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盛宠之开端
“嫂嫂,你知道今日春华殿内,我阿兄怎么说?”
七姑娘没进门前,顾臻听多了幼安唤那人“世子哥哥”,她也跟着叫。可七姑娘嫁过来,这风头就变了。她嫂嫂每每与她说起世子,总是亲切的言道“你那兄长如何如何”,无端端的,就觉得热乎而不烦腻。
之前顾臻唤那人“世子哥哥”,因他对幼安不喜,故而顾臻仿效幼安,用同样娇滴滴的口吻,自然没得他好脸。
可自从她大着胆子,当着嫂嫂的面,怯怯改口唤他“阿兄”。她那兄长,竟破天荒的,轻轻应了声,并叮嘱她,“好好与世子妃相处。”
从那时候起,顾臻明白了:站队很重要!想要讨好她阿兄,首先得交好她嫂嫂。譬如年节时,从未有过的,鼓鼓囊囊的大红包,便是明晃晃,不容错辨的佐证!
这会儿四姑娘打听清楚了缘由,望向七姑娘的目光,闪闪发光。她高高扬起下巴,眼角轻飘飘瞥过那些只敢偷偷议论,却不敢明着站出来的世家贵女。四姑娘挽着七姑娘胳膊,骄傲仿若越鸟,只觉与有荣焉。
“嫂嫂,她们那是嫉妒你。有人眼红了呢。”当她不知道么?周遭许多娇娇当中,好些个,对她阿兄痴想若狂。
“嫂嫂你瞧,那几个都是今日大选没被留下的。就是她们,冲你指指点点。”到底是国公府出来的姑娘,在外自有高人一等的派头。顾臻抬手,将躲在花树后头,避在假山石亭里的几人,挨个儿指给七姑娘看。
那几人被四姑娘一指,面色大变。涨红了脸,羞愤至极,却敢怒不敢言。被四姑娘这般直白点了名,花树后那几个娇娇,再没脸待下去,急急忙忙做了鸟兽散。便是石亭里几人,也纷纷缩回脑袋,再不敢探头探脑的窥探。
背后道人长短,已是违了礼数。再被四姑娘这么毫不留情的揪出来,哪里还敢乱嚼舌根。
七姑娘愕然,茫茫然回顾,与同样一头雾水的关夫人,面面相觑。
今儿这事儿怪了!原来一下软轿就被人议论的,不是国公府一行,而是独独她一个?
可她安安生生待在府上,许久不曾进宫,这大选与她有何干系?哪里就值得人艳羡?
赶走了那些不讨人喜欢的,顾臻笑眯眯整一整方才拂乱的衣裙。两手端在胸前,摆出一副正经模样,也没卖关子,给大伙儿解惑。
“今日在春华殿上,左相大人进言,请王上赏几个姿容明艳的美姬,给阿兄充盈后宅。”
怕七姑娘着急,四姑娘立马念叨,“嫂嫂别急,阿兄没应呢。”
七姑娘被这一连串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便是顾臻不说,她也不急。她只是怔忪着,半晌没回过神。又听顾臻急切宽慰,那人不肯纳美姬进府。
蓦地就松了一口气,若非顾臻懂事儿,体谅她的心境。她还真想不出,骤然听闻怀王要赐他美姬,她心里该如何又堵又气。
顾臻也机灵,他阿兄那句“年少爱美人,夜夜与之欢好”的话,提也没提。尽挑了好的说。
“阿兄对嫂嫂十分爱重,殿上多少人跟着起哄,阿兄硬是没答应。还说,”清一清嗓子,四姑娘背脊一挺,学着那人的口吻,神态间,颇有几分肖似。
“臣少时离京,赴麓山讲学。半道大雨阻路,困于农庄,食材无济,险些饥不饱腹。”
七姑娘与几位夫人莫不睁大眼,安静听她道来。
七姑娘暗想:他如此出人以表,搬出陈年往事就能推拒怀王赐美人?
看出几人眼底的疑惑,四姑娘更得瑟了。效仿他越发来劲儿。
“臣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惯常用度,无不是金玉奇珍,奢靡之极。此生不曾料想,臣亦有饥寒碌碌,腹中空空之时。彼时臣与门下食客,唏嘘相顾,无奈,欲囫囵糟糠,潦草应付。”
七姑娘隐隐有些猜到那人要说的话,心跳怦怦然,耳朵有些红了。
“当此际,有女一人,使婢子端给臣一碗香喷喷的面条。那人,便是如今吾妇。”
真被她猜中了。七姑娘脸上爬上两朵红云,羞涩于他将如此小事拿到大殿上讲。真真难为情。
四姑娘斜着眼睛,忍笑打量她。见她羞恼看来,这才收敛些,只眼里止不住的笑意,越发鲜明了。
“阿兄又说:臣以为,天下娇娇,于我等丈夫而言,便如那百味珍馐。八珍玉食、龙肝凤髓虽美,无果腹之主食,虽可佐饭,只解一时饥渴。夜里睡下,难保忍饥受饿,嗷嗷转醒,再难安寝。”
话到此处,四姑娘终于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腰杆儿都挺不直了。
“嫂嫂,阿兄眼中,你是能喂饱他,不会叫他夜里饿得心慌的饭食呢。”
噗嗤一声,自来端庄的关夫人,也跟着笑出声,眼里隐隐带着水光。从不知晓,她那常年稳重如山的胞弟,竟是这般看待女子。这比方打得,关夫人瞅着今日盛装打扮过的七姑娘,只觉真真是个秀色可餐的。世子眼光极好。
七姑娘脸红心跳,脸颊上的两朵红云,这会儿烧成了火烧云,接天蔽日,一片儿一片儿的。此刻她是恨不能钻了地缝。
那人,那人,太是可恶!
“王上听闻此言,笑问阿兄:依顾爱卿此言,你那妇人还成了能活命的仙丹了?孤赐你美人,你便当佐食的美味,伴着你那仙丹下肚又何妨?”
这时候,连身后的陈夫人与曹夫人也绷不住了。偷偷扶着腰,不断朝世子妃打量。
要说先前知晓世子宠爱世子妃,却远远不及今日来得震撼人心。
七姑娘嘴角抽抽,连跟那人一同胡闹,全然没个君王样子的怀王,也一并给气上了。君君臣臣,果然一丘之貉!
“你猜阿兄如何答?”四姑娘这会儿抖擞上了,微微倾着身子,在她眼皮子底下,挤眉弄眼,淘气的,摇头晃脑。只羞得七姑娘恨不能咬他一口。被他妹子看足了笑话,她这做嫂嫂的,颜面往哪儿搁?
“他怎地说?”七姑娘心虚,虽恼他,声气儿却飘忽不定。不自在别开眼,佯装望着远处的湖面,既难为情,却隐隐有着期待。
照她对那人的了解,他言辞惯来犀利,处事利落,多一劳永逸。怕是又有惊人之语。
七姑娘使劲儿绞着绢帕,很不争气的,扪心自问:若然他今次能够一如往昔,干干净净,从此绝了旁人给他送美姬。他在殿上那些个关乎她的风流话,她好像也不是非得与他较真儿的……
第347章 盛宠之——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怎地说?”
四姑娘在心里默默咀嚼。越回味,越感到对她嫂嫂羡慕无比。
她这做妹妹的,尚且如此,勿论旁人。
“阿兄道:吾妇乃寻常妇人,不敢妄自尊大,比那仙药。然吾妇纯善,琳珑剔透。颜如舜英,德英不忘。一碗喷香软糯的稻米饭,可比拟之。”
他夸她容貌秀丽,心地善良,品德美好。将她比作王孙子弟,每顿必用的白米饭。
大周米粮,粟米居多,北方多面食、肉羹。稻米已是五谷中极好的食材,京中亦是紧缺。尤其这几年,各地还在闹灾荒。
“臣熟知吾妇心性,这碗饭也用得踏实。”
话到此处,隐隐有了深意。
“后院美姬,便如同佐饭小菜。臣乃挑剔之人,少盐,便觉清淡;味重,又于养生不宜。菜色虽丰,奈何臣非武将,克化不得如此丰盛美味。弃之糟践食材,有伤天和;隔夜热了再盛上来,残羹尔,索然无味。且入口之食,死生大事。若烹煮稍有差池,或不合臣的口味,只徒增烦扰。故而,臣只求一饭饱腹,夜夜安寝。”
这话却是说得极重,可谓诛心。
将旁人赠他的美姬,比作吃不下,隔夜放馊了的残羹剩菜。他这话要传扬出去,京畿必定哗然。谁家娇娇还敢自轻自贱,不要脸,往他跟前凑?
七姑娘觉得那人这话真真歹毒。于女子而言,好的声名,等同半条性命。他这般毫不留情,戳人心窝子,却是不给人留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奢想。
难怪京里娇娇,一提他,莫不黯然神伤。只道他郎心似铁,又冷又硬。
加之末了那两句,“稍有差池”“只求夜夜安枕”,但凡不是傻子,联系之前他夸她“熟知吾妇心性,饭也用得踏实”,不难听出,这人语气不善,终究是被激怒了。
就差没说这菜里下了毒,有人要害他,令他夜不能寐。至于加害他之人,便是要送他菜食,请怀王赐他美姬的左相大人无疑。
这些美人来历不清白,背后都有各家手笔。那人一针见血,嘴上不容情。当堂便将左相在内一干人,气得个个呕血,恨不能一头撞死在春华殿上,表了忠心。
“顾大人此言何意?照顾大人所言,莫非这大选还选错了?”左相拍案而起,颤巍巍站起身,由身后侍从扶着他老迈的身躯,喘气质问。
“还不赶快扶了左相坐下。”高台之上的怀王,这时候不得不出面,却是无奈看向他,眼里神色莫辨。
顾衍这般直言,开罪朱家,怀王自是喜闻乐见。却又有感他恃才傲物,乖张太过。不过这对怀王而言,却是一桩彻头彻尾的好事。
朝堂之上,缺的便是直臣。他既不惧左相权势,待得借他铲除朱党,以他在朝野如此不得人心。届时,他自会认清自个儿处境。除了归附王权,再兴不起风浪。
那人对左相居心,加以抨击。他面不改色,面对左相质问,轻佻抬了抬眼。轻笑一声,举杯缓缓饮尽还温着的半盏美酒。
扬起头,他下颚曲线干净明朗。殿内点着的烛台,火光照在他侧脸上,将他衬得风姿毓秀。
这人凤目幽深,眼波流转间,华美无匹。他懒散拂一拂袖袍,支肘倚在案上,半眯起眼,仿佛心神恍惚,只望着洞开的殿门。一派陶陶然,昏昏欲睡之相。
顾衍揉一揉额角,许久才道,“臣吃醉酒,实不胜酒力。若有失言,诸位莫怪。”
自进殿以来,他已是数次变脸。
从静默观之,到被卷入其中,言谈不羁,再到如今慵懒告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哪里是赔罪,分明是清楚表明了态度,再不耐烦在此事上纠缠。
左相门下一食客还不放过他,起身质问道,“右相大人言重了。臣等只是好奇,若然依大人方才所言,今次大选与往后每三年一度的大选,可是俱要废黜?若然如此,如今宫中只几位娘娘侍奉王上,王上子嗣单薄,至今只得公子昶一位殿下。长此以往,我朝大统又该如何延续?”
这人有急智。逮住他话里不合礼教之处,将本属他一己之见,后宅家事,咬住不放。更倒打一耙,颇有深意,公然问他:莫非顾大人,早就在打世子妃娘家那位姜婕妤所出的公子昶的主意?
听四姑娘绘声绘色描摹当时的情景,七姑娘两手紧紧握拳,很是替他捏了把汗。
这话要答得不好,便能给他落个动乱朝纲,掉脑袋、诛九族的大罪。
便是关夫人与两位侧夫人也齐齐变色。面上再不见笑颜,紧张兮兮盯着顾臻,生怕从她嘴里吐出不好的话来。
七姑娘慌张过后,片刻便安了心。若是那人但凡一个不好,顾臻刚才哪里还能蹦蹦跳跳,兴奋着跑过来,与她叽叽喳喳,喋喋不休?
“淘气。”一指点在四姑娘额头,七姑娘嗔她一眼,“还不老实说来!”
四姑娘努一努嘴,低声呢喃,“果然是一家子,与阿兄一般,不好唬弄。”只得收起故意装出来的凝重,瞟向她的眼神儿,不知为何,竟多了丝真心的仰慕。
“这便是为何娇娇们,如此眼红嫂嫂的缘由。”
顾臻捏着嗓子,声气儿拖得长长的。她这般作怪,并不妨碍那人的话,直冲冲闯进七姑娘心底,久久不能平静。
“阿兄言:臣与王上岂可相提并论?王上乃天子,得天庇佑,诸邪不侵。且王上乃明主,莫非严大人怕王上会宠幸奸邪?再者,臣虽读圣贤书,无颜,愧对皇恩。修身齐家,臣尚且不能办到,若非王上器重,臣一区区残破之体,早该一纸奏疏,请辞家去。臣有罪,深感德行不修。温柔乡里,流连忘返,为吾妇所迷。然臣入障深矣,药石无用。而今遍观美人,臣已是望而生厌,实难下咽。臣自知并非好的典范,普天之下,有臣这般糊涂人,一人足矣。岂敢再祸害他人,故而,今日臣之诡辩,诸位大人,且当笑话听过便是。”
这会儿他坦荡承认了,他今日一席话,莫不是狡辩。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歪理,不是天下人的道理。
可旁人能耐他何?
再要赐他美姬,这人先前说了,那便是有心要害他。害他“望而生厌,寝食难安”。
若要惩治姜氏,令他不被妇人迷惑。他又说了,他入了障,被世子妃迷得晕头转向。没了姜氏,连他唯独能吃得下,赖以吊命的白米饭也没了,怕是活不成了。
这般无赖的说法,只叫人瞠目结舌。左相抚着心口,急喘几下,被他气得不轻。当堂口称身有不适,请命回府。却是不屑与他同列。
左相愤而告退,之后大选,风平浪静。怀王借口他话虽无稽,听来却有趣。回头吩咐王后,“既是天下珍馐,贵精不贵多。孤对吃坏肚子,耽误政事,亦然不喜。”
这却是借他敲打王后。
王后娘娘心惊胆战,强自堆出个笑来。之后但凡有朱家送进宫来参选的秀女,再不敢偏袒半分。只挑了有目共睹,最出挑的三五人留下,旁的一概作罢。
如此,殿上除朱党一脉,众人再看薰薰然,由公孙搀扶着往净房去的顾大人,目光中,显是多了分和气。将那人先前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的不痛快,抛诸脑后。
纷纷举杯,揶揄叹曰,“今日方知,这右相大人,方才是深藏不露,我朝风流第一人。”
怎么不风流?风流到大殿之上,大放厥词,只为宠个妇人。这般舍得放下丈夫颜面——真风流,真风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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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人很委屈:本官真的是在说吃食。打个比方,绝对没有引申含义。便是有,也是私下回去同卿卿调笑。尔等不要来添乱,尤其顾臻,仔细你的皮。
第348章 那人来寻
宴席开始的时候,七姑娘有些心不在焉。此地尽皆女眷,百官聚在前头,另开筵席。
她抿着果酒,恍惚走神。耳旁还回荡着,迷住了,迷住了,迷住了……回音似的,在她脑中盘旋。
她情不自禁,总是猜想:那人在殿上说这番话,会是何种神情?不以为然的轻慢?或是温润尔雅里,暗藏锋锐?
他那样的人,便是动怒,也内敛沉稳,鲜少形之于外。
她脸颊微红,手心是热的,心也是热的。他为她做了这许多事,她怎么能够安安生生坐得住?
清甜的果酒,后劲儿十足。酒气冲上眼眶,她只觉富丽的宫室里,火光绚烂。当中起舞的一众御女,披着碧绿的纱裙。舞步飞旋轻盈,那裙摆犹如河畔的葛覃,郁郁葱葱。为波澜不兴的后宫,添了几分鲜活。
毕竟是新选入宫的御女,个个儿摩拳擦掌,都盼着早沐圣恩,争一分荣宠。
周遭之人不时落在她身上的打量,七姑娘浑然不理。手背轻压一压吃了酒,潮热的面庞。她觉得自个儿怕是醉得不轻,眼花了,竟觉得后排左数第三人,颇有几分面善。
像谁呢?一时记不起来。回头问春英,恰逢此时,磬乐一缓,献舞的御女,各自挑一盏宫灯。舞姿款摆,羞怯怯,欲语还迎。那宫灯正巧挡住大半张脸,竟是一眼瞧不清真容。
“罢了。”她摆手,轻轻摇一摇头。只以为必是看错了,新入宫的御女,她该是一个也不识得。
酒劲儿上头,燥热中,多了几许烦闷。与身旁顾臻与几位夫人知会一声,她带着春英,借着廊柱掩映,悄然退出殿门。
她不知,今日她一举一动,托那人的福,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甫一离席,底下喁喁之音,不绝于耳。
“瞧着也就那么回事儿。要说绝色,比郡主,天上地下,差得远呢。”
七姑娘的颜色,在南边儿,算得美人。只北地推崇丰腴硕大之美,她如此玲珑娇小,燕京娇娇们,怎么肯服气。便是明面上忌惮她世子妃的名头,心里却不知如何埋汰她。
“嘘!还不赶紧闭嘴。人都去了,提她作甚。”其中一人蹙眉,扬手扇一扇,觉着晦气。
曾经在京中风光无二的幼安郡主,悔婚后,不两月便嫁去交州。早早伤逝,可怜归可怜。因幼安恶了国公府,尤其伤及那位颜面,京中仰慕他的娇娇们,竟一厢情愿,连幼安也恼上了。
由此可见痴然恋慕他,竟至如斯。如今突然听闻他痴迷一妇人,娇娇们心碎一地。没法子,只得将满腹酸水儿往肚里咽,转而挑七姑娘的刺儿。
谁也没留意,自献舞的美人踏进殿门那一刻,便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不时投向七姑娘那方。那目光隐晦而繁杂,却是难懂。
姜冉恨极。这恨里,又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意乱。
她一直以为,只要能进宫,步步为营往上爬,终有一日,能叫七姑娘俯首帖耳,睁大眼睛看清楚,她姜冉,绝不会永远是姜家二房,最没出息的那一个。她不会永远被关在佛堂,受人摆布。
她的夫主,将会是大周最尊贵的君王。单只这一条,姜瑗此生也休想越得过她去。
可为何,偏偏在大选这一日,让她眼睁睁看着,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向天下人昭示,他对姜瑗,爱重至此。甚而不惜自污贤名,也要护她。
九姑娘心寒,那一刻,就好像被人当头泼了凉水。冻得她仲春时节,心却结了冰。
莫名的,她就知道。比不过了,穷她一生也比不过了。在她最壮志满满,誓与姜瑗一较高下的兴头上,她怎么能以一己之力,敌得过那样一份两心相许,坚不可摧的情意呢?
怀王虽尊贵,然而天子真心,谁会蠢得有胆子去讨要?她姜冉不蠢,故而她等不来那样一个人。
今日春华殿上,她便失魂落魄,只觉这一场还没开头的较量,如此寂寥便惨淡收场。输也输得冤枉。
她不是败给姜瑗,而是败给举世皆知的公子玉枢。
姜冉尤记得,幼时初见那人,她傻乎乎看直了眼。从不知晓,世间还有这般人物,只看他一眼,已是自惭形秽。她低低埋着头,再不敢多瞧。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诫她:她不过是府上庶女,在京里来的贵人面前,答话也是不许。
那****挨了陶妈妈的训。只因她回去时,还分心想着那位少年世子。曳地的裙摆绊了脚,她当堂出丑,被五姑娘丢了个白眼。她羞得险些哭出来,却怯懦,紧紧揪着裙摆不敢吭声。
九姑娘陷在回忆里,加之今日殿上之事,震惊太过,挥之不去。满满当当,全都塞在脑子里。只叫她益发混乱,渐渐便钻了死胡同,对七姑娘恨意,越发根深蒂固。
嫉妒像鸩酒。饮鸩止渴,只会一日比一日,病入膏肓。这恨也变了味道——恨只恨,世上原有这般伟丈夫,却叫七姑娘早早占了去。实在可恶!
同样着急与七姑娘说话,却苦于没寻着适当的时机,姜婕妤一见七姑娘出门,赶忙使唤简云跟上去,欲邀七姑娘宴席散了,见上一面。
“没见到人?”不会儿简云回来,摇头,只道是殿外没瞧见七姑娘身影。
姜婕妤目光在一舞毕,退到最末几席入座那二十余御女身上。目中冷芒乍现,轻哼一声,只得暂且作罢。
“叫人去盯着,见了七妹妹,务必请她过来一叙。”
简云口中没影儿的七姑娘,这会儿正避在拐角处的树荫里,看着来人,微微有几分诧异。
脑子晕乎乎的,神智倒还清明。
“公公手上可持有我家大人的信物?若然没有,请恕妾身不能随公公同往。”
冯瑛从袖兜里掏出一块玉珏,却是上好的羊脂玉。月下泛着清辉,确是他平日爱配在腰间的玩意儿。
她接过来仔细摸索一回,确认无误,这才放心点头。“如此,妾身这便随公公去。”问明白那人如今何在,回头嘱咐春英自去给关夫人报个信儿,不必跟来。
冯瑛嗅到她吐气时,淡淡的酒香,悄然向后退了半步,出于对那位的忌惮,对她很是讲礼。
知她吃了酒,冯瑛无奈苦笑。
眼前这位即便微醺,亦不忘警醒。怕是在她眼中,他冯瑛便是十足的小人,见风使舵,实难取信于人。故而才有这番查验。
“世子妃请。”说罢前头带路,知趣儿的,再没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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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是人的本性。只聪明人知道克制,继而释怀。心胸狭窄的,两只眼睛永远盯着同一个人,成了心结,觉得处处都不如人了。可怜又可悲。
九姑娘受此刺激,心态发生改变。唯一的长进,是从对世子敬而远之,到逐渐上心。
第349章 暖夜,与子同袍
“到了。大人便在此间偏殿歇息。席上饮了酒,劳烦世子妃照料一二。”冯瑛轻轻替她推开门,拱手退下。
他也醉了?她扶门跨进屋,小脸上平平静静,只眼里的清明,渐渐被酒气蒸出一层氤氲的水雾。
脑子迟钝的想,怎么也不留个人给她使唤?这宫里她不熟悉,要到何处去打水给他擦脸?
一眼没瞧见人,她环顾一周,只觉这殿里陈设很是清雅,书案上的瓷瓶里,还插着讨喜的桃花。朝着那半卷的珠帘走去,她高高挑起帘子,便见内室之中,那人颀长的身影,正歪在榻上。腰间的佩绶流泻下来,风一吹,淼淼卷了穗子。
她虚一虚眼,稀罕的发现,那人竟睡着了。于是蹑手蹑脚走过去合上半开的窗户,看他就这么随意歇下,嘟囔一句,“也不怕着凉。”
她来到榻前,微微躬身,俯身细看他。见他面容平静,她展开被褥,轻柔给他搭在身上。索性抬了小杌凳来,就近坐下,手支在膝上,托着下巴静静看他。
他本是警醒之人,她给他搭被子的时候,他已有所察觉。嗅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气,知她到了。两侧额角抽痛,他没忙着睁眼,只抬手欲要摁压几下,缓过这阵。
今日在宴上醉得厉害,群臣借他辞美姬一事,起哄灌他酒。原本他打算酒宴正酣之时,退出门寻她。奈何刚迈出几步,便觉头重脚轻,不得已,只能命冯瑛去接人。
“怎么醉成这样了?如今知道难受了吧。”一只温软的小手,啪一声拍开他手掌。气嘟嘟怪他身旁也不留个妥帖之人,要是病倒,她该心疼他。
“唔。”他喉间溢出一丝低低的轻吟,英挺的眉目舒展开。被她揉舒服了,这人翻手盖住她小手,这才徐徐睁眼。
他目如点漆,夜色里,流转着勾魂摄魄的光。躺了会儿,人已清明。见她面上微微带了几分娇憨,眸子水汪汪的,尾音哝哝的,又甜又糯。
这模样……他目中泛起一丝幽芒。
“可还认得人?”捉住她小手,他目色微沉,极其不喜她在外间沾酒。她那点儿醉酒的毛病,他记忆犹新。
怎就变成他质问她了?被他治住小手抽不回来。她努一努嫣红的小嘴儿,耍赖,软软倒在他身上。
“没醉呢。”这时候她记起来了,这人曾严正告诫过她,不许她背着他吃酒。
见她如此,他躺平,让她靠得更舒坦些。她这般撅着小屁股,只上半身伏在他身上,歪歪扭扭,不成体统。
他眼里含了纵容,想她今日险些就要受委屈,终究硬不下心来就吃酒一事训话。
他抚着她发顶,嫌她头上的簪子碍事,指尖一转,滑下去,摩挲她露在领口外,一截雪白的脖子。他眸中想浸了墨,黯哑问她,“可是倦了?若是渴睡,歇会儿再出宫。”
许久没听她回应,他目光从她瓷白的后颈调转开,不意对上她痴痴凝望的杏眼。
知她尚有几分清明,他撞上她秋水般潋滟的眸子,气息微滞,酒后还未散去的燥热,化作另一股火气,有几分蠢蠢欲动。
他凝眉,抚上她眼角。男人带了薄茧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分明没刻意挑弄,却带了淡淡的情味儿。
她喜欢被他碰触,拿脸蛋儿蹭蹭他掌心,满足的眯起眼,娇声求他。“不累。今儿高兴,饮酒这事儿,不罚了好不好?”
如此小女儿情态,烧得他眼热。起身拥她坐在床头,遗憾此刻尚在宫中,场合不对。
“何事欢喜,说来听听。”
她傻呵呵看着他笑,指尖顺着他圆领的领口,滑来滑去,偏就不吭声。
他了然,疼爱的捏捏她下巴。“听说了?”
怎么能没听说,宫里都传遍了呢。事情牵扯上他,但有个风吹草动,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呼溜溜,传得快着呢。
看她笑得像偷腥的猫,那模样,像极阿狸偷吃小银鱼后,忘了擦嘴。他嘴角愉悦的弯起来。他如此倾心应付外间琐事,为的,也不过她留在他身边,能过得快活些。
之后两人谁也没说话,她窝在他怀里,坚持要接着给他按压额头,他便由了她。两人如此亲密靠在一处,仿佛两颗心也相依相偎,静夜里,温情脉脉。
等他缓过酒劲,她与他同乘肩舆,到宫门口的时候,关夫人一行早已等在城墙下了。
四姑娘贼兮兮,不时偷瞄他二人。那人面不改色,扶她登上马车,待她安安稳稳坐定,他才“哗”一下放下垂帘。将顾臻不死心的打探,与京中女眷在暗中频频向他两人投来的注目,尽数隔绝在外。
有帘帐遮蔽,马车里顿时昏暗下来。她怕黑,蚕虫似的往他怀里钻。自个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软骨头一般赖在他身上。四周都是他温热的体息,微微颠簸的马车里,她脑子放空,懒洋洋,什么都不想。全然一副有他万事足的样子。
马车行出一会儿,天上落了雨。顷刻,雨势渐大,滴滴答答打在道旁的屋檐上,车顶叮叮咚咚,车夫停下马,披上斗笠,这才复又前行。
春寒料峭,出门时只图衣裳好看了,这会儿便觉得冷。她一哆嗦,他便皱了眉。“添件罩衣?”
“衣衫没在车上,春英拿着呢。”
他扶着她肩头,将人推开些,自顾解了外袍,“披上。”
生怕再被他喂药,她听话照办。见他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白罗中衣,她犹豫片刻,支起身,抬腿跨坐在他身上,拢着他外袍,展臂回抱他,将他一并裹住。
“《诗经》里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她埋在他肩窝里,曲解经义,以掩饰她的大胆羞窘。
他心里淌过一股暖流,拥着她的目色更深了。余光瞥见她白嫩嫩的脖子,他喉头咽了咽。如今已远离宫墙,加之只他两人,酒后那点儿遐想,使得他心头一荡,身下也起了动静。
“阿瑗。”
“嗯?”
她尚且不知他坏心,只感觉他偏头,微凉的嘴唇擦过她耳朵,动作格外缓慢,蜻蜓点水一般,撩得她心慌。
第350章 七姑娘:大人您快用
马车到了国公府门外,雨还没歇。春英撑着油伞过来接姑娘,却见世子与世子妃所乘的驾撵,安静停在雨幕里。
“唤人抬轿子来。”
春英向前迈进的脚步顿了顿,隔着车帘,听闻世子吩咐,赶忙应一声。登上石阶,转身去交代门房。
西山居里,崔妈妈不知已是第几回,伸脖子看更漏。外间飘着雨,姑娘穿得那般单薄,着凉可不好。
正盼着世子早些带姑娘回府,便听婢子来报,人已到了春秋斋,离西山居也就几步路的工夫。
“冬藤抱上姑娘那件夹衣,随我去接人。桂枝去伙房催催,瞧瞧姜汤好是没好。”崔妈妈放下针线活,起身便往外走。
被唤作冬藤的婢子,与院子里其余几个,都是太太专门挑了送到姑娘跟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
崔妈妈管教下仆,出了个绿芙这么个成日里只知嬉笑打闹,令人头痛的。只觉是自个儿心肠软,于是轮到冬藤桂枝这泼新人,规矩便越发大起来。
冬藤怵极了崔妈妈,小声回禀,“妈妈,爷与姑娘乘的轿子,径直朝咱们这儿来。奴婢瞧着,没停的意思。”
崔妈妈一听,掀帘子的手,举在当头,迟迟没了动静。
照理说,轿辇近了伴月湖,便不许再向前。这是防着轿子里藏人,府上早定下的规矩。便是姑娘嫁过来,也很是自觉遵循着。
怎地今儿个……
檐下噼里啪啦的雨水,脆生生敲在青石板上。崔妈妈唉哟一声,拍拍自个儿脑门儿,真是急糊涂了。
世子爷最疼便是姑娘,大半夜的,外间还在落雨,哪里舍得姑娘遭罪。这么一想,也不急了,只立在廊下,笑眯眯侯着。
落轿的时候,众人便见世子一手扶着姑娘,一手把着油伞,那伞沿向姑娘低低歪斜着。
进了门,屋里乍然敞亮开来。崔妈妈一抬头,果然见得世子爷左边衣袍,稍稍飘了几滴雨水,浸得缎子有些深。
正欲上前伺候世子更衣,便见姑娘似乎也瞧见了,俏生生拽了拽世子爷衣袍,叫爷低头。
这是要不假人手,亲力亲为?
崔妈妈老怀欣慰,默默感慨:自家姑娘,一日更比一日有了世子妃的样子。
内室之中,两人用了姜汤。七姑娘脸上也不知是被那热气给熏得,还是旁事给羞得,只转过身,背对他,偷偷从袖兜里掏出一方湿润润的锦帕。
放才在车上,这人半哄半骗,捉了她手,要求她做那事儿。她拗不过,加之躺在他怀里,她亦是心襟荡漾,糊里糊涂便从了。
窗外雨声沥沥,却盖不过他伏在她耳边,性感又低哑的粗喘。他自个儿享乐不算,还掩在袍子底下,揉捏她助兴。
若非他揉得她腿软,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这人也不会在大门口便传了轿辇。
七姑娘盯着手心里揉成一团的绢帕,鼻尖还能嗅到淡淡的麝香味儿。不禁回想起当年初到燕京那会儿,她也是这般,大清早起来,避着春英绿芙,偷偷摸摸替他浣洗污了的底裤。
这人,这么些年过去,竟是越发放纵了。不知羞的事儿,从屋里捣腾到了车上。
“看什么?”他从她身后贴上去,瞥见她慌慌张张捏紧拳头。手心里鹅黄的绢帕,调皮的漏出一角。他低低笑起来,柔软的嘴唇在她耳后轻轻磨蹭。
“看得这般入神,莫非是舍不得?”他手掌覆在她平坦的小腹,此时她看不见,他眼中神情,竟是无比柔和。
“酒后不宜行房,过了今晚再补偿你。那时卿卿要多少都随你。”
水雾弥漫的汤池中,七姑娘整个儿泡在热汤里,屏息闭眼,到如今,耳畔还回响着那人戏弄她的话。
他若轻佻起来,她岂会是他对手?她哪里会不懂,吃了酒,若是恰好有了孩子,这孩子生下来,极有可能,娘胎里便带上这样或那样的病症。
说什么“要多少都随她”……
哗啦一下,七姑娘破水而出。乌黑的秀发,湿哒哒,紧紧贴在背后。她抹一抹脸,蜷着身子靠在池边。躲在汤池里,迟迟不肯出去。
耳根,这会儿还是烫的。
隔日清晨,七姑娘起了个大早。服侍那人梳洗过后,十分得体,不假人手,亲自端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粥——
不是说一饭饱足,大人您快用。
他扫一眼案上孤零零摆着的清粥,一旁青花瓷碟里,搁着只泛着清辉的汤匙。除此之外,平日佐饭菜食,再无一物。他挑眼看她,只见她俏生生立在身旁,抿嘴儿,一双水润的眸子里,满是狡黠。
他恍然明了,这丫头是不甘心,借昨日他殿上所言,今日只盛上一碗米饭,得意洋洋,反将他一军,企图扳回一城。
倒是长本事了。
他嘴角一弯,慢条斯理挽起袖口,舀一勺,吹去面上的热气。仪容雅致,从容写意。就仿佛他含进嘴里的,不是寡而无味的清粥,而是上好的参汤。
她木鸡似的怔住,怎么也没料到,惯来对吃食异常挑剔之人,竟就这般安安静静的用膳。
见他举止虽闲雅,用得却不慢。转眼小半碗已下了肚,她这才慌起来,匆忙叫春英端上早备好的四喜扣肉、蒸饺,并几碟子小菜。又亲自给他递上副象牙玉箸。
他却不接。稳稳扶着瓷碗,悠然往嘴里喂食,抽空冲她抬一抬下巴。那意思:夫人,布菜。
七姑娘两手托着玉箸,兹兹磨牙,气咻咻鼓着腮帮子。他竟不肯顺台阶下来,端的可恶!
一旁崔妈妈清咳两声,直瞪瞪瞅着她。那目光……仿佛她无理取闹,好端端的,一大早非要与世子置气。这般胡闹,实在不懂事,难为世子如此包容她。
七姑娘气得牙痒,瞥见他眼底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嗔他一眼,终是败下阵来。手上筷子乖乖伸向那盘子他爱吃的珊瑚白菜。
用过饭,她将他送出房门。趁她低头替他打理腰间佩绶,他俯身,旁若无人,在她发顶印下一吻。
“饭食极好,卿卿有心。”
说罢回身坐进推椅,留下对他又爱又恼的七姑娘,带着人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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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昨天的补更,今天的,晚点儿送上。亲们周末愉快。
第351章 双姝辉映,“一饭夫人”
嘉和三年,大选翌日,京师一早已是热闹非凡。
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大周朝一南一北,竟同时生出两只金凤凰。一夕间,双姝扬名,辉映当世。
京中这只,便是昨夜宫宴过后,本该离宫归家,等待册封的左相府三房长孙女,朱氏阿妩。
这位阿妩姑娘了不得,也不知哪儿来的好运道。昨个儿吃了酒,带着婢子到御花园散步。虽则样貌于这燕肥环瘦的后宫里,勉强算得中人之资。可她一身才学,却是货真价实,有目共睹。自小好诗文,十岁之前,已有好几首佳作,流传在外。为她博得个才女的美名。
这朱家小姐见园中牡丹开得正艳,欢喜知晓,即兴赋了首诗。好巧不巧,这诗恰好入了怀王耳朵。彼时御驾自御花园经过,听闻她诗做得尚可,怀王竟半道改了主意。命刘高到姜婕妤宫中知会一声,说是改日再去探看公子昶,便携了尚未正式册封的朱氏阿武,当夜便招她侍寝。
今儿一大早,京中但凡有耳目的世家都得了信儿。相府三房贵女,颇得怀王喜爱,拔了侍寝的头筹,已被怀王册封正三品婕妤。
这婕妤娘娘,甫一进宫,便得封高位。与后宫唯一养着小公子的姜婕妤,平起平坐,可谓一步登天。
明眼人心头都知晓,这两位娘娘还没照面,便结下了梁子。朱婕妤截人在前,受宠在后,这可是明晃晃打姜婕妤的脸。
更何况,这两位娘娘背后的依仗,不管是朱家与国公府,或是当朝两位相爷,好似都不怎地和睦。
尤其,据说昨日春华殿上,右相大人妙语连珠,可是将左相气得不轻。以致这位三朝元老,大失风仪,竟当堂称病,拂袖而去。
北地凤凰已是如此风光,南边儿那位,亦是不遑多让。只后者,比前者更具谈资。
不说别的,只这位家世平平的姜家二房姑娘,如今的国公府世子妃,姜氏阿瑗,却是个厉害的主。自她随右相大人进京,这京里的风波,仿佛一浪盖过一浪,隔三差五,便有新的段子传出。
打从她小选晋了女官,之后一连串变故,只叫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八王府退亲在前,公子玉枢抢亲在后。
不仅三媒六聘,迎她过门,被她堂堂正正占去世子妃的头衔,如今更甚,右相大人竟为她,当堂拒了怀王赏赐美姬。
顾氏乃大周豪门,右相大人更以公子之尊,不纳姬妾,委实令人叹为观止,震惊世人。
需知晓,时下便是一凡夫俗子,但凡没穷困潦倒到家里揭不开锅,哪个丈夫,不一心指望多纳妇人,兴家旺族。
正因如此,这位刚进门不足一年,便迷得公子玉枢椒房独宠的姜氏女,不仅令世人瞩目,更惹得京中娇娇,恨她入骨。硬生生给她套上个“一饭夫人”的头衔,诣在暗讽她德行不修,娇宠蛮横,容不得人。
“一饭夫人?”送那人上朝不久,这消息便传进府中。春英来报,七姑娘乍一听闻,无奈翻个白眼儿。
这“一饭夫人”,怎么她越琢磨,越觉得与“饭桶”沾亲带故,撇不清干系?不清楚此间缘由的,还不知在背后如何编排她。
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不用说,她也猜得出,她这是被人给记恨上了。至于何人暗中使坏,七姑娘长叹一声,托那人的福,她在京中,俨然已成了众矢之的。
圣人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若说那人在朝堂得罪的是玩弄权术的小人,那么她在京畿开罪的,便是遍地骄傲自大,且瞧不起人的诸多贵女。
“一饭夫人”……七姑娘将这名号含在嘴里,默默咀嚼几次,只道是:都怨他,竟将她比作白米饭?亏他想得出来。
“小姐,外面那干人太是可恶。她们这是见不得您好。”春英护主,与同样面露愁容的崔妈妈对视一眼,替自家姑娘叫屈。
七姑娘捧着给那人缝了一半的新衣,咬了线头,大度摆一摆手。
“你我两个,再加上满院子丫头,也才十几张嘴。说不过人家,何苦自讨没趣。”七姑娘对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从来懒得费心。
事情真闹大了,自有那人在,她操的哪门子心?真正该忧心,却是东苑国公夫人那头,怕是对她的成见,更深了。
七姑娘摇头晃脑,听过便罢,没往心里去。重挑了一股银线,穿了针,继续手上的绣活儿。眼见天儿渐渐热起来,再一月便要入夏,与其为外边不痛不痒的流言烦心,不如多给他制几身在屋里穿用的深衣。
或许再琢磨琢磨,也做些绫袜软履,讨讨国公夫人欢心?
“罢了,自去忙去。莫杵在这儿挡光。”
前一刻还气咻咻的春英,被七姑娘很是嫌弃,不耐烦听她絮叨。春英偃旗息鼓,像霜打的架子一般,丧气退出门。
她怎么就忘了,自家姑娘那软绵绵,温吞吞的性子,最是气人!
崔妈妈也是无奈,姑娘自个儿不上心,她们干着急有何用?
两人正愁容惨淡,便见大门口,国公夫人跟前的单妈妈亲自来传话,请世子妃过去问话。
两人心下一跳,暗道不好。这是国公夫人要拿七姑娘问罪呢。
心知该来的躲不掉,崔妈妈向春英使个眼色。叫她进屋偷偷给姑娘提个醒儿,趁这一路上,尽早在心里打个腹稿,想好应对的法子。
哪知春英刚移步,冬藤小跑着,手上提着裙裾,噔噔瞪蹿得急,隔着老远便嚷嚷起来,“春英姐姐留步,宫中来人,宣世子妃即刻觐见,烦请代为通传。”
这下包括单妈妈在内,众人大吃一惊。今儿是怎地了?事情还凑堆了不成?
东苑上房,国公夫人许氏听单妈妈回禀,停下手中捻佛珠的动作,微微蹙起眉头。“可问清楚,来人是哪个宫里的?”
“问明白了,宣世子妃进宫的,正是那位姜婕妤。”
国公夫人沉默片刻,合上翻看的经卷,扶着单妈妈的手臂起身。再没了念经的闲情。
“罢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待她回府,即刻召她来见。”想一想,终是不大乐意,补上一句,“世子妃此番进宫,叫人给世子递个信。免得她在宫里有个三长两短,他倒反过来怨我。”
再是不满意七姑娘,做母亲的,哪儿有不心疼儿子。许氏管教世子不成,总不能再因个外人,与世子彻底生分了。
那才当真得不偿失。
七姑娘端直坐在马车里,到宫门口,又换乘软轿。轻轻挑起帘子,见春英紧跟在一旁,许是暂且逃过了国公夫人的怪罪,春英脸上,显是比方才舒缓。
七姑娘心里沉甸甸的,与春英不同,她是宁可往东苑去,也不乐意淌宫里这趟浑水。
国公夫人再是不待见她,到底碍着赵国公与那人的情面,除嘴上敲打,稍加惩治,远比后宫杀人不见血的阴谋诡计,安稳得多。
姜柔信中所言“火烧眉头”的大事,看她口吻,绝非儿戏。落笔仓皇,行文不掩焦灼。究竟出了何事?
第352章 谁比谁更像那么回事儿?
七姑娘到的时候,姜婕妤正抱着公子昶,教他说话。
公子昶虚岁已满了两岁,不知为何,开口学话较寻常孩子晚了些。七姑娘在门口便听见姜柔一遍一遍教他叫“父王”。可那孩子不哭不闹,举着小拳头,摇摇晃晃往嘴里塞,自顾玩乐。
姜柔急了,唬着脸,啪啪拍他两下,不许他吃手。小孩家皮肉嫩,手背顿时便红了。呜呜哭起来,闹得公子昶跟前几个伺候的,齐齐跪在地上,哆嗦着,求娘娘息怒。
七姑娘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暗自摇一摇头。等宫人通传后,这才跨进门。
与姜柔见了礼,笑着握了公子昶肉嘟嘟的小手。嘟着嘴吹两下,掏出绢帕,替他擦干净哭花了的小脸。
“任好,好哥儿,可还记得姨母?姨母上回送你的拨浪鼓,喜欢不喜欢?”
那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雾蒙蒙看着她。与怀王三分相似的小脸上,很是懵懂。害怕姜柔,见她温声细语,便张开手,要她抱。
“娘娘,好哥儿才多大,有事好好说,慢慢教。何必吓他。”
看公子昶抽噎两下,便听话坐在姜瑗腿上。脖子上套着长命锁,手舞足蹈,至今连唤人都不会。姜瑗逗他,他便傻乎乎的乐。
姜柔心里更是烦闷。她能不急么?孩子小的时候还看不出来,可随着年岁渐长,这般木木呆呆,不机灵,要如何讨他父王的喜欢?
七姑娘虽与公子昶嬉闹,可眼梢还留意着姜柔眉宇间那一抹忧色。
姜柔的心思,她又岂会猜不到。只不知该说什么好。母凭子贵,借小公子邀宠,在这后宫里,实在是司空见惯的把戏。
姜柔如此忧心公子昶不会说话,这其中又有几分真心?七姑娘沉默,不愿深想。
“今儿宣你进宫为的是另一桩要紧事。将他交给简云带下去吧。”
姜柔这般等不及与她说事儿,七姑娘自然不会不应。将抓着她衣襟,不肯松手的公子昶,好言安抚,又亲亲他粉嫩嫩的脸蛋儿,这才将人哄好了递过去。
“娘娘今日宣妾身来,所为何事?”谈及正事,七姑娘抚平膝上的褶皱,肃了容色。
姜柔挥手命人退下,屋里只剩她与七姑娘主仆二人。低声将九姑娘改头换面,混进宫这事儿说与七姑娘知晓,便见姜瑗脸上,越发变得肃穆。
“娘娘可瞧清楚了,没认错人?”七姑娘心下骇然,只觉此事匪夷所思。姜冉不是该在泰隆老家郊外的庄子上养着么?怎么就成了朱家送进宫,陪嫁的縢妾?
更古怪的是,既是縢妾,又怎么能上春华殿面圣?大选可没有选縢妾一说。
“本宫命人打探过,她确是以縢妾之身进宫。只在初选过后,有秀女罹患急症,错过了复选,便腾出个空缺。王后娘娘做主,挑了个规矩好,身家清白的,临时给补上。”
七姑娘捧着温热的茶盏,心不在焉,撇了撇面儿上的茶叶沫子。
这说辞未免也太牵强了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选岂同儿戏?随意挑了人,便能补了空缺,这不闹笑话么?
“王上可知晓此事?这秀女还能顶替,此前可是闻所未闻。”
“你道如何?此事虽由王后做主,可禀到御前的,却是那贺兰氏。也不知她如何吹的枕边风,王上竟默许了。不仅如此,想来你也听说了那朱婕妤一事。朱氏甫一进宫,便得封高位,宫里不能没人伺候。顺带便留了她带进宫的几人,连并那庄照在内,如今也破例留在宫中。且当今王上,比起先王,那规矩……”
姜柔脸上透出丝无奈。怀王尚未登机前,还是太子那会儿,等不及大婚,便在一次赏花宴上,吃醉了酒,坏了太子妃清白。
如今再出了这等不合规矩之事,姜柔除了对那朱氏怒极,也是无话可说。
比起那飘飘渺渺,谁也不知明日还盼不盼得来的恩宠,姜柔如今更在意的,还是她母子在宫中,地位是否稳固。
若然姜冉那蠢货捅出了漏子,姜家必受牵连,她母子二人也脱不了干系。
今日她宣姜瑗议事,该说的都说了。想来凭姜瑗的聪慧,此间厉害,也无需她喋喋不休的鼓动。
七姑娘垂着眼,一声不响,盯着茶汤里倒映的面孔。温热的水汽扑在她面上,屋里一时针落可闻。
她与姜柔都知晓,此番议事,与其说姜柔恳求她相助,不若说,姜柔信赖的,实则是她背后那人。
心事重重告退出来,七姑娘心里乱糟糟的。只听姜柔一面之词,便认定那庄照是九姑娘所扮,她心中存疑,急着出宫寻姜昱问个明白。
总不能家里凭白丢了个大活人,一家子都被蒙在鼓里。从泰隆进京,最快走水路,也得近一月工夫。这般长时日,倘若姜冉私自逃家,为何她一点儿风声也不曾收到?
七姑娘揪着小手,隐隐有不好的揣测。回想起最近一次,在那人春秋斋的书房里,与姜昱不期而遇的碰面。她问起家里情形,姜昱简单回一句“皆安”,便撇下她,言称有急事,追着公孙大人去了。
彼时她没发觉,这会儿再想起来,实在可疑。
刚穿过半个庭院,便见迎面走来几人,当先那人梳了髻,身上一袭御女规制的翠绿衣裙。身后还簇拥着几名宫婢。几人仿佛也看见她与春英,很快便敛了说笑嬉闹。
七姑娘眼角一眯,悄然打量来人。若是姜柔打探来的消息无误,这时候还能留在宫中,既未侍寝得怀王册封,又做御女打扮的,除一人外,不做他想。
“待会儿不论见了何人,记得,别露声色。”回头吩咐春英一声,七姑娘端着手,脚步缓下来。不会儿便与一群人正正打了个照面。
“奴婢见过世子妃。”领头那婢子是个有眼色的,带着一众宫女,规规矩矩问了安。身后几个丫头,每人手里捧着几个精巧的匣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七姑娘抬手,示意免礼。目光落在当场唯独一个腰板儿挺直,未曾主动见礼那女子面上。
几年不见,姜冉脸盘张开了些,眼底神色,再不见幼时谦卑。
如此近距离细看,她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弭无形。
“这是原先婕妤娘娘跟前的婢子,如今新选进宫,只尚未承宠,也没得册封。”依旧是那领头的婢子做主,拉了拉姜冉袖袍,悄悄给她使眼色,催她福礼。
姜冉抬头,目光对上七姑娘温和似水,不见一丝波澜的眸子。心有不甘,这才草草蹲了蹲身。“庄氏见过世子妃。”
庄氏……她还没叫起呢,这人已自作主张起了身。装得可不像。
七姑娘别开眼,也不理会她的无礼,只看向那带头的婢子,“如此,便不耽误你等办差。”说罢唤上春英,至门外登上肩舆,翩然而去。
那几人立在中庭,目送七姑娘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兴奋的窃窃私语。
姜冉只听闻“独宠”“一饭夫人”,紧紧捏着裙摆,抿了抿唇。恨极那人依旧是一副目中无人,仿佛压根儿没认出她的模样。分明是她有心欺瞒,意图打她个措手不及,看她震惊之下,丑态百出。
可为何,事情跟她所想,全然不同?庄姑娘想不明白。
第353章 说到底,终究是维护她
“小姐,那是九姑娘?”春英讷讷自语,至今不敢相信,九姑娘怎么就有胆子,家门都不顾了?这得任性到何种地步,才干得出这样不敬祖宗的事儿?
七姑娘自出宫起便很是沉默。姜昱瞒着她,无需说,定是那人授意。他的初衷,她可以体谅,只他擅自做主,一丝一毫也没问过她的心意,硬要说她丁点儿不介怀,那是自欺欺人。
他身在这样的高门,很难体会她对家人里那种,极其深厚的依恋。或许她远远及不上他能耐,能够给予姜家庇护。可她不贪心,她只要时刻知晓,爹爹太太姜昱安好,她过得也就安心踏实了。
“童伯,在前边儿巷子口停车。不急着回去,我带春英街上走走。劳烦童伯午时到黔隅南街口来接。”
心里存了事,被九姑娘没长脑子由着朱家当枪使,她已是头痛欲裂。几次三番,一再拿姜家家事烦他,她心里有愧。
她没忘记,出门前,国公夫人已是有一笔账要与她清算。也不知姜冉这事儿,还瞒得了多久。倘若赵国公知晓,要如何看她、看姜家?怕只怕,她在国公府家,越发难以自处。连带,也给他丢人。
国公府东苑,国公夫人许氏看着座下那人,难得,回得这般早。他为何而来,她心头一清二楚。
“原本想寻她问问,她这世子妃是怎么当的?外间那话传得有多难听,你当知晓。怎地,这是赶在她前头,又偏袒人来了?”
若非她今日唤单妈妈去西山居传话,他何时这般清闲过,下了早朝,马不停蹄,到上房请安。
一听国公夫人这语气,便知是还没消气。那人靠坐椅背,微微带了些疏懒。自他在宫里接到消息,命周准去姜柔宫里接人,却扑了空。
“母亲这话委实冤枉了儿子。儿子此来,是替她向母亲道谢。她年岁轻,处事难免不周到。母亲素日待她严厉些,也是应当。”
国公夫人板着脸,哪里听不出,他是有心将她对世子妃的冷落,生拉硬扯,全往好的一面儿讲。说到底,维护的,依旧是他宠得不像话的世子妃。
那女子究竟哪点儿好,入了他眼?就这般撂不开手了?
“我且问你,她如今人在何处?”
那人抚筒戒的手顿了顿,顷刻,面不改色回道,“她脸皮浅,如此被人诟病,想是心里委屈。这几日便由她到右相府静一静。等这阵子风波过了,儿子再带她来向您请安。”
国公夫人将手上拨弄的蜜蜡珠串,啪一声摁在案几上,气不打一处来。
这府上谁委屈,都轮不到他那世子妃委屈!
她不过想敲打敲打,趁机教那丫头如何当个贤惠人。堂堂国公府世子,怎么能被个女子独占了去?他倒好,她头一回让单妈妈请人,他便远远将人藏起来,连面儿都不让见了?这是怕她这做母亲的,给他那宝贝世子妃气受?
“母亲莫气坏了身子。”见许氏动怒,他起身,走到案前。亲自为国公夫人沏一盏新茶。
一时间,母子两个都没说话。
许氏目光齐平他腰间坠着的玉玦。记忆当中,这般一模一样的玉玦,原是一双。一块佩在他身上,****不离身。另一块……许氏心下一痛,若非当初出了那事儿,世子与她,原不该这般生隙,这哪里是母子相处该有的样子——
敬是敬的。旁的,如幼时那般,对母亲的依赖,却再难从他脸上寻到。
屋里静静的,只余沸水泡茶,呲呲的翻腾声。他冲了茶,盖上碗盖,端着茶碗底下,金边花卉的盏托,恭敬递到国公夫人手边。
立定收手,他脊梁挺拔,站在许氏跟前,微微侧身,目光投在门外新抽枝的女贞树上。他语声缓慢,细细听,话里带了少许冷漠。
“儿子如此待她,实不愿走父亲老路,令吾妇半生郁郁,从此不展笑颜。”
许氏不想他竟会说出这般令她难堪的话。胸口一堵,半晌说不出话来。
心里有一瞬,空落落的。眼睁睁看他衣角消失在门外,许氏回头,眼里隐隐泛着泪光。看向单妈妈,又像是透过单妈妈,看着这一室从许久以前,便一尘不变,深潭一般的死寂。
他话虽锥心,却半点儿没说错。她这辈子,过得不如意。早年与心爱之人,被棒打鸳鸯,何其哀苦。嫁进顾家,也不知是跟自个儿过不去,还是跟那人过不去。日子这般,一天天捱下来,除了这满屋子缭绕不去的香烛味儿,只落得与青灯古佛为伴。
许氏忆起陈年旧事,早已分不清,她打心里偏爱的,究竟是玉蕤香,还是百濯香……
不再展颜么?就像她这样,揽镜自照,也只觉铜镜里的人,熟悉而陌生。眉梢哀的怨的,愁的恨的,都被佛堂里的沉水香熏淡了。常年只绷着一张倨傲,却不知摆給谁看的面孔。
单妈妈心里涩然,抹一抹眼角,强笑着劝道,“夫人,世子嘴上虽不说,可这些年您受的苦,世子都看在眼里。这是心疼您呐。”
国公夫人牢牢握紧掌心里的珠串,背过身,整理一番形容。这才扶着单妈妈的手,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后面佛堂去了。
那人出了上房,又往赵国公书房走了一趟。待了半炷香的工夫,带上随扈,命仲庆抱着未看完的奏疏,如他话里所说,到相府逮人。
七姑娘不知那人背着她,又做了许多事。她这会儿带着春英,很是意外,在街口碰上个熟人。
许久未见,见面便显得有几分尴尬。“没想会在此处,遇上侯爷。”如今她早已不是朝廷女官,那句“大人”,叫惯了,更像是她与那人私底下的嬉闹。于是称呼贺大人一句侯爷,更恰当些。
贺帧隔了大半条街,远远望见,依稀认出是她。这当主子的,闷头走在前面。她那婢子满腹心事摆在脸上,想不打眼都难。
好在市井当中,识得她身份的,委实不多。
他瞥一眼她没什么神采,只客套堆笑的面庞,终是忍不住关切,“怎地就你主仆二人?出门为何不带随扈?可是遇上了难处?”
第354章 喜欢他的心情
难处?比起大多深宅妇人,这点挫折,算不得难处。
她正欲否认,身后忽然惊起一连串,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辆朱壁皂顶的马车,冲着大街疾驰而来。那驾车的童子,鞭子抽得又狠又急。竟是不顾路人,高声呵斥驱赶。小小年纪,一副凶相。
贺帧抬眼望去,道一句“当心”。抬手扶住她肩头,将她整个人带到道旁,避得远些。
这么一打岔,话也不用回了。
街上人群四散,布衣百姓见了贵人车驾,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冲撞。
乱作一团的人流中,一对形容邋遢,抱着陶罐乞食的爷孙,被人冲散了去。那老翁跛着脚,心急若焚,拨开阻挡,只顾寻找孙儿。
那小娃娃被人推倒在地,手上紧紧抱着讨来的半个馒头,吓得哇哇大哭。
七姑娘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紧张的,一把抓了身旁人衣袖。仿佛能预见待会儿便要喋血的惨况,她有心相助,只电闪雷鸣间,哪里还容她向身旁人求援。
“吁——”
在七姑娘惊急的目光中,那马车砰一声,险之又险,赶在从那孩童身上碾过去前一瞬,硬生生掉转了马头。扎扎实实,撞进了路边小贩还没来得及收拾了带走的炊饼摊子。
那驾车的童子,很是吃力向后仰着身子,手上死死拽着缰绳。马受了惊,不易御使,来回踩踏几步,好容易才被安抚住。
那童子扶扶头上歪了的毡帽,脸涨得青紫,被颠得七晕八素。怒极之下,肝火大炽,一个鲤鱼打挺,气势汹汹跳下车,眼看是拿那胆敢挡路的爷孙俩治罪。
街上众人,目光怜悯又哀默的望着哆哆嗦嗦搂在一处,衣不蔽体的一老一小。
贺帧半垂着眼,只注意到她此刻紧紧扣在他袍角,白皙又纤长的手指。
他恍了恍神,只当她心善。却不知,上一世,她亲眼目睹一场车祸。一家三口,两死一伤。侥幸活下来的那个孩子,不过刚满五岁生日。那孩子车祸后的心理治疗,正是她接手。心里怎么能没有一丝丝触动?
换做平日,贺帧绝不会多管闲事。天下不平事多矣,尤其在京中,权贵子弟跋扈,管也管不过来。
然而见她面色不好,他暗叹一声,莫名就心软。正欲开口保下那两人,却听那辆先前还横冲直闯的马车中,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微微掀起的车帘后,飘然荡开。
“阿奴,不可伤人。六爷还等着,还不快些回来。”说罢便要抽身回去,目光不经意瞥见不远处,屋檐底下站着的一男一女。确切说,那女子身后,还跟着个体面的婢子。
在一众卑躬屈膝的路人中,这两人样貌出众,衣着华贵,颇为醒目。
他在山中清修日久,初初进京,不识得人。见那女子梳的是妇人头,便很是自然,当他两人是夫妇。客气点了点头,算是对方才他那童子,无礼吆喝,赔个罪。
七姑娘原本以为,童子已是如此坏脾气,主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哪儿曾想,车里那人,倒是个讲理的。遂跟着点了头。
这才迟钝的发觉,她手还抓着江阴侯的袖袍。一时情急,她惯常的,将身旁这人当了是他。冒冒失失便要求助。这会儿倒好,她干笑两声。多说无益,只会越描越黑,索性装出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缩回了手。
再回头,却见那被唤作阿奴的童子,气哼哼,手脚麻利一跃翻身上车。绕过那对惊魂未定的祖孙,如来时一般,一阵风似的打马离去。
看样子,真是有急事。
经了这么一出,什么兴致也淡了。看天色不早,快要午时。七姑娘便想向江阴侯告辞。
转身却见他面容凝肃,目不转的盯着远去的马车。那目光,像是回想,又像是不敢确信的犹疑?
莫非侯爷认得那人?可为何不见他二人打招呼?
方才那人坐在车上,她只隐约分辨出,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车帘掩了他大半张面孔,五官瞧不真切,倒是那人露在窗外的半截木簪,与时下王孙子弟偏好的金玉很是不同,令她记忆深刻。
察觉她在打量他,贺帧低头看她一眼,问道,“这便要回府?”
见她点头,他也不留人,只坚持要派随扈,护送她主仆二人到巷子口登车。
“世子妃若再要推拒,在下也只能亲自走这一趟。莫不然,日后无法向世子交代。”
得,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她只能领受他好意。
贺帧目送她离去,站在原地,面上罩了层寒霜。刚才那人,若是他没看错,挑这时候进京,却是个麻烦。
“小姐,奴婢怎么瞧着这不是回国公府的路呀?”七姑娘还在琢磨着,回去如何应对国公夫人的问话。春英靠在窗边,见马车向着与国公府相反的方向拐了个弯儿,这才着急打断自家姑娘的沉思。
欺身过去瞧一瞧,七姑娘跪着挪动几步,轻叩身前的门板。
“童伯,”这是往哪儿去?
后半句梗在喉咙,七姑娘硬生生停住,这才想起,童伯是地哑。于是心下急转,改了口风。“可是大人有吩咐?”
童伯是他给的人,自然信得过。能这般越过她,也就只有那人使唤得动。
童伯半回转身,朝她比划一通。恕七姑娘对京里的路,实在闹不清楚。平日出门她只管坐车,舒舒服服靠在他怀里,哪里有心思记路。
于是老老实实坐着,好奇那人怎么回得这样早。
马车稳稳停在右相府门前,七姑娘搀着春英的手站定。抬头望着见光闪闪的匾额,眸光闪了闪。
上上个月才在这府邸小住了三日,已招得四姑娘苦着脸,一脸羡慕。嫁了人,还能随夫君宿在外边的,实在不多见。故而顾臻将他带她到相府小住,当了没人拘着的玩乐。就好像离了国公府,也远离了一应大大小小的规矩。
实则却是,那人依旧忙于政事,并未比在府上的时候,能抽出更多的闲暇陪她。不过是出门更自在些,能去姜昱府上串串门子。只一条,他给她定了门禁。倘若她食言,他会亲自上门请人,之后再“论罪行处”。
她不过犯了一回,被他整治得在榻上躺了大半日。扶着酸痛的腰,七姑娘蒙着被子,羞于见人。或许是因为在相府,他行事便肆无忌惮。她越是求饶,他越是来劲儿……
她甚至怀疑,当初他许诺到相府小住的诸般好处,究竟是便宜了她,还是便宜了他?
熟门熟路摸到书房,果然见他端坐案后,翻看奏疏。她驻足,默默打量他专注政事的侧影,突然生出一股错觉。就好像他与她,还身处府衙后堂。在不算宽敞的屋舍里,她会掩在笔架后面,悄然看他。
偷偷摸摸的心动,偷偷摸摸的欢喜。
第355章 小七,大人说了,往后你没空闲
“姜冉逃家,这般大的事儿,大人您竟支使姜昱瞒着我。”
今时今日,她对他,几乎无话不可说。可这人瞒着她,隐瞒得一如既往的深。不论是家事,或是朝事。
他将所有事扛在肩上,不累的么?
听出她话里的幽怨,他俯首书案,批下最后两行字。搁了笔,向后靠进圈椅。
“此事容后再说。”伸手拉她坐下,她惯性的,小心翼翼避开他膝盖,往他腿上挪一挪。
她这点儿小动作,他目色渐渐柔和。
“今日姜婕妤宣你进宫,为的便是此人?”自从他以养伤为借口,形同拱手让出御刑监这柄利刃,对京里的监察,已不比从前。
他以退为进,离间怀王与左相。一得一失,再难做到滴水不漏。
姜昱办砸的差事,公孙已耳提面命,责罚过一回。之后那女子的下落,竟如蒙了层迷障,无迹可寻。
知晓姜冉这事儿,必定瞒不过他,且她担心,姜冉是被朱家选送进宫。于是一五一十,将姜冉改名“庄照”,不日便要进宫服侍王上这事儿,连并姜柔话里那点儿恳请他相助的意思,坦白做了交代。
他沉默聆听,揽着她腰身,拇指在她后腰的软肉上,轻轻摩挲。
待她讲完,他并未急于就此事评说。只抬起她下巴,深深看进她眼里。“方才那一问,而今答你。”
她仰起头,只觉这一刻,他面上的神情,有些严肃,像不容人违逆。
“你姜家姐妹几人,姜柔在内,于你非是一路人。这话,你可听得明白?”
她感受着他指尖强迫她抬头的力度。两根指头,便治得她挣脱不开。
他说,她与姜柔姜冉,从前不是一路人,往后也不会是。
姜柔一厢情愿认定,他扶持太子登基,她便自然而然,该与她母子二人坐在同一条船上。如今姜柔有难,她理当帮手。
她心下一紧,许久之前的猜测,终于得到他亲口证实。
助太子登基,绝非他手上最后一步棋。眼下朝局,不过是他虚以委蛇,与各方周旋罢了。
抿着唇,她垂下眸子,终于明白,恐怕在姜昱失手,追查不出九姑娘的行踪那会儿,这人心里便有了计较。
追查不到人,便是最大的疑点。
若说之前他瞒她,是为她好,免她被乌烟瘴气的琐事烦扰。再之后,这事情便变了味道。非他一手能够掌控之事,他岂会容许她牵连其中。
于是无精打采叹一口气,可怜兮兮撩眼皮看他,“下官自个儿长进,也抵不过总有些烂摊子,让人始料未及。”
带了些微微的讨好与羞愧,便见他挑眉,松开手,将她提起来放在地上,他也跟着起身。
一边合上文书,一边沉声道,“这事儿我会交予公孙处置。至于你,”他偏过头,斜睨她一眼,眼底意味深长。
“这头胎还是莫要闺女了。养阿瑗已是不易,若能缓几年更好。”说罢牵起她,往花厅用饭。“你留在母亲那处的烂摊子,业已收拾妥当。回府时,依礼去请个安,想来也没人与你为难。下回再有心事,许你带随扈前来此地,记得留下口信。躲在外间不回府,越发长出息。”
他身量颀长,阔大的袖袍,猎猎招展,说不尽的风流潇洒。而她一脸迟钝的娇憨,木登登跟了他走。
好半晌,才品出他话里的体贴与揶揄。她死死按耐下嘴角快要绷不住的笑意,小手插进他指缝,一早上的堵闷,好像都被廊下照进来金灿灿的日头,晒得烟消云散了。
“大人您这话是嫌弃下官么?可是下官听闻,大人您金口玉言,亲口认下,被下官给迷住了。昨儿才放言,今日就悔了?还有您闺女,下官日后会告诉她,她还没出生呢,便在她父亲跟前失了宠。”
他将她当闺女儿养,暗指养她不易。她的那些个烂摊子,他操持得还少,不差这一桩。
她咕哝念叨,得了那人似笑非笑的一瞥。
之后一路,她抱着他胳膊,好言好语,跟他打商量,“往后要有事儿,您给支个声儿成不?下官只图安心,担保不胡思乱想,给您添麻烦。”
这回她不是没再追问他欲拿姜冉如何。七姑娘觉得自个儿很懂事,分得清轻重,怎么他就不信她呢?
当前那人头也没回,话音轻浅,悠然飘进她耳朵。“往后,便是你想管闲事,怕也少有空闲。”
顾大人一语中的,小半月后,七姑娘随他回府,给国公夫人请安。正赶上傍晚用饭,甫一闻到牛尾钝的肉羹味儿,她胃里翻江倒海,一阵一阵冒酸水儿。慌忙背转过身,就着他眼疾手快,搭过来的臂膀,她捂着嘴儿,死命压着心里的难受。
国公夫人是过来人,见她如此,初时震惊后,急急忙忙唤人请御医。语气都变了,哪儿还听得出往日待七姑娘的视若无睹。
四姑娘耳尖的听到单妈妈不大肯定的呢喃,“莫不是有喜了?”顾臻呀一声,立时跳起来,便要往七姑娘跟前凑。
只她才扶着食案起身,便被那人一个冷眼,生生钉在原地。哑了似的,再不敢冒冒失失的嚷嚷。
“你这孩子,好生坐下。莫惊怕了人。”许氏伸手,示意四姑娘坐下。转头目不转睛盯着七姑娘的小腹。这时候也顾不上眼前这人得不得她欢心,只一心盼着,千万莫空欢喜一场才好。
他远比旁人来得镇定。叫人撤了那肉羹下去,又递了温水给她漱口。一手揽着人,一手轻抚她背心。
待她缓过这口气儿,他当着众人的面儿,十足小心抱起她,进了旁边的暖阁。
许氏一愣,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温和细致。心里五味陈杂,只这会儿也顾不上多想,带上单妈妈疾步追了进去。
厅堂里余下的两位夫人与几位姑娘,只得隔着门帘,不敢擅自闯入。各自端了茶,在外间侯着。
四姑娘坐不住,偷偷挑起帘子,往内探头探脑。可惜暖阁里摆了屏风,瞧不见人。直等到御医匆匆赶至,她竖起耳朵,小脸贴在门上。好一会儿,才听那老头啰啰嗦嗦,好一通废话。左不过时日浅,这脉象确似喜脉,不过还需等上一月,方可论断。
四姑娘喜不自胜,笑呵呵坐回去。意有所指道,“嫂嫂命好。前些日子阿兄才当着文武百官,拒不纳新人。如今正好,嫂嫂有了身子,跟前可没那些个讨人厌的莺莺燕燕碍眼。也不知天下多少丈夫,能做到这一步。”
四姑娘笑容甜美,眼波若有似无,瞥向自来看不上七姑娘家世的顾芸顾桐:背后说人闲话算什么本事?真有能耐,嫁个如她阿兄这般的夫君给人看看。
四姑娘如此,却是叫即将出阁的两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三姑娘顾桐面无表情,别开脸,看不惯顾臻如此欢欣鼓舞的得意样儿。二姑娘顾芸却神思恍惚低着头,盯着自个儿脚尖,怔怔出神。说不清是妒是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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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书评,我在窃笑。为什么这样说呢?追过宠妃的读者知道,因为何以笙箫默和小哇,沾衣也一头扎进去,更新君啥的,被我嫌弃了。
第356章 大人,宝宝,暖被窝
世子妃有喜!
借“一饭夫人”这阵东风,七姑娘已不是在风口浪尖了。这风头,呼呼的刮进宫里,都快盖过新进宫,便接连五日承宠的婕妤娘娘朱氏了。
侍寝算什么?播了种子,离开花结果还早着呢。
世子妃与婕妤娘娘年岁相仿,可人步步争先。于是在七姑娘与朱婕妤素未谋面的情形下,两家本就不对付,自来不怎么惹是生非的七姑娘,在婕妤娘娘那儿挂了号。
“她倒是一刻也闲不住。”
朱婕妤是个雅致人,每晚用过饭,总爱临窗吟吟诗,画画山水。一手小篆,写得尤其漂亮。
在婕妤娘娘眼中,以色侍人,终究落了下乘。幼时她曾与幼安在世家小姐的花宴上,见过几面。对幼安,那是极其瞧不上眼。
当今王上登基前,朱妩便听说,令幼安倾心仰慕的赵国公府世子顾衍,待京中一个女官,甚是不一般。
那会儿她还想,既能考上女官,便该有几分才学。除家世差些,未必就不如那幼安。公子玉枢能摒弃门第之见,委实令人钦佩。
这世间又有多少丈夫,能不为女子表象所迷,真心实意,去欣赏一个女子的学识。单只冲着这一点,朱妩也不得不承认,当年她对公子玉枢,亦是有着少女般的遐想。
奈何之后一连串变故,快得叫人措手不及。抢亲一事一出,便断了她所有念想。好在她并非如幼安那般蠢笨,只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放下了,渐渐便将那姜氏,当了陌路人。偶尔听闻她如何得宠,听听也就罢了。甚而之前朱家与顾家,齐心辅佐太子,她还能大度的,将七姑娘引为同道中人。
可惜眼下朱顾两家,早已离心。她与姜氏,又被人多番拿出来,方方面面的比对。换了谁,被人这般口称不如人,都不会毫无芥蒂。
于是曾经被朱婕妤视作同道中人的七姑娘,便显得有些刺眼了。
“听说宫里还保存着前些年晋女官的卷宗。你去问问,若有,想法子取了她的来,给我瞧一瞧。”
原本没有的好胜心,便这么给人硬生生逼出来。
那婢子应一声是,领命退出去,正巧碰上来请见的庄御女与郝姑姑。
“来了,坐吧。”朱婕妤对庄御女算得和气。心里牢牢记着,六哥曾言,这庄照,对西边儿同出姜家那位,极其不服气。确是现成的一把利刃,只要打磨得好,不怕成不了她手里最得用的那一杆枪。
若能借她除掉公子昶,顾氏在这后宫之中,便再不是朱家一合之敌。
当今王后韦氏多年无子,“嫡”字落空,这“长”字,挤破头也得争一争。
叫人给庄御女看了茶,朱婕妤有意无意,对她提起赵国公府世子妃有喜的消息。果真见她面色不好,连手上捧着的茶碗都不小心泼了两滴茶汤出来。
朱婕妤捏着巾帕,掩住嘴角微微挑起的笑意。
不急,既要用这庄照,不给点儿实实在在的甜头,怎么叫人家死心塌地,为她所用?这般没脑子又轻信人的棋子,可不好找。
“说来姜家几位姑娘,个个儿都是有本事的。宫外那位就不说了,便是今早你过去送礼的姜婕妤,也是母凭子贵。今日王上,便是歇在她宫里。”
这话讲究,正正刺了庄御女心窝。姜瑗姜柔都有本事,就她没本事?
便听朱婕妤话风一转,将内廷派的婢子打发出去,只留下自个儿带进宫的心腹,温声与她道,“妹妹自然也是好的。只际遇差了些。进宫前,六哥便嘱咐本宫,妹妹是自家人,若然能提携,叫本宫万不能小气,令他失信于人。”
借朱家六爷之名,拉拢人心。
庄御女心里对朱婕妤这些日子以来的得宠,自个儿却连怀王一面都难得见上。心里那点儿介怀与猜疑,三言两语便被贤惠的婕妤娘娘,安抚了下去。
“想来妹妹心里着急,本宫又岂能体会不到?同为王上妃嫔,有没有宠爱,直接关乎在后宫立不立得住脚。接下来几日,妹妹便好生准备着。王上若过来,机会,可是不等人的。”
这却是婉转许了她好处。同住一个宫里,只要婕妤娘娘有心,稍稍避一避宠,推她出去,不是难事儿。
庄御女欣喜若狂,好不容易等来这话,欢喜都摆在脸上。赶忙搁下茶碗,感恩戴德,深深一拜。
在她没注意的时候,朱婕妤与她身后站着的郝姑姑递了个眼色:这人便交到你手中,把人看紧点儿。
待得她两人退下,朱婕妤跟前掌事宫女玉桃,不禁有些担忧,“娘娘,何不再等些时候?如今您也是刚进宫,正该固宠的时候。这时候推了她出来,分薄您的宠爱,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朱婕妤莞尔一笑,款款行至案前,执笔沾上墨汁,接着描摹下午晌没画完的秋山夜雨图。
“无需多说,本宫心意已决。”
邀宠,可不仅仅是在床第间颠龙倒凤。今夜王上虽歇在姜婕妤宫里,可午后,却是来了她宫中小坐。与她手谈两局,相处很是和美。
一时鱼水之欢,又怎么比得细水长流,两心交融,来得长久。
且母亲教导,男人嘛,越是对他若即若离,他越是当宝,撒不开手。再则,她如今已在后宫出尽了风头。再要拔了头筹,诊出喜脉,顷刻间便能成为众矢之的。当前她与王上,情意不过刚刚开了个头。这时候有身子,接下来一年都不能侍寝。孩子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当务之急,需得撺掇那庄照,背后指点她早日扳倒姜婕妤母子为要。
“本宫倒是盼她,肚子越争气越好。”若然庄照有孕,无需她过多煽风点火,姜家姐妹反目的好戏,那才是真真有看头。
另一边,怀王宠妃贺兰氏宫中,昭仪娘娘拔簪子,拨了拨烛台上微暗的灯芯。与朱婕妤不同,贺兰氏一直有一桩心事:对自个儿如此得宠,却至今一无所出,很是焦急。
她家中虽为朱氏附庸,明面上,事事都得对朱家俯首帖耳。然则子嗣一事,人人都有私心。单只为往后前程,也足以令她下定决心。
王后娘娘下面,就属她份位最高。她容得了那朱氏一朝进宫,便册封婕妤,甚至能容忍,朱氏再爬高些,与她同列一品妃位。
唯独只一事,朱氏可有宠,然而却切不可,赶在她之前,诞下龙嗣。
别看如今王后娘娘乃后宫之首,可万一,哪天韦氏因无子,后位不稳……这接下来,同为王上的昭仪,哪个先得了公子,哪个便占了上风。
倘若她能如愿以偿,多年之后,她的儿子,便会是这大周的天子。哪里还轮到朱家如山岳一般,压在贺兰氏头上,对她贺兰氏指手画脚。
后宫里尔虞我诈,人心叵测。丝毫没打扰到七姑娘得知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儿,满腔的感激与欢喜。
终于,他那般喜欢孩童,她总算能全了他心愿。
送走御医,他不耐烦后院女眷络绎不绝上前贺喜,怕吵了她安宁。索性也不久留,命人抬了轿辇,很快便带她回了西山居。
夜里她早早漱洗妥当,窝在暖洋洋的被子里,鼻尖还能嗅到刚晒好的被褥,上面那股子好闻的味道。
她睁着眼,小手轻轻覆在没觉得有变化的小腹上。透过半掩的纱帐,见他罕少的,戌时刚过,便扔下政事。褪了外袍,和衣陪她一头躺下。很是温柔,揽她入怀。
**********
“庄”姑娘:终于要侍寝了,好紧张。
姜婕妤:姜冉此人,不得不防。
后宫各路宠妃:这“宠”不好争啊,晚上再细细盘算盘算。
小七:大人的怀抱,好温馨……(循环沉醉中~~)
第357章 他的欢喜,比她多很多很多
安静的夜里,她心满意足躺在他怀中。先前覆在她肚子上的小手,已被他宽大有力的手掌所取代。
他另一手拨开她额发,下巴抵在她额头。说话的时候,喉头便在她耳边震动,低沉如磬音。
“还不睡?”
“额,欢喜得过了,有些睡不着。”
听她如是说,他“嗯”一声。这种骤然得知有了两人血脉的惊喜,确实,便是他,也有些平静不下来。
“跟先前比,身上可觉得不同?”
“不同?”除了刚才被肉汤恶心了一下,旁的……她小手摸上去,原本想仔细体会体会。可那地儿被他占了去,也确实没觉得与平日有不同。遂摇摇头,喁喁道,“还真没觉着。”
他就着微末的光亮,看出她眼里的迷糊。并未告知她,她小日子迟了三日,这也算得变化。
临回府前,他已打算明日便召女侍医给她诊脉。没曾想,她肚子里那个,却是个急性的,等不及要宣告“他”的到来。
“御医有言,阿瑗往后许会困觉。你顾着自个儿身子,早间便不必起来送了。再有,头三月坐胎要紧,每日便在西山居里走走,莫与顾臻几个嬉闹。”
七姑娘暗想:大人,您得多嫌弃四姑娘?看来今日顾臻咋咋呼呼,又被这位记了一笔。
“膳食上,不可挑剔。闻不得牛骨味,便叫膳房换了花样,不可一日不食肉。”
她一下就苦了脸。北地肉食,腌制的居多,且多油腥。对着大块大块的红焖肉,她从来都是尖着筷子捻一点儿。虽然京里的八宝鸡、卤香鸭稍稍合了她口味,可****吃,也是会腻的。
知她不乐意,他拇指抚平她拢起的秀眉。换了往昔,她眼里可怜兮兮的讨好,他看了必定心软。然而眼下,她是双身子,本就身娇体弱。先前的不舍得,尽数化作淡淡的一瞥,她立马便歇了心思。
他那眼神,她太熟悉。她要敢闹腾,接下来肯定没她好果子吃。便听他还有话讲,“阿狸暂且送去顾臻院子里养着。它不安生,喜上蹿下跳,于你安胎不宜。”
之前四姑娘心心念念,偷偷向世子妃央求了好几回。只想讨要阿狸过去,养着玩儿几日,真就几日,稀罕过了,定然唤的。
她看顾臻可怜,便向那人说情。哪知那人只当没听见。
四姑娘念想落空,好些天都闷闷不乐。甚至有一回,在国公夫人面前有意无意,告他一状。即便如此,也未能成事。
如今倒好,几乎要死心的四姑娘,终于等来阿狸被那人撵出西山居。加上小月子,足足够她养上一年,比她当初求的“只几日”,绰绰有余。
七姑娘挪一挪脑袋,听他逐一吩咐。
这还是她与他相识以来,头一回觉得,这人也全是惜字如金的。
她抬起眼,恰好能自下而上,看清他下巴优美的轮廓。他容貌俊逸,毋庸置疑。只是有男人生来便如他这般,无处不好看,也难怪娇娇们对他前仆后继,念念不忘了。
她听他又提及走路穿的鞋履、漱口的温水、熏衣裳的香料……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渐渐的,她仰头望着随着他说话,微微震颤的喉结,不觉便有些走神。
从他上榻起,他小心翼翼贴上她肚子的手掌,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以为,他见她犯呕,对她照料如此细致,行止有条不紊。御医把脉那会儿,便是国公夫人,也牢牢抓着单妈妈的手臂,面上的紧张与唯恐失望的忐忑,一览无余。
只有他,由始至终揽她的臂弯,都稳稳的,低头看她的目光,柔和且透着安抚。那时,正是他表露出来的镇定与沉着,让她乱作一团,怦怦的心跳,仿佛有了支撑,这才渐渐安定下来。
回屋后她还在庆幸,幸而她身旁之人是他。让她无论在何种境遇下,即便自个儿张皇失措,背后,总有他传递给她安心与踏实。
如今再看他,她软软环上他脖子。他这般说个不休,与往常大相径庭。是不是,也意味着,这个男人,在得知有了子嗣过后,他其实,亦是紧张的?
只是他的失态,与她,与国公夫人,与四姑娘,都不相同。他的欢喜与忧虑,希冀与焦躁,都藏得太深。只在夜阑人静,与她独处之时,方才露了端倪。
“大人。”她柔声打断他连篇累牍如策论一般的叮咛,亮晶晶的眸子闪闪看着他,眼中流转着不容错辨的温情。
“今日下官,很欢喜,很欢喜。”
他飘荡在纱帐里醇和的嗓音,便这般,戛然而止。
墨色的瞳眸,深得像要将他眼里,倒映着的小小的她,整个儿卷进去。
半晌,他嘴角无声动了动。怕她这般撑起身与他说话,不当心压了肚皮。他搂着她肩头,将她放平仰躺下。
继而换他侧身,手支在她另一旁,挑开她面上几缕青丝。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垂着眼,细细密密的亲吻,如雨点般落下。
他的吻太暖,太柔和,简直要将她溺毙其中。于她恍然失神之际,她仿佛明白了,这便是他对她的回应:
他的欢喜,只会比她多。多很多很多……
隔日醒来,身旁空荡荡的,那人已进宫上朝。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昨晚因太过兴奋,夜里睡眠浅。半梦半醒间,好几回都感受到,她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而他耐着性子,将她拨弄开些,几次矫正她的姿势。
想起她那被太太与崔妈妈指责“屡教不改”,糟糕之极的睡姿,七姑娘裹着被子,脸有些羞。
于是用饭的时候,她斟酌许久,反省自个儿,怎能这样自私。贪图他的温暖,竟不顾他白日忙碌,夜晚也跟着她睡不安稳。加之他膝盖有伤,阴雨天,总是易胀痛。遂留下崔妈妈,与她商量。
“如今我身子不便,要不在屋里添一张软榻。收拾得舒服些,不能叫大人一觉醒来,浑身僵痛。”
听她主动提起此事,崔妈妈原本想说,分榻怎么成,怎么着,按规矩都该是分房而居。可再想一想那位对姑娘的着紧,崔妈妈咬咬牙,挥手屏退屋里的婢子,只弯腰悄声给姑娘提个醒儿。
“奴婢知道,姑娘是明白人。倘若世子爷……您可千万别一时心软,推诿不过便顺着来。”
这时候崔妈妈暗忖,这男人屋里没个通房,好是好,可也不大方便。奈何她家姑娘与世子,在这事儿上,都是有主意的,不大好说话。
七姑娘一张小脸都快埋进瓷碗里了。都怪那人平日不知收敛,崔妈妈与春英两个,轮流值夜,屋里那点儿动静,怎么瞒得了人。
午时那人还没回府,想来是被事情给绊住了。
倒是东苑那边得了信,说是西山居里当差的崔妈妈,请府上管事代为承禀,世子妃屋里想添置一张稍微宽敞些的锦榻。
国公夫人闻言,初时皱了皱眉。好半晌,方才点头许了。许氏身边蹲着的单妈妈,一头替她捶腿,一头笑着宽许氏的心,“夫人怎么叹气呢?依奴婢看,世子妃能主动开这口,到底是懂事,知轻重。”
国公夫人默默拨弄着腕上的珠串,徐徐闭上眼:罢了,为了她肚子里那个,便各退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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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亲觉得,何以电视剧版,导演的手法和后期剪辑,有拖沓之嫌?好吧,我是无聊的吐糟君……
第358章 诛杀令!
“大人还在书房议事?”一直等到日落时分,也没见那人身影。七姑娘奇怪,这人昨儿还说的好好的,为防她挑嘴,他会看着她。因着不用去东苑请安,头三月,她都是在自个儿屋里摆饭。
“奴婢去的时候,听说原本是快了。可不知何为,后来侯爷突然到访。”去打探消息的冬藤,怕世子爷不来,姑娘独自用饭心里不快活,于是回话也唯唯诺诺。
可七姑娘显然更在意的,另有其事。“可知是哪位侯爷?”万一要是国公夫人许氏生父,虽已辞去官职,却还有爵位在身的当朝冠军侯。她是不是得预备着,先到东苑侯着,待得议事完,她这做小辈的,也好主动去见个礼?
“回姑娘的话,这个奴婢知晓,听说是江阴侯府那位。”
贺大人?七姑娘一怔。贺大人亲自造访,照往常惯例,怕不是小事儿了。
这人在当初那场夺嫡之争中,违抗父命,凭一己之力,为太子效力,以此保全整个江阴侯府。暗地里与那人早有盟约。他二人筹谋的,哪件不是震惊朝野的大事?
听崔妈妈的劝,七姑娘满腹心思先行用饭,却不忘命人给书房里几位大人,也送了吃食过去。
春秋斋书房,气氛一如七姑娘所料,肃穆而沉重。
“侯爷口里所说那人,在下依稀记得,跟当年世子命人于西南边陲一带,搜寻那少年人,颇有几分相类。只那人名唤‘重晏’,而非侯爷所说‘温良’。”公孙执着手上的羽扇,倾身对对面那人道,“不知侯爷可查明此人,师从何人?”
贺帧越过他,深深看一眼书案后那人。
“当年”?这便是说,他对温良,也不是全无防备?
“那人乃姬舟门下唯一的门生。姬舟过世后,他游历诸国,行踪诡秘。也是近日返京,街市偶遇后,方知他已投靠朱家。”
“姬舟?那便是了。难怪当年遍寻而不得。或许正是当年前去探查之人,打草惊蛇,才叫他心生警惕,改名换姓。”
公孙连连摇首,唏嘘阴差阳错之下,竟叫此人伺机投靠了左相。若他没记错,当年世子甫一掌权,下的便是诛杀“重晏”的谕令。
顾衍端坐案后,案台上跳跃的烛火,照得他半边脸,时暗时明。
早年之事,他多数已记不得。然而既是他亲口下令,又得贺帧专程登门提醒,这人,便留不得了。
正当他沉吟之时,仲庆在外回禀,世子妃使人送了吃食过来。他颔首,许了人进屋。
贺帧坐在堂下,眼帘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
听说,她有喜。
得知喜讯的一刹,他心里如针扎一样,被刺了一下。刹那过后,再不愿因此事迷乱心智。
罗敷有夫,再要惦记,便是对她的轻辱。
食盒里只摆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并一壶清茶。众人笑言,这顿饭虽是沾了世子的光,却也正是如此,只能以茶代酒,可惜可叹。
贺帧端着茶,经西山居送到春秋斋的茶汤,还热腾腾,清香扑鼻。他浅酌几口,慢慢咽下去,不知不觉,竟记起那时还在廷尉府衙,她隔着屏风,逾越的,擅自插手,教他手下女官,劝他忌酒。
往事历历在目,转眼,物是人非。
腹脏被茶水涮得熨帖,一盏下肚,他执起再寻常不过的青花茶壶,再斟一盏。
酒肉穿肠过,茶之甘醇亦然。
“侯爷也好茶?下官记得,侯爷可是嗜酒如命,如好美姬。”底下一人笑着追溯起早几年,他在燕京,无人不知的风流之名。
贺帧翘着腿,浅浅带笑,信手晃一晃杯中的毛尖。“嗜酒如命,终究也比不过命。口干,愿客随主便。”
正如世间,许多事,早有定数。“客随主便”,随的,又岂止是酒。
这般议事至亥时,顾衍回房。
便见她靠坐床头,悠然翻看字帖。榻前摆放的那张铺好被面的软榻,他挑一挑眉,随手解去外袍,扬手一掷,将那榻当了衣架子用。转身进去后边洗漱。
她原本笑眯眯从书后抬头,一句“您回来了”,刚到嘴边,便被他逆光,当头罩来的深衣,怔然打住。只楞楞看着他,着了她亲手制的中衣,消失在锦屏后。
这人……她嘴角抽一抽,字帖也不看了。身子往下缩,屁股往外挪一挪。一个人躺在寝榻中央。
那意思:下官歇好了,此处睡不下,大人您一旁榻几上将就将就。
他再出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清爽的澡胰子香气。她时常不忿,为何抹的同样都是澡胰子,他身上缭绕的香味儿,嗅起来,总比她身上的,多了股隽逸出尘。
她虚着眼瞄他,看他不疾不徐,将她榻前的“衣架子”,又当了杌凳,好整以暇落了座。
她枕边搁着的字帖,被他拿去随手一翻。之后探手,端端正正放在他斜后方的条几上。
见他如此,她赶忙闭上眼。猜想这人待会儿必会说教:翻完书,不许偷懒搁榻上,会压皱书页。
哪知他一反常态,对那帖子只字未提。
“阿瑗,不早些安歇,何以淘气作怪?这软榻是怎生回事?为夫记得,并未令你禁足。若闲来无趣,可去院子里透气。无需殷勤送来茶水,再锦上添花,拍错了马屁。”
这“拍错的马屁”,自然便指他座下极其碍眼之物。
她睫毛颤一颤,终是装不下去了。
她无赖,这人比他更无赖。想辩一句,“下官诚心诚意,绝非阿谀。”
可又记起令她永生难忘的那一幕。
彼时床笫间,她受不住,嘤嘤抽泣,抬起软绵绵的胳膊,拍打他背脊。他一息停顿过后,掐着她腰肢,动得更来劲儿了。一边挺送,一边低喘,“别急,这便叫你如愿。”
她被他撞得魂儿都要飞了,委屈得不行,“您故意误会下官!”
“误会?坐实了,便不成误会。”
说罢屋里只剩寝榻嘎吱嘎吱的闷响。那一晚,她再一次深刻领会到,他舌绽莲花的道行。
明知说不过他,她哪里还敢不开眼,在同一面南墙上,再撞一回。于是睁着眼,专心致志,数头顶纱帐绣的喜鹊尾羽。
丝毫没听出他先前一席话,影射的另一层含义。
第359章 好戏开锣
“茶淡了些。”
突兀的,从他嘴里蹦出这么一句话。
她一愕。这人抱臂枯坐良久,既不叫她往里边让让,又不肯歇在软榻。耐着性子观她数翎羽,为的,就挑剔她送去的茶不好?
偏转头,歪着脑袋觑他。她脑袋瓜里轱辘似的转一圈,慢慢儿的,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将心里的好笑憋回去,她努力压住嘴角,正色道,“下官命桂枝泡的。她跟在下官身边时日尚浅,手艺还有待打磨。”
味儿淡了?她怎么不记得,眼前这人好浓茶。府上不是没有爱吃茶味浓郁些的,可那人是管大人。自打回京后,春秋斋有公孙先生高才,管大人已许久不去书房议事。泰半时候,只闭门研读医书。
看他微微挑眉,半眯起眼。她嘴角的笑意,再忍不住。赶忙向上拉一拉被子,险险遮挡住。
“下回下官亲自给您泡。不送温好的酒去,一来是想您与几位大人,实为议事,而非宴请。这二来嘛,江阴侯难得登门拜访,总不能明知侯爷有哮症,下官还这般不体谅。若然闹得一个不好,下官可不定有本事,再将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至于这最末一丝考量,”她杏眼扑闪扑闪盯着他,言辞振振。
“下官肚子里这个,今儿午歇的时候,托梦给下官了。说是您昨夜未歇好,请下官务必将您盯紧些。茶宜养生,下官便自作了主张。”也才有您这会儿来找下官的茬。
她话音落下,他削薄的嘴唇,渐渐弯起来。他竟不知何时,她非但不惧他,竟变得这般促狭。
两指挑开她紧捂着的被角,果然见她咧着嘴,笑靥如狐。
这丫头……
他弯腰抱起她,轻而易举,将她移去里边。不等她嚷嚷,他已背对她坐在榻上,褪了鞋履。
如常被他半搂进怀里,她脸颊贴着他身上寝衣细滑的缎子,心知他若不肯分榻而睡,阖府上下,谁也强不了他。
于是她在被子底下,拽拽他衣角,做最后的努力。
“您这般被下官扰得安歇不好,下官跟‘他’,都得心疼。”捉了他手掌覆上她肚子,“他”是哪个,不言而喻。
他反扣住她小手,压着她手背,轻轻贴在肚皮上。人已静静闭眼。
她母子两个,于他而言,至珍至重。往后一段时日,他会越发忙得抽不开身。如今多陪一刻是一刻。
眼睁睁看着撒娇都不成了。七姑娘丧气蹭蹭他,思忖着这软榻既没了用处,却也不好再退回去。
或许就这么摆着,装装样子?
再两日,于高昌县练兵的左相府朱六爷,朱曦回京。跨进大门,马不停蹄,即刻召温良来见。
两人在之前仅一面之缘,会面虽仓促,倒也让朱曦看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几次书信往来,也只能请了人上京,暂且居于相府后苑。能否得此人全力辅佐,朱曦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
世家门客,不比家臣,并没有“从一而终”之说。两相和合,且谋且进。相反,不是主家发现帐下食客,有滥竽充数,贪图安逸之嫌,撵出府去。便是谋士自觉明珠暗投,一身所学无法施展,更甚者,主家失德,食客弃而奔走,这便是老话说的失道寡助。
于是待温良此人,朱曦便格外慎重几分。颇有几分礼贤下士之风。
“之前朱某不在京中,劳先生久等,实是心下有愧。”
论年岁,这朱曦已过而立,能这般对个二十七八,从未入仕的隐士,放下架子。不可谓不用心良苦,礼遇有加。
温良拱手施礼,一张白净饱满,算不得俊秀的面庞上,抱之谦逊的客套。直道他言重。
言谈举止,无不合了他这名儿。温良温良,不谄不媚,行止有度,温和且柔善。
听他说话,也是语调轻缓,有如沐春风之感。只听嗓音,会觉得是个不足二十的少年人。加之他衣衫朴素,头上只一根木簪。便是身处京华之地,也隐隐透着股隐士不好奢靡的清正之风。
见他如此,朱曦更是认定,此人兴许值当他花大力气拉拢。笑着命人端了今年新进贡的龙井,亲自替他满上。
“几次修书与先生学而论道,令在下受益匪浅。不知今日先生可有甚教我?”
朱曦原本以为,这般带着抬举的开了个好头,接下来,便该是宾主尽欢。哪知却见对面那人,轻轻一蹙眉,蔚然而叹。神情中,竟隐约带了几分无计可施的艰涩。
“实不相瞒,数日前温良进京,从不曾料想,除投效六爷一途外,已是无路可走。”
朱曦一惊,不知他此话由何而来。却惊喜于竟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此人收入帐下。
“先生之才,朱某仰慕久矣。只这‘无路可走’,却是从何说起?”
温良放下茶盏,起身绕过书案,拱手齐眉,躬身,冲他深深一礼,“温良肯请六爷,保温良一命!”
只要他一天还心怀兼济天下之抱负,不忘恩师教诲,宣扬心学,那么,那位必定视他如异端,欲除之而后快。
这已不是学派之争,心学一出,动摇的,却是大周根基。
他虽也在进京前,多番掩人耳目。奈何天不遂人愿,在他翻看过朝野内外,绝不可轻忽的那几位的画像,竟是让他满腔雄心,立时便清醒三分。
尤其近日,他偶然起了出府的念头。哪知刚跨出门,便见几个挑担子的贩夫,一见他,便高声吆喝,招揽买卖。
他脚下一顿,头也不回,掉头回府。
没想到,到底还是泄露了身份。那人尚未认出他,却叫那日长街之上偶遇的江阴侯,对他起了疑心。
至于江阴侯因何盯上他,此事实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游历诸国,销声匿迹多年,照理说,他与这江阴侯,素未谋面,该是彻彻底底的陌路人。
以江阴侯与那位的交情,即便他再不甘心,而今,也只得龟缩一隅。
故而才有甫一见六爷的面,便坦言恳请庇护一事。
这厢这国公府,春秋斋书房。
周准持枪而立,妖娆的面孔上,闪过一抹阴仄仄的寒芒,更衬得他五官阴柔,更肖女子。
“那人隐于相府,足不出户。下官已命人轮班看守。他若敢出来,便是立毙之时。”
顾衍闻言,与公孙对视一眼:果真不好对付。
“罢了,他如此保全性命,何尝不是作茧自缚。”
第360章 骤然发难
转眼时已入仲夏。北地日头毒,就这么干晒着,过堂风也像被烘烤过似的。
早上她起得迟,一睁眼,金灿灿的日头已晒了屁股。因而白日里,她几乎不出门。只躲在屋里,春英立在她身后打扇。七姑娘自个儿手里也握着柄团扇,扑哧扑哧的扇风。
许是有了身子,容易上火,燥热得慌。那人遵医嘱,不许她在屋里用冰。井水镇过的瓜果,也严命她需得放得不冰了,方可入口。
她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泄了气。放得不冰了,那还解哪门子的暑热?七姑娘嘴馋,奈何她屋里俱是些胳膊肘向外拐的。独独对他言听计从,转而劝她多用照着女侍医开的单方,熬出来的凉茶。
那凉茶味苦而涩嘴,她用过一次,再不肯碰。
好在只需再忍耐十数日,她坐胎便足了三月。那人许她仍旧可每月到相府小住几日,那地儿清静,后院西北角种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光是这么想想,都觉得通身凉爽。
这段时日,府上也接连办了几件大事。
上月初九,二姑娘顾芸嫁了太乐令家的嫡次子,七姑娘将一套镶宝石的点翠头面,给她添了妆。
国公夫人着急四姑娘的亲事,已暗地里紧锣密鼓,替她相看人家。
今日更是三姑娘顾桐出阁的大喜日子,夫家是开州书香传世的名门。
要说这两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只三姑娘是远嫁,此一去,也不知还有没有回京的时候。曹夫人抱着三姑娘,不舍的,哭红了眼。
七姑娘自个儿身子重,大清早起来,到顾桐院子里道了喜。直等到新姑爷来迎亲,这才带着崔妈妈与春英回了西山居。
见离午膳还有些时候,交代一声,索性进内室,睡个回笼觉。
春英替姑娘放下珠帘,退出去,搬了杌凳,守在门外做针线活儿。荷包上的茉莉花苞还没绣完,便见关夫人容色淡淡,身后还跟着几个宫装的婢子,顺着游廊,缓步而来。
春英赶忙放下簸箕,仔细一瞧,关夫人身后那带头的,不正是姜婕妤召姑娘进宫那日,半道上遇见,带头蹲身福礼那姑姑?那人身后……
春英眸子一凛,竟一眼瞧见个熟人。
那人化作灰她都认得。当年在泰隆郡,夏蝉被太太买下,春英还帮着崔妈妈教过她几日规矩。之后夏蝉被分到九姑娘屋里,这会儿她一身宫装。不用说,必是跟着九姑娘混进了宫里。
被春英认作夏蝉的婢子,不意迎上春英的注视,目光躲躲闪闪,低着头,不敢拿正眼瞧人。
——若非主子有命,她哪儿有胆子跑这趟差事。
春英记起姑娘的交代,只当不认得来人。两手扣在腰间,笑眯眯向关夫人请安。“世子妃在屋里歇着呢,奴婢这就去通传。”
“歇着呢?那便不必了。”关夫人一听,摆手拦下她,娓娓道明来意。
“宫里昭仪娘娘听闻世子妃写得一手好字,趁今日遣人出宫为三姑娘贺。顺带向世子妃讨要几页手稿,欲博采众长,拿回去好好观摩。此事母亲已应下,你便去挑几张来,倒是无需扰了世子妃安睡。”
朱婕妤如今在后宫风头正盛,原以为她遣人过来,以两家的关系,怕是要生事的。结果不过是打着恭贺的幌子,求几幅世子妃的字。国公夫人一想,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宁肯息事宁人,不过几页手书,遂点头应了。
春英一听,知关夫人是得了国公夫人的令,哪里还敢耽搁。小跑着到七姑娘书房里,从今日练字儿的那一摞宣纸中,拿起来快速翻了翻。
一看都是照着字帖临的诗词,不会叫人逮住空子,这才抽出几页,拢在手心里拾掇齐整。卷起来,用一条棉绳拦腰系上,原路回去交到关夫人手中。
关夫人心思细腻,拆开来,一一翻看。这白纸黑字儿的,若是不当心流传出去,叫人看了不该看的,那才是祸事。
关夫人一眼看去,如远山般的秀眉,立时便皱起来。有心避着旁人,带着春英,移步到芭蕉树下,指着纸上被朱砂圈出来,又在空白处,见缝插针,重新写过的几个大字儿。
“这是……”
春英了然,耳根子有些发红,凑近前,低声回禀。“这些年世子妃练字,在女学里的习惯都保留了下来。每每写完一篇,得空便会递给世子爷审阅。这被圈出来的字儿,便是爷觉得不满意的。旁白处的大字,是世子手把手,教世子妃重写的。”
春英已尽量挑了朱批少的。奈何世子爷教导姑娘,颇为严厉。再好的字儿,一整篇下来,总有那么几个红彤彤,被剔出来的。
关夫人出神看着手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儿的宣纸。墨字端庄秀气,朱批笔力深厚。
脑中不由就浮现出世子从身后围着世子妃,俯身握着她手,神色温和,教她临帖的一幕。
那画面温馨而静谧,窗外雨打芭蕉,案后人影成双。
关夫人心底情不自禁,生出一丝黯然的酸涩。
世间夫妻,能如他二人般琴瑟和鸣者,何其令人羡艳。燕京大大小小的巷子,高门富户,节次鳞比。后宅妇人,便是盼夫君归家,能多一句体贴的话语都难。大多结发夫妻,除同案而食,随着日子年复一年过去,余下的,至多不过“回来了?”“嗯。”这般空洞敷衍的问答。
关夫人将纸张复又卷起来,暗自思忖:朱婕妤谁家手书看不上?偏偏挑中世子妃,又当着母亲跟前讨要。这般行事,怕是对之前外间传言,将她与世子妃做比对,心头不忿的。
这般讨要回去,铺展开来比个高下。看过之后,只怕心里更加失落。
郝姑姑见差事办妥,脸上堆出个恰到好处的笑来。“奴婢斗胆,还请春英姑娘,待奴婢向世子妃告一声罪。今日险些打搅世子妃歇息,委实来得不巧。”
春英随意拣了客套话应付,清亮的眸子,再次落到一直埋着头,半边身子躲在郝姑姑身后的夏蝉脸上。
像是觉得她怕生,刻意多看了几眼。“这也是娘娘宫里的?瞧着面善。”
郝姑姑记起昨儿夜里,庄美人迫不及待求见娘娘,一脸等不及看好戏的兴奋劲儿,十分殷勤给娘娘献策。笑着说道,“这是与娘娘同一宫里住着的,庄美人跟前的婢子。因她擅侍弄花草,庄美人便随口给她起名阿园。”
郝姑姑话音方落,春英眼底的笑意,瞬时便散了。一旁关夫人细细瞅那婢子一眼,见她一副奴颜婢膝的怯懦样子。被她这么一打量,腿脚竟哆哆嗦嗦的打颤。
关夫人虽性子柔弱,少有于人争执。这会儿也明白,此番朱婕妤派人前来,贺喜与讨要墨宝,二者皆是幌子。
前朝朱党与顾党之争,俨然已波及后宅。身处后宫的朱家阿妩,不甘寂寞。竟主动送上门,挑衅世子妃,堂而皇之,赏了个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