,杯口烫了金边,是宫里新烧制的御瓷上品。
七姑娘被人请上车,拎着裙裾弯腰跨进门,环顾一周,目光落在小几上摆放的朱漆食盒上。回头瞅瞅立在马车一旁,木桩似的周大人,只见这位面容肃穆,白瞎了一副好样貌。抬手示意她,一句话没有,摊开手掌,请她自便。
春英被拦在外头不许进,她只得多用分心思。此刻不同只她与姜昱兄妹两个独处时候,她得顾着姜家姑娘的好教养,显出贵女该有的气度来。
扭过身子,打理一番长长的裙摆,绣枝蔓花的裙裾,围着她花瓣似的,层层叠叠绽放开来。她立在中央,仿若娇蕊,素净着巴掌大的小脸,水眸清亮,衬得人清丽美好。
掀开食盒盖子,只见里头摆了一碟子切片儿的香酥八宝鸭。在油里滚过一回,酥酥的外皮上浇了一层浓浓的汤汁,酱香味儿十足。黄橙橙亮晶晶,只看着已让人食指大动。另外还配了翡翠玉扇,珊瑚白菜,三鲜丸子。全是她喜爱的菜色,只叫七姑娘蠢蠢欲动,垂涎欲滴。
周大人既请她自便,看这样子,饭菜也是替她备下。七姑娘心里喜滋滋,执起玉箸,心满意足自顾用饭。一头赞叹阆苑的伙房厨艺又有精进,一头透过支起的窗屉,偷看世子招姜昱问话。
伸长了脖子,背着周大人使劲儿往外张望,这时候仔细一瞧,还是头一回发觉,二哥哥当世子跟前,执的是后生礼,对那位颇为恭敬。
难得有人能折了姜昱风骨,可惜那人是世子,教训起她来更严正无私。想要仰仗他两人其中任何一个,任由她狐假虎威,压过另一人气势,但凡她不占理,怕是此生也无望的。
正背着人暗自埋怨,忽然见得那人倏然回了头。隔得这样远,可她分明能感知他正朝她看来。那样幽深沉凝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她,看得七姑娘豁然低头,心头嘭嘭直跳。
昨儿才被人逮了现行,今儿不知悔改,又犯一回。莫非习武之人五感异常敏锐,冥冥中会有感应?
顾衍登车进来时候,她已用完了膳食。捧着茶盏一脸餍足,专注吃茶。看她低眉敛目,扇子似的睫毛频频颤动,他不动声色,迳自于她对面入座。
这才多久没见,自那日傍晚他用行动挑明了对她的用心,再见这人,她只觉分外难为情。
七姑娘一气儿往肚子里灌茶,捧着茶碗,不敢正眼看人。眼梢瞄一瞄,察觉他背靠门板,不像她还守着规矩。这人随意伸展着笔直的长腿,胳膊肘支窗槛上,半边身子斜对着她。
又是一身极衬他的华服锦袍,如何都好看。真叫她羡慕……
狭小的车厢里,他只管盯着她瞧,既有耐性。直看得她渐渐绯红了脸,端着茶盏掩饰心头惶惶无措。
“那个,您怎地到了这地方?”她想着打破了宁静,总能少几分尴尬,于是挑起话头,缓一缓局促。
他眼中依旧只映着她身影,她不会知晓,他于她颇为惦念。若非周准回程为大水所阻,延误了近乎一日,他何须让她孤身随姜家人匆忙上路。目光扫过案上动了大半的吃食,眉头动一动,沉声问她。“昨晚饭食不合胃口?”
听他越过去,没接她的话,七姑娘也不在意。世子大事多了去了,若是他不提,她便放过了,更不必放在心上。跟她相干的要紧事儿,这人总归要告诉她。
竖起两根指头立在脸颊边,俏生生答他话,“出来得急,想着不过两日路程,也就没料到路上会耽搁了一日。只草草备了烙饼子,勉强果腹。”
想一想,世子来得正好,领了人家的情,总得表个态。“您要今儿早上不来,二哥哥还让吃馍馍。刚才正与他瞪眼,想缠了往前边镇子去。”
七姑娘拐着弯儿的夸世子饭菜备得好,不惜拿姜二爷说事儿。不料对面那人没这么好糊弄,一针见血逮了她错处。
“若然本世子不来,出门在外,你还能挑三拣四?身子不要了?”
这话怎地这样耳熟?七姑娘眨巴着眼睛,总算想起昨日姜楠便是这样冲着五姑娘训话。直直看着他,越发觉得世子管教她真是面面俱到。“路上遇见您,心里还有几分欢喜呢,不兴见面就落脸子训人。”话说开了,七姑娘有了底气,狡猾得寸进尺。
他半眯起眼睛,沉沉看她。这丫头放开了,也不是个不省心的。给她三分颜色便能开染坊。可她小人精,尽挑了他受用的说,莫名就发不出火气。于是端起架子,该教她的道理,不容她耍赖混过去。
“再有下回,定叫你晓得本世子与姜昱的规矩,如何不同。”
知他言出必行,她糯糯应一声是。这人自己就不守规矩,日日只管眼睛盯她身上。七姑娘兹兹砸吧着小嘴儿,暗自不甘心,狠狠吃一口茶。
粉嫩嫩的唇瓣呡在杯沿上,微微撅起来,沾了水,显出几分靡艳来。引得他目色沉沉,眼底浓浓掩了欲动,不着痕迹避开了眼。
“见过贺帧?”
知晓是姜昱透的底,她乖乖点一点头,温声细语,“真是碰巧遇上的。心里牢记着您的点拨,我端扇子捂着脸面,手腕儿累得直发酸。可惜到了傍晚,实在避不开了。这事儿您千万不能怨我。至多日后远远见了人,能避则避,远远逃开些就是。”
事情岂是她想的这样简单。他一路过来,半道遇上江阴侯府一行,两人碰面,贺帧拦下他车架,主动告知姜家人正在庙里避雨。话里试探,昭然若揭。她已被人盯上,那人上一世初见她便露出几分欢喜,当真上了心。后来更是结下段孽缘。想来这一世因他的缘故,对她绝不会轻易放过。
如此,日后于她看管,还需多花心神。
七姑娘不知自个儿成了被殃及的池鱼,以为说个明白,世子是讲理之人,不会错怪了她。见果然对面那人不过微微扬起好看的眉眼,神色和煦,没与她横眉竖眼,便松了口气,再没多想。
“你观贺帧此人如何?”敲一敲矮几,他换个姿势。倾身向前,离她更近些。眉宇间端重,跟考校她功课时一般无二。
七姑娘立马正了容色,挺直腰身,两手抚在膝头,仔细琢磨一番。好半晌,一头回话,一头吊书袋似的摇头晃脑,仿佛她正翻来覆去,谨慎着斟词酌句。
“单只见过一面,或许说得不准。那位跟外间传言大不一样。除了一眼能看见的,样貌好、意态卓然,跟这样的品评对得上号。旁的那些个流连花丛,胸无大志,怕都是那人刻意为之,有心隐瞒。”
他眼底阴云密布,心头立马不豫。听她这话,虽一语道破贺帧本性,却并无对那人,如她在厢房那日初见他时,由内而外,刺猬似的,浑身都透出重重戒备。
同样于她别有居心,何以她对他,初一见面,便比贺帧更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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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了,恢复双更。
第114章 当羊遇上狼
想不明白哪里招惹他不快。她搁膝头的小手,被他轻柔带起来,握矮几上细细把玩。这人一声不吭,眼睑低垂着,仿若赏玩稀罕的珍宝,颇有兴致。她手掌这样小,五指微微蜷曲着,仿若她人,被他逗弄得含了羞。而他宽厚有力的大手包裹着她,暖暖的,并不觉得热。
跟他在一处,总是有梅香的。她觉着世子指尖的香味儿,顺着手背缠绕上来,跟他人一样,寸寸进逼,蕴得她晕乎乎,心如鹿撞。
“贺帧此人,不易对付。再遇上,避他远些。”他低声蛊惑,嗓音带着些嘶哑,另一手趁机将案几挪移开,腕上一用力,轻而易举将对面跪坐之人带到近前。
刹那间失却了平稳,她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幸而脑子还清明,尚且记得这是山道上,车窗大敞着,容不得她叫喊出声。
于是又叫他得了逞。这人孔武有力的臂膀环住她腰身,一手轻拍她背心,本该是安抚,却被他响在她头上,低沉的闷笑,破坏殆尽。
“在外头呢,还支着窗户,您怎能这样?”挣扎的脑袋被他一掌摁在颈窝里,她蚕虫似的蠕动不依,末了,这人全由着她,不为所动。
知晓拧不过她,她羞不可抑,带着分泄气,总算识趣儿安静下来。
默默看着窗外嶙峋的怪石,偶尔有几丛翠绿的灌木向后退去,雨后青草活着泥土的清香,清清爽爽扑在她面上,却消不去她两颊绯红的羞涩。
等她不折腾了,他得偿所愿,好脾气给她支招,“若然不喜开窗,伸手合上便是。”
听他这口吻,就盼着她往坑里跳呢。好好地关什么窗户。车窗大敞着,他已然如此没个顾忌,真要合上了,严密的车里全成了他的地盘,真就是羊入虎口,叫天天不应的。
松松搂着他脖子,她小手撒气儿戳戳他背脊,嘴里哼哼,显然不上当。“绝不叫您凭白得了便宜。”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指头触到男子阳刚的身躯,除姜昱外,他是第一个与她肌肤相亲之人,虽然有几分半推半就,心里却不是不愿意的。
这人看上去长身玉立,实际颇为结实。她被他困在怀里,索性安静下来,眼珠子转一转,在他丝滑的缎子上描摹比划,嘴里低低呢喃。
“您得叫他们退远些,不许叫人瞧见。”有了世子不良示范,七姑娘只得退而求其次。
嗯一声应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微眯起眼,仰着下颚,喉头滚动,眼底浑浊不清。这丫头不知,他受不得她撩拨,记忆里那些酣畅淋漓的画面,仿若浪头,一**汹涌而来,险些叫他失了沉稳。他于她有难以启齿的念想,可她偏偏年岁摆在那儿,葵水未至,他无法动她分毫。当真恼人。
“阿瑗。”很陌生的叫法,便是前世,也没唤过她名字。
她专心致志,骤然听闻他叫她,初时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再比划一番,脑子慢半拍,总算听清他唤的是“阿瑗”。
不老实的指尖蓦然顿住,她怔忡着,神情渐渐羞赧起来,温和的眸子频频眨动,很是失措。
怎么这样叫她……除了家里人,闺名与女子而言,意义非凡。
脑子里一遍遍回想他唤她“阿瑗”的声音,眼里水光盈盈,不知如何回应,便惯常装了缩头乌龟,稍稍扭一扭,挂他身上纹丝不动了。
好笑她面皮这样薄,他不过唤了她名字,倒叫这丫头消声敛息了。
“背后说人坏话,犯了口舌。”在他背后一笔一画,最后一字因着他出声唤她,尚未完成。却不难猜出,她写的是“世风日下”。
他无视礼教,逮了她跟前亲近,她默不吭声,在他背后严词声讨。力气上敌不过他,吃了亏,她便拐着弯儿的怪他僭越规矩,欺负人。
原是如此,难怪听她说起往事,她与姜昱时常打闹。却是她认定亲近之人,便格外随意些。
顾衍眸中带了笑意,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丝毫不动怒。
安静伏在他身上的小人,闻听此言,环在他脖子上的小手缓缓探到背心,胡乱摸一把,也不顾揉皱了他考究的锦袍,仿若在宣纸上写错了字儿,毛笔涂抹一番,留下团黑黝黝的墨渍,死无对证了……
这无赖样子。哭笑不得,扼住她手腕,将人搁腿上,捉住了不允她逃开,托起她下巴正对着他。没忘了方才心头的不痛快。
“本世子比贺帧吓人?初见那时,叫你防贼似的防着?”一指点在她眉心,轻轻一摁,无声胁迫。
刚才没对着人还好一些,这会儿他热热的鼻息打在她脸上,更尴尬了。这人长得好,看久了容易眼花。要是她被他色相迷住了,岂不丢人?
于是垂着眸子,哼唧两声,怕他不满意,好歹说了真切感受。“您与那位,都挺唬人的。冥冥就觉着危险,自然要逃开些。不过您跟侯府那位不同,我见您时候,起初几回,心肝儿都打颤呢。对那位就没有这样的事儿。”
“哦?”他拨弄她细软的睫毛,惹得她梗着脖子不敢妄动,心头总算没了阴郁。
心肝儿打颤?小丫头很会说话。可惜不是心旌摇曳,否则他会更加满意。
“可还有旁的不同?”她弦外之音,他岂会不知?这鬼机灵,用了个“唬人”,实则是想说“会糊弄人”。如同她能瞧清贺帧的真性情,于他,她亦是心头透亮。
在这事儿上,他仿佛格外有耐性追究。七姑娘绞尽脑汁,他两人都是好样貌,都是好家世,都是老奸巨猾!还有什么不一样呢?
小手无意识拨弄他襟口的盘扣,她想事情时候,总有个坏习惯,手上老爱捻着个物件。
他很有耐心等候着,视线落在她白生生的手指上,目中光芒明灭。
许久过后,七姑娘瑟瑟抬头,极快瞄他一眼,带着点儿心虚。
“那位因着您的缘故,三番五次戏弄人。可是到底与您爱捉弄人不同。”话里带着浅浅指责。
他俯首看她,望进她水润润,怯生生的眸子里,下巴落在她额头,轻轻摩挲两下,透出些****的味道,温言鼓励。“接着说。”
于是车厢里响起七姑娘结结巴巴,羞不可抑的忿忿。
“半月前您要问这话,我未必能答得上来。可如今是闹明白了,同样的戒备,为何对您更惧怕些。原是因为,是因为……”
“为何?”他亦被她勾起浓厚的兴致。
捂着眼睛,她只觉太难为情了。“您对我这样的丫头,也能存了非分之想!瞅着狼来了,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腿脚还是知道要跑的呀!”
第115章 眼力劲儿
与世子在离南阳郡还有十里地的阜丰县别过,姜家兄妹继续往西行。上了官道,总算少些颠簸,又过小半日,这才到了郡城门外。
此时五姑娘袪了暑热,只是舟车劳顿,整个人瞧上去分外疲惫。好在路上有姜楠耐心照看,也就没因拖着病怏怏的身子赶路,再闹脾气。
姜昱打马来到七姑娘跟前,弯下腰,透过窗户,视线刚好与她齐平。冲老宅那方向抬一抬下巴,神色极淡。“回去过后,无需顾忌他人脸色。若然老太太刁难,你只管装晕便是。”
大房这场祸事所为何来,他知道的远比她清楚。那位亲自下令给的了断,便如阎王索命,因果昭昭,生死簿上挂了号的。
大老爷自作孽,取死有道,怪不到七妹妹头上。
难为他这样严肃刻板之人,也会教她投机取巧,走歪门邪道。七姑娘摇着团扇,呵呵直乐。
那人走的时候,冷脸告诫她,“若然敢装模作样,任人欺侮,回去等着领藤仗。”
分明都是一样的关切,表现却如此不同。二哥哥一心替她拿主意,不像世子,揭穿她不说,俊脸一板,真个吓人。
七姑娘这么一比照,觉着还是二哥哥性情好。
马车在石板路上徐徐前行,她撩起车帘,路过市集时候,看见窗外挂着的熟悉招子,记忆里那些泛黄的画面,像是活了,复又鲜亮起来。
“小姐,张家铺子的豆豉鱼,太太最爱用的。”回了故里,春英也雀跃起来,兴奋指给她看。
那铺子是家百年老店,经了几代人打理,门板上的漆已剥落了大半,店家舍不得银钱没理会,风吹日晒,渐渐透出股别样的乡味儿来。门前蓝底白字的布幡子,瞧着就好像嗅到了老张家祖传的手艺,令人向往。
两开的店门洞开着,里间照旧只摆了八张食案,不多不少,坐满了人。跟她离去那会儿,真是丁点儿没变样。生意还过得去,门外有拎着食盒排队的小丫鬟,那是富贵人家的主子,有好这一口的,使唤了婢子出来端菜。
“他家豆豉鱼,做好了总是盛在竹篾编的小簸箕里,底下垫了粽叶端上桌,与别家都不同。芡汁热腾腾浇上去,香滑爽口。”七姑娘好记性,春英点头不迭,主仆两个一脸回味。
怎么忘得掉呢,以前每次出门,姜大人总是陪着太太到这处用饭。两位姑娘很是喜欢,两位爷却嫌弃鱼刺儿碍事儿,不怎的动筷子。
一路看过去,她离开已有五六年光景,南阳城变化不大。买卖营生不好做,世道维艰,少有人肯背井离乡,去陌生地方从头打拼。更何况,寻常百姓,祖祖辈辈就讲究个“衣锦还乡”“叶落归根”,对旧居总是格外舍不下。
到了羊市口,马车拐进了狭长的巷子,再走小半刻钟,绕过长街,远远已瞧见姜家大门外蹲着的两座石狮子。近乡情怯,这里烙印了她最初到那几年或喜或忧,却真实朴质的时光。
唯独与旧时不同,如今烫金牌匾两侧,还挂着白色祭奠用的灯笼,穗子飘起来,远远望去,只觉门庭冷落,透着股凄然。
“小姐,您瞧石阶下那个抄手,探头探脑的,是不是府上三管事叔贵?”春英回头,脸上带着分忧色。“怎地是他迎出门?您与几位爷还有五姑娘,都是二房正头主子,怎么也轮不上他出面。这不是凭白叫人看笑话么?”
照理说,二房两位爷和姑娘回府,当是府上大管事迎出门。身后二十余仆从,都得规规矩矩侍立两侧,这才是世家该有的气派。
七姑娘凝神端看片刻,瞧出叔贵心不在焉,不时往门里打量,再瞧他身后稀稀落落,只跟着三五仆从,心头已有几分猜测。“待会儿少说话,家里怕是生了变故。”
老太太不待见她,她无话可说。可姜老太太打小心疼大爷姜楠,那真是疼到骨子里去,几乎称得有求必应。连带对姜柔也和蔼三分。绝不会平白无故落嫡长孙的颜面。
更何况,门外竟没见到太太身前的妙娥,莫非她爹与太太,尚且还落在她们身后?
“快快快,还不快给大爷二爷,五姑娘七姑娘问安。”马车还没停稳,叔贵已带着人迎上前,呼啦啦拜在地上,说话不带喘气儿的。
“您几位可算到了,前日就盼着,没等到人,老太太空欢喜一场,这两日都不得劲儿。每日都遣小的出来打探好几回,早上听说还没到,用饭时候索性只喝了两口粥。小的远远瞧见马上像是二爷,忙不迭往里头送了信,想来这会儿老太太已等得急了。”
书贵是个圆滑人,挺着个肚腩,最爱在腰间绑杏黄的系带。这次回来,好似肚子又涨一圈儿。
“两位爷长高了,一看便不是寻常人。老太太常夸您二位出息,日后是要光宗耀祖的。”
春英扶着七姑娘下车,偷偷看自家姑娘一眼,果然姑娘一脸和气,眉眼虽精致,却少了分灵动。春英一想,姑娘才回来呢,转眼又是离家时的模样。不温不火,跟能说会道的五姑娘站一块儿,立马给比了下去。
这不,五姑娘还知晓强打起精神,问老太太老太爷安好,自家姑娘闷葫芦似的,偶尔附和点一点头,好像她要说的话,五姑娘都能代劳。
“五姑娘这是……”能在府上当管事的,岂能没几分眼色。一瞧这位脸色不妥,立马表了忧心。
“姑娘自得了大老爷去了的噩耗,一时受不住打击,心头积了郁气,身子不大好。”五姑娘问了要紧的话,像是再没力气开口。这话是辛枝说的,听得春英偷偷翻一个白眼。
“如此,姑娘真是有心,老太太晓得姑娘这样孝顺,心里总能宽慰些。”再看七姑娘,叔贵本想顺势逢迎两句,话却堵在嘴里,如何也出不了口。
七姑娘面色红润,整个人一看便知康健得很。哪里有半分哀痛?五姑娘那是显见的,一身风吹就倒的病态,这位倒好,是特意陪衬五姑娘孝心来的。
正搜肠刮肚想法子周全,却见七姑娘转过身,眉宇间透出丝忧心,“事不凑巧,来得晚了。咱们做晚辈的,没赶上灵堂里给大老爷敬一炷香,还叫老太太成日里挂念,实在不该。却不知大老爷去了,大太太可安好?有没有哀伤太甚,伤了身子?”
半靠着辛枝的五姑娘一听,方才想起还真把大太太疏漏了。真是人病了,脑子也糊涂了。
叔贵讪讪,极快遮掩过去,只晓得含糊其辞,“府上几位主子起初哪个都是悲痛难当,过了大半月,如今都安好,安好。”
哦?当真安好?七姑娘眨眨眼,偷偷朝姜昱递个眼色:原是大房又出了幺蛾子。
之后再问一句,“爹爹跟太太得了信,早我们几日到的呀?”眼里带了濡慕,将打探的心思遮掩得极好,分明只是姑娘家离家许久,惦念爹娘了。
第116章 润物无声
老太太住荣善堂。正厅里济济一堂,除了高坐上首一头银发的姜老太太,大房一屋人尚在孝期,都是素白麻衣,进门时候匆匆一瞥,各自脸面来不及瞧清,只老太太右首第一人,七姑娘却是一眼认了出来。
怎地她爹爹身后只跟着郡守府大管事,不见太太身影?
进屋前已换了孝服,五姑娘扶着辛枝,跟在两位爷身后请安。“老太太,孙女儿来得迟了。”话音未落,眼泪已簌簌而下。捏着帕子摁一摁眼角,拽着辛枝便要磕头。
“起来起来,这是五丫头?人怎的瘦成这样了?快走近了瞧瞧。”
孝服是府上统一置办,哪儿管各自身量。差不多肥瘦就成,往身上一套,五姑娘还在病里,真是憔悴得弱不胜衣了。
老太太杵着拐杖,六十有余,眼神儿不比从前。只瞧见五姑娘惨白个小脸儿,跟鬓角簪的绢花儿一个色。离了人搀扶,像是压根儿就站不住,于是向前微微探着身子,招她到跟前说话。
老太太屋里史妈妈,附耳将从叔贵那儿听来,五姑娘伤痛太过,路上撑不住病倒的话再说一遍。顿时的,姜老太太受了莫大触动,悲从中来,更哀痛长子横死狱中,握着五姑娘手,祖孙两相顾戚戚,满眼含泪。
“难为你这样孝顺。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还没轮上七姑娘请安,屋里人都忙着附和,尽数夸五姑娘去了。将她孤零零晾在那儿,也没个人出面搭理。
已经坐下的姜二爷冷着个脸,他就这一个亲妹子,但凡在老太太跟前,总是不被人待见。心里如何能痛快?
“老太太仔细身子,万万保重。阿柔,还不赶快劝着些,怎能招老太太这样痛心。”姜家大爷作为嫡长孙,这话是有分量的。五姑娘抽噎着应下,见好就收。老太太听长孙心疼自个儿,心里宽慰,再看姜楠,真是处处都满意。
“这些年孙儿几个不在您跟前侍奉,心里却时刻惦记着家里。”冲七姑娘招一招手,姜楠向老太太温声道,“这是七姑娘,您瞧瞧,还认不认得出来?可是出落得更标致了?”
七姑娘赶忙上前磕了头,知晓这是大哥哥隐隐护着她。这时候,也就最受宠的姜楠说得上话。
“这是七丫头?”叫婢子给身娇体弱的五姑娘看了坐,老太太这才眯起眼,打量一番,这回没叫人近前。“个儿头是长高了,勉强能瞧出小时候的模样来。”
比起二房其余几位爷跟姑娘,对七姑娘,显然不怎的亲热。
春英跟在姑娘身后,心里直发酸。多少年不见了,这可是老太太亲孙女儿。见面比族里远亲还不如。夸七姑娘个头长高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儿,哪怕问一句“今年多大了”,也比这话有心。
春英替自家姑娘委屈,七姑娘坐下后,闷闷的,一声不吭,仿佛屋里没她这么个人。明日一早去祖宗祠堂里给大老爷敬香,今日过来,不过与众人见个礼。总算得了闲,正好瞅瞅对面大房都有哪些人在。
这么一打量,七姑娘眼底闪过丝讶然。已经嫁了人的大姑娘姜怡,头七后居然没跟着姑爷回去?
之前她与姜怡本不亲近,一年里也说不上几句话。这回再见了人,只见姜怡梳了妇人头,陪在瘦了一圈儿的大太太身边,打扮成熟许多,险些认不出来。眉宇间拢着几分郁郁寡欢,愁苦起来,一眼能瞧见额头生出的细纹。
莫不是嫁人后日子不顺心?七姑娘暗自回想,姜怡是大太太嫡出闺女,出嫁那会儿,二房早离了南阳。只从偶尔往来的家书里,得知大姑娘嫁了个县丞,做了正头官夫人。
不是说千挑万选的好姻缘,怎么看起来像是不如意……
姜怡右手边儿过去,按照尊卑,依次坐着嫡出二姑娘姜春、四爷姜立。过后是花姨娘所出十一姑娘姜珊、七爷姜为。大房就这么些人,大老爷姬妾虽多,子嗣却不丰。
环顾一圈儿,将各人瞧仔细啰,再看一眼大太太童氏红肿的眼睛,七姑娘收敛心神,跟身后摆着的花架子似的,彻底成了屋里人陪衬。
好容易等到散了场,各自告退。五姑娘身子不好,先行回屋。七姑娘守在荣善堂外面,好容易等到姜大人出门,立马带着春英上前。
“爹爹。”屋里时候,她便发觉姜大人有几分心不在焉。没见着太太,心里也不踏实。
近处细看,姜大人面容带了几分疲惫,眼窝底下有一抹青影。“爹爹有烦心事不成?怎地这样疲累。还是夜里歇得不好?”小手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比划一番,那意思,她都瞧出来了,不能随意拣几句话糊弄她。
郡守大人不妨七姑娘在外头探头探脑,原是心里记挂他,不放心呢。只觉心里熨帖,没白心疼她一场。和气摸摸她脑袋,对方才她受的委屈,既无奈又怜惜。
他这闺女儿,性子乖巧,最是懂事。唯一的不好,不如五姑娘会说话。可姜大人觉得,嘴皮子笨,反倒更突显七姑娘实诚本分,真心实意。姜柔他虽也看重,可对比起来,总是默默受委屈的七姑娘,无端就让人心疼,总觉不能亏待了她。
尤其今日,众人都只顾着大老爷如何如何,只七姑娘一人心里还记挂着他这做爹的好不好,一时间真是老怀欣慰了。
“家中太太有喜,前三月坐胎不稳,不宜远行。两头操心,难免操劳些。阿瑗莫担忧。”
七姑娘张着小嘴儿,怎么也没想到,还能听见这样的好消息。心头大石头落了地,欢喜笑起来,甜甜给姜大人道喜,“恭喜爹爹,阿瑗等着太太给您添个大胖小子,日后家里更热闹了。”
谁说七姑娘不会说话?一句话便讨了郡守大人欢心。
春英望着含笑离去,颇为感概的郡守大人,再看七姑娘自个儿乐呵,摇头晃脑往院子里去。
路上每隔几步便挂了惨白的风灯,风一吹,灯笼摇摇晃晃,便是大白日,艳阳天,看着就叫人心头抑郁。
春英跟在自家姑娘身后,日头照进抄手游廊里,明晃晃的,给姑娘身影镶了层暖暖的金边儿。周遭再凄冷,七姑娘自顾走路带风,身旁冷遇,全然碍不着她。
看着这样的姑娘,压在春英心头的沉闷渐渐便散了,两步跟上去,主仆两人穿过月洞门,悠悠行得远了……
第117章 谁都会盘算
孝期里头,不兴听戏打花牌。姑娘们各自屋里待着,只每日过去荣安堂给老太太请安。
“小姐,您这样刻苦读书,日日不辍,世子知道,指不定还能夸您两句。”以前都说七姑娘肯用功,姜二爷会如何。自从姑娘功课交到那位爷手里,春英隔三差五便念叨一回,很是自然改了口。
七姑娘搁笔,瞧春英一脸理所当然,仿佛世子管教她,那位还名正言顺,占理儿了。她怎地没见姜大人考校太太功课?
一日里正经事儿做完,离晚饭还有些时候,主仆两便到院子里走走,舒活下久坐僵直的筋骨。
出门顺着一条石子儿铺成的小道过去,这地方少有人来,平日去莲池,多是走前头的游廊。
还没拐弯儿呢,便听莲池畔假山后面,传来女子低哑争吵声。怕人听见,刻意压了嗓门儿,许是情绪太激愤,话里带着浓浓的不甘。如同所有的埋怨都到了嘴边,忍了又忍,才没嘶声力竭大喊出声。
“大姐姐,你既嫁了人,怎么还有脸回家向太太讨银钱?你是真不知道大房的难处,还是只顾自个儿,一心就想逼得咱们几个小的,寒酸得连嫁妆都备不齐整?!”
七姑娘一听,这不就是二姑娘姜春?不是说二姑娘已经定了人家,即将出嫁的么?这时候竟为着嫁妆吵起来?
想着二姑娘的难以理喻,七姑娘一心只剩带着春英赶忙离去。大房这摊浑水,打她看见大姑娘留在姜家,便知这水深得很。
“阿春,你怎能对姐姐如此说话?你我二个都是太太的女儿,我岂会害你?爹爹过世,你这婚期是拖不得的。必得赶在热孝里出嫁,否则再等三年,姑爷家里不知要进多少女人。昨夜我跟太太说话,你在门外偷偷摸摸,只听了半截儿,净是自个儿胡思乱想。如今还有颜面来与我争吵。早知如此,何必在太太跟前替你挣嫁妆。”
被这不懂事的指着鼻子,跳脚谩骂,大姑娘姜怡气得不行。别人怕姜春痴缠,她可不怕。作为长姐,从小到大没少教导姜春道理。可惜姜春愚笨,性子急,脾气又暴躁,姜怡对她失望透顶。但凡有大事儿,总是寻大太太童氏商量。
“大姐姐你也别净拣好听的说,以为我人傻好糊弄呢?昨儿分明听见你求太太拿一万两银子给姑爷走门路。大房如今哪儿还有一万两闲钱供你花销?”
原是回娘家讨银子来的。难怪姜怡人不见回去,也没见大姑爷丝毫怪罪。这是扔了大姑娘回娘家,拿不到银钱,便不接人回去的意思?
本已拉着春英转身,听明白其中门道,七姑娘只觉咋舌不已。这就是当年千挑万选,老太太、大太太,交口称赞的好姻缘?但凡有骨气的男儿,哪个肯叫自家女人,回娘家闹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
七姑娘摇头,只觉大房越发乌烟瘴气,叫人头疼。正要走,却听大姑娘轻嗤一声,颇有底气,“哪儿来的闲钱,就凭你这脑子,自是想不出来。你可别忘了,太太帮着管家,估摸算来,也有快两年的光景。”
这话的意思,真是傻子都能听明白啰。大房没钱,这算个什么事儿,姜家有钱就成。如今姜家除了大房,不还有二房官老爷一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大房没了主心骨,自然得向二房伸手。
春英抬头愕然望着姑娘,只见自家姑娘收敛起笑意,面上很平静,瞧不出喜怒来。
那头二姑娘总算想明白,一时惊喜,语调便飞扬起来。“大姐姐是说,从公中偷银子?也对,二老爷家逢年过节给老太太的孝敬钱,再多几个一万两也能凑得出来。”
七姑娘险些被这见钱眼开的二姑娘给逗笑了。盘剥的主意打到老太太头上去。被姜家那位明着疼爱小辈,实则贪慕富贵,对钱财割舍不下的祖母晓得了,还不怒火中烧,扒了她的皮!
大姑娘仰天倒抽气儿,大房怎会有这样蠢笨的丫头。今儿这事儿还务必给她讲明白了,莫不然,这个嘴上把不住的,万一哪天说溜了嘴,传进老太太耳朵里,岂不凭白给大房招祸?
于是怒骂句“不长脑子”,扯着人嘀嘀咕咕,听得二姑娘姜春“原是这般”“大姐姐你不早说”如此发了好一通感叹。
“小姐……”随着姑娘悄然折回去,最后大姑娘与二姑娘咬耳朵那番悄悄话,角落里听不清。七姑娘一刻也没耽搁,带着她迅速离了那地方。看姑娘神情,不见动怒,反倒透出几分古怪来。
“春英,今日这事儿,切记瞒着五姑娘。否则恐怕要家宅不宁。”
七姑娘不禁摇头,这事儿闹得,真要被她给料中了,姜氏的名声,怕要被大房败坏得彻底。
“跟我去寻大哥哥,此事耽搁不得。”太太因着有喜,人不在此处。二房能拿主意的,只有姜楠姜昱。可这事儿姜楠更合适出面,在姜大人面前提一提,想来事情摊开来说,大房总不敢顶风作案。
七姑娘主意很周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因着不想牵扯五姑娘进这一场事端,哪知事情横生枝节,险些闹出人命来。之后更是波折不断,连自个儿也给搭了进去。
是日晚,大爷姜楠一脸沉凝进了姜大人书房。父子俩对面坐下,待得姜楠道出原委,姜大人抚额,郁气中带出几分疲惫来。
“阿瑗真这样说?”
“七妹妹带着婢子,两人俱是亲耳所闻,不会有错。”
姜大人揉揉眉心,向后仰躺在圈椅里,百感交集。原本以为姜礼冤死,大房还沉浸在哀痛中难以自拔。哪知竟是如此混账!对于他那寡嫂和几个子女,出了这样的事,姜大人心头原本生出的恻隐,不觉便淡了几分。
“你且回去,此事自有为父去向老太太开这口。七丫头所言在理,莫叫五丫头知晓了,凭她那性子,非得闹起来不好收场。”
到底是二房的姑娘,心总是向着二房的。想起七姑娘的懂事儿,姜大人心头感念许氏会教养。大爷姜昱、七姑娘姜媛,两人都极得他心意。一念至此,不由对太太许氏肚子里那个,更添几分希冀。
第118章 差之分毫
屋里闷热难耐。姜老太太安坐着,手上慢腾腾捻过开光的蜜蜡佛珠。比起她心头空落,天儿热也就不算个事儿了。
大太太童氏坐在底下,心头有些拿捏不定。也不知老太太寻她何事,午歇时候,外头蝉鸣一声赶一声叫人心浮气躁。正晌午呢,老太太不去后面躺着,叫史妈妈打扇子去去暑热,将她叫到荣寿堂来做什么?
大太太正纳闷儿,却听老太太声气儿有些虚浮,懒洋洋发了话。“今儿早上,二老爷过来,与我提了件事儿。”童氏竖起耳朵,事关二房,却把她这大房太太叫了来,莫非……童氏心下一跳,想起外头那些个家里不和睦,闹着分家产的。再想想大房处境,只觉事情不好。
二老爷如何暂且不论,只许氏那女人,却是个顶顶精明,浑身长满心眼儿的。会不会是她唯恐日后二房被大房所拖累,赶在二老爷来之前,便挑唆二老爷提分家一事?
童氏狠狠揉一揉手上捏着的绢帕,打定主意,若然二房这般绝情,只想着撇开大房这包袱,她是如何也不答应的。便是撒泼哭闹起来,也得保住这最后的退路。
正狠狠下了决心,却听老太太讲的是另外一回事儿。只这事儿,却比分家还来得叫她惶惶然,心里惊怕。
“老二的意思,五丫头年岁渐长,再两年还得入京备选,也该学着理事儿了。当年纪氏留下的嫁妆,你回头交代一声,带人仔细清点一番,尽快交到五丫头手上。”
老太太说完,偏头望向窗外绿油油的枇杷树。夏末枇杷早摘了果,这会儿满树枝叶,唯独见不着讨人喜欢,黄橙橙多汁清甜的果子。
想起四五月时候,史妈妈带人撑起竹竿打果子那会儿,丫鬟们嬉笑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热闹,得了打下来的枇杷,个个喜笑颜开,争先恐后到她跟前谢赏。那时候,院子里真是最好的光景。
只可惜,此一时彼一时。没了果子挂在枝头,再绿油油的枝叶,谁还会看在眼里?就好像纪氏的嫁妆,就这么物归原主了,她能拿捏在手上,叫人敬着畏着的依仗,又少一样。
姜老太太心头空落落的,到底知晓这嫁妆是有主的,拖延得了一时,日后还是得拱手让出去。低落着,也就没发觉大太太神情间的异样。
“就这事儿,你赶紧着办吧。”说罢扶着史妈妈,拖拉着步子,杵着拐杖,慢慢挪腾到后头去了。
童氏匆匆带着人赶回院子,心头有鬼,背后已濡湿了一大片。急急招大姑娘过来,见了人,立马握着她手,有个能商量的人在,总算能缓一口气。
“早上给你的银票珠翠,快些都拿出来,一样也不许留。老太太突然盯住这事儿,叫清点纪氏的嫁妆,要送还五姑娘手里!”
“清点嫁妆?!”姜怡不敢置信,立马惊叫起来,急得在厅里来回踱步。“怎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我手上的东西,半个时辰前,全数叫人送家去了呀!”
嫁了人,心思自然大半落在夫家那头。离家这许久,家里还有个得宠的姨娘,赶在她前头替夫君诞下了庶长子。母凭子贵,气焰嚣张得快要踩到到头上去。此番她是怀着莫大的决心回了娘家,拼着脸面不要,也要提自个儿挣一口气。
若然她能助夫君在仕途上更进一步,那人必定会感念她的好。区区一个庶长子,哪里比得上仕途闻达。
于是事情办成,自然等不及回去显摆。可她不能独自回去,她得风风光光,等夫家抬了轿子,将她从正门给迎回去。
童氏眼前发黑,身子一软,瘫坐着傻了眼。八千两银子,并着几套珠玉头面,这样大的亏空,拿她抵命,也填不上这窟窿。
“快,快些给追回来。”大太太抚着心口,接连喘气。半晌没听姜怡应话,抬头一看,只见她两手握拳,眼眶通红,显然是心有不甘,十分不情愿。童氏气得一个仰倒,指着她,手指都在打颤,“是你那脸皮要紧,还是被人扭送去官府,入了大牢才死心!”
一提牢狱,童氏捂脸痛哭,止不住就想起大老爷便是冤死在里头。“是我这做娘的铁石心肠,没有帮衬你么?你央我借银子,我实在拿不出来,便是这般,心里还替你着急,不惜背着老太太染指了五丫头的嫁妆。本以为还有几年,且容你拿去周旋些时日,往后姑爷出了头,总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账给还上。可如今事情生变,你竟只顾你自个儿,翻脸不认人了么?”
童氏心头苦涩难当。嫁了大老爷这样的人,她一辈子没过上安生日子,没日没夜都在辛苦盘算。替自个儿、替子嗣,那是一寸不让,在挣命啊!
以为她不知晓二房那屋人,从没有看得起她这做大房太太么?可她心里的苦,谁又能明白?
到头来,连她自个儿生的大姑娘也不体谅她的难处,简直就是将她往死里逼。越想越悲戚,童氏捂着帕子放声痛哭。
大姑娘木着张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见童氏这般,哪里不知是自个儿寒了她心。想起在夫家受的委屈,恐怕天底下,也就童氏一个人,是真心疼她,肯为了她干出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来。一时也是悔得不行,扑过去抱了童氏肩膀,母女两个哭作一团。
“太太别哭,这就叫人追回来还不成么?”大姑娘空茫着一双眼,泪如泉涌。经了此事,日后,怕是夫君很难再给她好脸。这般给了银子又讨要回来,比不给还伤人颜面。可想而知,她日后处境堪忧。
坐立不安大半个时辰,好容易得了消息,大姑娘送家去的物件,一个不少讨了回来。大太太心有余悸,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这会儿再看姜怡,只见她呆呆坐着,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儿,死气沉沉,与早上真是判若两人了。
“明日家去吧。踏踏实实过日子,再别想不该想的。多孝敬公婆,姑爷那边,一时冷落你,你千万忍让些。”
童氏戚戚然,面容颓丧,仿佛瞬间苍老许多。“你若要怪,只怪我就好。是我不会教养,才叫你落得如今这地步。”
屋里愁云惨淡,两人以为此事就此揭过,正一心为日后忧心。童氏跟前心腹妈妈却急急赶回来,扶在隔扇门上噗嗤喘着粗气。四下瞧一瞧,觉着稳妥,这才敢小声儿回禀,“太太,大姑娘。奴婢方才照着清单查了物件。不知怎的,翻来覆去,也没见着那只金镶玉珊瑚手钏的影儿。
第119章 姜昱不是吃素的
自打那日大姑娘回了夫家,七姑娘这几日过得悠悠然,舒坦安闲。反正这地儿没几人真心待见她,她乐得躲懒,索性也就鲜少出门,碍人家的眼。
“小姐,这豆子磨出来,是喝浆水儿,还是点了做豆花儿?”
史妈妈惯来是瞅老太太脸色办事,给七姑娘院子里分派的,是个老态龙钟的婆子。除了洒扫,旁的差事儿做起来颤颤巍巍,看得七姑娘屡屡皱眉。且那婆子耳朵不好使,使唤她拿个物件,非得扯开了嗓门儿吆喝,大热天儿的,比自个儿干活还累。
昨晚落雨前,格外闷热。主仆两个便搬了春凳到院子里乘凉。瞅见东墙角那口老旧的石磨,七姑娘突然来了兴致。隔日便叫春英打了水冲洗干净,一早又去伙房讨要来一碗干黄豆。清凉的井水泡过,下午晌就能用。
磨盘不大,磨磨的人原地站着,握了木把手转圈儿就成。春英挽起袖口,因着旧时在家里也时常帮衬她娘做了豆腐拿出去卖钱,踏实练过的手艺,许多年不碰,也不会觉得手生。
七姑娘力气不大,拿了汤匙一勺勺往磨盘顶上那洞口添豆子。春英转两圈,她便舀半勺,两人默契十足,面上都挂着平和的笑意。
能这么躲树荫底下,安闲磨豆子,热了风吹一吹,自有一番乐趣。
“豆汁儿里头带渣,煮沸了还得放凉,冬日里用更好。点了做豆花儿吧,想来这许多也用不完。匀了给五姑娘送一碗。”勺子在装豆子的碗里搅一搅,忽然想起一张模糊的脸庞。好些年不见,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于是把养在中了风的老太爷跟前,三房唯一那孤女,四姑娘姜娥也算上了。“再分一碗给四姑娘端去。”
大老爷去后,老太爷病得更重了。四姑娘侍奉汤药,轻易不离病榻前,故而回来好几日,一面儿也没能见上。
忙活好半晌,春英端着磨好的浆汁儿到灶头点豆花。七姑娘留在院子里,虽则不受宠,好歹还是二房的姑娘,她这样的身份,总不能跟着春英去,叫伙房里的人个个儿不自在。
空闲下来,偶尔也会想起那人的身影。世子身上的变化,她隐约能够察觉得出来。近一月里,他越发忙碌起来。背后的风云波诡,意味着什么,她心头了然。怕是那人又在谋划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七姑娘靠着老树,眯起眼。想得远,心神便有些飘忽,不觉就打起了瞌睡。等到春英惊慌失措跑回来报信儿,便见自家姑娘舒舒服服,躲阴凉地方正好睡呢。想起前头的热闹,春英忽然发觉,其实姑娘这般,未必就不好。姜家这么多姑娘,从头数一遍,还是姑娘过得顺心。
摇摇脑袋,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扔出去,赶忙上前轻拍她肩头。“小姐,小姐,您倒是快醒醒。莲池那头出事儿了,五姑娘被二姑娘推水里去了!”
好好小憩着呢,被耳畔唤她的声音给吵醒了。七姑娘刷一下睁开眼,盯着春英,还以为迷迷糊糊听到的坏消息,是自个儿做梦呢。“五姑娘落水了?二姑娘动的手?”一头忙着起身,一头带着人门外去。
七姑娘心里纳闷儿,那两人平日里和和气气,怎么突然就闹得不可开交了?
“奴婢听您吩咐,先去了四姑娘那处。再之后,拎着食盒去五姑娘院子,还没跨进门,便听里头乱糟糟,哭天抢地。奴婢一瞧事情不对,史妈妈在屋外守着,不许奴婢进去。奴婢只得拉了五姑娘院子里当值的小丫头,塞了几个铜板,这才打听到,原是五姑娘落了水,被人捞起来那会儿,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这样凶险?七姑娘叹气,脑门儿直犯疼。姜柔身子还没大好,又不会水,这还是命大,被人救上了岸。若不然……指不定姜家大老爷新丧没过呢,还得接着办丧事儿。
“她两人如何闹起来?”她尽量闭着姜春那不讲理的,没想到,她是躲过了,灾劫却落到五姑娘头上。姜柔出了这样大的事儿,还不知大哥哥急成什么样子。“大爷过去了没有?”
“奴婢在那会儿,人还没到。估摸着这会儿该是到了。那小丫头也是半道听来的消息,只说是两位姑娘原本还好好的,相约一块儿泛舟呢。后来不知争抢个什么物件,两人一言不合,是二姑娘先动的手。”
这还真是,剧变突生,叫人瞠目结舌。
春英只说“二姑娘先动的手”,这便是说,五姑娘紧随其后了?姜柔是怎样的性子,她还能不知道?好颜面,心高气傲,处处都想着讨好人,说是心机重,一点儿不算中伤了她。跟姜春比起来,怎么看都是五姑娘稳稳占了上风。什么事情非得闹到大动干戈,体面都顾不上了?
七姑娘到的时候,五姑娘院子里已乱成一锅粥。二姑娘正被大太太拧着胳膊,童氏狰狞着脸,只说打死她作数。老太太杵着拐杖,一声声砸在地上,指着童氏母女两个,气得说不出话来。
见是七姑娘进门,老太太火气像是寻着了宣泄的地儿,转过头,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训斥。这是典型迁怒了人。
“家里怎么就多出你这么个断掌的丫头,真是丧门星,造孽,造孽啊!你是嫌克死的人还不够,连五丫头也不肯放过,是与不是?!”
恰好姜昱此刻跨进门来,一听这话,一把拽了七姑娘护在身后,容忍已久,最后的耐性也磨得消散殆尽了。
冷冷扫视一圈,姜二爷面上不辨喜怒,带着七姑娘便往里屋去。半道遇上拦路的史妈妈,姜二爷利利索索,一脚踹在她膝盖上,将人踹得捂了腿,痛呼一声栽倒在地。
呼啦一声掀起帘子,领着七姑娘,身后还跟着福顺跟春英。四人就这么当着老太太跟前,施施然进了里屋。吓得厅里众人噤若寒蝉,半晌回不过神儿。
方才还闹得欢的大太太童氏跟二姑娘姜春,怔然盯着被姜二爷甩得噼啪作响的连珠帐子,那一串串坠着的珠子,摇摇晃晃,半空中荡漾开来,折了冷冷的光,好似顺着眼睛钻进骨子里,叫人遍体生寒。
还以为五姑娘落水,大爷姜楠浑身霜寒,面上阴森可怖已是吓人。可是见了这后进屋的姜二爷,大伙儿才明白:七姑娘性子柔,可她身后站着个比姜家大爷还护短的胞兄。这还当老太太跟前呢,说发火就发了火,姜二爷这是甩脸子不认人了。
第120章 生生不息
探看过五姑娘,兄妹两人出来时候,西窗口投进一抹安静的光,照在窗前插栀子的瓷瓶里,正厅里不见老太太与大房几人折腾的身影。
大爷陪着服了药正昏睡的五姑娘。他们不好在里头打搅,便退出来,到厅里坐一坐。
七姑娘捧着消暑的酸梅汤,兹兹吸气儿,用得格外满足。“二哥哥弃武从文,可惜了呀。从前不知你腿脚这样厉害,莫不然与你顶嘴那会儿,必定离你三丈开外。”勺子敲在碗沿上,她偏着脑袋冲他眨眼,眼里满满盛着笑意。
看她还有心思说笑,姜昱冷着个脸,肃然端看她片刻。“不觉委屈?那番话于女子已是刻薄之极,你这叫人光火的性子,还待容忍到何时?”
七姑娘嘴里含着酸酸甜甜的汤水,这酸梅汤是用井水镇过的,从喉咙顺着溜进肚子,浑身毛孔都舒张开,真是沁人心脾。明白姜昱这是还没消气,赶忙咽下去,拽着他袖口,撒娇左摇右晃。
“就算要计较,也得分人,是不是?真要认真听进了耳朵,从小到大,多少不中听的话,肚子撑成了球,也不够我怄气的。”
说着又往嘴里喂一勺,秀气的眉眼舒服得眯起来,“与其肚子里存气,不如多填些自个儿爱用的,像是八宝鸭子,芙蓉虾球,这酸梅汤也成。”
她日后是要进京的,还能跟南阳扯上多大干系?说不得一辈子再不回来。对于往后再难相见之人,本也没有多深厚的情分,凡事儿听过也就罢了。
上辈子听人说过,人的一生,分好几重境界:看见、看透、看淡。她深以为然,只是这境界,换了她身上,因着职业的缘故,更适合“看见”与“看不见”——是否愿意去看,或是看见了假装从没有看见。后一条比较难,上辈子她没做到,这辈子倒是颇有长进。
姜昱沉默看她,听她一通歪理,掉转过脸,懒得与她争执。说穿了就是个“懒”,凭她聪慧,真要讨好人,绝不会比姜柔更不如。可惜她太清明,小小年纪已洞悉世情,轻易不肯下功夫弄虚作假。
这性子放她身上,虽则也弥足珍贵,却叫真心挂念她的人又爱又恨。他是如此,想来那位也是这般感受。
世子离去前,特意招他近前说话。那位沉默许久,仿佛想要交代的话太多,可又念及她那能磨死人的性子,终究只化作一句:“看紧她。”是谕令,亦是托付。
姜昱端起茶碗,凑嘴边吹去面上一层热气。能叫那位透出几分无奈来,也算她的本事。
“那手钏又是怎么回事?”童氏母女支支吾吾,五姑娘昏迷不醒,跟着出门的辛枝被吓得六神无主,问什么都是一个劲儿落泪。
只她,一旁听着,眼中若有所思。
就知瞒不过他。小手招一招,叫他弯腰,附耳靠过来。姜二爷面容一板,冷眼瞥过去,七姑娘缩缩脑袋,讪讪的,自个儿主动凑上前。
小手卷了筒子,嘀嘀咕咕细语一番。眼珠子亮晶晶,平日温和的笑意底下,藏着俏生生,数不尽的灵动。
半晌后,姜昱拍拍她脑袋,示意他知晓了,回头隔着珠帘向里间望去。这事儿,端看姜楠如何处置。
此时大太太屋里,童氏执起荆条,狠一狠心,啪啪抽在二姑娘姜春身上。“这真是造的什么孽!给了大姑娘银钱,就没给你的一份么?你大姐那头,动的是五丫头的嫁妆。你手上那三千两银子,除了我自个儿体己钱,还从二老爷此次拿回来吊丧的银子里,匀出一些给你凑了个整。你怎地这样不知好歹,还去大姑娘屋里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来?”
大太太真是气得狠了。扶着雕花架子歇一歇,左右思量,扔了荆条,上去拧她耳朵。“你偷拿她嫁妆,又推她下水,这事儿无论如何也抹不过去。倒不如我先关了你进柴房,等风头过了,再放你出来,赶紧的嫁人去。”
姜春嘤嘤哭着,扭着身子连连躲闪,只觉自个儿无比委屈。“分明是太太偏心,给了大姐首饰头面,我不过顺了拿了只手钏,凭的什么要关我入柴房?再说那亲事本就寒掺,没有足够的本钱,谁愿意嫁去乡下地方吃苦?”
童氏望着她涕泪纵横,哭花的一张脸,心头异常堵闷。罢了,与她也说不清道理,再拖延下去,二房问起罪来,老太太也保不住她。遂叫人带二姑娘下去,关了她进后院的柴房。一心想着抢在所有人前头,雷声大雨点儿小,先庇护了她再说。
果然,翌日二老爷领着姜家大爷,父子两去了老太太的荣寿堂。五姑娘险些丢了性命,事情不能打马虎眼儿就过了。更何况,还有那只戴在二姑娘手腕上的珊瑚珠串,总该有个说法。
童氏早想好的说辞,被叫去时候,只说那手钏是她得了老太太吩咐,对着单子清点时候,二姑娘不懂事,觉着好看,顺手拿了去玩儿。如此一来,倒是将大姑娘那头,摘得干干净净。
事情总要有人承担。赔了二姑娘的名声,总不能再坏了嫁出去的那一个。等到姜楠阴沉着脸,问及姜春何在,童氏立马哭倒在老太太跟前,借着大老爷新丧,二姑娘不久便要出嫁,一口一个“求老太太看在大老爷份上,给二姑娘留条活路吧”,像是二房得理不饶人,欺她孤儿寡母,要把二姑娘生吞活剥了。
姜家父子,到底都是知书达理的文士。先太太纪氏、并着如今太太许氏,都是大家出身,行止端庄,何时遇到过这样的妇人。老太太又被勾起了伤心事,眼看屋里被童氏闹得乌烟瘴气,又急又恼,情急之下,一口气赌在胸口,直登登气了个仰倒。
傍晚时候七姑娘从二爷嘴里得了消息,拿鼻子哼哼两声,表示对这般不了了之,实在看不过眼。
比秀才遇上兵更遭的是,遇上个拎不清的寡嫂。七姑娘怀着点儿小小的坏心思,想着若然没有老太太气晕过去这事儿,她爹会不会怒极而走,斥一声童氏“有辱斯文”?
不觉就笑起来,惹来春英转头看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二姑娘被大太太罚了禁足。于是大伙儿便将心思放到病得起不来身的五姑娘身上。日日里去探看一回,瞧瞧情形是否安好。渐渐的,便淡忘了惹出这场事端的祸头子。
只二姑娘非常人,没几日被人冷落得渐渐淡忘了。这兴风作浪的,许是心有不甘,接着便闹出一场更大的风波。
——再一月便要嫁人的二姑娘姜春,带着自个儿贴身婢子,卷了包袱,连夜从府里私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