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不一样的背影
这话听来怎么这样耳熟?七姑娘扶着冉青,不禁有些怔忪。
贺帧将她刹那间流露出,惊愕伴着回想的神情,精准捕捉到。不由生出更大胆周密的假设来。
何事需得她蓦然回顾?必是留存在她心里,有迹可循之事。
是她如他一般,前世记忆,尚未被唤醒,只模模糊糊生出了感应?或是,另一种更糟糕的境况:有人捷足先登,早他一步,对她做出了极为相仿的试探?
联想起那人无从追查缘由,只极短时日内,便待她处处有不同。贺帧清朗的眉目,渐渐变得凝肃。
七姑娘不知贺大人此刻,心头疑云密布,越发堆积的困惑,比她只多不少。她只惦记一件事:若然不相熟之人,见面问及女子对“花钿”的喜好,并非像前世熟人间,寒暄“吃过了没有”,这只是一种问候似的客套。那么,眼前之人,与多年前问她这话那人,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
若然换了他两人其中任何一人,由旁人问出口,同样的情形,她尚且可以看做普天之下,巧合何其多,未必就有牵连。
然而事实却是,由不得她不多心。他二人是何秉性,她自认了解得不深入,也有三两分的功底在。
在与她不甚相熟之际,两人同样逾矩,同样挑了女儿家闺房喜好,同样相中了“花钿”说事?
七姑娘面不改色,只一瞬间,脑子里已是风车似的打转。
这两人,一个寡淡,少年持重,不慕女色;一个佯装放浪,取次花丛,懒于回顾。
她自认,凭她姜媛的能耐,尤其她与那人结识,她不过十岁出头。绝不至于,使得他二人不守规矩,放下身段,与她就一个十分不恰当的话题,进而“搭讪”。
贺帧不知,仅此一问,牵扯出的,远非七姑娘对他一人起了疑心。连带的,顾大人早年所为,如今七姑娘细细想来,越发觉得此间有内情。
想得多了,难免生出些令人堵闷的猜想。
“下官不喜涂脂抹粉,受不住那味儿。大人可否告知,何故有此一问?”她仰着头,小脸晕着红彤彤的烛火,眼神明亮而干净。有着她这般年岁的女子,该有的生机勃勃,与不该有的安然若定。
贺帧恍惚一瞬,记忆中被他唤作“姜姬”的女子,模样与她一般无二,却远远比不上她此刻显露的机敏警觉。
她是大周声名在外的朝廷女官。而姜姬,不过是养在内宅,娇弱的缠丝花。连梳妆打扮,也拿不定主意,总是含羞带怯,回头问他,“夫君,这般梳妆可好?”
眼前之人,与记忆中“姜姬”,相去甚远。
贺帧不知,是之前发生了莫名的变故,叫她改了性子。或是……另一种猜想,令他心烦意乱,钝痛中,迟迟的,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压一压氅衣的领口,贺帧扶一把很不老实,一直喃喃哼唱的殷宓。
瞥她一眼,却并不替她解惑,只命他身后随侍的老仆,替她扶了大半身子压在她身上的冉青。
回去的路上,气氛有些沉闷。七姑娘带着先前帮手的宫女,落在他主仆二人身后,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响。
贺帧几次回眸看她,每次见她耷拉着脑袋,回身,莫名的烦躁便蠢蠢欲动。
“今日亏了有你,尚不及与你致谢。”他率先打破沉默,眼神专注,言辞恳切。不论在她身上发生何事,今日她援手恩情,他不可漠视。
七姑娘暗自嘀咕,这时候才想起道谢,刚才见面那会儿干什么去了?哦……他在问她花钿。七姑娘摆一摆手,一派谦虚的客套,态度敷衍而疏离。
贺帧眼中掠过抹深思。她并不待见他,他若紧追不舍,反倒将她推离更远。于是也不纠缠,只留下句“果饼不错”,人已磊落转过身去,再不寻她说话。
七姑娘心中轻咦,没想到,凭栏下挂着的果饼,终究被人认领回去,还受了小小的夸奖。目光落在他因着大病过后,握拳清咳的背影上,灵动的目光闪了闪。
再回宴席,没等七姑娘落座,隔着几丈远,便看见她与殷宓冉青那桌,侯着个焦急来回踱步的太监。
那公公见她一行人回来,顺着旁人指点,一眼瞅住她不放。忽而又发觉,她身前那人,竟是江阴侯府世子?!
于是赶忙上前见礼,只道是昭仪娘娘传姜女官进殿问话。如今已是耽搁许久,再不赶紧的,今儿怕是他也得跟着吃挂落儿。
七姑娘一怔,愕然瞪大了眼。昭仪娘娘宣她问话?她怎不知,她何时在巍昭仪面前露了脸?!
不容她细想,眼见那公公急得恨不能捉了她手,脚底下踩风火轮儿进去,七姑娘只得与殷宓冉青作别,一头盘算着待会儿如何沉下心来应对,一头留心四周围分散开来,好奇打量她之人。
能被娘娘宣召,进殿面圣,旁人看来,铁板钉钉,独一份儿的体面。
七姑娘心头如何不稀罕,眼下也不敢表露丝毫。迈出几步,赫然发现,在她身后,贺大尾随而来?!
七姑娘眼皮子跳了跳,她可没忘记,那人也是在殿内的。当初贺大人赏的花草,她犹自没胆子摆进屋里。如今她与贺大人一同进殿,她在前,贺大人在后,她“领了”个活生生的人到他跟前,七姑娘只稍一作想,头皮便噌噌的发麻。
更何况,令她忐忑却是,只他,她尚且不会紧张至此。可殿里那许多人,燕京权贵,莫不在此。国公府众人,八王爷与幼安,许许多多因他而对她关注之人,俱已列席。
这还是她头一回,没从那人身上,得到只言片语的提点。就这么被人逮住,措不及防,孤零零应对如此陌生而盛大的场面。说不惧怕,那是骗人。
如今她悔了,人多果然是非缠身。今儿这出热闹,她就不该意志不坚,被他说动,瞎掺和。
前头传话的公公催得急,七姑娘近乎是小跑着前行。那公公奔出几步,回头见贺大人落在身后,一怔,猛然给了自个儿一个响亮的耳光,又巴巴跑回来,恭请他先行。
“瞧奴才这记性,大人您今日本是告假,既是您身子转好,进宫请安,自当您先请。圣上方才听闻侯爷提及您哮证发作,很是感概。出言宽慰侯爷,您必当得天庇佑,安然无恙。”
五根指头还有长短,事情需得分个轻重缓急。娘娘招姜女官问话,不过图个消遣。怎比得侯府世子进宫,请见圣上来得要紧。
这公公也是宫中的老人,油滑得很。贺帧留意到七姑娘扣在身前,紧紧交握的双手,片刻已是了然。冲那太监客套一番,抬脚越过去,与七姑娘擦肩而过。
他走在前头,步子沉着而迟缓。刻意而为,给她留下缓口气儿的空当。巍昭仪宣召她,亦在他意料之外。
七姑娘不笨,立时便洞察了他的用意。只她将他一番好心,当做是他回报她,早间仗义行善的福报。于是心头坦荡荡,尽量沉下心来。她深吸一口气,将小跑带起的急喘,徐徐平复。
她抬头,眼前是贺大人陌生的背影。他偶有咳嗽,叫她想起这人哮证发作时,无人照看,只伏在案上,孑然而孱弱的样子。
第227章 遇挫时候,想起他
七姑娘候在门外,透过洞开的鎏金朱红门墙,只见殿内灯火通明,玳筵罗列。两层的钟鼓乐台,置于大殿门庭两侧。有乐人敲磬而歌,古乐隆隆。
她抬眼,顺着铺在金砖曼地上的软毯,笔直望过去。只见御座之上,文王身畔安置一宝座。有一宫装美人伴驾在侧,斟了酒,高高扬起皓腕,半倚半就,喂到文王嘴边。
已然猜出那人便是招她来此,十分得宠的昭仪娘娘。七姑娘目光再不停留,只在席间,焦急搜寻那人身影。
御座下,他跪坐太子右首。她目光稍一偏转,恰好,对上他沉静而俊朗的面庞。
笙乐靡靡,他与她之间,隔着一众披轻纱,打赤脚,执绸扇的舞姬。叫她看不清他眼底神色。
视线频频被舞姬所阻,她眼前是一片翻飞的嫣红扇面。他的面孔,模糊隐在红彤彤的绸扇之后。她只勉强见得,他搭在案角,半幅镶金边的衣袂。
许是仅只一面,他身上透出的沉稳,给了她底气。七姑娘轻吐一口浊气,遥遥观望,但见贺大人已阔步行至御前,拱手施礼。
文王抬臂,缓缓一压,萦绕于殿内的鼓乐,便如同绝薪止火。中央献艺的舞姬,也倒退着,如潮水般退出殿外。
七姑娘立在门前,听闻君臣两人,客套寒暄几句场面话,江阴侯又起身告了罪。贺大人这才与江阴侯一道,返身入席。
这时,方才给七姑娘传话那太监,噔噔窜上玉台,不两步,拱着背脊,伏在巍昭仪脚下。高声回禀,娘娘传召的女官,此时已到了门外。
七姑娘心头一跳,掩在袖袍下的小手紧紧握拳,暗道一声来了!
守着“大方稳妥,不急不躁”,这条后宫里永远挑不出错儿来的规矩,七姑娘两手扣在胸前,微微敛目。行进间一派端庄恭谨,只经由他案前,几不可察的,脚下稍稍一缓。
她低垂眼帘,眼角瞥见他投在她面上,安然而沉着的注目。她抿一抿唇,终是越了过去。
之后平平稳稳,一路到了御前,面上瞧不出丝毫怯场。看在诸人眼中,这位燕京小有声名的秉笔女官,身形玲珑,尚未及笄。头一回面圣,能有如此气度,似模似样,倒也没辜负她女官的名头。
“你便是那姜氏女?”昭仪娘娘端着团扇,一颦一笑,皆成风情。团扇掩了她小半下巴,扇面上绘着墨彩美人图。画里画外的美人儿,竞相争艳。两相一比照,自是为了应景,悉心妆扮一番,仿若那月里嫦娥,玉貌花容的昭仪娘娘,颜色更为殊丽。
七姑娘有半个官身在,只深深一福,倒是免了她跪拜之礼。
“下官参见王上,参见昭仪娘娘。回娘娘的话,下官乃泰隆姜氏女,家里排行第七。”
看她规矩不错,说话声气儿平缓,条理分明。巍氏免了她礼,又令她抬头仔细端详一番。这才向公子成那处,哭笑不得,嗔他一眼。
就这么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容貌尚可。哪里又值当他特意进宫,恳请她在文王面前,帮他说话。
借着抬头的空当,七姑娘总算得了机会瞻仰天颜。
文王年过四十,五官端正,样貌威仪。观他面相,早年也该是一壮志酬筹的英伟少年郎。只可惜,许是长年政令不通达,眉宇间缭绕着一丝抹不去的郁郁。额头刻着两道深深的皱纹,紧抿的嘴角,微微有些下拉,无端就显出几分老态。
“便是此人招永乐哭闹一回?”座上之人,此言一出,底下人纷纷交头接耳。只七姑娘怔然立在当场,不明白她何时与帝姬牵扯上干系。更何况,听文王这口气,非是好事。
七姑娘一脸不加遮掩的迷糊惊悸,加之王宫盛宴,还是头一回,宣召二品之下的女官觐见,更令不知情的众人,起了好奇之心。
幼安伴在国公夫人身旁,甫一见她入殿,因着能够得见对面那人,欣欣然的喜色,顿时消去大半。这会儿再听圣上这话,仿佛大有降罪的意思,幼安只觉峰回路转,大快人心。
“父王!”永乐帝姬听上首两人提了自个儿的名号,本就是坐不住的主,此刻更是噌一下站起身来,胳膊一撇,挣脱婕妤娘娘的桎梏,拎着裙裾,急急奔至七姑娘身前。
“这人很会讲故事,讲的故事,比书里的得趣儿。”小小的人儿,颐指气使,直直指着七姑娘鼻尖,一头转身,卖弄似的,将午后听来的故事,绘声绘色,当堂显摆。
若说七姑娘刚才还是一头雾水,如今她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给冉江讲的故事,不过是为了最末那两句,信口胡编的。她哪里能料到,四面儿开敞的湖畔水榭,还藏着这么个不守宫规的帝姬,听人壁角。
七姑娘低眉敛目,虽则事出突然,可她脑子灵光。就算她无意中给永乐帝姬讲了个小孩子听来,颇为新奇的故事,可这事儿,怎么也轮不到巍昭仪宣她进殿。
记起文王方才模凌两可,不阴不阳的问话,七姑娘深深颔首,心头暗惊:莫非,这位自来骄纵的昭仪娘娘,是欲借帝姬之手,众目睽睽之下,强行给她落个罪名?
回想女官试那会儿,她可是大大扫了内廷颜面。内廷背后的主子,不就是太尉府巍氏?巍昭仪能为了逞一时之快,给将军府难堪,更何论她这区区女官。
七姑娘心头一紧,微敛的眸子里,只一瞬间,已生出诸般念想。
没等她拿定主意,是否抢在前头,主动请罪,便听永乐帝姬,得意洋洋,最后一字儿落下。更主动靠近她,仰着头,牵了她裙摆。
永乐张扬之后,淡淡的带着失落。夹杂着几分委屈,仰头看她,老气横秋吩咐道,“母妃不答应本宫讨要你,好在王兄应了本宫。往后王兄纳你进府,他不会关了你在后院。你可记住,你能一跃飞上枝头,可都是本宫替你牵线搭桥。你莫忘了本宫的恩惠,得空进宫,多给本宫讲好听的故事才是。”
永乐是真心喜欢她这人,姿态虽摆得高,话也说得不尊重,可凭她帝姬的身份,换个人,这会儿还真得摇尾乞怜,磕头谢恩。
七姑娘便是猜想自个儿要被文王降罪,也没这会儿听永乐一席话,来得骇然失色。一刻也不敢耽搁,七姑娘重重跪拜下去,深深俯着身子,惊怕从四肢百骸里钻出来,直往她头上蹿!
她能从永乐帝姬的眼里,读出单纯的欣赏与欢喜。就好像小孩子得了新奇的玩样儿,惦记着一定要闹得人尽皆知,夸她一夸。
她如今便是永乐瞧上的新奇物什,这位年幼的帝姬,想要众人认可她的眼光,更觉得将自个儿举荐给她的王兄,便是一出两相欢喜的大好事儿。
可永乐到底年幼,根本不知晓,只她今日这话,足矣令她陷入险境。
如今七姑娘已是猜到,能令昭仪娘娘开口,方才又意味深长,仔仔细细端看她。永乐口中的王兄,八成便是那三皇子公子成!
不说她千百个不乐意与公子成凑对儿,便是因着那人的缘故,她对太尉府与公子成一党,实则心里,是存了怨忿的。
爱屋及乌的道理,反过来,亦然讲得通。她不敢想象,巍昭仪母子今日若是得文王应允,那人……心头该是何种滋味。
他对她的用心,便是她铁石心肠,也被他捂热了。
七姑娘心里揪痛,不为自个儿,却是为他。她若被指婚公子成,令他情何以堪?!
他尚且在为违逆顾氏族中议定的亲事,为她筹谋。不惜与家里人僵持,除大事外,鲜少回府。只夜夜陪着她,怕她一寂寞,便勾起想家的心绪来,于是他代替了太太,代替了姜昱,于她并不熟悉的燕京,给她一个温暖而安定的怀抱。
七姑娘额头紧紧贴在交叠的手背上,除了惊痛,惧怕已是翻江倒海,汹涌而来。
她与他朝朝暮暮日久,那人的脾气,她岂会一点儿也摸不着?他从来不是好相与之人,几年如一日,辛苦谋划,环环相扣。她不欲因了自个儿,让他早布置好的棋子,乱了分寸。
更何况……七姑娘狠狠闭一闭眼。永乐一席话,听在帝王耳中,未必就不会变了味道。
七姑娘跪地,一言不发。请罪的姿态,摆得端正。如今轮不到她辩解,不该开口的时候,沉默抵万金。说不得她如此不争不辩,忍气吞声的模样,还能为自个儿换来一条活路。
七姑娘虽见不着文王面色,事实却被她料得分毫不差。
周文王起初面上瞧不出喜怒,只当永乐提及“飞上枝头”,目中冷芒暴起。
深宫中的女子,为求他一夕恩宠,花样百出。文王得闲,不吝施舍,只当逗了阿猫阿狗。换了政事烦扰,心头郁结之时,若然有人心怀不轨,径直打杀了作罢。
如今便是将七姑娘想做了那德行败坏,满脑子歪心思,使心计,借永乐出头,攀龙附凤的虚荣女子。自然看她,也就百般不顺眼。
永乐心思虽单纯,却也察觉情形不对。再观父王目中厉色,已是吓得乖乖闭上嘴。拎着裙裾,远远避开去。
七姑娘跪伏着,鼻尖险些碰到松软的毛毯。察觉身旁动静,于旁人看不见处,缓缓睁了眼。余光瞥见身旁尺寸小巧,缎面上绣金凤的软履,急急忙忙,惶急避让她,心里不是不心寒的。
孩童最本能的反应,趋吉避凶。
被她料中了么?终是引得文王动怒。方才还纠缠不休,声声喝令她多进宫走动的永乐,如今已是弃她不顾。
永乐的喜欢,只因一时兴起,肤浅而苍白。
情不自禁的,她想起他。
他的情意,又当如何?冥冥中,她期盼他是何反应。更怕却是,他不会令她失望,却会令她无法言喻的,悔恨懊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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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他与她的距离,在缓缓拉近
公子成放下酒盏,认为火候已成,时机正好。
折服一个女人,尤其是不单貌美,且聪慧有才学的女子,首当威慑。如今她被他算计,跪伏殿前,他喜欢看她柔顺而卑微的身影。这让他有种仿似将顾衍踩在脚下的畅快。
他不是稀罕这女子,眼下又如何?为了活命,他顾衍的女人,依旧得向王权低头。
顾氏与巍氏,早已结下死仇。若非顾衍横插一手,太子储君之位,早该让贤。往昔与那人数次交锋,任他如何计诱,那人不过避在幕后,运筹帷幄。
他越是沉得住气,越是令公子成视他为心头大患。
公子成温润的目光,直直朝对面那人射去。但见他面上古井无波,只一双眸子,在通明的大殿中,幽暗得发沉。
公子成嘴角一挑,收回视线,却又向深深俯首的七姑娘那处,投去刻意突显,柔情脉脉的一瞥。逼她至墙角,再施恩一般,出手相救。他算计她,亦救她于危难。从今往后,她心头便不该对他再存有怨忿。
位高权重的男人,大都对女子,少有尊重。公子成亦然。
“启禀父王,姜氏七女,早在进京那会儿,儿臣便对她略有耳闻。加之女官试上,此人一鸣惊人,确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彼时儿臣虽未与她谋面,却是对她上了心。只忙于政事,脱不开身。无奈,一直耽搁着,没能承禀。今日碰巧,甫一见她,只觉这女子清丽婉约,瞧着颇合儿臣心意。如此佳人,儿臣恳请父王做主,将此女指了儿臣为姬。”
公子成仪态翩翩,立在食案之后,当众请旨。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能列席在此,底下哪个不是人精?公子成这话,是在不加遮掩的,偏袒那女子。处处提她的好,诣在消除圣上对她心术不正,贪慕荣华的疑心。
大殿内纷杂喧嚷,很快又沉寂下去。文王一手扶在御座上,微微倾身,欲将公子成面上恳切,辨个仔细。
“听你这话,她倒是个本分人。”
七姑娘没觉得这是好话。被人当堂议论女子品性,有种被人剥光了审视的不自在。她垂着眸子,眼里满是思量。从未想过,就这么束手待毙。
眼看公子成又说了一番漂亮话,文王似要松口。当此之际,却出现了令众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玉阶之下,同属廷尉衙门,两位监使大人,近乎同时,起身请奏。
顾大人一身玄色蟒服,玉冠高束,形容俊伟。另一头贺大人却是面带病容,握拳压在唇边,清咳两声,披氅衣的肩头,微微振动。
公子成请婚,没等文王下旨,这两位大人抢在这当口,有何要紧事起奏?场面越发古怪,大殿内针落可闻。
赵国公与江阴侯面有不豫,然而两位世子皆非服管教之人,此时再要阻止,却是迟了。幼安脸色煞白,得见公子成依约践诺时的惊喜,还没在心口捂热乎,转眼已消磨得一丝不剩。
她怕那人效仿公子成。公子玉枢御前与皇子争女人,这事儿要传出去,叫她幼安颜面往哪儿搁?
国公夫人许氏,深深皱着眉头。做母亲的,自是不喜儿子牵扯进这般是非之中。即便她对那女子一身良好的气度,不得不承认,当真是无可挑剔。可比起世子为她三番四次顶撞家里,如今更是头脑不清明,御前失了分寸。七姑娘身上那点儿可圈可点之处,在国公夫人看来,便成了害人不浅的狐媚之术。真真祸水。
国公夫人察觉幼安不妥,暗叹一口气,在案下握了她手,安抚拍拍她手背。
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国公夫人自认,世子自律,在燕京必是数一数二。偶尔被外面花花草草迷了眼,那也算不得是个大错儿。看在幼安身后有八王府情面上,许氏琢磨着,回头得好好教导她。总不能叫她彻底失了世子的心,日后两家也不好往来。
许氏更担忧的是,世子此时请奏,多半是对那女子新鲜劲儿没过,撒不开手。文王可会借机给世子难看?许氏心疼儿子,因了赵国公在此,倒也不怕文王真就发落了人。
“两位爱卿这是……”文王口称爱卿,实则对底下两人,极不待见。尤其那顾衍,年岁比太子小了近一轮。然而城府……不提也罢。
前朝有丞相处处制肘,小一辈中又出了个顾衍。文王对太子很是失望,在文王看来,太子守成尚且不足,谈何剪除世家这毒瘤。太子太像年轻时的他,收服人心,只依仗权势财帛。性子宽和,而又优柔寡断。
于是文王痛下决心,将投注太子身上的心血,转而加注在性情果决,行事大胆的公子成身上。世家已成豺狼之势,自当放猛虎归山,与之一搏。
贺帧跨出两步,恭敬一礼。抬头,抢先那人一步。
虽不知那人欲如何替她解围。然而于他,他不能漠视她落到如此境地。即便,她心许之人,并非是他。而算计她的,乃是前世继位,登基御极的君王。
眼梢注视着她从始至终沉默的背影,贺帧略显干哑的嗓音,打破一室清静,牢牢牵引住各方心神。
“回禀王上,下官有一事启奏。”贺帧清咳,因着开口,气息有些虚浮。
“今日下官哮证发作,彼时,全得姜女官照应,方才得以安然无恙。下官感念姜女官恩义,又唯恐回报以财帛,反倒有辱姜女官高洁。于是再三思量,已向家母承禀,欲向姜家提亲,迎姜女官为侧室夫人。周全照料她一生,免她灾厄,保她安稳富足,以作报答。常言道,君子不夺人所好,然则救命之恩,亦不敢或忘。还请王上圣断,成全下官一片拳拳之心。”
说罢两手抬起,与眉心齐平,深一揖礼。
如今是何托辞,无关紧要。要紧却是,搅浑了这滩水,方才能够拦下文王圣旨赐婚。
贺大人言之凿凿,配上他一副显而易见的病容,更是坐实了这说法。听在旁人耳中,救命之恩,比起公子成不过是见猎心起,显是不可相提并论。
不管江阴侯,侯夫人,幼安等人,如何惊疑不定。七姑娘如今跪得腿脚发麻,若非听见席间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赞道贺大人高风亮节,德行可表。她还以为自个儿膝头的麻木,偷偷摸摸钻进了脑子,让她生出了癔症。
七姑娘额头抵在手背,只觉脑子越发沉甸甸。
贺大人一番好心,她虽能体谅,却又震惊于他想出这么个令她为难的法子来。有贺大人如此突兀,插手其中,公子成方才一番作伪的呈词,一经比照,显是落了下乘。
眼看的,公子成当堂请旨,大半落空。可待会儿文王若是将计就计,一锤子钉死,“成全”了她嫁进侯府……七姑娘眉心突突直跳,只觉打进殿以来,一波三折,当真令她应接不暇。
贺大人这一手,驳公子成极是漂亮。站在仁义之上,哪个也挑不出毛病。可之后又该如何收场?
正在七姑娘绞尽脑汁,苦苦思索之际,却听文王恍然赞了几声好,那语调,七姑娘猜想,文王怕是暗中着恼,却又发作不得。
当老子跟前,被人“抢”了儿子相中的女人,换了是她,也会觉得面上无光。奈何圣人教化,人言可畏,便是天子,也非是无所不能。
七姑娘觉得,只今日贺大人这份仗义,足矣抵过他欠她的人情。
变故丛生,她反倒少了紧张惧怕。若然她没听错,方才文王问的是,“两位爱卿”?!除贺大人外,另一人,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此时此刻,大殿之上,除他之外,想来,再没有人肯为她,挺身而出。
先前她猜不到贺大人竟如此“出其不意”。可她了解他,他此时既下了决断,她猜想,总该是与贺大人不同。
以他沉稳的性子,他该是不显山,不露水,平平淡淡,解她困境。
她耳边能听到自个儿扑通扑通,一声赛一声,急促的心跳。
她没看错他。就好比这人,一直以来,都是说得少,做得多。他这一起身,胜过世间多少男子,油嘴滑舌,甜言蜜语。
情意要落到实处,方才显珍贵。她听见他举步而来,行进间带起的环佩声响,平稳而富有韵律。他的处变不惊,像是远远牵了条线,暖流丝丝沁润她心里。
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在缓缓拉近。
她低垂的眼眸里,不知何时,蒙了层水雾。
公子成口口声声,欲纳她入府,不过是撇下她,远远立在案后请命。
贺大人待她有维护之心,为表心诚,绕过食案,恭谨呈词。
只他,缓步而来。末了,越过她去,停在她侧前方,方才站定。
她想,若然她此刻抬头,便能看见他劲瘦的背影。这个男人在无声沉默中,传递给她蔚然心安。
他料到她心里惊怕,于是近前。只一个姿态,留给她的,是遮风挡雨,可堪托付。
第229章 他为她,只手擎天,拨云见月
他行进间,步子迈得缓。即便是秋节盛宴,青柏般潇朗的风流,轻易就抓住人眼睛。
公子成的风仪也是好的,只不知为何,看过了,夸赞过后,留下的印象会日渐浅淡。不似他,年轻俊朗的样貌,却有着远超少年人的老成。但凡有眼力的,都识得这人是人中之龙,一见难忘。
“顾爱卿又是何事启奏?莫不是,同贺爱卿一般,亦受过这女子恩惠,想着酬谢?”文王目光在公子成面上稍顿,接过巍昭仪递到嘴边的酒樽。端了随意向后靠坐,十二冕旒之后,略微松弛而臃肿的面孔上,圣意难测。
顾衍拱手一礼,面上是惯来的沉稳端重,礼数周全。文王当面,顾大人表现得恭敬有加,丝毫瞧不出,便是这人,暗地里指使周准,硬生生夺了御刑监的权。
“启禀王上,微臣此来,是为谏言。”
进谏?众人一怔,虽则顾大人此话,比之前那两位,平淡许多。可此地非是前朝,何来的进谏一说?
公子成虽被人搅了好事,面上却瞧不出丁点儿异样。负手而立,依旧一派儒雅知礼。
他在等,等看顾衍耍的是何把戏。悄然与下首安坐的太尉大人,相互间递了个眼色。公子成暗忖,若然今日事不可为,索性就此作罢。只作为代价,姜氏身上,他怕是要做些手脚。
七姑娘竖起耳朵,只觉他中正平和的嗓音,压下满殿窃窃私议。一字一句,都格外清明。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真正听他开了口,这才明白,这人的心思,竟是这样难以揣度。
“姜氏七女,恭谨聪敏。好读书,通算学。善药理而识律令。尤其懂得察言观色,揣摩上意。入廷尉以来,勤学上进。但有因资历浅薄,出了纰漏,经微臣指正,此女莫不谦逊受教。时日一久,微臣也就当她是半个学生,得空多有教她些杂学经论。而今,但凡经她草拟之文书,泰半已规规矩矩,小成气象。偶有需得翻查陈年旧案,微臣只需招她问询,她平日翻看记下,当堂也能答得顺畅自流。微臣以为,此女德才兼修,年岁尚幼,未曾及笄。殿下若欲纳她为姬,只论风月,却是屈才。以殿下之胸襟决断,微臣以为,殿下若然如方才所言,当真欣赏她才学,不妨打破陈规,宣她入府,替殿下打理些笔墨事。如此方不辜负圣上当初甄选女官,为朝廷选材之初衷,更能昭显殿下唯才是举,知人善任之贤明。如此,传出去必能成就一段世所称颂的佳话。”
顾大人洋洋洒洒铿锵呈词,明面上给出的理由:只为惜才。可这话听在不同人耳中,包含的意味却是林林总总,见仁见智。
巍昭仪随着顾大人承禀,先前还随和的面色,渐渐敛了不经心。
勤学上进?善察言观色,懂药理,记性头好?还是顾衍半个学生?这让巍昭仪如何放心!
原本以为不过是个识字儿,通文墨的丫头,如今看来,放了她到公子成身边,若然起了歹心,使起坏来,岂不叫人防不胜防?
常言道,以己度人。巍昭仪在后宫沉沉浮浮多少年,首先想到,便是医毒不分家。再之后,底下人背主,里外勾结,传递口信儿。
一念至此,别说听进去顾大人居心叵测的谏言,便是连公子成所请,纳七姑娘为姬这事儿,也是反悔了,大不乐意。
眼见太子失势,大事可期。巍昭仪在后宫隐忍这许多年,处处被朱氏那个贱妇给小鞋穿。岂能容许公子成因一女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出一丝一毫的变故。
昭仪娘娘盘问也省了,单凭顾大人在御前替那女子诸多美言,便料定七姑娘那心,必是偏向国公府的。如此一个不忠的丫头,要来何用?
于是十分阴晦,嗔然瞥一眼对她多有隐瞒,求她办事儿,却将话说得不尽不实的公子成,暗中恼怒。
太尉大人窥见昭仪娘娘的眼色,心里也是犹自一叹:顾衍小儿,狡诈如狐,如此老辣。
如此当堂进言,处处都是抬高那女子,于那女子声名无碍,反倒有助益。只他明面上的褒奖,字字句句,皆有深意。
于昭仪娘娘听来,单只通药理一条,足矣断了纳姜氏入府的念想。然则这话听在文王耳中……太尉大人悄然给公子成比了个作罢的手势,此事不宜再行纠缠。
大周虽不禁女子入私塾,亦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苛刻的教条。然则后宅之中,首当图的便是个“稳”字。
如此知上进,有错改之,无则加勉,博学多才的女子,必是野心不小,颇有能耐。放在寻常人家做个主母,或可兴家望族,算得福分。
只换了得文王青睐,他日有望得承大统的公子成身上,这事儿便又另有讲究。
凭姜氏出身,日后入宫,连个美人都够不上。甚而所出子女,不可留在姜氏身边教养。老话都说,穷则思变。太聪慧的女子,没有与之才德可堪匹配的份位,这便是祸端。历朝历代,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实乃君王大忌。
果然不愧文王心腹,太尉所揣度的,与文王所想分毫不差。
文王一手搭在案上,似在分辨顾衍所言是否属实。最直截了当,便是拿那女子当堂一试。
“姜氏,如今你可有话要说?”
七姑娘还规规矩矩俯着身子。于无人可见处,七姑娘轻抿着唇,杏眼里光华闪烁,很是灵动。
她听得明白,那人字字句句都在夸她,可从今往后,怕是燕京有头有脸的世家,哪个也没了心思向她姜氏提亲。
经这人这么一夸,她势必不为文王所喜。她被他扣上“半个学生”的帽子,不亲顾氏的,自然待她不亲厚。换了与顾氏交好的,又因他对她今晚这般显而易见的看重,庙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御前尚且如此,私底下提亲,就怕顾大人忽而又爱才心起,好好的结亲,变成请了她回去,“打理笔墨事”。这般打脸的事儿,想来没人自找不痛快。
她被顾大人夸成了烫手山芋,日后姻缘只怕除他之外,再难觅得良人。此间顾大人有无掺杂私心,七姑娘以为,此事,有待商榷。
惊愕过后,七姑娘嘴角牵起抹笑来。这人,一番话,句句不离她。可仔细一琢磨,除去公子成,他连消带打,将贺大人站在道义上的请旨,一并驳了回去。
照他那说法,她年幼,谈婚论嫁尚且早了些。在她及笄之前,尚有大把时日,自当为大周任劳任怨,鞠躬尽瘁。贺大人品行高洁,欲结亲以酬她恩情。可这事儿放在顾大人堂而皇之,摆出的家国大义跟前,自是小巫见大巫,相形见绌了。
她在惊叹他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看似通篇都是好话,实是对人心的洞察,已至炉火纯青。突闻文王叫她回话,七姑娘神情一震,立马回过味儿来。这又是一番试探。
他已为她,只手擎天,拨云见月。
接下来,她只需借此东风,将他夸她的溢美之词,牢牢坐实。这股压在她头上,接天的阴霾,终究到了化云归去的时候。
秋节,自当是举头望明月,乾坤朗朗,月圆,人也圆的。
第230章 众目睽睽,私情昭昭
顾大人一席话,稳稳站住大义。七姑娘思量片刻,谨记着“刚柔并济”的道理,选了与他截然不同的路子。
因着长时间跪拜,脑子有些充血,浊气下沉。膝盖抵在胸腹,繁复的女官袍服舒展不开,层层叠叠缚在她身上,阻了气息。要保持声气儿如往昔般和缓清越,非是易事。
众人心思各异,目光频频往当中那女子端详。莫说是个丫头,便是新提拔的朝臣,头一回当堂请奏,也未必能够镇定自若,对答如流。泰半人对七姑娘待会儿回话,并不看好。
然而七姑娘却无此忧虑。她是女官,而非朝臣奏对。她不用事事做到滴水不漏,非要求个面面俱到。眼下是宫宴,虽突然出了这档子事儿,场面有些清冷。可到底不比前朝,一句话不当心,便会掉了脑袋。
只要一想到那人矗立在她身前,结实而挺拔的背影,她的心,很快变得踏实而安定。
“回王上的话,下官幼时开蒙早。那时候,家里并不宽裕,下官的兄长,手把手,在树皮、麻头制成的糙纸上,一笔一划,教下官识字。一头挨个儿念出声,一头细细讲解其中的道理。下官还记得,彼时不足三岁,已能将‘衔环相报’四字,写得端端正正。”
七姑娘轻柔的嗓音,似水波般四散开来。却是叫人意外,另辟蹊径,起了个头。
“之后兄长入官学,为学监大人所看重。即便因着家世,偶有受同窗挤兑,下官兄长依旧勤学不缀,心志日坚。下官以为,这是兄长心头有坚持,认定了,唯有成才,方能不辜负学监大人传道授业之恩。”
“今岁王上首开女官试,下官侥幸,勉力得了朝廷册封。之后又受顾大人提拔,于大人从史一职,由起先磕磕绊绊,到如今顺遂许多,其间顾大人指点,下官铭感五内。”
“稚子尚能唱诵‘滴水恩,涌泉报’的歌谣,下官身为朝廷女官,又岂能弱了名头,比个稚子还不如。不说王上革新吏治,顾大人知遇恩情,下官除竭尽全力,为朝廷效力,再是无以为报。若是下官只贪图安逸,刚起了个头便半途而废,又哪儿来的颜面,回去面见父母兄长。下官实不愿,只因下官一人,坠了姜氏门风。”
前头答得规规矩矩,只最末两句,话里若有若无,带了点儿颤音,显出她的委屈来。是她刻意补上。
是人都会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抹不开脸面,存了私心。如今她将这点儿私心剖开来讲,明明白白,当下承认:下官还是要名声的。不论公子成或是贺大人,今日她若从善如流,来日,坊间若传出她贪慕荣华的流言,她要如何自处?
七姑娘进京不久,口音还带着分明的江南语调。吴侬软语,加之她本就聘聘婷婷,豆蔻之年,有心示弱,总有那么点儿令人硬不起心肠。
文王抚着酒盏的杯沿,打量她许久。“照你这一说,又置贺爱卿一番感恩图报之心,于何地?”
幼安紧揪着心,只盼她出了岔子,惹得文王龙颜大怒才好。可听她答话,幼安自个儿都寻不出错儿来,心也就越来越凉。
都说她是那人的从史,是他教得她太好,还是她本就天资聪敏?头一回面圣,怎么可能这般条理清明,没个怕性?
幼安本已失望之极,忽而听见文王如此问道,只觉这问问得实在是好,不偏不倚,真真到了点子上。
你姜氏晓得知恩图报,用那人方才夸她的话,便是才德兼修。若是旁人也有向善之心,意图回报,莫非姜氏你只顾自个儿,置若罔闻么?这般挂羊头卖狗肉,自私自利,何谈品性修养?
幼安竖起耳朵,不信她还能巧言令色,强词狡辩,过了这一道坎。
贺帧不觉向她看去,不想文王竟会借他替她开脱的说辞,反过来刁难她。公子成好整以暇,嘴角勾出个讥讽的冷笑。
只顾衍,沉静的眸子里,掠过抹沉思。他曾一度认定,她心思灵变。揣摩应对的本事,女子中,难能一见。
他隐隐期待,她再下一城。
如今他心思有几分复杂。既想一力庇护她,免她孑然无依;又期待她有所长进,即便离了他维护,亦能摒弃多余的顾虑,不受人欺侮。
她的那些绵软圆滑,实是令他又爱又恨。
这般矛盾而焦灼的心绪,在此之前,托她的福,他亦有体会。只不如今时今日,这般深刻。他教养她时,顶多对她疾言厉色,牢牢把控着尺度。真到了旁人欺她头上,他才发觉,他对她的心疼,远胜于期待她成长。
私心作祟,理智终究不敌败退。
只一瞬,他已备好不下七八种说词,她若答不上来,他随时候着替她解围。
七姑娘不知顾大人因了她,今晚就没安生过。她正微微偏转脑袋,回身朝贺大人那方,遥遥眺望。
心烦文王没完没了,对她个女子,少有宽宏。好在,她早有准备。
“若是下官直言,贺大人对下官最好的酬谢,便是‘成人之美’,贺大人可赞同?”不是说要报答她么?她自个儿挑一个还不成?贺大人收回向姜家提亲那话,免她被文王借题发挥,钳制于她,岂不正好?
殿内众人怔忡一瞬,下一刻,看向七姑娘的神色,渐渐露了正容。
好一个心思慧黠的女子!片刻之间,已叫她想出了应对的法子。切中要害,而又两头兼顾。既能圆了她之前一番陈词,又给了贺大人台阶下。话里带了几分俏皮,明知她这话答得漂亮,却未有半分显露在外的得意洋洋。
一应分寸,她拿捏得恰到好处。只这份心机,已叫人小瞧她不得。
七姑娘所请,贺大人于大庭广众之下,流露出“惜花之人”的本性。似受不住她娇声软语,哪里有不应。
一场请婚,同时牵扯进一位殿下与侯府世子,因着各自另有缘由,竟就这么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只叫众人唏嘘不已。
事情了结,贺帧功成身退。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只他心里清楚,他肯护她于危难,未必如前世,关乎情爱。只欣赏却是,实实在在。不可否认,便是没有前世那段因果,她已如初荷般,绽露风华,引来他注目,不足为奇。
文王深深睨她一眼。顾衍方才夸她聪慧,不想竟是,犹有保留。
众人只见文王抬手一拂袖,一语不发,只示意几人退下。复又招来身后侍立的内廷总管冯瑛。半晌,殿内锦瑟潇潇,歌舞升平,又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七姑娘被顾大人指的两名宫婢,搀扶着,缓缓挪动僵直的腿脚,向殿外行去。一路她都谨小慎微,有意远离赴宴的各方权贵。即便众人眼波在她身上隐隐流连,七姑娘只一心看着脚下,低眉敛目。
能逃开公子成算计,她见好就收。文王能如此轻易放过她,很大程度上,缘于她是为女子,且身份微末。比起丞相与顾大人,她在文王眼中,显是翻不起大浪。
七姑娘心里明镜似的,只觉心头大石落下,又想起他。
方才他借给她指婢子的当口,众目昭彰之下,坦坦荡荡向她看来。
他眼里神色太深,却带着她熟悉的暖意。她顶着他“半个学生”的帽子,读出他眼里煌煌然,不加遮掩的温情。
旁人眼里,她受他提携,她表现得可圈可点,他自是与有荣焉。于是他的注目,也就顺理成章,毋庸置疑。
只幼安却恨极了她与他之间,默默不语的默契凝视。
名扬天下,显贵不可一世的公子玉枢,为她,欺君罔上,蒙蔽世人。
他待她如心头珍宝,纵不择手段,亦一往无前。
那她幼安又算什么?她,不该恨么。
第231章 大人,您就是这样提携下官?
“你方才所言,就不怕埋下祸根?”酒宴正酣,众弦齐鸣,正好使得两人说话,再不入第三人耳。
贺帧如今沾不得酒色,见身旁那人手上把玩小半盏贡品桂花酿,不由眼馋。眼看对面公子成与太尉把酒言欢,贺大人垂眸,手腕轻荡一荡侍人将才奉上,热气腾腾的参茶。
汤面上模糊的倒影,瞬间化得支离破碎。半晌,又静静拼凑出,与他记忆里截然不同,一张年轻而略带病容的面孔。
庄周一梦。于此灯火通明的大殿内,竟有几分恍惚的真假莫辨。
贺帧暗想,除他之外,身旁这人,是否同他一般,有着在世人看来,无比荒诞诡秘的际遇。
祸根么?顾衍拇指摩挲杯沿,不以为意。眼梢扫过对面被人簇拥的公子成,只略做停留,一触即收。
若有人借她乃是他“半个学生”这事,兴风作浪,便是打错了算盘。她与他之间,他自来是护她声名。他自身,却是生冷不忌的。
“贺大人不觉,不相干之事,已是插手太过?”顾衍冲他举杯,目色幽深而晦涩。
周准曾言,两年前,他尤其不喜她与江阴侯府有所牵连。如今看来,彼时,他防的确是贺帧此人。
之于缘由……只今日透出的蛛丝马迹,已是耐人寻味。
被他不算客气,疏冷告诫,贺帧也不恼。掸掸袖袍,支肘倚在食案上,便是病了,平日惯常的那套洒然落拓,不见半分收敛。
“你这脾气,何时能改一改。还是这般不近人情。”方才还是一路人,转眼便划分得清楚。
贺大人一语双关,刻意为之。
甫一听起来,这口气,仿佛久不碰面的故人,因着过往几分交情,不见外的熟络寒暄。只贺帧却是清楚,他这是借话刺探他,欲从他眼里,看出些不同来。
他两人交情,牵扯极深,非同小可。他曾因他得了姜姬,更因他,从未完完整整,占据过那女人的心。
往昔种种,皆成云烟。如今他两人,再一次,比邻而席,世事无常。
顾衍半眯起眸子,稍有惊异。不曾料到,在他猜疑贺帧之时,贺帧于他,亦然如此。这还真是,有趣得紧。
此时,玉阶之上,御前总管冯瑛,高声唱道“圣驾回宫!”
座下众人敢忙起身,恭送文王离去。近一年来,文王因政事郁结,精力不济。如今更是当先离席,之后御花园赏灯,却是看也不看。独留昭仪娘娘,主持大局。
眼睁睁看着文王招章婕妤伴驾,巍昭仪面色瞬时变得难看。好在尚且记得如今在外,顾着颜面。于是搭了小太监手,身姿曼妙,款款步下月台。理一理鬓发,笑靥灼灼。“诸位夫人,可愿与本宫同去赏灯?”
待得昭仪娘娘领了一众女客,鱼贯而出。殿内众位大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没了家里夫人管着,自是放开了吃酒,赏看歌舞。
这厢两位监使大人方才落座,便见管旭迎面过来,依次见礼。
“世子,国公大人请您过去一见。”
贺帧挑眉,比了个自便的姿势。半闭起眼,随着曲调,轻轻击节。只眼睛盯着中央七八个着直襟抹胸,胸前袒露出大片雪白的舞姬,似乐在其中,看得津津有味。
顾衍临去前,眼波在他与一干搔首弄姿的舞姬间巡视一回,沉声道,“早些回府,静心将养。”说罢,带着管旭扬长而去。
正寻乐子的贺大人,眼里精芒一闪。这人,临去前不忘提醒他“静心”二字。他是怕他身子没养好,又在府衙里劳烦了她么?
另一厢,赵国公立在廊下拐角,身旁围着几位顾氏门客。听见不远处脚步声渐近,国公大人徐徐回望,面罩寒霜。
“父亲大人。”顾衍上前,扬手挥退旁人,缓缓站定。
父子两个,相隔两步开外,同样身姿英挺,形容肃穆。
赵国公虽官拜当朝一品御史大夫,早年却是被老国公所迫,弃武从文。打小爱习枪,身形磨练得比寻常文士更魁梧几分。而顾衍喜剑,剑乃兵中君子,习练日久,反倒磨砺得举重若轻,内敛而深沉。
赵国公面有不豫,直言下命。“外头那女人,尽早了断。下月初四迎亲,拜堂之前,绝不可横生枝节。你若下不去手,为父便替你了结了干净。”这却是明着胁迫。
顾衍沉静的眸子,猛地一缩。静静与赵国公对视片刻。少顷,浅淡笑开。
“不至因她生出变故。是以,她,父亲大人,还是不动的好。”不似赵国公凛然威逼,话里全是不容人违逆的强横。顾大人语音轻缓,竟还带了柔和的笑意。
赵国公只觉越发看不懂他。这个儿子,何时变成如今这模样?仿佛记得,是在他七八岁上头,顾戎猝然去了,之后,便与家里人一日比一日,更加亲近不起来。
念及过世的长子,赵国公心头一堵,再看他,颇有些黯然无奈。旁人只道他性子冷,生来不好打交道。殊不知,幼时,他跟在顾戎身后,亦是同寻常孩童一般,粘乎兄长。玉面童子笑起来,按老夫人溺爱他的话讲,一屋子都沾了他的光,亮堂起来,这孩子打心眼儿里招人喜欢。
比照他如今依旧卓然的面容,赵国公终是暗自叹口气,放软了口吻,唤他待会儿一道回府。
顾衍望向高台之下,百来桌席面,思量片刻,终是寻了个托词,告退而去。
“不孝子。”赵国公摁一摁眉头,低声呵斥。
他又何尝真就想要取了那丫头性命。只不过几句重话,敲打他一二。方才他在御前一应所为,已然招来八王疑心。
他倒好,护那丫头护成这样。稍微流露出欲对她不利,他也不明着顶撞,只绵里藏针,给他这做老子的脸色看。
管旭迎上前,一眼瞧见国公大人黝黑的面孔,赶忙噤声,不去触这个霉头。
国公府这父子两人,多年来如一日,分明是父严子孝,偏偏,每每对上,总是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猜想刚才必是赵国公拿七姑娘,胁迫世子顺从迎娶郡主,管旭不觉暗自摇一摇头。那位要这般容易受人摆布,国公大人也犯不着在此怄气。
七姑娘自出了大殿,便没再回席上。只避在不远处,几树茂盛的花树底下,随意挑了个春凳,弯腰揉捏这会儿还微微发麻的腿脚。
打定主意,再不来凑这样的热闹。心里还后怕着呢,险些把自个儿卖了出去,给人做姬妾。
一头抚弄膝盖,一头仰着脖子,望着天上银盘似的的月亮,看得出神。
她正觉得避开了前头的喧嚣,今夜月色极美,便见头上拢下抹阴影。没等她回神,身子已被来人重重摁进怀里。他从身后抱着她,俯身,下巴搁在她颈窝。男人暖暖带着酒香的鼻息,丝丝缕缕,扑打在她颈侧。
宽厚的手掌,覆上她揉捏膝盖的小手。带着她,缓缓抚弄开,散去郁积的血气。
这般姿势太亲密,又在宫中,她绯红着脸,怕突然被人撞破,却又舍不得推离他的怀抱。于是细声细气,柔柔提醒他,“有人。”
她想起他在大殿之上,满嘴仁义的大道理,口口声声都是“惜才”。他对公子成说,对她,若只论风月,谈情说爱,便是委屈了她。
可背地里,她觉得,这人是十分乐意委屈她的。譬如当下,他灼热的唇舌,正在身体力行教导她,何为冠冕堂皇,暗渡成仓。
她躲闪着他温柔的亲吻,止不住轻笑出声,抽出手,转身回抱他。她晶亮的眸子,映着月光,璀璨生辉。眼里满是笑意,俏生生问他,“大人,您便是这般提携下官,报效朝廷?”
他背光的俊颜,模糊而温和。因她主动投怀,似比往常更依赖他两分,他眼里有流光闪动。
男人喉头溢出几丝清笑,迳自俯身,堵了她多嘴多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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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太晚,后半部分没写完。今天给补上。今天的份儿,落在晚上哈。
第232章 世子相中的,是大周祭坛
“大人,这是去往何处?”一吻过后,他带着她,避人耳目,在宫中穿行。方向是去往宫外的,可路却不是她熟悉的那条。
“带你赏灯。”他握着她手,掩在宽大的袍服底下。又给她添了件府上带来的披风,她身量小,带着兜帽,黑灯瞎火的小道上,极不起眼。偶尔遇上值夜的宫女,远远看清他面容,急匆匆跪下去,再没有胆子打量。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夜里,他与她离了众人,独自在月下静静游走,刚才那些胆战心惊,就好像脚下的石子儿路,一步步踩过去丢在身后。再艰难的关隘,也会有尽头。他会如此刻般,牵着她手,先她半步,却不会抛下她太远。
她小手偷偷钻进他指缝里,将他抓得更牢。他握她的手微微一顿,之后,目光端正平视前方,侧脸的轮廓,在月下显得异常柔和。
“方才被父亲大人唤去,想来这会儿老爷子气得不轻。”他知晓她在意他家里人,于是对她未有隐瞒,用平和的口吻,与她交底。
气得不轻?七姑娘眨眨眼,有些愧疚。“国公大人是气您袒护我?”小脸上有几丝落寞,然而他对她坦诚的态度,很快便抚平她心里的那点儿介怀。
国公大人与夫人许氏不待见她,七姑娘觉得这事儿还真是无可厚非。换个角度想,若是上一世,她跟父母报备,要嫁个没房没车没存款,只空有一腔抱负,正努力打拼的小伙儿,她家里人,也未必愿意的。更何况,这一世,他与她的家世,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他捏捏她手心,眼底有一抹精芒闪过。老爷子对她,不论是否情愿,怕是已生出几分赞赏。她今日在殿上,隐隐也为顾氏挣回了脸面。若非瞧出她是个好苗子,比幼安远有胜之,不会急着敲打他。不过是怕他太过看中她,不给幼安留情面。
“这还是其次,要紧是提醒下月初四的婚期。”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将横亘在他两人之间最大的阻碍,剖开来讲。她一走神,脚下略缓,与他交握的手臂便拖拖拉拉,绷直了,抬高几分。
他站定,停下等她。面上沉静而悠远,一语不发。
她定定盯着他打量,偏着脑袋,另一手圈弄着披风领口处,系带上的穗子。少顷,主动跨步,靠近他。她与他一同经历这许多事,很多时候,都达成一种默契。
他于无声中等待她的信赖,而她心头了然,笑意盈盈给了他回应。
有些话,犯不着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他的允诺,分量极重,她信得过。她跟他,心智上,都不似十来岁的少年人。靠的不是甜言蜜语,山盟海誓。
这次是她拽了他往前走,小手有一搭没一搭,摇晃他胳膊。“果饼可还合您的胃口?昨日反复尝试了两回,京里的食材与江南有些不同,佐料上,尚有些拿捏不准。”
她丁点儿大的力气,轻易便带动了他。他嘴角浮着舒心的笑,与她相处,便是如此契合。她懂事,知晓心疼人。对他,她是无可取代,渐渐变得不可或缺。
两人一路说着话,往往是她拣了儿时的趣事,娓娓道来。他听得专注,间或应和两声,并不打断她,却又不会叫她生出一个人说话,冷清的抱怨。
她有些时候也奇怪,按理说,他不是有耐性与女眷好生相处之人。听他提起家里几个庶妹,便知这人惯来的,态度冷清。可她觉得,他很懂得尊重她,不正经的时候,**也是一把好手。这样的特质,若是换在素有花名的贺大人身上,那才是合情合理。
他带她拐了个弯儿,推门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这院落似荒废了许久,石板路旁的杂草,长得有她齐膝高。四周围影影幢幢的枝桠,暮色里有些吓人。再加上枝头一声嘶哑的鸟鸣,她吓得频频往他身旁依偎,抱着他臂膀,紧紧压住帽沿。
他反手插上门梢,此处无人,他再无顾忌,一把捞了她脚弯,将人打横抱起,大步登上西边的阙楼。
她搂着他脖子,下巴搁他肩头上偏头看他。因着四下里都是他熟悉的气息,她胆子大起来,眼里满是好奇。“不是说赏灯么?此处黢黑一片,连个灯影子也没见着。”
夫人小姐们都在御花园玩乐,他带她到废弃的庭院,好生古怪。不过真当着人前,不能与他如此亲近,她又隐隐不乐意了。于是又觉得此处哪怕一盏灯没有,也是好的。
“急什么,等看便是。”
她赖在他身上,全身都放松着,很是舒服,听着他低沉而醇厚的嗓音。或许是出于对前世导师的敬重,她也跟着偏向于更乐见她喜欢的人,有着一副成熟而富有男人味儿的嗓音。
等到他扶了她稳稳站定,凭轩远望,她微张着小嘴儿,震惊于眼前开阔的美景,如此瑰丽堂皇。
高高的阙楼上,他自身后扶着她,耐心与她指点。“右手那处,便是御花园灯宴。”她点点头,妆点得红彤彤的游廊,像一条匍匐的火龙,盘着身子。
“东边灯火最通明处,乃太祝令丞所执掌的祈愿灯,请神祈福之用。”他自来说话言简意赅,她一点即透。原来,这才是他带她到此处的缘由。
宫中祭月,她哪里有资格伴驾,上前叩拜。于是他便领她到此处,不愿她错过燕京贵女都十分看重的秋节习俗。
别家姑娘对着的是家中置办的香案火烛,他索性借光,让她立在高高的阙楼之上,正面儿对着关乎天下社稷,为祭祖陈设的庙堂祭坛,随她许愿。
她本是有些惧高的,可他既有如此用心,她便顺势抱拳,抵在颚下,安然闭上眼。
人在闭眼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平衡感会有不同程度的削弱。可她不怕,有他在她身边,此刻危楼上穿过的风,也带着一股缠绵的情味儿。
他结实的臂膀,稳稳扣在她腰间。顺着她小脸面向的方向望过去,他沉凝的眸子停留片刻,终是于默然间,干了件之前他从未放在心上,亦不以为然之事。
多少年来,头一回,他静默许愿。
等她睁眼的时候,她丝毫不知,身后的男人,因她而破例。
“许的是何愿望?”他将风掀起的兜帽,替她拢一拢。慢条斯理系着结,微凉的指尖,在她下颚若有若无的碰触。
她能许什么愿?她自个儿是清静的性子,没有野心。不过是一心盼着家里好,他好,她与他之间,能够得个圆满。老人都说,愿望说出口便会不灵验。于是她笑而不语,灿然的眸子一闪一闪,不肯相告。
他挑眉看她,搂着她肩头,将她稍稍带离凭栏。
俯身,他凑进她搭起的拱形帽檐里,吐着热气,含了她唇瓣。她被他密密实实挡了光亮,没想到,他会埋头钻进她兜帽里。
这样严肃的人,干着这样柔软的事。她小手从披风里钻出来,绕到他身后,紧紧回抱他。
黑暗中,感官变得尤其敏锐。他湿热的吻,令她沉迷着,甘愿迎合。
他卷弄她香甜的津液,含糊开口,“秋节祈福,依照北地习俗,男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愿貌似嫦娥,得配良缘。”他在后半句,重重咬字。允她缓一口气,退离少许。
她娇喘吁吁,浑身酥麻,软绵绵,仅靠着他搀扶,勉强站立。听他这么一说,她脑子里灵光一现,总算明白,之前她将他的心思,想得太过浅薄。
便听他道,“卿卿以为,为表祈福之心诚,大周太庙之祭坛,比之寻常香案如何?”
她被他重重压在臂膀里,这一次,他的吻,狷狂而热烈。
第233章 大人,下官敢担保……
因他不许她吃酒,宴席上她滴酒未沾。这会儿,她从他嘴里,尝到淡淡的桂花香味儿。她像偷腥的猫,舌尖小心翼翼舔/舐他,她和他的气息,在兜帽围成的方寸间,慢慢发酵。
她猜他是闭着眼的。他的睫毛,似翎羽般抚过她鼻梁。他的睫毛跟他性子极配,看着硬朗,碰触起来,隐隐温情。
她在脑子里偷偷勾勒他沉醉的样子。他情动时性/感的模样,很容易撩动人心弦。
今夜真好。她模糊的脑子里,忽然蹿起这个念头。风雨过后,她与他的心,紧密相依。这份彼此钟情而又相互信赖的感情,即便她两世为人,也知道难能可贵。
她柔嫩的小手撤回来,手心暖烘烘,捧上他面颊。
没有光,她在黑暗里感受他的轮廓。一头应付他突然狂躁起来的吻,一头捧着他,温顺凑上去。掌心里这个男人是她的,她心里充实得快要溢出来,满足无意言表。
“听说你拉扯他裤带。”他鼻息粗重,趁机宣泄压制了一晚,积在心头的不豫。她早间施救,御医将她一通好夸。彼时她的那些机变大胆,在他看来,俱是不成体统。对御医禁了言,回头不忘与她清算。
她被他骤然放开,软在他怀里,嫣红的小嘴儿半张着,娇滴滴喘气儿。
他的吻那样舒服,她回味他带给她的美好。听他嗓音沙哑,感受他扶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加重了力道,她一怔,水汪汪的眼眸,盈盈一动。
他的吐息热得吓人,显见是情/潮未退。她虽占着理,不知为何,这会儿当他面前,无端端的,就觉得气短。
怎么能说是拉扯呢?她不过是替贺大人褪去腰封,解了裤带,助他能顺顺当当换一口气。
她腻在他怀里,摇头不认。却发现他一手剥开她外裳,带着剥茧的大手,从襦衣底下钻进去,似不耐烦小衣的阻挡,小臂狠狠推挤进去,看似粗鲁,实则拿捏了分寸。男人宽大的手掌,一把罩上她娇嫩的丰嫩。
她嘤嘤啼叫一声,他力道再柔和,发育中的胸脯,还是有些微微刺痛。她听见他在她耳畔,沉沉溢出丝闷哼,半是满足,半是压抑。
“总是这般娇气。”他喟叹,不知说的是她,还是他手心里握着,惹他爱怜的娇软。
她身子早已酥麻,小手落下来,堪堪搭在他臂弯。电光火石间,一个旋身,已被他压在阙楼当中的朱墙上。她背靠着花棂窗,胸口急急起伏。每一下,他都配合她,轻轻揉捏,温柔而色/情。
果然应了那话,不管何种性情的男人,都会有脾气。大多时候他待她宽容,偶尔遇上譬如当下这情形,他会以他的方式惩戒她。虽然这惩戒,她并不讨厌。
“在外边儿呢。”她结结巴巴提醒,羞于告诉他,他手掌温暖而干净的碰触,会叫她身子也跟着起了反应。
她并着两腿儿,情不自禁的,在他身下扭动。她于情事上诚实的反应,令他眸色渐深。她的娇软精致而翘挺,在他眼中,远比时下喜着直襟抹胸,半是袒露春情的贵妇,更加端庄舒雅,叫他心痒。
她是埋在砂砾中的珍宝,他享受发掘她的乐趣。她的才华与身子,他只欲占为己有,无心与人分享。
他不否认,男人在情事上的某些卑劣处,他更愿意从众,就好比她此刻提醒他,尚且在外面。
他逼近,两指从前襟挑开她披风。挺起腰身,缓缓顶弄她。身下隆起那一处,极好的回应她,他此刻便是明知故犯,她奈他何?
这人……七姑娘咬牙忍着将要出口的呻吟。突然觉得有一词儿,跟他如今倒是极衬。雅痞,这男人当下正神情雍容,一手撑在墙上,一手钻进她衣兜,微微仰着脖子,目光凝视她,一退一进间,优雅对她耍流氓。
她惊讶于他前一刻还气息不稳,眼下却又按耐住,不疾不徐,一心与她**。他的收放自如,隐约叫她明白,身处宫中,他始终保持着清明与理智。而她,突然起了坏心。他撩拨她的乐趣,她想从他身上,讨回少许。
“大人。”她轻唤,不妖不媚。自有一股子温温软软,楚楚的招人。
“早间下官对贺大人,只是这般。”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掌心摊开,在他腰间抚摸。“下官替贺大人,除了腰封。”仿若跟他回溯当时情景,她满意于他浑身一瞬的僵直。他仿佛没料到她有如此胆色,顶弄的动作停下,俯身看她,眼里有深谙的毫光。
她读出他眼底顷刻间密布的阴云,仰头含笑,初初得逞便受了鼓舞,垫脚轻吻他绷紧的下颚。“那会儿下官惊急,对着贺大人粗手粗脚,自是比不得对大人这般耐心细致。”
她的“耐性细致”,全体现在她那双折磨他的小手上。来来回回的抚弄,平摊着手心,只沿着他三寸来宽,绣金边的腰封,如熨烫般,平平展展的推拿。从肚脐到侧腰,她手下是他细滑的锦缎,眼前浮现的,却是他沐浴后大敞着衣襟,**而健硕的身形。
她眨一眨眼,抛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旖念。告诫自个儿,美色当前,不可一再失守,被他迷惑。
七姑娘绯红着脸,或是因着心境变化,对他越发放开了性子。
前世导师对她评语,“具有开拓性的钻研精神”。如今她丁点儿不怕他,很好的将之发扬光大。
顾衍撑在墙上的手,指尖抓紧,关节处微微离了墙面,拱起个漂亮的弧线。握她娇软的手掌,虚虚笼罩着,再不敢动。
她终于明白,对付理智的他,她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他身上渐渐变得僵硬,他举止上的收敛,是“她进他退”,最好的写照。
心里暗自偷乐,掺杂些许轻快的得意,她在他深邃的注目中,小手摸到他身后,解了他腰封。
一手抽出,高高拎起,在他眼前不知死活晃一晃,她笑得温婉而庄重。“大人,下官不记得将贺大人腰封抛去了何处,可下官记得,大人您素来爱洁,零碎物件亦颇为讲究,不可胡乱糟践。”于是顺势将它搭在他扶墙的臂弯上。随手抻一抻,抚平褶皱。
他静默着,目色深不见底。翻滚的喉头,泄露出他心底的不平静。他在气她拿他与旁人做比对,却又受用于她待他与旁人,显而易见的不同。
她哪里不知他心里所想,于是端正着小脸,老实交代。“之后,下官替贺大人解了裤带。”她的初衷,并非招惹他不快,紧接着添上一句,“彼时情非得已,下官与贺大人本不相熟,自是守着非礼勿视的规矩,从始至终,下官都紧闭着眼睛。”
言下之意,她跟贺大人不熟,可她跟他的交情,熟络到彼此袒诚相待,也就没什么好见外。忠诚于与他回顾早间那一幕,七姑娘埋头,摸到他外裳开襟处,指尖捻着系带,轻轻往外一抽……
他玄色的官袍向两侧撒落,露出里间月白的中衣。
她的目光在他精神抖擞的小世子身上,偷瞄两眼,再抬头,带着三分羞赧冲他道,“大人,下官敢担保,贺大人那会儿面白如纸,命悬一线。绝没有如您这般龙精虎猛,血气方刚。”
他额间绷起的青筋突突直跳,察觉她淘气的小手挠痒似的摸上他裤头,他心头狂震。头一回,对着她一本正经,肃穆的小脸,他欲喝止的话,如何也出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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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翻身的时代,自此拉开帷幕。嫌弃小七没本事的,可以放心大胆的看。天天和女人打口水仗,不如和世子亲亲我我,有来有往嘛。嫡妃攻略,还是攻柿子的好。
话说,昨天虽然写了请假条,但是被系统吞了,就挂在目录页,让亲们白等一天,下周补起。大姨妈过了,我就周正了。
第234章 大人,下官不知悔改
他见过她许多不同的样子,唯独此刻,她一口官腔,神情动作间暗示意味极重,乃他平生仅见。
他忍得辛苦,男人骨子里那点儿猎奇,叫他静默着,让她钻了空子。
“大人。”她唤他,有样学样,比照他刚才轻薄她的路数,温软的小手钻进他里衣。埋头,认真将衣衫向上推了推,故意弄得皱巴巴卷在他腰上,这才罢手。
她一副专心致志与他解说的神情,仰头看他,兜帽沿着顺滑的发顶滑落下来,露出她小脸上澄澈而纯净的眸子。
能叫这般遇事从来游刃有余,面不改色的男人,浑身僵直,定在当场,七姑娘卯足了劲儿,颇觉新鲜,一鼓作气。
一手作势拉扯他腰间系带,另一手只一根指头泥鳅似的钻进他裤头,时有时无的抚弄。她目光肆无忌惮在他血脉喷张处游走,脸颊虽火热,可她知晓,这男人此刻比她更失了镇定。他紧绷的肌理,渐渐变得生硬,她指头戳一戳,他便在她头顶低低闷哼一声,嗓音无比诱人。
他曾用这把好嗓子,疾言厉色训诫她,温柔对她讲过情话,方才,更在大殿之上,当堂袒护她。
而今,同样是他,在她手下,不受克制,情动轻吟。
“彼时,下官对着贺大人,心里全然充斥着焦虑与道义。不像如今,下官当着大人跟前,竟会对大人生出亵渎之心,有了非分之想,且下官尤自不知悔改。”像是应证她的“知错不改”,七姑娘隔着锦缎,十分庄重,与小世子握握手,打过招呼。
顾衍瞳眸骤然一缩,大半重量支在墙上,垂眸只见她标致的美人尖上,竖起几缕俏皮的绒发。她步步为营兼之莫名大胆的做派,果真不愧是他“半个学生”。
之前他借用“明知故犯”堵了她话,如今她回报他以“不知悔改”。仿效得该死的,极快又好。
亵渎……她不会知道,如此污浊的词,自她红艳艳的小嘴儿里蹦出来,竟让他觉得无比圣洁而香艳。他脑子里,浮现出她罗裳半解,驾驭在他身上,青丝飞扬,上上下下,鱼水合欢的动人风情。
他身下告急,扶墙的手紧握成拳。额头抵在她发顶,男人沉静的眸子里像起风的湖面,荡起几波恍惚的涟漪。
“卿卿。”这一声呼唤低哑而幽远,更像失控时候,无意义的呢喃。
她一句不知深浅的“亵渎”,不过是玩笑话。她目光依旧干净而美好,却不知,真正生出亵渎之心那人,反倒是他。
“卿卿,莫再淘气。”他放软语调,用他高挺的鼻梁,温柔摩挲她鼻尖。女儿家身上自带的体香,萦绕在他心头。他借此慰藉周身的躁动,却又如饮鸩止渴,终是难耐的闭上眼,失了从容,浑浊吐息。
她撩起眼皮,近处观他禁欲时的神态。这样好看,素日清贵之人,被欲念催发得俊颜微红,薄削的唇微微开合,轻吐酒香。
她眼里闪过一抹娇俏。怎么他逗弄她的时候,便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那意思,“卿卿耐我何”?换了她大占上风,就成了他嘴里带着纵容的“卿卿别淘气”。
七姑娘拍拍不舍挽留她的小世子,两臂张开,松松环抱他。“大人,下官照顾贺大人那会儿,心平气和,心跳分毫不乱。可下官当着大人您面前,多数时候,心如鹿撞,忍不住,就想靠近您。”她脚跟儿抵在墙脚,微微倾身,红着脸,将被他虚虚拢罩的娇软,一点儿一点儿,送进他手心。
她心里是羞的,这还是她头一回这般有胆色,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了‘郎’”。
果然,成效显著。他被她折磨得,蓦然睁眼,眼底着了火。
他面上有挣扎,不由自主,握她的手掌,轻轻揉捏。半晌,上半身退开少许,身姿笔挺。他深如幽潭的眸子,直直落在她脸上,理智终究不敌她挑弄,扶墙的手撤回来,两指缓缓拾起她披风的系带,眼看是要为她宽衣解带,在这阙楼之上,与她行一回缠绵悱恻的亲密事。
“大人。”她清亮的嗓音,突兀响起,打断他通身晕染的情味。“早间那事,下官已解说得清楚。如今时候已不早,大人可否带下官往御花园角门,与五姐姐一会?”她覆上他即将办事儿的手,抽出绢帕,十分体贴,替他擦一擦额角沁出的薄汗。
秋夜里,高处风寒,他竟热成这般样子。她心里好笑,面上却一片肃然,一副就事论事,老实恳请的模样。事情交代清楚了,她便兔子似的跳开两步,垂手而立,含笑看他。
他微眯起眼,凤目中光华明灭。许久,埋头打量身上被她揉弄得皱巴巴的里衣,此时他衣衫不整,除了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华无匹,浑身上下,都透出鲜少能在他身上见到的狼狈。
她裹着披风,将自个儿遮挡得严严实实,小手偷偷打理一番,这回换她好整以暇,等他收拾妥当。
回去路上,她脚步轻快,安安分分跟在他身旁,只觉头顶的明月,异常圆满而光亮。他身上澎湃的悸动,尚未彻底平复,只他能耐,行止雅致,很好的遮掩住方才残留的难堪。
他握了她手,缓步带她前行。她贼兮兮的目光,在他腰腹底下,来来回回的巡视。真是想不到,这人一身庄重的蟒服官袍,背着人,高楼之上,险些激动得拉她作陪。
她眉眼间的灵动,招来他深深一瞥。“阿瑗,适可而止。”他被她轻易勾得情动,男人的颜面,多多少少有些挂不住。更何况,他被她磨得清明不再,意图求欢,又叫她坏了好事。
她轻笑起来,抱了他臂膀,小脑袋啄一啄,“大人放心,下官定当安守本分,克己奉公。”说是“安分”,可她抱着他手臂,而训诫她“贫嘴”的男人,不过雷声大雨点小,也没见拨开她小手,反倒是扶了她腰身,留心看顾她脚下。
废园通往朱墙甬道的羊肠小径上,她与他的身影,交叠洒落在石子儿路上,浑然一体。
是日夜,七姑娘于御花园角门,久等五姑娘未至。只得揣着满肚子疑惑,随了顾大人离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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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阿瑗,你能拦她到几时?
隔日,七姑娘正与高女官在凉亭里闲话,便接到仲庆送进来,殷姑娘亲笔书函。高女官随意寻了个借口,七姑娘笑着送了人走,回头独自面朝中庭坐下,展开信笺细细读过。
原以为是殷宓出嫁在即,邀她两日后随那人进宫,登门讨一杯喜酒喝。没曾想……七姑娘秀气的眉头拢在一处,半晌过后,长长叹一口气,反手将信笺摁在石桌上,久久不语。
院子里新搬来的几盆黄绒球,乃是菊花中的名品。金黄松软的花瓣,围拢一处,状似鞠丸,碗口大小,花开正艳。秋日懒懒的日头照下来,给盛放的花团绲了层金边,叫她看迷了眼。
恍惚中,儿时的情景,缓缓浮现在眼前。多久了呢?她竟觉得记忆中,那个生动鲜活,争强好胜的五姑娘,身影也渐渐变得模糊。终究是走上了不同的路,同样是姜家姑娘,各自都有各自的打算,谁也强不了谁去。十余年朝夕相处,比不上进京半载,变化来得快。
顾衍回后堂时,便见她撑着下巴,呆坐着,怔怔出神。
他也不急着唤她,只抬手阻了仲庆请安,移步过去,一眼瞥见她胳膊肘底下,压着的一纸素笺。他稍一作想,便猜出了几分。
“殷宓来信?”他立在她身后,手掌轻轻搭在她肩头。缓步绕过去,于她对面落了座。
如今贺帧尚在侯府将养,后堂之地,他也就随性了些。
见他这时候回府衙,她忙着招呼仲庆,要给他张罗饭食。他抬手拦下,只说在太子宫中已用过了饭,她这才罢手,改口叫仲庆端出她惯用的茶具,挽起袖口,给他沏茶。
仔细说来,都是姜家的家事儿,她本不该拿这事儿烦扰他。可他既然主动问起,又一语道破这事儿与殷姑娘有关,便是说,此事他早已知晓,她实在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七姑娘神色复杂,不掩眼底那点儿淡淡的失望。
“大人,您是知晓的,下官与殷姑娘交情匪浅。碍于这层情面,许多话,下官唯恐,殷姑娘在信里有所保留,未必说得详实。她这是在顾忌下官与姜家的脸面,可下官觉得,实在对她不住,心里堵得慌。”
恼姜柔么?倒也不全是。谁人没有私心?只她匆忙之下,下此决断,委实太早。有些话,即便她与她同是姜家二房嫡出的姑娘,可到底事关重大。一日大事未成,她一日便不敢开这个口,将她自个儿无凭无据的揣度,妄自说了五姑娘知晓。
如今姜柔欲要攀附太子做靠山,七姑娘心里,并不看好,总觉有哪处不妥当。
他瞧出她心底担忧,并未急着表态。小丫头机警,今日又应证一回。
不喜她因旁人而闷闷不乐,他抚在膝上的手指,无声敲击两下,沉声问道,“殷宓信中如何说?”
七姑娘抿唇,用茶勺挑出一小勺茶叶,匀匀净净分洒在茶碗里,将陶罐递给仲庆,屏退他下去。
毕竟不是多光彩的事儿,今后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殷姑娘信里只说,昨儿个晚上,五姐姐私底下寻交好的小宫女调换了差事,径直到宴席上寻我。不巧,那会儿……”她斜斜瞄他一眼,那会儿,她正被他领去阙楼。自然也就与五姑娘错过了,没能见上。
他端坐着,眼角眉梢全是不以为然。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她继续。
她努一努嘴儿,就知这人会是这般反应。在他眼里,她与五姑娘打照面,可有可无。哪里及得上她乖乖随了他去阙楼许愿,来得要紧。
“五姐姐寻我不着,反倒是请殷姑娘借一步说话。私底下,言辞恳切,苦苦央求殷姑娘收她做縢妾。并立下誓言,愿一生服侍殷姑娘身前,只为嫁去太子宫中。”
五姑娘赶着给人当姬妾,七姑娘自知拦她不住,也就无话可说。只姜柔偏偏找上婚事本就不怎么如意的殷宓,这却是十分失礼。
要说五姑娘压根儿不清楚殷宓对这桩婚事的不乐意,七姑娘不信。女学那会儿,大伙儿走得近,殷宓是何性情,姜柔非愚钝之人,怎会丁点儿瞧不出苗头?
正因如此,五姑娘此举,不过是钻了空子,说得不好听,便是落井下石,在别人伤口上撒盐。仗着殷宓对婚事不经心,又吃准她与殷姑娘的交情,这才认定此事大有可为。于是赶在殷姑娘出嫁的当口,打着秋节与她会面的幌子,摸到前边儿来,趁机与殷姑娘搭话。
七姑娘皱着眉头,虽不赞同五姑娘只顾着谋求私利,却也明白,姜柔那点儿私心,怕是背后谋划不浅。她也是今日才知晓,除了自个儿,五姑娘对那人的信心,竟也分外坚定。
若然没有他为太子效力,姜柔这步棋,走不走得下去,还得两说。
七姑娘暗叹一口气,不知该夸五姑娘慧眼识人,或是太过聪明。
“殷宓来信,是过问你心意?”他了然,对姜家五姑娘去向,兴致缺缺。追名逐利的女人他看得多了,若非看在她情面上,若非那人灌着“姜”姓,他甚而懒于理会。
听出他话里淡淡的讥诮,她心头咯噔一跳。越发觉得五姑娘此番莽撞的攀上太子,怕是前景堪忧。
她偏头仔细打量他,回想起过往与这人相处的种种。记得前世有一句话,某些时候,要相信你第一眼的直觉。
当初他顽症痊愈,带了周准回京,独留她在书院。当她得知他转投太子麾下,已是两月过后的事儿。她起初惊愕,之后,满心都是困惑。
他若肯一心辅佐太子登基,早年何不仿效太尉府巍氏一门,提早归顺文王,助公子成夺嫡。如此既能取巧,又能盘剥各方好处。同样是“折节”,他缘何挑了最艰难的路走?
再仔细一想,七姑娘恍然,若非她亲眼见过他朱批手笔,这人的胆大妄为,放在当今天下,怕是没人能料想,他不过及冠之龄,已然生出如此大逆不道之心。
王文虽处处防备他,然而泰半精力,终究被丞相所牵制,到底是小瞧了他。余下几位公子,哪个也没他这般心机城府。他便是看中这一点,方暗中谋划,步步为营。
七姑娘托着两腮,卷密的睫毛扑闪两下,瞪着清亮的眼珠子,问他拿主意。既然她猜不透他用心,她便老老实实向他请教。
五姑娘所为虽不讨人喜欢,可到底是血脉相连,便是只念着爹爹对她的疼爱,也不能放任五姑娘不管。
“殷姑娘的意思,看昨夜五姐姐那神情,必是狠下了决心。到底事关姜家,殷姑娘不好私自做主,于是给下官通个气儿。”
信里殷宓那口吻,很是大度。听她那意思,若然七姑娘不反对,姜柔所求,不过举手之劳,成全她无妨。毕竟,后宫之中,没人不指望出头。人往高处走的道理,亘古不变。
到这时候,殷宓也没怨怪了五姑娘,反倒在信里为她开脱,怕七姑娘因此而心生愧疚。
正是殷姑娘态度里对这桩婚事的漠然,还有对她的真心以待,只叫七姑娘心里越发难受。更觉姜柔在这事儿上头,竟还存了利用之心,当真令人心寒。
她将心头所想,一股脑,细细说与他听。她以为,他会赞同她,此事绝不可行。不想他深深看她一眼,只托起茶盏,面孔隐在袅袅升腾的白雾后面,薄唇轻启,缓缓摇头,慢腾腾吹去茶汤上的热气。
“她若抱定此心,你能拦她到几时?此番她相中太子不成,若然执意求一场富贵,叫有心人有机可趁,到那时,又当如何?”
她神情一变,照她对五姑娘的了解,还真是偏执得厉害。姜柔打小对权势的追逐,有着非比寻常的热切。即便在她最为恋慕张家二爷那会儿,也能狠下心肠,决然而去。十来岁的姜柔已然如此,更不论她如今身处后宫这个大染缸里。
人的心性一旦定了,再要改过,绝非易事。
而他口中有心人,又是暗指何人?公子成,或是昨日宫宴上,因着陪伴顾昭仪,未曾露面的四殿下——公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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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五姑娘看不上哈,人家瞧上的,是得顾大人辅佐,正当盛年,很有前景的周太子。
第236章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般福分
“劝不住么?”她两手撑在身侧,自个儿喃喃,想事情的时候,小手拨弄着宫绦,半垂的眼眸,温婉而沉静。
“真当司礼监的人,都是饭桶?私下调换差事,赵全跟冯瑛的眼睛,可不瞎。”他搁在膝上的手,探过去,拨开她胡乱搅穗子的手指,顺势,握了在手心。
“赵公公……”她记起那个白面鹰眼的年轻太监。当日便是那人,意图阻拦她参选女官。至于御前大总管冯瑛,终选那轮,那位可是由始自终都端着笑脸。只是那笑,谁要当了是和善,便是自个儿伸脖子往绳圈里套,嫌命长了。
得他点拨,她立时恍然,这回姜柔怕是还要受她拖累。短时间内若是没个可依傍之人,五姑娘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大总管冯瑛非一般人,自是不会逮着她这等小虾米不放。无奈那冯公公却是个气量狭小的。当日甩脸子而去,临去前那一瞥,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人眼中的阴戾,分明是记仇。
七姑娘幽幽一叹,见他茶水快要见底,小手往外抽一抽,力道拧不过他,没能撼动。
“给您添茶。”她嗔他,贺大人刚病休第一日,这人便没个顾忌。他似没发觉她的窘迫,迳自拎起茶吊子,慢条斯理,悬着手腕斟茶。
他做事的时候,睫毛隐隐盖住凤目,面上很静。清俊的五官,不同他在政事上说一不二的强硬做派,反倒显出几分内敛的平和。
很多时候,不细细作想,都会觉得这男人寡言少语。只相处日久,才会发觉,他不开口,不过是等着她自个儿想通透,下决断。她的每一步成长里面,都有他沉默护持的印记。
从他不告而别,逼出她察觉,她对他的情意。到如今,他依旧耐心等她一句话。她若替姜柔求情,他便接下这烂摊子,免她烦扰。
他虽未明着表态,可他握她的手,暖暖传递着他的心意。
她感受他手心的热度,手指摸到他习武时磨出的茧子。他也不是铁打的人,她又怎能自私的,只顾自个儿感受,全然不顾念他辛苦。
他为她遮风挡雨,体贴入微,她岂能任性的挥霍他的关爱,将姜家的负累,让他也一并抗下。
小手轻摇他臂膀,七姑娘努努嘴儿,摇了摇头。“您也说了,五姐姐不守宫规,有错在先。赵公公记恨下官,对五姐姐难免会格外‘关照’。倘若此次她进不了太子东宫,没人与她庇护,赵公公那头,怕是要下去狠手。既如此,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叫五姐姐落在内廷之人手上,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倒不如随了她的愿。也免得她再兴起别的念头,越发胡来。”
只这般,却是又欠下殷姑娘诺大一份人情。
“想清楚了?”他挑眉,眼里有了然的笑意。她之用心,他又何尝不能体会。
坦白说,如此结果,更符合他期许。她若开口,理所当然,他眉头也不皱,便会替她办妥。然而她阿姊一应所为,丁点儿不入他眼。各人自有担当,绝非一句空谈。他对她喜爱包容,这份情意却是独一无二。她的家人他自会照拂,只其中尺度,却是因人而异。
她啄一啄脑袋,既是想明白了,心里也就跟着释了怀。心意到了,她自认没有一星半点儿对不住姜柔。顶多就是心疼他,更胜过不懂事儿的五姑娘。好在,庆阳宫中,还有殷姑娘看着她,姜柔性命当是无忧。只姜大人那头,需得好好儿写一封信,通禀一二。
两日后,周太子纳新人。七姑娘跟着他进宫,只匆匆见了盖着喜帕的殷姑娘一面,碍于规矩,她是没资格进喜房的。于是也不多待,留下老早就备好的贺礼,出门时,在拐角处,与一脸喜气,刻意妆扮过的五姑娘打了个照面。七姑娘淡淡颔首,错身便要过去。
“七妹妹。”五姑娘自知理亏,轻声唤住她。待得七姑娘止步,姐妹两个面对面凝视半晌,竟是相顾无言。
姜柔精心描画的眉眼透出几分难堪,上上下下将眼前人打量一回。只觉一身女官袍服的七姑娘看起来,大气端庄。五官长开了些,人也出落得越发秀美。大红的宫灯投下暖融融的光,她垂首立在廊下,素雅宛若夜里静静绽放的兰草。
姜柔还记得那一年,那人来府上的前几日。那时候大太太带着十一妹妹到府上做客,自个儿也如眼下这般,远远叫住她。彼时她已羡慕她容色殊丽,如今,她身上有太多东西,已是叫她无从羡慕,更羡慕不起。
那人将她呵护得极好。一眼便知,她素来是受宠的。她眸子清亮而干净,澄净如旧。身上自带了股文静的书香气,显得庄重而知礼。
不像她,无依无靠,孤身一人在后宫打拼。受了委屈,永远是蜷缩在被褥里,不敢哭出声,埋在软枕默默垂泪。
“七妹妹,如今你恼我也是无可厚非。只你可知晓,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遇上那般待你的世子。”说罢,姜柔自嘲一笑,绕过她,远去的步子,有几分仓皇。
七姑娘直直望进浓重的夜色,心情很是复杂。站了半晌,终是抬步,到外间寻他。
五姑娘这话说得对,若是离了他,不会有她的今日。可这话也不全对,没有付出,何来回报。
人往往习惯将自己的苦难,与别人的光鲜做比对。失了平常心,结论自然也就跟着偏颇。
这也提醒她,在她与他这段感情当中,他虽是主动的那个,可她也该有个更积极的姿态。他的付出,绝对当得起她全心回报。
七姑娘从五姑娘身上得了启示,活学活用。等到离宫时登上马车,见再没旁人,便主动偎进他怀里,猫咪似的蹭蹭他胸膛。引来他挑眉低看,含笑揶揄。“何事使得卿卿这般粘人?”
她被他取笑得难为情,仍旧赖在他怀里,小手悄然爬上他侧腰,使坏拧一拧。
“唔。”他闷哼,手臂却稳稳托住她,展颜浅笑。如玉的面庞上,眉眼温和,眼里似有灼然的流光。她对他尽管放肆,他纵着她,乐意之至。
“明日贺帧将回府衙,手头事交代一番,便带阿瑗去京郊玩乐可好?”一早允诺她之事,因着诸多琐事,拖延至今。
她豁然抬眸,欣喜望着他。早对他信里多番提及的苍茫山光景,向往已久。
“这时候离京耍玩,可会误了您正经事?”她怕他惦记着对她的允诺,于她而言,自是他的事,更要紧些。
他俯身,亲吻她眉心,绵长而磨人。她不觉就闭上眼,舒服得哼哼两声,漏看了他眼底一瞬即逝的精明。
再无比此刻离京,更恰当的时机。
这迷糊丫头,显是没想到,除去他允诺她京郊之游,更允诺她,一月之期。
第237章 换了本世子,阿瑗管是不管?
她以为不过是瞧瞧苍茫山的景致,一日来回足矣。可那人说难得得闲,连着几日帮贺帧一并揽下差事,那人既回府衙,自当叫他还了这笔人情债。
七姑娘暗忖,这人口称“连日操劳,身子骨疲乏”,可他还打算带着她,除了苍茫山,再往山脚下的别院儿里小住几日。也不嫌来来去去的颠簸,显见是寻了借口躲懒。
回了姜宅,她推他去隔壁屋梳洗。他抱臂,一堵墙似的,立在门廊下动也不动。手腕力道一带,轻轻松松揽了她肩头,“外头透口气,醒醒酒。”
喜宴之上,他不好拂了太子颜面,身处高位,自然有的是人逢迎巴结。她心疼看着他,静静作陪,声气儿有几丝飘忽。“记得两年前,您还不大爱吃酒。每次跟您一块儿,您惯来是饮茶。”
入仕为官,到底是不能全随了性子来。即便强横如他,也有变通的时候。谁说位高权重的男人就没有难处?他不过是站得比旁人高,一步步走到今天。他的辛苦,鲜少在她面前表露。
她倚着他臂膀,温声细语,柔声相劝,“实在推搪不过,吃酒前您喂两筷子饭食,好歹垫垫肚子。”
他拥着她,即便沉默时候居多,跟她一处,总透着股自然的融洽。她的体贴,他轻声应下,手掌替她压住披风的领口,怕冷风灌进来,她身子弱,经不起风寒。
院子里伺候的人,个个都有眼色,老早避开去,就怕扰了世子爷与七姑娘亲热。只阿狸,胖嘟嘟的身子从庑房里窜出来,大摇大摆腻在他脚下,粘乎得厉害。
自来都是他一回府,稍微闹出点儿动静,阿狸便狗腿子似的,迎上来摇尾乞怜。七姑娘平日得了空,也喂阿狸小银鱼与虾米,却从不见它如此待见她。
昨日她逗弄阿狸的时候,发现阿狸似有发情的征兆。她于侍养宠物一道,实在不怎么精道。前世家里得别人送了几尾金鱼,不过是换水喂食这样的小事儿,到最后,她竟能耐得,个个儿养得翻了白肚皮。如今应付起阿狸的状况,她更是门外汉。
到底关乎那档子事儿,被阿狸缠着,在他两人脚下蹭来蹭去,七姑娘偎在他怀里,只觉尴尬。
他似瞧出她的尴尬,勾了勾嘴角,俯身凑到她耳畔,话里有话。“阿狸渴与猫交。”
他嗓音低哑似呢喃,隐约另有所指。唇边的热气直往她耳朵里钻,闹得她又痒又麻。
她用手肘向后拐一拐,羞恼嗔他一眼。这男人,外头如何正经,私底下背着人,总有那么几分使坏的兴致。
“夜里叫得厉害,有些个怕人。”她小手勾勾他袖口,冲他撒娇。虽没明着开口,却是无声央他,让他看着办。
阿狸的血统纯正,算得名种,随意给配种,委实有些糟蹋。可京里但凡名贵的猫咪,哪个不是养在大富大贵之家。燕京一地虽富庶,可寻常百姓家里,过日子尚且堪堪饱足,没哪家有那个闲钱去豢养猫宠。
虽说阿狸是个带把的,可遇上他这么个讲究人,想来他对阿狸,绝不会放任在外面随随便便胡来。
他退到她身后,一手揽在她腰间。下巴搁她颈窝里,与她一道,低头打量阿狸。两人举止亲密,似每一对寻常夫妻一般,相互间萦绕着浓浓的,过日子的气息。
“将它交给侍人照料,趁你我离京这段时日,给阿狸寻个正经的伴儿。它既已长成,每年兴许都会闹上一场。寻个干净体面的,也不致倒人胃口。”
就知他会挑三拣四,七姑娘点头应下,算是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儿。回头看他,她晶亮的眸子,带着狡黠的笑意。
“家宠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它的主子,定当十分自律。”他惯来洁身自好,她岂会不知。不过是借此调侃他,情人间的戏语。
他扣着她下巴,将她粉嫩的俏脸偏转向她,蜻蜓点水般,耐心细吻。“喂饱了,自然就自律。阿狸这档子事儿,阿瑗尚且要管。换了本世子渴求得慌,阿瑗管是不管?”他用湿热的舌挑弄她的感官,对着她,什么荤话都肆无忌惮。
她小脸酡红,习惯了被他亲吻的时候,闭上眼专心体会。管不管?她伸出胳膊,反搂住他脖子,异常大胆,无声回应:管,为何不管?放着这样的男人不要,她脑子又不笨。
他低笑起来,胸膛轻轻震动。将她反转过身,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眼角眉梢。他吻得清浅,见好就收。她在阙楼上的小把戏让他明白,他的理智,但凡是对她,并非如他想象,坚不可摧。
在外间站了小半会儿,他回屋梳洗,阿狸跟着他寸步不离。只叫七姑娘无比感慨:小银鱼都白喂了,有奶的未必是娘。
进屋叫春英绿芙收拾行软,又叫了辛枝简云进来。五姑娘既然有了归宿,想来不久之后,便会想法子接她二人进宫,贴身伺候。
简云听说自家姑娘进了东宫,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惊喜,两手死死扣在一处,颇有几分急不可耐,当真是喜不自胜。
七姑娘静静瞥她一眼,只觉这婢子心大,办事未必稳妥。这样沉不住气,进了宫,当不当用,还指不一定。倒是辛枝,有些叫她刮目相看。
辛枝自听了五姑娘以縢妾的身份,进了东宫,便一直低垂着脑袋,默不吭声。又听闻七姑娘说道,不日便要送她二人入宫伺候,辛枝心头一颤,咬咬牙,就这么突然跪了下去。
“求姑娘允了奴婢回泰隆郡服侍太太跟八爷。奴婢生来笨手笨脚,资质愚钝,实在担不下这样要紧的差事。小姐进了宫,宫里规矩何其多,奴婢唯恐自个儿闯祸带累了小姐。老话都说,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奴婢干惯了粗使活计,回去伺候太太八爷,便是犯了天大的错儿,太太宽和,顶多打奴婢一顿板子。可若是进了宫……怕是奴婢一条贱命还不够填的。”辛枝连连磕头,话里的意思,大伙儿都明白。
宫中倾轧,别说五姑娘只是太子的縢妾,随意犯个错儿,便能叫人逮住把柄,想怎么整治,那是半点儿不由人。
辛枝也是瞧着七姑娘心善,才敢斗胆开了这口。一旁的简云脸色有些难看。一来觉着辛枝背主,给五姑娘没脸。二来总觉得辛枝那话,就不是个好话,意头也太不吉利。
话说到这份上,真要勉强,反倒不美。七姑娘想一想,也不好擅自做主。毕竟不是她房里的丫头,只应了辛枝,会去信问问五姑娘的意思。如此,辛枝已是感激涕零。照她对自家姑娘的了解,姑娘容不下这般没骨气的婢子,她此番请离,已是招了五姑娘不喜,当是不会再接她进宫,作了心腹栽培。
等到简云辛枝退出门去,一旁收拾茶具的绿芙,装腔作势,冲春英指点,“她倒是个聪明的。”学着崔妈妈的语气,惹来春英噗嗤一笑。
七姑娘笑看她两人逗趣,嘴角露出两个淡淡的酒窝。绿芙这话不假,如辛枝这样的明白人,并不常见。
隔日,七姑娘随顾大人到衙门里交接差事。她是他的从史,他不过一句话的工夫,只道是命她随行,正好处置些平日积压下来,不打紧的公文。谁也挑不出错儿来。
高女官眼里隐隐有几分羡慕。别看贺大人面上比顾大人好说话,实则对底下人,只看她与七姑娘,也能比对出其中的差别来。
“诺,这是大人前日陪侯夫人庙里上香,顺道得来的平安符。大人说廷尉衙门办的到底是拿人性命的差事,血光一说,还是避忌些好。前头几位大人,人人有份,这份是给你的。”说罢递来个精致的锦囊,小小巧巧,只半掌大小。通红的底色,绣了金边,上面还绘了些瑞兽的图样。
七姑娘客气道谢,颇有些纳闷儿。“贺大人信佛?”那位可是花名在外,嗜酒如命。这是信佛之人的品行?
高女官摆一摆手,摇头不迭。“哪有的事儿。不过是突如其来病过一场,侯夫人担忧,日日里念叨,大人这才无可奈何,被押了去庙里敬菩萨。听说也是头一遭,这会儿在外头已成了一桩笑谈。”
七姑娘捏捏手里的荷包,嘴上哼哼应是,眼底若有所思。
第238章 七分精明,三分糊涂
笃笃前行的马车里,七姑娘袖兜里摸着高女官塞的锦囊,瞄一眼自打上车,便专注翻看抵抄那人。
不是说难得得闲?怎么她瞧他的样子,比在府衙里还要忙碌?她托腮瞅他半晌,不曾打扰。挑起帘子向外张望,一眼瞧见御马与马车并行的周大人。这人还是一副阴柔的冷面孔,看她看过来,肃然点一点头。
他手下人还真是不容易讨好。交道不知打了多少回,这位御刑监的头头,从最初对她成见颇深,到如今,顶多算得规矩守礼。
七姑娘有些怀念与富态亲和的管大人相处起来的和睦时光。
“无聊了?”
她腰间被人轻轻揽住,回头便见他搁下奏报,十分自然的,牵了她手,小试冷暖。
“风大,莫大意了。”说罢将她挑帘子的手也捉回来,如此,她两只手都被他拢在手心,他一只臂膀从她腰后绕过,不觉间,又成了她大半个身子,靠在他怀里。
今儿一早天气转凉,她不过早起打了个喷嚏,便被他命春英多添了两件衣裳。
其实她不冷,只是素来不是火热体质,到了秋冬两季,手脚会微凉。可他似认定了,更偏好用他宽大的手掌,替她煨暖和。
她喜欢这样寒凉的天气里,他身上渡过来,温温的热度。就像他这人,总叫她感觉舒适。
索性转身抱着他,她扬起素净的小脸,芙蓉面衬在一圈儿毛茸茸的围脖里,粉嫩细滑,很是讨喜。“这不瞧您忙,就想自个儿寻乐子,瞧瞧沿街的热闹。”
她小眼神儿向被他随意扔在一旁的抵抄瞄两眼,那意思:大人您真是出来松快,换脑子的么?
他被她俏生生,憨态可掬的模样逗笑,俯身轻啄她面颊。温温软软,嫩得慌。她身上自带了股清甜的香气,诱得他微微闭眼,实在想将她吞吃入腹。
“阿瑗是在暗示,方才本世子冷落了你?无妨,接下来的时日都陪你,与你赔罪。”他含了她耳廓,轻捻慢磨。眼底清明,不见欲色。单纯喜好与她亲昵。
时不时被身旁这人温和以待,她绯红着脸,只道这人刻意曲解她意思。可她依旧乖顺着,没有哪个女人会推拒这样情意绵绵,舒心的温存。
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他今日一身银灰的大氅,去了朝服,随意一件锦袍穿在他身上,都有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态。她小手拨弄他领口的盘扣,小小一粒包扣,用的是上好的云锦,周围压一圈儿银丝绲边。
她有些佩服这个男人对细节的严苛。换了她,随意打个马虎眼儿,能用就成。
“您告假了,周大人也跟着告假么?”她好笑,外头都说周准是他座下鹰犬,他倒好,丁点儿不避嫌。带了人招摇过市往城外去。
他捏捏她打从出门起,就乐淘淘的腮帮子。她嘴上不说,可神情中透出与他同游的愉悦,他感同身受。
将周准调离燕京,自是别有用心。事关接下来一桩大事,他不愿多提。只抱着她,指尖慵懒描摹她眉眼。
不方便开口?七姑娘了然,便也不追问。如今他两人都得闲,她倒想起一事。扭扭身子,抽出被他环住的胳膊,从袖兜里掏出一物,却是贺大人托高女官转赠的平安符。
今日她与贺大人匆匆打过照面,那人立在窗前,看她的眼神,不同寻常。背着人,遥遥朝她一指,复又调转指尖,点了点他自个儿眉心的位置。
她起初迷糊,出门那会儿,隐约恍然。那人指的,当是眉心处贴花钿的位置。他在拐弯抹角,向她暗示何事?
她捏捏锦囊,拎着上面的系带,递身后人眼皮子底下。“大人,莫非北地有风俗,患了病,都要往庙里走一遭?”她可是记得,当初初遇他,正正好,也是在慈安寺的山道上。
贺大人转赠的这枚平安符,措辞太过牵强。廷尉衙门受命于天子,替百姓惩凶除恶,真要避忌血光,这饭碗也就砸了。
他与他,花钿与山庙,这是巧合么?七姑娘拨弄着锦囊,拎着丝线打着旋儿。眸子灿然盯着他,有疑惑,坦坦荡荡向他询问。
他坐靠着锦榻,修长的两指夹住半空中打转儿的锦囊。拨开她小手,凑近了看看。
“不曾。何故有此一问?”
她将贺大人问询自个儿关乎花钿那事儿,细细说与他听,末了问他,“怎么就这样凑巧?直叫下官想起,与大人您初见那回。”
他手掌抚着她发顶,当初为何那般试探她,他已没了印象。只既然他问了,必有缘由。他眼底毫光微凛,对贺帧猜忌更重几分。
“记不得了。因那场病症之故,许多事已无从探究。”
他手腕一提,一把将她带到身上。趁她轻呼的当口,他出手如电,将贺帧赠她的平安符,甩手扔了出去。
“诶,诶……”她伏在他胸前,不料这人如此无赖。因着车外有人,她没敢大声嚷嚷。
“当初如何,已然不可追。阿瑗只需细细体会当下即可。”他扣着她后脑,强势吻她。睿智的,将重点放在后半句。男人哄女人,似乎天生懂得诀窍。
他坦诚“记不得了”,她便安静下来,聪明的将隐隐猜出的苗头,埋进心底。他待她如何,没人比她更加清楚。他记忆里那段缺失,她除了憾然,余下更多却是心痛。
在她替他症病期间,她见过这男人大汗淋漓,被梦魇得眉头紧皱,紧紧抿唇的模样。那样的他是陌生的,神情阴暗而受伤。他记忆中的场景会令他觉得苦难,于是她引导的时候,多偏向抚慰,并不打探他的**。很多时候,提起他早已痊愈的病症,他与她,都默契的选择一言带过,就这么淡淡的,放任过去。
黄土路上,精巧的锦囊,静静躺在积水的土坳里,渐渐污了颜色。春英绿芙跟在后面那辆马车里,绿芙眼尖,本就不是坐得住的性子,正探头探脑,一眼瞅见姑娘那车里,飞出个物件,拽拽春英的袖口,偷偷指给她看。
“那不就是姑娘方才摆弄的玩意儿?依奴婢瞧,像是被那位给扔出来。”
春英探头,想一想,一把压下帘子。那位不待见的玩意儿,还是避开的好。可怜开光的锦囊,再是无人问津。
“您怎地乱扔东西?”
“鬼画桃符。”
她细喘,语声娇软。难怪管大人提点,世子信佛,与常人有异。初了年初一那柱香,她还真没瞧出来。
马车悠悠向南而去,他独揽着怀里的香软。往事如何,哪里抵得眼下与来日。
贺帧诱她,却不知,她实是聪慧之人。她对他没有隐瞒,亦点到即止。权衡取舍,某些时候,她比他更洒然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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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营一段感情,需要用心和技巧。小七的手腕,很柔和。这让我想起慕妖女风风火火的性子。同样都是聪明的女人,处事上,各有所长,各自精彩。
第239章 “ 冷”,便靠近些
苍茫山的秋景令人一见难忘。他带她从山间石径,蜿蜒登上半山腰的凉亭。入目俱是火红的枫林,漫山遍野的红,烂漫似火。俯瞰,嫣然而壮丽。
她扶着凭栏,沉醉着,陶陶然记起一首诗来。前世杜牧的《山行》,分明是“停车坐爱”,可小学生都会偷偷笑着往歪处想。一首诗就因为这么一句,为人所耳熟能详。
她偏头看他怡然赏景时,舒雅而俊朗的侧脸。这样不正经的玩笑,还是莫要与明面上治学严谨,背着人满肚子坏水的顾大人分享的好。
午间在山涧湖畔,搭起了炊火,他把着她的手,下饵垂钓。湖里的鱼甚是丰美,她贪嘴,用了两碗春英煮得白花花,洒了葱末的鱼羹。吃多了肚子撑得鼓鼓囊囊,赖在湖边儿赏看飘飘摇摇,婀娜的荻花。
山里的秋日,放晴也不长久,细细绵绵的山雨,说来就来。得趁着天色晦暗下来,赶早归家。
“又兴耍赖?”春英几个在不远处收拾瓢盏,他看她磨磨蹭蹭,不由就想起几年前,带她去翠屏山,这丫头掰着道旁的石墩子不撒手,与他讨价还价。
一个“又”字,勾起往昔两人共同的回忆。她红着脸,低声嘟嚷,想起彼时的无赖,也是羞赧。恋恋不舍,动了身。
雨前山路返潮,有些湿滑。刚走出两步,他便停下,回头端看她半晌,却是叫随侍之人先行下山,只留下把油纸伞。
她站在他身旁,有些猜到他的意图。感受着他掌心干燥的温热,她嘴角勾起个含蓄的笑来。
“这般得意?”他暂且将油伞递到她手中,抬手,替她拢上兜帽。他的手指修长而灵便,单单打个结,也显得异常漂亮。她仰着下巴,方便他替她打理,享受他细致的关怀。乖乖抱着比她半人高的油伞,静静看他。越发觉得眼前这男人,情感细腻,如此温和。
待他系好了结,将油伞从她手里又取回去,她拎着披风下摆,噔噔踏上他身后的石阶。便是如此,身量也只堪堪齐平他英朗的眉目。
两条胳膊冲他伸展开,她抿笑,直直看他。
他噙着浅淡的笑意,握着她手腕,将她手臂环上他脖子。背转身,撩一撩袍子,马步蹲下。
幽静的山道上,她伏在他结实而宽厚的背上,脸颊贴在他肩头。近处看他,能瞧见他耳边打理得一丝不乱的鬓发。
“同是瑟瑟,词人以瑟瑟感概秋节之萧索。下官倒以为,能够两度攀到大人您背上,下官当得,得意瑟瑟。”
她挂在他臂弯上的小腿儿,应证她话里的愉悦,前前后后,轻轻晃动着。那年他带她到翠屏山,该是他头一回遇上那样的情形,背个女子在身上,想来他一时适应不来。可他到底还是僵硬着面色,叫她如了愿。
她暗笑,揶揄夸他,“大人,您这是一回生,二回熟。”
他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巴掌回应她,一手还握着油伞的把柄。
触景生情,他眼前浮现出当年她尚且稚嫩,初初识得情滋味儿,羞羞答答的青涩模样。他还记得,彼时他中意她,托着她娇娇软软的身子,一时没把持住,难得说了情话,催她“快些长大”。
而今,再两日便是她虚岁十五的生辰,她已出落得端庄秀雅,聘聘婷婷。对他,从最初如旁人般,生疏恭谨唤一声“世子”,到如今一口一个“大人”,掺杂了少许仰慕随和。其间变化,令他眼底不觉柔了神色。
傍晚到山脚下借宿一宿,隔日天公作美,金灿灿的日头照下来,他牵了马,见她并不惧怕,便打算带她御马过去,沿途赏看风光。
春英在一旁看着自家姑娘,搭了大人的手,笨拙爬上马背,只惊出一身冷汗。倒是绿芙,大大咧咧,满心向往。回头进了马车,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压着嗓门对春英道,“看惯了周大人骑马,本以为是俊极。如今方晓得,大人载着姑娘,那才最是养眼。瞧着跟幅画儿似的,和和美美,旁人再是比不上的。”边说边往京里方向打眼色,春英晓得,这是绿芙替姑娘抱不平,不忿郡主屡屡仗势欺人,想着方儿的压姑娘一头。
尤其近日里,大人与郡主婚期将近,听说郡主兴师动众,除了请动宫中御造司,还接连遣人到南边儿,寻最好的匠人,赶着打造大婚时,掩面的金玉扇骨。又传了京里织锦轩的绣娘进府,给陪嫁丫鬟裁了成套体面的衣裳。
这般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明着就是做给人看。堂堂王府,何时缺了这些个用度?分明是借势,给她家姑娘气受。
春英暗叹,也就多亏她家姑娘心性宽和,还能乐呵呵与大人同游。换了个人,遇上这等糟心事儿,指不定得关在屋里,整日里愁容惨淡,以泪洗面。
七姑娘没见到春英眼里的焦灼,这会儿她骑在马上,被他结实的臂膀,牢牢扣在怀里。昨夜落了雨,土埂路上,空气格外清新。前世虽没骑过马,可他御马极稳,她也不怕。嘚嘚的马蹄声,一下一下,慢条斯理。他顾着她,跑马不快,倒像是信马由缰,舒缓而惬意。
道旁能瞧见劳作的农户,她觉着兜帽觉着碍眼,只抬手撩开帽檐,拧着身子,探头探脑。才来得及匆匆瞥一眼,便被他握了手,顺势扣在她腰间,困住她肩头,叫她坐端正。
“老实点儿,留神。”念她初次上马,他秉持一贯的沉稳谨慎,不许她东张西望,自顾走神。“来年春,阿瑗若学会骑马,也无需你精通,只需安稳驾驭,便允你一道春狩。”
“允你一道”?他说得理所当然,听在她耳中,却是别有深意。
文王招重臣围猎,他又以何种身份携了她一道?只他话里透出的意思,那时候,她与他之间,再没有幼安的阻隔。于是这提议,在她看来,能够堂堂正正站在他身旁,颇有些令她怦然心动。
他惯来善于言传身教,此刻在马上,更是便利。他附在她耳畔,沉声教导,似有无穷的耐性。而她自来专注好学,他矫正她坐姿,她便从善如流,挺直腰板儿。胸脯往前一送,他搁在她肋下的手臂,顺着衣衫,也随之向上提一提。
加之她软和的帽檐,不时擦过他下颚,随风,带起丝丝缕缕浮动的暗香。
他话音一滞,几不可察微顿了顿,极快掩饰过去。只稳住她的手,堪堪揽在那羞人地方。虽则她尚未长成,身段远远算不得妖娆,且又隔着夹衣与披风,可她身前隆起那处,许是男子本性,他能精确感知。
察觉她的不自在,他低头,借着替换握缰绳的手,十分自然,解了她窘迫。
她有感于他守礼,人前,他惯来是顾及她脸面。便是与她温存,也多是背着人,或是在自个儿府上。
她眸子瞟一瞟他揽她的手背,扇子似的睫毛眨一眨。小手向后探去,小心翼翼摸上他散在两旁的氅衣,一左一右,拢在身前,将她自个儿裹进他怀里。旁人再是瞧不见,她掩人耳目,小手悄然攀上他搁她腰间的大手。
下一刻,他听她底气不足,开口唤了声“冷”。
他眼底划过丝了然。相较她言不由衷,又切切实实的亲近,他的回应,利落而有力。翻掌覆上她,修长的手指钻进去,与她紧紧交握。
“冷,便靠近些。”
话音方落,她端直的身板儿,被他带着,软软,嵌进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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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好事多磨,世子动怒
午前便到了别院,管事儿的带着一众仆从,规规矩矩,伏在大门外相迎。
被国公府发派到此处的,多是无甚根底,却又有些个门路,在京里站不住脚,只得领着每月一两的银钱,混个京郊看院子的差事。油水指望不上,图的是享乐安逸。
别说世子爷,平日里便是每三月,国公府来人查看账簿,这些人都得点头哈腰的给捧着,跟伺候祖宗似的。如今世子爷亲临,与别家不同,别家府上若是遇了这事儿,底下人必是一门心思露脸巴结。可换了这位跟前,没人敢放肆。比起那些个歪门邪道的心思,惊怕更多些。
这已不是七姑娘头一回见底下人惧他如虎。也不知没认识他之前,这人到底如何不近人情。以致他严厉不留情面的威名,一路从燕京跋扈到别院上来。
那领头的唤作梁九,能做管事的,素日里也是伶俐人。陪着笑脸迎了人进门,心里却在突突直打鼓。昨儿送信的人,只说世子尊驾今儿个会到,可没说世子会带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家随行。
尤其,梁九眼皮子狂跳,别怪他管不住眼睛,吃这碗饭的,最是需得察言观色。世子爷袖口底下,莫不是,还牵着这姑娘的小手?那这位的身份……梁九抄袖管儿里的手,使劲儿搓了搓。
没敢寻正主问,梁九恭抽空找上了正忙活收拾箱笼的绿芙。这丫头打从进门里,一双眸子便活灵灵四下张望,一看便知是个性子活泼,心思浅的。
“敢问姑娘,爷跟前那贵主……在下这眼皮子浅,您给点拨点拨?”
绿芙回身,见是他,恍然点点头。她虽不及春英稳重,却不是蠢人。看出这人是要投石子儿问路,索性拍拍手,掸去沾染上的微尘,昂头站起身来。
“那是我家姑娘,朝廷钦封秉笔女官,大人跟前最得意的从史。我家姑娘姓姜,您总不该,连这事儿也没听过?”
梁九心下一震,如何也没想到,传言里颇得大人看中,屡屡提携那位,便是屋里那位脂粉不施,娇娇弱弱的半大姑娘?
得了准信儿,梁九回想起他奉茶那会儿,偷眼瞄见自家世子爷待那位很是和颜悦色,只道难怪了难怪了,原是其中还有这般隐情。
客客套套与绿芙道过了谢,梁九脚下抹油,急着到前边儿招呼人,赶紧给姜女官厢房里,换上最绵软的被褥,一应摆件也需统统撤换了,摆上更体面些的才好。
用过饭,七姑娘瞧外间日头不错,便央了他园子里走一走,全当是消食。
别院不大,却胜在幽静,处处都透着股安宁的闲适。院子里有许多叫不出名儿来的花草,她挽着他臂膀,跟在自家散步似的,到了岔路口,随意拣一条道,有他陪着,她都觉着欢喜。
石板路道旁种了银杏,因着有人扫洒,见不到满地落叶如同铺了金黄地衣的美景,她稍有些遗憾。只行进间踏过枯黄的落叶,兹兹发出清脆的声响,别有一番情致。
她留意到他今日穿了她给他缝制的白底素面皂靴,没有那些个花哨的绣样,只绣了暗纹,又在脚背中央与鞋面边沿,捻了似麦穗的棱边。她不知他是否喜欢这样的款式,可她觉着符合他低调的性子,不失清雅,她倒很是喜欢。
她回想他那日收下时的情形,只记得他将她摊开的碎花包袱布,规规整整叠回去,捧了去内室。再出来,牵了她午歇。直至她睡着之前,那人结实的手掌,都羞人的握在她胸口。隔着层兜衣,他身上的热度,将她煨得暖融融,很快便舒服得睡过去。
他察觉她垂着脑袋,好几次偷偷瞥他今早换上的皂靴。她眼角悄然的喜色,烫得他心头微热。带了犹不自知的她,尽量拣僻静的地儿走。转过一处拐角,他带她步上回廊。正欲拥了人好好温存一番,却听背后屋子里,竟是有人。
“姐姐,听说世子爷身边跟了个女子,会不会,是要仿效京中世家子弟,大婚前安置了相好的,金屋藏娇不成?”
七姑娘瞪着惊愕的眸子,听这声气,也是年轻的姑娘家。一口纯正的京腔,字正腔圆,说起来话,轻声细语,气度不凡。没有做婢子的卑微恭谨,倒像是闺中小姐,无趣儿时,背地里道人长短。他院子里,怎会养着别的女子?
被人打断好事,他已是沉了面色。再加上不明来历的女人胡言乱语,他拥着她,回身盯着紧闭的花棂窗,半眯起凤眸。
“爷带女子回来,又与你我何干?自被爷送来这院子,你我往后就剩下一条出路:安安分分守着这清闲,莫要再生出不该有的念想。”做姐姐的,口气很淡,话里透出几分波澜不兴的认命。
起先那女子叹一口气,屋里传出一声茶盏搁下的脆响。许久过后,才又有了动静。
“只是不甘心,不明不白,怎么就落到如今这境地。你我本是得夫人看中,多少贵女里头,顶顶拔尖儿,挑了近身服侍世子。哪里知晓,那晚上,”女子语声羞恼,微微使了几分小脾气,“都那样了,还是叫人撵出了屋子。姐姐,不是说男人都好那一口么?怎地由始至终,世子爷不为所动。到头来,却宠了个藏头露尾,带回府上都不够分量的?”
“藏头露尾,不够分量”,这说的是她?七姑娘抿唇,有些猜到她两人的身份。只怕是前些年,国公夫人许氏,挑出来给他备着的屋里人。
接下来如何,他没让她继续听壁角,揽着她,面上瞧不出喜怒,如来时一般,带她回去。
她瞧出他平和的表象下,隐有薄怒。抱紧他手臂,给他递去个安心的眼色。他止步,好看的眉头蹙起来,抬手抚上她发顶,语声和缓,未做隐瞒。
“陈年往事,算不得愉快的经历。当初随手扔了交由管旭处置,不想,她两个竟被送至此处。可有惹你心烦?”他并未问她是否疑他,就如同她信任他,并未碰过那两人一根手指头。许多事,已无需宣诸于口。
她摇摇脑袋,娇憨望着他,眼里全是体谅。
他这样的家世,哪家不是这么干的?方才那女子口中的“都那样了”,她猜想,大半是衣不蔽体,将人裹了抬进他房里。
“陈年是哪一年?”她食指戳戳他心口,有些个好奇。这男人的自律,何时已这般令她心安?
他深深看她一眼,别开脸去。他非圣人,男子该有的欲求,他分毫不少。只她出现得正是时候。
在她之前,他无心与女子欢好。遇了她,他倒是兴致勃勃。
“哪一年……”他重复她问话,颇有深意,沉沉打量她。“自翠屏山一别,正是回京行冠礼那会儿。”
她小脸满满爬上抹晕红。不是麓山一别,不是冀州一别,偏偏点明翠屏山一别。那一年,他在山上唤她,“阿瑗,快些长大。”
她羞红了脸,得知他为她拒了旁的女子,壮着胆子,小手攀着他胳膊,将他拽得微微躬了身。垫脚,蜻蜓点水,碰碰他脸颊。
他眸子倏然暗沉,她再要退回,他却是不许。
花树底下,他拥着她深深浅浅的亲吻。斑驳的光影落在他两人身上,微风掀起袍脚,他银灰的大氅飞扬起来,裹住她的披风。真如绿芙所说,那场景美得跟画儿似的。
当此际,却有人大煞风景。
梁九唉哟一声叫唤,看了不该看的,只捂着眼睛,无头苍蝇似的,慌忙往边上躲。
七姑娘乍然受了惊吓,费力挣扎起来。顾大人黑着脸,将她牢牢摁在怀里,氅衣一抖,整个儿遮得严严实实。
再三被人打断好事,惯来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终是动了火气。
梁九只听自家世子爷沉声怒喝,随着一句声威骇人的“滚出来”,梁九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从树后露了身形,人还没站稳,已扑通一声,直挺挺匐在石子儿路上。
七姑娘由始至终被他捂在怀里。脸颊挨着的,是他强有力而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面上火辣辣的,被人撞破,很是尴尬。竖起耳朵,听了半晌,越发觉得古怪:这时候贺大人找上门来,一刻也等不得便要见他,是为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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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欠了一更,今天补起。晚上还有一更,可能会有点儿晚。等不及的亲,明天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