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白驹过隙
冬寒料峭,霜风刺骨。如今已是昭和六年冬。
山里冬日格外阴寒。玉漱斋中,各屋木格子窗棂都糊了厚厚的窗户纸。自入冬以来,除了支起一条细缝给屋里换换气,再难见到哪屋会洞开了槛窗,任那刀子似的冷风,没遮没拦往屋里灌的。
门廊下,春英吃力提着装木炭的圆桶,门外唤一声,便见绿芙掀起帘子让了她进去。两人各自搭一把手,抬了沉甸甸的木桶,搬到外间角落里放下。春英扶着后腰,站起身,噗嗤喘着粗气。
“这半桶炭火,该是够用了。不过再一日,两位爷便会接了小姐家去。回头又能见到八爷。府上总算和和美美,又能过个热热闹闹的年节。”
八爷姜冀,是太太去岁初夏,替姜大人诞下的幼子。姜家二房再添嫡子,姜大人中年得子,人逢喜事,走路都带风。太太更是欢喜得抹了泪。便是素来不苟言笑的姜二爷,昭和五年年节归家时,也是抱着幼弟,好一番稀罕。只七姑娘挨着太太静静坐着,不争不抢,一脸满足的笑。就是这副恬静的模样,最招八爷喜欢。一到了七姑娘怀里,六月大的孩童,咧着嘴,吐泡泡呵呵笑起来。
听春英这么一说,绿芙也想起虎头虎脑,带着瓜皮帽,十分讨人喜欢的八爷来。“小姐给八爷起了个‘团团’的小字,今次回去,要还这么叫,二爷准得黑脸。”
两个婢子在摆了炭盆,暖融融的外间低声说笑着,春英盯着内室门口悬着的靛青色碎花门帘,不禁有些感慨。
此番家去,翻年开了春,两位姑娘便得准备入京。女学这两年,除了姑姑管教严厉些,日子过得实在松快。不过姑娘与她们不同,不知为何,春英总觉得自家姑娘课业似比旁人更重些。夜里每每翻书至亥时三刻,比照幼时有二爷监管才肯读书,已是分外上进。
绿芙眼看春英盯着那厚重的棉布帘子出了神,胳膊肘碰碰她臂膀,忽而想起一事。“明日收拾行囊,咱们带来的还好,原样装了箱笼便是。可那位爷从京里给姑娘送来的这许多物件,倒是要如何拾掇?总不能也草草装了箱,路上若有个磕磕碰碰,过后可怎么交代?”
春英偏头想想,这事儿还真是险些疏忽了。“要不待会儿去寻二爷讨几个小匣子来,分门别类包裹好,垫些布头在里边儿,软和些,也好防颠簸。”
“用不着如此费事。世子给的物件,一样也不带走,就这么原样搁那儿。下山后,自有人进屋收拾。”
内室帘子一掀,七姑娘款步而出。松松挽了发髻,乌鸦鸦的黑发拢了搭在右肩,一身水红小袄,衬得人眉目如画,娟秀婉约。不过两年光景,身量已抽了条。胸前饱胀起来,纤侬有度,女儿家含苞待放的娇态,已微微露了头。因着成日里与几乎是书虫的殷姑娘走得近,素日读书又勤快,通身缭绕着一股馥郁的书香味儿。只静静站着,已如上好的暖玉,温温润润,不刺目,却一眼能瞧见内蕴的光华。
“小姐。”外间两人立时起身。女学这些年,规矩是越发像模像样。
七姑娘点一点头,唤春英替自个儿披上遮风的大氅。这件氅衣打眼瞧不出稀罕,只翻了面儿,才知道里边儿的名堂。不起眼的缎面底下,缝了一层紫貂的皮毛。
自她满十一生辰那日,舔着脸央他暂且替她收纳纱裙软履,那样招眼的物件,女学里人多眼杂,十分不便。自那以后,世子千里迢迢送来的物件,全是改头换面,内有乾坤的。
譬如内室门口悬着那幅曳地的碎花帷帐。瞧着再寻常不过,夹层里头却是一整块儿裘皮,两侧还铺了棉花,于是格外厚重。别说穿堂里的风吹不起来,便是进进出出,挑帘子也需使上三分力气。
还有那人每月必至的书函,除了周大人半年里来一回,会亲自送了信。别的时候,都是藏在给学监大人的文书里。其中有一份封火漆的私函,指名道姓,是国公府上公孙大人特意挑选了京中名士数篇策论,专供姜二爷翻阅,以应证学问。于是世子手书,几经周转,终于到了七姑娘手上。
这会儿她出门,便是去阆苑带回暂且搁那儿的信函。女学课业完结,麓山怕是再不会回来。此去需得带上世子的私信,回府过后也得寻个妥当的地儿,严严实实收起来。他信里那些个不加掩饰,坦坦荡荡的挂念,看时叫她心里甜滋滋,看过了,又格外提心吊胆。生怕私信泄了密,惹出滔天的风波来。
不叫春英绿芙送出门,七姑娘缓缓走在去阆苑的路上。心情有些复杂,恐怕这也是最后一遭了吧。
那人于昭和四年年末回京,至今已有两年光景。离别时候,他在阆苑里静静拥着她,一坐便到了傍晚掌灯时分。及至夜半她辗转反侧,好容易入了睡。天还没亮,暮色迟迟,雾气朦朦胧胧。那人叩开她屋后的窗户,隔着雕花的槛窗,静静望进她惺忪的睡眼。
她吓得不轻,立时一个激灵,从没想过他会孤身闯入女学学舍。好在那人不过停留半刻,只是临走前惦念,过来瞧她一眼。顺带托起她下巴,于眉心轻轻落了个吻……
她脚下顺着游廊,一步步往教舍后院去。她与他的牵绊,便是她脚下走过不知多少遍的青石板路。自他离去,又多了书信往来。明日过后,麓山的一切,便成了过往。只会静静躺在记忆一角,许会慢慢褪色,模糊了轮廓。幸而有他与她分享,这一段经历,便显得弥足珍贵了。
替她领路的依旧是付女官,两人如今已十分熟络。临别在即,七姑娘从袖兜里摸出一方楠木的匣子,递到付女官眼前,很是诚恳道,“后日一早便得下山。这几年承蒙女官大人多有照拂。今日一别,年后又需敢往燕京。路途遥遥,不知还能否与大人相见。小小一份谢礼,万望大人莫要推拒。”
当初太太给的名贵头面,本是叫她多结识些世家贵女,替自个儿攒下些人脉。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只是相赠之人,与太太之前交代,相去甚远。
付女官起初惊异,回过神来,大大方方收了礼。待得目送七姑娘进了角门,付女官立在原地,望着她袅袅的身影,摇一摇头,眼底浮现一抹笑意。
怎会不见呢?世子诏令早已到了,只是如今不方便说破罢了。日后在京里,她与七姑娘,定当重逢的。
第137章 燕京廷尉
一大早,七姑娘与寥寥两位交好的姑娘道了别。坐上马车,透过掀起的车帘,回望山脚下的小镇。只见土坯的城墙,渐渐隐没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恍惚记起,来时那一日,漫天都是红彤彤的云霞。那人立在她身旁,身形俊伟。领口处宝相花的绣纹,衬得他风姿毓秀,潇潇然,贵气无匹。
而今他远在燕京,时局这样阴云波诡,陷进去,便是难以抽身。智谋深远如他,也有被束缚了手脚,照顾不周全的时候。
好在两月前周大人南下,提早从泰隆郡带来二十余郡守府的家丁护院。如此,此番回程,加上来时留在镇上的仆从,浩浩荡荡也有近半百护卫,安危倒是没那么令人担忧。
原本相邀张家二爷一同回去,可那人很是客套婉拒了。许久不见,今早那人站在送行队伍中,一身鸦青色直裰,眼眸依旧温润,看着她,和气露了个笑。然而两人都有察觉,比起当初,已是疏远许多。笑里夹杂了太多意味,极其不自然。
彼时离家,他对前程、对她,都存了莫大期许;而她无法料想,她原本觉着不错的姻缘,因着张家的败落,也因着多出来那人,拐了个弯儿,旁落别家。
说来世子对张家二爷,来时一路,漠然待之。之前她想不明白,后来才恍悟,原是那位心怀不轨,迁怒于人……
马车行在颠簸的小道上,姜昱的马车跟在她身后。前方是大爷姜楠,之后才是五姑娘姜柔。许是回家吊丧那一回,后来听姜楠说了什么,五姑娘自此对大房怀了怨愤。去岁请太太做主,讨回了嫁妆。经了许多事,性子磨砺得越发圆融。之前的争强好胜,外人跟前,再不复见。
姜家大爷满十五那年,特意回去行了冠礼,姜二爷一路随行,算是观礼。只两位姑娘无法成行。祖宗规矩,男子行冠礼,长者族亲列席。姑娘们便是在家,也得守礼避让,只许礼成后摆一桌席面,热热闹闹吃一盅酒,沾沾喜气,这事儿便算是过了。
两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儿。三姑娘嫁了泰隆郡里主簿家的三子,因着那主簿的上峰恰是郡守大人,自然待她格外亲厚。只唯独一事,因着三姑娘身子骨弱,大夫言说五年内都不宜受孕。于是三姑娘做主,准了姑爷房里的通房婢子,抢在前头生下了府上的庶长子。
听闻这事儿,五姑娘冷嗤一声,低低骂了声“没出息”。七姑娘不过叹一口气,她倒是能够体谅姜芝的难处。本就是姨娘生的庶女,身子又不好,哪儿来的底气在夫家端架子摆脸色?不过是图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罢了。
好在姜芝并不糊涂,没允了将那庶子抱房里养着。真要将庶长子抬举成了嫡长子,日后自个儿有了子嗣,家里定是难以和睦,纷扰不断的。
七姑娘倚着门板,趁着山道不好走,翻书也不成,索性眯眼打瞌睡。春英赶忙给她递了个软枕靠着,回头一看,绿芙那丫头缩角落里,抱着姑娘的氅衣,脑袋啄米似的,竟比姑娘睡得更早。
瞧着车里主仆两人,心宽得很,安安稳稳补瞌睡。春英揉揉眼睛,强打起精神头,一得了闲,满腹心事冒出来,不由替自家姑娘暗中忧心。
这几年,二爷与姑娘说话,她奉命守在门外,依稀也听了些京里的消息。
世子冠礼后,隔日便被文王指了差事。听说是廷尉左监,这官职春英是听不明白。可看二爷跟姑娘凝重的面色,便知约莫是不大如人意的。
后来替姑娘翻晒书卷,偶尔瞧见一本专讲大周官职的小册子。春英本没留意,随意摊开来,恰好瞧见姑娘用朱砂圈了“廷尉左监”四字儿,鲜红鲜红,夺人眼目。捧眼前凑近了仔细一看,这才明白,原来这廷尉左监,隶属廷尉底下,专拿人性命,逮捕要犯!
廷尉是干什么吃的?要之前问她,春英还真答不上来。可在姑姑教养下,多多少少对宫里事还是懂了些个。这廷尉掌管的是大周刑狱,这不就等同判官的头头?这么一想,世子那官职,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捕快。
春英越想越心惊。世子分明是读书人,满腹经纶,怎就干起刀口上舔血的营生来?虽然那位爷严正起来,比阎王还怕人,可日后姑娘真要跟了世子,还不日日里担惊受怕,睡觉都不安稳?
春英正替姑娘着急,马车一个颠簸,绿芙唉哟一声,额头磕在身旁木板上。七姑娘本还没怎的,不过身子晃了晃,听绿芙惊乍乍一声吼,立时睁了眼,再多瞌睡也被这丫头吓得没了影儿。
“姑娘,姑娘可还好?”外头马夫听车里女子惊呼,怕出了事儿,勒着缰绳走得慢些,回身敲一敲门板,竖起耳朵听里头动静。
“不碍事儿,洒了两滴茶水。”春英一头应付,一头朝绿芙瞪眼。这才走出多少里路,姑姑教的任何情形下,都不许惊呼呐喊,全给她抛脑后去了。
经了这么一出,七姑娘再没了睡意。扭一扭脖子,从矮几底下摸出个玩意儿来。却是那人给的“六子联方”。
见姑娘又拿出这么个神奇的木疙瘩,绿芙瞪着眼珠子,连春英也被吸引了心神。
“小姐,您破了‘八达扣’没有?能像世子一般,穿花弄蝶,把玩得跟朵花似的么?”
七姑娘额角跳一跳,绿芙这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不过将将参透了“七星结”,玩儿起来磕磕碰碰,还得拆了重来。远比不上那人,除了“八达扣”,连“九合锁”也是信手拈来。
也不知那人脑子怎么长的,面相好也就罢了,城府深那是心眼儿多,偏偏脑子还强压她一头,样样都稳占了上风,难怪她处处受他欺负……
无独有偶,燕京廷尉衙门里,左监顾大人书房八宝阁上,同样摆着这么个物件。世子近身侍从都知晓,这么个奇形怪状的新鲜玩意儿,甭说是传开来大伙儿都瞧一瞧,便是公孙先生起了兴致,主子也不过交代另制一枚。八宝阁上那一块儿,自始至终,从来不许人碰的……
第138章 不期而至
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泰隆郡城,路上没敢耽搁,便是如此马不停蹄,到的时候也就离年节七八日上头了。车轱辘嘟嘟停在郡守府门前,傍晚时候,正门口已掌了喜庆的灯笼。太太跟前陶妈妈侯在石阶下,招呼着一众仆从,欢欢喜喜迎了上前。
七姑娘下了马车,抬头望见朱红大门外,高高悬着的烫金牌匾。因着要过年,各处都早早收拾扫撒过,这门匾的漆木擦得乌黑油亮,两旁映着火红的灯笼,显出一派崭新的气象来。府门外,管事儿的招呼底下人从车里抬出箱笼,整条长街,就属郡守府这处最是热闹。这般瞧着,耳畔全是欣喜的问安声,若换了往常,她定是不喜这等吵杂。可这时候听起来,丁点儿不觉扰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俱是笑意盈盈。这般看着,才能真真切切体会出,回家的温馨来。
离家这许多时日,真到了家门口,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外头经历的那些个好的坏的,不顺心的,回了家,一切尽可抛在脑后。这个三进的院落,四方青瓦红墙,围住的,除了二房一屋子人,便是满满心安,和乐融融。
清晨,内室里蒙蒙亮,床尾滑落一角绣富贵牡丹的被子。胭脂红的纱帐里,鼓鼓囊囊的人影翻一个身,许是觉着脚下透了风,露出小半的莹白玉足轻轻一勾,那快要垂到踏板上的被角,滋溜一下又缩了回去。
七姑娘蜷在被窝里,屁股蠕动几下,静静没了声响。
院子里春英早洗漱了开始干活儿。有崔妈妈领着小丫头,春英不过四处查看一番,回了郡守府,她便是姑娘身前最体面的大丫头,许多活计压根儿用不着她亲自动手。绿芙揉着眼睛,耳房里推门出来。见崔妈妈跟春英都在,立时放下手,摆出一副精神头极好的模样。打过招呼,挥手唤上两个婢子,跟她一道往后头去给姑娘烧水。
“怎就没个长进。”崔妈妈嘴上虽这么说,眼角却带着几分欣慰。以前绿芙那丫头跳脱,在她看来,就没两只脚同时落地的时候。如今领着小丫头走在前头,腰杆儿挺得麻杆似的,只瞧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倒真有几分大丫鬟该有的气度。
春英暗自好笑,不妨这般早,院门口却传来一声儿奶声奶气的叫喊。回头一看,哟,八爷正趴乳娘怀里,黑黝黝的眼睛四处打量,瞧见崔妈妈,着急叫起来。“寻阿姊!”
崔妈妈哎哟一声,赶忙过去给小主子请了安。春英跟在后头,但见八爷被太太养得白白胖胖,脸庞张开了些,五官与姑娘有三分相似。尤其那双眼睛,黑亮黑亮,透着股机灵劲儿。头上戴了石榴红的棉帽子,小身子裹得球似的。在乳娘怀里很不安分,两腿儿扑腾着,向迎上去的崔妈妈怀里拱。
崔妈妈喜不自胜抱了他过来,一头逗弄着,一头听乳娘说话。
“咱家这位爷,年岁不大,记性好得很。昨儿晚上见了七姑娘,又得了姑娘给的诸多玩意儿,兴奋得不得了。好容易哄得入了睡,哪知今儿早上起来,才睁眼呢,一叠声吵着要‘阿姊’。糊糊也不肯吃了,太太唬脸,他便往奴婢咯吱窝里躲。闹得没法子了,还是大人笑着让抱了来寻姑娘。”
既是大人允了,八爷又是府上小祖宗,崔妈妈想一想,抱着人,到门外瞧瞧姑娘是否睡醒了。
才到门廊下,好像知道这下是找着了门,小小的奶娃娃隔着紧闭的门户,比那会说话的八哥还叫得欢。一声儿高过一声儿,扭着身子越叫越起劲儿。
被窝里的人钻出个脑袋,竖起耳朵听一听,迷迷糊糊,好容易听明白,这是姜冀那小家伙扰她好梦来了。爬起身,叫人领了他进屋,又叫春英赶忙服侍梳洗。
小家伙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姜大人儒雅,太太庄重,姜家二爷少年老成,而她自个儿悠悠的,不紧不慢。一家子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性情,唯独姜冀,人小鬼大,早慧是摆在明面儿上的,还尤其喜欢显摆。
于是一整个早上,桃花坞里热闹得不行。跟着八爷过来的乳娘跟小丫头,眼看着七姑娘管教八爷,个个儿开了眼界,彻彻底底服了气。
“阿姊,园子里喂鱼。”小手不耐烦拨弄开乳娘喂糊糊的勺子,唇上沾了一圈儿米汤干了的白面儿,姜冀埋头自顾扯脖子下的围兜,知晓乳娘管不住他,心里只惦记着外头耍玩。
七姑娘抬眼,咬一口夹肉末的春饼,细嚼慢咽,吞下去,帕子抹一抹嘴角。“原来团团只能吃这样少。想来缸子里的鱼跟团团一般,昨晚喂食子儿是喂得多了。”回头冲崔妈妈交代,“接下来几日都莫去喂鱼,撑坏了,翻了鱼肚皮,那可糟蹋了。”
小家伙鼓着圆溜溜的眼睛,一听那鱼竟吃饱了,不能再去喂食,这可怎么成?!揪着围兜,虎头虎脑盯着她瞧。琢磨许久,摸一摸小肚子,方才还叫唤饱足,这会儿立马改了口。“阿姊,团团还能再吃两勺。”不用乳娘哄,啊一声大大张开了嘴。被七姑娘唬得入了套,以为自个儿乖乖多吃几口,那鱼也就跟着腾出了肚皮。
“哦”,七姑娘恍然点一点头,很是赞同,直夸他聪明。自个儿再往嘴里夹一筷子新蒸好的糯米糕,用得津津有味。家中吃食,总是格外合胃口。
春英一旁看着,瞧八爷得了七姑娘夸奖,眸子灿灿闪着光,可劲儿伸着脖子,自个儿往勺子跟前凑,哪儿还有先前一丝一毫不耐烦。春英瞧得入神,再回头看姑娘,不禁暗自感概:七姑娘拾掇起八爷来,跟白开水画画似的——当真轻描淡写。
及至午后,好言哄了小家伙回屋歇息,七姑娘伸一伸胳膊,总算体谅到太太养姜冀的不易来。难怪太太会说,新得的这个,比她跟姜昱都要闹心。
借口午歇,赶了春英绿芙,不让屋里守着。七姑娘坐在绣凳上,从妆奁匣子里,取出厚厚一摞书信来。翻开看一看,指尖描摹过他遒劲洒然的字迹,仿佛还能见到那人临窗而书,锦衣玉冠,侧脸蕴在金灿灿的光芒中,无比清贵雅致。
此刻他远在燕京,担着廷尉左监的要职。上峰恰是丞相心腹,隶属朱氏一党。文王此举,不过是想借着他的手,搅浑了水,动摇朱氏在廷尉衙门树大根深的底蕴。那位君王眼中,世家内斗,皇权方有可趁之机。
可想而知,文王必会不遗余力与他施压,在刑案上做文章。而朱氏绝不肯将到嘴的肥肉拱手于人。他夹在当中,左右受制,处境艰险,远非她能够想象。
也不知那人如今情形如何,病症可有反复。她手上握着书函,沉默着,睹物思人。正想得入神,脑子陷进燕京错综复杂的纷争之中,却听院子里崔妈妈带着几分讶异,唤了声“二爷”。
赶忙慌慌张张放了书信回去。理一理衣裳,便听姜昱在门外唤她。
吱呀一声拉开房门,抬头便见这人俯首直直盯着她看。欲言又止,神色似不大好。背着光,姜昱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重重忧色,仿若阴云密布,乌鸦鸦,不见一丝光亮。
第139章 默默希声
自他将事情说与她知晓,这丫头便闷着个脑袋,额前碎发挡了她眸中神色,叫他看不真切。
还真给他料中了。她不哭不闹,异常安静。“阿瑗?”摸摸她脑袋,姜昱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心疼。“早该想到的不是?世子那等家世,及冠之后,大婚,是拖不得的。如今朝局动荡,党阀之争日益严酷。顾氏早有与京中豪门结亲的打算。乱世将起,便是国公府,也无稳操胜券的把握。先前看那位对你是真心实意。而你对世子,也非全然不动心。我便一旁看着,未曾出声。只是阿瑗,日后世子大婚,你当如何?”
原来顾氏已与八王府议亲,婚事大半落定,只差交换庚帖。
早料到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匆忙。初听这消息,像是被人打了闷棍,胸口堵了气,憋得她由里至外,整个人都无比难受。
她尚且与他鸿雁传书,可他家里,已为他相看正妃人选。明知此事非他本意,她还清清楚楚记得他沉声唤她,“阿瑗,快些长大。”那样笃定,叫她心安。可惜,终究相距遥遥,那人心思,即便她从他每一封来信里看得清明,到底还是在听说顾氏为他议亲时候,有刹那怨怪了他。
这便是人心。她亦逃不开人性的自私。在全然信任他,与保护自个儿之间,无法抛开一切,心无旁骛的去依赖他。
姜昱问她如何打算,她摇一摇头。之前是刻意避讳了,懒得多想。如今,事到临头,却又茫茫然,脑子里空空荡荡,一时半会儿拿不出个主意来。
偏着脑袋,轻靠在姜昱肩头。他揽着她,轻拍她背心。如同幼时每一次,她在荣善堂里受了委屈,他都这般无声安抚。
额头抵在他肩头,她心头涩涩,眼眶有几分湿润。不知不觉,原来她是这样喜欢那人的。都怪他待她太好,稍稍受挫,便变得心思细腻,不堪一击了。
“阿瑗。”姜昱喉头滚一滚,望着她屋里他送的湘妃竹屏风,想起自幼她笑嘻嘻,或是扬起下巴,叉腰与他怄气的情形。她本该神采飞扬,而他以为,那人能给她比他更多的安乐。若然最后不能如愿,他怎么舍得,叫她一世都卑躬屈膝。“可还记得你应我之事?”
她由他支撑着全副重量。脸面朝下,闭着眼,睫毛轻轻一颤。怎么会不记得呢?当初姜昱该是看出了苗头,遂才叫她应他两事。后来怕是那人使了手段,姜昱便改了口,只叫她自尊自爱。
二哥哥总是心疼她的。知晓那人对她的心思,也看出她后来对世子的喜欢,便一旁默默安守着。直至今日,他亲自带来了坏消息,却也一旁陪着她。她懂得他的用心,便更能体会他对她的爱护。
这样大的事,是瞒不住的。与其叫她过后从旁人那儿听闻,始料不及,更加难堪。不若由他亲自说与她听,还能不为人知,保全她颜面,陪她度过最艰难的时候。
鼻头抽一抽,紧抿着唇。脑子里激烈挣扎着,心里却冒出一个如何也不肯妥协的声音。她是喜欢世子,却没有喜欢到一点点私心都不留的地步。嗡着声气,鼓起莫大的勇气,她眼角湿湿的,嗓子有些沙哑。
“阿瑗应过二哥哥,自是记得的。二哥哥安心,若然事不可为,阿瑗会与世子说明白。此生,阿瑗不愿与人为妾。”
姜昱手上一顿,片刻后,抬手摸摸她脑袋。她比他所想,更要坚强。他暗自舒一口气,作势拧一拧她粉嫩晶莹的耳朵。“哭鼻子了?真要难过,大声哭出来,绝不笑话你。”话音又柔又软,带着浓浓的抚慰。
她正难受呢,一把拍开他作乱的手。气势汹汹从袖兜里掏出锦帕,胡乱抹一把脸。“胡说,谁哭鼻子?”小脚不讲理,踹在他月白的袍子上。忽而扭过身去,背对着他,气哼哼赶人。“不送二哥哥。看着真碍眼。”
知晓她这是不欲他跟着操心,他抖一抖衣袍,看着袍服底下秀气的小半个脚掌印,缓缓起身。“也罢,为兄这碍眼的,便不久留。”说罢迳自出了门,回头看着她纤弱的背影,那样娇小,令人心怜。替她带上门,从门缝里再不见她身影,姜昱在廊下停留片刻,嘱咐春英莫叫人进去打搅。终是尊重她意愿,留她一人独自待着。
听他低声与春英说话,之后脚步愈见远去。忍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洒在绲了毛边儿的夹袄上,悄无声息化开了,染得绣花的缎子斑驳着,星星点点暗了颜色。
她听他的话,等了两年,十三之龄,他却议了亲……
指尖在腕间的珠子上无意识拨弄几回。年节将至,好容易一家团聚,不能为着她的私事儿,闹得一家人过年都欢喜不起来。更何况,迄今为止,姜大人与太太,一星半点儿不知晓她与世子,还有过这么一段的。
坐了许久,直至屋里的更漏指着快到申时,她想得明白,如今唯一还能指望的,便是他来信对她说,叫她稍安勿躁,只管安心等他便是。
又或者……他承认了婚事作准,她便能够死心,就此再不回头。
回了里屋,暂且将书信收起来,回身到妆台前坐定。盯着镜子里带着淡淡忧伤,眸子却异常明亮的女子,她沉默着挽起袖管,目光落在手钏上面。
若然她不想,没有人能够看破她心思……
再一日,衙门里结了差事。郡守大人自这日起,直至元宵过后,才会去衙门理事。一家子聚在花厅里,热热闹闹用过晚饭。
五姑娘伴在太太身边,抿嘴儿笑看七姑娘给八爷换围兜。对于新得的这个幼弟,如今看起来,不觉怎地扎眼。三姑娘嫁了,日后她需得上京。许氏未曾克扣过嫡女的用度,虽则待她不如七姑娘亲厚,没有掏心掏肺替她着想。可放下那点儿攀比的心思,她少些生事,日后嫁妆也会丰厚两分。何苦与又得了嫡子,越发得郡守大人敬重的许氏过不去。
还是大哥姜楠教训得在理,经了大房一事,她总算想得明白。当初张妈妈教唆她防着太太,结果呢?反倒是对她笑脸相待,万分和善的大太太打起她嫁妆的主意。人心隔肚皮,日后再不能轻信于人。
“团团,大哥哥二哥哥屋里,可多好玩儿的。”腿上多了个调皮好动的,肉嘟嘟的小身子在她身上蚕虫似的蠕动,小手还不老实,总惦记反手去拔她的耳坠子。七姑娘眼梢一瞥,把主意打到旁人身上。
姜二爷闻言,稳稳端起茶盏。他自来爱洁,那日挨了她一脚,已是万般忍让。今儿要让小家伙沾了身,瞧瞧七姑娘惨不忍睹的袄裙,便知袍子定然是保不住的。
看他兄妹两个这般,姜家大爷笑着过来抱了人。如今家里也在替他相看门当户对的亲事,不久后,也会结亲生子。对小儿便多了几分喜欢。
“瞧大哥哥疼你。”转眼冲姜昱笑得不怀好意,那意思,二哥哥不厚道。因着袍子,嫌弃团团。
姜昱隔着雾蒙蒙的水气,抬头睨她一眼。欣慰于她的懂事,遇了这样的事儿,竟能言笑晏晏,除他之外,屋里无一人察觉出她的不妥。这丫头,着实不易。
便是如此,也没忘了纠正她的不规矩。“阿瑗,需唤小八,或是阿冀。”团团那名儿,有失体统。
学着他的样子吃一口茶。两人都隔着雾气,直瞪瞪对眼,互不相让。
姜大人抚须旁观,还记得当日七姑娘恭贺那话。她说太太定能给添个儿子,后来应验,便觉着阿冀与她,是投了缘的。又见那小子最爱粘她,听七姑娘给取了个“团团”的小字,虽觉不雅,好在太太身边陶妈妈进言,只道是姑娘给起的名儿极好,老一辈儿都说这样的名儿,小儿易养活。姜大人中年得子,自然对姜冀多有宠爱,也就由了七姑娘叫唤。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便见姜大人跟前随扈请见,只说是门外有两位爷在书院的同窗,特意遣人送了年礼过来。打京里来的,赶了许久的路,看上去很是疲乏。
姜昱放下茶盏,跟着姜楠一道出门。临去前,回头打量七姑娘,只见她抱回闹腾的姜冀,笑呵呵逗弄着。目光只专注盯着姜冀,对旁的事儿,置若罔闻,似全然没听见“京里来了人”。
第140章 君心似海
“郡主。侯府世子传了信,您托他打探之事,总算有了些眉目。那小太监将东西给了宫门口一个不起眼的侍卫。世子遣人盯着那侍卫近半月,总算瞧出些蛛丝马迹。那人极有可能是旁人安插的探子,头上,或许是那位。”
连翘无声吐了个“周”字儿,燕京城内,尤其得提防御刑监耳目。也不知那些个探子藏在何处,真是无孔不入的。
幼安面色一沉,握着梳篦的指节隐隐发白。
几年前那对东珠,如今藩邦进宫来的猫儿犬,接二连三,她再骗自己不过。不会错的,那人心里是有了人。难怪对她日渐疏远。好容易在宫里遇上,远远点头招呼,错身便过了。一点儿不念及她早早进宫,为的不过是惦记太深,管不住自个儿,想要见他一面,哪怕多看一眼也好。
她一腔真心,他视而不见,却对别的女人如此着紧!她心痛如绞,却不敢拦了他追问只字片语。他非怜香惜玉之人,容不得女子在他跟前无理取闹。
这些年,他手段越发狠戾,朝中声名毁誉参半。多少人明着敬他,实则怕得要命。背地里,都道他嫉贤妒能,谋害忠良。
他弃昭仪母子,一夕之间,改投太子门下。这些年,顾昭仪每每见他,真是恨不能将他扒皮抽筋,生啖他血肉的。公子丹倒是没怎的动怒。那人本是酒色之徒,他只需照例的,供他银票女人,公子丹便尽数收用,蔚为欣喜。两人私交甚笃,不似有间隙。
于是他又背上个不义的名声。而公子丹,更为世人所不齿。读书人重节,对公子玉枢此举,多有苛责。在街头巷尾,漫天“背主”的讨伐声中,只太子一党,不遗余力大肆夸赞,扬言“公子玉枢名符其实,慧眼如炬,乃当世无双之良才。”引来唏嘘声一片。
她日日担惊受怕,替他忧心,想不明白他缘何如此。传闻正因此事,顾氏族内亦是争执不下。他之前在族中,除了国公爷,便只他地位斐然,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可自他投效太子,惹得国公爷勃然大怒,顾氏自此分作两派,父子两人各为其主,各自为政。顾氏惊变,只叫其余几家摸不着头脑,行事颇为谨慎,不敢轻举妄动,恐防其间有诈。
当此时,于他已是内忧外患了。可那人仍旧一意孤行,她几番恳求,央他好歹与国公爷修好,父子两个,哪里就有解不开的隔夜仇。然则他不过挑眉瞥她一眼,拂一拂衣袖,扔下她立在原地。仿佛被人泼了凉水,瞬间便失了力气。
自此,她再不敢插手他的事。唯恐自取其辱,更怕他对她生了厌弃。
好在老天有眼,感于她心诚,日日里诵经祈愿,终究在她最心灰意懒时候,竟是否极泰来了——八王爷应下她当初所求,有意与顾氏联姻。
她不懂父王为何挑了这时候改了主意,只恍惚听见八王爷念叨一句“能屈能伸,大事可期矣”。便知是好话,心里立时欢喜起来。一扫长久郁积的阴霾,只觉那人高深莫测,原是她不自量力,被世人愚弄,险些误他。不免又生出几分羞惭来。
怕他看轻她,嫌弃她不通政事,瞎搅和,有违妇德。于是她受他再多冷待,也是默不吭声,一味退让。
譬如当下,只盼着她与他亲事能落定,嫁了他从此偕老。便是他心里有人,她亦能委曲求全。若然他能体谅她些许,日后待她好些,待得她诞下嫡子,或可大方些,做主准了那女人进门。
“女学……”低声呢喃,幼安挑起肩头一缕发丝,一寸一寸,极缓梳理起来,也不要连翘帮手。
当初她听父王提起,世家兴办女学,初衷是为着教养些得用的贵女,将来以作联姻之用。既是随手能送人的玩意儿,想来身份远不及她。如此,她切不可自乱了阵脚。单凭出身,她便胜出那人老大一截儿,顾氏主母,岂能是身份微末之人?
理清了思绪,幼安心下大定。最紧要,还是牢牢盯紧国公府世子妃这份位。他既能令父王另眼相看,而今又得太子重用,多方盟约,前程近乎铁板钉钉,煌煌然,如日中天的。日后还愁少得了女人?横竖不过,她胸怀开阔些,多给他纳几房美妾便是。如何叫男人分宠,她自小在王府与宫中养大,耳濡目染,还怕应付不来?
桃花坞里,七姑娘打量着福安福顺领着人送来的年礼,叫春英给了赏银,挥退了人,独自在屋里一一查看。
楠木雕花匣子里头,盛着乳白的粉末。指尖捻一捻,凑近了烛台底下瞧个仔细。那粉末细腻柔滑,泛着些许毫光,该是上好的珍珠磨成的碎末子。
旁的还有青花瓷瓶装着的香露、头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都是姑娘家爱用的物件。最稀罕,却是一只罩了厚棉布的竹编篓子,她好奇掀开来看,这才看清里边儿还铺了棉絮,蜷着毛茸茸的一团儿,险些捂嘴儿叫出声来。
好漂亮的狗仔!只两个巴掌大小,耳朵尖尖的。察觉盖子被人掀开,抖一抖耳朵,埋着脑袋,不乐意被屋里光亮晃了眼,避过去继续酣睡。通身雪白,胖乎乎,实在讨人喜欢。
她怔怔看着,半晌无言。末了,果然在字帖里边儿,寻到了他的手书。心里有些迫不及待,又存了几分害怕。抚一抚胸口,告诫自个儿,需得沉住气。
回身拿了剪子,裁开来,展开信笺。抬头却是那人分外眼熟,力透纸背的亲笔——
“阿瑗,见信如晤。甚为想念。”
微微泛黄的笺纸上,那人墨黑的字迹,豁然撞进她眼眸。她鼻头发酸,瞬时红了眼眶。他自如其人,便如他所说,真是“见信如晤”了。她仿佛透过这笺纸,看见他寡淡清贵的脸庞。
那人家里分明已在议亲,然而一开头,他却对她说,“甚为想念”。眼泪簌簌而下,滴滴打在信笺上,晕花了字迹。她急忙抬手抹一抹泪,又掏出绢帕,点着指尖,小心翼翼攒干了水渍。突然便对他来了气。
他自去相看他的亲事,她还这般着紧他一封信作甚!气嘟嘟一掌拍上去,死死摁住,扭过头半晌不搭理。
等了许久,那信就犹如那人可恶的面孔,在她眼前晃来晃来,招惹她心神不宁。只得大不乐意,吐一口浊气。忿忿然回转身,呕过了气,静下心来细细读过。一字一句,异常专注,半点儿不曾疏漏了去。
******
简单澄清:御刑监与廷尉衙门,不是同一码事。换个亲们熟悉的比喻,就好像东厂和刑部。各玩儿各的,各自权责不一样哦。“郡主。侯府世子传了信,您托他打探之事,总算有了些眉目。那小太监将东西给了宫门口一个不起眼的侍卫。世子遣人盯着那侍卫近半月,总算瞧出些蛛丝马迹。那人极有可能是旁人安插的探子,头上,或许是那位。”
连翘无声吐了个“周”字儿,燕京城内,尤其得提防御刑监耳目。也不知那些个探子藏在何处,真是无孔不入的。
幼安面色一沉,握着梳篦的指节隐隐发白。
几年前那对东珠,如今藩邦进宫来的猫儿犬,接二连三,她再骗自己不过。不会错的,那人心里是有了人。难怪对她日渐疏远。好容易在宫里遇上,远远点头招呼,错身便过了。一点儿不念及她早早进宫,为的不过是惦记太深,管不住自个儿,想要见他一面,哪怕多看一眼也好。
她一腔真心,他视而不见,却对别的女人如此着紧!她心痛如绞,却不敢拦了他追问只字片语。他非怜香惜玉之人,容不得女子在他跟前无理取闹。
这些年,他手段越发狠戾,朝中声名毁誉参半。多少人明着敬他,实则怕得要命。背地里,都道他嫉贤妒能,谋害忠良。
他弃昭仪母子,一夕之间,改投太子门下。这些年,顾昭仪每每见他,真是恨不能将他扒皮抽筋,生啖他血肉的。公子丹倒是没怎的动怒。那人本是酒色之徒,他只需照例的,供他银票女人,公子丹便尽数收用,蔚为欣喜。两人私交甚笃,不似有间隙。
于是他又背上个不义的名声。而公子丹,更为世人所不齿。读书人重节,对公子玉枢此举,多有苛责。在街头巷尾,漫天“背主”的讨伐声中,只太子一党,不遗余力大肆夸赞,扬言“公子玉枢名符其实,慧眼如炬,乃当世无双之良才。”引来唏嘘声一片。
她日日担惊受怕,替他忧心,想不明白他缘何如此。传闻正因此事,顾氏族内亦是争执不下。他之前在族中,除了国公爷,便只他地位斐然,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可自他投效太子,惹得国公爷勃然大怒,顾氏自此分作两派,父子两人各为其主,各自为政。顾氏惊变,只叫其余几家摸不着头脑,行事颇为谨慎,不敢轻举妄动,恐防其间有诈。
当此时,于他已是内忧外患了。可那人仍旧一意孤行,她几番恳求,央他好歹与国公爷修好,父子两个,哪里就有解不开的隔夜仇。然则他不过挑眉瞥她一眼,拂一拂衣袖,扔下她立在原地。仿佛被人泼了凉水,瞬间便失了力气。
自此,她再不敢插手他的事。唯恐自取其辱,更怕他对她生了厌弃。
好在老天有眼,感于她心诚,日日里诵经祈愿,终究在她最心灰意懒时候,竟是否极泰来了——八王爷应下她当初所求,有意与顾氏联姻。
她不懂父王为何挑了这时候改了主意,只恍惚听见八王爷念叨一句“能屈能伸,大事可期矣”。便知是好话,心里立时欢喜起来。一扫长久郁积的阴霾,只觉那人高深莫测,原是她不自量力,被世人愚弄,险些误他。不免又生出几分羞惭来。
怕他看轻她,嫌弃她不通政事,瞎搅和,有违妇德。于是她受他再多冷待,也是默不吭声,一味退让。
譬如当下,只盼着她与他亲事能落定,嫁了他从此偕老。便是他心里有人,她亦能委曲求全。若然他能体谅她些许,日后待她好些,待得她诞下嫡子,或可大方些,做主准了那女人进门。
“女学……”低声呢喃,幼安挑起肩头一缕发丝,一寸一寸,极缓梳理起来,也不要连翘帮手。
当初她听父王提起,世家兴办女学,初衷是为着教养些得用的贵女,将来以作联姻之用。既是随手能送人的玩意儿,想来身份远不及她。如此,她切不可自乱了阵脚。单凭出身,她便胜出那人老大一截儿,顾氏主母,岂能是身份微末之人?
理清了思绪,幼安心下大定。最紧要,还是牢牢盯紧国公府世子妃这份位。他既能令父王另眼相看,而今又得太子重用,多方盟约,前程近乎铁板钉钉,煌煌然,如日中天的。日后还愁少得了女人?横竖不过,她胸怀开阔些,多给他纳几房美妾便是。如何叫男人分宠,她自小在王府与宫中养大,耳濡目染,还怕应付不来?
桃花坞里,七姑娘打量着福安福顺领着人送来的年礼,叫春英给了赏银,挥退了人,独自在屋里一一查看。
楠木雕花匣子里头,盛着乳白的粉末。指尖捻一捻,凑近了烛台底下瞧个仔细。那粉末细腻柔滑,泛着些许毫光,该是上好的珍珠磨成的碎末子。
旁的还有青花瓷瓶装着的香露、头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都是姑娘家爱用的物件。最稀罕,却是一只罩了厚棉布的竹编篓子,她好奇掀开来看,这才看清里边儿还铺了棉絮,蜷着毛茸茸的一团儿,险些捂嘴儿叫出声来。
好漂亮的狗仔!只两个巴掌大小,耳朵尖尖的。察觉盖子被人掀开,抖一抖耳朵,埋着脑袋,不乐意被屋里光亮晃了眼,避过去继续酣睡。通身雪白,胖乎乎,实在讨人喜欢。
她怔怔看着,半晌无言。末了,果然在字帖里边儿,寻到了他的手书。心里有些迫不及待,又存了几分害怕。抚一抚胸口,告诫自个儿,需得沉住气。
回身拿了剪子,裁开来,展开信笺。抬头却是那人分外眼熟,力透纸背的亲笔——
“阿瑗,见信如晤。甚为想念。”
微微泛黄的笺纸上,那人墨黑的字迹,豁然撞进她眼眸。她鼻头发酸,瞬时红了眼眶。他自如其人,便如他所说,真是“见信如晤”了。她仿佛透过这笺纸,看见他寡淡清贵的脸庞。
那人家里分明已在议亲,然而一开头,他却对她说,“甚为想念”。眼泪簌簌而下,滴滴打在信笺上,晕花了字迹。她急忙抬手抹一抹泪,又掏出绢帕,点着指尖,小心翼翼攒干了水渍。突然便对他来了气。
他自去相看他的亲事,她还这般着紧他一封信作甚!气嘟嘟一掌拍上去,死死摁住,扭过头半晌不搭理。
等了许久,那信就犹如那人可恶的面孔,在她眼前晃来晃来,招惹她心神不宁。只得大不乐意,吐一口浊气。忿忿然回转身,呕过了气,静下心来细细读过。一字一句,异常专注,半点儿不曾疏漏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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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安面色一沉,握着梳篦的指节隐隐发白。
几年前那对东珠,如今藩邦进宫来的猫儿犬,接二连三,她再骗自己不过。不会错的,那人心里是有了人。难怪对她日渐疏远。好容易在宫里遇上,远远点头招呼,错身便过了。一点儿不念及她早早进宫,为的不过是惦记太深,管不住自个儿,想要见他一面,哪怕多看一眼也好。
她一腔真心,他视而不见,却对别的女人如此着紧!她心痛如绞,却不敢拦了他追问只字片语。他非怜香惜玉之人,容不得女子在他跟前无理取闹。
这些年,他手段越发狠戾,朝中声名毁誉参半。多少人明着敬他,实则怕得要命。背地里,都道他嫉贤妒能,谋害忠良。
他弃昭仪母子,一夕之间,改投太子门下。这些年,顾昭仪每每见他,真是恨不能将他扒皮抽筋,生啖他血肉的。公子丹倒是没怎的动怒。那人本是酒色之徒,他只需照例的,供他银票女人,公子丹便尽数收用,蔚为欣喜。两人私交甚笃,不似有间隙。
于是他又背上个不义的名声。而公子丹,更为世人所不齿。读书人重节,对公子玉枢此举,多有苛责。在街头巷尾,漫天“背主”的讨伐声中,只太子一党,不遗余力大肆夸赞,扬言“公子玉枢名符其实,慧眼如炬,乃当世无双之良才。”引来唏嘘声一片。
她日日担惊受怕,替他忧心,想不明白他缘何如此。传闻正因此事,顾氏族内亦是争执不下。他之前在族中,除了国公爷,便只他地位斐然,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可自他投效太子,惹得国公爷勃然大怒,顾氏自此分作两派,父子两人各为其主,各自为政。顾氏惊变,只叫其余几家摸不着头脑,行事颇为谨慎,不敢轻举妄动,恐防其间有诈。
当此时,于他已是内忧外患了。可那人仍旧一意孤行,她几番恳求,央他好歹与国公爷修好,父子两个,哪里就有解不开的隔夜仇。然则他不过挑眉瞥她一眼,拂一拂衣袖,扔下她立在原地。仿佛被人泼了凉水,瞬间便失了力气。
自此,她再不敢插手他的事。唯恐自取其辱,更怕他对她生了厌弃。
好在老天有眼,感于她心诚,日日里诵经祈愿,终究在她最心灰意懒时候,竟是否极泰来了——八王爷应下她当初所求,有意与顾氏联姻。
她不懂父王为何挑了这时候改了主意,只恍惚听见八王爷念叨一句“能屈能伸,大事可期矣”。便知是好话,心里立时欢喜起来。一扫长久郁积的阴霾,只觉那人高深莫测,原是她不自量力,被世人愚弄,险些误他。不免又生出几分羞惭来。
怕他看轻她,嫌弃她不通政事,瞎搅和,有违妇德。于是她受他再多冷待,也是默不吭声,一味退让。
譬如当下,只盼着她与他亲事能落定,嫁了他从此偕老。便是他心里有人,她亦能委曲求全。若然他能体谅她些许,日后待她好些,待得她诞下嫡子,或可大方些,做主准了那女人进门。
“女学……”低声呢喃,幼安挑起肩头一缕发丝,一寸一寸,极缓梳理起来,也不要连翘帮手。
当初她听父王提起,世家兴办女学,初衷是为着教养些得用的贵女,将来以作联姻之用。既是随手能送人的玩意儿,想来身份远不及她。如此,她切不可自乱了阵脚。单凭出身,她便胜出那人老大一截儿,顾氏主母,岂能是身份微末之人?
理清了思绪,幼安心下大定。最紧要,还是牢牢盯紧国公府世子妃这份位。他既能令父王另眼相看,而今又得太子重用,多方盟约,前程近乎铁板钉钉,煌煌然,如日中天的。日后还愁少得了女人?横竖不过,她胸怀开阔些,多给他纳几房美妾便是。如何叫男人分宠,她自小在王府与宫中养大,耳濡目染,还怕应付不来?
桃花坞里,七姑娘打量着福安福顺领着人送来的年礼,叫春英给了赏银,挥退了人,独自在屋里一一查看。
楠木雕花匣子里头,盛着乳白的粉末。指尖捻一捻,凑近了烛台底下瞧个仔细。那粉末细腻柔滑,泛着些许毫光,该是上好的珍珠磨成的碎末子。
旁的还有青花瓷瓶装着的香露、头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都是姑娘家爱用的物件。最稀罕,却是一只罩了厚棉布的竹编篓子,她好奇掀开来看,这才看清里边儿还铺了棉絮,蜷着毛茸茸的一团儿,险些捂嘴儿叫出声来。
好漂亮的狗仔!只两个巴掌大小,耳朵尖尖的。察觉盖子被人掀开,抖一抖耳朵,埋着脑袋,不乐意被屋里光亮晃了眼,避过去继续酣睡。通身雪白,胖乎乎,实在讨人喜欢。
她怔怔看着,半晌无言。末了,果然在字帖里边儿,寻到了他的手书。心里有些迫不及待,又存了几分害怕。抚一抚胸口,告诫自个儿,需得沉住气。
回身拿了剪子,裁开来,展开信笺。抬头却是那人分外眼熟,力透纸背的亲笔——
“阿瑗,见信如晤。甚为想念。”
微微泛黄的笺纸上,那人墨黑的字迹,豁然撞进她眼眸。她鼻头发酸,瞬时红了眼眶。他自如其人,便如他所说,真是“见信如晤”了。她仿佛透过这笺纸,看见他寡淡清贵的脸庞。
那人家里分明已在议亲,然而一开头,他却对她说,“甚为想念”。眼泪簌簌而下,滴滴打在信笺上,晕花了字迹。她急忙抬手抹一抹泪,又掏出绢帕,点着指尖,小心翼翼攒干了水渍。突然便对他来了气。
他自去相看他的亲事,她还这般着紧他一封信作甚!气嘟嘟一掌拍上去,死死摁住,扭过头半晌不搭理。
等了许久,那信就犹如那人可恶的面孔,在她眼前晃来晃来,招惹她心神不宁。只得大不乐意,吐一口浊气。忿忿然回转身,呕过了气,静下心来细细读过。一字一句,异常专注,半点儿不曾疏漏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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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澄清:御刑监与廷尉衙门,不是同一码事。换个亲们熟悉的比喻,就好像东厂和刑部。各玩儿各的,各自权责不一样哦。
第141章 方知相思
就着烛台昏黄的光,信里那人向她描述了燕京城外,苍茫山的冬景。他说北地落了雪,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山巅全白了,仿若覆了一顶霜色的头衣。松柏迎着霜雪,叶片越发暗青油亮。若然她在,定会喜欢这番与江南截然不同的壮丽风光。
文王命他随行冬狩,他打了麂子,本欲送来与她尝鲜。之后唯恐麂子肉膻味儿重,南边儿厨子大半不得腌制之法,索性作罢。待得她入京,正是暮春时节,届时亲自载了她往苍茫山狩猎,正巧赶上踏青,一举两得,想来她该十分乐意……
字里行间,平平淡淡,藏着淡淡温馨。除了偶尔提两句露骨的惦念,他非巧舌如簧,懂得讨女子欢心之人。他心思藏得深,这般家长里短的缀缀叙述,怕已经是破了例,格外多话了。
末了,他颇为遗憾,“京中不得阿瑗相伴,年节也跟着清冷三分,少了热闹。”
她在灯下静坐良久,娟秀的侧影投在锦屏上,于这般夜里,分外安宁。
小手轻抚过信笺的折痕,微微蹙着眉,眼底神色异常复杂。瞧着落款,这信怕是赶着年节,加急送来。那会儿,国公府早已与八王府议亲,可这人在信里只字未提。
他送了她许多稀罕玩意儿,早早盘算着待她进京,抽空领她四处转转。如此,可见那人全然没将亲事看在眼中。她揉一揉眉心,想不明白既是他不肯,为何没想法子阻挠议亲。要说他半点儿手段没有,单就等着坐以待毙,她如何也不信的。
再有,这人在信里,对朝中大事儿刻意回避,显是不愿令她忧心。她已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他竟比她更甚!
方才还恼他,如今看完信,心头却是五味陈杂,滋味难辨了。
翌日姜昱来寻她,半点儿不耐烦弯弯绕绕,单刀直入。“世子信里如何说?”
她递了热茶到他手上,避开他迫人的凝视,望着窗外懒洋洋的日头,觉着对比那人所说京里的冬日,还是南边儿温晴的天儿,更加讨人喜欢。
“结亲一事,他只缄口不言。”
姜昱正拎着茶盖撇茶叶末子,手上一顿,清瘦的面庞带了份凝重。眼角瞥见卧在她膝头,毛茸茸一团活物,昨夜里他特意翻查,便知这“猫儿犬”无比精贵。那位千里迢迢送了来,只为逗她一乐,用心自是不言而喻。
姜昱轻叹一声,迳自吃茶,再未多问。与她说些年节的琐事儿,坐了片刻,拍拍她肩头,默然离去。
不几日,便是一年里最要紧的除夕。姜大人与太太领头,大伙儿祭了祖,又设了香案,敬过各路神明。热热闹闹吃过团年饭,太太拿出几串儿厌胜钱,分别给还未成年的几位爷与姑娘戴上。
这厌胜钱,便是最早的“红包”。只这钱不用做花销,而是在铜板上铸上“岁岁安泰”“吉祥如意”这些个吉祥语,背面儿刻有龙凤、龟蛇、星斗的图样。是过年时候,长辈赏赐下来,庇佑子孙趋吉避凶的玩意儿。
七姑娘埋着脑袋,任由太太给她套上红丝线编了串铜板儿的厌胜钱。低头摸一摸,小指触到夹袄底下,藏在中衣里的另一枚铜钱。
那人送来的年礼,没忘了她未曾及笄。于是他仗着年长她四岁余,白白占了她便宜。七姑娘暗地里提醒自个儿,她是看在那铜钱做工精致,“福禄双修”这好兆头上,这才肯勉强戴了在脖子上。与是不是那人相赠,一分干系也没有……
太太赏了厌胜钱,一屋子人鱼贯而出,到院子里点爆竹。这也是大周年节习俗,因着“火药”尚未问世,此时的爆竹,却是在火盆里燃烧一截儿一截儿砍断的竹筒。
中空的竹节遇了热,清清脆脆,烧得噼啪作响。大伙儿围着凑热闹,溅起的火星飞扬起来,映着游廊四周火红的灯笼,喜气洋洋。爆竹声声辞旧岁,婢子们轰然叫好,一波胜过一波,这么接二连三的乍响,却是驱山鬼瘟病,讨个吉利。
八爷姜冀早闹得乏了,正伏在乳娘身上,沉沉打瞌睡。骤然被爆竹声惊醒,险些吓得哭出声来。七姑娘赶忙拍拍他背心,一头哄着人,一头叫乳娘抱他回屋。这会儿哭号,可是要触了霉头。加之他年岁尚小,若然惊梦,反倒不美。
院子里起了风,夜里寒凉。五姑娘带着兜帽,立在七姑娘身旁,拿她打趣儿。“夜里守岁,七妹妹可熬得住?该不会又跟往年一般,子时一过,便独自点脑袋,靠着二哥哥眯瞪了眼。”
姜昱闻声回头,瞧着姜媛,眼里微微带了笑意。家里人都知晓,七姑娘守岁,异常艰难。哪次不是被姜二爷背回屋,倒塌上,拱一拱身子,蒙头便睡。
七姑娘讪笑着,两手捂着兜帽,拉拢些,帽檐上的毛边儿遮了大半张小脸,只露出一双温暖明亮的眼眸。
春英陪在姑娘身后,听五姑娘这么说,想替姑娘辩解,无奈姑娘不允,只得守着秘密,打消了念头。
其实哪里是姑娘瞌睡,分明是姑娘体贴大人太太,过了子时,姑娘这么一瞌睡,大伙儿便前前后后散了场。大人与太太回屋去,不用陪着直挺挺坐上一夜,熬得面色不好,身子骨遭罪。
守岁讲究年长者“辞旧岁”,子时一到,这层意思也就圆满了。家里小辈儿守岁,却是替父母长者“祈福延寿”。姑娘哪次回屋不是等二爷离去,便坐起身来,直至五更天亮,方才安歇。
姜大人抚着美髯,对家里七姑娘每到年夜,比更漏还准点儿的瞌睡,自是能猜出几分。偏头瞥一眼立在身侧,身量玲珑的许氏,十分感念她教养子女,辛苦持家。
果然,子时更鼓过了不足一刻钟,二爷便背着七姑娘,告退出门,顺着游廊往桃花坞去。
“长了一岁,又沉了两分。”福顺前头掌灯,二爷背着困觉的七姑娘,目不斜视,仿若自说自话。
脖子被人勒一勒,本该眼皮子打架之人,偷偷报复回去。
姜昱勾起笑,复又隐没下去。想起每年都是这般送了她回去,忽然有几分沉沉的失落。
“今岁还能背着阿瑗,明年进京,却不知是何光景。”
她搂着他脖子,额头蹭蹭他后颈,心里也是涩涩。进京备选,选上了,便是几年都不能归家。十分不舍得,偏偏又躲不开去。
明年,她该是在京里。就不知那人,会否陪在身旁……
燕京除夕,年夜里白雪皑皑,风雪交加。因着几件大事,国公府里父子失和,已连着两年,年节时候,团圆饭都异常冷清。
顾衍早早告退,往前院去。门廊下大风呼呼灌进来,带着雪花落在他肩头。随扈赶忙撑起油伞,替世子爷挡了风雪。
他迈着步子,走得不紧不慢。衣袍猎猎,行止从容。掩在狐裘氅衣下的手,从袖兜里摸出一物,细细摩挲。方才家宴提及他大婚一事,他置若罔闻,终是闹得不欢而散。
跨出门来,当先想到,唯独是她。如今方才知晓,由她入了心,一旦得闲,那丫头便在他眼前晃悠,招惹他挂心。
手掌包裹住一方淡了气味的香囊。他微眯起眼,幽深的眸子向南边儿望去。心底默念一声“阿瑗”,却不知她此时,可有如他这般,亦惦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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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婚礼,回来晚了~~差点断更,汗。
第142章 小七的纵容
初几上头,总是宾客盈门。郡守府在泰隆这地界,虽算不得土皇帝,却统领着辖下好几个县城,多少人想着攀附巴结。前头迎来送往,姜家几位爷跟着出去应酬,七姑娘到五姑娘飞夷馆窜门子,不会儿便听说三姑娘跟姑爷,双双回府拜年来了。
再见姜芝,依旧美得令人心折。梳了妇人头,插了镶珍珠的步摇,姣好的面庞珠圆玉润。白嫩嫩的腕间,戴着一对儿碧绿的翡翠镯子。身后有夫家的管事妈妈随身伺候着,通身透出股主母的贵气来。比起当初唯唯诺诺,如今已是成了气候。
偶尔捂着帕子喘两声,举止亦是端庄秀美,颇有几分楚楚之姿。
“许久不见,瞧三姐姐面上水色颇好,该是身子骨调养得有了起色。”七姑娘笑着招呼人坐下,初时还有些晃神。如姜芝这般绝色美人,世所罕见。便是女子看了,也能迷了眼。更何况,嫁了人,身上又多了几许妖娆的妩媚,一颦一笑,皆成风情。
姜芝羞涩谦虚一番,含含糊糊,只说是在家,闲时侍养花草,亲自动手,松土施肥。不如往昔娇气,反倒康健起来。
五姑娘一旁听着,知她这不过是托词。若非与姑爷日子过得和美,三姑娘怎会容光焕发,越发水灵起来?虽瞧不上三姑娘夫家的家世,对她夫妻间融洽,还是隐隐带了几分想往。
之后三姑娘问起怎地没见着九姑娘姜冉,五姑娘只做不知,回头唤辛枝给大伙儿添茶。
姜冉这几年在佛堂里诵经。见了谁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双眼睛灰蒙蒙,木痴痴盯着你,瞧得人背脊生寒。如此晦气,姜柔又岂会邀她吃茶。
至今都记得,去岁年节时见她,那丫头由陶妈妈领着从佛堂里出来。一身的檀香味儿,穿了件碎花旧棉袄,脂粉不施,眼底有一抹浓浓的青影。
见了她与姜媛,九姑娘斜眼看着她两个,不说不笑,仿若不认人。任曲姨娘如何着急,一旁连连给她使眼色,姜冉只僵直调转开视线,立在太太跟前,哑巴似的行了个礼。
那般明摆着不服管教,终是触怒了姜大人,出来不足半个时辰,又被喝令关了回去。只今岁学聪明了,在姜大人跟前收敛几分,对着旁人,依旧不逊得很。这会儿怕是关在自个儿院子里,趁着年节,出了佛堂,缓一口气。
三姑娘摇一摇头,心里猜到几分。带着几分唏嘘,不知该说她什么好。“脾气如此倔,怎就想不明白……”二房只她与姜冉是庶出,境地相仿,本该有几分惺惺相惜。如今看来,九姑娘是心比天高,保不定从没觉得与她是一类人。
“若然九妹妹有三爷小半懂事儿,也不会闹得跟个刺头似的,如何能讨人喜欢。”五姑娘抱着手炉,话里带着淡淡轻鄙。她尚且是原配太太所出,一举一动都得审时度势。一个庶女,哪儿来的底气,过得不如意,对谁都是爱理不理,谁给她的脸面?
七姑娘眸子闪一闪,五姑娘只道姜冉是脾气坏,却不知,姜冉心中,还存了数不清的怨愤。
七岁那年便晓得害人,佛堂里两年算是白费了。看她那神情,全然是怨天尤人。菩萨也没渡得了她。
不欲在姜冉这事儿上多费口舌,便另起了话头。
“大过年的,总该寻些热闹的消遣。干巴巴说话有甚意思,要不,推了花牌可好?”七姑娘提议,身后绿芙眼珠子立时亮起来。姑娘打牌,她跟着押注,一压一个准儿。白花花的银子,眼见着进了荷包。
“这主意不成。”五姑娘惊呼起来,摇头不迭。连身后辛枝都变了神色。外出这几年,五姑娘在花牌上输给七姑娘的银子,她自个儿都没敢计数。就怕数明白了,心里头滴血,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你二人不日便得进京,手头还是抓紧些的好。”比起五姑娘闻风色变,三姑娘委婉许多。不过输了一回,已牢牢记住了教训,再不肯与七姑娘一张牌桌子上碰面。
七姑娘很是怅惘,好容易有个拿手的消遣,她已然放了水,即便如此,连太太在内,也没人甘愿买账。
“还是去你院子瞧新得的猫儿犬,花牌哪日不能打,三姐姐回来一趟不容易,自是挑了新鲜的赏玩。”
五姑娘一提,三姑娘欣喜应下,催着人往桃花坞里去。
才进了院门,远远瞧见门廊底下,春英带着一众婢子,慌慌张张围追堵截。崔妈妈扶在门上,眼看着那幼犬从小丫鬟胯下窜了出去,“哎哟”一声儿,很是可惜拍了拍腿。
才离去多少时候,院子里就乱成这样了?七姑娘瞪着眼睛,一眼瞧见被她起名儿“阿蛮”的小狗,正在廊下左突右窜呢。奶声奶气吠一声,水汪汪的眼睛瞅见她身影,拽着胖嘟嘟的身子,套了水红的小棉衣,蹦跶着冲下台阶,一头叫唤,一头冲她奔了过来。
“阿蛮!”早料到不妙,还是迟了一步。小家伙十分热情,扑在她脚下,汪汪叫得欢腾。七姑娘低头一瞅,太太叫人新制的棉裙,裙摆上一串儿乌黑的梅花印,层层叠叠,好不夺目。
索性弯腰捞了它起来,托着它巴掌大的小身子,啪啪揍了屁股。说是教训,不过隔着软绵绵的衣衫,不轻不重吓唬它几下。小家伙抖着尖尖的耳朵,以为这是逗它玩耍,冲七姑娘使劲儿摇着尾巴,声声叫唤着讨好。
“呀,这般讨喜!”三姑娘一见便生出了喜欢。试探着伸手摸摸它脑袋,被它凑近了嗅一嗅气味儿,竟是一点儿不怕生,伸出粉嫩的舌头,舌尖舔一舔三姑娘的指头。
“还给穿了小衣的!”五姑娘好一番惊叹,只觉分外稀奇。
“小姐。”春英赶过来,扶着腰,噗嗤喘粗气。天儿冷,还能瞧见呼出的热气。站定了赶忙给几位姑娘见礼,回头望着阿蛮,指着它圆圆的屁股,真是恨不能跳脚。
“除了您,它是谁的话也不听。偷偷溜出门,指着往园圃里钻。奴婢险些以为弄丢了它,心里不知怎的着急呢。正好它打翻了您那盆蝴蝶兰,听见瓦罐的声响,这才逮着了它。真是费了老大的劲儿,好容易替它擦干净爪子,这倒好,一撒手,又往院子里窜。还机灵得很,尽往缝隙里躲……”
春英义愤填膺冲七姑娘告状,先头还底气十足,只是见着三姑娘五姑娘围着那闹腾的小家伙,眼里满满都是喜爱。便是姑娘,也不过拎起弄污的裙摆,道了声“可惜”,努嘴儿拍拍它脑袋,竟是十分纵容。于是春英渐渐泄了气,满脸愁容,隐隐猜想,往后这差事,怕是万般棘手的。初几上头,总是宾客盈门。郡守府在泰隆这地界,虽算不得土皇帝,却统领着辖下好几个县城,多少人想着攀附巴结。前头迎来送往,姜家几位爷跟着出去应酬,七姑娘到五姑娘飞夷馆窜门子,不会儿便听说三姑娘跟姑爷,双双回府拜年来了。
再见姜芝,依旧美得令人心折。梳了妇人头,插了镶珍珠的步摇,姣好的面庞珠圆玉润。白嫩嫩的腕间,戴着一对儿碧绿的翡翠镯子。身后有夫家的管事妈妈随身伺候着,通身透出股主母的贵气来。比起当初唯唯诺诺,如今已是成了气候。
偶尔捂着帕子喘两声,举止亦是端庄秀美,颇有几分楚楚之姿。
“许久不见,瞧三姐姐面上水色颇好,该是身子骨调养得有了起色。”七姑娘笑着招呼人坐下,初时还有些晃神。如姜芝这般绝色美人,世所罕见。便是女子看了,也能迷了眼。更何况,嫁了人,身上又多了几许妖娆的妩媚,一颦一笑,皆成风情。
姜芝羞涩谦虚一番,含含糊糊,只说是在家,闲时侍养花草,亲自动手,松土施肥。不如往昔娇气,反倒康健起来。
五姑娘一旁听着,知她这不过是托词。若非与姑爷日子过得和美,三姑娘怎会容光焕发,越发水灵起来?虽瞧不上三姑娘夫家的家世,对她夫妻间融洽,还是隐隐带了几分想往。
之后三姑娘问起怎地没见着九姑娘姜冉,五姑娘只做不知,回头唤辛枝给大伙儿添茶。
姜冉这几年在佛堂里诵经。见了谁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双眼睛灰蒙蒙,木痴痴盯着你,瞧得人背脊生寒。如此晦气,姜柔又岂会邀她吃茶。
至今都记得,去岁年节时见她,那丫头由陶妈妈领着从佛堂里出来。一身的檀香味儿,穿了件碎花旧棉袄,脂粉不施,眼底有一抹浓浓的青影。
见了她与姜媛,九姑娘斜眼看着她两个,不说不笑,仿若不认人。任曲姨娘如何着急,一旁连连给她使眼色,姜冉只僵直调转开视线,立在太太跟前,哑巴似的行了个礼。
那般明摆着不服管教,终是触怒了姜大人,出来不足半个时辰,又被喝令关了回去。只今岁学聪明了,在姜大人跟前收敛几分,对着旁人,依旧不逊得很。这会儿怕是关在自个儿院子里,趁着年节,出了佛堂,缓一口气。
三姑娘摇一摇头,心里猜到几分。带着几分唏嘘,不知该说她什么好。“脾气如此倔,怎就想不明白……”二房只她与姜冉是庶出,境地相仿,本该有几分惺惺相惜。如今看来,九姑娘是心比天高,保不定从没觉得与她是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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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娘眸子闪一闪,五姑娘只道姜冉是脾气坏,却不知,姜冉心中,还存了数不清的怨愤。
七岁那年便晓得害人,佛堂里两年算是白费了。看她那神情,全然是怨天尤人。菩萨也没渡得了她。
不欲在姜冉这事儿上多费口舌,便另起了话头。
“大过年的,总该寻些热闹的消遣。干巴巴说话有甚意思,要不,推了花牌可好?”七姑娘提议,身后绿芙眼珠子立时亮起来。姑娘打牌,她跟着押注,一压一个准儿。白花花的银子,眼见着进了荷包。
“这主意不成。”五姑娘惊呼起来,摇头不迭。连身后辛枝都变了神色。外出这几年,五姑娘在花牌上输给七姑娘的银子,她自个儿都没敢计数。就怕数明白了,心里头滴血,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你二人不日便得进京,手头还是抓紧些的好。”比起五姑娘闻风色变,三姑娘委婉许多。不过输了一回,已牢牢记住了教训,再不肯与七姑娘一张牌桌子上碰面。
七姑娘很是怅惘,好容易有个拿手的消遣,她已然放了水,即便如此,连太太在内,也没人甘愿买账。
“还是去你院子瞧新得的猫儿犬,花牌哪日不能打,三姐姐回来一趟不容易,自是挑了新鲜的赏玩。”
五姑娘一提,三姑娘欣喜应下,催着人往桃花坞里去。
才进了院门,远远瞧见门廊底下,春英带着一众婢子,慌慌张张围追堵截。崔妈妈扶在门上,眼看着那幼犬从小丫鬟胯下窜了出去,“哎哟”一声儿,很是可惜拍了拍腿。
才离去多少时候,院子里就乱成这样了?七姑娘瞪着眼睛,一眼瞧见被她起名儿“阿蛮”的小狗,正在廊下左突右窜呢。奶声奶气吠一声,水汪汪的眼睛瞅见她身影,拽着胖嘟嘟的身子,套了水红的小棉衣,蹦跶着冲下台阶,一头叫唤,一头冲她奔了过来。
“阿蛮!”早料到不妙,还是迟了一步。小家伙十分热情,扑在她脚下,汪汪叫得欢腾。七姑娘低头一瞅,太太叫人新制的棉裙,裙摆上一串儿乌黑的梅花印,层层叠叠,好不夺目。
索性弯腰捞了它起来,托着它巴掌大的小身子,啪啪揍了屁股。说是教训,不过隔着软绵绵的衣衫,不轻不重吓唬它几下。小家伙抖着尖尖的耳朵,以为这是逗它玩耍,冲七姑娘使劲儿摇着尾巴,声声叫唤着讨好。
“呀,这般讨喜!”三姑娘一见便生出了喜欢。试探着伸手摸摸它脑袋,被它凑近了嗅一嗅气味儿,竟是一点儿不怕生,伸出粉嫩的舌头,舌尖舔一舔三姑娘的指头。
“还给穿了小衣的!”五姑娘好一番惊叹,只觉分外稀奇。
“小姐。”春英赶过来,扶着腰,噗嗤喘粗气。天儿冷,还能瞧见呼出的热气。站定了赶忙给几位姑娘见礼,回头望着阿蛮,指着它圆圆的屁股,真是恨不能跳脚。
“除了您,它是谁的话也不听。偷偷溜出门,指着往园圃里钻。奴婢险些以为弄丢了它,心里不知怎的着急呢。正好它打翻了您那盆蝴蝶兰,听见瓦罐的声响,这才逮着了它。真是费了老大的劲儿,好容易替它擦干净爪子,这倒好,一撒手,又往院子里窜。还机灵得很,尽往缝隙里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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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捂着帕子喘两声,举止亦是端庄秀美,颇有几分楚楚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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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冉这几年在佛堂里诵经。见了谁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双眼睛灰蒙蒙,木痴痴盯着你,瞧得人背脊生寒。如此晦气,姜柔又岂会邀她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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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她与姜媛,九姑娘斜眼看着她两个,不说不笑,仿若不认人。任曲姨娘如何着急,一旁连连给她使眼色,姜冉只僵直调转开视线,立在太太跟前,哑巴似的行了个礼。
那般明摆着不服管教,终是触怒了姜大人,出来不足半个时辰,又被喝令关了回去。只今岁学聪明了,在姜大人跟前收敛几分,对着旁人,依旧不逊得很。这会儿怕是关在自个儿院子里,趁着年节,出了佛堂,缓一口气。
三姑娘摇一摇头,心里猜到几分。带着几分唏嘘,不知该说她什么好。“脾气如此倔,怎就想不明白……”二房只她与姜冉是庶出,境地相仿,本该有几分惺惺相惜。如今看来,九姑娘是心比天高,保不定从没觉得与她是一类人。
“若然九妹妹有三爷小半懂事儿,也不会闹得跟个刺头似的,如何能讨人喜欢。”五姑娘抱着手炉,话里带着淡淡轻鄙。她尚且是原配太太所出,一举一动都得审时度势。一个庶女,哪儿来的底气,过得不如意,对谁都是爱理不理,谁给她的脸面?
七姑娘眸子闪一闪,五姑娘只道姜冉是脾气坏,却不知,姜冉心中,还存了数不清的怨愤。
七岁那年便晓得害人,佛堂里两年算是白费了。看她那神情,全然是怨天尤人。菩萨也没渡得了她。
不欲在姜冉这事儿上多费口舌,便另起了话头。
“大过年的,总该寻些热闹的消遣。干巴巴说话有甚意思,要不,推了花牌可好?”七姑娘提议,身后绿芙眼珠子立时亮起来。姑娘打牌,她跟着押注,一压一个准儿。白花花的银子,眼见着进了荷包。
“这主意不成。”五姑娘惊呼起来,摇头不迭。连身后辛枝都变了神色。外出这几年,五姑娘在花牌上输给七姑娘的银子,她自个儿都没敢计数。就怕数明白了,心里头滴血,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你二人不日便得进京,手头还是抓紧些的好。”比起五姑娘闻风色变,三姑娘委婉许多。不过输了一回,已牢牢记住了教训,再不肯与七姑娘一张牌桌子上碰面。
七姑娘很是怅惘,好容易有个拿手的消遣,她已然放了水,即便如此,连太太在内,也没人甘愿买账。
“还是去你院子瞧新得的猫儿犬,花牌哪日不能打,三姐姐回来一趟不容易,自是挑了新鲜的赏玩。”
五姑娘一提,三姑娘欣喜应下,催着人往桃花坞里去。
才进了院门,远远瞧见门廊底下,春英带着一众婢子,慌慌张张围追堵截。崔妈妈扶在门上,眼看着那幼犬从小丫鬟胯下窜了出去,“哎哟”一声儿,很是可惜拍了拍腿。
才离去多少时候,院子里就乱成这样了?七姑娘瞪着眼睛,一眼瞧见被她起名儿“阿蛮”的小狗,正在廊下左突右窜呢。奶声奶气吠一声,水汪汪的眼睛瞅见她身影,拽着胖嘟嘟的身子,套了水红的小棉衣,蹦跶着冲下台阶,一头叫唤,一头冲她奔了过来。
“阿蛮!”早料到不妙,还是迟了一步。小家伙十分热情,扑在她脚下,汪汪叫得欢腾。七姑娘低头一瞅,太太叫人新制的棉裙,裙摆上一串儿乌黑的梅花印,层层叠叠,好不夺目。
索性弯腰捞了它起来,托着它巴掌大的小身子,啪啪揍了屁股。说是教训,不过隔着软绵绵的衣衫,不轻不重吓唬它几下。小家伙抖着尖尖的耳朵,以为这是逗它玩耍,冲七姑娘使劲儿摇着尾巴,声声叫唤着讨好。
“呀,这般讨喜!”三姑娘一见便生出了喜欢。试探着伸手摸摸它脑袋,被它凑近了嗅一嗅气味儿,竟是一点儿不怕生,伸出粉嫩的舌头,舌尖舔一舔三姑娘的指头。
“还给穿了小衣的!”五姑娘好一番惊叹,只觉分外稀奇。
“小姐。”春英赶过来,扶着腰,噗嗤喘粗气。天儿冷,还能瞧见呼出的热气。站定了赶忙给几位姑娘见礼,回头望着阿蛮,指着它圆圆的屁股,真是恨不能跳脚。
“除了您,它是谁的话也不听。偷偷溜出门,指着往园圃里钻。奴婢险些以为弄丢了它,心里不知怎的着急呢。正好它打翻了您那盆蝴蝶兰,听见瓦罐的声响,这才逮着了它。真是费了老大的劲儿,好容易替它擦干净爪子,这倒好,一撒手,又往院子里窜。还机灵得很,尽往缝隙里躲……”
春英义愤填膺冲七姑娘告状,先头还底气十足,只是见着三姑娘五姑娘围着那闹腾的小家伙,眼里满满都是喜爱。便是姑娘,也不过拎起弄污的裙摆,道了声“可惜”,努嘴儿拍拍它脑袋,竟是十分纵容。于是春英渐渐泄了气,满脸愁容,隐隐猜想,往后这差事,怕是万般棘手的。
第143章 恍然若失
七姑娘得了阿蛮,八爷比姑娘更是欢喜,往桃花坞里来得越发勤快。两个小家伙险些将七姑娘院子闹得吵翻了天。太太几回过来,看着这闹热,心里是受用,可到底受不住半大的奶娃娃对着只小奶狗,两个小家伙一声儿比一声儿叫得欢。较劲儿似的,吵得人颇为头疼,便是出了院门儿,耳朵还在嗡嗡鸣响。
一日,七姑娘正屋里描花样,突然见绿芙慌慌张张跑进屋,没等她开口,院子里已传来团团哇哇大哭声。开头还只是声气儿大,后来已是撕心裂肺了,那哭声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断断续续,分明是喘不上气儿。
七姑娘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撂了笔。“这是怎地了?”每日里一人一狗不玩得好好的,姜冀那是恨不能就住桃花坞里,压根儿不乐意回去。阿蛮也乖觉,除了她,只亲近给它喂肉汤喝的团团。再者说,还有乳娘春英一旁盯着,不会叫阿蛮咬了团团。这会儿怎地团团哭得这样凄然?
“小姐,阿蛮不见了。奴婢几个眼见着它钻进灌木丛,追过去,如何也寻不着。唤‘阿蛮’,也不像往日那般叫唤着回应。”绿芙急得直跺脚,一头说,一头指着院子东边儿。“八爷唤不出来阿蛮,这不着急得不得了。”
往常八爷被乳娘抱进屋,欢喜唤一声,藏姑娘寝榻底下的阿蛮,身子还没窜出来,脖子上那铃铛已叮叮当当响起来。一人一犬,亲热得不行。
“多叫些人,自家院子里,还能丢了不成。”七姑娘好笑,还是动身往门外去。阿蛮的淘气,这些日子她是深有体会。自得了它,桃花坞里热闹得,之前十余年,从没有这般喧嚷过。
姜冀正伤心呢,见七姑娘来了,不管不顾,眼泪汪汪往她怀里奔。吓得乳娘赶忙给护着。
“阿姊。”才叫了人,话还没说全,已打了声嗝儿。抽泣着,软软的身子靠在她肩头,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要阿蛮。”奶声奶气,花着张小脸,可怜劲儿的,瞧着叫人心软。
七姑娘拍着他后背,温声哄着人,冲角落里亲自唤几声,果然没听见阿蛮应声儿,不觉便蹙了眉。仔细打量一番,这东墙角堆了好些杂物,除了一口偌大的陶瓮,还有打理花圃的木桶瓜瓢,朽了的水井木轱辘。墙角底下长了几丛茂盛的杂草,一眼瞧过去,看不出个名堂。
“叫人去墙那头瞅瞅,仔细找找,莫不是墙角打了洞,叫阿蛮溜了出去。”桃花坞东墙外,却是一条石子儿铺成的小路。左面通往僻静的院落,右面却是往荷塘去的。
院子里杂物不好处置,那水缸快赶上她一人高。沉甸甸,谁也挪不动。听说是前一任郡守大人爱用酱菜,自家酿酱用的。院子里不好找,只能去外头查看一番。
没多会儿便有了信儿,果然被七姑娘猜中,东墙底下有个碗口大小的耗子洞,料想姑娘养的阿蛮,便是从那儿钻了出去。
“阿姊,去外头,去外头!”听说阿蛮出了院子,团团叫起来,一刻也等不得。
于是七姑娘只得领着人,分了两拨,一路叫唤着寻过去。闹出这般大动静,怕是明日又得被姜昱教训。
半个时辰过去,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儿,连阿蛮的影子也没见着。大伙儿还盼着能听见铃铛响,结果却是空手而归。
“小姐……”春英觉着事情怕是不好。郡守府说大不大,三进的院落,可阿蛮活蹦乱跳,自个儿长了腿儿,四处都能去。这可怎么找?最要紧,阿蛮还是只小奶狗,又是那位爷送的,姑娘自来宠着它,若是哪儿摔了碰了,还不叫姑娘心疼死?
团团已哭得没了力气,趴在她身上,不声不响,憋着嘴儿,眼睛湿湿的。七姑娘焦头烂额,只得叫春英去请二爷。
姜昱来的时候,便见七姑娘抱着阿冀,两人可怜巴巴瞅着他,大的那个缩着脖子有些心虚;小的那个没精打采,唤了声“阿兄”,抬手要抱。
“出息了。”瞪一眼姜媛,二爷叫福顺福安领着人四处去寻,替姜冀擦了脸,使唤乳娘先送他回屋。回身冷眼盯着七姑娘,瞅了她许久。
“叫福顺送了那幼犬过来,有无交代你需得在屋里仔细看管,切莫叫它出了门?”
她埋着脑袋,低低嗯一声,心里也是十分懊恼。伸手勾一勾姜昱袖袍,小意央他。“如今可怎么办好?本以为自家院子里,如何也不会出了岔子。也不知道府上外墙有没有耗子洞的?”
若在郡守府还好,自家人,费点儿工夫终归寻得回来。可要阿蛮那坏东西再溜出去,被巷子里路过的逮了家去打狗肉吃,七姑娘想想,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
都怪她,大意失了谨慎,这才闹出了乱子。
那人送的年礼,元宵还没过,便给她弄丢了……心头空落落的,又愧又羞。揪着姜昱袍子,半晌不曾抬头。
看她是真难过,姜昱无奈拨开她小手,顺势牵了人往回走。“年前宅子修葺过,门墙都新漆了漆的,你且安心就是。回屋歇着,指不定待会儿就能给你送来。”
得了他安慰,七姑娘心里总算踏实些。一路闷闷的,到了桃花坞门口,目送姜昱往前院去,再叫了人帮手。
其间太太叫陶妈妈过问是怎么一回事儿,倒是没怎的怪罪她,只叫她傍晚过去用饭,凡事儿交给姜昱便是。
这日一直等到近子时,终究没有阿蛮的信儿。七姑娘仰躺在榻上,想着阿蛮,也想着他。身边突然少了毛茸茸的一团,虽则小家伙陪伴她时日不长,可到底是心里喜欢。突然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安不安妥,叫她如何睡得着。
半夜里果然落了雨,滴滴答答打在房顶上,七姑娘起身抱着棉被,更是忧心。虽是开了春,可毕竟还在二月里头,这样的雨夜,阿蛮却在外头……
如此再过一日,姜昱冷着个脸,面色大是不好。
七姑娘心头咯噔一跳,见他这副神情,心头不好的预感益发强烈。
“阿蛮……”她声音微微有些不稳,总是不愿意听见不好的消息。这般问他,无非存了那么一丝丝念想。
姜昱只是静默看着她,斜飞入鬓的眉毛快要拢到一处。因着背光,容色显得尤其沉郁。
“阿瑗,外间已然传遍。世子与郡主订了亲,两家交换过庚帖,业已纳征,下了彩礼。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第144章 流水落花
廷尉衙门,外间通堂内,诸位从史、书佐大人,正忙于察看各州承禀的要案卷宗。自左监大人上任以来,那位异常凌厉的手腕,实在叫人胆战心惊。
两年内接连斩杀三位太尉大人得意门生,谕令即下,神不知鬼不觉,也不知如何翻查得了罪证,大多都是先斩后奏。廷尉大人过问起来,顾左监一句“竖子拒捕,咎由自取”,便将这白的说成了黑的,且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此外,除针对太尉府巍氏,这位左监大人行事颇有些耐人寻味。自己人衙门里头,廷尉大人提携自家连襟,也被这位利索拿了贼赃。以“贪赃枉法”的罪名,判了个不轻不重的罢黜。这还是这位看在廷尉大人乃丞相心腹,同属太子一党情面上,格外网开一面。
之后顾大人于众目睽睽之下,乘肩舆入庆阳宫中,亲自向太子举荐顾氏属臣,取而代之。如此三番两次,真真落下个“任人唯亲,党同伐异”的名声来。
只是叫众人看不明白,这位世子如此横行无忌,为何王上久不拿他问罪?连着传言中,同为太子一党,本该与左监大人生出间隙的丞相大人,竟也按兵不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揣摩不出其中深意,众人只得小心翼翼,多留几个心眼儿。最要紧,内衙那位,轻易不可开罪。这位年纪轻轻的左监大人,手段之狠戾,心思阴毒,常人难及。
“她不肯见你?”书案后那人一身玄色锦袍,身姿伟岸,埋首批阅奏章。握笔那手,腕上挽了绣金丝云纹的袖口,露出一截劲瘦的臂膀。头戴高冠,面若冠玉,眉眼间异常静谧。
听闻周准回禀,悠悠抬起头来,深邃的眸子闪过丝阴鸷,极快湮没下去。搁了笔,向后靠近太师椅中,屈指敲一敲案几,已然猜到几分。
小丫头这是与他闹了脾气。
周准一身赤红云崖纹官袍,两鬓各垂下一缕明黄的穗子,搭在胸前,更衬得他妖艳华美,面相柔媚。
分明是御刑监的掌使,却堂而皇之,出现在廷尉衙门。应左监大人之邀“协查办案”,这位御刑监的头头,佩着鱼符,往来官衙尤其便利。
周准恭敬侍立着,经了这几年历练,对世子愈加敬服。抬眼极快打量上首那位,只见日头从东窗投进来,恰好照亮世子爷半边俊朗的面庞。少年郎的青涩再不复见,轮廓鲜明,积威日重。尤其官服缎面上蟒纹绣团,映着光,隐在云雾后一双利爪,狰狞而锋锐。
周准垂眸,只觉这两年,世子变化极大。之前这位,多是暗中排兵布阵,然则当下,却是露了峥嵘,许多时候,令人闻风丧胆。燕京已有传闻,公子玉枢借太子之势,明着是按律拿人,实则,被这位爷盯上,怕是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再想起月前被世子派往姜家探看七姑娘,那位脾气也硬,避而不见,令他无功而返。这还是头一次,七姑娘在他跟前,显露出不同往常的一面。
大半年未见,竟不知那位惯常喜爱温婉笑着,有着一双明亮眼眸的女子,竟也有这等硬气时候。
“下官几次请见,都被七姑娘推搪了去。只说八爷尚幼,离不得人,需得尽心照看,客套回绝了。”
七姑娘为何如此,世子跟前几个心腹,无人不知其中缘故。必是恼了世子与郡主定亲一事,打翻了醋坛子。只是周准不明白,世子定亲,早晚也会纳姑娘入府,何来的别扭?
“送去的玩意儿,她可收下?”敲击书案的响动,显是重了几分。
周准肃着脸,话里带着几分挫败。“不曾。回京后,下官已先行回府一趟,全数交与公孙大人手中。”
心头不悦,顾衍起身行至八宝阁前。静立片刻,抬手取下“六子联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随意把玩拨弄。眼前浮现出她窝在他怀里,异常专注摆弄这物件的情形。
他手把手教她,握着她软绵绵的小手。她侧坐在他腿上,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鼻尖,隐隐缭绕着疏浅曼妙的香气。领会了,便仰起脑袋,亮晶晶的眼眸一闪一闪,冲着他暖暖笑起来。温和的表象底下,是她喜滋滋,小心翼翼掩藏的得意。
若然一时半会儿看不明白,便独自沉浸进去,一个人琢磨,扔了他在一旁无心理会。她是一根筋的性情,做事总是专心致志。真遇上欢喜的,能够安安静静坐大半日。他搂着她,趁她无心旁骛,凑近了叼她小巧的耳朵。那丫头拿鼻子哼哼两声,不耐烦挪动,便缩了脖子左闪右避。
被闹得烦了,抬手挥虫蝇似的,就着侧做的姿势,半空蹬一蹬小腿儿,扭过去,背对着他。自顾耍玩,哪里还记得尊卑之别。
拇指轻轻摩挲着契合在一块儿的木条,念及往昔与她的亲近,他眼中微微溢出丝柔色。回头见周准还立在身后,漫不经心,沉声问道,“还有何事?”
“方才下官出门,半路遇上夫人跟前单妈妈。托下官转告,夫人请您下衙后早些回府,傍晚郡主会家去做客。”
前一刻还和缓的面色,转眼便了无痕迹。“待嫁之身,何来登门一说。”显是不乐见的。“告知公孙,本官公事繁重,今夜宿在府衙。”
周准俯身领命,早猜到会是如此,告退而去。
赵国公府,临近傍晚时候,单妈妈两手叉在袖管里,带着人在小厨房里忙活。不会儿便得了春秋居里公孙先生传话,只说世子又不归家。不禁暗自摇了摇头。府上那位爷三不五时便宿在府衙,但逢郡主到访,必定是不露面的。
夫人苦口婆心劝了好几回,世子爷不过屋里坐一盏茶的工夫,稍陪一会儿子,撩袍子拂袖而去。那位爷自来是个主意大的,夫人劝不住,请了国公爷出面,情形只会更糟。
如此,自这桩门当户对,燕京多少人艳羡的亲事定下,国公府里竟是不见丝毫喜气,反倒因着世子时常不归家,冷清不说,夫人也跟着唉声叹气,愁肠百结。
单妈妈瞧着案板上那条十分肥美,已然开膛破肚的鲢鱼,这鱼腥味儿重,清蒸了,通常就只世子爷赏脸,会动两筷子。今儿个夫人特意交代小厨房好好料理,没成想,到底还是白费了心思。
这早早定下的世子妃,还没进门呢,便这般不讨爷的喜欢。日后,可怎生得了……
第145章 何日君再来
三月里头,春日融融,江南已是一派花红柳绿,嫣然明媚好风光。
桃花坞里,春英抖开一块儿四方的蓝布,平铺在朱漆圆桌上。绿芙仔细挑拣着姑娘爱穿的衣裳,挑中了,便整整齐齐叠放在当中。这是给姑娘收拾行软,再过几日,便得启程进京。
“襦衫子,马面裙,开春新制的薄纱褙子……”春英一件儿件儿数过去,估摸着还少了几样。“绿芙,去柜子里取了小姐的巾子、荷包来。”
绿芙嗳一声应下,转身过去收拾。不意瞧见最底下那层角落里,姑娘收拣起来的几样小衣裳。看见了,心口莫名堵闷。捧在手里,久久看得入了神。
春英瞧她埋着脑袋,背对着半晌没动静,手上包袱收拾到一半儿,着急催她,“还不赶紧的,待会儿多少差事等着忙。”
便见那丫头回过身,冲她摊开手心,上面几套十分讨人喜欢的衣衫,红红绿绿,最上头,压着一串儿系了红绸带,生锈的铃铛。早没了当初亮堂的光彩。
春英喉头一滞,只这般看着,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想要说话,却被翻涌的心绪堵得开不了口。两人就这般沉默着,面容都透出几分暗淡来。
“阿蛮的衣衫,还有铃铛。小姐总不让拿出来瞧,原是有道理的。”绿芙哑着声气,真个儿就是“睹物思人”。扭过身,不肯叫春英瞧见她红了眼眶。
暗自想起阿蛮还在的时候,那段时日,桃花坞里热热闹闹,每日里都和乐融融。人人面上都带了笑,当起差来分外有劲儿。
大伙儿嘴上都说阿蛮淘气,追着它逮了抹脸,哄了睡觉。有时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满院子的跟着撵,蹲地上拨开了草丛,或是花圃里搬开一整排的陶瓮,挨个儿去寻。累是累些,可心里其实是乐意的。看着它被养得白白胖胖,立起尖尖的耳朵,扭着肥屁股蹦蹦跳跳,实在讨人喜欢。
自来清静的桃花坞,多了阿蛮,便添了分喜气。姑娘本不爱吵闹,可因着阿蛮闹得中庭鸡飞狗跳,却从没有发过火,可见对阿蛮何其纵容。
绿芙想起每回带着婢子摆饭,总要给阿蛮盛一碗香喷喷的肉末汤,然后八爷不耐烦旁人帮手,自个儿摇摇晃晃端着碗,摆在早嗅着香味儿,汪汪叫起来,急不可耐的阿蛮面前……那情形,正是十分温馨。
偷偷抹一抹眼角,将阿蛮的物件原封不动放了回去。姑娘看了只怕更是伤心,何苦惹姑娘难过。
春英接过巾帕香囊,塞包袱里,结结实实打了个结。桃花坞里,如今大伙儿都不敢在姑娘跟前提及阿蛮。只要一想二爷是在莲池里,唤人用捕鱼的网子捞了阿蛮上来,当时姑娘带着她与绿芙两个,站在莲池边上,眼睁睁瞧见阿蛮被冰冷的池水泡得没了形儿……
那凄惨骇然的模样,起初几日,她夜里每每梦见,总是偷偷落泪。绿芙比她还不如,恍惚了大半月,摆饭时候总还记得舀一碗肉羹。
只姑娘,将自个儿关在屋里整整两日,开门出来时候,已瞧不出异常。春英不知那日午后二爷如何安抚了姑娘,只知晓后头几日,姑娘总是不时望着窗外,怔怔出神。一坐便是一晌午,不说不笑,只独自蜷锦榻上看书,比以往更加沉静。
二爷说,阿蛮颈骨事被人拧断的,该是活生生咽了气。之后又被人慌慌张张扔水塘里,本打算沉了水池,毁尸灭迹。
若非碰巧底下人淘淤泥,捞了阿蛮上来,这事儿指不要瞒到何时去。春英只恨那人下得去手,当真是歹毒至极。
偌大的郡守府,拢不过那么几号人,根本经不住查证。最后审问到九姑娘头上,起初九姑娘抵死不认,一口咬定从没有出过自个儿院门。
后来七姑娘替了二爷,亲自问的话。九姑娘转眼像是变了个人,先头呓语着,接着癫狂谩骂叫嚣,在大人太太跟前,吐露出好些个大逆不道的愤恨埋怨。吓得一屋子人,大气儿都不敢喘。
春英回想着九姑娘披头散发,握着佛珠张牙舞爪的模样,除了憎恶,便是心里惊怕。才刚满了十岁的姑娘,怎就生成了这副德性。
事情水落石出,姜大人震怒加之心寒,将喊杀喊打,不肯认错儿的九姑娘送去城外庄子上。若非曲姨娘声泪俱下,苦苦央求太太,请愿一命抵一命,怕是九姑娘得被送庵堂里做姑子去。
最后还是三爷出面,求得姜大人送了早淡薄了恩宠,又自愿求去的曲姨娘,跟着到庄子上照看九姑娘。如此,这场风波方才平息。
因着想起阿蛮,两人都闷闷不乐,不怎地乐意说话。手脚麻利收拾了包袱,出门却见八爷赖在七姑娘身上,跃跃欲试,使出吃奶的劲儿,小脸涨得通红,跳着脚,想要夺七姑娘手上翻开的书卷。
姑娘笑着高举着手臂,每每八爷快要够到,便向上扬一扬,与八爷闹做一团,难得露了笑脸。
姑娘身边有崔妈妈跟乳娘伺候,春英绿芙只立在廊下,远远瞧着。如今姑娘也就对着家里人,还能露出开怀的笑来。
“小姐不日便要进京,还不知八爷要闹成什么样子。”不见了阿蛮,若非七姑娘耐心哄着,又陪他耍玩,八爷这头,怕是要翻天的。姑娘再一走,受累便是太太跟陶妈妈。
听绿芙这话,春英忧心道,“总归八爷年岁小,哭过了,不几日便能给淡忘了。真该担忧,却还是姑娘。自听说那位订了亲,姑娘面上瞧不出来,可看姑娘将周大人拒之门外,便知心里还是在意的。这要日后进了京,再行遇上,依照那位的性子,岂会轻易罢手?姑娘看着不温不火,可骨子里却是个倔脾气。两人要对上,又该怎么办好?”
绿芙满心替自家姑娘委屈,可话到嘴边,突然想起那位爷就是个阎罗,她要敢乱说话,或是挑唆姑娘记恨了去,那位还不将她剥皮抽筋,生生活剐啰。
于是很没出息泄了气,哀哀瞅着春英,全然没了主意。“此番进京,两位姑娘加上你我,辛枝简云,统共六人。去了人家的地盘儿,便是羊入虎口,加起来也不够那位爷塞牙缝儿的。若是世子强抢姑娘入府,告御状,也不知有没有人应?”
仿佛合了绿芙的乌鸦嘴,这还没等到进京呢,启程那日,姜家两位姑娘在渡口下了轿辇,拜别了姜大人与太太,因着两位爷早几日便回了官学,便只带了二十余随扈,经水路北上。渡船方行出小半时辰,便在沧浪江上,迎面遇上一艘朱梁画栋的四层宝船。
七姑娘有些晕船,正躺船舱里,闭目小憩。春英手心抹了药水儿,化开来,轻轻替姑娘揉捏。两人不知外头即将生出变故,亏得在甲板上刚端了热水的绿芙,眼力劲儿实在了得。
仰着脖子,正感叹哪家的宝船这般气派,等好奇眯起眼,垫脚遥遥眺望。一眼瞧清楚对面儿高高竖起的桅杆上,招子上偌大一个“顾”字儿,煌煌然,猎猎迎风招展。
船头还挺立着持枪,披着墨色斗篷,无比熟悉的人影。绿芙吓得一个激灵,再顾不得手上还端着面盆。跌跌撞撞,跟鬼撵似的,一路向船舱仓惶奔去。
泼出的热水大片淋湿了衣裙,余下的抛洒在甲板上,隐隐的,蜿蜒指向远处。三月里头,春日融融,江南已是一派花红柳绿,嫣然明媚好风光。
桃花坞里,春英抖开一块儿四方的蓝布,平铺在朱漆圆桌上。绿芙仔细挑拣着姑娘爱穿的衣裳,挑中了,便整整齐齐叠放在当中。这是给姑娘收拾行软,再过几日,便得启程进京。
“襦衫子,马面裙,开春新制的薄纱褙子……”春英一件儿件儿数过去,估摸着还少了几样。“绿芙,去柜子里取了小姐的巾子、荷包来。”
绿芙嗳一声应下,转身过去收拾。不意瞧见最底下那层角落里,姑娘收拣起来的几样小衣裳。看见了,心口莫名堵闷。捧在手里,久久看得入了神。
春英瞧她埋着脑袋,背对着半晌没动静,手上包袱收拾到一半儿,着急催她,“还不赶紧的,待会儿多少差事等着忙。”
便见那丫头回过身,冲她摊开手心,上面几套十分讨人喜欢的衣衫,红红绿绿,最上头,压着一串儿系了红绸带,生锈的铃铛。早没了当初亮堂的光彩。
春英喉头一滞,只这般看着,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想要说话,却被翻涌的心绪堵得开不了口。两人就这般沉默着,面容都透出几分暗淡来。
“阿蛮的衣衫,还有铃铛。小姐总不让拿出来瞧,原是有道理的。”绿芙哑着声气,真个儿就是“睹物思人”。扭过身,不肯叫春英瞧见她红了眼眶。
暗自想起阿蛮还在的时候,那段时日,桃花坞里热热闹闹,每日里都和乐融融。人人面上都带了笑,当起差来分外有劲儿。
大伙儿嘴上都说阿蛮淘气,追着它逮了抹脸,哄了睡觉。有时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满院子的跟着撵,蹲地上拨开了草丛,或是花圃里搬开一整排的陶瓮,挨个儿去寻。累是累些,可心里其实是乐意的。看着它被养得白白胖胖,立起尖尖的耳朵,扭着肥屁股蹦蹦跳跳,实在讨人喜欢。
自来清静的桃花坞,多了阿蛮,便添了分喜气。姑娘本不爱吵闹,可因着阿蛮闹得中庭鸡飞狗跳,却从没有发过火,可见对阿蛮何其纵容。
绿芙想起每回带着婢子摆饭,总要给阿蛮盛一碗香喷喷的肉末汤,然后八爷不耐烦旁人帮手,自个儿摇摇晃晃端着碗,摆在早嗅着香味儿,汪汪叫起来,急不可耐的阿蛮面前……那情形,正是十分温馨。
偷偷抹一抹眼角,将阿蛮的物件原封不动放了回去。姑娘看了只怕更是伤心,何苦惹姑娘难过。
春英接过巾帕香囊,塞包袱里,结结实实打了个结。桃花坞里,如今大伙儿都不敢在姑娘跟前提及阿蛮。只要一想二爷是在莲池里,唤人用捕鱼的网子捞了阿蛮上来,当时姑娘带着她与绿芙两个,站在莲池边上,眼睁睁瞧见阿蛮被冰冷的池水泡得没了形儿……
那凄惨骇然的模样,起初几日,她夜里每每梦见,总是偷偷落泪。绿芙比她还不如,恍惚了大半月,摆饭时候总还记得舀一碗肉羹。
只姑娘,将自个儿关在屋里整整两日,开门出来时候,已瞧不出异常。春英不知那日午后二爷如何安抚了姑娘,只知晓后头几日,姑娘总是不时望着窗外,怔怔出神。一坐便是一晌午,不说不笑,只独自蜷锦榻上看书,比以往更加沉静。
二爷说,阿蛮颈骨事被人拧断的,该是活生生咽了气。之后又被人慌慌张张扔水塘里,本打算沉了水池,毁尸灭迹。
若非碰巧底下人淘淤泥,捞了阿蛮上来,这事儿指不要瞒到何时去。春英只恨那人下得去手,当真是歹毒至极。
偌大的郡守府,拢不过那么几号人,根本经不住查证。最后审问到九姑娘头上,起初九姑娘抵死不认,一口咬定从没有出过自个儿院门。
后来七姑娘替了二爷,亲自问的话。九姑娘转眼像是变了个人,先头呓语着,接着癫狂谩骂叫嚣,在大人太太跟前,吐露出好些个大逆不道的愤恨埋怨。吓得一屋子人,大气儿都不敢喘。
春英回想着九姑娘披头散发,握着佛珠张牙舞爪的模样,除了憎恶,便是心里惊怕。才刚满了十岁的姑娘,怎就生成了这副德性。
事情水落石出,姜大人震怒加之心寒,将喊杀喊打,不肯认错儿的九姑娘送去城外庄子上。若非曲姨娘声泪俱下,苦苦央求太太,请愿一命抵一命,怕是九姑娘得被送庵堂里做姑子去。
最后还是三爷出面,求得姜大人送了早淡薄了恩宠,又自愿求去的曲姨娘,跟着到庄子上照看九姑娘。如此,这场风波方才平息。
因着想起阿蛮,两人都闷闷不乐,不怎地乐意说话。手脚麻利收拾了包袱,出门却见八爷赖在七姑娘身上,跃跃欲试,使出吃奶的劲儿,小脸涨得通红,跳着脚,想要夺七姑娘手上翻开的书卷。
姑娘笑着高举着手臂,每每八爷快要够到,便向上扬一扬,与八爷闹做一团,难得露了笑脸。
姑娘身边有崔妈妈跟乳娘伺候,春英绿芙只立在廊下,远远瞧着。如今姑娘也就对着家里人,还能露出开怀的笑来。
“小姐不日便要进京,还不知八爷要闹成什么样子。”不见了阿蛮,若非七姑娘耐心哄着,又陪他耍玩,八爷这头,怕是要翻天的。姑娘再一走,受累便是太太跟陶妈妈。
听绿芙这话,春英忧心道,“总归八爷年岁小,哭过了,不几日便能给淡忘了。真该担忧,却还是姑娘。自听说那位订了亲,姑娘面上瞧不出来,可看姑娘将周大人拒之门外,便知心里还是在意的。这要日后进了京,再行遇上,依照那位的性子,岂会轻易罢手?姑娘看着不温不火,可骨子里却是个倔脾气。两人要对上,又该怎么办好?”
绿芙满心替自家姑娘委屈,可话到嘴边,突然想起那位爷就是个阎罗,她要敢乱说话,或是挑唆姑娘记恨了去,那位还不将她剥皮抽筋,生生活剐啰。
于是很没出息泄了气,哀哀瞅着春英,全然没了主意。“此番进京,两位姑娘加上你我,辛枝简云,统共六人。去了人家的地盘儿,便是羊入虎口,加起来也不够那位爷塞牙缝儿的。若是世子强抢姑娘入府,告御状,也不知有没有人应?”
仿佛合了绿芙的乌鸦嘴,这还没等到进京呢,启程那日,姜家两位姑娘在渡口下了轿辇,拜别了姜大人与太太,因着两位爷早几日便回了官学,便只带了二十余随扈,经水路北上。渡船方行出小半时辰,便在沧浪江上,迎面遇上一艘朱梁画栋的四层宝船。
七姑娘有些晕船,正躺船舱里,闭目小憩。春英手心抹了药水儿,化开来,轻轻替姑娘揉捏。两人不知外头即将生出变故,亏得在甲板上刚端了热水的绿芙,眼力劲儿实在了得。
仰着脖子,正感叹哪家的宝船这般气派,等好奇眯起眼,垫脚遥遥眺望。一眼瞧清楚对面儿高高竖起的桅杆上,招子上偌大一个“顾”字儿,煌煌然,猎猎迎风招展。
船头还挺立着持枪,披着墨色斗篷,无比熟悉的人影。绿芙吓得一个激灵,再顾不得手上还端着面盆。跌跌撞撞,跟鬼撵似的,一路向船舱仓惶奔去。
泼出的热水大片淋湿了衣裙,余下的抛洒在甲板上,隐隐的,蜿蜒指向远处。三月里头,春日融融,江南已是一派花红柳绿,嫣然明媚好风光。
桃花坞里,春英抖开一块儿四方的蓝布,平铺在朱漆圆桌上。绿芙仔细挑拣着姑娘爱穿的衣裳,挑中了,便整整齐齐叠放在当中。这是给姑娘收拾行软,再过几日,便得启程进京。
“襦衫子,马面裙,开春新制的薄纱褙子……”春英一件儿件儿数过去,估摸着还少了几样。“绿芙,去柜子里取了小姐的巾子、荷包来。”
绿芙嗳一声应下,转身过去收拾。不意瞧见最底下那层角落里,姑娘收拣起来的几样小衣裳。看见了,心口莫名堵闷。捧在手里,久久看得入了神。
春英瞧她埋着脑袋,背对着半晌没动静,手上包袱收拾到一半儿,着急催她,“还不赶紧的,待会儿多少差事等着忙。”
便见那丫头回过身,冲她摊开手心,上面几套十分讨人喜欢的衣衫,红红绿绿,最上头,压着一串儿系了红绸带,生锈的铃铛。早没了当初亮堂的光彩。
春英喉头一滞,只这般看着,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想要说话,却被翻涌的心绪堵得开不了口。两人就这般沉默着,面容都透出几分暗淡来。
“阿蛮的衣衫,还有铃铛。小姐总不让拿出来瞧,原是有道理的。”绿芙哑着声气,真个儿就是“睹物思人”。扭过身,不肯叫春英瞧见她红了眼眶。
暗自想起阿蛮还在的时候,那段时日,桃花坞里热热闹闹,每日里都和乐融融。人人面上都带了笑,当起差来分外有劲儿。
大伙儿嘴上都说阿蛮淘气,追着它逮了抹脸,哄了睡觉。有时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满院子的跟着撵,蹲地上拨开了草丛,或是花圃里搬开一整排的陶瓮,挨个儿去寻。累是累些,可心里其实是乐意的。看着它被养得白白胖胖,立起尖尖的耳朵,扭着肥屁股蹦蹦跳跳,实在讨人喜欢。
自来清静的桃花坞,多了阿蛮,便添了分喜气。姑娘本不爱吵闹,可因着阿蛮闹得中庭鸡飞狗跳,却从没有发过火,可见对阿蛮何其纵容。
绿芙想起每回带着婢子摆饭,总要给阿蛮盛一碗香喷喷的肉末汤,然后八爷不耐烦旁人帮手,自个儿摇摇晃晃端着碗,摆在早嗅着香味儿,汪汪叫起来,急不可耐的阿蛮面前……那情形,正是十分温馨。
偷偷抹一抹眼角,将阿蛮的物件原封不动放了回去。姑娘看了只怕更是伤心,何苦惹姑娘难过。
春英接过巾帕香囊,塞包袱里,结结实实打了个结。桃花坞里,如今大伙儿都不敢在姑娘跟前提及阿蛮。只要一想二爷是在莲池里,唤人用捕鱼的网子捞了阿蛮上来,当时姑娘带着她与绿芙两个,站在莲池边上,眼睁睁瞧见阿蛮被冰冷的池水泡得没了形儿……
那凄惨骇然的模样,起初几日,她夜里每每梦见,总是偷偷落泪。绿芙比她还不如,恍惚了大半月,摆饭时候总还记得舀一碗肉羹。
只姑娘,将自个儿关在屋里整整两日,开门出来时候,已瞧不出异常。春英不知那日午后二爷如何安抚了姑娘,只知晓后头几日,姑娘总是不时望着窗外,怔怔出神。一坐便是一晌午,不说不笑,只独自蜷锦榻上看书,比以往更加沉静。
二爷说,阿蛮颈骨事被人拧断的,该是活生生咽了气。之后又被人慌慌张张扔水塘里,本打算沉了水池,毁尸灭迹。
若非碰巧底下人淘淤泥,捞了阿蛮上来,这事儿指不要瞒到何时去。春英只恨那人下得去手,当真是歹毒至极。
偌大的郡守府,拢不过那么几号人,根本经不住查证。最后审问到九姑娘头上,起初九姑娘抵死不认,一口咬定从没有出过自个儿院门。
后来七姑娘替了二爷,亲自问的话。九姑娘转眼像是变了个人,先头呓语着,接着癫狂谩骂叫嚣,在大人太太跟前,吐露出好些个大逆不道的愤恨埋怨。吓得一屋子人,大气儿都不敢喘。
春英回想着九姑娘披头散发,握着佛珠张牙舞爪的模样,除了憎恶,便是心里惊怕。才刚满了十岁的姑娘,怎就生成了这副德性。
事情水落石出,姜大人震怒加之心寒,将喊杀喊打,不肯认错儿的九姑娘送去城外庄子上。若非曲姨娘声泪俱下,苦苦央求太太,请愿一命抵一命,怕是九姑娘得被送庵堂里做姑子去。
最后还是三爷出面,求得姜大人送了早淡薄了恩宠,又自愿求去的曲姨娘,跟着到庄子上照看九姑娘。如此,这场风波方才平息。
因着想起阿蛮,两人都闷闷不乐,不怎地乐意说话。手脚麻利收拾了包袱,出门却见八爷赖在七姑娘身上,跃跃欲试,使出吃奶的劲儿,小脸涨得通红,跳着脚,想要夺七姑娘手上翻开的书卷。
姑娘笑着高举着手臂,每每八爷快要够到,便向上扬一扬,与八爷闹做一团,难得露了笑脸。
姑娘身边有崔妈妈跟乳娘伺候,春英绿芙只立在廊下,远远瞧着。如今姑娘也就对着家里人,还能露出开怀的笑来。
“小姐不日便要进京,还不知八爷要闹成什么样子。”不见了阿蛮,若非七姑娘耐心哄着,又陪他耍玩,八爷这头,怕是要翻天的。姑娘再一走,受累便是太太跟陶妈妈。
听绿芙这话,春英忧心道,“总归八爷年岁小,哭过了,不几日便能给淡忘了。真该担忧,却还是姑娘。自听说那位订了亲,姑娘面上瞧不出来,可看姑娘将周大人拒之门外,便知心里还是在意的。这要日后进了京,再行遇上,依照那位的性子,岂会轻易罢手?姑娘看着不温不火,可骨子里却是个倔脾气。两人要对上,又该怎么办好?”
绿芙满心替自家姑娘委屈,可话到嘴边,突然想起那位爷就是个阎罗,她要敢乱说话,或是挑唆姑娘记恨了去,那位还不将她剥皮抽筋,生生活剐啰。
于是很没出息泄了气,哀哀瞅着春英,全然没了主意。“此番进京,两位姑娘加上你我,辛枝简云,统共六人。去了人家的地盘儿,便是羊入虎口,加起来也不够那位爷塞牙缝儿的。若是世子强抢姑娘入府,告御状,也不知有没有人应?”
仿佛合了绿芙的乌鸦嘴,这还没等到进京呢,启程那日,姜家两位姑娘在渡口下了轿辇,拜别了姜大人与太太,因着两位爷早几日便回了官学,便只带了二十余随扈,经水路北上。渡船方行出小半时辰,便在沧浪江上,迎面遇上一艘朱梁画栋的四层宝船。
七姑娘有些晕船,正躺船舱里,闭目小憩。春英手心抹了药水儿,化开来,轻轻替姑娘揉捏。两人不知外头即将生出变故,亏得在甲板上刚端了热水的绿芙,眼力劲儿实在了得。
仰着脖子,正感叹哪家的宝船这般气派,等好奇眯起眼,垫脚遥遥眺望。一眼瞧清楚对面儿高高竖起的桅杆上,招子上偌大一个“顾”字儿,煌煌然,猎猎迎风招展。
船头还挺立着持枪,披着墨色斗篷,无比熟悉的人影。绿芙吓得一个激灵,再顾不得手上还端着面盆。跌跌撞撞,跟鬼撵似的,一路向船舱仓惶奔去。
泼出的热水大片淋湿了衣裙,余下的抛洒在甲板上,隐隐的,蜿蜒指向远处。
第146章 心思怯怯
“砰”一声巨响,舱门被人撞得摇摇晃晃。本就没落锁,这会儿吱吱呀呀洞开着,惊得船舱内两人倏然回头。惊愕着,齐齐向门外看去。
七姑娘翻了个身,支肘坐起来。晕眩着,心口有些堵闷。只觉头重脚轻,脑袋沉甸甸,压得脖子酸。离得几步开外,看人都有几分不大真切。
扶额,微眯着眼,这才瞧清楚是绿芙冲进门来。正手忙脚乱,面盆随手一撂,慌慌张张反身插门儿。
这丫头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腰腹底下,裙衫淋湿了紧紧贴在腿上,隐隐能瞧见里头月白的绸裤。
“小姐,大事不好。”没等七姑娘问话,绿芙已拎着裙摆,急急奔过来。没敢大声嚷嚷,只得压着声气,焦急报信儿。“外头国公府的宝船追来了。莫不是世子专程来逮您?您说这还没进京呢,那位怎地这样猴急?要不,您寻个地儿暂且避避,躲躲风头?”
“当真?世子爷来了?”春英也被唬了一跳。这消息太吓人,也就没顾上绿芙话里的不妥当。
“绝错不了!奴婢瞧着周大人立在船头,凶巴巴正朝咱们船上瞅呢,那眼睛亮得两个灯笼似的,若非奴婢见机跑得快,这会儿早被逮住了。”
春英急急回头,本还想着寻七姑娘讨主意。世子爷到了,这倒是见还是不见?那位爷已在京里订了亲,再见姑娘,却是极不妥当。
哪知七姑娘一声不吭,背转过身,默默躺下去,扯了身上的锦被蒙了脑袋,再没了动静。
春英跟绿芙愕然对视两眼,姑娘这意思,莫不是不乐意见那位,叫她两个门口拦人去?绿芙缩一缩脖子,冲春英摇头不迭,可劲儿向后退得离门远些。
世子要见姑娘,这船上谁人挡得住?那位从京里千里迢迢追到泰隆郡来,谁要不开眼,这时候当了绊脚石,那位一发火儿,保不准得丢河里去喂鱼。
瞧绿芙那没出息的窝囊样,春英心头也怕,可到底偏向姑娘,不断给自己鼓劲儿。不怕的,她只需规规矩矩见了礼,只说姑娘晕船,身子不妥当,早歇下了。世子爷总不会光天化日,硬闯进门儿,坏了男女大防。好歹那位爷还有婚约在身的,总该顾忌着些。
心里盘算的好好儿的,直等那位爷到来,冷着脸,将她与绿芙赶出去,耳畔重重关上了门,春英还怔楞着,久久回不过神。
方才她就没胆子抬眼瞧世子。只是听见叩门声,低眉顺眼过去开了条门缝。小心翼翼回禀过七姑娘已然歇下,那位已是一掌拍开了门,吓得她踉跄向后退去,还没站稳,便被世子冷着声气,斥退了出来。
与春英不同,绿芙仿若如蒙大赦,抱着春英臂膀,心里很是后怕。转念一想,好歹她提早给姑娘报了信儿,想来以姑娘的聪慧,心里该是有数的。遇上世子,定然能够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两人被赶出船舱,惊吓过后,抬眼环顾四周。这么一瞧,更是惊怕。本还觉着宽敞的甲板上,周大人领头,身后站着两列重甲佩刀的侍卫。跟上回去麓山见到的国公府私兵不同,个个儿腰间都佩了鱼符,全是衙门里当差的。
春英比绿芙见识多,瞧清楚这些官爷腰间的佩绶,比照田姑姑之前教导,不大敢肯定,却觉着该是廷尉衙门里的官差。
“春英姐姐,这些人面相好凶。”绿芙躲在春英身后,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排场,跟郡城里缉拿要犯,颇有几分相似?
春英赶忙捂了她嘴巴,牵着人,偷偷退到角落里去。才站定,便见辛枝跟在五姑娘身后,许是听见外头动静,推了门出来。
主仆两个一见外头这阵势,立时变了脸色。想退回去,却被周大人出言制止,很是客气,抬手示意,请五姑娘上宝船稍待。
说是有请,神情跟口吻却透着毋庸置疑。
不晓得到底发生何事,姜柔狐疑着,没敢多问。目光落在春英绿芙身上,犹豫半晌,再瞅瞅七姑娘紧闭的房门,终是有礼应下,领着辛枝简云,只带了随身包袱,被人护送上了宝船。
暗自掂量着,周大人既是恭敬守在门外,春英绿芙也没在七姑娘跟前。总不能是七姑娘一人留在屋里收拾包袱。如此一想,立时恍然。
“小姐,这宝船好生气派。”登上台阶,进了二层收拾好的屋子,见没了旁人,简云惊叹着,兴奋不已。头一回见这般富贵,不免有些激动得忘了形。
五姑娘心头也是阵阵激越。只看这船通身华贵,龙头凤尾,船身长八丈有余,朱漆抱柱,琉璃瓦片,四面儿都挂着各式火红的宫灯。方才她站在舢板上,抬头仰望这庞然大物,瞧着船舷比寻常人家房梁还高,只觉自个儿无比渺小。
能借世子东风,这般体体面面往京里去,五姑娘之前想也没敢想。毕竟,都说世子爷与王府郡主订了亲。七妹妹此时,身份很是尴尬。这时候世子能来泰隆郡,还这么张扬着接了人,先前五姑娘还隐隐不安,觉着七妹妹失宠,便少了世子爷这层依仗。如今看来,却是她杞人忧天,白操心了。
推开窗户,俯瞰底下那只乌篷小船,五姑娘眼里止不住露出几分羡慕来。世子能这般待七妹妹,才刚定亲呢,也不顾那位未过门的世子妃如何作想,这份心意,真真难得。七妹妹若能一直拢着世子的心,日后还怕进不了国公府的门儿?一个贵妾,也不是不能肖想。
听闻外间零落的脚步声远去,七姑娘屏息躲被窝里,蒙着脑袋,如何也不肯露面。她设想过太多与他重逢的场景,唯独没有她狼狈晕船,而他半路劫道。
他立在榻前,居高临下看着她明知不管用,依旧缩头乌龟似的,对他避而不见。来时路上抑制不住,心里于她全是惦念。方才在门外,无人知晓,他竟生出片刻情怯。
如今看她笨拙躲他,与他方才一瞬踏步不前,何其相似。于是心里瞬时塌了一角,见了她,才觉出久违的温软来。
于她,他总是极易动容。
俯身靠近些,指尖挑起一缕铺在软枕上乌黑的发丝。放鼻端嗅一嗅,俊逸的面庞上,透出抹压抑的克制。
当真碰着了人,熟悉的气味,如斯记忆犹新,仿若她从未离了他身畔。
他眸色暗沉如海,暗自描摹小丫头长成后的模样,用着比两年前更沉稳厚重的嗓音,轻柔唤她。
“阿瑗。盼你长大,委实不易。好在,终归等来这一日。”话里带了几许无奈,更多却是蔚然心安。多少话想与她道尽,到头来,只化作一句深沉的叹息,融了他朝朝暮暮,经年挂怀。
他低声耳语,隔着锦被跟她捂耳朵的小手,恍惚钻进她心坎儿,仿似离得很远,又近在咫尺。
原来,他也是记得的。他说这话的口吻,跟她生辰那日对她允诺,一般无二。
她心头微颤,酸涩着,委屈得想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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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这一章,写废了两千字不止。设计了很多场景,不断推翻了重来。最后,还是觉得这个比较令我心动。相比数量,应该是质量更重要吧?亲们别急,关键时候,不能将就了事。看在我这么认真的份上,少了一章,应该不会拍砖吧??
第147章 所谓内定
懂得他是为她筹谋,她将他布置的课业尽数完成。不敢说韦编三绝,凿壁偷光,却也算得手不释卷,尽心尽力了。
她以为他既允诺了她,依照他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性情,她信他又何妨。
不愿意自个儿止步不前,再给他添了负累。她便默默努力着,白日里瞧不出不同。只夜里一个人,安安静静躺在纱帐笼罩的一方小天地里,瞧着帐子里柔和的光,总会想起他极少时候,浮在嘴角暖暖的笑。
他在外头极少给人好脸,可真要笑起来,衬着那张令人嫉妒的俊脸,真真是好看。
每每他遣人送信,或是赠她京里头的稀罕玩意儿,她总是格外珍视,不假他人之手,一一收拣起来。
自与他离别,她便藏了心事。看他字里行间莫不透出深切的惦念,她心里酸酸甜甜,亦偷偷放了他在心上。默默期许着,许多次想着他说的“长大”,猜想之后该是如何光景。
便是这般对他信赖,到头来,却等到他与郡主定亲的消息。说不难过,当真是骗人。
她闭着眼,抽一抽鼻头。不想听他说话,他最是惯于哄她。听进去了,保不定她又不争气,会对他心软。更不想见他,他生来一副好样貌,再加上花言巧语,她觉着自个儿未必能免俗。
这会儿他唤她,她只作不闻,一动不动。
瞧她真是与他怄了气,便是他到了她跟前,这丫头也装聋作哑,避而不见。他长长叹一口气,知晓她是心里头不痛快。女儿家小心思,他既乐见她如此,又颇有些不舍得。
弯腰轻巧连着被子捞了她进怀里,他顺势坐下,伸手将她小脑袋拨弄出来。
“闷在里头,也不怕闭了气。”将覆在她脸上的发丝,挑开了别到耳后。甫一瞧清她面容,他眼里幽光一闪而过。取而代之,却是瞬时沉了目色,探手搁在她额头。
两年不见,小丫头已褪了青涩。五官长开了些,少了稚嫩,多了女子的婉约柔媚。幼时已是美人胚子,经了些时日,养得越发水灵剔透。叫他乍见之下,心头便为之一动。
只是她神色疲乏,似有不妥。再是贪恋她容色,也不及她身子要紧。
“阿瑗,何处不舒坦?”话里毫不掩饰,带了心疼。她被他牢牢困住,无力挣脱,想着他既已定亲,还来好言哄她。越想他越可恶,紧咬着下唇,脸庞往被子里躲。
既是察觉她身子不安生,他便再不停留,打横将她抱起,连人带被子,裹着往门外去。
“若然心存怨怪,暂且都搁置着。待得身子好些,自当将其中缘由说与你知晓。彼时若还欲闹腾,也由了你无妨。只如今,乖乖随我上船,看过大夫要紧。”
因着她如今不好,他便软了语气。她没留心他变了称谓,骤然被他抱起,只觉天旋地转,更难受了。低低嘤咛一声,听在他耳中,面色越发不好。
她晕乎乎,仰面朝天,眼睛虚了条缝儿。他步伐很稳,几乎察觉不出行进间的颠簸。她微微睁眼,瞧见他紧绷的下颚,方才是不乐意瞅他,这会儿出了门,总要瞧瞧他要带她去何处。
于是不可避免,瞧见他比往昔更为俊朗的面庞。赌气偏开眼,视线往上挪去,只见碧蓝如洗的苍穹,高远开阔。棉花似的云朵,不知是借了风,还是他走得太快,她总觉得,像是能瞧见那絮絮的白云,悠悠飘荡着。
他拐弯儿时候,她视线也跟着变幻。此在船上躺着静静将养,这般转来转去,神智渐渐迷离起来。耳畔好像听到周大人差遣人去请大夫,紧接着,便是一串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伴着铁器碰撞的声响。
他带她登上船,她虽迷糊,却还是识货的。猛然瞧见这艘了不得的宝船,再看头上帆影蔽日,呼呼兜着风,禁不住惊叹他官威排场。
“身子不适,便收心,老实歇着。”她还没瞧够呢,他已自作主张,沉声喝令,捂了她眼睛。
这人惯来强横,这会儿她跟他哪里还相干?他该去管教京里的郡主,怎么还是盯着她不放?
老话都说,“无病呻吟”。这会儿她病着,正该她哼哼。浑身使不上的力气,全窜肚子里壮胆气去了。
于是七姑娘软绵绵,冲抱着她那人哼唧絮叨,“世子您管教我,全然没道理。这会儿翻来覆去,见了您都是闹心。”人还躺在他怀里,她已豪气冲天,硬生生顶撞了令京里多少人闻风散胆的顾左监大人。
他眉心一跳,登上顶层,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
小丫头萎靡时候,比活蹦乱跳更欠教训。还以为她生辰耍赖,掰着石头不肯走已是到了极致。今日方知,她嘴皮子跟她气他的本事,犹有胜之。
“翻来覆去”不乐意见他?他俯首端看她,细细咀嚼回味。小丫头这两年书读得不错,用词达意很有些意思。
躬身放了她在他寝榻上,她鼻子动一动,四周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冷梅香气,扭着身子,更不乐意了。
“不妥当,还请世子给换一间。”谁稀罕睡他寝榻。没了他束缚,她扯着被子,顶着他沉静的眸子,侧身朝向里边,离榻旁这人远远儿的。
压根儿没听她说话,他袍子一撩,正好占了她挪出来的地儿。抬臂压过去,撑着床板,另一手将她翻转过来,正好悬在她上方。
她不妨他倏尔俯身靠近,吓得梗着脖子,僵直着纹丝不动。雾蒙蒙盯着他,此时正面对着人,才发觉他这些日子,好似消瘦了些。轮廓更分明,鼻梁英挺,目光如炬。束了玉冠,上好的羊脂玉衬得他皎皎似月,潇潇然,俊雅雍容。
两人静默对视着,他神色温润,依稀带着和煦。而她颤颤抿着唇,心里一**翻涌着难过。
他这样体面出现在她跟前,风姿更胜从前。而她满心狼狈,在他柔和的注视下,强撑起来的坚韧,眼看要支撑不住。
他贪看她,一时入了神。待得察觉她异样,已是迟了一步。小丫头盈盈含泪,像是他如何欺负了她,伸手抵在他胸口,有气无力,倔强推攘他。
这还真是,一时疏忽,又招她嫌弃。
此时方知,除她撒娇抵赖,他拿她娇气落泪,亦是没撤的。蔚然长叹,抬手抚着她湿湿的眼角,话里真是莫可奈何。
“为着个不相干之人,宁肯信一纸死物,也不肯信赖于我?国公府大门,岂是随便个人,想进便能进得?阿瑗,这许多时日,莫非还不清楚?除你之外,世子妃之选,不做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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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世子不渣哈,不用漂白~~
第148章 小荷初绽
“亲事乃族中议定,做不得假。然则即便不是幼安,亦会有别家登门议亲。阿瑗今岁秋,方才满十四。离及笄,尚一年有余。其间数月,本世子何来那许多工夫,与族内凭白虚耗。此番退一步,却是另有所图。你且看便是。”他嘴角勾起抹轻嘲,一瞬即收。快到她以为自个儿看花了眼。
正仔细分辨呢,便见这人神情专注,反反复复,沉凝着,摩挲她眉眼。像是存了莫大的期许,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来。只这笑阴仄仄,夹杂了森然的冷意。
她惊疑盯着他,脑子再不好使,也能听出他话里未道明的弦外之音。
便是这人又使了诡计。连带这门传得街头巷闻,令多少人眼红的亲事,也一并落入他深不可察的盘算当中。只他心安理得,转瞬,又拿好话,循循宽慰她。
“不出半年,幼安自有她的去处。于大婚一事,旁人,亦再无置喙余地。阿瑗尽可安心,世子妃之位,安安妥妥。既早允了你,便是你囊中之物。”
他灼灼盯着她,目不转睛。私心里,是盼着她能主动些,“探囊取物”最好。一手挑起她铺在软枕上的青丝,缠缠绵绵,绕在指尖把玩。
她怔忡着,震惊于他两年后越发笃定的张狂。
她还没说信没信他空口白话,这人哪儿来的底气,觉着她定然能够释怀?想一想,对上他黑黝黝的眸子。她浑身一个激灵,怎么就忘了,他从来都是自说自话,哪儿管她答不答应。
是了,这才是她最初在慈安寺山道上遇见的少年郎君。许是他待她太宽厚,以致她习以为常。疏忽了他哪里是循规蹈矩,好相与之人。
此刻他近乎压在她身上,高大的身影挡了窗外明艳的光。她被一片乌鸦鸦的阴影笼罩了大半身子。凑得这样近,影影绰绰,能从他眼底读出滔天的野望,并着一**令她胆颤心惊的阴谋算计。
忽而就泄了气。他心思这样深,眼光谋略,远非她可比。真要追根究底,她还不得日日里替他,替依附顾氏的姜家,替自个儿,替多少人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聪明容易,只逞强聪明过后,再要装糊涂,却是千难万难了。七姑娘权衡一番,琢磨着,他既如此了得,那些个明的暗的,害人性命或是牵扯前朝大事儿的,她还是少些过问。
“只两家颜面……”换过庚帖,聘下彩礼,老祖宗的规矩,岂是儿戏?亲事既已落定,他说悔就悔,王府与国公府偌大的脸面,一夕间声望扫地,此间风波,怕是燕京都要震上一震。
瞧出她眼中惊悸,他不以为意。正待细说,却闻雀室外脚步声渐近。只拍拍她脑袋,叫她稍安勿躁。
迳自支起身,抚平前襟的褶皱。撩一撩袍角,抚膝端坐着,一派雍容端方。她眼瞧他探手替她放了帷帐,方才沉声唤周准进门。
“单只轻微晕症?”
“回大人的话,却是如此。便是不服药,三两日过后,姑娘这症状也会逐日消减。”
她透过轻纱偷眼瞄他,只瞧见他小半张侧脸。旁人跟前,形容舒为寡淡。放才对她的不正经,一丝一点,杳无痕迹。
大夫的话,她实实在在漏了大半。只偶有几句钻进耳朵,轻飘飘,没怎的上心,听过便罢。
直等到春英端了药碗进来,闻着满屋子立时升腾起来的药草味儿,她才迟钝着,满心不乐意。“哪里就用得着服药。船上待久了,水里晃晃悠悠,很快便能适应得来。一时难受,捏一捏额角,不足两刻钟,片刻便能有起色。”
她本就略懂医理,大不乐意为这点儿浅显的毛病,吃这样的苦头。
瞧她娇气,畏畏缩缩,他睥睨回眸,迳自接过托盘,抬手屏退左右。不顾她有气无力瞎嚷嚷,逮了人到跟前,软软靠在怀里,由不得她违逆。
她戚戚的,被他扣了腰肢。掰不动他手臂,垂头丧气。只见这男人一手端起药碗,一手握着汤匙。稳稳的,体贴吹去面上一层热气,稍待片刻,径直送了瓷勺到她嘴边。
她垂眸,很是嫌弃瞅着微微荡漾着的深褐色汤药。这才发觉,这汤水色泽虽深,难得却是清清亮亮,渣滓虑得很是精细。安静泛着光,倒映着她少许扭曲,圆润的面庞。还有,她身后这人,锦袍正中蓝底杏黄的团蟒。
她不由看得入了神。此刻方才真切体会出,他与她,原是离得这般近的。他身着官服,亲密搂着她,彼此身影交映在一只小小的汤匙里,密不可分。
“张嘴。”头顶是他低沉诱哄,仔细听来,有些像太太哄团团的腔调。
她闭气,觉着那味儿闻着已是受不住。他便很有耐心,稳稳执着汤匙。勺子轻触她紧抿的唇瓣,似催促,又似撩拨。
她若不依,他便就着手臂束缚了人,用鼻尖碰触她带了珍珠坠子,粉嫩饱满的耳垂。一声声唤她“听话”。
她经不住他坏心眼儿逗弄,更因着眼皮子底下满满一勺子汤药,没敢扭捏挣扎,怕撒了出去污了被褥。只得俯首帖耳,服了软,乖乖张嘴含了瓷勺。
那药进了嘴里,蛇胆似的,又苦又涩。她一脸愁苦,眉头似要打了结。却听他在她耳边低低笑起来,万分可恶,昭昭然,彰显他的“胜之不武”。
囫囵吞下去,她嘶嘶吸气儿,砸吧着小嘴儿,央央与他保证。“不劳您动手,我自个儿坐起身,当您跟前,一气儿灌下去。”如他这般慢条斯理,一口口尝那苦味儿,何时是个头?
他佯装掂量,似疑心她话。实则目的达成,拐了她心甘情愿,乖乖服药。在她凄凄的目光里,终是好脾气扶她坐端正,一旁静看她苦大仇深,捧着药丸,咕噜咕噜大口吞咽。
正暗自好笑这丫头中计,眼波不经意落到她微微起伏的胸口。
这般一瞧,原是没留心,这会儿她自个儿不老实,踹了被子。锦被滑下去,堪堪搭在她小腹。便露出初现了雏形,鼓鼓囊囊的胸脯来。
隔着水红的缎子,约莫能瞧见女子窈窕青涩的娇媚。他微眯起眼,带着几分乍见的稀罕,极快沉了目色。
聘聘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昔日被他笑话矮冬瓜的丫头,却是转眼长成,婷婷玉立矣……
到了晚间,春英绿芙两人被使唤进屋,服侍过姑娘漱洗。之后,片刻不许久留,被周大人领到楼船底层,安置了间敞亮开阔的屋子。
绿芙抱着被子,踩踏板上,弯腰忙着铺床。回想起方才姑娘与世子,像是处得很是和睦?带着些想不明白,咕哝着,低声嘀咕。
“怎地瞧姑娘与那位爷,似又和好如初了?早上不还硬气着,钻被窝里不搭理人?莫非世子爷说了一车的甜言蜜语,哄得姑娘立时便回心转意了?”
春英正解开包袱,挨个儿取出要用的物件。听绿芙叽叽呱呱,碎碎念叨,心头却是另有忧心之事。
“姑娘与世子如何,哪个也轮不着你我来编排。只那位爷将姑娘安置在屋里,同一屋檐下的,白日已是不妥,这到了晚上……”春英揪着心,还惦记着姑娘的名节。这船上许多官爷,可能守口如瓶,一字儿不漏的?
绿芙抬起巴掌,啪啪捶着被子,觉着蓬松了,这才回身取了软枕,搁床头立着。只觉春英这担心来得太迟,黄花菜都凉了。于是大大咧咧,啧啧不迭。
“照我说,姑娘跟那位,便是闹了别扭,也是藕断丝连,早没了清白。那位爷盯姑娘跟盯砧板上的肉似的,到了嘴边,还能让煮熟的鸭子飞啰不成?既是逃不掉,索性从了世子,想想也不赖的。就没见过比那位爷更吓人的。有世子前头挡着,谁人还敢给姑娘委屈受?除了世子爷自个儿欺负姑娘,欺负得狠了,自会掏心掏肺心疼去。”
春英脑子里嗡嗡的,好一会儿,终是长长叹一口气。
绿芙这话虽粗鄙,照理说,实在上不得台面。可琢磨这意思……尤其后一句,还真就这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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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用拍砖拍这么狠啊?我就调整了一天状态,差点儿没被打成不务正业的了……基本是连续一年,每天几千字,机器也会累的嘛。更得晚了点儿,抱歉。不过总算没再掉链子。
第149章 入狼窝
百般留人无用,眼睁睁看他撵了春英绿芙出门儿。
她小脸烧得通红,蜷曲在寝榻角落里,惊鸟似的,严严实实裹了被子。仿若防贼般,不时留心屋里摆放的缂丝梅鹊插屏,丝毫不敢懈怠。
这人入了仕途,行事也不知收敛。这般大的插屏,整整十二扇,俱是缂丝缎子,头等绣工。看刺绣手艺,比江南最好的绣娘,远远超出了去。且常言都说,“一寸缂丝一寸金”。从来只听说缂丝金贵,乃御用织物。如今,煌煌然,一整排撂她眼前,两侧映着通明的烛台。那插屏熠熠折了光,照得枝头的雀儿,眼珠子活灵活现,仿若下一刻,便能展翅蹦跶起来。
她暗自惊叹他用度奢靡,全然没顾着宫里头宝座上那人如何作想。有时候想一想,大周文王也是可怜。治下能出了他这等乱臣贼子,加之恃才放旷,不服管教。怕是老祖宗积攒下的国运,真要到头了。
正想得入神,便见屏风后透出个昂藏的身影来。她立时警铃大作,盯着花团锦簇的缎面儿,目光跟着他模糊的影子,从插屏当中,一寸一厘,渐移至右边儿。再之后,果然见他一身常服,微微敞着襟口,约莫能瞧见里边儿结实的肌理。沐浴过后,这人散了发髻,额发微微带了湿气,显得他静谧的眸子,朦胧着,里间幽光若有若现。
自插屏后绕出来,一眼瞧见她躲躲闪闪,羞答答盯着他看。他打理系带的动作一滞,心头好笑。索性大方些,搁了系带不理,只抬手松了领口,向两侧拨弄开,施施然,任她端详。
“如何?可要掌了灯,凑近些看个明白?”越说越没正形,十足体谅她,不吝当她跟前宽衣解带,只为全她一番觊觎他的心思。
她被他逗弄得面红耳赤。只觉两年不见,这人越发放肆,没个羞耻。娇娇轻啐一声,虽已生出了害臊,好歹还守着一丝清明,没被他辉映得令周遭都暗然的美色,唬弄得飘飘然,忘了这当口,最要紧的大事儿。
“夜里安置,能容我挪个地儿么?莫不然,倒是我失礼,占了您寝榻。”她眼睛频频向离寝榻不远处的窄榻瞄去,蠢蠢欲动,望着他,满眼都是殷切。
他漠然一瞥,立时收敛了不正经。移步至书案后,拂袖落了座。
一头自笔架子上挑了支湖笔,很是雅致在砚台上舔墨汁儿,正眼也没瞧她。一头摊开文书,沉声驳了她恳请。
“不然,需遵医嘱。晕症亦静养,切记颠簸倒转。”
话音落下,已肃然埋首书案,断了她不死心,腻歪与他缠磨。
她气儿一下堵在心口,瞪眼看他,只觉落他手上,当真是上了贼船了。这人抱她上船那会儿,跟强抢了人有何差别?那会儿她正难受呢,他怎地不提切忌颠簸,还抱着他登登的往楼上窜?便是把过脉,喂药那会儿,也没见他对她手软。拎她起来,翻来覆去的折腾。
僵持静坐半晌,看他一眼也没抬,真是铁了心。她垂头丧气,缓了好一会儿,才跪坐起来,慢腾腾向朱红的立柱挪去。
他执笔行文,眼梢瞥见她笨拙拖着被子,磕磕绊绊,蚕虫似的在他跟前蠕动。这丫头,提防他时候,浑身都长满心眼儿。机灵劲儿全冲他使唤。若然她肯将此刻三分心思用在戒备旁人身上,也不致闹出姜家祖宅那场荒唐替嫁之事。
“如何,又折腾作甚?”
被他突然出声唬了一跳,她麻利缩回半空中的小手。见他搁了笔,正襟危坐,这意思,是要等她给个交代。
大半夜里,被他沉凝的眸子幽幽注视着,耳畔除了河水稀疏的拍击声,屋里静得出奇。他冠冕堂皇,即便只随意着了常服,依旧难掩通身清贵。反倒是她,因着衣衫不整,便显得畏首畏尾,气势上无端便矮了一截儿。不由便露了怯,声调也跟着绵软起来。
“放纱帐的。”
这话传进他耳朵,又软又糯,抑扬顿挫,婉转得很。含含糊糊,是典型的江南调子。仿若她正冲他撒娇。
深觑她一眼,他从容踏步近前。于她怔怔目光中,抬手解了铜勾,替她放下软帐,称了她的意。
折身离去,留下句话,命她“早些安置,莫再折腾”。
她听话仰躺下,动一动,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脑袋搁软枕上,说不清,心里竟缭绕着丝丝袅袅,挥之不去的暖意。他这样的人,体贴起来,只一件小事儿,足矣令人心动。
侧目偷觑他,隔着细纱的帐子,能瞧见他笔挺的身姿。他处在光影下,简单束了发披在身后,棱角分明的面孔,比之前,更添几分俊朗威仪。
恍惚中,她眼皮子沉甸甸的。头一天在船上安歇,有他陪着,分外安心。仿佛坠入梦里,当年翠屏山上背负她的少年郎君,如今已露了峥嵘。与光影下专注政事之人,身影交叠着,渐渐融在一处。
离别两载,甫一重逢,他便不讲理,蛮横迫她,不许稍离。虽强人所难,然则这一手玩得实在漂亮。恰到好处磨了她性子,软硬兼施,唬脸说好话,他是不吝手段的。只叫她轻易便信了他,短短一日便消除了心头嫌隙。
换作她来处置,必是温温吞吞,只想着避让拖延,日子久了,再烦心的事儿也就淡了。如此,怕是要虚耗了光阴,徒留遗憾。
她于半梦半醒间,庆幸以自个儿温和的秉性,遇上他这样的坏脾气,未必不是福分。而他待她呼吸变得清浅,不过淡淡瞥一眼,复又埋首政事。
只子时将至,政事毕,他抬手摁一摁额角,难得露了疲乏。
离京之际,接连两日迎来送往,忙于官场上的应酬。此番南下,明着是为了身上肩负的差事。为着赶上接她进京的时日,日夜兼程,硬生生赶在三日前,了解了一宗江南盐税大案。如此,忙活近两月,方才得空,往泰隆而来。
他归置好案上卷宗,起身行至榻前。静默瞧着纱帐里,蜷缩的小人儿,只见这丫头睡相极差,全然没个规矩。
向上扯了被褥,蒙着脑袋,只见得毛茸茸的发顶,并着铺了一枕的青丝。脚下却没个遮挡,裸露着莹白可爱的玉足。明目张胆,招他的眼。
他冷眼扫过她心心念念惦记的窄榻,抬手扔了腰带过去。除去外袍,挥手以劲力熄了灯,毫不迟疑撩帐子进去。自与她见面,便没打算放任她与他见外。
夜里行船,免不了水气湿寒。她梦里正凉飕飕,难受呢,便觉身子忽而回了暖。仿佛冬日里头,屋里摆了个炭盆,暖烘烘,实在叫人喜欢。于是她贪恋着,蠕动几下,可劲儿紧挨着。
他揽她入怀,平复下鼻端嗅到她身上女儿香气,立时升起的异动。极为克制,缓缓闭了眼。
哪知这丫头睡着也不安生,迳自往他怀里钻。
他好笑挑一挑眉,抱着她柔若无骨的身子,格外满足。只这分舒坦没持续多久,他嘴角好看的笑意,蓦然僵滞在唇边。
被子底下,她一双玲珑小脚,许是受了凉,这会儿寻到了可心的地儿,便不管不顾,往他并排屈着的腿缝里钻。如意了,得寸进尺,脚趾头无意舒展着,瘙痒似的,碰了他腿根。只叫他沉声闷哼,瞬时黑了脸。
第150章 名正言顺
宝船于夜色沉沉的河道上,徐徐逆流而上。顶层雀室内,烛台刚熄灭不久,只外间廊下挂着的风灯,透过纸糊的花棂窗,依稀投了模糊的光亮。
顾衍俊朗的面容隐在暗处,只一双幽暗的眸子,深不见底。半晌过后,将怀里人拥得更紧些,束缚了她不老实的腿脚。趁她兀自睡得香甜,忍不住,凑上去小心翼翼含了小丫头微微撅起的唇瓣。
起初不过浅尝辄止。不想单只两年,甫一碰了她,再要隐忍,却是格外艰难了。
软,又香又软。他惯来不喜甜糯之物,因着是她,不觉便沉迷眯了眼。她身子养得倒是跟她性子极为般配。
他屏息流连,试探着,撬开被他吸咄得艳红的小嘴儿。果然,轻易便叫他得了逞。只一碰到她丁香小舌,刹那间,他眼底风起浪涌,弥漫了浓浓欲色。不由便浑浊了呼吸,如玉的面庞上,往昔高华,荡然无存。
他并非不晓人事,世家子弟,岂会连这等风月,也不懂得。自两年前她替他拔出病根,他约莫能察觉,仿佛遗忘了一段过往。只毫无根由,记住了一条:她是他理所应得,不容错失之人。
仿佛她与他,生来便如此契合。如同她得了释疑,即便没有那些个实实在在的佐证,只要是他亲口所言,她便是嘴上嚷嚷,心里还是认同。而他于她,亦然如此。
冥冥中,他只觉与她牵绊极深。唯独在她身上,他能寻到些若有似无的相似之感。
尚在燕京时候,两年间他并非心如止水,无有欲求。只事出古怪,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荒唐旖念,但凡压制不住,眼前浮现必是她身影。换了旁人,光只生出个念想,便会极为厌憎,几欲作呕。
于是此刻她乖乖躺在他身侧,两人大被****,抵足相拥。经年积淀而来于她的肖想,便如那汹涌的水祸,一朝寻到了宣泄口——无可抵挡,泛滥成灾。
这情感来得太炽烈,便是以他的心智,也轻易迷失了去。他扣住她腰肢的大手,不由自主,摸索着,缓缓探进她小衣下摆。
方才触及她光滑细腻的肌肤,他指尖一颤,屏了呼吸。这样滑嫩,若然能够再亲近些,就着她身上弥散的处子幽香,香肌玉骨,莫道**。
他极力克制,借手上侵占的香软,暂解难耐。正忍得辛苦,却见与他面对面,近在尺咫的丫头,呼呼好睡,一副娇憨之态。深邃的瞳眸,忽而腾起丝邪火,不觉间,对她放肆攫取,得寸进尺。
她正舒坦呢,突然就变了样。怎地熬过了三九,好容易盼到春回,一声招呼不打,转眼就盛夏了?
梦里总是颠三倒四。下一刻,她惊恐至极,瞧着自个儿成了裹黄豆面儿的四喜丸子,一只男人的手掌,夹了筷子将她悬在滚烫的油锅上。她吓得魂飞魄散,圆滚滚的身子如何也挣脱不开。那油锅在她眼中渐渐放大,她好似闻见了呛鼻的辣油味儿,还有,自个儿快要烤得酥了肉香味儿。
他吻着她,手掌已滑到她肋下。再往上,便是小女儿的娇柔,令他心驰神往。
偏偏这时候她扭动起来,挣扎得厉害,呜呜的,好似受了莫大委屈,泫然欲泣了。
他游移的手掌堪堪顿住,蹙眉看她,隐隐还能瞧见她面上惊恐,像怕得不行。想她是做了噩梦,这丫头哆嗦着,蜷在她怀里,楚楚可怜。
他停了片刻,面上变幻莫测。到底舍不得,终是抽了手出来,环抱了人,轻拍着安抚。眼中还带了未褪的欲色。
她是生来折磨他,反倒是他甘之如饴。只她在他怀里,旁的,隐忍些,也不是头一回为她遭罪。日后,旦寻她讨债便是。
“瞧着好脾气,却不知,这般闹心。”
拢在夜色中的雀室里,幽幽响起一声喟叹。男子嗓音暗哑,低沉着,隐约能听出些偏疼。
北地燕京,夜里依旧笙歌曼舞,靡靡成风。
曾经鼎盛的大周朝,到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疾重难返。便是朝堂之上日日争斗,也不妨碍各家自闭了门户,放开了享那富贵荣华。
宫外尚且如此,可想大内王庭,又是如何情形。前朝不说,只后宫当中,一月总有三两日设宴图个闹热。
京中贵女讲究家世美名,若能受邀赴宴,便是偌大的体面,难得的尊荣。同样是世家名门的小姐,交好的几人玩儿在一处,倘若有哪个被剔除在名单之外,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得受尽各方耻笑,冷嘲热讽。
今儿王后娘娘宫中设宴,最出风头,还属已然定亲的幼安郡主。如今谁人不知,郡主定下的夫郎,乃是京里多少人心心念念,自幼便一心思慕的顾家世子。
虽则公子玉枢近年来传出些恶名,可那都是因着公事。顾左监大人手腕狠绝,生杀予夺,不过一句话的工夫。朝廷百官多是又敬又怕,然则此等传言到了各家贵女耳中,反倒对这般男子越发仰慕得紧。
年少英伟,位高权重。如此俊才,哪个不偷偷放在心上?于是再看高台上容貌出挑,门第了得的幼安郡主,艳羡与嫉妒,便是对半儿开了。
今日幼安特意妆扮过,一身月白的轻云纱曳地襦裙,襟口边角绲了亮闪闪的银线。裙摆处大片艳红的牡丹,衬得人华贵妖艳,韵致天成。端的应了那句,“天下丽色,司幼安独得七分”的传世盛名。
只无人知晓,面上华美无双的女子,此刻却是心如刀绞,数不尽的愁苦落寞。若非需得硬撑了门面,她怕是连端坐的力气,也消散殆尽了。
他就这般着紧外头那摸不清根底的女人?一时片刻也等不得么?自定亲以来,他与她照面,怕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旁人只知眼红欣羡,可谁又清楚,她这未进门的世子妃,不说争夺他宠爱,怕是等不及他迎亲,她已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若非今日贺家哥哥遣人来与她传信,她如今还被那人蒙在鼓里。
掩在琵琶袖下的双手紧紧握拳。幼安环顾下首,迎着众人频频打量的目光,高高仰起脖子,如何也不能窝囊的,就此甘休!
他此番南下,声势浩大。乘宝船回京之际,必是四方云动。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瞧见他携了个陌生女子回京,且两人情态亲密,倒是要置她这准世子妃于何地?置顾氏与王府体面于何地?
便是他不将她放在眼中,可她近乎抛却了颜面,卑微着挣来的名分,怎可因旁的女子而蒙羞?!
她欢喜着众人眼中十二分的羡慕,再望向主座上戴了全副飞凤头面,光彩照人,明艳不可方物的王后娘娘。心里隐隐的念头,因着大殿内叫人眼花缭乱,看过一眼,便再割舍不下的富贵堂皇,越发坚定起来。
她必当去渡口亲迎他归来。更要看看,她既亲至,那女子该是何等不知廉耻,才能煌煌然,立于他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