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高歌勇进
二姑娘卷了钱财,一夕间杳无踪迹。七姑娘暗自咋舌,姜春这回这般莽撞,做事儿全然不带脑子。性子里的冲动不安分,终究还是害她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
身上没有路引,她能逃到哪儿去?城门口有官府把守门户,她乔装而逃,绝不敢泄露身份。只能改头换面,暂且在城里蛰伏段时日。
“小姐,二姑娘不经事儿,若是被人骗了,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春英被二姑娘的不服管教,彻底惊吓坏了。
大户小姐婚前卷了银钱落逃,再是信口胡诌的市井段子,也没听说有这样儿的。七姑娘可是说了,如今世道不太平,外头多有险恶,只盼着二姑娘福大命大,千万别落得凄惨收场。
看春英一脸惊怕,手上合十絮絮念叨,便知她这是性子良善,平日虽不喜二姑娘跋扈,到底没厌恶到生出半分恶毒的念想。
“行了,你替她忧虑,她还未必领你的情。各人选的路,各人自去承受那后果。再说了,你以为她出门,还能随意寻个人家就借宿几晚?莫忘了,二姑娘逃婚,全是因着眼光太高,怎会随意委屈自个儿。”七姑娘拿着瓜瓢,给屋里的兰花儿浇了水。托着细细的叶片,小心擦拭一回,这兰花儿便生机勃勃招展着,墨绿的叶片当中开了两朵嫩黄的娇蕊,沾了水珠,带着几分出水的雅致,十分招人喜爱。
“如今也就只盼她在外头吃不得苦,早些回头才好。”
或是她性情不如春英纯善。对于姜春逃家一事,除了起初震惊,七姑娘心头再激不起半点儿浪花。如二姑娘这般凡事儿任意妄为,给家里留下一堆麻烦事儿,她打心眼儿里实在喜欢不起来。
前院书房,姜家两位爷于此事上,更加冷淡。两人摆下棋局,院子里得了清静,一边儿吃茶,一边儿练手。
“此事瞒不住。毕竟南阳不比泰隆,爹出门寻旧友帮姜家寻人,人心难测,总也不是不透风的墙。”大爷神情极淡,对大房丝毫不消停,乱子一出接一出,心头窝火。
姜昱一子落下,抬眼看他,漠然道,“总归寻了人回来,绞了头发送庙里去。聘礼尽数退回,再给姚家些补偿,这事儿也就作罢。”
可惜事与愿违,二姑娘眼睛利得很,走的时候不仅拿了童氏前后给的统共五千两银子,连姚家下的聘礼,也顺走了一副家传的头面,连带一双上好的龙凤呈祥玉如意。
如此一来,姚家如何肯罢休?好容易攀上个富贵亲戚,便是咬咬牙,迎个品性不端的恶妇人进门,比起前程,女人算得了什么。只要有这门姻亲在,只看姜家二老爷颜面上,南阳这地界,哪个不给三分情面?
姚家占理,姜家暂有二老爷主事。二房自来家风清正,做不出仗势欺人之事。这婚事自然也就没能退成。于是只得紧锣密鼓,派出更多人手,四下打探二姑娘行迹。
只是面上工夫做得再足,暗地里,官场上有些本事的,哪个不知姜家这是出了大事儿。没见那日与姜家定了亲的姚家太太,被送出门那会儿,立在朱漆大门前,止不住唉声叹气,脸上丝毫不见喜色。姜家大房太太更是从头到尾僵着个脸,尴尬得恨不能掉头就走,一刻也不肯在外头多待。
南阳的消息传到顾家世子耳中,这位爷目色一沉,面上便不怎的好看了。若然姜家不拖累她声名,全族上下几十口人,要死要活,与他何干。如今倒好,放了她回去,一月不到,便闹出姜家姑娘逃婚一事,十足给他长了脸面。
随手一拂,将书案上公文推至一旁,唤管旭进来详细问了话。当初姜家底细,交由管旭派人去查,这会儿出事,自然没人比他更清楚。
听他细细回禀过大房母女几个惯来做派,顾衍漠然闭了眼,屈指敲在膝头,许久不曾说话。
好半晌后,再睁眼,眼底已是沉寂一片,暗沉如墨。“叫周准进来。”
心头默然记她一笔,待到日后必与她清算。
近几日里,大太太没日没夜担惊受怕,如今是悔不当初。只想着当日若是将二姑娘交由老太太家法处置,十余藤仗下去,便是没法子叫她学乖,至少能叫她安安稳稳躺屋里养着,哪里能出得了今日这场祸事。
童氏点了灯,坐在雕花绣凳上默默垂泪。偌大一间屋子,大老爷新丧,二姑娘逃家,独留她一人,真是形单影只了。再瞧锦屏上孤零零投下的阴影,平日里最喜爱的月白帛纱绣面,如今看来,只觉白晃晃,凄清得很。
“太太,好消息,二姑娘找着了!”
砰一声闷响,大太太起得太急,襦裙带倒了身下绣凳。砸在她脚后跟儿,钻心的疼。可如今也顾不上了,只晓得那杀千刀的,总算有了信儿。于是撑着桌案,急切追问进门的婢子,“倒是在何处?人回府了没有?”
再是闹心,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儿肉,岂能不牵肠挂肚,日日里惦记。若非事情不宜声张,童氏恨不能将南阳这地方但凡灵验些的寺庙都一一拜过,只求替二姑娘多多祈福,求菩萨万万要保她平安才好。
可这婢子接下来回话,却叫大太太方才平复少许的心,立时又提了起来。“你说什么?在韦府上?哪个韦府?”话里带着颤音,大太太无端便觉着不好,眼前乌黑一片,若非手边还扶着桌案,怕是难以支撑。
那婢子仿佛察觉了不妥,赶着来报信,一心盼着太太能打赏的心思立时便歇了。立在锦屏一旁,怔怔然回道,“太太您怎的了?还能有哪个韦家,不就是您妹子家里,员外郎韦老爷府上。”
童氏耳边轰然乍响,心头只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后院七姑娘得了信,看着一脸凝重的姜二爷,全然摸不着头脑。找着了人,不是该庆幸,早些带了回府么?何事惹得姜昱面色如此难看,阴沉得似能滴水。
“韦家……”七姑娘反复念叨几回,琢磨半晌,总算记起一桩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来。“莫不是之前,大太太欲说与三姐姐的那户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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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段数太高,小七说她要hold不住了~~
第122章 剜心之痛
直送了姜昱出门,七姑娘还有些怔忪。扶在隔扇门上,望着夜里有些泛红的天幕,云层厚重,瞧不见星子。怕是明个儿又要落雨。
“小姐……”春英唤一声,也不知自个儿想要说什么。只是心头莫名唏嘘,为着二姑娘落得如此地步,好好的正头官夫人不做,偏偏送上门,不知怎的,竟成了那商贾之家,韦二爷的人。
这般自轻自贱,图个什么?
陪着姑娘静默站了半晌,主仆两这才回屋歇下。却不知隔日,一场密谋,渐渐将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七姑娘,牵扯其中。
翌日果真下了场大雨,江南地方,夏日雨水总是丰沛。荣善堂里,榻上卧病的姜老太太,由史妈妈扶坐起身,背后靠着软枕,斜眼瞥见跪在脚踏板下,一早便来请罪的大太太,真是恨不能一拐杖打砸过去,要了她命,一了百了了清静。
“你还有脸来见我。”开口便是斥责,丝毫不给好脸。史妈妈连忙一旁好言劝着,就怕老太太气怒攻心,再昏厥一回。
姜老太太摆摆手,拨开史妈妈搁她胸口顺气的手掌,一把抓起身旁摆放的金丝镂空香囊,冲着童氏劈头盖脸,正正摔她脑门儿上。“老大才走,你是想彻底败了这家,是也不是?”
老太太年轻时候,干活是把好手。姜老太爷没封官儿前,不过一寻常农妇。之后许多年修身养性,暴躁的性子才扭转过来。可今次源源不绝,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再难容忍得下,不惜撕破脸皮,露出丝骨子里生来便有的泼辣来。
童氏挨了痛,呜呜哭起来,捂着额头,只见帕子上沾了血丝,更是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积在心头的火气一股脑宣泄出去,老太太冷眼旁观,也不怕她撒泼闹腾。只嫌弃瞥她一眼,望着帐子上绣的八宝合欢花,缓缓发了话。
“那个混账东西,逃家已是大错。便是出了城躲寺庙里,也比投靠商贾家里自尊自爱。更何况,无媒苟合,丢了干净身子,简直无耻之尤!我姜家没有这样不知廉耻的丫头!你也无需在此哭求。童氏,你扪心自问,没你往日骄纵,二丫头岂会落得如今下场……”
方才还扯开喉咙嘶嚎的大太太,心虚有愧,渐渐便收了声儿。惨白着脸,听老太太一番话,只觉那话便如利刀子,一刀刀剜在她心头,只叫她鲜血淋漓,痛入肺腑。
“老太太,儿媳有错,儿媳也抵赖不过。可二丫头是被人半夜闯进屋里,用强施暴,才落得,落得……”大太太哭得打了个嗝,比起愧疚,更记恨,还是那韦家孽障!“求老太太您想想法子,救二姑娘一救。她此番已是去了大半条命,若然一时想不开,投井了可如何是好?”
因着韦二爷干出的混账事,童氏将韦家一屋子人都给记恨上了。早些年听说那孽子最爱在府上行偷花窃玉之事。家里的婢子几乎被他偷了个遍。没成想,那畜生竟敢冲姜家二姑娘下黑手,她岂能不恨他入骨?!
见她狰狞着脸,犹自替姜春喊冤,老太太接过史妈妈递来的帕子,抹一抹眼角,深深吐一口浊气,再看着她,已是冷若冰霜。
“既是她自愿往韦府去,便是命该如此。韦家若上门说亲,你即刻应下便是。姚家那头,既是不肯退亲,晾他一家子贪心的,从来也不是二丫头这人。如此倒是好办了。姜家姑娘多的是,随意嫁一个过去,还怕挑不出人来?若然此事再办不好,我姜家无你这般不经事的长媳。”
老太太发了狠,平日里如何慈眉善目关爱几个姑娘,如今全变了样。
不说童氏,便是史妈妈,也是心头巨震,被老太太如此冷心绝情,惊得透体冰凉。
童氏一下瘫软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木着张脸,望着榻上一脸富态,冷眼看她的姜老太太,只觉整个人仿佛处在三九天里,从头到脚,冻得再没了知觉……
见她这副惊恐之极,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太太扶着史妈妈仰躺下去,转个身,视线恰好与跪在地上的大太太齐平。
“二丫头的嫁妆,她自个儿捏在手里。还没正式进门,已人财两失,真真了得。她既如此有主张,家中也无需与她添补。该拿的,她已早挑拣出来,剩下的,便是看不上眼的。”
本还想着姚家多少有些家底,家门也体面,配了二姑娘,勉强算是门好亲事。如今若换了韦家,商贾之家,钱财虽丰厚,却是那起子下等人,上不得台面。且无媒无聘,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正头夫人是指望不上。至多捞一个姨娘,能有多少奉养?
老太太昨晚甫一听闻此事,抑郁得整晚辗转难免。好容易熬到天亮,听着廊下滴答的雨声,总算无可奈何,认下这桩糟心事儿。可要叫她再给二姑娘补上份体面的嫁妆,那是作死也休想。做了赔本买卖,岂有连老本儿都赔进去的道理?
童氏浑浑噩噩,不知自个儿如何出的荣寿堂。老太太以休弃要挟,倒叫她如何是好?一路跌跌撞撞回了屋,路上不当心,绊了好几回脚。好容易回屋没了老太太头上施压,童氏凄然坐着,回想起刚嫁进姜家那会儿,隔日拜见公婆,老太太笑着抹下自个儿手腕上的金镯子,亲自替她戴在手上。
便是这寻常物件,那会儿姜家远不如当下有世家气派,自然算不得多么稀罕。可就因为这镯子代表了一家长媳的尊贵,她格外珍视,便是后来逐渐富足,多少比这镯子成色更好的金玉珠宝送到她手里,她也一日没舍得摘下来过。
滚烫的眼泪一滴滴打在手腕上,大太太无声呜咽,关在屋里直到晚饭时候,才叫人进来服侍梳洗。
这么些年,忍气吞声,被老太太呼来喝去。到头来,决不能被姜家净身出户。她膝下还有四爷姜立要教养,便是狠心舍了二丫头,也得牢牢守着大房太太这名分。只要日后姜立出息,多少也能帮衬些出嫁的两个姑娘。如此,她也不算偏心眼儿,不顾姜春死活了。
大太太狠狠抹一把脸,看着铜镜里爬满皱纹,蜡黄的脸面,咬一咬牙,将心思放到能够挑了出来,顺顺当当嫁去姚家的人选上头。
第123章 此消彼长
西窗下,浊浊的光洒在泛黄的书页上,本已褪色的字迹,翻看起来,只能眯着眼仔细辨别,颇有几分艰难。
“小姐,大太太这般克扣您,您也不去寻二爷告状。哪家大户人家,主子屋里点的是一盏孤灯?还不比下人房里呢。依奴婢说,您还是早些安置,功课耽搁一日,想来也不打紧。甭弄坏了眼睛,千百个不值当。”春英检查过四面窗户,抱着自个儿用的绣枕凉被,到外间铺床。
屋里照明,全靠着七姑娘案头那盏豆大的火光,姑娘读书不易,她办起事儿来,也是磕磕绊绊,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说什么从公中拿物件,需得大太太点头给了对牌才成。可奴婢过去,大太太分明在屋里,偏就避而不见。一整个下晌午,去了两趟都是空手而归。这不存心为难人么?”
七姑娘手上翻过一页,留了分心神听春英絮叨。想一想,将书倒扣上,闭眼揉一揉额角。
“女学里批的假,连着往来路上四五日,统共不过刚一月。连二姑娘的亲事都赶不上。既如此,何必节外生枝,闹出争执。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儿,怕是大太太也心不在焉,明儿再去一回,若还不成,再去寻二哥哥便是。”
春英从座屏后探出个脑袋,幽幽叹一口气。“您体谅人,人还未必领您这一份情。”
这话还真被春英给说中了。隔日大太太特意招她过去说话,七姑娘虽早已料到不会是好事儿,可怎么也没想到,童氏打的好算盘,竟借老太太的势,软硬兼施,只为叫她应下一事。
大太太愁肠百结,大半个时辰里,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
二姑娘逃婚,与姚家结亲这事儿是说不成了。可姜家的声望,祖祖辈辈的脸面,不能就此蒙了羞。于是如今需得她这二房嫡女,委屈些,大义替了惹事儿的二姑娘,嫁了吧!
大太太一通话说完,屋里瞬时寂静下来。童氏仔细打量对座儿七姑娘神色,心头七上八下,就怕把人逼得狠了,一个要死要活,与她拧巴上,事情就不好办了。
春英守在七姑娘身后,从隐隐听明白大太太话里意思,便一脸羞愤,好容易才按耐住,没呸一声唾她脸上。大房真是欺人太甚,敢情她家太太人不在此地,便想着方儿的欺负七姑娘没人撑腰还是怎的?
急急向姑娘看去,只见她家姑娘,睁着温和的眼睛,眸子里异常平静,不见动怒。好半晌,仿佛思量许久,慢腾腾开了口。
“大太太莫非没听说,五姐姐与我,再两年便要入京待选。这准秀女的身份,怎么还能私下议亲?”
七姑娘骤闻此事,只觉荒唐。难怪姜春如此不着调,原是大房教养如此。
童氏见她初时震惊过后,依旧和声细语,语声懦懦,以为七姑娘一如既往好拿捏,挥手使唤人退下,只春英挽着七姑娘臂弯,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
童氏眼中闪过丝厉芒,想着这会儿不宜翻脸,便佯装好说话,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来,慈祥握了七姑娘手,轻柔拍一拍,显出几分长辈的关爱。摇一摇头,看着春英,好像在说,这丫头体谅不了她的用心,终究还是没赶她出去。
靠得更近些,大太太语重心长,恍惚着,眼角隐约泛着泪光。
“所以才说要委屈了你。七丫头,你也晓得如今姜家是何光景,再出不得乱子了。自小到大,这后院里,数来数去,也就你一个最是懂事。秀女这身份,确是重阻碍。不过咱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姚家人说了,等你一等,他家也愿意。待得你放出宫来,再履行婚约便是。且姚家还答应了,你嫁过去之前,先进门的姨娘小妾,绝不会有庶子女落地。你看,姚家对你委实也是看重,这门亲事,虽则不够富贵,可老话不是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么?那姚家郎君是个本分知上进的,若不是我那孽障不知惜福,打心眼儿里说,还真舍不得这样的郎君,成了别家姑爷。”
童氏说到伤心处,眼泪滚滚而下。握着七姑娘的手,紧了又紧,像是多么难过,对她掏心掏肺了。
七姑娘一言不发,安静端看眼前女人。从春英在她背后,拿指头屡屡戳她背心的小动作,便知这小丫头是怕她一时心软,着了童氏的道。
或许春英眼里,此刻童氏无比可恶。可她明白,眼前这女人,说话亦真亦假,并非全是虚言。大太太眼中痛悔,提及二姑娘时怒其不争,实属千真万确。
她可以读懂这个女人的悲苦,却无法给予怜悯。
“姚家也不怕等不来这桩亲事?”放出宫来又如何,被主子指婚的事儿,不是没有。
大太太缓一缓气儿,掏出帕子抹一把脸,借此掩饰面上讥讽,“这不保不准的事儿么?若然日后等不来,也是他家没这个福分。”
七姑娘眼底极快闪过丝了然。什么“保不准”,分明是不看好她,估摸着以她这性情,难以讨主子欢心,最后只落得年岁大了,孤身放出宫作罢。
心头不免就有些乐了。姚家这是听了关乎她的风评,赌在她的“木讷不讨喜”上了?
缩回被大太太握得有些出汗的手掌,七姑娘垂着眼眸,忽而想起那人临去前那番恫吓。凶巴巴叫她“小心吃藤仗”呢……
于是端坐起身,挺直了腰板儿,“这回却是要对不住您苦口婆心,一通好意了。太太教导,我年岁尚小,世道险恶。非我这般不晓世事的小丫头,能瞎胡乱瞎掺和的。时候到了,还是但凭太太替我做主的好。”说罢直愣愣看着童氏眼睛,两手交叠搁膝上,一副有事儿去寻二房太太商量,她自个儿全然做不了主的架势。
童氏不妨历来怯懦的丫头,要紧时候,竟与她唱起了反调。又惊又怒,尤其七姑娘话里“世道险恶”,这是许氏真就这样教导她,还是这丫头明嘲暗讽,当面骂人呢?!
难得耐着性子,与她好好儿说一回话,童氏哪里是好脾气的人?被个小辈,还是个一直以来,以为能够稳稳拿捏住的丫头,当面顶撞,驳了她话,大太太面上和善一扫而空,向后靠坐进圈椅里,微微扬起下巴。上挑的眼角透出几分威严来。
“七丫头,你可晓得,许氏在我跟前,也需敬一声长嫂。”这意思,想拿二房太太压她,门儿都没有。
七姑娘点一点头,这话在理儿,她得认下。“您是大太太,理当如此。”正当童氏以为威慑管了用,洋洋得意之际,却听七姑娘脆生生,异常认真道,“天地君亲师,便是宫里没指婚,也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拿长幼治她?莫不是以为千百年来的礼教,区区一个“大”字就能横行无忌了?
春英这会儿对自家姑娘那是佩服到心坎儿里去。瞧大太太吃瘪,黑黝黝的面色,比吞了苍蝇还难看。还以为自家姑娘只在二爷跟前嘴皮子利索,原来,在旁人跟前较起真儿来,也是同样的厉害。
童氏死死盯住面前一脸平和的七姑娘,看她态度依旧恭谨,礼数丝毫不错。一脸的无害样,话却句句占理,堵得她哑口无言。此时方惊觉,莫非这丫头,原是个最狡诈的,掩藏这样深?!
屋里一时静默下来,童氏心里着急,拼命在脑子里捣腾能治她的法子,暗暗急出一身细汗来。七姑娘浅浅含笑,径直起身。正待告退出门,却听门外嘭嘭两声闷响。之后老太太扶着史妈妈,从门外阴暗处缓缓走出来。
姜老太太面若寒霜,长长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恶狠狠盯着屋里一身黛青襦裙,垂首站立的女子。
“混账东西!你还晓得‘父母之命’。你倒说说,我这做祖母的,做不做得了许氏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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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负大家对三更的期待,来个大肥章赔罪。凌晨那一章,是今天的啊,我偷偷抹泪……
第124章 祖孙斗法(1)
老太太突然到来,屋里三人皆吓了一跳,赶忙屈膝见了礼。大太太童氏迫不及待,迎上去与史妈妈一道,格外当心,搀扶着这位,稳稳在太师椅上落了座。老太太在姜家,打老太爷中风起不来病榻,自来便是一言九鼎,无人敢违拗。
童氏心下欢喜,正拿这丫头没撤,没成想老太太来得及时。虽则昨日才被老太太甩了脸子,可到底几十年的婆媳,比起七姑娘,老太太定然还是偏帮她。于是扯着嗓子叫人进来奉了茶,亲自退到一旁,微微弓着腰,给老太太打扇。
“您身子不好,怎好劳您走动?有事儿您只管唤我就是。”老太太当面,做主自然轮不到她。童氏说着客套话,很是乐意将棘手事儿推脱出去。
姜老太太斜睨她一眼,门口那会儿已瞧见她浑然没个出息,连个黄毛丫头都拿不下,更看她不上眼。回头冲着底下站着的七姑娘,眯眼仔细打量一回。今儿才知晓,这是个外柔内刚,顶顶有主意的。都说咬人的狗不叫,姜家这许多姑娘里头,这个怕才是最厉害那一个。
于是心头更对她不喜。小小年纪,这样深的城府,加之她是许氏所出,母女两个都不讨她喜欢。这样自小长歪了丫头,心头必对她存了怨恨。若叫她顺顺当当进了宫,还不知生出多少事端。实在是后患无穷,需得想个法子,拿捏住她命脉才好。
七姑娘虽埋着脑袋,可落在她身上令人背脊发寒,不加掩饰的两束目光,立时叫她察觉出异样。
与童氏不同,童氏虽带着几分市井泼妇的贪婪无度,到底没有害人的心思。可老太太……七姑娘目色沉了沉,她可是清楚记得,彼时若没有老太爷护着,四姑娘姜娥莫名其妙吃坏了肚子,未必能够安稳养大。
姜家三房几十口人横死赴任途中,好巧不巧,正是老太爷最得意的儿子,偏偏还是姨娘所出。唯一留在府上的姬妾,不幸产后血崩,撑着最后一口气,看了眼襁褓中的女婴便撒手人寰。
这些事儿她虽为亲身经历,可其中巧合,难免叫人产生些不好的联想。最让她起疑,还是幼时寥寥几次去给老太爷请安,她总能从歪斜着嘴角,手指微微颤抖的老太爷眼中,读出几分对姜老太太的心灰意冷。
那种视若无睹,深切的哀凉,直直撞进她心里,叫她每每心头发酸。或许正是那个后半辈子都躺在榻上,与她算不得感情深厚的祖父,哀莫大于心死。唯独剩下两个儿子,俱是老太太所出,于是为了家中和睦,不能揭破又不能放下,这才使得老太爷对姜家许多事儿彻底撩开了手。
想来患难夫妻,总有几分旁人比不得的情分在。这才是老太爷虽则恨极,却依旧对老太太一应行事,漠然以对的根源所在。
七姑娘沉默想着心事,上首那人却失了耐性。
“方才伶牙俐齿,明目张胆顶撞长辈,如今怎地成了哑巴?这便是许氏教你的规矩?”嘭一拐杖杵在地上,老太太身子未痊愈,头上还戴着抹额。深褐色素底缎面,中间镶一颗碧绿的猫眼石。发髻高高盘起来,因着面庞消瘦,颧骨高高凸起,冷着个脸,眼底厉色昭然。
春英心头急跳,偷偷瞥一眼自家姑娘,只见七姑娘低眉敛目,垂手侍立,侧面看去,面容无比平静。
正替姑娘忧心,却见这位闷葫芦似的,像是知晓情形不对,方才还与大太太硬碰硬呢,这会儿不声不响不搭腔,木愣愣杵在那儿,眼睛像是盯着脚尖,实在好定力。
主子都这样了,婢子自然有样学样。不同却是,春英眼睛盯在七姑娘裙摆上,琢磨着她家姑娘气死人不偿命的性情,怕是又要发作。
果然,之后老太太再是发难,七姑娘也是规规矩矩,跪着听训。这样的场面,幼时已是家常便饭,一月里总有那么几回,阖府上下都知晓,七姑娘最不得老太太心意。
实则她不过心底通透,知晓因着太太许氏跟生来断掌的缘故,任由她如何讨好,老太太也绝难给她个好脸。于是她唯唯诺诺,明哲保身,在这姜家祖宅里,装傻充愣,暂且忍让些,算不得大事。
如今她只需闭口不言,坚决不点头,拖延过这阵子,她立马去寻姜大人替自个儿做主。虽则会使得她爹夹在当中,十分为难。可照他爹明理的性子,这样荒唐的事儿,绝不会答应。
至于老太太欲对她如何,七姑娘压根儿不担心。但凡在姜家祖宅里,明的暗的,她还这就不怕。吊丧过后,她得被世子拎在身边。能在那位眼皮子底下扒她皮抽她筋儿的,有这份能耐,绝不会是姜老太太。
说句不厚道的,她这叫翅膀长硬了,背后有人撑腰,尽管嘚瑟去……
姜老太太看她一副油盐不进,任凭打杀的样子,心头升起股暴怒,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这丫头如今还用得着,又是准秀女的身份,不好将她随手处置了。她日后需得进宫,万一心怀怨愤,做出于她与姜家不利的事儿来,那才是得不偿失。于是深吸一口气,硬的不成,便使软刀子试试。
“罢了,你是觉着我老不中用,再管你不着。待老二回府,将你交他手上,自有你父亲教你为人的道理。”
童氏瞪大眼珠子,手上动作忽而一顿。这就算完了?老太太何时这样好说话?七丫头可是硬生生顶着老太太教训,一副不为所动,装聋作哑的架势,这不分明扫老太太颜面么?
“你也不用梗着个脖子,都是一家子,没有闹得家无宁日的道理。不若如此,你回头好好儿琢磨琢磨。若然能够想得明白,便拿出一个随身的物件,交由大太太给了姚家。因着你秀女的身份,婚书是不成的,若然日后你放出宫来,便以那物件做个凭证,再与姚家结了这门亲事。”
七姑娘低垂的眸子里精芒一闪,依言应诺,缓缓起身。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只求拖延,老太太打的也是同样的算盘。
站在廊下看她主仆两个走得远了,童氏急急转身,一脸闹不明白。“老太太,您怎能轻易放了她离去?只她一人已是狡猾不好对付,若是她一状告到二老爷跟前,或是与那横脾气的姜二爷哭诉,这可如何是好?”
赏了童氏个眼刀子,姜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你好本事,挑了个浑身长满心眼儿的,今日岂会闹得不可收场?”回头望着逶迤消失在门外的主仆两人,老太太双手抚在黄杨木马头拐上,阴沉的目色中,潇潇泛起冷芒。
好在碰巧赶在二房离去前,发觉了这么个隐患。收拾她,需得拿捏住七寸才是。只是这丫头的七寸又在何处……老太太扶着史妈妈,一路若有所思。待得晚饭时候,郡守大人过来请安,顺口提一句,才得了信儿,太太许氏一切安好。老太太脑中灵光一现,犹如拨云见日了,和善笑起来,心头畅快,不觉便比平日多用了一碗饭。
第125章 祖孙斗法(2)
“童氏招你,你便过去,脑子犯浑么?”姜二爷黑沉个脸,训得七姑娘埋着脑袋,连连向后缩脖子。
“老太太突然到了,那真是意外。再说了,这不立马就来寻二哥哥,也没瞒着你不是?”
眼看姜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七姑娘目送他远走,回头冲春英轻快道,“成了。凭白受二哥哥一通冷眼,只这事儿还需劳烦爹爹,又叫他多一桩烦心事。”
春英瞅着自家姑娘面上丁点儿忧虑也没有,跟在后头回房去,总觉老太太不会善罢甘休。“小姐,若然老太太再招您一人说话,软的硬的统统都使出来,每日里闹这么一出,谁受得了啊?”眼睛往七姑娘膝头瞄一瞄,真是心疼,“您倒是主意大得很,不慌不忙。可您那膝盖能经得住折腾?”想一想,春英直直瞅着她,“您说要世子知道了,能有您好果子吃?”
七姑娘回身,重重往绣墩上一坐,小手揉一揉跪得有些酸胀的腿脚,却被春英拨弄开,冲她无奈翻一个白眼,手法熟练替她揉捏。
“您若这般笃定老太太必定无法逼迫您,依奴婢看,您还是趁早琢磨琢磨,怎么跟世子有个说得过去的交代。那位爷要发起火来,您该不会还指望郡守大人能说得上话吧。”
被春英浇了盆凉水,七姑娘揉揉鼻尖,不觉有些心虚,嘴上却不肯服软。“这事儿很快就能了结,等世子察觉时候,事情都过了。那位是何等身份,总不能老揪着我翻旧账的。”
一听这话,便知姑娘自个儿也没底气。春英不禁暗自感概:那位还能是什么身份?不就管教得您不敢吭声的身份。世子对姑娘,恐怕比寻常人家老子管闺女还要费心。衣食住行,一路照看过来。忙完政事还得过问功课。这是将姜大人、太太、二爷该操心的,全数揽世子身上了。
说出去谁信呐,公子玉枢那样高高在上,超凡卓然的人物,原本跟天上的月亮似的。可自打姑娘不知怎的被世子相中了,春英脑子里那轮皎皎的月亮,渐渐便被世子动怒时黑黢黢,阎罗样子给取代了。原本跟寻常人一般,对世子尊崇仰慕,到头来,只剩打心眼儿里畏惧……这么一想,绿芙那丫头大咧咧嚷嚷“姑娘将世子给糟蹋了”,仿佛也有那么一丝丝道理。
七姑娘不知春英心头所想。此刻偷偷盼着,老太太要能多传召她几次,岂不正中她下怀?
只之后两日,事情像是有了变化。荣寿堂那头,半点儿没有传她过去的意思,倒是史妈妈,不知忙活什么,整日里迎来送往,大老爷还在热孝里头,府上一夜之间,竟多了许多登门的妇人,看打扮,该是出自南阳郡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全数都往荣寿堂去。
七姑娘瞅着廊下挂着的素白灯笼,偏着脑袋瞧一瞧,门廊下每隔几步远,便高悬着惨白惨白,写了“祭”字儿的风灯。一整排齐齐整整,风吹穗浪,带出亲人离世的哀痛。可后院这般熙熙攘攘,不知道的,还以为府上宴客听戏呢。
晚上姜大人竟来了她院子。招手叫她到跟前坐下,语重心长,话里带着几分醉意。“阿瑗安心,再过几日,五丫头能起身了,你兄妹几人便一同回麓山去。再见面,怕是要等到年节。太太心里一直惦记你几个,回去时候,多陪她说会儿子话。”姜大人面色越发红润,显是饮多了酒,酒气上了脸。
仔细打量片刻,七姑娘垂着眸子,点一点头。“阿瑗的事,令爹爹操心了。”
姜大人轻笑起来,拍拍她发顶。这动作是幼时父女间常有的亲昵,只是七姑娘年岁渐长,姜大人便少有如此。倒是被姜二爷学了去,再之后,那人也喜欢如此待她。
看着她爹被人扶着,便是醉酒,也自有一派文士的儒雅。七姑娘眼中隐隐闪着光,刹那像是明白了什么。姜大人好美酒,却鲜少喝醉。若非事情太过烦扰,不至如此。且方才交代她那番话,显是存着叫他几人尽早离去的打算。七姑娘望着不远处荣寿堂青砖黛瓦的外墙,指尖拨弄着腕间珠串,眸子里星星点点,璀璨生辉。
原是如此,她低估了老太太的决心。姜老太太,是想趁着太太有孕,给姜大人身边塞人了呢。与其说老太太这一手,是冲着太太许氏去的,不若再想得深一些。这是敲山震虎,声东击西呢。她若不肯答应,二房,怕是就此要生乱了。
“春英。”
“嗳。”
“去随意挑选个不值钱的物件。明日,随我去荣寿堂给老太太请安。”
“小姐?!您莫不是要妥协了?这可怎么成,万万使不得……”
“瞎叫嚷什么呢,早些歇了,明儿便知晓。记得,挑个不值钱的。”七姑娘不顾身后花容惨淡的丫头,绕过屏风朝内室去,嘴上呓语似的嘀咕,“好东西,还舍不得呢。日后去燕京,花销不知得多大……”
翌日一大早,春英不情不愿,被姑娘唬着脸瞪看一回,只得磨磨蹭蹭,一路跟到荣寿堂去。本还想着偷跑去给二爷通风报信,可姑娘太精明,没给她空子钻。
“姑娘,要不咱去求世子给做主?”春英一脸希冀,瞧在七姑娘眼里,真是好气又好笑。不信她这做主子的,满门心思就惦记那位的威风了。头也不回,款款前行。
春英耷拉着脑袋,眼睛老往姑娘腰间佩带的荷包偷瞄。那里头装着一只金坠子,本是一双的,后来不知怎的弄丢了一只,便一直孤零零躺在首饰匣子里无人问津。七姑娘眼尖,一眼瞅见了直说好,那欢喜样子,跟拣了多稀罕的宝贝似的。
荣寿堂里,老太太也才刚起身,尚未用饭。对着铜镜,执起梳篦抹了桂花油,抿一抿鬓发,头发便光可照人了。“你瞧她那样子,可像是服了软?”
史妈妈一脸堆笑,赶紧凑近些,将门外那情形,一一道来。
“怎还不是服软?老太太你这一手,收效可是明摆着的。七姑娘来的时候,态度异常恭敬不说,她身后那婢子,急得眼眶发红,险些没哭出来。盯着奴婢,眼里全是不善,这是替她家姑娘不值呢。再说了,七姑娘哪儿能跟您拧着来,您吃的盐,不比她吃的饭还多?撑了两日,怕是听了消息,扛不住了。”史妈妈一通逢迎,听得老太太心头舒坦,人也来了精神。
“既如此,去,叫底下人多添几个菜。待会儿请安的人都到了,留下一并用饭。再去前边请了二老爷过来。倒要叫他看看,是我这做祖母的不慈祥,迫了他闺女。还是那丫头自个儿懂事,愿意接下这担子。”
老太太手上一颗颗拨弄着佛珠,想起昨日二老爷处处替许氏母子说话,叫他纳新人,也是句句推搪,心头就来气。
“那七姑娘那头……”
“既是请安,候个一时半会儿,还能翻天了不成?任她那日如何张狂,今儿也得乖乖低头,俯首帖耳。”手掌使力压在梳篦在,镜中老妇人精神矍铄,哪儿还瞧得出半分病容。
七姑娘被晾在偏厅里,听史妈妈阴阳怪气,透了待会儿众人一道用饭的消息。笑着微微颔首,心头了然。老太太这用意,哪里是用饭。分明是要众人做个见证,当着她父兄跟前,叫她自打脸面。
撑着下巴,七姑娘专注望着窗外渐渐敞亮的天光。
——晨曦露了头,霞光煌煌然,金灿灿布满天际。阴霾,还能遮人的眼么?
第126章 莫大惊喜
这还是自打第一日回府,众人聚得如此齐整。早饭摆在花厅里,爷们儿坐了一桌,女眷们围着分座两席。
四爷姜立年初刚满了八岁,这样大的场面见得不多。随了大老爷三分的小脸上,透着股活泼劲儿,眼珠子四下张望一番,眼波落在七姑娘身上,立马雀跃起来。
“新嫁娘,七丫头是新嫁娘!”隔着圆桌遥遥指着人,巴掌啪得震天响。
屋里众人倏然一惊,谁也没料到会闹出这样的乱子。与七姑娘一桌的十一姑娘姜珊撑起身子,探头探脑,想也没想便凑了这出热闹。“七姐姐要嫁人了么?原是你抢了二姐姐夫婿。”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童,童言无忌,一人一语,说话却是惊世骇俗。他两个能知道什么,不过听了屋里丫鬟婆子们碎嘴,或是背后有人说三道四,听了原话搬出来讲,却不知这话摆到台面说,恰好显出大房教养如何没个体统。
姜大人眉头一皱,为官这些年,一身官威摆起来,已是不怒自威。转头望向对桌童氏,沉声问道,“大太太,此事是否该给二房个交代?”姜二爷索性搁下茶盏,冷眼一扫,谁的脸面也没给。“妄言之罪,当请家法,藤仗二十。”
七姑娘一旁看着,四爷姜立不敬尊卑,一声“七丫头”唤得顺溜。十一姑娘更是直指她“抢人夫婿”,真是将大房对她的不待见,彰显无疑了。
今儿来是与老太太过招,好戏还没开锣,大房已先声夺人。瞧老太太那脸色,方才还春风和煦着,如今已是阴云密布。
童氏早惊得傻了眼,当着二老爷跟前出了这般岔子,叫她脸面往哪儿搁?又羞又怒,起身拧了十一姑娘胳膊,使劲儿将人往门口拽。一头还忙着招呼,让人领了四爷,赶紧回屋去。她颜面扫地已是铁板钉钉,姜二爷冰冷的话刀子似的戳她心窝里。姜立可是她的命根子,少一根头发她都得哭天抢地。
屋里正乱作一团,四爷与十一姑娘哇哇大哭。被人妄议姑娘家声名品性的七姑娘,总算悠悠开了口。只这话听在姜二爷耳朵里,满意点了点头,却叫大太太目眦欲裂。
“大太太忘了二姑娘是如何逃家的么?今儿若换了个人,说的不是姜家七姑娘,这事儿又要如何收场?”
五姑娘方才好些,坐了一会儿已是犯困。屋里陡然哭闹起来,吵得她脑门儿直犯疼。这些天她都养在院子里,辛枝寸步不离病榻。旁的事儿主仆两个一概不知。听了三言两语,总算闹明白,二爷跟七姑娘兄妹两人,这是跟大房彻底撕破了脸?
只是叫她左右想不明白,七姑娘惯来对谁都和和气气,怎地突然就硬气起来?还有那替嫁一说,七姑娘嫁人?原本的二姑娘人哪儿去了?五姑娘怔怔看着,只觉大病一场,再醒来,家里已是翻天覆地,生出莫大的变故来。
老太太额角青筋绷起,要早知道童氏如此拆她的台,大房之人,一个也不该留下。戴着玉戒筒的手掌狠狠拍在食案上,手心痛得隐隐发麻。坐席两旁童氏与五姑娘跟前茶碗,被老太太那力道,震得跟着跳了跳,发出嗑嗑两声脆响。
“还不统统闭嘴!将两个小的带下去,关了屋里今儿一整日不许用饭。跟前伺候的,杖责二十。”眼波扫过七姑娘,冷着脸,阴沉问她,“你看我这处置可说得过去?”却是对她方才提及二姑娘一事,极为不满。
七姑娘起身,向上座的老太太施一施礼,“老太太这般,确是合乎情理。”眼角瞥见姜二爷端起茶盏,茶盖子轻轻撇过面上的茶叶末子,好整以暇端坐着,一派肃穆严正。眼里不觉便带了抹笑意。
二哥哥装得似模似样。仿佛刚才姜大人问罪,落井下石,赶着递鞭子的人并非是他。
闹剧收了场,一屋人端起碗用饭,厅里异常静默。老太太今儿一早大好的兴致,早消散殆尽,隔着左手边儿尚带着些病容的五姑娘,一眼瞧见七姑娘粉嫩嫩的侧脸,白里透红,水色好得叫人羡慕。胃口也极好,又夹了块儿金丝糕,立马心头不痛快了。
接过史妈妈奉上的面巾,擦一擦嘴角,抬头环顾一周。
老太太搁了碗筷,旁人自是守规矩,都正襟危坐着,任由荣寿堂的婢子撤了席面。七姑娘遗憾看一眼碗里只咬了一小口的金丝糕,嘴里偷偷砸吧两下。要说老宅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除了从小到大住的那个院子,便是老太太荣寿堂里做糕点的厨子。
“七丫头,方才不是说,有要紧事回禀?”
七姑娘闻言,收回落在金丝糕上的心神,正一正容色,施施然起身。埋头从腰间取下荷包,向后退一步,绕过五姑娘身后,款款向老太太跟前行去。
“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老太太上回交代的事儿,我回去捣鼓一番妆奁匣子,寻出这么个物件来,您瞧合不合适?”
听她这么一说,姜老太太眼中瞬时有了神采,整张脸容光焕发。也不着急,眼睛盯在她捧荷包的小手上,原本微微佝偻的背脊,好像也挺拔起来。面上越发庄重沉凝。
“七丫头想明白了?”
她祖孙两人兀自打哑谜,除了那日知晓内情的,旁人都是一头雾水,只默然旁观。唯独春英面色焦躁,急急冲姜二爷那头可劲儿打眼色。亏得福顺发觉了异常,附耳报个信,又偷偷指一指隔壁桌,险些急得跳脚的春英。
姜昱顺眼看去,莫名就觉得怕是那荷包不妥,正待出声喝止,却见七姑娘抢先一步已从里头掏出只耳坠子来。眯眼看个仔细,却是最寻常的金坠子,式样有些老旧,该是她许多年前得的玩意儿。
“老太太你瞧可好?”七姑娘手心里捧着的坠子,金灿灿闪着光。手腕抬一抬,那坠子便跟着折了光,凑得更近些,紧紧抓住老太太视线。
“勉强尚可。”姜老太太点一点头,话里带着些迟疑。若是近处留心看,便能瞧出老太太眼里些许恍惚。
七姑娘嘴角缓缓勾起,眼看就要将坠子交老太太手里。不想门外突然传来婢子通传声,高高唱诺着:“四姑娘到啦。”
七姑娘神色一变,一把握了坠子在手心,直直站起身来,退后半步,垂首立在老太太身后。神情闪烁着,眼中光华急转。
老太太愣一愣神,只觉方才脑子有些不听使唤。左右看一眼,见七姑娘不知何时已退到身后,花厅门口四姑娘姜娥已跨进门来。耳坠子这事儿便也只能暂且缓一缓。
只这么一缓,却缓出一件叫众人始料不及的大事儿来。
四姑娘一身鸦青色襦裙,娟秀的面庞上不苟言笑。进屋给众人见过礼,目光在七姑娘身上多停留片刻。之后仰头看着姜老太太,双手奉上一纸薄笺。
“奉老太爷意思,今儿来此,却是劳烦老太太出面,还请替我与姚家缔结下亲事。姜娥将替二姑娘嫁去姚家。此为庚帖。”
四姑娘话音方落,屋里已是鸦雀无声。七姑娘瞪着眼珠子,手心还握着备好的金坠子,脑子里稀里糊涂,满腹心思都在惊叹:
——这事儿还真是峰回路转,无她用武之地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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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们不是天天都在惦记世子?这不,世子来了。
第127章 知交难求
莲池畔,择了栀子树下春凳落了坐。四姑娘两手搁身侧,撑在春凳边沿,脚跟并拢放得规规矩矩。微微仰着头,望着眼前一池或粉或白的莲花,面容恬静。瞧不出即将出嫁的忐忑,亦不见多少欣喜。
“许多年不见你,回来只叫春英端一碗豆花儿。”四姑娘轻笑起来,“爱吃豆花的人是你,我何时说过好那一口。”
虽则躲在树荫底下,这会儿日头也火辣辣。七姑娘摇着团扇,她这人不耐寒也不耐热。“我在这祖宅里是何处境,你还不晓得?荣寿堂里,哪里容得我四下窜门子。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豆花儿是我亲手磨的,以为你能尝出些别的滋味儿来。”
认真说来,两人交情并不十分深厚。只是幼时处境几分相似,难得有个能说话的人,见了面,自然会乐意多聊几句。便是如此,一年里也只四五回,碰巧遇上便驻足拉扯些闲话。
“还以为从荣寿堂出来你便会追问。却是忘了,你是姜家姑娘里,耐性最好的一个。”
七姑娘笑笑,既是四姑娘主动邀约,她慌个什么劲儿。静静听着便是。
“再不久我嫁去姚家,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见上一面。既然你不心急,便多与你说会儿子话罢。偌大个姜家,十余年都是独门独院过日子,实在有些寂寞了了。”
心头不觉便有些酸涩,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七姑娘唇角勾起个笑。“你且说就是。”或许真是最后一面了。往后她要远赴千里外的燕京,两人各居一方,同样是姜家姑娘,却自此殊途。
四姑娘出神望着湖里的景致,通身上下透出股静谧。沉默许久,方才一头回想,一头徐徐道来。
“家里少有人知晓,老太爷虽中风起不来病榻,嘴角歪斜着不能自理。却能含糊说话,不过需得人在嘴角摁一块儿巾子,接住流出来的哈喇子。”
这事儿七姑娘也是头一回听说。自她出生到离府,每岁年节过去请安,从未见老太爷开口说半个字儿。
“你还记不记得,三岁那年,老太太赶你出门,叫你三伏天里院子里罚站。”那会儿小小的女童搓着手背,在石阶下跳脚直哆嗦。便是二爷奔命似的请了二房太太过来求情,也没能免得了七姑娘回去便病过一场。
略一回想,便记起那次是因着二老爷不肯纳老太太娘家一个姑娘进门,惹得老太太大动肝火,迁怒于她。“记得,我那是含冤受屈。”
听她说得俏皮,四姑娘仔细看她一眼,“你果然没记恨在心上。莫不然不会拿出来调侃。”转过头去,面上带出些冷清。“那事儿过后,你一个三岁的丫头,一如既往对老太太恭敬,见了谁面上都带着笑。彼时老太爷教我,若然我能如你一般,不将怨愤摆在脸上,便能出了院子,再不掬着我。”
七姑娘从来不知,原来自个儿在老太爷心中,不是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
“可惜你也看到了,我至今侍奉老太爷跟前,没能离得了那院子。”四姑娘垂着眼眸,撑在春凳上的手,缓缓握拳。“我双亲横死,老太爷时常念想爹爹。我曾跪地哭求老太爷替我故去的爹娘主持公道。可除了莫可奈何的叹气,老太爷不允我寻那人复仇。”
从袖兜里掏出封书函来,递七姑娘手上。“于是那位大人出现之时,我便知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毫不迟疑,点头应下了。”
“那位大人?”入了正题,七姑娘抖擞竖起耳朵。
“提着杆长枪,花容月貌,比女子秀美。”等见到七姑娘面上不加掩饰的惊愕,四姑娘心头了然。早猜到的不是么?不仅那位大人,连他身后主子,为的,不过是解七姑娘困境。
“那位大人神出鬼没,突然闯进屋里。说实话,那会儿险些吓得惊叫起来。”四姑娘自顾说话,没发觉七姑娘面色愈加古怪起来。
周准走这一趟,必是受世子差遣。御刑监的头头办差,一如既往喜欢爬窗户?手上的书函沉甸甸,握在手里有些发烫。
事情大是不妙。那人自来横不讲理,管她计划再周详,但凡他看不过眼,统统都是她的不是。此番事了,四姑娘领着老太爷的命,一锤定音。由此便知,那人对她温和手段,何其不满意。
方才还觉得云开月明了,这会儿忽然有大祸临头之感。不是说御刑监的爪牙都在京里当差么?怎么换了南阳这小地方,依旧这样吃得开……
“你与那位大人初次见面,身份都没摸清,怎就轻易信了他?”七姑娘实在好奇。
“那位拿出赵国公府世子手令,落的是公子玉枢朱红的私章。普天之下,谁不要命了,胆敢捏造世子手令?且那位大人谈吐不俗,武艺极高,分明不是寻常人。”
七姑娘眼皮直跳。那位交代周大人办见不得光的私密事儿,真是一如既往明目张胆,以势压人。
两人相视看一眼,四姑娘眼里略微带了些好奇。七姑娘心里暗自发愁,也替她忧心。“世子许你何事,竟让你心甘情愿,到老太爷跟前求了要替二姑娘嫁去姚家?莫不是……”七姑娘蓦然睁大了眼,想起姜娥对老太太深埋进骨子里的仇恨。
摇一摇头,四姑娘哂然一笑,明明是清朗淡薄之人,却透出股绝然坚韧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取她性命何用?人死不能复生,她夺我双亲,令我一生孤苦,不曾享过半分至亲温情。真能复仇,我定要夺她最宝贵珍视之物。”抬手理一理簪绢花的鬓角,四姑娘目光悠远,语气极为平和。“我要她死后永不入姜家祖地,牌位永无享后世香火之日。”
字字铿锵砸在心头,七姑娘忽然有些遗憾,若是上一世她能与姜娥遇上,未尝不能成为莫逆之交。
“你这样盯着我看,是觉得我这人委实恶毒,心头怕了?”四姑娘抿唇,到底还有几分在意。
同样抚一抚毫无缀饰的鬓发,七姑娘向后撑着手臂,脚尖交错,晃一晃小腿儿。“不妨与你说老实话。倘若今日没你出面,老太太必会盯住我不放。而我有绝不能嫁去姚家的理由,故而……打明儿起,老太太会神智不清,再不能理事。你说,我又怕你作甚?如此惊讶,只是今日方知,你原是个痛快人,相知恨晚了。”
嘴上说着抱憾的话,眼角却溢出欢腾的笑来。黛眉弯成了月牙,眸子灿若星子,奕奕发亮。
四姑娘出神凝视她片刻,半晌后,不苟言笑的脸上,终究露出抹淡淡的笑意。“相见、相识,好歹赶在离别前能够有个相知之人,总归没辜负你我结交一场。早就猜想你温和的表象底下,藏着不同寻常的一面。今日得见,想来那位欢喜,也是因着看透了你。”
好好说话呢,怎么突然扯到世子身上去……七姑娘轻啐一口,难为情调转了眼。
两人并肩坐着,彼此都生出些离别的愁绪。
“想一想,真羡慕你。再是艰难,背后总有人护着。没有闹得世人皆知,却实实在在,一丝一毫也看不得你受人委屈。那位的性子,别说,还与你真有几分相似。都是不喜浮华,沉得住气的。”
七姑娘微微红着脸颊,心头暗道:那人蛮不讲理、恃强凌弱、自作主张,跟她一点儿也不像……
偏头再看她,到底还记得嘱咐两句。“姚家都是人精,因着姜家这层情面,绝不会亏待了你。往后万望珍重。只盼着我入京安顿下来,还能书信往来才好。”
四姑娘遥遥望向荣寿堂的方向,那方困了她十余年的天地,总算能够自由自在,挣脱开去。“多谢你好意,你也切记保重。”眼角瞥见她手心压着的信函,不由猜想那位名满天下、传闻中光风霁月,实则未必全符合了一应美名的公子玉枢,究竟是何等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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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轰轰烈烈的登场,却有全心全意,最周到的庇护。世子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道亲们会不会喜欢这样的男人。
第128章 高下立见
“山里的秋老虎,跟拔了爪子的猫似的,威风不起来。可算凉爽些。”盛夏里尤其闷热,雨水很足。绿芙将院子里晾干的被褥收回屋,便见春英半蹲着身子替姑娘更衣。一头絮叨,一头进里屋放下褥子,腾出手,过来帮衬。
自南阳回麓山已有快一月,刚回来那会儿,七姑娘险些不敢认自家的婢子。绿芙这丫头稳稳重重立在石阶下,从没有过的守规矩。与交好的几位打过照面,谢过大伙儿的关心。回到自个儿屋里,方才还像模像样呢,一进屋绿芙跟垮了骨架子似的,多好的仪态全没了。只知道拉了她手,泪汪汪哭求再不要扔她一人在官学。
后来一问,方才知晓,真是一物克一物了。冉青代她看管绿芙,这丫头跟在她跟前没甚两样。可后来也不知怎地,被殷宓几句话讨要过去,自此以后便过上她嘴上说的“猫狗不如”的悲苦日子。
七姑娘知晓后,带着春英绿芙两个,当晚便去谢了殷姑娘一番好意。当着绿芙面儿,笑着与殷姑娘打个商量,只道是倘若绿芙这丫头因着回了她身边故态复萌,还得再劳烦殷姑娘一回。
自那此后,绿芙好玩乐的性子收敛许多。看春英忙不过来,还能主动揽了事儿做。虽则嘴巴依旧管不住,但她也机灵,但凡殷姑娘在的时候,跟哑巴似的,除了姑娘问话,绝不多说一字儿。春英笑她这是耗子见了猫,绿芙羞怒,嚷嚷着跳脚,末了抵赖不过,只得恹恹默认下。
这会儿两人替姑娘换了襦衫花笼裙,送七姑娘到房门口。绿芙抢在春英前头,礼数周全,屈膝请姑娘好走,路上切切当心。
七姑娘笑着示意她两人回去,独自往阆苑去。
快两月过去,山里变化极大。时已入秋,渐渐不闻蝉鸣,水塘里蛙声也稀薄起来。女墙上攀爬的壁虎墨绿墨绿,叶片泛着光。点缀墙头艳丽的蔷薇已尽数谢去,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盛夏的热闹,由此便去了。
这时节,跟她的心境倒有几分相似。没姜家烦心事儿滋扰,正好能沉下心,好好向学。七姑娘掰着指头算一算,今日过后,该是能完成那人派下的功课。
当初还以后四姑娘给的书函,世子会在里头提几句叫她满红耳赤,情意绵绵的问候话。哪知待她怀着几分期盼,忐忑着回去,特意回避了人。躲屋里拿小刀裁开了一看,真是心头潇潇然,无比沮丧了。
世子非常人,她就不该妄加揣度他。那人手书力透纸背,整整两页,密密麻麻全是给她安排的课业。末了寥寥几行,那字迹凶巴巴,好看是好看,可处处透出股强横来。只催她两日后动身,他当会在来时道别那岔路口,携她一同归去。
这么着,打从半道被世子拎上马车,那人便没给她个好脸。最气人,分明是不想搭理她,存心叫她静思己过。偏就没一刻不看牢了她,轻易不许她离他左右。同桌而食,同案读书。她琴弹得不胜寥寥,那人便手把手,一个音儿一个音儿,耐性十足加以矫正。
夏末秋初,两人都只着了两件儿单薄的衣衫。她后背紧贴他胸膛,整个人几乎被他拢在怀里。分明能感觉身后人迅疾而有力的心跳。那情形实在叫人坐立难安。可她每每偷眼回看他,都只瞧见他凝肃端方的面庞,下颚曲线尤其漂亮。有两次不当心,被世子逮个正着。那人垂眼幽幽凝视她,一声不响,那模样,仿佛了然她是贪图他美色,大方任她看个饱足……
越想越憋屈,七姑娘一脚跨进阆苑大门,抬眼朝花架子底下瞅瞅,果然见得管大人面色凝重,折扇敲在棋盘上,一声比一声急促。正挠头搔耳,前俯后仰,显见落败在即。全副心思都放在棋局上,眼中压根儿就没她这人。
只对面周大人见她进了院子,漠然冲她点一点头。七姑娘见周大人抱臂,很是镇定,只觉这位神态有几分莫名眼熟。心头不觉替管大人很是唏嘘。
大人这样的和善人,怎么能是御刑监头头的对手。这些个阴谋诡计,勾心斗角,兵法谋略……御刑监那地方出来的,但凡有几分斤两,哪个不是手到擒来?
本已越过他二人步上台阶。不知为何,回头再瞅一瞅,这么一看,总算闹明白方才觉着有几分眼熟,所为何来了。
自从她初见两人对弈,十余日下来,好似管大人无一胜绩?这位大人被周大人治得死死的,那憋屈的样子……七姑娘立在原地眯一眯眼,虽不情愿,却也否认不了。跟自个儿被世子压得翻不了身,很有几分相似的凄然。
于是回头朝屋里瞄瞄,今儿她来得尚早,不着急进去。顶着周大人冷眼,七姑娘转身退回管大人身后,探头观望一会儿,很不讲规矩,白生生的指头,一指点在棋盘一角。却是十分大胆,弃了一大片落入黑子包围的棋子儿,别出心裁,将角落里不起眼的白子连成一片,竟给她生生盘活了一块儿。
那白子便如苟延残喘的老人,眼看是要断了气。七姑娘一指点拨,如有神助,不仅使得那垂垂老矣之人保住了性命,更焕发出几分生机来,情势变得大有可为。
棋局被人忽然横插一足,管旭正窝火,眼看是要暴起。可眼前那根纤细的指头,稳稳当当落在一处,仿若稀世珍宝闪闪发着光,引得他莫名就平息下来,渐渐挪不开眼。心思动起来,恍然明白了其中道理,大喝一声好,一巴掌拍在膝头,兴奋得畅快笑出声来。
回头见是七姑娘,更是大加夸赞,得意洋洋一子落定。与管大人惊喜截然不同,周准蹙眉,待得对面没甚棋品之人张狂过了,这才看着他身后七姑娘,沉声道,“观棋不语。”
本以为她该羞愧离去,哪知七姑娘摇一摇头,小手比划一圈儿,无赖道,“我家世与二位大人比起来,微末不足道。自然算得‘小人’,且又是女子。君子是说您二位的,与我半点不相干。”
管旭抚掌痛快大笑,周准被堵得半晌无话。御刑监头头习惯了砍瓜切菜一般拾掇人,遇上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又不能动她分毫,第二次在同一个人身上,再领教一回吃瘪的滋味。
这厢一老一小,全然不顾规矩,两个对付一个。七姑娘擅长揣摩人心,琴棋书画,除了书、画,便是棋最得意。一时也能与周大人平分秋色,还能指望着反败为胜。
院子里热闹起来,七姑娘心思投进去,正兴致昂扬,忽而身旁一片大大的阴影当头落下,正当紧要关头,焦急着呢,伸手朝身旁挥一挥,嘴上不耐烦嘀咕“烦请退两步,向后让一让。”
不老实的手臂碰到个硬邦邦,磐石样的物件,回头一看,那人仗着身量高出她许多,居高临下俯瞰她,深邃的眼睛眯起来,手掌钳住她手腕,扔下句“小人得志!”,利索逮了人进屋去。
望着七姑娘霜打茄子一般,服服帖帖跟在世子身后。周大人妖艳的桃花眼里渗出丝笑意。“接着来过?”
管旭颇为遗憾,摆手作罢。暗叹七姑娘这般,成败都落在“小人”上了。拿“小人”堵得了周大人的口,换了世子当面……姑娘还需——多多磨砺。“山里的秋老虎,跟拔了爪子的猫似的,威风不起来。可算凉爽些。”盛夏里尤其闷热,雨水很足。绿芙将院子里晾干的被褥收回屋,便见春英半蹲着身子替姑娘更衣。一头絮叨,一头进里屋放下褥子,腾出手,过来帮衬。
自南阳回麓山已有快一月,刚回来那会儿,七姑娘险些不敢认自家的婢子。绿芙这丫头稳稳重重立在石阶下,从没有过的守规矩。与交好的几位打过照面,谢过大伙儿的关心。回到自个儿屋里,方才还像模像样呢,一进屋绿芙跟垮了骨架子似的,多好的仪态全没了。只知道拉了她手,泪汪汪哭求再不要扔她一人在官学。
后来一问,方才知晓,真是一物克一物了。冉青代她看管绿芙,这丫头跟在她跟前没甚两样。可后来也不知怎地,被殷宓几句话讨要过去,自此以后便过上她嘴上说的“猫狗不如”的悲苦日子。
七姑娘知晓后,带着春英绿芙两个,当晚便去谢了殷姑娘一番好意。当着绿芙面儿,笑着与殷姑娘打个商量,只道是倘若绿芙这丫头因着回了她身边故态复萌,还得再劳烦殷姑娘一回。
自那此后,绿芙好玩乐的性子收敛许多。看春英忙不过来,还能主动揽了事儿做。虽则嘴巴依旧管不住,但她也机灵,但凡殷姑娘在的时候,跟哑巴似的,除了姑娘问话,绝不多说一字儿。春英笑她这是耗子见了猫,绿芙羞怒,嚷嚷着跳脚,末了抵赖不过,只得恹恹默认下。
这会儿两人替姑娘换了襦衫花笼裙,送七姑娘到房门口。绿芙抢在春英前头,礼数周全,屈膝请姑娘好走,路上切切当心。
七姑娘笑着示意她两人回去,独自往阆苑去。
快两月过去,山里变化极大。时已入秋,渐渐不闻蝉鸣,水塘里蛙声也稀薄起来。女墙上攀爬的壁虎墨绿墨绿,叶片泛着光。点缀墙头艳丽的蔷薇已尽数谢去,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盛夏的热闹,由此便去了。
这时节,跟她的心境倒有几分相似。没姜家烦心事儿滋扰,正好能沉下心,好好向学。七姑娘掰着指头算一算,今日过后,该是能完成那人派下的功课。
当初还以后四姑娘给的书函,世子会在里头提几句叫她满红耳赤,情意绵绵的问候话。哪知待她怀着几分期盼,忐忑着回去,特意回避了人。躲屋里拿小刀裁开了一看,真是心头潇潇然,无比沮丧了。
世子非常人,她就不该妄加揣度他。那人手书力透纸背,整整两页,密密麻麻全是给她安排的课业。末了寥寥几行,那字迹凶巴巴,好看是好看,可处处透出股强横来。只催她两日后动身,他当会在来时道别那岔路口,携她一同归去。
这么着,打从半道被世子拎上马车,那人便没给她个好脸。最气人,分明是不想搭理她,存心叫她静思己过。偏就没一刻不看牢了她,轻易不许她离他左右。同桌而食,同案读书。她琴弹得不胜寥寥,那人便手把手,一个音儿一个音儿,耐性十足加以矫正。
夏末秋初,两人都只着了两件儿单薄的衣衫。她后背紧贴他胸膛,整个人几乎被他拢在怀里。分明能感觉身后人迅疾而有力的心跳。那情形实在叫人坐立难安。可她每每偷眼回看他,都只瞧见他凝肃端方的面庞,下颚曲线尤其漂亮。有两次不当心,被世子逮个正着。那人垂眼幽幽凝视她,一声不响,那模样,仿佛了然她是贪图他美色,大方任她看个饱足……
越想越憋屈,七姑娘一脚跨进阆苑大门,抬眼朝花架子底下瞅瞅,果然见得管大人面色凝重,折扇敲在棋盘上,一声比一声急促。正挠头搔耳,前俯后仰,显见落败在即。全副心思都放在棋局上,眼中压根儿就没她这人。
只对面周大人见她进了院子,漠然冲她点一点头。七姑娘见周大人抱臂,很是镇定,只觉这位神态有几分莫名眼熟。心头不觉替管大人很是唏嘘。
大人这样的和善人,怎么能是御刑监头头的对手。这些个阴谋诡计,勾心斗角,兵法谋略……御刑监那地方出来的,但凡有几分斤两,哪个不是手到擒来?
本已越过他二人步上台阶。不知为何,回头再瞅一瞅,这么一看,总算闹明白方才觉着有几分眼熟,所为何来了。
自从她初见两人对弈,十余日下来,好似管大人无一胜绩?这位大人被周大人治得死死的,那憋屈的样子……七姑娘立在原地眯一眯眼,虽不情愿,却也否认不了。跟自个儿被世子压得翻不了身,很有几分相似的凄然。
于是回头朝屋里瞄瞄,今儿她来得尚早,不着急进去。顶着周大人冷眼,七姑娘转身退回管大人身后,探头观望一会儿,很不讲规矩,白生生的指头,一指点在棋盘一角。却是十分大胆,弃了一大片落入黑子包围的棋子儿,别出心裁,将角落里不起眼的白子连成一片,竟给她生生盘活了一块儿。
那白子便如苟延残喘的老人,眼看是要断了气。七姑娘一指点拨,如有神助,不仅使得那垂垂老矣之人保住了性命,更焕发出几分生机来,情势变得大有可为。
棋局被人忽然横插一足,管旭正窝火,眼看是要暴起。可眼前那根纤细的指头,稳稳当当落在一处,仿若稀世珍宝闪闪发着光,引得他莫名就平息下来,渐渐挪不开眼。心思动起来,恍然明白了其中道理,大喝一声好,一巴掌拍在膝头,兴奋得畅快笑出声来。
回头见是七姑娘,更是大加夸赞,得意洋洋一子落定。与管大人惊喜截然不同,周准蹙眉,待得对面没甚棋品之人张狂过了,这才看着他身后七姑娘,沉声道,“观棋不语。”
本以为她该羞愧离去,哪知七姑娘摇一摇头,小手比划一圈儿,无赖道,“我家世与二位大人比起来,微末不足道。自然算得‘小人’,且又是女子。君子是说您二位的,与我半点不相干。”
管旭抚掌痛快大笑,周准被堵得半晌无话。御刑监头头习惯了砍瓜切菜一般拾掇人,遇上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又不能动她分毫,第二次在同一个人身上,再领教一回吃瘪的滋味。
这厢一老一小,全然不顾规矩,两个对付一个。七姑娘擅长揣摩人心,琴棋书画,除了书、画,便是棋最得意。一时也能与周大人平分秋色,还能指望着反败为胜。
院子里热闹起来,七姑娘心思投进去,正兴致昂扬,忽而身旁一片大大的阴影当头落下,正当紧要关头,焦急着呢,伸手朝身旁挥一挥,嘴上不耐烦嘀咕“烦请退两步,向后让一让。”
不老实的手臂碰到个硬邦邦,磐石样的物件,回头一看,那人仗着身量高出她许多,居高临下俯瞰她,深邃的眼睛眯起来,手掌钳住她手腕,扔下句“小人得志!”,利索逮了人进屋去。
望着七姑娘霜打茄子一般,服服帖帖跟在世子身后。周大人妖艳的桃花眼里渗出丝笑意。“接着来过?”
管旭颇为遗憾,摆手作罢。暗叹七姑娘这般,成败都落在“小人”上了。拿“小人”堵得了周大人的口,换了世子当面……姑娘还需——多多磨砺。“山里的秋老虎,跟拔了爪子的猫似的,威风不起来。可算凉爽些。”盛夏里尤其闷热,雨水很足。绿芙将院子里晾干的被褥收回屋,便见春英半蹲着身子替姑娘更衣。一头絮叨,一头进里屋放下褥子,腾出手,过来帮衬。
自南阳回麓山已有快一月,刚回来那会儿,七姑娘险些不敢认自家的婢子。绿芙这丫头稳稳重重立在石阶下,从没有过的守规矩。与交好的几位打过照面,谢过大伙儿的关心。回到自个儿屋里,方才还像模像样呢,一进屋绿芙跟垮了骨架子似的,多好的仪态全没了。只知道拉了她手,泪汪汪哭求再不要扔她一人在官学。
后来一问,方才知晓,真是一物克一物了。冉青代她看管绿芙,这丫头跟在她跟前没甚两样。可后来也不知怎地,被殷宓几句话讨要过去,自此以后便过上她嘴上说的“猫狗不如”的悲苦日子。
七姑娘知晓后,带着春英绿芙两个,当晚便去谢了殷姑娘一番好意。当着绿芙面儿,笑着与殷姑娘打个商量,只道是倘若绿芙这丫头因着回了她身边故态复萌,还得再劳烦殷姑娘一回。
自那此后,绿芙好玩乐的性子收敛许多。看春英忙不过来,还能主动揽了事儿做。虽则嘴巴依旧管不住,但她也机灵,但凡殷姑娘在的时候,跟哑巴似的,除了姑娘问话,绝不多说一字儿。春英笑她这是耗子见了猫,绿芙羞怒,嚷嚷着跳脚,末了抵赖不过,只得恹恹默认下。
这会儿两人替姑娘换了襦衫花笼裙,送七姑娘到房门口。绿芙抢在春英前头,礼数周全,屈膝请姑娘好走,路上切切当心。
七姑娘笑着示意她两人回去,独自往阆苑去。
快两月过去,山里变化极大。时已入秋,渐渐不闻蝉鸣,水塘里蛙声也稀薄起来。女墙上攀爬的壁虎墨绿墨绿,叶片泛着光。点缀墙头艳丽的蔷薇已尽数谢去,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盛夏的热闹,由此便去了。
这时节,跟她的心境倒有几分相似。没姜家烦心事儿滋扰,正好能沉下心,好好向学。七姑娘掰着指头算一算,今日过后,该是能完成那人派下的功课。
当初还以后四姑娘给的书函,世子会在里头提几句叫她满红耳赤,情意绵绵的问候话。哪知待她怀着几分期盼,忐忑着回去,特意回避了人。躲屋里拿小刀裁开了一看,真是心头潇潇然,无比沮丧了。
世子非常人,她就不该妄加揣度他。那人手书力透纸背,整整两页,密密麻麻全是给她安排的课业。末了寥寥几行,那字迹凶巴巴,好看是好看,可处处透出股强横来。只催她两日后动身,他当会在来时道别那岔路口,携她一同归去。
这么着,打从半道被世子拎上马车,那人便没给她个好脸。最气人,分明是不想搭理她,存心叫她静思己过。偏就没一刻不看牢了她,轻易不许她离他左右。同桌而食,同案读书。她琴弹得不胜寥寥,那人便手把手,一个音儿一个音儿,耐性十足加以矫正。
夏末秋初,两人都只着了两件儿单薄的衣衫。她后背紧贴他胸膛,整个人几乎被他拢在怀里。分明能感觉身后人迅疾而有力的心跳。那情形实在叫人坐立难安。可她每每偷眼回看他,都只瞧见他凝肃端方的面庞,下颚曲线尤其漂亮。有两次不当心,被世子逮个正着。那人垂眼幽幽凝视她,一声不响,那模样,仿佛了然她是贪图他美色,大方任她看个饱足……
越想越憋屈,七姑娘一脚跨进阆苑大门,抬眼朝花架子底下瞅瞅,果然见得管大人面色凝重,折扇敲在棋盘上,一声比一声急促。正挠头搔耳,前俯后仰,显见落败在即。全副心思都放在棋局上,眼中压根儿就没她这人。
只对面周大人见她进了院子,漠然冲她点一点头。七姑娘见周大人抱臂,很是镇定,只觉这位神态有几分莫名眼熟。心头不觉替管大人很是唏嘘。
大人这样的和善人,怎么能是御刑监头头的对手。这些个阴谋诡计,勾心斗角,兵法谋略……御刑监那地方出来的,但凡有几分斤两,哪个不是手到擒来?
本已越过他二人步上台阶。不知为何,回头再瞅一瞅,这么一看,总算闹明白方才觉着有几分眼熟,所为何来了。
自从她初见两人对弈,十余日下来,好似管大人无一胜绩?这位大人被周大人治得死死的,那憋屈的样子……七姑娘立在原地眯一眯眼,虽不情愿,却也否认不了。跟自个儿被世子压得翻不了身,很有几分相似的凄然。
于是回头朝屋里瞄瞄,今儿她来得尚早,不着急进去。顶着周大人冷眼,七姑娘转身退回管大人身后,探头观望一会儿,很不讲规矩,白生生的指头,一指点在棋盘一角。却是十分大胆,弃了一大片落入黑子包围的棋子儿,别出心裁,将角落里不起眼的白子连成一片,竟给她生生盘活了一块儿。
那白子便如苟延残喘的老人,眼看是要断了气。七姑娘一指点拨,如有神助,不仅使得那垂垂老矣之人保住了性命,更焕发出几分生机来,情势变得大有可为。
棋局被人忽然横插一足,管旭正窝火,眼看是要暴起。可眼前那根纤细的指头,稳稳当当落在一处,仿若稀世珍宝闪闪发着光,引得他莫名就平息下来,渐渐挪不开眼。心思动起来,恍然明白了其中道理,大喝一声好,一巴掌拍在膝头,兴奋得畅快笑出声来。
回头见是七姑娘,更是大加夸赞,得意洋洋一子落定。与管大人惊喜截然不同,周准蹙眉,待得对面没甚棋品之人张狂过了,这才看着他身后七姑娘,沉声道,“观棋不语。”
本以为她该羞愧离去,哪知七姑娘摇一摇头,小手比划一圈儿,无赖道,“我家世与二位大人比起来,微末不足道。自然算得‘小人’,且又是女子。君子是说您二位的,与我半点不相干。”
管旭抚掌痛快大笑,周准被堵得半晌无话。御刑监头头习惯了砍瓜切菜一般拾掇人,遇上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又不能动她分毫,第二次在同一个人身上,再领教一回吃瘪的滋味。
这厢一老一小,全然不顾规矩,两个对付一个。七姑娘擅长揣摩人心,琴棋书画,除了书、画,便是棋最得意。一时也能与周大人平分秋色,还能指望着反败为胜。
院子里热闹起来,七姑娘心思投进去,正兴致昂扬,忽而身旁一片大大的阴影当头落下,正当紧要关头,焦急着呢,伸手朝身旁挥一挥,嘴上不耐烦嘀咕“烦请退两步,向后让一让。”
不老实的手臂碰到个硬邦邦,磐石样的物件,回头一看,那人仗着身量高出她许多,居高临下俯瞰她,深邃的眼睛眯起来,手掌钳住她手腕,扔下句“小人得志!”,利索逮了人进屋去。
望着七姑娘霜打茄子一般,服服帖帖跟在世子身后。周大人妖艳的桃花眼里渗出丝笑意。“接着来过?”
管旭颇为遗憾,摆手作罢。暗叹七姑娘这般,成败都落在“小人”上了。拿“小人”堵得了周大人的口,换了世子当面……姑娘还需——多多磨砺。
第129章 连吃带哄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兮,终不可谖兮。此句出自《诗经?国风?卫风》,引喻君子之修养德性,譬如美玉,需雕琢以成材。前朝书圣江成子,摘取当中一句,亲书赠予江东名士谢安。可叹永康末年战火突至,民不聊生。大族谢氏由此败落,书圣手稿几经易主。而今这幅字,高挂于清平学社,狱政讲堂之中。”
看她不过埋着脑袋,稍一思量,便将他随口所出考题对答如流,几乎已是顺手拈来。顾衍深邃的眼底闪过丝幽芒。博闻强识这丫头还算不上,然则比起常人,已是着实难得。微一颔首,算是肯定她近段时日下的苦功。
“堪堪勉强,今日到此作罢。切记不可自满。”
七姑娘心头正得意,满心以为应对过世子考校,连这书本上没有的考题,她也能答得上来,总该得个优评。哪知这人一派肃穆,无有半句鼓舞,左右还是叫她戒骄戒躁,踏实做学问。摆弄着指头,抬眼偷觑他一眼,小眼神儿幽幽然,显是不服气,看得他不觉好笑。
“罢了,也算难得。值当一句夸赞。”他伸一伸胳膊,活络下肩胛骨,缓缓向后靠去。眯着眼,慵懒问她,“如此,满意了?”
七姑娘起初端着面皮,觉着自个儿一身本事真才实学,半分没有作伪。这人如何品评,都碍不着她。不该为他一句夸奖,就洋洋得意,失了谦逊。可到底眼中露了笑意,好看的眉眼月牙似的,一双眸子亮晶晶,温润沁了水光。
“当不起世子夸奖。”浓浓的江南调子,又软又甜,一字儿一字儿听进他耳朵,竟似小姑娘欢喜起来,难为情了,冲他撒娇。
他便不客气,招手唤她近前。人才一靠近,强壮的手臂已环上她腰肢,一把拽了人进怀里。
“口是心非。得本世子夸奖,分明欢喜得紧。”俯首,沁凉的唇瓣轻触她耳廓。
被他冷落近一月,不妨这人突然就成了登徒子。她“呀”一声扑进他怀里,耳朵酥酥麻麻,小身子不自在扭动起来,眼里带了惊惶。“您快些撒手,窗户还敞开着,被人瞧见怎生是好?!”
晾了她这许多时日,他心头怎会不念想。面上阴冷着没给她好脸,这丫头果然颤颤兢兢,格外用功。
如今她功课做得好,他目的达成,到了嘴边的肉,再没有不吃的道理。“不被人瞧见,便能够肆意亲近?”逮着她话里漏洞,他语带笑意,越发不松手。手掌摸摸她发顶,头一次于她清醒时候,轻吻落在她脸颊。
她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傻了似的,眼看他俊脸靠近,根本不容她推拒,之后……之后臭不要脸,落落大方轻薄了她。
七姑娘惊得小嘴儿微张,一时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小手死死揪住他胸前锦袍,心跳像是要蹦出胸口。十指松了又紧,羞愤之下直登登盯着他,说话都在打颤。“您,您……”
您什么呢?她心里乱麻似的,微微有些甜,更多却是措不及防的羞臊。平日任她邻牙利齿,舌绽莲花,被他如此露骨的亲近着,口舌突然就失了灵便。
他在她眼中,一直以来都是城府极深,沉稳若磐石。好似多大的风浪,他都怡然不惧,心头有数的。
以至于她脑子里早已根深蒂固,这个人本该安安静静,冷眼旁观,运筹帷幄。合该就是一身清冷,端重肃然。虽也偶尔戏弄她,可那不过是他闲来无事的调剂,真正的世子,有着远远超乎他年岁的老成持重。
可今日他一番行径,显然不同之前嬉闹。竟是不声不响,使得两人之间更近一步。她一厢情愿,以为他会守着君子气度,发乎情,止乎礼,止步牵手拥抱足矣……
手掌下的脑袋越埋越深,他嘴角笑意更甚。煌煌然,抱着她起身,一脚踹开碍事的杌凳,信步往内室行去。
“何以震惊至此?你需知晓,你大哥姜楠与本世子年岁相仿,如今已通晓人事,收用婢子。实话与你讲,在你之前,本世子并无亲近旁的女子。方才情不自禁,亦是情理当中。无怪对你甚为惦念,发乎内心,欢喜你罢了。”
她脑中嗡嗡响,这人走路侧脸还贴着她面颊,缓缓磨蹭,嘴里说着不知羞的话。他丁点儿不害臊,她却是恨不能钻了地缝的。两腿在半空蹦跶几下,嘴里嚷嚷着要下地。正一门心思,勾着他脖子,使劲儿往地下坠,忽而屁股啪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挨了他一巴掌。
她不敢置信,豁然抬头,怔怔然望着他。只见这人轻描淡写,垂眸扫她一眼,眸子里带着三分告诫,“阿瑗,听话些。”
阿瑗,听话些……这话像是起了回音,在她耳边绵绵不休,耐人寻味。
她被他钳住手脚,没了力气,再难动弹分毫。鼻尖触在他颈窝,男子身上干净的气息,透过微微敞开的襟口,一**扑过来,晕得她呼吸都显得笨拙。这时候安静下来,才想起他说,她是唯独一个与他亲近的女子……心头莫名就雀跃起来,伏在他肩头,闭着眼,睫毛连连扑闪。
他面上与往常无异,实则比她更是难熬。紧绷着下颚,神情已是无比克制。男子与女子毕竟不同,从她眼底,不难看出她切实的震惊。仿若他亲吻她,全然不符合她对他的观想。他极快舒一口气,心头激荡尽数淹没进暗沉无边的眼眸深处。
她挂在他身上,只觉屁股上火辣辣,倒不是疼的,而是被他手臂碰触着,只叫她羞不可抑。
她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人做事怎么就不守章法,如此与旁人不同。默默然,事事替她谋划,体贴入微,这便算是告白了。他只字不提,旁人都瞧得明白,等到她最后幡然醒悟,还觉得对他不住。之后他了然她开了窍,真是一刻也等不得,得寸进尺,拥着她,当即落定这事儿,分毫没给她反悔的机会。及至今日,越发过分。听他那意思,比起姜楠,他还是难得的洁身自好,她该体谅他的“偶尔失控”。
可世子是不是忘了,他虽快行冠礼,男子在他这年岁,难免血气方刚,也是情有可原。可她年幼他足足四岁,他也不怕吓着了她!
七姑娘暗自嘀咕,不觉已被那人抱到了榻前。等她回神,觉着四周围没了动静。怀着他脖子,越过肩头,一眼瞧见与她视线齐平,垂着穗子挂纱帐的錾铜勾环。
她脑袋迟钝转一转,等到想明白如今处境,豁然紧搂着他,死不撒手。方才还不依不饶,非得到地上去,这会儿却是吓得梗着脖子,无论如何不肯被他放到他就寝的床榻上。
瞧她一副没出息的模样,他哪里不知这丫头是想得偏了。本打算给她个惊喜,竟被她歪心思,带出些邪火来。
他神色一窒,腾出手来将她小脑袋掰正了。本欲开口训话,她竟将他想得如此不堪,委实欠教训。这时候正面对着了人,方才发觉这胡思乱想的丫头,竟使力闭着眼睛不肯睁眼瞧他。一时被气得乐了。
俊脸露出几分兴味,凑近了吻吻她鼻尖,却是存心逗弄。小丫头瑟瑟哆嗦两下,搂得他脖子更紧些。可怜兮兮,哀哀求他,“大哥哥通房婢子十六岁的,您不能连十岁的姑娘也舍得下毒手。”声气儿惶然失措,隐隐带着丝哭腔。
他额角狂跳,她倒是情急之下,什么话都敢说。凝视她片刻,到底不舍真吓坏了她。拇指抚着她颤颤的睫毛,柔声抚慰。
“阿瑗,且先睁眼。你葵水未至,本世子岂会动你?”
***********
明天恢复双更。还是说一说,身体不好,肥章来弥补下。不会断更,带病都会至少一更,其实我坑品很好的啊,亲们别担心沾衣会不负责,随便就太监了。
第130章 用情已深
眼睛怯怯睁开条缝,将那人直白到令人羞窘的话抛诸脑后。被他握着下巴,朝榻上打量。
并排放着的朱漆托盘上,左边搁着的,是整齐叠放的鹅黄丝缎裙,一看便知面料十分讲究。右边则是一双月白镶宝珠的软履。
在世子屋里竟能看见女子穿用的衣衫,她怔然盯着,心跳嘭嘭响在耳畔,心底隐隐有几分猜想。
“后日便是你生辰。观阿瑗素日不喜奢靡头面朱钗,便送你衣衫可好?你平日妆扮,鹅黄柳绿居多。遂挑了鹅黄,免去与书院襦裙重样。两样贺礼,阿瑗可欢喜?”轻放了她稳稳立在身旁,手掌揽在她肩头,隐隐迫得她半倚在他身上。他眸色依旧沉静,只语气分外柔和。
前世“他”府上女人不下两手指数,然则从未于女子喜好一道上,花过多余心思。此番赠她生辰礼,无有借鉴,亦从未有过类似经历,他心头亦带着几分不确定。看她只管恍惚着出神,小脸上半晌不见欣喜雀跃,男子英挺的眉眼略微发沉。
“世子。”七姑娘全副心思都落在榻上的托盘上,哪里顾得上身旁人神色变幻。探出小手,小心翼翼拨弄一番鞋面上的珠子,另一手轻拽一拽他垂着的袖袍。“莫非是我眼花了么?怎地瞧着凤头履上,这颗硕大的宝珠,跟书里描摹的东珠像了八成?”回头仰望着他,眼里净是迷糊。
若然她没记错,东珠出自东海,是东面几郡最稀罕的岁贡之一。这样的宝物,从没听说哪个,会舍得暴殄天物,只点缀的鞋面上显摆。
听出她话里震惊,这才明白这丫头还是个识货的。他眉头一挑,因着方才猜测她不喜他赠的贺礼,故而生出的郁气,刹那便消散了。弯腰抱了还在怔忪中的姑娘,放她在榻上坐定,他撩起衣袍,于她身旁坐下。
她是谨小慎微的性子,而他吩咐时候,只说“拣最好的取用”,算漏了她性子里的精明实诚。为安她心,他拾起一只绣鞋,饶有兴致在手中把玩。东珠贵贱,她生养于江南,到底只凭了书里描说,未必真就懂得。于是轻睨她一眼,话里带着不以为然。
“读了这许多书,人也未必学得机灵。每年岁贡之物,哪样就当真稀奇?经年累月,宫里积存不知几许。如此,可还瞻前顾后,没胆子收用?”
冷不丁被他戳破了小心思,又怕他真个儿动怒,七姑娘缩一缩脑袋,怯生生问道,“当真如此?”
话才出口,便见这人半眯起眼来,神情间半是胁迫,半是不耐。她便长长松一口气。世子不耐烦,大半是瞧不上眼她婆婆妈妈,见识粗浅。
于是总算露了笑,小眼神儿在纱裙跟绣鞋上一触即收,红着脸,冲他道一声谢。这人平日忙于公事,能在百忙之中留心她偏好,真是难为他用心。
小丫头指头揪着裙摆,微微埋着脑袋,含羞带怯的模样,看得他眸色倏然一沉。“中意了?”
他离她这样近,嗓音些微带出些嘶哑。她回头,恰好撞进他暗沉如墨的眼眸里,心头一跳,急急调转开视线,掩饰般点头不迭。“您给的生辰礼,自是欢喜的。”
这还是她头一回,清清楚楚瞧见他眼底对她的热切。那样**裸,分毫也不遮掩,看得她浑身酥软,仿佛没了力气。
他深深凝视她一眼,目光在她粉嫩的侧颈上留恋不去。她不会知晓,每当她羞怯,低眉敛目,露在衣襟外一截莹白的颈脖,总是招惹他心绪不宁。
手指抚着绣鞋光滑柔软的缎面,他心头一荡,竟生出些不该有的旖念来。极快闭一闭眼,片刻后再睁开,眼中已尽数平复,古井无波。之后不动声色,将绣鞋放了回去。
“后日得闲,若然愿意,带你去翠屏山游览一番。”
她闻言眸子豁然晶亮起来,不过半晌,又渐渐暗淡下去,很是遗憾摇了摇头。“怕是不成。后日非旬日,女学里决不许缺课。”
她头上步摇没精打采摇晃着,好似也跟着她唉声叹气。这时节去翠屏山,登高望远,夏末秋初,最好不过。可惜世子有这份心,偏偏日子不凑巧。于是退而求其次,试探着问一句,“不能下个旬日去么?只差两日,该是没甚大碍的。”
知晓她乐意与他同游便罢。满意勾起个笑,拍拍她脑袋。“初五生辰那日早些过来。旁的事,无需你忧心。记得领了婢子,服侍你更衣。”
她起初不解,慢慢便回过味儿来。整个官学都是姓顾的,自然是他说了算。倒是这身衣裳太过打眼,不宜带回去,需得领了婢子,到阆苑更衣后,再行出门。
说来还是她惭愧。世子比她心细如尘,考量周全。
七姑娘心里甜滋滋,欢欢喜喜,颇有几分迫不及待。
远在燕京八王府上,水榭闺阁之中,一年轻女子木着张脸,望着铜镜里花容月貌的面庞,眼里却是神色黯然,失魂落魄了。
“郡主,许是外头消息出了错儿。您不妨想想,除您之外,世子何曾亲近过女子?您切莫信以为真,独自伤神。”见主子连日来一丝笑容也没有,那女子身后侍立的婢子连翘,赶忙想方设法,说些开解话。
“可是周大人进宫去了昭仪娘娘宫里,却是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若非他心头有了人,何需向娘娘讨要东珠?那分明便是女子喜好的物件。总不能娘娘跟前心腹宫女的话,也是我打探出了错。”
镜中女子甫一开口,嗓音黄鹂似的,一口纯正的京腔,清脆带着股娇憨。便是不见人,单只听她说话,已是心驰神往,叫人生出必是美人,才配得起这副好嗓的念想。
只是此刻,美人愁容不展,满脸落寞。仿若娇花遇雨,颇惹人心怜。
“听说再几日,侯府世子便会登门拜访王爷。贺家世子之前不是也去了麓山?您若心里实在不踏实……要不寻了世子,姑且一问?”连翘没法,只得出个主意,也不知主子肯不肯再见贺家世子。
之前京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幼安郡主私会江阴侯世子,实则主子不过追上去打探公子玉枢的行踪。连翘不禁暗自叹息,郡主对国公府世子情根深种,自幼便丢了心在那位身上。可叹那位爷,明里暗里对郡主都是疏远客套,哪里比得上贺家世子对郡主一片真心。
奈何情之一字最是害人。郡主对眼前人视若无睹,偏偏追在那位身后,这些年来,为着那位也不知偷偷抹了几回眼泪。
幼安心里挣扎得厉害,十根青葱般的手指搅在一处。紧抿着唇,权衡许久,终是打算要问个究竟。哪怕,那人叫她再痛一回……
第131章 此生不换
“你竟如今见外,生辰也不知会一声?若非方才遇上绿芙送五姑娘出门,偶尔听得只字片语,特意逮了她追问,我与冉青还不晓得,你是打心眼儿里未将我二人当知交看待。”殷姑娘冷着张脸,比往日更倨傲些。高高仰起下巴,这姿态,分明是不肯罢休,非得寻她讨个说法。
一旁冉姑娘同仇敌忾,频频点头。平日十分好相与之人,此刻也赶着落井下石。“此番却是七姑娘不对,帮理不帮亲。一个院子里住着,你这般,莫非是要寒了我二人的心?想当初你家里出事,学堂里课业,全是我两个替你做的笔录……”将军府的姑娘埋汰起人来,嘴皮子同样利索。絮絮叨叨,大有止不住的架势。
七姑娘瞪一眼自个儿不争气的婢子,说了好些个赔礼道歉的话,又借口生辰那日姜家二爷要带她下山,允诺必定给两位姑娘带回好玩好吃的,这才勉强平了众怒。
“罢了,也是你运道。女官大人染了寒症,病休三日,这倒是巧了。”冉青高扬起语调,显是猜出几分。七姑娘讪讪然,笑送人离去,只得收下两人送来的贺礼。却是殷姑娘给的一卷孤本字帖,冉姑娘送的一双徽州釉彩插瓶。
回头再看躲春英身后的绿芙,那丫头委屈之极,跑窗前指一指对屋,“小姐,殷姑娘那狠劲儿您是没见着。逮了奴婢,只说若是不肯老实交代,明儿就去怂恿胡姑娘,叫她跟前婢子芙蓉,与奴婢拼个你死我活,但看田姑姑先收拾了哪个。”想起田姑姑惩治手段,不止绿芙,连着春英也打了个寒战。
七姑娘摁一摁额角,看绿芙可怜巴巴,好在这丫头还知晓分寸,不该说的绝不会出口。于是温和笑起来,只罚了她留在山上,生辰那日带春英一人随侍。
“小姐……”又被独一个儿留下,绿芙浑身都泄了气,那副垂头丧脑的模样,看得春英捂嘴儿偷乐。
“记得去角门那处,与二哥哥通个气儿,万勿说漏了嘴。”姜昱那头如何安排,用不着她操心。姜二爷拜入书院学监大人门下,自是比寻常学子行事便利。
夜里安寝,今儿个绿芙当值。七姑娘躺在榻上,全无睡意。隐约听见外间绿芙打呼噜,声音很秀气,不觉扰人。倒有几分羡慕她心里不存事儿,日日里也就这么没心没肺的过了,比多少人都活得自在。
扭着身子翻身朝向里边儿,里屋熄了灯,只外间有一盏豆大的烛火。这会儿透进纱帐里,朦朦胧胧,晦暗着叫她看迷了眼。
她是鼓足勇气靠近他身旁,只是今后的路,定然崎岖万分,保不定根本就没有出头之日。他那样的身份,担待的,除了自身安危,还有他手下一干属臣,背后偌大一个百年氏族。便是他心志坚定,肩头又能抗下多少重压?更何况,他从未明着对她允诺日后。
面上他性情疏冷,可相处日久,才发觉,这人心头未必如面上不近人情。
她脑袋在软枕上胡乱磨蹭两下,烦躁踢一踢被子,将自个儿捂被窝里。上一世导师对她极为不满,直言道,她将感情作了儿戏。用着一双冰冷的眼睛,冷眼旁观,将与她即将一块儿步入婚姻那人,当了她千百个案例其中之一。
尚记得导师说她太过精明反而失了勇气。接触过许多婚姻之中心灵受创的患者,于是她不肯踏进去,宁可守在外头,独善其身。
转世为人,她不愿重蹈覆辙。于是选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路,于感情一道,也是存着放任的心。
伸手摸一摸白日里被他抚过的面颊,手指停在那人吻过的地方,过了这许久,依旧觉着有些滚烫。她怒一怒嘴儿,蒙在被子里嘀咕两声儿。
暂且好脾气,任他欺负也好。说起来,他如此待她,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羡慕。她只守着一道绝不退却的坎儿,日后如何,她且尽力。
屋里烛台爆了个灯花儿,七姑娘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觉着想明白了,心里舒坦,安安稳稳入了睡。
那厢阆苑上房,顾衍头一次在梦中见到令他无比难堪的情景。身上燥热豁然睁了眼,平躺着,鼻息略显粗重。抬手揉一揉眉心,想来该是白日里把玩那只绣鞋,到底因她勾起些心火。梦里所见,却是她长成后妖娆莹白的身段,他对她本已是图谋不小,如此一来,当真是生受她折磨。
仰躺片刻,眼底欲念不减,他无声长叹,缓缓起身。衣襟大敞着,露出健硕的胸膛,随手披上外袍,泰然往净室里去。
那丫头……记忆里及笄时候,模样身段俱是出挑。加之这一世真正叫他欢喜的性情,怕是足够令他烦心。
净室里隐约传出些哗哗的水声,没瞒过廊下值夜之人。周准抬头瞧一瞧天色,子时将至,世子因何歇下良久,忽而起身到后头冲凉?
这段时日七姑娘诊治颇有成效,莫非这是顽疾反复?比女子更美三分的桃花眼里露出些忧虑,暗自记下,抽空需告知七姑娘知晓。
于是翌日七姑娘一进门,面色沉凝,直冲冲奔他而来。迳自握了世子手腕,稍稍一把脉,没觉出异样,左右打量眼前之人,难得在诊治一事上犯了糊涂。
“世子您昨个儿歇得不好?”一头问话,一头拽了他袖口,心急他病症,也就没多少旁的顾及。小小的身板儿走在前头,拽着人往锦榻去。
他微有诧异,眼梢往门外一瞥,立时了然,目中极快闪过丝幽芒。亲见她如此着紧他病情,也就好脾气由得她推推嚷嚷,被她一双软绵绵的小手儿,摁倒仰躺在榻上。睁着眼眸,向后扬起下颚,将她小脸上满满凝重,全数收入眼底。此刻她全神贯注,润泽的眸子晶莹璀璨,华美无双,当真令他心动。若然这丫头此时再切脉,怕是能诊出他心浮气躁来。
反手引她到身前,自然就抱了人在怀里。她快些长大,他自然“药到病除”。
“莫慌,病症无碍。不过夜里热得发了汗,冲凉后睡得极好。”
她狐疑瞅他半晌,山里都是夜里寒凉,这人还能半夜发汗?可他神情间不似作伪,她凑近了再三瞅瞅,只觉这人眸子异常晶亮,该是精神头极好,这才安心。
“您得应我,若然病情变化,切不可瞒着,此乃大忌。”一经催眠,她只能诱导,若然他发自内心不肯说,由此产生的抗力,她亦无可奈何,无从探知。
七姑娘板着脸,从未有过的严肃。看他眼角居然露了笑,携愤戳一戳他胸膛,“说正经事儿呢,您好歹庄重些。”
看她白生生的指尖点在他心窝,他忽而起身,扣住她后脑,寒凉的唇瓣轻碰她微微撅起的小嘴儿。似觉着不够,稍稍使力,将她压得更贴紧些,占够了便宜。
饱尝了甜头,方才一派正经,当着已然呆若木鸡的七姑娘跟前,温声道,“阿瑗滋味甚美。方才所说,应你便是。”
变故早已生成,他却不欲她知晓。单论病症,她本事了得,惊梦已是少有之事。唯一的改变,无非是他脑子里存留上一世记忆逐渐消散。便是梦里曾经目睹之事,随着病症祛除,一日比一日淡忘更多些罢了。
如此也好,她非上一世的姜媛,他亦不全是上一世国公府世子顾衍。失却一世记忆,换来她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岂会有不甘愿的道理。
*******
老天很公平的,得失之间,必有取舍。他不过顺势而为,得了个她罢了。“你竟如今见外,生辰也不知会一声?若非方才遇上绿芙送五姑娘出门,偶尔听得只字片语,特意逮了她追问,我与冉青还不晓得,你是打心眼儿里未将我二人当知交看待。”殷姑娘冷着张脸,比往日更倨傲些。高高仰起下巴,这姿态,分明是不肯罢休,非得寻她讨个说法。
一旁冉姑娘同仇敌忾,频频点头。平日十分好相与之人,此刻也赶着落井下石。“此番却是七姑娘不对,帮理不帮亲。一个院子里住着,你这般,莫非是要寒了我二人的心?想当初你家里出事,学堂里课业,全是我两个替你做的笔录……”将军府的姑娘埋汰起人来,嘴皮子同样利索。絮絮叨叨,大有止不住的架势。
七姑娘瞪一眼自个儿不争气的婢子,说了好些个赔礼道歉的话,又借口生辰那日姜家二爷要带她下山,允诺必定给两位姑娘带回好玩好吃的,这才勉强平了众怒。
“罢了,也是你运道。女官大人染了寒症,病休三日,这倒是巧了。”冉青高扬起语调,显是猜出几分。七姑娘讪讪然,笑送人离去,只得收下两人送来的贺礼。却是殷姑娘给的一卷孤本字帖,冉姑娘送的一双徽州釉彩插瓶。
回头再看躲春英身后的绿芙,那丫头委屈之极,跑窗前指一指对屋,“小姐,殷姑娘那狠劲儿您是没见着。逮了奴婢,只说若是不肯老实交代,明儿就去怂恿胡姑娘,叫她跟前婢子芙蓉,与奴婢拼个你死我活,但看田姑姑先收拾了哪个。”想起田姑姑惩治手段,不止绿芙,连着春英也打了个寒战。
七姑娘摁一摁额角,看绿芙可怜巴巴,好在这丫头还知晓分寸,不该说的绝不会出口。于是温和笑起来,只罚了她留在山上,生辰那日带春英一人随侍。
“小姐……”又被独一个儿留下,绿芙浑身都泄了气,那副垂头丧脑的模样,看得春英捂嘴儿偷乐。
“记得去角门那处,与二哥哥通个气儿,万勿说漏了嘴。”姜昱那头如何安排,用不着她操心。姜二爷拜入书院学监大人门下,自是比寻常学子行事便利。
夜里安寝,今儿个绿芙当值。七姑娘躺在榻上,全无睡意。隐约听见外间绿芙打呼噜,声音很秀气,不觉扰人。倒有几分羡慕她心里不存事儿,日日里也就这么没心没肺的过了,比多少人都活得自在。
扭着身子翻身朝向里边儿,里屋熄了灯,只外间有一盏豆大的烛火。这会儿透进纱帐里,朦朦胧胧,晦暗着叫她看迷了眼。
她是鼓足勇气靠近他身旁,只是今后的路,定然崎岖万分,保不定根本就没有出头之日。他那样的身份,担待的,除了自身安危,还有他手下一干属臣,背后偌大一个百年氏族。便是他心志坚定,肩头又能抗下多少重压?更何况,他从未明着对她允诺日后。
面上他性情疏冷,可相处日久,才发觉,这人心头未必如面上不近人情。
她脑袋在软枕上胡乱磨蹭两下,烦躁踢一踢被子,将自个儿捂被窝里。上一世导师对她极为不满,直言道,她将感情作了儿戏。用着一双冰冷的眼睛,冷眼旁观,将与她即将一块儿步入婚姻那人,当了她千百个案例其中之一。
尚记得导师说她太过精明反而失了勇气。接触过许多婚姻之中心灵受创的患者,于是她不肯踏进去,宁可守在外头,独善其身。
转世为人,她不愿重蹈覆辙。于是选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路,于感情一道,也是存着放任的心。
伸手摸一摸白日里被他抚过的面颊,手指停在那人吻过的地方,过了这许久,依旧觉着有些滚烫。她怒一怒嘴儿,蒙在被子里嘀咕两声儿。
暂且好脾气,任他欺负也好。说起来,他如此待她,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羡慕。她只守着一道绝不退却的坎儿,日后如何,她且尽力。
屋里烛台爆了个灯花儿,七姑娘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觉着想明白了,心里舒坦,安安稳稳入了睡。
那厢阆苑上房,顾衍头一次在梦中见到令他无比难堪的情景。身上燥热豁然睁了眼,平躺着,鼻息略显粗重。抬手揉一揉眉心,想来该是白日里把玩那只绣鞋,到底因她勾起些心火。梦里所见,却是她长成后妖娆莹白的身段,他对她本已是图谋不小,如此一来,当真是生受她折磨。
仰躺片刻,眼底欲念不减,他无声长叹,缓缓起身。衣襟大敞着,露出健硕的胸膛,随手披上外袍,泰然往净室里去。
那丫头……记忆里及笄时候,模样身段俱是出挑。加之这一世真正叫他欢喜的性情,怕是足够令他烦心。
净室里隐约传出些哗哗的水声,没瞒过廊下值夜之人。周准抬头瞧一瞧天色,子时将至,世子因何歇下良久,忽而起身到后头冲凉?
这段时日七姑娘诊治颇有成效,莫非这是顽疾反复?比女子更美三分的桃花眼里露出些忧虑,暗自记下,抽空需告知七姑娘知晓。
于是翌日七姑娘一进门,面色沉凝,直冲冲奔他而来。迳自握了世子手腕,稍稍一把脉,没觉出异样,左右打量眼前之人,难得在诊治一事上犯了糊涂。
“世子您昨个儿歇得不好?”一头问话,一头拽了他袖口,心急他病症,也就没多少旁的顾及。小小的身板儿走在前头,拽着人往锦榻去。
他微有诧异,眼梢往门外一瞥,立时了然,目中极快闪过丝幽芒。亲见她如此着紧他病情,也就好脾气由得她推推嚷嚷,被她一双软绵绵的小手儿,摁倒仰躺在榻上。睁着眼眸,向后扬起下颚,将她小脸上满满凝重,全数收入眼底。此刻她全神贯注,润泽的眸子晶莹璀璨,华美无双,当真令他心动。若然这丫头此时再切脉,怕是能诊出他心浮气躁来。
反手引她到身前,自然就抱了人在怀里。她快些长大,他自然“药到病除”。
“莫慌,病症无碍。不过夜里热得发了汗,冲凉后睡得极好。”
她狐疑瞅他半晌,山里都是夜里寒凉,这人还能半夜发汗?可他神情间不似作伪,她凑近了再三瞅瞅,只觉这人眸子异常晶亮,该是精神头极好,这才安心。
“您得应我,若然病情变化,切不可瞒着,此乃大忌。”一经催眠,她只能诱导,若然他发自内心不肯说,由此产生的抗力,她亦无可奈何,无从探知。
七姑娘板着脸,从未有过的严肃。看他眼角居然露了笑,携愤戳一戳他胸膛,“说正经事儿呢,您好歹庄重些。”
看她白生生的指尖点在他心窝,他忽而起身,扣住她后脑,寒凉的唇瓣轻碰她微微撅起的小嘴儿。似觉着不够,稍稍使力,将她压得更贴紧些,占够了便宜。
饱尝了甜头,方才一派正经,当着已然呆若木鸡的七姑娘跟前,温声道,“阿瑗滋味甚美。方才所说,应你便是。”
变故早已生成,他却不欲她知晓。单论病症,她本事了得,惊梦已是少有之事。唯一的改变,无非是他脑子里存留上一世记忆逐渐消散。便是梦里曾经目睹之事,随着病症祛除,一日比一日淡忘更多些罢了。
如此也好,她非上一世的姜媛,他亦不全是上一世国公府世子顾衍。失却一世记忆,换来她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岂会有不甘愿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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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很公平的,得失之间,必有取舍。他不过顺势而为,得了个她罢了。“你竟如今见外,生辰也不知会一声?若非方才遇上绿芙送五姑娘出门,偶尔听得只字片语,特意逮了她追问,我与冉青还不晓得,你是打心眼儿里未将我二人当知交看待。”殷姑娘冷着张脸,比往日更倨傲些。高高仰起下巴,这姿态,分明是不肯罢休,非得寻她讨个说法。
一旁冉姑娘同仇敌忾,频频点头。平日十分好相与之人,此刻也赶着落井下石。“此番却是七姑娘不对,帮理不帮亲。一个院子里住着,你这般,莫非是要寒了我二人的心?想当初你家里出事,学堂里课业,全是我两个替你做的笔录……”将军府的姑娘埋汰起人来,嘴皮子同样利索。絮絮叨叨,大有止不住的架势。
七姑娘瞪一眼自个儿不争气的婢子,说了好些个赔礼道歉的话,又借口生辰那日姜家二爷要带她下山,允诺必定给两位姑娘带回好玩好吃的,这才勉强平了众怒。
“罢了,也是你运道。女官大人染了寒症,病休三日,这倒是巧了。”冉青高扬起语调,显是猜出几分。七姑娘讪讪然,笑送人离去,只得收下两人送来的贺礼。却是殷姑娘给的一卷孤本字帖,冉姑娘送的一双徽州釉彩插瓶。
回头再看躲春英身后的绿芙,那丫头委屈之极,跑窗前指一指对屋,“小姐,殷姑娘那狠劲儿您是没见着。逮了奴婢,只说若是不肯老实交代,明儿就去怂恿胡姑娘,叫她跟前婢子芙蓉,与奴婢拼个你死我活,但看田姑姑先收拾了哪个。”想起田姑姑惩治手段,不止绿芙,连着春英也打了个寒战。
七姑娘摁一摁额角,看绿芙可怜巴巴,好在这丫头还知晓分寸,不该说的绝不会出口。于是温和笑起来,只罚了她留在山上,生辰那日带春英一人随侍。
“小姐……”又被独一个儿留下,绿芙浑身都泄了气,那副垂头丧脑的模样,看得春英捂嘴儿偷乐。
“记得去角门那处,与二哥哥通个气儿,万勿说漏了嘴。”姜昱那头如何安排,用不着她操心。姜二爷拜入书院学监大人门下,自是比寻常学子行事便利。
夜里安寝,今儿个绿芙当值。七姑娘躺在榻上,全无睡意。隐约听见外间绿芙打呼噜,声音很秀气,不觉扰人。倒有几分羡慕她心里不存事儿,日日里也就这么没心没肺的过了,比多少人都活得自在。
扭着身子翻身朝向里边儿,里屋熄了灯,只外间有一盏豆大的烛火。这会儿透进纱帐里,朦朦胧胧,晦暗着叫她看迷了眼。
她是鼓足勇气靠近他身旁,只是今后的路,定然崎岖万分,保不定根本就没有出头之日。他那样的身份,担待的,除了自身安危,还有他手下一干属臣,背后偌大一个百年氏族。便是他心志坚定,肩头又能抗下多少重压?更何况,他从未明着对她允诺日后。
面上他性情疏冷,可相处日久,才发觉,这人心头未必如面上不近人情。
她脑袋在软枕上胡乱磨蹭两下,烦躁踢一踢被子,将自个儿捂被窝里。上一世导师对她极为不满,直言道,她将感情作了儿戏。用着一双冰冷的眼睛,冷眼旁观,将与她即将一块儿步入婚姻那人,当了她千百个案例其中之一。
尚记得导师说她太过精明反而失了勇气。接触过许多婚姻之中心灵受创的患者,于是她不肯踏进去,宁可守在外头,独善其身。
转世为人,她不愿重蹈覆辙。于是选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路,于感情一道,也是存着放任的心。
伸手摸一摸白日里被他抚过的面颊,手指停在那人吻过的地方,过了这许久,依旧觉着有些滚烫。她怒一怒嘴儿,蒙在被子里嘀咕两声儿。
暂且好脾气,任他欺负也好。说起来,他如此待她,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羡慕。她只守着一道绝不退却的坎儿,日后如何,她且尽力。
屋里烛台爆了个灯花儿,七姑娘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觉着想明白了,心里舒坦,安安稳稳入了睡。
那厢阆苑上房,顾衍头一次在梦中见到令他无比难堪的情景。身上燥热豁然睁了眼,平躺着,鼻息略显粗重。抬手揉一揉眉心,想来该是白日里把玩那只绣鞋,到底因她勾起些心火。梦里所见,却是她长成后妖娆莹白的身段,他对她本已是图谋不小,如此一来,当真是生受她折磨。
仰躺片刻,眼底欲念不减,他无声长叹,缓缓起身。衣襟大敞着,露出健硕的胸膛,随手披上外袍,泰然往净室里去。
那丫头……记忆里及笄时候,模样身段俱是出挑。加之这一世真正叫他欢喜的性情,怕是足够令他烦心。
净室里隐约传出些哗哗的水声,没瞒过廊下值夜之人。周准抬头瞧一瞧天色,子时将至,世子因何歇下良久,忽而起身到后头冲凉?
这段时日七姑娘诊治颇有成效,莫非这是顽疾反复?比女子更美三分的桃花眼里露出些忧虑,暗自记下,抽空需告知七姑娘知晓。
于是翌日七姑娘一进门,面色沉凝,直冲冲奔他而来。迳自握了世子手腕,稍稍一把脉,没觉出异样,左右打量眼前之人,难得在诊治一事上犯了糊涂。
“世子您昨个儿歇得不好?”一头问话,一头拽了他袖口,心急他病症,也就没多少旁的顾及。小小的身板儿走在前头,拽着人往锦榻去。
他微有诧异,眼梢往门外一瞥,立时了然,目中极快闪过丝幽芒。亲见她如此着紧他病情,也就好脾气由得她推推嚷嚷,被她一双软绵绵的小手儿,摁倒仰躺在榻上。睁着眼眸,向后扬起下颚,将她小脸上满满凝重,全数收入眼底。此刻她全神贯注,润泽的眸子晶莹璀璨,华美无双,当真令他心动。若然这丫头此时再切脉,怕是能诊出他心浮气躁来。
反手引她到身前,自然就抱了人在怀里。她快些长大,他自然“药到病除”。
“莫慌,病症无碍。不过夜里热得发了汗,冲凉后睡得极好。”
她狐疑瞅他半晌,山里都是夜里寒凉,这人还能半夜发汗?可他神情间不似作伪,她凑近了再三瞅瞅,只觉这人眸子异常晶亮,该是精神头极好,这才安心。
“您得应我,若然病情变化,切不可瞒着,此乃大忌。”一经催眠,她只能诱导,若然他发自内心不肯说,由此产生的抗力,她亦无可奈何,无从探知。
七姑娘板着脸,从未有过的严肃。看他眼角居然露了笑,携愤戳一戳他胸膛,“说正经事儿呢,您好歹庄重些。”
看她白生生的指尖点在他心窝,他忽而起身,扣住她后脑,寒凉的唇瓣轻碰她微微撅起的小嘴儿。似觉着不够,稍稍使力,将她压得更贴紧些,占够了便宜。
饱尝了甜头,方才一派正经,当着已然呆若木鸡的七姑娘跟前,温声道,“阿瑗滋味甚美。方才所说,应你便是。”
变故早已生成,他却不欲她知晓。单论病症,她本事了得,惊梦已是少有之事。唯一的改变,无非是他脑子里存留上一世记忆逐渐消散。便是梦里曾经目睹之事,随着病症祛除,一日比一日淡忘更多些罢了。
如此也好,她非上一世的姜媛,他亦不全是上一世国公府世子顾衍。失却一世记忆,换来她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岂会有不甘愿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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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很公平的,得失之间,必有取舍。他不过顺势而为,得了个她罢了。
第132章 世子折节?
燕京,周太子庆阳宫。
“依爱卿所言,此番南下差事并不顺遂,却是有御刑监插手其中?”
周太子年二十又四,面容方正,五官随文王居多。生母乃早逝的贾昭仪。昭仪娘娘病逝之后,为王后朱氏养在膝下,视若己出。
当朝周王后自诞下平安帝姬,元气大损,再无所出。后宫之中,不若文王宠姬巍昭仪得势,亦没有顾昭仪身后国公府撑腰。
朱氏乃后族,前朝丞相又是王后叔父,如此前朝后宫一家独大,实乃君王大忌,反倒极大掣肘了王后于六宫之中的权势。未免引来文王对朱氏如芒在背,片刻也容之不下,朱家甚少掺和后宫事,能给王后的助益,可谓寥寥。
如此,周太子处境颇为尴尬。文王于太子无甚宠爱,只因他养在王后名下,依仗嫡长身份,勉强册立其储君之位。若非太子十二岁参政,于朝中多得丞相大人点拨,十余年来勤政贤德,根基已稳。恐怕文王早废储另立,册封皇三子公子成,为大周储君。
正因如此,太子殿下欲拉拢国公府世子顾衍为其臂助,特意派遣江阴侯世子贺帧前去做说客。奈何那人气性颇高,轻易不肯折服。
庆阳宫中,周太子抚须沉吟,头上玉冠衬得其人面容威严,颇有些煌煌之象。
贺帧拱手应是,此刻面上再无外间嬉笑放浪之态,沉静跪坐下首,行止间轻佻一扫而空。黝黑的眼眸中,目色沉凝,颇有睿智。
“不单如此。当下已能查实,此番行刺公子成事败,实乃安插密探,为世子顾衍识破。这才使得公子成毫发无损,安然返回燕京。”贺帧垂眸沉思,尚有一事不明。
“只是叫微臣想不明白,却是顾衍身在麓山,周准片刻不离他左右。此人又是如何得知太子殿下您布下杀局,欲全力一搏,除去公子成。仿佛他早已料到,实在蹊跷。”
四下谋士低声交头接耳,经了此事,对那位智谋更为忌惮。
“世子顾衍如此行径,莫非是向殿下表明,他心中属意,从始至终,依旧是那不成器的公子丹一人?莫不然,何以阻挠殿下除去公子成。这分明是怕了殿下您事成之后,储君之位再无人可动摇。”底下坐着的一老迈谋士神色极其忿忿,布满皱纹的面孔,涨得青紫。
“张公莫急。这却是不然。”贺帧摇头,摆一摆手,朝上首周太子看去。“微臣欲启奏第二事,却是顾衍一反常态,已然应下殿下招揽一事。”
听他此言,堂下顿时一片哗然。
太子早于几年前便有意拉拢赵国公府,对顾衍此人极为看重。可每每欲行招揽,总被他客套,巧妙推搪了去。何以在坏了殿下大事之后,反倒堂而皇之,答应了招揽?
那老迈谋士瞠目结舌,瞪着浑浊的眼睛,唇瓣一张一合,两憋八字须颤颤巍巍。“这,此事岂非荒唐?他顾衍是何秉性,在座众人皆知!普天之下,以他最是恃才傲物。怎会一夕之间改了心意,心甘情愿对人俯首帖耳?莫不是以为如此浅陋的谎言,我等也会轻易信了他?!”
大殿内嗡嗡声骤起,诸人连连颔首,交相附和,对世子顾衍应下太子招揽一事,只觉匪夷所思,委实不足信。
“贺大人既挑了如此场合承禀此事,莫非觉得那位所言非虚,有可信之处?”又一谋士出声相询,此人却是冷静许多,未曾跟着旁人,人云亦云了去。
贺帧拂袖起身,整理一番仪容,从容应对,负手而立。
“那位的意思,不久之后,他会亲送殿下您一份大礼,以示心诚。之于他投效一事,只需太子您应下一事即可。依微臣看来,公子玉枢虽狡诈若狐,然其允诺却是重若千斤,绝非儿戏,当可信得。”
周太子挺身端坐,两手搭在宝座扶手上,修长的手指微微握拳。半晌过后,一扫肃穆,畅快笑出声来,抚掌赞了三声“好”。
“爱卿且说来听听,孤倒是好奇得紧。能叫他所求,所为何事?”
索性绕过桌案,几步立在大殿中央。贺帧躬身向两侧同僚告了罪,“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殿下允微臣私下回禀。”
众人三三两两退出殿外,心头虽不痛快,奈何江阴侯世子乃殿下心腹重臣,也就无可奈何,只能作罢。摇着头,遗憾叹一口气。议事已毕,相邀同行往宫外行去。
两刻钟后,周太子凝目望着贺帧告退的身影,透过大开的殿门,望着门外长长的白玉石甬道,嘴里字斟句酌,反复琢磨那人用心。“昭和七年,小选……单就此事,便能应下孤的招揽?所图为何呢……”
同样怀着莫大疑惑的,却是跨出殿门,一步步走下石阶的江阴侯世子贺帧。
此番他执礼前去,那人不屑一顾,一口回绝,分明是不耐。之后他接到暗报,察觉行刺败露,亲赴探查,回来路上遇上大雨,于破庙暂且一避。一日启程,半路“碰巧”遇上国公府一行。彼时已怀疑事败与他脱不了干系,只是令他始料不及,却是在泥泞不砍的土埂道上,那人淡漠着一张脸,应下他早已不报念想的招揽。
想到那人与常人截然不同的行事,其城府之深,着实叫人难以揣测。
“小选么?”贺帧脚下疾行,衣袍招招,俊朗的脸上,一片肃然。若然他没记错,昭和七年小选,各地女学学生必得****入宫。如此,姜家那姑娘,必是囊括在内。
说不清为何,一念至此,他竟觉那张素净温和的面庞异常真切,仿佛在脑中留了印记。这还是除幼安外,独一个见他一见难忘的女子。非是为着她出挑的容貌,却是缘于她这么个人,竟叫他生出蠢蠢欲动,止不住深入探究的心思……
冥冥中似有所感,那人应下太子招揽,换取朱氏小选中诸多布置,不说他旁的是否另有所图。单只此事,为的,怕是那迄今为止,唯一能近得了他身的姜家七姑娘,一人而已!
赵国公府世子顾衍,何时肯为女子费心?相交经年,竟是越发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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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有亲留言,简单解释:
1。如果没有四姑娘出面,小七要如何应付老太太?
小七已经出手了啊,记得那只金坠子么?那是催眠的引子。至于后果,后面一章说了,神志不清,再难主事。
2。世子记忆问题。
这一世,顾衍因为惊梦,偶然得到上一世记忆,所以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重生。正是因为此事,结缘小七;而恰好的是,小七诊治过程之中,世子脑中关于上一世的记忆,会逐渐忘却,直至完全消失。对上一世经历,再也不会记起来。所以说,小七是他用上一世记忆换来的,也不为过。
这个男人很坚毅,也很自负。相信自己的能力,抛却“料事如神”的机缘。记得他信佛么?因果一说,得失之间,他选了小七。
至于有亲说,女主要v587,那个几乎不可能。小七更偏向谈笑之间,清清淡淡就摆平了麻烦。她这种性情,适合玩“阴”的。显然和慕妖女嚣张跋扈,摆在明面上的狠,完全不同。
第133章 秋意浓(1)
九月初五,恰逢立秋。常言道秋高气爽,正是暑威消退的时候。
翠屏山半山腰,石板砌成的栈道上,只见一男子身形昂藏,不疾不徐,雍容迈着步子。身后跟着个小小的身影,拎着鹅黄华美的裙裾,起初还兴奋得蹦蹦跳跳,走出不过几里路,已是落落踏踏,娇喘吁吁。
他也不伸手搀扶一把,只眼梢时刻留心她脚下。见她走得艰难,抬头遥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道,眼中隐隐带了抹算计。
“若然支撑不住,虎跃峡飞瀑也不是非看不可。山顶佛光亦不足为奇。你本不信佛,何来的可惜。”
她掏出绢帕,秀气抹一抹额头的汗水。小脸儿红扑扑,眼眸却格外明亮,微微恼怒瞪着眼前这人。世子是习武之人,根基远比她雄厚。这人自个儿从容洒然着,一派闲雅站着说风凉话。这哪里是好心劝慰,分明是惹她着恼。马车里那样好耐性与她描摹山里的好光景,只叫她听得心驰神往,这会儿好容易上了半山腰,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明知他拐着弯儿的激她,偏还不肯服输。小鼻子哼哼两下,气势汹汹,迈步越过了他。“谁说支撑不住,世子您甭小看了人。”一边儿深深吸气,一边儿絮叨着,像是给自个儿鼓劲。
“若非幼时爬花树,险些失了足,被二哥哥暴怒着惩治一番,之后被看管太严,如今身子骨也是千锤百炼的,当可更争气才对。”
他抬步护在她身后,眼中闪过丝讶然。小丫头文静的性子,幼时居然这样淘气?凉薄的唇不禁勾起,按她那说法,在自家院子里上蹿下跳,便是千锤百炼了?这姑娘给自己脸上贴金,倒是不遗余力。
他已然察觉,她在他跟前,似不肯被小瞧。不论读书或是其他,都不乐意他将她作了半大孩童看待。这样的心思,他岂会不懂?
他不是温情脉脉,好相与之人。可遇了她,往往容易软下心肠,多出几分怜爱来。
脚步跨得大一些,一步登上两级石阶,追上她步子,面不改色执起她小手。翻手将她握在手心,他目不斜视,只侧脸轮廓映着光,分外柔和。
“何以这般淘气?”
如今只他两人,便是被他在外头拉拉扯扯,她也能勉强适应得过来。春英与一干随扈被留在山下。世子登山,气派得很。整个儿翠屏山今儿算是封了山的。除了当地猎户走小道上山,寻常进山的路口,早被周大人带人给截断了。
他这样兴师动众,她奇怪自个儿心头除了偷着乐,好似颇有些“近墨者黑”,被他给带坏了,不觉仗势有何不妥。跟这人相处日久,对他骨子里倨傲,行事但凭喜好,越发习以为常。
这会儿再看世子面上一派清华,袖口底下却揉捏着她小手,拇指不规矩摩挲她手背,得寸进尺占她便宜。她偏头瞥他一眼,羞红着脸,无端就觉得:世子此刻真是道貌岸然……
手心被他挠得发痒,她缩一缩手,嘤嘤哼哼两声,软绵绵的调子,听进他耳朵,越发觉得有趣。
“那会儿爬树也不全是淘气。太太新给的纸鸢被风刮到枝桠上,棉线缠在上头取不下来。于是爬上去亲自给摘下来。”趁他留心她说话,她忽而挣脱他大手,掩饰着比划一番,“诺,都说是花树,只这般高,摔下来至多叫一声疼,不会真就有个三长两短。”说罢小手赶忙拎起裙裾,方才被他挠得手心痒痒,那感觉丝丝绕绕,不知为何,竟叫她想起“撩拨”这词儿……
看她有意挣脱他掌控,他眸子一眯,瞧她羞答答的模样,这才作罢。转眼望着头顶隐没在苍翠山林间,蜿蜒曲折的山路,神情中复又是惯来的老神在在,深谋诡算了。
不出一里路,七姑娘已走得异常吃力,头上步摇仿似摇摇欲坠。换了新鞋,走得久了,难免亏脚。加之她体力不支,这会儿真是软骨头似的,浑身乏力。
噗嗤喘着粗气儿,伸手勾一勾他袍角,仰着脑袋温声求他,“不成了,再走不动。您容我坐下歇口气儿可好?”
这丫头,硬撑着也不肯冲他撒娇。他眸子里隐着丝恼火,板着脸,微微颔首。“去那头,缓够了气再走。”
瞧他给她指了方山石,表面比四下里嶙峋的石头都要平整,足够两人歇息。想一想,扭捏着与他商量。“要不您也过去坐坐?”他给她挑了个好地儿,她便大方些,投桃报李。
既是她先开了口,他自然乐得与她亲近。扶了她坐下,顺势揽了她腰肢半倚在他臂弯。抬手替她拂一拂鬓发。山里幽静,身旁只得她温软馨甜的气息。忽而觉得,如此与她多坐上片刻,心下安宁,尤为满足。
静静靠着他,心里多了分踏实。绯红爬上脖子,她埋着脑袋,一声不吭。这人胸膛结实而开阔,半偎在他怀里,熏熏然,有种昏昏欲睡之感。正觉着舒服,却听这人忽而沉了语气,话里像是带了不悦。
“鞋不合脚?”这样幽静的地儿,他甫一出声,她便吓了一跳。顺着他目光看去,这才发觉,世子正盯着她裙摆下露出小半的绣鞋,神情大是不好。
赶忙把脚掌缩回去,总算明白这人为何突然冷脸。怕他迁怒于人,她赶忙拽着他衣袍,话里有些难为情。
“不是您想的那般。这双软履制得极好,大小很是服帖。”偷偷瞄他一眼,有些事儿她心里约莫能够猜到,却无法宣之于口。譬如,这人是如何得了她尺寸……之前就知晓他绝非君子,后来得了应证,方知他比她所想,更是行事不忌的。
“却是我生来不大会走路,新鞋上脚,总要磨合些时候。后来太太给想了法子,叫人隔了布头,用木槌轻轻捣鼓几下,揉得软和些,方能好些。”
听她如此说来,他神色不见转好,更加阴沉,“那日怎地不说?方才一路为何不吭声?”若非他偶然察觉她转动脚脖子,似有不妥,这丫头便打算一路这么将就下去?
她委屈得很,水汪汪的眸子,幽幽望进他眼睛。“您给的生辰礼,瞧着这般好,也不知经不经得起捣腾。弄坏了如何是好?再说了,路上要叫您知晓,好好的景致,您定是不让我再看,要赶了人回去。如何甘心?”
听她这口气,她还占理了!
被她气得没了脾气,许多话堵在胸口,最后化作带了丝胁迫意味的冷眼。俯下身,平摊开手掌,搁她跟前。看她一脸迷糊,他不耐道,“还不抬脚?”
抬脚?她瞅瞅他厚实的手掌,脑子里转一转,想明白他意图,脑袋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迭。两脚向石墩底下藏得更隐蔽些,小脸通红,不肯就范。
他耐性消磨殆尽,冷着脸,逮了她一把将人整个儿抱起来侧放在他腿上。不顾她一声声急切的叫唤,探手稳稳捉了她脚踝。
眼看这人要褪了她鞋袜,七姑娘大惊失色,离了水的鱼似的,可劲儿扑腾。情急之下,一声儿软糯糯的“不许您无礼”,脱口而出。
他神情有一瞬停滞,当他跟前嚷嚷“不许”的,也就她胆大包天了。默然瞥她一眼,回头一鼓作气,利利索索褪了她鞋袜。
不许无礼?更无礼之事他都做了,还怕她外请中干,徒劳吆喝?
第134章 秋意浓(2)
她莹白的玉足,因着羞涩,微微蜷着脚趾。搁他手心,不及他一掌大小。指甲圆润,纤巧可爱。
这时节本不该畏寒,可他掌心的沁凉,还是叫她不觉哆嗦两下。
“嗯。”咬牙低呼一声,却是他指尖碰着她磨破的脚趾,伤口有些发红,并不十分严重。只是她生来皮肉娇气,不大经得住折腾。偶尔小小的碰撞,连痛楚都察觉不出来,第二日却会留下青紫的印记。
“长本事了。”他俯身侧看她,微微仰着头颅。分明是她坐得端正,比他视线高出一头,却偏偏被他一身气势压得生生矮了一截,懦懦的,怯怯心虚。瞧他阴沉着脸,好似在怪她,一心只顾游山玩水,不分轻重,玩性太大。
于是揪着他锦袍,可怜兮兮,成了缩头乌龟。乖乖伏在他肩头,等到他查看脚后跟同样磨破的地方,她便又嘶嘶抽着冷气,越发叫他有火发不出。
怕一不留神摔下去,她牢牢搂着他脖子,精明的眼珠转一转,心头藏着几分说不出的得意。她好像看明白了,硬碰硬她横不过他,可是换了娇娇软软的腔调,但凡不是大错,世子仿佛拿她没撤?!
果然,这人脸色虽不好看,到底没冲她大动肝火。于是她大着胆子,小脚在他手上动一动,催他给她套上鞋袜。“您也瞧见了,皮肉伤,不碍的。”
她肉肉的脚掌在他手心调皮跳动,方才是因着着紧她,半点没有歪斜心思。这会儿瞧她生龙活虎,尚有劲头与他抵赖,掌心这方娇软,渐渐变得不同寻常。
小丫头肤若凝脂,世家贵女从小香汤里养大,浑身透着沁人的幽香。暗香浮动,引得他鼻息一沉,盯着她****的脚踝,连着露在外头一小截小腿儿,他手指蠢蠢欲动,险些被心头燥热迷了神智。而她此刻恰好一副乖顺模样,呼出的热气暖融融喷在他耳后,只叫他万般难耐。
“即刻回去。”他忽而起身,口吻强硬,替她套绫袜时候却是分外当心。
她未曾察觉出他异样,只听见那关键的“回去”二字,脖子一梗,立马不干了。“岂能这时候回去?此地已能听见淙淙水声,该是那飞瀑离得不远,如何也要看一眼才甘心。”
翠屏山以水闻名。山涧小溪,飞瀑幽潭,享着“山水双秀”的美名。她好容易出门一趟,到了翠屏山,闻名遐迩的景致一处也没见着,这不是比没来更令人仰天长叹,无比抱憾么?
于是蚕虫似的扭动起来,力气敌不过他,便回身伸手,死死扣住山石边角,哼哼叫唤着。小模样倔得很,有胆子与他闹,偏偏回望的眼神柔得滴水,满满盛着委屈。
“说好了生辰出来游玩,怎能出尔反尔了?”
他胸膛微微起伏,头一回遇上这丫头丁点儿不见外,放开了与他闹腾,说不出心头是何滋味儿。
横眉冷眼,无声半眯着眼打量她。她抿唇撅嘴儿,手指掰着石块儿,寸步不让。
“听话。”
她默默听着,偷偷观望他神色,知晓他不过吓唬她,于是全当了耳旁风。指头该搁哪儿搁哪儿,纹丝不动。
“还不撒手?!”
他语调阴仄仄,她索性麻花似的扭过去,人虽坐他腿上,上半身探出去,跃跃欲试,险些要趴石墩上去。
她这么着在他身上翻来覆去,不好好说话,拿鼻子冲他哼哼,全然一副小无赖样儿,委实叫他措手不及。
半山道上,男子白底皂靴踏过枯枝,“吱呀”一声脆响,只见半幅华服袍角一闪而过,却是他沉稳迈着步子,继续登山前行。
到底心里偏疼她,他自顾寻了“她生辰”这借口,往常严厉管教尽皆抛诸脑后,眼里除了三分无奈,其余全是于她的纵容。
她趴在他身上,手臂环着他脖子,两手交叠着,指头勾着一双镶东珠的软履。两腿儿在半空摇摇晃晃,只着了月白的绫袜。
“这会儿不羞了?方才闹得不成体统,脸皮还要不要?”虽早有谋算,不想最后竟是这般背她在身上。反手托着她娇软的身子,他好看的眉眼越发英朗起来。
下巴搁他颈窝里,她闷声笑起来。本以为这人不会由着她任性,哪里知晓,他也有软和时候。她的姑且一试,当真令人惊喜。
人都在他背上了,狭长的山道上一眼瞅不到个人影,于是她少了顾忌,“脚疼呢。”翘着小腿儿往他眼皮子底下凑,那意思,害臊跟脸皮,及不上脚疼要紧。
他眼角溢出清浅的笑意,稳稳托着她,不觉一丝负累。树顶斑驳的光影照在他皎皎面庞上,她从身后探着脑袋,偷偷打量他侧脸,只觉世子这时候,真是秀色可餐的……
眼角扑捉到她呆呆盯着他入了神,他眼眸深处异常柔和。不动声色,偏头极快碰碰她近在咫尺的唇瓣,一触即收。再回头,一点儿没有轻薄小姑娘的羞惭,反倒是君子坦荡荡,和煦叮嘱她。“到了水潭,拧了帕子擦一擦发红的伤口。之后也用不上软履。顺带净了手,掰着那山石,也不怕棱角锋锐,划破掌心。”
又偷亲她。七姑娘埋着脑袋,想着这已是第二回。心如鹿撞,扭捏着“嗯嗯”两声儿,算是应下。
靠在他肩头,脑袋偏向左面。眼前葱翠美景,不负风景如画的美名。可她看过即罢,一幕幕光景向后退去,没一个真就入了她心。唯独唇瓣上残留的气息,冰冰凉凉,带着他身上惯有的冷梅香气,分明该是浸凉的味道,可钻进她心里,心头缠绕几回,却是暖暖的,格外熨帖。
偷偷抿一抿嘴唇,不禁有些留恋。便听他低沉唤她,在这幽静的山林里,格外醇厚好听。
“阿瑗。快些长大。”
渐渐的,她眼里蒙了水蒙蒙的雾气,喉头有些梗塞。原来他于她的用心,便如同他这人,藏得这样深。他对她的期许,她以为没有给过的允诺,他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简简单单几个字,要说的话,她全听明白了。
于她生辰这日,他并未以言辞恭贺她生辰,却是背对着她,沉声唤她快些长大……
第135章 自思量
九月初五,燕京八王府上,幼安郡主请江阴侯世子烟波亭一会。
贺帧到的时候,凉亭里已摆下茶点,锦屏之后,女子影影绰绰的身影,恍惚可见。耳畔是她轻拢慢捻,弦弦切切之音。北地无人不知,京都第一美人,同样也是丝竹大家,一手琴艺已臻化境。
他脚下一顿,侧耳倾听片刻,蹙了蹙眉,袖袍一拂,拾阶而上。随意拣了个石凳,不耐连翘服侍,迳自斟酒,仰头痛饮。
闻听酒樽清脆磕碰声,流水行云的古曲不觉便滞了一拍。锦屏上的剪影轻摇一摇头,悠长一叹,缓缓停了调子。
“润之哥哥还是这般牛嚼牡丹,白白糟蹋我好心抚琴,与你助兴。”话音方落,一身鹅黄轻纱的女子,已从屏风后,款款绕了出来。
贺帧歪斜支肘,举杯遥敬她。眸子里带了春风和煦的笑意。她映在他眼底,依旧华美无双,面容高华精致,三分淑雅,七分艳丽。比身后粼粼波光,更为耀眼。
她惯来唤他“润之哥哥”,乍一听十分亲近。可比对娇俏叫那人一声“世子哥哥”,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有心事?”无事她不会唤婢子寻他,更何况,上回山庙见过一面,被有心人宣扬出去,闹得京里沸沸扬扬。自那以后,她有心回避,他也就顺势遂了她愿。
幼安挥手叫连翘退下,挑了与他隔座的石凳。左右思量,还是觉得坦白些更好。他们是再熟识不过之人,弯弯绕绕,反而坏了情分。
“润之哥哥,你此番南下,见着世子,他人可安好?”她亦是聪慧的女子,哪里不知对面这人对自己的情谊。可惜她的心,早在她自个儿都未察觉之际,便丢在那人身上。无法再回应旁人一星半点。想来以他傲骨,也不屑她虚情假意,补偿一二。如今当他跟前开口问世子情形,虽是伤人,奈何她心里惶惶不安,再等不得。除他之外,她再想不出丁点儿法子。
他垂眸勾起个轻佻的笑,早料到如此,也就无所谓心寒。“他是何人,你还能不清楚?何时听说他有过不好?”瞧着她眼中深切的渴望,他避开她注视,掉头往亭外看去。
幼安眼中欢喜忧虑,从来不是为他。每每瞧清她对那人的在意,心头到底还是抑郁。只是懂得她相思太苦,他切身体会过的煎熬,不舍她也经了同样的磨难。
“他在麓山声望极高。每逢讲学之日,学堂内必是人满为患,座无虚席。一众学子对他推崇备至,名望比肩学监大人,犹有过之。”
每听他说一句那人的了不得,幼安眼中光华便更盛一分。仿佛理当如此,她亦与有荣焉。
得知他安好,她跟着松快下来。只是心里藏着一问。终究是女子,又是这样精贵的身份,面皮薄,开口的时候,格外艰难。
“润之哥哥可听说,周大人早前回京,代世子进宫请安时候,寻昭仪娘娘讨要过一双东珠。世子要这姑娘家的玩意儿,却是作何?”
幼安神情带着些闪烁,娇艳的脸庞强自镇静着,手心已是出了层细汗。她盼着能得个确切的信儿,便是坏消息,她虽必然心伤,也好过整日里胡思乱想,险些没将自个儿折腾得患了癔症。
说是坏消息,其实也不过更糟糕罢了。那人对任何女子都严守礼教,格外客套。据说国公府里近身伺候的婢子,但凡有生出非分之想,便是交由管事打杀作罢。他心狠至此,燕京多少贵女盼着有朝一日能进了国公府门墙。然则这许多年来,他漠然视之,像是一颗心,根本就捂不热的。
她能凭借幼时一段交情,跟在他身后这么些年,没惹来他厌烦,已是尤为难得。哪里还敢肖像他时常记挂她的好。出门在外,他若能片刻记起还有她这么个人,一直守在京里苦苦盼着他归来,于她已是莫大欢喜。
听出她话里忐忑焦虑,贺帧眼前忽然闪过一张净白稚嫩的脸庞。东珠一事,他事前并不知晓。可听幼安提及,当先蹦出的念头,竟是想起姜家那位姑娘。
幼安木着张脸,立时察觉他眼里惊疑,心痛难当。果然她猜得没错,那珠子,怕是明珠有主的……究竟何人,能叫他比顽石还冷硬的心肠,如此轻易便生出了动摇?自与他初识,时至今日,足足八年光景。八年之中,她守着与他相关的回忆,一分一厘都万分珍重。如此情意,竟不敌他离京一载不到,便生出了变故!
贺帧心里正掂量,那人待姜家七姑娘诸多不同,其中究竟几分真心。抑或是他故布迷局,利用姜家另有图谋。眼角不意瞥见幼安脸上惨然一片,贺帧心下一叹,执起酒壶,意态洒然,满饮一杯。
“你将他当了何人?他若有意外头****,何须等到离京之后?”
事情多有蹊跷,尤其那人提及小选一事。姜家姑娘进京备选,与他投效周太子,到底有何牵连?既是尚未捋清头绪,幼安这担忧,便是杞人忧天,暂且多虑了。
“可是那东珠……”虽则他所说句句在理,她心里到底不踏实,揪着东珠,咬定不放。
贺帧轻笑起来,将桌上摆放的一碟儿四格果脯,推至她跟前。“平日不是伶俐得很?怎就忘了一人。可记得上回公子丹央他向昭仪娘娘讨手钏那事儿?那回不也是拿了姑娘家玩意儿,转手便给了公子丹哄宠姬耍玩。前事摆在那儿,再有东珠,又有何稀罕?”
幼安原本凄楚的面色,这才稍有好转。只是眉宇间浓浓郁色,仍旧盘旋着,阴云不散。“之前也想过的,可不知为何,总觉这次不同寻常。连日里夜里做梦,也都是梦见不吉利的枯井、白幡、断崖边的老树。”越是描摹,心里越是害怕。两手揉着巾帕,背后出了身冷汗。
亲眼见她不过为着一对东珠,惊惶至此。他神情凝重,心头不免对姜家姑娘生出几分迁怒来。
“若你当真放心不下,容我改日寻公子丹打探一番,到时自当水落石出。”
得了他这话,她仿佛吃了定心丸,心里的大石沉沉落了地。连忙感激冲他道谢。
连翘送世子至月洞门外,回来时候,便见自家郡主盯着莲池怔怔出神。默然侍立在她身后,等了约莫两刻钟,偷偷抬眼瞅一瞅,这才发觉郡主仿佛老僧入定,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庞上,全无松快的迹象。连翘一惊,顿时恍然,主子这是心事太沉,即便见了世子爷一面,一时半会儿也转不过弯来。
“郡主,您这会儿何不容自个儿缓一口气,改明儿世子爷给了您递了准话,再行思量不迟。”
幼安望着对岸的河堤,缓缓偏转过僵直的脖子。“不成,决不能就这么束手,干巴巴等着。那位明年便要行冠礼,大婚亦不远矣。若不早作筹谋,错过了,便是一辈子的憾事。此事自然要紧,更要紧,却是要求了父王到顾家提亲的……”
想到八王爷如今模凌两可,对几位公子明里暗里的争斗,作壁上观。不肯这般早,便与顾氏结下姻亲。幼安心底越发烦乱。再不甘愿,终是无可奈何,又添一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