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毕其功于一役,转眼第八日
“人不在王府?”文王笔锋一搓,手腕重重压下。乌黑的墨迹晕染开,坏了整张奏折。
甘泉宫中,内廷重臣面面相觑。这当口,公子成告假,如今更寻不着踪迹……在座的,都非蠢人。记起尚未归案的世家党羽,众人心下一沉。老实说,在此之前,没人想到贼党竟如此张狂。这一手临死反扑,委实亡命之举,太过出乎意料。
“此举实属不智。不似顾衍手笔。他若当真这般谋划,擒拿了殿下,于他又有何好处?他这是自寻死路,嫌命长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能拖延些时日,他又能逃往何处?”
“这却也未必。许是周准等人,擅自做主。到底是莽夫,意图以殿下安危相要挟,营救顾衍。想乱党,人人得而诛之。纵万死,不及我大周即将册立之储君,一根毫发。”
底下人交头接耳,激愤的议论声,嗡嗡响在耳畔。文王捏一捏眉心,本已觉得疲乏。如今望着堂下众臣,只觉灯火通明的大殿内,刺眼的光亮与纷乱的喧嚷,直叫人心绪浮躁,耳鸣目眩。
正欲出声喝止,却见守在殿外的赵全,得底下人通传。片刻过后,大惊失色。只慌慌张张,两手高举过头,捧着一封急报,踉踉跄跄奔进殿来。
“启禀王上,南边告急!公子丹叛乱,率兵北上。交州、益州两地,接连爆发民乱。仅半月,叛军与乱民勾结,已攻入冀州,出兵泰隆。”
赵全额头汗如雨下,嘴上高声承禀,整个人跟丢了魂儿似的,只觉这变化来得突然。前一刻他还在为诸多世家的倒台,弹冠相庆。而今……赵全眼前一片发黑,只觉大事不好。
“巍丘——”文王暴喝,目光如电,冷冽射向太尉所在。
乍一听闻南疆急报,太尉大人如遭雷击,恍若梦中。脑子里只一个声音:这事怎么可能?他手掌天下半数兵马,公子丹率兵北上,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为何之前没有收到半点风声?
再看文王震怒之下,比锋刃更犀利的逼视,由文王一手提拔的太尉大人,肝胆俱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是日晚,被文王囚禁长达五昼夜的赵国公府世子顾衍,深夜,被内廷以刑讯之名,押送至御前。
冯瑛立在文王身侧,眼见文王硬撑着病体,拿殿下之人问罪。那人屈膝跪在御前,仪态是惯来的恭谨有加。只此时此刻,这份恭敬,反倒成了对王权最大的讥讽。
冯瑛听文王以顾氏满门胁迫,那位只垂着眼,整张脸隐在暗处,一句“微臣知罪。”就这么不软不硬,给挡了回去。
要真能让他认罪,便能了结此事。哪里还用得着三更半夜,提他来见?想想眼下情势,太子眼见要被罢黜,公子成杳无音信,公子丹起兵谋反,公子义是个怯懦避祸的。这场夺嫡之争,到头来,竟是哪个也没能称心如意。
文王急火攻心,随手抓了案上玉石笔座,当头冲他砸去。那人也不躲,就这么不偏不倚,生生受下。
“好,好得很!于你顾衍而言,既是顾家满门都舍得,寡人后殿关着那个,也一并斩了!”
后殿那人……冯瑛瞳眸一缩,悄然抬眼,果然见得那位终是有了动静。
“启禀王上,微臣并无篡位谋反之心。这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大周天下,不容窃夺。”
他这一席话,不止冯瑛,便是文王也怔住。闹出这般大动静,牵连甚广。如今才来表明衷心,岂非迟了?
“照你这么一说,我司马家天下,合该寡人传位给公子丹那逆子?”见他额角被砸出道口子,伤得虽不重,却也见了血。血珠顺着额角滑落,一滴滴溅在光可照人的玉石金砖上,鲜艳夺目。
再听他言之凿凿,无心王位。文王向后靠进宝座,莫名就舒了一口气。终归是病中,又上了年岁。便是帝王,也有心力不济的时候。
文王高深莫测打量他,思量得深,一双眼眸,光华明灭。
何以就到了这田地?文王自问,自他十三登基,在位已数十余载。这其间,他勤政爱民,无一日懈怠。连下七道罪己诏,祭天祈福。便是如此,自昭和元年始,西北连年干旱,颗粒无收。饥荒遍野,民怨沸腾。加之世家作乱,朝局动荡,京畿亦不安稳。
他自认比先王更勤于政事,奈何……文王冷然望着堂下之人,心底疲倦,越发抑制不住。
顾衍,好一个顾衍!
仿佛未察觉文王眼中透出的凛然杀心,他自袖袍里掏出一方雪白的绢帕,抹一抹沾湿眼帘的血迹,肃然回禀。
“公子丹受封秦王,属地交州。历朝历代,得封王爵者,自当远离京畿,治理藩地。”这话明面上是说,早在公子丹受封秦王之时,便与储君这位子无缘。他与顾氏,并无扶持公子丹上位的打算。
可偏偏,这话还有另一层深意。秦王既与大位无缘,那么,同样受封惠王、齐王那两位,便该一视同仁。不该有的奢想,早些作罢的好。古往今来,储君之选,祖宗礼法,左不过立嫡立长。
文王眸子一眯,仿佛要在他身上盯出个窟窿来。冯瑛心下急跳,怎么也猜不到,这位大费周章,不惜与公子丹联手,更命人擒拿公子成,为的,不过是为确保太子,储位不失?
要说这位有这份衷心,冯瑛眼皮子直抽抽。这位当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再之后,冯瑛被文王屏退。虽有心窥探,却也无计可施。
外间如何风云波诡,人人自危,七姑娘被关在后殿,压根儿不知晓。白日与春英絮叨些幼时待在太太身边,家中和乐融融的光景。每每回想,只觉心窝里暖洋洋,好似能驱散被关押在此的阴冷。夜里她独自蒙在被窝里,偷偷掰着手指头,默默牵挂那人。
隔日早起,她与春英两个刚用了饭。春英还在收拾食盒,便听院子里仿佛来了许多人。脚步声接二连三,颇为零碎,其间还掺杂着侍卫身上披甲胄,行进间铜片碰撞的声响。
春英吓了一跳,这阵势,叫她想起赵公公当日,强行将姑娘带走时的情形。
“小姐!”
冲春英摇一摇头,七姑娘扶着食案,缓缓站起。心里那份紧张,不知是怕的,还是期盼太久。七姑娘悄然握紧两手,手心微微冒了汗。自那日与他相会,已是第八日上头。
会是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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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高墙内外,两样温情
哐当一声落了锁。房门被推开,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男人的手掌,与半幅宝蓝色朝服袖摆。
这还是七姑娘头一回,在甘泉宫后殿,见到几位公公以外的人。
“贺大人。”心里微微带了些失望。此刻再见他,她谨慎的,存了提防。之前她在冯公公跟前旁敲侧击,知晓这人自有保命的手段。
人心叵测。危难当头,若要保命,还有什么比临阵倒戈,来得更不费吹灰之力?
贺帧负手立在门外,轻易便能从她眼中读出戒备与猜疑。他握在身后的手不由紧了紧,目光从她身上调转开,在这不大的屋子里四下打量一番。
这半月来,她便是关押此处?门窗密不透风,大白天的,除了他身后照进来的光,屋里阴暗潮湿。再看她身前已然剥落了漆面的案桌,他眉头皱一皱,端看她的神色,渐渐变得柔和。
他独自跨进门,径直来到当中的食案前。吓得春英不得不向左侧避让一步,免得与这人冲撞。
“这几日顿顿都只两个菜?”他掀开春英已合上的食盒,向里瞅了瞅,仿佛很有些嫌弃。
七姑娘猜不准这人为何来此,抿着唇,慎言道,“只我主仆两人,却是足矣饱腹。”
他斜瞟她一眼,又去查看托盘里只余半壶水的茶壶。揭开盖子,摇一摇,被气得笑了。“吃凉水,照你这套说辞,便是‘足以解渴’?”
她面上露了丝窘迫。被人关在此处,哪儿来这许多讲究。夜里有热水梳洗已是不错。再几日便要入夏,干渴的时候,勉强抿几口凉茶,不算个事儿。上辈子不是没吃过苦,她不是娇生惯养的主。
这人是来瞧她的笑话?七姑娘木讷杵在原地,显是没与他叙旧的打算。
观她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他眸色暗了暗。自上次与她一别,多日不见,他心里,总对她放心不下。见她这般小心翼翼的应付,他也知晓,她一姑娘家,无依无靠,深陷宫中,已是不易。见来人不是她全心信赖那人,必定失望,他也能够稍许体谅。
“罢了。”他压下心头那份不快,随手掷了茶壶回去,转身下令,语气也跟着变得冷淡。“你且随本官走一趟。”说罢仿佛一刻也不欲在此间久留,宁肯拂袖出门,背对她立在廊下等候。
又走一趟?近日来被人这么随意使唤惯了,七姑娘也不觉有异。回头拍拍春英握她的手背,冲她安抚笑笑,打理一番衣裙,听命跟出去。
这么一出门,七姑娘这才看清,来的不止是他,石阶下还侍立着随行的宫婢太监,连并七八侍卫。瞧这派头,便知他在文王跟前,极有脸面的。至少,这人能顶替冯公公,亲自来传她不是?
本以为他会带她往甘泉宫正殿行去,算算日子,文王那头,怕是不大妥当。哪里知晓,走出一截,身前那人却突兀的拐了个弯儿,撩起袍服,姿态洒然,阔步踏上前往宫外的游廊。
她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回头瞅一瞅。这留给她的印象,绝对算不上美妙的帝王寝宫,的的确确,是在身后的。
心里有个疯狂的念想在滋生,她抬眸,不敢置信凝视着那人略显单薄的背影,激动得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还生出了不舍?”没听她跟来,他也不停步,只脚下稍稍放缓,等她一等。
果然,身后噔噔瞪,她提着裙摆,小跑几步,气息有些急切。“大人,这可是您替下官求的情?”怕心里那点儿希冀又落了空,她揪着裙摆,不安的问。心里还在盼着,一定要摇头才好。
因她慌慌张张追上来,他在脑中勾勒她鲜活笨拙的模样。背对她刚刚牵起的嘴角,甫一听闻她显是不情愿的话,笑容还没绽放开,已是悄然落下。
原来他一番好意,被她视作多此一举,反倒成了她负累?
“受人所托。”他答得漫不经心。此刻恰巧她赶上,他面上已回复了平静。一干心绪,掩藏得恰到好处。仿佛刚才他嘴角兴起又收敛的笑意,由始至终,从未出现过。
她心里怦怦然,脂粉不施的小脸上,刹那间,明艳如春花烂漫。一双清亮的眸子,仿佛盛着星子,亮得出奇。
她眼中欣喜,呼之欲出。贺帧别开脸,平静望着前路。在她满心沉浸在自个儿的欢喜之中,不曾留意的时候,男人紧绷的侧脸,稍微露了丝僵硬。
这会儿无需他催,她步子也跟得紧。许是长久以来的期盼要如了愿,她迫不及待,耳畔能听到自个儿急促的心跳声。
“便送你到此处。”来到前殿一处角门,他侧身,门前守着两个十来岁的小太监,见她看来,从腰间结下钥匙,殷勤替她开了锁,脸上堆出讨好的笑来。
她点一点头,疾步过去,错身从他身前经过。跨出几步,忽而站定。尴尬着回首,赧然冲他福一福礼。“是下官失仪,还请大人莫怪。下官谢过大人今日带路的恩情。”有些羞愧自个儿得意忘形,她红着脸,庄重一礼,与他道别。
他与她都知晓,出了这道门,往后的光景,便是大不相同。
随着她轻盈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此生也不会知晓,她转身那一刹那,被她抛在身后那人,平静的眼眸里,鲜少露了丝挣扎。
男人指尖动了动,仿佛有抬手挽留的意思。只顾念她脸上情不自禁展露的笑颜,那般开怀。他凝眸,仿佛要将她这笑,收了入眼,也收了入心。男人欲抬起的手腕,终是按耐住,分毫未动,放她离去。
此生已远。她对他,从来客套有礼,待他也就比寻常人,多了分熟识。他赠她的花草,她虽喜爱,却也只养在屋外院墙底下。
许是那会儿,他便该死心。
一墙之隔,七姑娘抬眼便望见那人身影。他一身华服,锦衣玉容,整个人避在道旁的屋檐底下,正对着门,像是等候许久。公孙立在他身后,扶着木质的推椅。他安坐其上,腿上覆着方整齐又轻薄的毛毯。男人眉眼沉静,见了她,从容抬手,含笑,招她近前。
第303章 都听阿瑗的,休要恼怒
她的笑僵在嘴边。
他身后有公孙,还有两队她一个也不认得的内廷侍卫?两步开外,还停着一顶绛紫色帐顶,通身朱红的肩舆。
她在宫里待过,自然认得,这般规制的轿辇,非九卿品阶能够染指。以他来接她的气派,的确配得上一个“迎”字。
多风光呀,没见过往宫人,见了他一行,无不点头哈腰,远远贴墙根儿避让,连偷觑的胆量都没有。
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直瞪瞪盯着公孙把着的那张推椅。与他重逢的喜悦,被他以如此扎眼的方式,出现她在面前,消磨得一干二净。
仿佛没听他唤她,她木然怔在原地,提着裙裾的指节,掐得隐隐泛白。
“腿怎地了?”与他隔着条狭长的甬道,她这问,自个儿都觉着多余。他这副样子,还能是怎地了?不就是大不好。
抿唇执拗看他,心急之下,连“大人”的称谓也顾不上了。
她心头有火,这火轻易便烧到了眼睛。烧着,烧着,眼眶便红了。
他那天是怎么许诺她的?是了,他说要迎她出宫。自打与他相见,他训她,吻她,宽慰她,句句都围绕“他会保她周全”这事儿上。可他一句也没提,他打算如何与文王周旋,又可否在这场关乎身家性命的较量中,全身而退。
她懊恼自个儿愚笨。从最初被这人诱哄,稀里糊涂听他一句“阿瑗,快些长大。”从此便动了心。现如今,他说什么她都信。他也的确没骗过她,无非只是有心隐瞒。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后悔过。她以为于她并不擅长的政事上,少插嘴,便是不与他添乱,替他分了忧。
她眼里的痛,与出离愤怒的火气,紧紧交织在一起。那样灵动而鲜活。衬得她平日略显素净的小脸,微微泛着潮红,无端就多了几分明丽。
他向她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她这副模样,只叫他心下一震。虽贪看她对他,鲜少形之于外的情愫,却也不舍得,她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伤势未愈,一时半会儿起不来身。阿瑗过来可好?”他扶在把手上的手,动了动。说是要她过去,却使唤公孙,将他推至她身前。
到底是他来迁就她。
“阿瑗,随我家去。回府再细说不迟。”他漆黑的凤目里,一片和煦。拨开她拧裙裾的小手,他宽大干燥的手掌,掰开她蜷曲的指头,与他交握。
她耳畔轰隆轰隆,惊惊乍乍的响着“起不来身”这话。居高临下,茫茫然看他,动也不动。
她如今能体会当日她贪凉伤风,丁点大的毛病,这人竟冲她勃然动怒。照他骨子里那份坚韧,这伤要重到何等地步,才肯甘愿坐了这推椅,以一副病弱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
“姑娘,还是早些回吧。世子身上有伤,该回府换药了。”公孙无奈,以商量的口吻劝道。世子待七姑娘宽和,甚而不惜放低姿态。见过世子于政事上的雷霆手段,很难想象,英武果断如这位,对着七姑娘,竟至如斯情柔。
这气性再大,也得先出宫不是?御医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世子这伤,宜卧榻静养,少说也要三两月工夫。奈何这位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情。金口一开,下令接人,谁也劝不住。
公孙这话,给盛怒中的她,提了个醒。她挣脱他握她的手掌,绕到身后,替下公孙的差事。不对着他,她收敛了脾气,虚心请教一番,很快便上了手。这推椅制得精巧,木轱辘虽显得笨拙,好在车辕上的机括好使,推起来并不费力。
将他推到轿辇前,眼见这人从推椅上,被人抬着送进轿辇。她鼻头一酸,借弯腰进去的一瞬,极快眨去眼里的水汽。默不吭声,紧跟着进去坐到他身旁。只刻意离他远些,右肩紧紧靠着门板上,对他不理不睬。
当初若是知晓他是这般来迎她,她宁肯继续与春英两个,关在阴暗的囚室里。哪怕惦记他,惦记到牵肠挂肚。
她如今也想明白了,她若不亲自查看他的伤势,这人是不会讲实话的。这会儿急也急不来,不若回府过后,问清楚御医再作打算。
被他气得狠了,她脑子竟格外清明起来。难怪方才给她开门那两太监,那般显而易见的讨好巴结。原来,她又是沾了他的光。这人不仅脱了险,还十分了得的,又升了职。
“便打算这么一路都不搭理人?”他腿伤了,不代表不能将她如何。长臂一览,轻而易举,将她带到身旁。
她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回身推拒他,“不许放腿上!”脸上严肃没绷住,到底是流露出对他的着紧。
往昔与她亲热,哪回不是抱了她在腿上,长长久久,不肯撒手。她被吓得不轻。
他胸膛震动起来,畅快笑出声。扣了她虚张声势的小手,只将她放在身侧,紧挨他坐下。得寸进尺,吃定她心疼他,不敢使力挣扎太过,就这么趁人之危,转身拥着她,柔声耳语。“都听阿瑗的,休要气恼。”
“都听阿瑗的”。他以无比温情的语调,说着这样服软的话。她忽然就瘪了嘴,倔強扬起头,眼泪汪汪看他。
那意思,都听她的,怎么还弄成了这样?这事儿他别想就这么马马虎虎,诓着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他喟叹一声,从她袖兜里掏出绢帕。扶着她后脑勺,替她擦拭湿漉漉的眼角。
“阿瑗当知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此番与王权相争,虽险胜,得以保全大局。可到底是忤逆在先,逼得文王让步,又助太子流放公子成远离京畿,却也不是没有代价。”
她听明白了。他虽使计强行保住太子储君之位不失,且当今天下,司马家,也就仅剩太子一人,还有资格问鼎王位。然而如今文王健在,太子登基,也是之后的事。于是明面上,他这******最大的功臣,得以封官进爵。却也正因如此,文王心头这把火,也或许会是文王在位时最后一把火,便直冲冲,奔他去了。
有公子丹陈兵冀州,随时可能作乱,要他的命是不成。于是文王恼羞成怒,索性命人打折他一条腿。既是羞辱,也为断他日后篡位,颠覆司马家天下的可能。
既是天子,天家颜面,事关国体,由不得轻慢。史上少有君王,身有残障。前朝“宣午门事变”,燕王谋反,兴兵擒拿太子,剜去太子一只耳朵。借此逼迫康王改诏,谋夺储位。
“于是您便大方的,舍了自个儿一条腿!”谋逆的何止是他!燕京世家多如牛毛,怎么不是丞相,不是旁人,偏就是他?!
她越想越气,眼泪簌簌往下落。拍开他替她擦泪的手,脚下不敢动他,捉了他手,一张嘴咬出个牙印儿来。
“您还觉得这买卖划算了,是与不是?”只看他轻描淡写与她讲道理的神情,她便来气。
他动动眉峰,虎口被她咬出细细的血丝来,他也不恼。只惯常的语气训她,就仿佛她那些个不好的毛病,他习惯了一一纠正。
“哪个教的规矩,有事好好说话。”困她在怀里,他轻抚她背心,平息她的暴躁。
“阿瑗,不是你想的那般。这伤没那般重,事情,也远非这般简单。腿上伤势,既是伤给文王看,亦是伤给太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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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选太子,那是很早就铺垫了的。顾衍不是真心要辅佐太子,而是打着别的算盘。世子的腿伤,也不是这么简单。这个男人连受伤,都算计得淋漓尽致。接下来慢慢看就晓得。不是虐文,所以不用担心作者脑子抽了,突然玩儿虐了。更不会成亲就完本,我家小七是有包子的,要有多少个包子呢?我去数一数~~
第304章 经年之后,她才懂得
上辈子家长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多说“打断你的腿。”听得多了,并没有真当一回事。
亲眼见管大人小心翼翼,替他拆开包扎的布条,右腿膝盖骨上,清晰可见一团团青紫或乌黑的淤血。廷杖落下一道道皮开肉绽的口子,即便是敷了药,血淋淋的伤处,依旧触目惊心。
她吓得脸都白了,皮肉伤已是如此,里边被敲碎的骨头,她想都不敢想。
“叫你莫看。”这样重的伤,只是将屈着的腿伸直,平放在榻上,以便管旭换药,他已是痛得额上出了层细汗。可这人惯来隐忍,除微微蹙眉,哼也没哼。
托起她惨兮兮的小脸,不许她盯鼓眼儿的瞧,他还有力气安抚她。“知道当日在一旁监察行刑的是哪个?”见她整个人都在打哆嗦,他摁了她脑袋,靠进他怀里。也不管屋里公孙与管旭几个都在,他亲吻她发顶,细密又绵柔。
“却是冯瑛。此番托阿瑗的福,那人算得手下留情。伤势看着虽重,也就唬唬人。骨头接上,往后除天气变化,腿脚许会酸痛,旁的无有大碍。”
这还是手下留情?她眼泪稀里哗啦的掉,不会儿便沾湿了他前襟。
哭到多难受,连抽噎都堵在喉咙,发不出声响。大周刑律,她岂会不清楚?成人小手臂那么粗一根棍子,结结实实,一仗一仗打下去。非要听到打断了骨头,这才算完事儿。即便冯瑛油滑,没让人真个儿往死里折腾他,避开了要紧的筋骨。可为了瞒过文王,这顿苦,他是着着实实,生受了下来。莫非那廷杖落偏了几分,他便能不痛?
伏在他胸前哭过一回,等管大人替他换好了药。她推开他,没给他好脸色看,紧跟着管大人出门。
“大人的腿……”但凡牵扯他伤势,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字儿,她一个也不信。
他对她好,是这世间举世难寻的好男人。可他到底是男人,男人都有的臭毛病,他也脱不了俗。
逞强、嘴硬!她被他哄得还不够么?
管旭背着药箱,回头向屋里瞅瞅,悄然冲她招一招手,请她移步,寻个方便的地儿说话。
站在游廊拐角处一株花树底下,管旭好笑看她,指了指她面上因追他追得急,没来得及抹去的泪渍。
她也顾不得窘迫,掏巾帕抹一抹。若非方才是真伤了心,不至在除他之外的人跟前,这般失态。
“七姑娘且平复平复心绪,女儿家遇了这样的事儿,在下也能体谅。”管旭抚抚髯须,早年他是看着世子待她如何处处不同。于是管旭也就对她多了分慈和。到如今,她与世子真真相好,管旭心里自然乐见。再加上她方才止也止不住,流露出那份对世子的情意,管旭对她也就格外放心,不怕给她交底。
“想必姑娘也知晓,按本朝刑律,世子那伤,原本该敲碎整个儿膝盖骨。过后即便调养得好,敲碎的骨头接不上,这人,也就这么废了。”
管旭心里也是一阵后怕。从公孙嘴里得知,冯瑛那头之所以网开一面,还有七姑娘一份功劳在的。管旭拱手,对她慎重一礼。“好在此番行刑之人,也是个经验老道的。分寸拿捏得好。若再重那么一分一厘,这腿上的裂骨真给敲得碎了,世子这腿,怕也就保不住了。”
她屏住呼吸,管大人所言,一字也不敢漏听。“这即是说,世子的腿,能够痊愈,不会留下后患?”她带着希冀,十指相扣,问得格外细致。
管旭面上的侥幸,随着她这话,渐渐变得凝重。
“姑娘心里,还需有个准备。这人的骨头,说它硬,却也需得看是跟哪个相比照。若是放在四指来宽的仗木跟前,”管旭摇一摇头,露了几分力不从心的颓然,“不说跟豆腐似的,却也跟那瓷器差不离。”
话头这么一转,她心下咯噔一跳,便知不好。
“姑娘不妨想想,好好一瓷器,就这么一拐子下去,力道使得再当心,也不能跟砍瓜切菜似的,切口规规整整不是?世子这腿伤也是同样的道理。膝盖骨虽未被人生生敲碎,可在下唯恐,伤处的断骨,免不了细微的损害,这也是没法子可避免。哪怕接回去,也不比原先完好无损。伤愈过后,右腿恐是承不住力,不宜久站。但凡有个刮风下雨,膝盖至胫骨,腿上会酸疼难忍,需用温热的帕子热敷,轻轻揉捏,舒活筋络。”
她用心记下管大人嘱咐。果然,还好她防着他。那人说一半藏一半的工夫,真是日臻长进,着实可恨!
她气闷着便要回去寻他论理,刚一转身,却被管大人唤住。
“还有一事,姑娘许是有兴致知晓。”管旭提一提挂在肩上的药箱,面向中庭,脸上露了丝恍惚的回味。
“在下被国公大人指派到世子帐下那年,世子方满了十岁,个头也就堪堪及到在下胸口。那会儿被一同指去的,除去在下,还有三五同僚。”
与管大人相识已久,这还是她头一回,听管大人提起陈年旧事。七姑娘听得全神贯注,默默在脑子里勾画,那人幼年时的样貌。
不知会否像如今这般,少年持重,老气横秋?
“而今世子跟前,往昔同僚,俱已领了别的差事,也就只余在下一人。至今尤记得,当日端坐案后,束玉簪的半大孩童,气势了得,办事井井有条。当先盘问各人所长,及至问到在下,在下答曰‘祖上恩荫,传下一门接骨秘术。’便是如此,在下有幸被世子留在跟前。”
管旭还记得,那会儿的世子,已然聪慧非常人能及。世子与他寻来的孤本,大多也与骨络经脉一道有关。
“姑娘可还记得,去往麓山官学路上,姑娘搭乘的马车出了事,肩头碰到门板,稍稍错了筋骨。那会儿,世子便是唤在下与姑娘看诊。”
管旭乃医者,再多的话不便说。若没有这些年来,醉心钻研医书,今日他必没有这份积累,能够派上用场。
世子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其心智卓绝,没人比跟前几个心腹,更心知肚明,蔚为叹服。管旭的猜想,除了今日对七姑娘提起,再未对旁人透露。这秘密,往后也就随了他进棺材,长长久久,深埋地下。
七姑娘立在树下,目送管大人离去。脑子里不断回想着管大人一番恳切之言。眼前忽而灵光一闪,莫名就记起,很早之前,张家顶替姜家出事那会儿,那人在书页里夹了纸信笺。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借公孙的请示与他亲笔批复,向她道明原委。彼时因着绿芙与春英打闹,坏了事儿,她还错怪了他。
正是那时候,她在屋里翻看他让周准送来的那卷《汉书》。惊愕的发现,这人于书页空白处,多留有朱批随笔。更令她心惊的是,他对前朝为君王处以腰斩、剐刑的弄臣权相,越是大奸大恶死得凄惨,他看得越是津津有味,妙笔生花。
那时候她以为她只是很不凑巧的发现了他的不臣之心。如今看来……她琢磨着心事,脚下行得慢,一路磨蹭回去。
绕过插屏,她用无比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榻上原本闭着眼,听到她脚步声,这才转头向她看来之人。
弄臣权相,惨烈刑罚。原来早在那会儿,他已是做好打算,决然为自个儿,狠心划定结局。若没有对她的牵挂,他怕是更冷硬心肠,下得去手。
她怔怔看他,心里的怨怪,气的也好,心疼也罢。不知何时,统统化作对眼前人,说不出道不尽,又酸又胀的动容。
第305章 世子自有阿瑗磨
此地是丞相府,刚进门的时候,那高悬在正门外,亮金阔气的匾额,明晃晃刺得人眼花。她也是那会儿才得知,这人竟一夕间翻身,被太子册封当朝右丞相。
在此之前,大周并没有左右丞相一说。因了他辅佐太子有功,其功绩,可谓居功至伟。甚而不惜犯上,冒死谏言,落得挨了廷杖。于是这右相一职,京中各人都忙活保命,在这当口,也就没人瞎了眼,与风头正盛的右相大人作对。
“您都这样了,还上朝么?”她进屋,搬了绣凳坐他身前。垂着眼,神情淡淡的,替他搭上毛毯。手掌停在他右腿,没伤的大腿上面,不知想着什么。
他靠坐榻上,眼前是她沉静的侧脸。面容姣好,耳后新生出的碎发,毛茸茸,太短,挽不了发髻。就这么若有似无,贴在她洁白的颈脖上。他目色幽深,抬手抚上她鬓角,指尖下滑,慢慢的,似不想惊动她,掌心向她脑后摩挲。
多久了?不曾与她这般清清静静,再没有阻碍,安然独处。他眼里带着温和,通身都透着大局落定的慵懒。贪婪触碰她,话里带着可有可无的敷衍了事。
“太子允了假,朝事自有左相担当,出不了纰漏。”记起她方才恼怒,他又添了句,“这段时日,安心待在府上将养,得空也陪陪阿瑗。”
他说好话,不吝放低姿态。屋里没旁人,他在她面前不顾脸面,不是头一遭。
她转身,面颊微红,拿眼瞪他。好端端说着话呢,他存心掺杂暗示性的话语,还有他顺着她领口钻进去,抚摸她的大手,言谈举止间,莫不透着服软一般的亲昵。他这般示好,莫名就叫人心软,不忍心与他怄气。
她回身拔萝卜似的,抽出他手臂。他虎口上还印着她的牙印儿,这人大大方方,伸直了给她看。
她两手托起来,一边哄小孩子似的冲虎口吹气,一边别扭问他,“方才怎不顺便给管大人瞧瞧?”她两辈子没发过这样大的脾气。除了他,没人能如此牵动她心绪。太太爹爹不会如他这般气人,姜昱没这个本事。
他坦然看她心疼他的样子,很是享受,也就由着她摆弄。她将他当了燚哥儿对待,他也不放在心上。她这些日子跟着他吃的苦,他有心补偿,故而格外迁就。
“挂念家里人不曾?明早带你回去看看?”她心里真正在乎的,颠来倒去的数,也就姜家人与他。右相大人理所当然把自个儿给算了进去,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觉得如今她放不下的,也就还有尚在京畿的许氏与姜昱。
她为难,瞅瞅他的腿,终是摇了摇头。“先给太太去一封信,安安太太的心,见面倒是不急在一时。”管大人交代他需静养,这人仿佛没听进耳朵。太太那头,他伙同姜昱,将一干凶险,尽数瞒下。太太忧心,也只是怕她在宫里吃亏。这事上,她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这人的隐瞒不报,她是心存感激的。
“缓几日,待世态安稳些,接太太过府也成。”他将她径直接来相府,便是没打算放她回姜宅。他腿上有伤,她忧心照看还来不及,自然不会顶撞他。于是就他强留她在相府这事儿,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他闹别扭。
她被他教得坏了的规矩,不差这一桩。
果然,他听她如此说道,尤其那句微微带了点儿自作主张的“接太太过府”,就好像她将这相府,当了自个儿府上,颇令他开怀。
“阿瑗做主,到时交代公孙去办。”他灼灼看她,沉声应允。
不是“劳烦”,而是“交代”。
他应她的,不止她欲接太太来相府相见这事儿,更是应她阖府上下,除他之外,能当家作主的权利。他与她虽还差了成亲这一步,可该给她的尊重,一分不少。
他如此直白表露,她这才反应过来,如今她与这人,名分上已是铁板钉钉,堂堂正正。她被他过于热切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佯装镇定,别开脸,心里砰砰直跳。
夜里她伺候他擦身,端着肃穆的小脸,替他宽衣解带。之前仲庆经手的差事,有了她,他哪里肯屈就。
她拿着热巾子,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上,用心擦拭。小小的力道,猫抓似的,加之她一副硬摆出来,专注又严肃的样子,反倒招得他凤目微沉,黑黝黝一片。
她嫩生生的红酥手,撑在他光/裸裸的臂膀,男人温暖的体温,透过肌肤的碰触,轻易便传递过来,偎得她也跟着身子发热。
感受着他腰腹肌理的紧绷,心知他动了情,她深深垂着脑袋,打定主意不抬眼看他。他情动的样子太惑人,雍容中透着隐忍,本就生得好看,眉宇间染上**,将他惯来的刚硬,揉合得见了柔色,分外动人。
“卿卿。”他吐着热气,想要拥她入怀。离别多日,夜里每每想她想到夜不能寐,总是回味往昔与她亲密无间,肌肤相亲的美妙。
七姑娘掩着的眼波,颤了颤。手下不停,摸索解他的裤头。她目不斜视,帮着他褪去左腿的裤管,伤的那条腿,小心再小心,唯恐碰了伤了。
回身再拧一把热巾子,她强忍羞赧,只一想当以他身子为重,便没什么不能克服。握着他腿间的坚硬,她裹着巾帕,细细擦拭一回,伺候他,也伺候小世子。她这般大胆作为,当他眼皮子底下,坦然直视他身下活计,只激得他浑身硬得跟石块儿似的,呼吸不稳。
“卿卿,弄快些。”他闭眼,舒服得仰头催她。大喜过望,十分受用她的主动。可这阵舒爽,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他失控催促,她却是戛然而止。他愕然,难受得缓缓睁眼。只见她白了他一眼,红着耳朵,端了盛水的木盆去外间,边走边背对他,撂下句话来。
“身子要紧,大人您岂可一响贪欢?”她承认,是她坏心眼儿撩拨他,变着方的给他提个醒:大人您好本事,如今难受了,这可都是您咎由自取,自讨苦吃。
他被她抛在身后,颓然仰倒。因着身上未纾解的燥热,精壮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从前怎不知,这丫头这般大的气性?固执起来,真真叫人吃不消。
这晚,她另抱了床晒得蓬松松的被褥,歇在离他几步外摆放的锦榻上。替他放下纱帐,她熄了灯,转身拉了拉被子,蒙着头,瓮声瓮气,对他道晚安。
她刚闭上眼,便听身后那人无奈叹息,“断腿之痛,不及受阿瑗冷落。卿卿,何时才肯消气?早知今日,当初必定想法子周全。”
她嘴角悄悄勾起来,小身子蠕动蠕动,分明告知他,她人没睡着,可偏偏不耐烦给他个准信儿。
七姑娘撇嘴,暗自嘀咕:真当她没个脾气?大人,您如今是悔了,不觉迟了么?说什么腿痛比不上被她冷落。无妨,漫漫长夜,习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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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更,补光棍节,不知为何欠下的一章。╮(╯▽╰)╭
第306章 旁人的苦,她不会有机会尝到
几日后,宫里传出消息。文王病重,人已发了高热,昏睡不醒。太子监国,迫不及待罢黜内廷首辅及其下一干人等,朝中左相独揽大权,屡屡提拔朱氏门人。
公子成被流放,帐下食客幕僚,自是树倒猢狲散,京中惠王府,晚景凄凉。赵国公府虽与太尉府是死对头,在这场纷争中,却也没捞到好处。当初赵国公不满他改投太子,对公子丹又大失所望,故而另觅性情软弱,好掌控的公子义扶持。
如今太子根基已稳,公子义与赵国公府的处境,便变得尤其尴尬。若不是他,眼下赵国公府,怕已是人心惶惶。
太子此番险些被废,是他坐上推椅,带着手捧圣旨的赵全,连带朝中数位大臣,一行人浩浩荡荡,亲迎太子出宫。
明面上给世人的说法,周太子乃为公子成所构陷。于是太子“沉冤昭雪”,一朝得势,紧跟着前朝便迎来了一轮血雨腥风的清洗。
至于巍党,无需太子动手,公子丹兴兵北上,京中竟未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风声。这笔账,文王处置了那人,回头便将太尉府上下七十三口人,尽数收押,打入地牢。既是大败亏输,帝王之怒,自该有人消受。
外间闹得如何不安生,七姑娘躲在右相府中,丁点儿不受波及。她接过春英递来,刚盛满沸水的茶吊子,自顾泡她的茶。分出一半心神,竖起耳朵,听外边儿只隔了道插屏,他与公孙的谈话。
“眼下情势一片大好,您人不在朝中,有人似等不及了。朱家伺机而动,趁此擅权乱政,植党营私,多有提拔族中子弟。今早更于朝堂之上,当着众臣的面,提议废御刑监,新立由太子一手掌控的检校司衙。”
这还真是,文王人还健在呢,便迫不及待,想着瓜分好处了么?七姑娘皱眉,对朝堂上那些个无休无止的权力纠葛,听多少次,都是心下厌倦。
太子地位不稳之时,朱家有求于他,自然事事好商量。如今成了事,他更伤了腿,便想着撇开他,好处占尽。
世家豪族,翻脸无情,贪婪的嘴脸,可见一斑。
她听他敲敲书案,好似没将朱家见利忘义、过河拆桥这事儿,放在心上。只平平淡淡交代公孙,“且由他去。转告周准,按兵不动。近日都收敛着些。”
又回禀了几件大事,公孙告退。她绕过屏风,端了热茶到他跟前,“尝尝?”
这是这几日来,她鲜少给他的好脸。他自然赏脸,痛快接过去。接的时候,指尖仿佛不经意碰触她手指,他面不改色,吃了茶,望着院子里新开的石榴花,静静看她。“日头不错,出去透透气?”
回廊下的石板路上,她推着他,缓缓前行。寻个视线开阔,景致好的地儿,她安置好推椅,紧挨着他,凭栏坐下。
“眼下也就只能走出这么几步路。后院倒是花红柳绿,大好的光景。只大人您的腿,受不住石子儿路上的颠簸,不去也罢。”
这人没有休养的自觉。她轻飘飘提醒他一句,末了有意无意提起,她午后需得带春英出门,殷宓叫人送了信,约她见面。“您若觉着闲得慌,下官抱了阿狸来陪您。”
伤筋动骨一百天,有他后悔的时候。
坐在推椅上的男人,立时就蹙了眉。“何时来的信?早间不是说好,下午晌摆了棋盘,练练手?”
她绕弄自个儿腰间的穗子,笑嘻嘻看他。“半个时辰前,门房刚递的话。下官本也是臭棋篓子一个,与您过招,倒害得您不能尽兴。您看这样可好,招公孙先生来替了下官?”
他手下人个个对他服服帖帖,无不从命。她不在的时候,不怕没人陪他消遣。
“阿瑗。”他眯眼,好看的凤眼,半开半合。许久,无奈叹口气,握了她手,捧手心里捏一捏,“与你赔罪可好?你只需答应,今日过后,休要再赌气。”
他牵了她手,摁了,放在他心口。幽幽看她,柔声告饶。“历经如此多磨难波折,往后只想踏踏实实,安心与你过日子。这伤势得尽早养好,既是为阿瑗考量,亦是为你我孩儿。可这心里,若见天堵闷得憋屈。腿上伤势,如何养得好?”
这人……她还没嫁他呢,他竟厚颜拿孩子当借口。她轻啐他一口,红着脸,往回抽手。他钳着她手腕不放,抬眼凝视她,俯身亲吻她手心。她不敢使力,叫他得了逞。他的吻,干净温暖,亲得她酥酥麻麻。渐渐的,她整个上半身被他带过去,唇齿间,任由他攻城略地。
她听他在耳畔含糊低语,说是要等到明年大婚,日子委实难熬。
不要脸。她在心里暗道。彼时他被囚禁宫中,身陷囹圄,怎没听他提半句难熬?如今他平步青云,一朝拜相。多少人眼红他年纪轻轻,于仕途,近乎登峰造极。他避在相府里,一来为养伤,二来又不知打的什么算盘。这会儿搂着她,反倒叫唤难熬。
丑时,她如约出门见了殷宓。碰巧的是,还是选在那间他初初将她引荐给关夫人的食寮里。
“你要出家?”她尾音稍稍走调,被殷姑娘一席话吓得不轻。“好好儿的,怎么就想着要剃度?你若在宫里,觉得日子苦闷,念念经就是。何苦自断了后路,落发为尼?”
七姑娘眉头紧紧拧在一块儿,快要打了结。震惊之下,端着的茶碗,不慎洒出些茶汤,湿了袖口。“你可想仔细了?如今你也不过年方十七。”
她心里闷闷的。得知殷宓这般了然无趣度日,不是不心酸。这样的年岁,于女子而言,正当韶华。本该是风华正茂,笑容妍妍。她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苦闷不如意,逼得眼前人,仿若春花初绽,等不及盛放,已然早早凋零。
“太子待你不好,或是有人欺到你头上?”她握着殷宓的手,这会儿才发觉,她的手,便如同她如今的人,清冷,没有热度。
“我与他本也说不上几句话。当初是怎样结的亲,想必你也一清二楚。江阴侯府不被太子待见,我又何必留在宫中,凭白招人冷眼。不如自请求去,庵堂里还能替两位早夭的小公子祈福,下半辈子也能落得清静。”
她在心里替殷宓难过。江阴侯府被太子褫夺了世袭爵位,这事儿她知晓。即便有贺大人独自撑着门庭,整个侯府也是塌了半边天。朝中已近乎无人,昔日热热闹闹的侯府,如今已是门可罗雀。
殷宓打定主意,她也不好留人。离京时能不能再见一面,还是两说。
她回府,面上恹恹的,没精打采。他挑眉,拉她坐下。
“真就像是曲终人散了。”她靠在他肩头,跟他说起殷宓出家之事。
他抚着她背心,轻轻揉弄她耳朵。“各人自有各人的路走。你若记挂她,每年抽几日见她便是,何苦伤怀。”他温声开解,难得没因她愁眉不展,再去迁怒人。
私心以为,殷宓此时抽身而去,未必不是好事。
她不知他心里所想,依赖的,靠在他颈窝,小手与他紧紧相扣。想起他早间那句,“往后踏踏实实过日子”,心头失落,方才好过些。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幸而,她还有他。他会一路陪着她,不叫她寂寞,心无所恋,老无所傍。殷宓受的苦,有他庇护,她不会有机会尝到。
她在心里默默回应他:从今往后,便与他这么相依相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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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要出门。晚上9点之前若无更新,就是沾衣回家晚了,来不及码字。欠的一章,后天会补齐。
第307章 四姑娘冤枉
这日,姜二爷府上,门房来报:府上来了贵客,车驾已到了正门外。
太太许氏不曾想到,国公夫人竟有亲自登门的一天。当初这位族中嫡出贵女,别说坐下来说话,便是见一面都难。
“夫人请用茶。”到底在七姑娘府上待过些时日,见过世面,在世子跟前也奉过茶。此番国公夫人上门做客,辛枝除了稍稍有些拘谨,规矩却是丝毫不错。
许氏见自家府上婢子行止得体,也是舒了口气。毕竟七姑娘往后是要嫁过去的,她这做娘亲的,别的帮不上,颜面,总还是要为七姑娘挣一挣。
“说来都是一家人。”国公夫人面上不见怎地热络,语气却很是温和。她原本出身侯府,幼时经了世家贵女良好教养,加之在赵国公府上养出来的一身气度,通身尊贵,不容小觑。
许氏笑着客套附和,有些摸不清国公夫人的来意。照理说,顾氏与姜家结亲,她后来从姜昱口中打听到,这事儿,乃是赵国公拿的主意。至于国公夫人,许氏暗想,换了她,也是不愿意。
款待宾客的花厅里,国公夫人状似好兴致,四下环顾一番,埋头吃一口茶。“兴许你不知晓,你我两人,早年见过的。那会儿还是在婶娘家中,你与你阿姊带着丫头,在庭院里踢毽子。那毽子在当空,活生生鸟雀一般,展翅扑腾,玩儿出各式花样。只看得人眼花缭乱,拍手称赞。你那身工夫,实在俊得很。我也就只那么远远站着瞧了一会儿,便被老祖宗领着回了府。”
许氏不免惊讶,多年来没想明白的事儿,骤然之下被人提醒,像是摸到了些影子。
当初族中有意挑选样貌好,才情佳的庶出姑娘,送往江南之地结亲,拉拢人心。单凭许氏品貌,在二十来位或窈窕貌美,或家底殷实的族女中,委实算不得出类拔萃。可偏偏,最后雀屏中选三人里头,便有她一席。
“您这么一说,老奴也记起来。那会儿您还在老祖宗跟前夸口:十三叔家小闺女,笑起来模样好看。”立在国公夫人身后的单妈妈,眼光若有若无,向太太许氏那方瞄。一面连声应和,一面做戏一般,有心暗示:若没她家夫人,哪儿来许氏今日。
许氏心下一惊,方才所想,果真应验。依照惯例,族中庶出女儿,多配了同样有头有脸的人家,给人做妾。京中多王公子弟,可想而知,后院倾轧如何厉害。
许氏家道中落,双亲早逝。除姐妹三人,只一自幼病弱的幼弟。如此家境,本身又非绝色,欲要在权贵之家后宅立足,可谓痴心妄想。
于是能嫁去江南富庶之地,给郡守做侧室,如此还能帮补些家用,许氏心里自是千百个乐意。也就更加用心服侍姜大人。
纪氏故去后,她被姜大人扶正做了姜家二房主母。更与姜大人夫妻和睦,膝下儿女,个个儿乖巧懂事。
这桩姻缘,于许氏而言,不可谓不完满,真就是事事称心的。今日才得知是承了国公夫人的情,许氏赶忙起身,诚心揖礼道谢。
国公夫人睇单妈妈一眼,似怪她多嘴。这才浅笑着,拉了许氏坐下。“这是作何?无端就见外了不是。当初也只是随口一句话的工夫。”说罢转而提起世子与七姑娘的亲事。
“前些日子京里不安生,国公府也险些蒙了大难。幸而如今雨过天晴,只世子那腿……”说着便露了伤怀。许氏赶忙劝慰一番,她也是近日才知晓,心里正恼怒几个小的,居然背着她,瞒了这样天大的事儿。
如今亲事已定,许氏自然也忧心世子的伤势。那人终归是七姑娘往后的依靠,许氏对他,也就真心当了半个儿子上心。但凡七姑娘得空回府探望,许氏总会叫她拎上早早炖好的骨头汤回去,给世子补身子。
许氏这般转变,七姑娘心里美滋滋的,哪里有不情愿。当许氏面前,七姑娘开口闭口,都是那人是如何赏脸,用了一半儿还多的骨头汤。又是如何嘱咐她,回来记得向许氏道谢。转身回去,换了他跟前,七姑娘又是另一套说辞。句句太太如何关心他,比她这亲闺女还用心,她看着心酸。
她这套把戏,许氏与那人,哪个都明白,却默契的,谁也不点破。七姑娘会做人,在许氏与他之间,耍油头,好的传,坏的瞒。
被她这么和面似的,揉着揉着,一家人的关系,自然就越走越近。
许氏心里念着世子待自家闺女的好,对国公府来人,理所当然,也就多了分真心。
可紧接着国公夫人一句话,却叫许氏蓦然一愣。也终于弄明白,今日这位肯纡尊降贵的莅临,为的是哪般。
“也不怕你笑话,世子自小不服家中管教,与他爹碰面,但有说不到一处,父子两个总是剑拔弩张,不欢而散。眼下还在养伤,又不知闹哪出。昨日给家中去信,言说请国公爷派人,转告府上,无需为他备縢妾。你听听,这是说的哪门子混账话?燕京子弟,不说赵国公府如何,便是寻常官家,哪一户娶亲没有个縢妾?若真依了他胡作非为,这事儿落旁人眼中,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姑娘家不晓事儿,凭白被人指指点点。”
世子请赵国公派人至姜家传话,来的却是国公夫人。于此事上,她并不隐瞒,瞒也瞒不住。只该说的,她清清楚楚,讲得明白。
迎亲之日,这要不要縢妾,不论是出于世子本心,还是姜家姑娘从中挑唆。她只认定一点:姜家闺女的声名,许氏你掂量掂量,要是不要?做闺女的不懂事,总不能活了大半辈子,做娘亲的也不懂事。
国公夫人打的好盘算。自个儿儿子她管不住,这未进门的世子妃,有世子护着,没她插手的余地。穷则思变,只好找上门,寻姜家论理。
当年是她抬举许氏,如今更忍让,许了七姑娘进门。许氏若再要教不好闺女,挑唆世子行这等没规矩的事儿,便是忘恩负义,徒令天下人耻笑。
这厢国公夫人拜访许氏,消息传到右相府,那人皱眉。一旁同样得了信儿的七姑娘,不吭不响,默默然看他。
她这副模样,他眼皮子跳跳,揉一揉眉心,招公孙来见。
“便说顾臻顾桐两个,闹了不痛快。请母亲回府。”
公孙听他下令,不由微愕。世子这手还真是……四姑娘冤枉。
顾臻?七姑娘觉着这名儿很是耳熟。仔细想想,不正是他嫡亲妹子?之于顾桐,八成是国公府上庶出的姑娘。想明白这茬,七姑娘嘴角抽抽,在替四姑娘抱屈的同时,不得不对这人道一声佩服。
他这话当她家里人面前,传到国公夫人耳朵里,国公夫人怎么还坐得住。顾臻若真与人发生口角,她这做母亲的,自是放心不下,赶着回去。即便国公夫人心下起疑,可偏偏,前一刻还在明里暗里,指责许氏不会教闺女。这会儿突然爆出国公府上两个姑娘不和睦,闹了别扭,国公夫人面上抹不开,自然不会再做逗留。
公孙退下去后,七姑娘捂嘴儿,对着他笑逐颜开。
“不扮委屈了?”他敲敲她额头,眼里温情似水,多有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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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结亲,门不当户不对,总有些磕磕碰碰。面对摩擦,七姑娘手段温和,两头讨好。至于世子,那人一贯少废话,行事干净利落,出人意表。
这是补昨天的,还有一更,应该会很晚。亲们明天再看一样的。
第308章 护她有如除巍党,用心良苦
自那日国公夫人登门,之后,再没来过。他随后回了趟国公府,约莫一个时辰后,由暂且被太子夺了实权,只挂了空名的周准护送回相府。
许氏听闻那日是他派人传的话,请了他母亲回去。沉默许久,握着七姑娘的手,很是感概。“他既主动开口不要縢妾,姜家虽重清誉,却也不至贪慕那点儿虚名。那縢妾不要也罢,你且好好儿琢磨琢磨,泰隆家中,可还有用得上之人。到时多带几个靠得住的,留在跟前,好听你使唤。”未尽的意思,即便往后要给世子纳新人,拖得一时算一时。
许氏能这么说,也是豁出去了。恩情贤名,比不得七姑娘安安乐乐的过日子。她也想明白了,国公夫人虽于她有恩,可这恩情,也不是不图回报。她一辈子没做对不起族中的事,先前说好,竭尽全力,要使姜家绑在顾氏的阵营。
而今,原本的谋划,仿若水到渠成,已然达成。她还另赔了自个儿乖乖巧巧一闺女进去。若非世子待七姑娘极好,许氏心里还不知要如何堵闷。
七姑娘明白这是太太疼她,感动之余,抱着太太的胳膊,如幼时那般,闭着眼,赖着不肯动弹。
直至姜昱回府,一家人聚在一块儿用了饭,姜昱送她出门。
“公子丹陈兵冀州,与泰隆仅一县之隔。虽未再进逼,却也瞧不出丝毫退兵的迹象。”路上,姜昱与她说起南边儿的局势。毕竟姜大人,姜家的一家之主,还在泰隆郡当郡守。有些话需避着许氏,是怕勾起太太忧思。
“爹爹怎么说?家里又如何打算?”
她私心里以为,姜大人辞官最好。这样的乱世,人心最是叵测。今日他能与公子丹联手,谁又能担保,这结盟便固若金汤,一尘不变?万一有个好歹,泰隆郡城破,姜大人岂不危矣?还不若尽早离了这官场漩涡,挑个山清水秀的地儿,做个富家翁也好。
脑门儿上挨了一记,她呀一声捂着额头,忿忿然怒瞪姜昱。
“瞎操的什么心?有疑惑,自回去问了那位。今日若非你追问得紧,便是这事儿,也懒得与你多说。”姜二爷拂一拂袖袍,越见端正的面庞上,越发显得不耐烦。
七姑娘龇一龇牙,不服气顶嘴,“公子丹肯如此配合太子,演这么一出戏,岂能丁点儿没有企图?那人要肯说,还用得着追着你不放。”后一句她嘀嘀咕咕,小嘴儿噘得老高。
姜家家训,不许女子插手后宅之外的事儿。规矩大过天,胳膊拧不过大腿,她无话可说。那人更可恶,教她学识,全为了她考取女官,得以留在他身边。事情办成了,他一改往昔严厉,她要请教学问还好,他会十足有耐性,一字一句的教她。可但凡涉及令人头痛的朝政,他垂下眼,打量伤处,沉声问她,“阿瑗可是忧心,世事多变,今非昔比。本世子一朝不慎,大权旁落,恐会护不住你?”
她被噎得,好半晌接不上话。这人瞅着刚换了药的右腿,一脸沉凝跟她谈“今非昔比”。这是个什么意思?仿佛她会嫌弃他似的。于是她也不敢问了,他这般骄傲之人,进进出出坐着推椅。照御医诊断,往后也不宜久站,推椅是离不得的。
表面坚韧之人,往往心思也细腻。许是经历过太多磨难,才造就了精神上的坚韧不屈,同时也练就出比常人更敏锐的感官。
她想,若是换了她坐上推椅,顶着旁人无时无刻,或遗憾,或怜悯,或漠然的注视,她心里必定不好受。即便知晓他泰半是以伤腿作伐子,堵她的嘴,她也只得投鼠忌器,生生如了他愿。
姜昱瞥她一眼,看她这副样子,果真对九姑娘姜冉,私下逃家一事,毫不知情,一个字儿也没提。
此番公子丹率兵北上,打的是勤王的口号。要诛的,自然是公子成与巍氏一党。清君侧,除小人,保大周朗朗乾坤,为太子“平冤昭雪”。
真相如何,不过是那位动动嘴皮子,舌绽莲花,面面俱到,俱在那位掌控之中。
这九姑娘原本是被送到庄子上,听底下五花八门的议论,今儿说在山头看到秦王府私兵滥杀无辜,明儿又说郡城来的消息,再几日太尉府便要派兵南下,眼见双方就要打起来。闹得是人心慌慌,不可终日。
九姑娘自八岁后被关了佛堂,再没有读过书,虽是世家小姐,可那见识,真是少得可怜。除了识几个大字儿,跟她生母曲姨娘一般,就好比寻常妇人家,没见过世面。
母女两个惊怕之下,托人往城里去信。不巧的是,姜大人另有要事,人不在府上。这么一耽搁,又过去两日。如此,谣言越发吓人,九姑娘咬咬牙,在没征得姜大人同意的情况下,带着曲氏,卷了包袱私自回城。
好歹姜冉也算孝顺,前脚将曲氏安安稳稳送回去,转念一想,姜大人回来,她还得被关了佛堂。那般暗无天日,望不到头的日子,她真是受够了。与其被禁足,困得整个人跟掏空了似的,活得也没了滋味。等许氏回泰隆,照许氏对她的不待见,保不定便能随意将她指个人嫁了。
与其这般事事被动,处处受人钳制,不若学大房二姑娘,自个儿做一回主。于是趁府上没人当家,外间又人心不稳,正乱的当口,卷了曲氏屋里压箱底,以备不时之需的保命钱,与一对玉镯子,孤身逃出府,不知所踪。
此事已过去大半月,姜大人亲笔写了两封书信。其一送去七姑娘之前住的姜宅,另一封,送去姜昱府上。他两人随意哪个得了信儿,太太都会知晓。
九姑娘冥顽不灵,大胆妄为,姜大人失望之极。信里含恨写道,姜冉打小眼高手低,若是她奔着燕京的富贵来,偷着乘船进京,切莫收留她,只绑了她,叫人一路押回去。
送到姜昱府上的来信,门房送到太太手中,许氏是知晓的。因得了姜昱知会,便没与七姑娘提起。
而送到七姑娘府上那信,却是经了童伯,辗转到了那人手上。见是泰隆来信,右相大人眉眼一挑,成亲前,凡事慎重,多留了心眼儿。
打开来看,与亲事全无相干,也就没了兴致。刚要折回去,眼波在“九姑娘”三字上一顿。依稀记得,当初周准回禀,在她车辕上动手脚的,十有**便是此人。
顾大人不是待何人都宽和好说话的。记起这一出,压根儿没过问七姑娘意思,乾纲独断,将信纸往烛台前一送。姜家那等糟心事,自有姜昱处置。她只管安安心心待在府上,舒舒活活,陪他些时日。
“往后但有人上门请见,盘问清楚底细。歪瓜裂枣之辈,万勿放了往她跟前凑。”他一声令下,底下人哪个敢马虎。
不苟言笑,端正如公孙,不由也暗叹:世子爷得闲无需上朝,一身精力,泰半花在七姑娘身上。随着大婚临近,凡事儿与七姑娘沾边,那位的心思,缜密俨然与当初铲除巍党,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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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冉很不幸的,被世子盯上了。本来人家还有很多戏份的,可惜,世子一刀咔嚓了,只给了个边边角角,露脸的机会。
第309章 他道“好事。”
昭和八年九月十二,太子縢妾姜氏,诞下一子,小字任好。是为后世周平王。
洗三那日,已晋位美人的姜姬,下了帖子,邀太太许氏与七姑娘入宫观礼。这般大的喜事,自是推脱不掉。
十二那日,周太子一身玄色公服,戴杏黄远游冠。人逢喜事,太子原本只算得端方的面孔,也平添了几分意态风流。
观礼过后,太太与七姑娘被姜姬留下,单独说会儿子话。
“怎地好端端倒哭起来?”姜柔还在月子里,一众来贺的女眷,被请到湖畔凉亭吃茶嗑瓜子儿。屋里没外人,许氏被抱着小公子,忽然就红了眼眶,眼中含泪的姜柔,唬了一跳。
五姑娘姜柔十分慈爱,摸摸襁褓里小儿嫩生生的脸颊。期期艾艾抬起眼,面上不掩愁容。
“不瞒太太,这时候得了小公子,也不知是福是祸。后院多少双眼睛看着,我只一想起险些小产那回,再有庆阳宫早夭的两位皇孙,这心里,真是又惊又怕。夜里也不敢与小公子分房睡,只抱了他在身边,片刻不敢离身的守着。”
看姜柔月子里落泪,更当太太跟前大倒苦水,七姑娘沉静的眼眸里,腾起抹异色。也不急着安慰人,只等看她接下来如何。
“听说左相府已大肆为太子甄选绝色美姬,待得……”姜柔顿一顿,眼睛往甘泉宫那方瞄一眼。没道出的话,大伙儿心知肚明。“朱家这是未雨绸缪,想着为太子充盈后宫。”
文王身子越发不好,鲜少有清醒的时候。病体每况愈下,显是撑不了多久。如此一来,太子继位,指日可待。朱氏于各地搜罗美姬,当真所图不小。
“现如今这后院已是如此不安稳,再往后,倒叫我母子两个如何是好。”与其说这话是对太太吐诉,不若说是借太太在场,说了七姑娘听的。到底是姜家血脉,便是七姑娘不顾及,太太总是心软。看在姜大人面上,对她所出稚子,终有那么几分怜惜。
原是如此。七姑娘默默叹一口气。姜柔也是聪明,知道径直找上她,她未必趟这趟浑水。索性拐弯抹角,拉太太与姜大人做大旗。
好在姜柔分得清轻重,不贪心。听她话里的意思,左不过跟前少了信得过之人。短了耳目,在这后宫之中,诸事不便。
回去路上,马车里,许氏拉着她手,语重心长告诫,“这事儿帮得上即帮,帮不上,千万莫为难世子。”
太太总归是更疼她,一直以来也是通情达理。七姑娘应下,回头把这事儿原原本本,描摹给那人听,包括早间五姑娘如何冲太太诉苦,丁点儿没添油加醋。即便如此,那人还是皱了眉。
“她倒是会挑人下手。”那意思,姜柔赖上她,也怪她自个儿性子软。“罢了,此事自有人处置,你莫放在心上,瞎操心。”
他面上严厉,可她央求他的事儿,他想也没想便应了。她笑得眉眼弯弯,当心避开他伤腿,柔柔靠进他怀里。
这事儿她也是仔细掂量过的。不过是打个招呼,挑几个得用的太监宫女,给姜柔送去。只需他开一开金口,算不得什么麻烦事儿。
“下官谢过大人。”他这般担待姜家之事,她伸手环在他腰上,亲昵表达自个儿的感激。
他眼里映着她身影,俯身叼了她小嘴儿,挟恩图报。“今晚上榻,一道安置?”
每晚看她蜷在他不远处的锦榻上,他稍一遐想,便按耐不住心里痒痒。她被他吻得含含糊糊,摇头不应。管大人叮嘱,他这腿伤若是不趁这几月养好,往后恐要落下病根。
他是怎样的性情,她还能不知晓?兴致上来,逮了她搂搂抱抱,虽克制,却也不是柳下惠之流。哄她的说辞一套又一套,这个头,在他伤好之前,坚决不能开。
他放开她,气息微微有些不稳。一双幽暗的眸子,深深看她,拇指擦过她嫣红的唇瓣。“管旭,着实可恼。”
这是她第几次,坚定不移回绝他?抱着她馨香温软的小身子,察觉她捂嘴儿,躲他怀里,笑得肩头发颤,摆明看他的笑话。他咬她脖子,到底是依了她。
之前允诺“往后都听阿瑗的”,言犹在耳,他罕少对她食言。
谁也没料到,便在小公子洗三宴隔日当晚,亥时五刻,一代大周君主,周文王,于甘泉宫驾崩。
她刚服侍他歇下,自个儿慢腾腾爬上锦榻,便被门外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惊扰。
“这就去了?”她披着外袍,得仲庆来报,心神有些恍惚。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将将过世那人,曾下旨召她入宫,更将她关在阴暗的后殿。然则她请见文王最后一面,那位君主,并非一心要置她于死地。贺大人替她说情,文王只叫她回去好好思量。未尝没有放她一马的意思……
她合上门,转身回内室。目光落在他被褥底下,平直舒展的右腿上。眼中沉凝,渐渐消散。
“下官伺候您更衣。”他乃当朝右相,自然得进宫拜祭。
他得了这信,由她搀扶起身,面上一派沉静。之前他已得了暗报,太子假借侍疾,渐次发落文王跟前几个心腹,将冯瑛一干人,尽数调离甘泉宫,换上左相亲信。
既是太子与朱家等不得,他冷眼旁观,并不阻拦。
文王驾崩,举国同哀。百官斋戒七日,期满后,文武百官不可鼓乐作乐。一年内,禁丧服嫁娶。
竟是这般迫不及待,洗三宴后,即刻动手。如此也好,他两人大婚吉日定在来年九月二十一。到那时,丧期已满,于他无碍。
她正弯腰替他打理领口,不经意抬眼,直直对上他灼灼的注目。“怎地了?”这人怎么这样看她?
他嘴角一弯,两指托起她下巴,将她娟秀的小脸,细细打量一番。她如今眉眼已长开,待得来年,必定更娇俏可人。
“好事。接下来几日需留在宫中哭丧,阿瑗乖巧些,莫叫本世子忧心。”有朱家与太子代劳,省得他赶在九月二十一,一年丧期前动手脚。自然是好事。
好事?她迷糊眨眨眼,深以为这人真是胆大包天了。即便盼着文王驾崩,也不该这般张扬。
“何时不乖巧了?您还是紧着自个儿的好。”她嗔他一眼,手下忙活,脑袋晃一晃,挣脱他手指的摆弄。蹲下身,一丝不苟,替他抚平朝服下摆的褶皱。“得叫周大人寸步不离守着您。”
她目不转睛盯看他,固执的,等他给个回应。此时进宫,一旁有朱氏窥视。他腿脚不便,凡事都需格外谨慎。
他噙笑,抽回手。指尖掩在袖袍底下,捻一捻自她身上带回,余留的温软,“应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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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她不争气,胆小怕黑。
黑漆漆的夜里,天上飘着细细的小雨。她在长春宫门前与他分道,他自要去汇同前朝百官,而她身上顶着半个官身,可到底还是女子,得随同女眷,后头跪着哭灵。
一路向北前行,人是在甘泉宫没了的,可停床得停在听政殿。走出几步有人来迎,是个面生的首领太监,打着白晃晃的灯笼,后头还跟着一众小黄门。
“可是姜女官?奴才是冯公公底下当差的。如今宫里正乱,他老人家派小的来给您领个路。”那太监甫一见她便点头呵腰。如今谁不晓得,冯公公原先已被太子调离甘泉宫,眼见是人走茶凉,要翻船的。可不知为何,右相大人一句话,又将人给捞了回来。不止如此,还给派了内廷统领,司礼监总管太监的肥缺。
如此一来,谁不晓得,眼下冯公公与整个司礼监,都是握在那位手上。说也奇怪,同为相国,这左相大人忙着在前朝把持朝政,而新晋升的右相大人,却是出人意表,越过前朝,把手伸到内廷来。
那些权势通天的大人物,怎么个明争暗斗,他想不明白。只知道,如今他在冯公公底下混饭吃,真正的主子,还属那位。眼前是早传得沸沸扬扬,顶顶得那位看重的姜女官,他哪里有不巴结的道理。
七姑娘是早看惯宫里做派的。文王在位时,内廷掌在文王手上,她没少被赵全几个呼喝刁难。如今文王驾崩,宫里风向逆转,于是司礼监的太监,又反过来对她异常殷勤。
她客气道一声“有劳”,这种见风使舵的讨好,从不往心里去。抬眼望去,只见宫里挂着大片的白幡,廊下宫灯一溜儿换上惨白的灯笼。不论是甬道,或是各处门口,都有佩刀的侍卫把守,宫禁森严。
她刚走到一处宫门外,便听里面哭哭啼啼,衬得这本就阴森的夜里,更见碜人。
“这是在作甚?”她指一指,路过的时候,透过洞开的大门,竟瞧见里边热闹得很。一众内侍围了院子,将内院的婢子往外赶。被撵出来的宫婢,或一脸木噔,或嚎啕大哭,与四周围无甚表情,只僵着脸办事的内侍比起来,境况尤其显得凄惨。
给她领路的太监,刻意提一提灯笼,将她视线所及的地儿,照得更加透亮。回话的时候,面上也带了分可怜。“王上晏驾,这是捉人随葬呢。名册是早拟好的,只等挨个儿搜宫。”
她哦一声,漠然转过头,再不理会。活人殉葬,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挡也挡不住。看不惯,闷不吭声,不看就是。
她进殿的时候,因着模凌两可的身份,既非宫婢,又非宫妃。索性挑了个不打眼的角落,披着刚换好的孝服,埋着脑袋,隐在众人中间。
真要哭她是哭不出来,至多有些不痛不痒的感概。她微微瞭起眼皮,打量前排领头哭丧之人。光看背影,辨不清楚。只有些纳闷儿,即便王后被废,可这高位妃嫔,哪个膝下没有帝姬公子,也不该只这三两人,零落跪着,瞧起来颇有些冷清。
殿内呜呜的哭声,吵得她脑门儿疼。被人大半夜的催了进宫,她深深垂着脑袋,迷瞪着眼,偷偷打呵欠。
文王在位的时候,她不曾有上赶着往上爬的打算,死了更不用猫哭耗子。做给谁看?
那厢七姑娘哭灵,滥竽充数。这厢巍昭仪宫中,噼里啪啦,打砸声不绝于耳。
“去给本宫叫顾衍过来!王上晏驾,谁给他的胆子软禁本宫?便是王上不在了,本宫还有太妃的名衔。谁敢拦本宫见王上最后一面!”
顾衍乘着四抬的软轿,远远隔着扇门,听里间女人声嘶揭底的怒喝。到了此刻,犹自不知低头。
巍昭仪得文王宠幸,招摇跋扈了一辈子。便是公子成被太子流放,巍昭仪哭得死去活来。闹过了,仍旧不死心,带着人,憾然硬闯甘泉宫,要请文王还她个公道。只彼时文王已昏厥,这公道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于他看来,这样的女人,实是愚不可及。满腔心思放在争宠媚上,真正的心机,却是浅薄。
他抬手命人在台阶下落了轿,却是连进屋也懒得应付。
冯瑛带着一众内侍,跟在他身后。此刻见他这副冷然的神情,瞥一眼他身旁笔直侍立的周准,见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敢近前。
“大人,里边儿这位,已是折腾快了一个时辰。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您看……”公子成虽被流放,可却未从宗族除名。按大周礼制,君王驾崩,后宫妃嫔,膝下有子女的,当封个太妃位,或宫中养老,或接了出宫,自去公子府荣养。
他从容端坐,膝上搭着临出门前,她特意叮嘱,不许离身的毛毯。修长白净的双手搁在膝上,掌心虚虚感受着毛毯绒滑的质地。腿上很暖,像她身上的热度。
“夜深,难免怕黑。”他忽而开口,脑子里想的却是巍昭仪罚她孤零零站在寒夜里的那一幕。她胆子小,从来都不争气。晚上没人陪,走在自家庭院里都小心翼翼,玲珑的身板儿,躬得虾米似的。
他望着檐下被风吹起飘摇的风灯,眼里的光,仿佛与夜色交织在一起,晦暗难明。
冯瑛大气不敢喘,深知这人的狠辣,犯上谋逆都不怕的主,还有何事是他忌惮的?这时候提起“夜深怕黑”,冯瑛不解其意,也就不敢贸然附和。
“谁在外头?可是顾衍来了?”通明的宫室,门后映出一道女子的身影。只见她飞扑过来,狠命将上了锁的宫门,拍得啪啪作响,谩骂不休。“顾衍你这佞臣贼子,瘸腿的废物,竟有胆欺我孤儿寡母……”
冯瑛面色大变,偷眼瞧一眼身前这位。只见他面上古井无波,将巍昭仪喋喋不休的折辱,当了耳旁风。
冯瑛心想,屋里那位也是个蠢的。揭人伤疤,赌咒叫骂。遇上这位,怕是要拿命去填的。
果然,便见软轿上这人,不紧不慢回头,眼睛幽幽盯在门上。便是到了这时候,语气里该有的恭敬,一分不少。
“微臣愚见,娘娘与王上鹣鲽情深。生时同乐,死亦同悲。王上先走,恐仙途寂寞,想娘娘作伴。”他拂一拂袖,潇潇朗朗的面上,竟带了丝悲天悯人的和气。
“娘娘委身而蹈义,随龙驭以上宾。可享殿上香火,贤名永继。”
这话却是说:巍昭仪高节,文王宾天,娘娘悲痛欲绝,执意伴驾去了。人是自愿殉葬,祖宗礼法,这会儿派不上用场。
冯瑛一惊,垂下的眼眸,剧烈收缩两下,赶忙收敛心神,下巴一抬,身后跟着的内侍,鱼贯而出,自是晓得如何办事。
他这话是当着人前下的令,阖宫上下,除去自己人,再不能留活口。
处置完正事,冯瑛恭送他离去。折回来吩咐人给昭仪娘娘盛装打扮,就在这宫里停床,等到明日大殓,再抬了去听政殿,由太子下旨,打发个好听的名声。
冯瑛正抄手立在廊下督使,鼻端忽而嗅到一股骚味儿。抬手用袖袍挡了,却见内侍架了个吓得晕过去,失禁的宫女出来。
“这是昭仪娘娘跟前得宠的,名唤香织。出身贾府。”无需冯瑛过问,自有人挤破脑袋,逮着机会露脸。
“贾府……”冯瑛嘴里砸吧砸吧,心知这人活不过半柱香。脑中腾的升起抹亮光,就道那位自来处事严谨,怎会当着这许多人跟前,成全巍昭仪“伴驾”之心。原是如此。
这宫里头多少条人命,除了巍昭仪,怕是要怪到这姓贾的头上。那位没那个耐性,单独拎个丫头出来问罪。索性一锅端了,鸡犬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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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顾衍的狠辣,亲们慢慢会体会到。
第311章 伤的是腿。别处立起,轻而易举
斋戒这几日,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雨,多是前半夜。
她老老实实待在听政殿,白天哭灵,傍晚宫门落了锁,又家去,隔日一早再进宫。
她在听政殿,好几回瞧见他乘着软轿,就顺着丹陛旁的玉石台阶,来去匆匆。他似乎很忙,在殿内待不长。他在的时候,也是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簇拥着,真是炙手可热了。
偶尔他的目光会与她对上。隔得远,面目有些模糊。可她知道,他看的是她。就好像他每次跨进门槛,总是稍许环顾,像是确定,她有没有如他所说那般“听话”,不叫他忧心。
这几日疲惫的不止是她,尚在月子里的姜柔,比她更遭罪。被人抬着在听政殿外磕头,因着身子没干净,不敢进殿冲撞了法事。虽不比旁的女眷在殿内待得久,可得数着趟的来磕头。月子里的女人,本该静心调养。这么一折腾,眼见着,一天更比一天恹恹的,没精神。人也逐日消瘦下去。
她有那人暗中照拂,不愁吃喝,累了还能到偏殿歇歇脚,有的是人争着打扇子,端茶送水。她这脸面,都快赶上宫里的娘娘。冉青曾打趣,她能得这许多人巴结,不为赵国公府未过门的世子妃这层身份。只为她是那人心腹从使,已足够她在宫里横着走。
就这么提线木偶似的混了几天日子,傍晚她照常出宫,人还没出宣武门,便被早前给她领路的太监,请去了离听政殿不远的鹤鸣堂。
“右相大人这几日都歇在此处。大人这会儿正在前头议事,您稍待片刻。”那太监替她推开门,满脸堆笑请她进屋。
她一路是乘他的肩舆过来,也不怕落了人圈套。这会儿再瞧见书案上他惯用的笔墨,便安安心心靠在圈椅里翻书。不觉便睡过去,半梦半醒间,觉着脸上痒痒的,又湿又润,还带着微微的热气。
“嗯。”她脑袋躲一躲,嫌烦,避开外界的滋扰。惹来那人低沉的笑声。
梦里也觉得这声音好听,熟悉到令人眷恋。她挣扎着睁眼,眼前是他黑压压的头顶。他正俯身吻她脖子,束发的玄冠,形如履杯,边角顶着她头上的绢花。竟是趁她熟睡,背着人,与她亲热。
她脸霎时就红了。他一身丞相朝服,衣冠楚楚,高冠正容。行的却是这等偷香窃玉之事,端的风流。
“帽沿刮头发了。”她借口推他,小手软软搭在他肩头,刚醒来,话音又软又糯,像江南的栗子糕,不吃也嗅得出甜味儿。
“白话。”他识破她伎俩,抬手摸上素白的绢花。不客气拔了,随手扔案上。倒是退开些,许她说话。
“何时来的?”她襟口上两颗盘扣已被他松开,醒来后浑身发热。脑中想着他轻薄她时的神情,若说不想他,那是骗人。
他幽深的目光在她雪白的领口流连,毫不羞愧,雍容靠回去。眼看她合上领口,话里含了意犹未尽,“耽误了会儿,来得迟了。”
答非所问。听他这意思,他早该到了。早到了,自然能欺负她久些。
她哪里听不出这人是在与她**。他眼里的情潮太分明,强烈到周遭空气都有些滞凝。她不好意思清咳两声,装出严正的样子,过问起他这几日起居。
“睡得可好?腿还疼不疼?”
他单手支在扶手上,不以为然应道,“仍旧是酸胀,只让周准马马虎虎,揉捏过一回。”
她立时就心疼了。看他安安稳稳坐在推椅上,她挪一挪身下的圈椅,坐到他身旁。慢慢儿将他的腿伸直,搁她膝上。
撩起朝服下摆到他腰间,又卷了裤腿上去。小手贴着腿肚子,一点儿一点儿,替他舒活筋骨。
男人的毛发比女人浓密,她手下是他结实的肌理,心跳有些急促。上一世,她不是没为病患揉捏过,可碰触他的感觉不一样。男女之间有了感情的发酵,总容易面红心热。明明办的是正经事,也容易往歪处想。
“斋戒期满,带你去庄子上躲清静。”他觉得她柔软的小手,不碰他,他想得慌;碰了他,又难受得紧。
他眯了眯眼,观她专注的小模样,心里软和,压下悸动,与她说正事。“王上晏驾,太子即将登基,后宫妃嫔各有各的去处。下月初,公子丹会派人进京,接太妃娘娘回藩地荣养。”
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透出的深意却不少。
她琢磨琢磨,终于想明白,文王既妥协,公子丹为何迟迟不退兵。原是等着安安稳稳,接顾太妃出宫。若是娘娘人在宫中,性命到底捏在新君手上,不知何时,便会成为牵制公子丹的筹码。那位当然不愿意。
她斜眼瞅瞅他,暗自猜想,他也是乐见其成的吧?到底是他姑母,太妃娘娘出宫,太子对他的掣肘,相应也少了一分。
“左相大人怎么说?”朱家能乐意?她一头与他说话,一头越过他伤了的膝盖,往上揉捏。
他于近处打量她着了孝服,臻静俏丽的模样。窗外晚霞照在她身上,衬得她温情脉脉,整个人,恬静中带了分妩媚。他看得入了迷,应得有些心不在焉。“此事拖不得。他若是不肯应,太子那头要如何交差?总不能新君继位,南边还乱象丛生。”
她啄一啄脑袋,深感受教了。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答应也得答应。万事都图个吉利,登基大典,更是如此。
她惊叹这人事事都算计精准。跟他结盟的,敌对的,哪个都能派得上用场,真是好深的心机。
“如此甚好,不用这么紧张兮兮,剑拔弩张。爹爹那边,下官与家里,也都能安心。”总算不用辛苦隐瞒太太,心里也踏实。
了却桩心事,她整个人都松快起来。手上轻柔慢捻,揉搓得越发来劲儿。嘴上欢欢喜喜问他待会儿会否在此间用饭。那意思,她想留下多陪陪他,晚些时候他再想法子送她出宫。
她眉梢眼角都笼着温暖的笑意,仿佛终于被她等到雨过天晴。七姑娘沉浸在自个儿的欣喜中,没留意他越发暗沉的眸子。
“晚些时候离宫,可也不能太迟,怕今儿个又落雨。”
她絮絮叨叨,许久没等来他回应,这才迟钝抬头。顿时迎上他凤眼半合,微微仰起下颚,隐忍的注视。这目光她太熟悉,心下咯噔一跳,脸腾的就烧起来,下意识往他身下瞄。
这才惊觉,她兀自欢喜,小手不知何时,已顺着爬到他腿根。她僵直着,缩着脖子,讪讪而笑。
此刻停手,却遮掩不住,她手边已隐隐碰触到他身下鼓鼓隆隆,撑起的一团。怎么就忘形了呢?她后悔不迭。像是做了错事,不敢承认,偷偷抽手。
他本想逮了她,顺势干点儿怡情之事。奈何事不凑巧,他敏锐捕捉到门前渐近的脚步声。这时辰,想必是冯瑛派人来问,饭摆在何处。
他大是遗憾,眼见她再次溜走。忽而欺身,朝她耳蜗里吐气。
“阿瑗竟思虑如此周到。本世子伤的是腿,便是一时起不来身,别处要立起,却是轻而易举,无有妨碍。你也用不着为当面试探,面浅难为情,半途而废。尽可再大胆些,总归要叫你嫁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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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五年,相识,相知,相依
守着他养伤的日子过得很快。太太带着团团,赶在年前回了泰隆。与往常不同,今岁年节,有她陪他在别院相守。这是她与他,一同度过的第一个年节。同来的,还有姜昱,连并公孙管旭几个。
守岁那晚,她照旧熬不住。好容易挨到子时,小脑袋缩在围脖里,毛茸茸的绲边掩了她小半张脸。她带着春英围着火盆子取暖,因着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大规矩。屋子中央也不设插屏,他与公孙闲话似的说着朝政。
姜昱几人在一旁听得专注。她只觉自个儿耳朵都快要生出茧子来。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左相在朝堂如何拉拢人心,党同伐异。底下见风使舵的,静观其变的,大有人在。这其中牵扯出诸多人名地名,她也是头一回听说,记不住。于是脑子越来越迷糊,渐渐便意兴阑珊。
七姑娘打了个呵欠,天儿冷,呵气成云。直直睁着眼,眼里浸得湿润润的,不会儿便光影迷离。
姜昱似有所感,回眸瞅她一眼。果真见她裹得粽子似的,避在雕花的落地罩后,歪歪斜斜窝在圈椅里。除了红扑扑的脸蛋儿,很有几分招人疼,规矩差得一塌糊涂。姜二爷面上一板,给春英递个眼色。那意思,将人给招呼醒啰,尚有人在,成何体统。
她每年守岁,骨子里那点儿懒毛病,遮也遮不住。坐不住,便赖上他,直到他背了她回屋,她不耐烦冲他摆手,自个儿蹬了软履,直往被窝里钻。
幼时便是如此,多少年过去,丁点儿不见长进。
春英避在七姑娘身后,伸指头,轻轻戳一戳七姑娘腰眼。她懵懵懂懂,顿时清醒。甫一抖擞精神,立时对上姜昱严正的眼风。七姑娘抽抽鼻头,挺直腰板儿。年夜饭吃的是饺子,她贪嘴,多用了几个。填饱了肚子,这会儿屋里热气腾腾,忍不住就眼皮子打架。被姜昱逮了现行,她紧一紧手上的暖炉,窘迫笑笑。
“困了?”她与姜昱一番小动作,没逃过那人眼睛。“去后头躺会儿。”
她如蒙大赦,抄着手,十分乖巧行礼告退。带上春英,掀帘子去了隔壁暖阁。
“到底是年岁轻,身子骨没长成,莫要过分掬着她。”他这话不止是对姜昱说,也是替她在公孙几个跟前圆场面。
在座诸位,哪个不知世子对七姑娘偏疼得紧。笑着应和,这事儿便揭过了。
说是守岁,他身上有伤,谁也不会不开眼,劳他的大驾,通宵达旦。又过了小半时辰,公孙当先起身,各人便散了,自去前院厢房歇息。
姜昱犹豫片刻,终是留到最后。往年都是他这做兄长的背她回去,如今世子腿脚不便,遍观别庄上下,也就他最适合,担了这差事。
姜昱上前,坦然道明他心头考量。言辞间小心谨慎,唯恐冒犯他。毕竟这事儿牵扯到他的伤腿,恐他介怀。
他沉吟片刻,没说应,也没说不应。压一压手,命姜昱稍等片刻。待得廊下众人脚步声远去,他又吩咐姜昱打发春英退下,这才撩了锦袍,试着动了动屈着的右腿。之后将脚放下踏板,白底缎面的皂靴,稳稳落了地。
姜昱心下一震,有些猜到他意图。赶忙上前,虚虚护着人。他摆一摆手,独自撑着推椅把手,躬身,掂量着力道,缓缓站起。
这事儿他做来虽缓,却符合他惯来做派。不急进,沉稳有度,自有分寸。
“您的伤……”姜昱眼中不掩喜色。看这位起身的架势,分明不是头一遭。力道拿捏得极为精准,除微微有些迟缓,行止间,平稳,不见颠簸。
“抱她上榻足矣。”他目光投在厚布门帘上,徐徐移动脚步。在姜昱的帮衬下,弯腰,打横抱起她,将熟睡之人,安放在堆花绣凤的牙床内侧,替她掖好被角。
待得姜昱领命告退,身影消失在幕帘后,不会儿便传来关门的声响。他侧身坐在床沿,屈指挑开覆在她面上的碎发。
小丫头入睡时不喜见光。被窝里蜷成隆隆的一团,她自顾翻身朝向里边儿,乌鸦鸦的青丝,铺了满枕。
寝帐里透着柔和的光,四面合围,衬得她越发身形娇小。
他褪了外袍,躺下后,自身后揽她入怀。扑面的暖香,丝丝沁人心脾。隔着寝衣,他一手握上她已然饱满的胸脯。掌心下,是她迟迟的心跳。便如她人,慢悠悠的性子,与他怄气的时候,也多是等他发作,她才肯怯怯认错。
念着她懂事,撒娇,勤学,也惫懒,他嘴角勾起来,鼻尖埋进她稍许浸凉的发丝,安然合眼。
此前,年节守岁,于他可有可无。然而从今往后,得她相伴,这般数着春秋,日子淌过去,倍感充盈。
隔日,她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醒来。身后贴着个厚实的怀抱,她眨一眨眼,一扭头,果然见他放大的俊颜,与她不过两指的距离。这人睁着漆黑深邃的眸子,慵懒看她。
脑子有些回不过神,脖子扭得酸了,她索性翻过身,如何都记不起怎么又与他一头睡下睡了。
想起这茬,她埋头,慌张往他身下瞧。她自个儿睡相不好她是知道的,就怕不当心碰了他。
“无事,休得毛躁。”他将她摁下,安安生生躺着。燕京的冬,延绵而干冷。她不过将被子掀起条缝,寒气已见缝插针,逮着空子往里头灌。他好看的手指替她压一压被角,被窝下的手,揽在她腰上,尽量将她贴在他胸口。“暖和些不曾?”
这人也是刚醒来不久,嗓音醇和沙哑,性感迷人。她觉出他暖和有力的大手,抚在她方才稍稍露出去的背心、肩头。其实她不冷,可他的体贴,她安然受用,朝他颈窝里蹭一蹭。
“偷香窃玉之后,是伺机而动?”她自个儿边说边笑,以为是姜昱抱她回屋,这人不讲礼,自顾摸上来。他趁她睡着,干的坏事儿可不少。
他也不辩解,轻轻柔柔的吻她,怜惜多过**。近日朝中明争暗斗,层出不穷。他已是避了风头,仍旧公事缠身,冷落了她。
“睡足了便起身。用过饭,带你去庙里逛逛,顺带上香。”
她这才记起,今儿是初一。
“下官记得,去岁您进山。上完香,马不停蹄,登门便叫下官陪您再躺会儿,不由分说。”她娇嗔,嘴上埋怨他霸道,实则心里很是怀念与他在一起的光景。往昔情形,历历在目。
他初时吼她,唬她,吓她。之后耐心教她,护她,疼她。他并不一味惯她,这样的感情很好。明辨是非,理智又柔情。
不知不觉,晃眼已与这人相识五年。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个回想起来,不曾有遗憾的五年。这份幸福,她想要延续。她盼着嫁了他,与他过更多的五年。
他眼里噙笑,颇为自得。“去岁还需奔走相见。如今睁眼,阿瑗在怀。”她红着脸,默默不吭声了。
第313章 公子一笑,小七欢心
怀王登基,改年永嘉。孟春正月,怀王率近臣于燕京南面,祭祀祁天,籍田以示大周对农耕的重视。
新君与左相俱已离宫,听政殿内,新调到御前当差的掌印太监刘高,手上搭着拂尘。能顶了冯瑛冯公公的职,做到内侍第一把交椅,除刘高此人形质端伟,面相好。更要紧,刘高识趣,在内宫里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随意寻个借口,打发了殿内扫洒的小太监。刘公公踱步到御案前,垂眼粗粗一看,自今早送来的一摞票拟里,拣了,抽出两封。暗地里塞进阔大的袖袍,又装模作样,板着脸,四下巡查一番。这才堂堂正正,越过殿外的守卫,出了听政殿。
七拐八弯,穿过宫里的甬道,刘高掩人耳目,钻进司礼监西南面的角门。
“来了?”早等在此处之人,位不及刘高,姿态却不低。正是圆滑世故,暗中搭上右相的冯瑛。
“公公,事情办成了。”刘高赶忙凑上去,面对官职比自个儿还低一品的冯瑛,丁点儿不敢做姿摆态。刘高心里明镜似的,眼下他能坐上这位置,将张超给挤下去,若没有冯瑛与他身后那位撑腰。论根底,这样的好事儿,如何也便宜不到他头上。
天上掉了馅儿饼,眼睛便得放亮些。该办的事儿,丝毫不能马虎。馅儿饼虽好,总得有命享用不是?
冯瑛看过他递来的票拟,颔首算是满意。拿了面上那封,手心里敲一敲,又递回去。凭他老辣的资历,脑子里已估摸出,这结果,那位兴许能够满意。
“你倒也机灵,挑出来的票拟都是极好。这两封,都得压一压。少则三两日,多则小半月。但凡不超出太多时日,必定出不了岔子。”
冯瑛嘴上轻描淡写交代刘高,仿佛私底下扣留前朝呈递的票拟,真不算个事儿。只他自个儿知晓,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往这事儿上头想。
票拟是何物?前朝大臣上奏的奏折,经丞相审阅,挑了要紧的誊抄,递送御前,是为票拟。之后再由怀王批阅,批了红,上奏之事落定,这才又逐级分发下去,传达各司。
照那位的意思,票拟上的学问可是深得很。乍看起来是大事的,影响未必深远。私底下扣留,也容易被发现。不若专挑了那些个眼下不急,然则一旦来事儿,来势汹汹,挡也挡不住的。
就好比好些郡县,三月季春,已递了治水的折子。辗转几回,离京畿偏远之地,拖到六月才得了批复。七月便是汛期。事到临头,火烧眉毛,余下不足一月工夫,那些个老旧坍塌的河堤,神仙也救不急。到时若是盘查起来,宫里动的手脚,早抹得干干净净。这罪名自然就落到一层一层,经手的大臣头上。抄家流放,斩首示众,怎么着,都是左相党羽。
自然,事情得由小而大,一步一步来。初时挑些个无伤大雅的,慢慢儿的,积少成多。真有一日出了泼天祸事,朝廷查起来,原不止单就一桩。一提溜,满满一串儿。大大小小的纰漏,不胜枚举,祸根是早埋下的。
再要问罪,左相如何统领的朝政?这才能一刀致命不是。
冯瑛暗想,到底是那位远见卓识。换了左相,朱家本是传承百年的书香门第。清高!士大夫眼里,何时将太监当了人看?也就从没想到阉人也能成大事。
这也就难怪了,那位看似胸怀若谷,朝堂纷争,能避则避。却将手伸到专管太监宫女的司礼监来。
剑走偏锋,另觅蹊径。委实了得!
那厢冯瑛对右相大人,叹为观止。宫外小道上,侯了老半天,总算等到那人随怀王籍田事毕的七姑娘,整会儿正笑眯眯接过推椅,引来那人挑眉回看她。
“笑而多狡。心头所想,必非正途。”
他这话却是在说,她笑得狡诈,一看便知,脑子里没想好事儿。
同来的姜昱,瞥她一眼,亦有同感。
七姑娘撇撇嘴儿,眸子晶亮,流光溢彩,显是十分愉悦。抬头望向不远处,因着今日籍田,乘着香车纷至沓来,凑热闹的诸多娇娇。
七姑娘摇头晃脑,天儿好,正衬了她好心情。索性推了他,就地立在道旁,放眼望去,刚翻过土的田地里,农人忙着劳作。风吹起,带着淡淡的青草味儿,清新怡人。
“也不知是否下官眼拙。下官瞧着,今儿来的娇娇,虽也觊觎大人您美色。可眼中憾然哀痛,多过平日痴迷恋慕。”
这人坐推椅也有坐推椅的好处。她话里带着俏皮,雀跃着,对窥视他的注目,总算顺眼了些。
他低低笑起来,肩头微微震动。他非爱笑之人,便是笑,也多是与她相处之时。这一笑,便如秋潭映月,山涧清流。雅致中,带着如珠如玉的润泽。
随着他笑开,远处传来震耳的惊呼声。咿咿呀呀,此起彼伏。浪花般,一阵高过一阵。七姑娘前一刻还挂在嘴边的得意,立时僵住。围观的娇娇们,何时见过他这样一面。兴奋着,大胆冲他挥舞绢帕。更有甚者,三三两两,结伴壮胆,哼着北地男女弄情的小调,众目睽睽之下,对他示好。
七姑娘调笑他的气焰不在,看着远处连成一片,花花绿绿,翻滚如浪涛的绢帕,兹兹暗自磨牙。
姜昱轻哼一声,斜眼瞟她一眼。觉得她是小人得志,自作自受,不屑与她为伍。自去树下,转身却想,那位起不起身,坐不坐推椅,全由那人心意。如今进进出出,她被那人使唤得跟前跟后,片刻不离身。竟还抖擞得瑟,活该被人吃得死死的,真是无药可救。
七姑娘同时被最亲近的两个男人蒙在鼓里,不知内情。被姜昱看了笑话,回头瞪他。那意思,他才是罪魁祸首。笑什么笑,笑得招蜂引蝶,端的可恶。
“真是小瞧了您。坐推椅也不老实。”
由始自终,全是她在翻嘴皮子,自说自话。他被她冤枉一场,也不气恼。和煦看她,牵了她挣扎的小手,眼见她耳根子红了,他摩挲她手心,好言安抚。
“旁人要看,管他看便是。实在不乐意,推椅掌在阿瑗手上,何时想走,哪个敢拦你?”
就差没直说,推椅掌在她手上,自然,他也掌在她手上。她爱给谁看,便给谁看。
她品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噗嗤一声笑出声,乐呵呵反握了他手。
谁说强硬的男人,不会说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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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明天补更。
第314章 嫩剥菱角,不比剥她
庄上引了池活水,这才七月末,荷塘里已结了早熟的菱角。入夏里荡舟,水面上清凉的水汽,被竹子扎的舟子漾起来,氤氤氲氲,拂在人身上,这天儿也就不觉得闷热了。
“小姐,再两日便是二十七了呢。算算日子,太太也该到了。”春英撑着伞,替姑娘避避日头。梭形的舟子里,侍人撑着竹竿,立在舟头,划拨着水浪。舟子行得缓,姑娘说了,池塘里荡舟,图的就是闲适。侍人是个憨实的汉子,识水性,被世子给了姑娘,凡事都听姑娘使唤。
“是该到了,太太先来,八月里,爹爹告了假,也会跟着进京。”
七姑娘侧身坐在船沿,两手支在身后,脚脖子伸进水里。她贪凉,春英劝不住,只得牢牢扶着人,生怕姑娘落了水。
这两月,那人又不知忙活何事,时常早间见不到人。问他也不说,反倒跟她商议起迎亲的大事。
照他的说法,她人既已在燕京,便无谓墨守成规,直接从姜昱府上出阁,也方便姜昱送亲。之于她双亲,他自会派宝船去接。她人留在京里,免了来来去去的奔波。国公府下的聘礼,照样按规矩,从京里走水路,风风光光送到泰隆去。算着婚期,再原路折回,随她一道抬进赵国公府的大门。
该给她做的脸面,他一分不少,很是坚持。财不露白的道理,在他这儿行不通。
她目瞪口呆,辩不过他。年前太太回乡,她还抱着太太胳膊,撒娇担保,四月里她会带着春英,南下回家里待嫁。
这事儿她也问过他,彼时他听了,也没说不许,她便以为他应了。直到年后,前朝大人们恢复了上朝。他伤也大有起色,除还站不起身,膝盖上的伤,长了嫩肉,也能试着自个儿弯曲舒展,活动活动。
她便放心的提了要回泰隆。他静静看她半晌,晚上叫姜昱一块儿到庄子上用饭。饭后他两人去了书房,再出来,不见他人。只姜昱原原本本,将那人一早的打算,转述了告知她。最可恶,姜昱竟没问过她心头如何作想,便当先点了头。并说隔日便给家中去信,叫她安安静静待嫁就是。
那会儿她真是气得牙痒痒。别人家嫁女儿,都说女生外向,胳膊肘往外拐。换了姜家,姜昱这做兄长的,比她胳膊肘更能往外拐。
因着她身上女官头衔,那人拿宫中到了年岁,放出宫的宫女给她做对照。受宠的,主子若指门光彩的婚事,不是没有从京里直接出嫁的例子,摆在前头。
“阿瑗乃是小选入京,宫女晋升,依照这路数来,算不得错。”他言之凿凿,也不知如何说动了姜昱。里里外外,全是他占理。她呐呐的,寻不出他话里的毛病,只得乖乖听从他安排。
那时候她觉得,就好像重走了一回从宫女到女官的老路子。他牵着她鼻子,不许她往歪处跑。
这男人偶尔显露的霸道,强势不容回绝,却也是真心疼她,处处替她打算。于是她偃旗息鼓,照旧被他捆在身边。
粼粼的水池中央,舟子渐渐停下。她抓着春英的手,弯腰向前探身,够着枝叶藤蔓,欢呼着采了菱角上来。
“回去煮了吃,或是熬粥。能补脾胃,强股膝,轻身延年。”她手下不停,嘴上招呼侍人往菱角密实的地儿,划划水。
正好,于那人膝盖有益,她采得更来劲儿了。
“这可是好东西,俗称‘水中落花生’。你二人也来帮手,多采些,回头太太到京里,还能吃上多产于江南的菱角,想必太太也高兴。”
那撑船的侍人嗳一声,到底是男人,力气大,摘了菱角,一捧一捧往身后扔,不会儿便垒起小塔般,新鲜丰足的一堆。
如此在水塘里待到日头偏西,既玩儿了水,又得了菱角莲蓬。七姑娘心满心足,这才叫掉头靠岸。
离岸边尚有些距离,她正与春英说笑,眼梢忽然瞥见柳树下一抹熟悉的身影。她本能抬头,看清是他,那人一身玄色锦袍,腰间系了佩绶,静静坐在推椅上,身后立着公孙。
她耗子见猫似的,往春英身后躲。慌慌张张缩回先前还放在水里,晃晃悠悠,很是惬意的小脚。胡乱扯了轻薄的纱裙抹一把,急匆匆往被她随手掷在身旁的软履里套。
“小姐,绫袜!”眼见世子立在岸边,春英也是慌了神。将被七姑娘扔到乌棚底下的绫袜拾回来,赶忙往她手里递。
“来不及了。”她光脚套进绣花软履,春英只觉眼前一花,那绫袜便被姑娘揣进了袖兜。春英嘴皮子动动,看姑娘忙着打理裙裳,遮掩脚下,终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她搭着春英的胳膊上岸,公孙冲她点一点头,正好领命告退。
她若无其事走过去,因着心虚,话也就特别多。絮絮叨叨跟他说起下午晌,池塘里荡舟的好处,转身殷勤给他指一指,她采来的菱角。
“于您腿脚颇有益处,煮熟了,下官再给您剥。”她推着他,沿湖畔走小道回去。一路都是她清脆的唠叨。他也不嫌吵,于她不经意的时候,眼风掠过她脚下。上好的轻纱,拖曳在地上,她莲步轻移,款款有致,绣花的鞋面只微微露了头。
他收回视线,端正看着前路,嘴角稍稍勾起。耳畔是她柔柔的语调,正交代春英顺道送些去熬粥。
回屋后,他弃推椅,上榻靠躺着,久坐,难免腰身酸累。照顾好他,她借口净手,转身便走。脚还没落地,已被他搂着腰,轻而易举,反身带进怀里。
“身子已是偏寒,何以如此淘气。”春秋寒暑,她身上总比他凉几分。偏偏她不耐热,贪凉得很。小日子老喊肚子疼,也有她自个儿不听医嘱的缘故在里头。
她被他带得伏在他身上,索性蹭上榻,侧躺下,往他怀里钻,十足抵赖。“这不您忙着,屋里又闷得慌。”一副讨好的模样。
锦榻宽敞,他向后让让,叫她躺得更自在些。手掌摸上她腿弯,斜睨她一眼,出手如电,握着她腿肚子。他倾身下去,利利索索,褪了她软履。
她白生生,秀气的脚丫子,饱满又讨喜的呈现在他眼皮子底下。仿佛害臊了,她蜷着脚趾,红着脸推他。
她一只脚伸展着,紧挨着他腿边。另一只脚却屈着,被他捞在手里。他手指若有若无,把玩她光滑细腻的赤足。被他干燥温暖的大手一碰,她脚下顿时窜起股酥麻。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竟还欲遮瞒。许你自个儿说,该当如何罚你?”边说边抱她起来,他坐直身,将她打横放在腿上。
他心下意动,剥菱角,哪里比得剥她,更叫他称心如意。顷刻,另一只梨黄的软履,也被他远远掷了出去。他眼中只剩她小巧的秀足,放肆揉捏几回,呼吸也变得浑浊。
第315章 当他低头……
“痒。”她含泪叫唤,娇娇的,又加了声“疼。”
他当真放轻力道,握着她软嫩嫩的脚丫,留恋不去。他早拿捏住窍门儿,不想她闹腾,便将人揉得酥麻,软了身子,任由他作弄。
“怎会是疼?分明还在疼你。”他含她扇贝似的耳朵,另一只手钻进衣角,片刻不停。
他是天底下最纵容她的人,同样也知道怎么欺负她,最得心应手。
她两脚蹬一蹬,怕痒,更怕羞。“没关窗户呢。”她急了。东墙上,槛窗没关严实,任谁打廊下经过,听见异动,都能从缝隙里瞧见屋里羞人的情形。
她的慌乱,他置若罔闻。他手下之人,没哪个如此不开眼。窥听已是僭越,有仲庆在院门口守着,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二人相处。
他大手已摸上她腰肢,抚一抚,蔚然而叹,“彼时矮冬瓜一般的丫头也抽了条。”怀中女子,腰线曼妙,身形纤侬合度。他不喜瘦得竹竿一样的女人,她生来圆润,便是抽条,亦是恰到好处。
手掌握上她胸脯,他幽暗的眸子沉了沉。夜里欺她是一回事,她清醒的时候,又有另一番情味。
“叫我看看。”他掀她衣襟,连称呼都变了。凤目紧盯在她胸前,仿佛要透过衣衫,瞧清她清清白白的身子。
“不要!”她慌乱得语调都在打哆嗦。他从前也轻薄她,可却从来没有像这般不管不顾,连等到晚上也等不及。
她能从他眼里读出他隐隐的失控。眼前男人眼底的欲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浓郁。非是他忍不住,而是婚期临近,他的耐性,已是所剩无几。
“嗯。”她咬他肩膀,怯怯的小脸上,自有一股招人疼的妩媚。身子颤颤的,被他剥去裙衫,入夏本就穿得轻薄,她上身只余一件石榴花的水红肚兜。歪歪斜斜挂在脖子上,他隔着布料,又深又湿,含了她胸前的茱萸。
“难受……”她话里带了哭腔,身子扭起来。她不是不识情滋味的少女,真被他挑起身上的燥热,她只知搂着他脖子,紧挨着他,难耐的,又磨又蹭。
她在这事儿上缺乏经验,难过舒服,都是他一手赐予。她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他教她的,天上地下,包罗万象。连这副身子,也是他亲手调教。她像是他用心打造的一把古琴,琴身曲调,莫不合他的心意。
“今岁阿瑗便满了十五。”他托起她身子,手臂绕到她颈后,灵巧的手指,几下便解了兜衣系带。
这话更像他自言自语。
她胸口一凉,小衣簌簌滑到她缩着的小肚皮上。她呀一声,涨红着脸,双臂抱在胸前,用胳膊肘将他往外推。
他衣冠楚楚,风仪朗朗,而她光天化日之下,裸着身子,岂不羞人?
她想要拾回兜衣往身上套,可他不许。他眸子在她胸前的沟壑上,看了又看。乌黑的瞳眸,即便迎着光,也黝黑似墨,浓得化不开。
“卿卿美甚。”他嗓音沙哑,附在她耳边夸赞。“既不喜着绫袜,想来阿瑗已是热得受不住。自个儿屋里,索性身上小衣也一并褪去,免得捂了你热得慌。”
他在借题发挥。她分明识破了他的伎俩,奈何没了衣衫遮挡,好像底气也弱了。正想服个软,先行认错,再求他放过她,却被他突如其来,扣着手腕,扭到身后。
“……呜呜,”这样直挺挺,挺着胸脯在他眼皮子底下,实在羞人。他还可劲儿揉捏她,力道那样大,两指夹着她****,真把她弄疼了。她哭起来,即便这会儿她还顾及着他,不敢动作太大,怕压坏他刚刚好些的伤腿。
“欺负人……”她呜咽,他空着的那只手钻进她裙底,隔着亵裤,时轻时重,摁压她,更像鼓动。她都这样凄凄哀哀的求他住手,可他非但不听,反而更进一步,得寸进尺。
“阿瑗,今次会与往昔不同。你乖巧些,待会儿也少些罪受。”
怎么不同,他翻身而上,给了她答案。
她吓得骤然止了哭闹,话都不会讲了。只见悬空撑在她身上的男人,单手除了佩绶,眼中**虽急,手上却分毫不乱。一头治住她,一头解下裤头,放出他身下涨得青紫的活计。那样伟岸,看得她身子立时就软了。
她眼睛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沾着水气。从他言行间,不难猜出他接下来要干的事儿。她惊骇看他,结结巴巴,连连摇头,“还,还没成亲,没过门,也没验身子。”
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他也会有这样憋不住的时候。在她看来,他的韧性,克制,是她两世见过的男人中,唯独说一不二,经得住考验的。再加之他之前亲口允诺,成亲前,绝不动她。于是她从来没有这一层顾虑。
平日即便他再过分,通身上下,被他摸了个遍。可她不怕,因为她知晓,他守着底线,不会跨过去。
然而今时今日,这样的他,在她全然没准备好的时候,真叫她怕了。
“您身子没大好,这地方也不对……”话没说完,已被他堵了唇舌。
情到浓时,亲吻成了彼此最直接的慰藉。
“抱歉,忍不住了。”他喘得厉害,吻她也带了狂躁。爱她到极致,想要她,想要到她浑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他都急于占有。
她不会知道,他先前还能与她一应一答,已是隐忍到全身血液都在奔腾。他欺身与她额头相抵,湿热的鼻息打在她面上。他身上没熏香,带着澡胰子干净的气息。这味道被晕染得醉人,围绕她,熏得她目眩神迷。恍惚看他,被他眼里黝黑,深不见底的漩涡,轻易卷进去,再难脱身。
“忍不住了?”她失神呢喃,被他难过又渴求的样子,蛊惑得抬手,缠绵描摹他眉眼。
他眼里带着最后的清明,**与理智厮杀,他在挣扎,当初允诺,他并未忘记。然而本能的需求,却让他掰开她双腿。
他滚烫的炙热,抵在她腿心。甫一挨上她被他逗弄得湿哒哒的蜜处,他身上一紧。重重吻她,借此宣泄,对她,他堆积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渴望。
原本只为逗逗她,可这份戏弄,不知何时已变了味道。再要制止,他已是沉迷得深了。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想要索取,却迟迟叩门不入。即便如此,他引以为傲的理智沉着,亦在节节败退,大败亏输。他身下不由自主,想要推送。她迎着他注视,感受这个男人难得的兵败如山倒。
他卷了她唇舌,前所未有的激烈。
半晌,她听见他隐含愠怒,又颓然嗟叹,“普天之下,唯有阿瑗,能将本世子憋到如此境地。竟至当你面前食言而肥,卑劣一如,反复小人。”
她心里蓦地就塌了一片。正如他所言,于此事上,他练就坚韧意志,是为她。同样,最后受不住一次更胜一次的折磨,亦是为她。一路走来,那么多艰难波折面前,他都不曾低头。然而如今,他以这样的姿态,对她坦诚——他难受,快要撑不住了。
她眼眶很热,心也跟着滚烫。仰起头,缓缓的,缓缓的,亲上他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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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无完人。爱到深处,本心所求,他也会无奈不是所有事情,都尽在他掌握。欠下的章节,补更完了哈。接下来就是亲们期盼已久的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