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几年头里,就在心中谋划了家族传记的框架,因为一直没有积攒到足够的素材和成熟的思路,迟迟未曾下笔,几欲放弃。
奈何近年经历了创业失败,闲赋在家,与长辈攀谈充实了蓝图,索性挥袖下笔洋洋洒洒居然也写到了今时今日。
写作,真的是一件磨炼意志的工作,一面要扛着现实题材小说的清凉,无收益无关注,每天生活在自我质疑中,另一面还要面对现实生活的逼迫,自我爱好不能成为养家糊口的本事,来自别人的不认同,背负起混吃等死的骂名。
每每在自我质疑的拖延和自我否认的放弃来临时,我都会问自己,写作的初衷到底是什么?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还是阐述心底酝酿已久的图画。
我喜欢写作,乐于为此绞尽脑汁,我喜欢规划,让人情世故辗转蜿蜒顺着自己的想法扭转,这种成就感,别无替代。
每每在入眠的时候,故事的情节慢慢在脑海中铺展开来,虽然大的框架早已预设好,但每一个桥段该用哪种写法让它更具吸引力和画面感,往往会在脑中预演许多次。总希望可以把最好的效果,在书中呈现。
随着字数的攀升,关注的朋友越来越多了,当然,只是相对而言的。但是作为一个背道而行的倔强写手,已经足以感到欣慰了。
那些给予我鼓励的留言,看似微不足道的推荐票和打赏,都成为我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了。
我会由衷感谢你们的支持,并记录在这篇前言中,你们无形中也促成了这本书的成长,成为它的见证者!
2019年12月2日,第一位打赏超越我的读者出现了,起点读者:喵凉丶
2019年12月7日,有位读者一周内打赏了两次,让鄙人感到不胜荣宠,特此感谢,起点读者:风劫云变
2019年12月21日,虽然小推荐之前一直有,但是收藏增加的一直并不多。下周没有推荐了,有点想上架了,但是又想上三江,上架之后就完全没机会了,纠结!
2019年12月29日,打算2020年1月1日上架,凑合好日子。不过目测,首订不到50,惨兮兮。
2020年1月1日,正式上架了。发了一些红包在几个群里,收获了几十个首订,剩下的随缘吧!毕竟这种题材的书,在网上看的没多少。
2020年1月21日,马上就要过年了,成绩依旧是一塌糊涂,导致我都怀疑现在是不是真的有人看书,看了排行榜上的那些书,真心一点都看不下去。如果起点的审美是这样的,我只能说我不是他们的菜。
2020年1月24日,大年三十,下午收到了初二有推的通知,虽然不是什么好的推荐,但至少证明还没被放弃,心情愉快,加紧备稿,只有三万字的存稿了,趁着过年时间多,多写一点。
2020年2月10日,因为肺炎肆虐,所有人都困在家中,码码字、看看书,玩玩游戏。成绩依然不理想,网文的读者看样子并不喜欢看这种文。虽然一开始也就抱着改编的心写的,可这一路上的孤寂,可真是难熬。
2020年2月26日,腹稿打的老长,若是成绩有一点点盼头,一天码个上万字不成问题。但是均订一直个位数,始终连爆更的心情都没有。
2020年3月31日,激情早已褪去,剩下的唯有坚持。果然著书立传不是一蹴而就的,洋洋洒洒六十万字了,希望我可以坚持到百万成神。
2020年4月8日,终于熬到了频道封推,但是现实频道是个出了名的冷清衙门,即使是封推,也不过三疙瘩俩枣的数据。只能寄希望于日后字数多了,可以靠着字数多吸引一些读者了。
(慢慢补充)
杨鹤汀先生小记
革命先驱杨鹤汀,民国南阳第一任知府,一家双院士,满门科教才。
这是我在今日头条上,为我文中的重要角色杨鹤汀先生撰写文章的标题。在这里,将杨鹤汀先生的履历转载,以供读者朋友对杨鹤汀先生有一个更深的了解。
杨鹤汀,表字维鲁(或维禄,现有文献中出现了两个同音字,望有确切答案者指点),清光绪三年即1877年,出生在南阳城东南七里许白河岸边的赵营村。
杨家世代经商,可惜至杨鹤汀父辈这一代逐渐没落,虽有微名,却无多余家财,族中排行十四,年少时众人皆唤作城南杨家十四少。
相比族中兄弟大多吃喝嫖赌抽,杨鹤汀算是早慧者,自幼向学,清光绪三十二年即1906年毕业于北京法政学堂。
这个北京法政学堂,前身叫做京师法政学堂,是清末最著名的两位法学家伍廷芳先生与沈家本先生共同奏请创立的,这两位有多牛呢?伍廷芳先生,青年时自费留学英国,入伦敦学院攻读法学,获博士学位及大律师资格,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法学博士;沈家本先生是中国法制现代化之先驱,主持制定了《大清民律》、《大清商律草案》、《刑事诉讼律草案》、《民事诉讼律草案》等一系列法典,号称中国法律现代化之父。
1906年,杨鹤汀在这里毕业。
这一年八月,清政府正式宣布“仿行宪政”,设立资政院,咨议局,制定宪法大纲,准备效仿日本,走君主立宪制。
杨鹤汀的同期同学,大多由此走上了政途,成为了中国近代历史变革大潮中的弄潮儿。
而杨家十四少,却在这京畿重地,寻觅到了另外一条救国之路:同盟会。
加入同盟会的杨鹤汀自然无法与他的同学一样,走向仕途,他选择了回乡兴学。
返回河南的伊始,杨鹤汀在开封府中州公学教习,在这里,他认识了与他志同道合的战友,南阳新野人:罗飞声,两人于1908年返回南阳老家,兴办了主教新学的南阳公学,以教学为掩护,从事反清事宜。
南阳公学于民国元年即1912年与南阳最老字号的公学:宛南中学堂合并,改名“宛南第一中学堂”,历经沧桑几易其名,现为南阳市实验中学,在现今建设路与新华路之间一条南北向的小街进贤街上。
1911年10月10日,武昌首义成功。翌年1月,南阳新野人马云卿在武汉联络近百名河南籍义军组建了“河南旅鄂奋勇军”,挥戈北上,连克新野、邓县,直逼南阳县城。
杨鹤汀为早点光复南阳,亦为保护城中百姓和千年古城的风貌,广泛联络社会贤达,多次面见南阳镇总兵谢宝胜及南阳知县文策,申明利害,施以压力,迫其停止抵抗,弃城而逃。
南阳光复后,杨鹤汀因首功以及社会拥戴,成为公选的民国南阳第一任知府。
然而不久,南北议和,袁世凯窃国,河南旅鄂奋勇军被改编,统领马云卿因政见不合被诱害,杨鹤汀出于义愤和反袁,力辞知府,弃官而去。
辞官之后,杨鹤汀走了一条教书育人与实业救国并行的道路。先后在开封创办河南农业专科学校和织布工厂。1926年,应甲骨学大家董作宾之请,他又创办了南阳女中。1931年,又与南阳籍留法归来的农学家冯紫岗一起创办南阳李华庄农林场。
1937年抗战爆发,杨鹤汀满怀爱国激情,回校动员女中学生投笔从戎。1945年8月,抗战胜利,他欣然出山,就任国民党南阳县参议长,在中共影响下,做了不少好事。但因不与贪官污吏合流而屡遭排挤,最终于1947年初,辞去南阳县参议长之职,离开家乡,赴南京长子杨廷宝处。
杨鹤汀晚年致力于岐黄事业,为弘扬祖医学,他把医圣张仲景的两部巨著用白话歌诀译成《伤寒论浅歌》和《金匮浅歌》,并作两序,便于后人学以致用。2013年,其三子杨廷寊和长孙杨士莪将两部歌诀手稿捐赠给南阳医圣祠珍藏,“两序”也勒石立于医圣祠内。
1961年,杨鹤汀因病逝去,享年84岁,骨灰安葬在南京中华门外中国公墓,墓碑上刻着这样几个字:“南阳杨鹤汀之墓”。
1994年,尸骨迁回南阳卧龙墓园,长眠故里。
后记:相较于杨鹤汀先生本人,其长子杨廷宝的名字,更为响亮。
长子杨廷宝,中国近现代建筑设计开拓者之一,被誉为“近现代中国建筑第一人”,历任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建筑系教授,院系调整后转入南京工学院建筑系,任南京工学院副院长、南京建筑研究所所长等职。1957年和1965年,两次被选为国际建筑师协会副主席。同时他还是第一届至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次子杨廷宾,奔赴延安的著名版画家,他的早期木刻作品大都刊登于延安《解放日报》、《前线画报》,主席的《论联合政府》和朱总司令的《论解放区战场》两幅木刻肖像作品,就出自他的手。
杨廷宝之子杨士莪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的机械与运载工程专家,中国水声工程学科奠基人之一,全国第一批博士生导师,第一批国家特殊津贴获得者。
杨家一门英杰,实在堪称南阳人的骄傲,吾辈之楷模!
谢宝胜其人
转载本人撰写在今日头条上的文章:“观清末南阳总兵谢宝胜生平,岁月无法抹去他身上的老南阳记忆”
谢宝胜,字子兰,祖籍在安徽寿县谢家集。
据百度百科记载,谢宝胜幼年孤贫,曾在石头埠、寿州道观为徒。
清同治七年(1868年),云游四方,游历至甘肃太白山,年轻气盛身怀报国之心,遂就地投宁夏副都统金顺部,因参与镇压甘陕回民起义军,身先士卒屡获战功而被擢为千总。后转入马玉昆部下。同治十二年随宋庆、马玉昆攻克肃州,成为名镇西北的悍将。
光绪二年(1876年),随军出征新疆,平定阿古伯叛乱,连克乌鲁木齐、玛纳斯诸城堡,积功至都司。后因与马玉昆政见不和屡受排挤,辞军职入乌城东博格达山中为道士。
光绪十五年(1889年),马玉昆任京师提督,收罗旧部,善言相劝谢宝胜招其再入帐下。
光绪二十年,甲午战起,谢宝胜随部出山海关与日军激战数十仗,智勇出众。翌年,《马关条约》签订,谢宝胜愤然入京西白云观为道士。后返回凤台茅仙洞修炼二年。
(行伍出身却屡次脱离军籍入山修道,这也是为什么南阳人都叫谢宝胜为“谢老道”的典故)
光绪二十六年,义和团运动兴起,京师的武卫护军荣禄,请谢宝胜出任前路后营管带,留河南省节制河南宿卫军,其部号称精锐。后升豫北军统领。
谢宝胜驻河南期间,纪律严明,从不骚扰百姓,累功升为副将。
宣统元年(1909年)授河北镇总兵,次年改任南阳镇总兵,节度河、陕、汝军事。
宣统三年(1911年),谢宝胜在嵩县剿匪途中闻武昌起义爆发,囿于愚忠,赶回南阳镇加紧战备,以应对革命军的进犯。
同年,湖北国民革命军中部分河南籍士兵在新野人马云禄的率领下组建河南旅鄂奋勇军,一路北上逼近南阳,至新野县城时,声势已达万人。
后在同盟会成员杨鹤汀等人的劝告下,谢宝胜与南阳县知县文策先后撤出南阳城,让南阳这座古城免遭兵祸,谢宝胜率部退入裕州今方城县,因裕州知州已改旗易帜支持革命军,不得以只能暂驻新街。
民国元年(1912年)春,清帝宣统退位诏书广告天下,得知消息的半夜,宝胜开枪自杀。
葬于方城东北独树镇,时年66岁。
谢宝胜其人,于国家来说,东征西讨几十年,戎马一生,大厦将倾之际以死尽忠,算得上是忠君爱国之人。而且从民间一直以来流传的事迹来看,谢宝胜治军从严,于地方,于百姓,都没有做过分外之事。
清末豫西南地区匪患丛生,谢宝胜未到任之前匪乱连连,唐河、方城近畿山头几乎山山有匪,就近劫掠如:赊旗、泌阳等处。
谢宝胜到任之后剿匪不遗余力,一年未过,有名有号的山匪仅剩一两家。
另外谢宝胜平素善待部下,洁身自律,带兵数十年,负债上万,经河南巡抚奏明其事,朝廷令司库赐给白银九千两。而此时谢宝胜驻军怀庆府(今沁阳),就地捐银重修凤台茅仙洞三仙楼(有碑为证)。
所以在笔者塑造其人时,一方面要考虑重现其戎马一生的直爽个性,另一方面又要体现其对清廷的愚忠,其中还要渗透出对大厦将倾的隐忧。
谢宝胜虽是军人,却能体恤百姓疾苦,不以个人利益至大局而不顾,不然以南阳镇数千绿营兵和南阳城常年防匪修筑的梅花四寨,马云卿的河南旅鄂奋勇军未必能够轻而易举地进驻南阳城。
其中,自然有民国南阳第一任知府杨鹤汀的劝诱之功,但必然也少不了谢宝胜的爱民之心。
最后,聊表歉意,谢宝胜调任南阳镇总兵为宣统二年,而本人小说起始为宣统元年,彼时谢宝胜尚为河北镇总兵,但为剧情需要,让谢总兵提前一年出现在了南阳县衙门口,化解了张堂文与启封之间的死局,不甚严谨,特以致歉!
一些念叨
可能也真是没谁了,书没写完,天天想的都是若能改编成电视剧,那该有多好。
写个不伦不类的歌词或者随笔吧,聊以**。
“风停了,浪静了,仿佛都没发生了。
谁的歌,谁来和,笃定下笔话曲折。
岁月遗失你的真容,泥土埋葬你的记忆,青砖石缝间恍恍惚惚吟起,仿佛只剩下靡靡喃喃。
传说拼凑它的峥嵘,书卷拾回它的神奇,时光照壁上仔仔细细铭记,原来你并非孤孤单单。
千帆过境,美景化云烟,百舸争流,往日不再现。
一世繁盛璀璨于人世,刹那消散却已无人知。
知不知,识不识,往日浮华,如醉如痴。
思一思,忆一忆,今朝难追,似风似水。
天黑了,雨停了,似乎人都没来过了。
谁的路,谁碾辙,XXXX贱躯当许国。
(再想想补充)”
冥冥中总是会有感触,在写一个角色的时候总会在想到底谁来饰演更合适呢?
张堂文身为张家大老爷,威严与气势必然不能少,但是又有一些教条与古板,凡事都要思量再三,很考验饰演者本人与角色设定的契合度。我个人觉得张嘉译老师比较符合心目中的形象,但是从个人情感上来说,若能让身为南阳唐河人的张丰毅老师来扮演,那就再好不过了。
夏老三,写的时候前半段满脑子都是王宝强。但是后面的霸气与蛮横包括未来的从军,为寇,王宝强缺乏一股子戾气。倒是红高粱里的朱亚文,虽然太干净了些,但是可以更好的体现这个人物的性格转变。
张柳氏,满满的都是我对中国传统女性,贤妻良母的认知。想要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要满满的演技,先前觉得秦海璐老师比较合适,但是在温良贤淑之中,总感觉少了一点欲念,太正了。所以,再想想。
杨鹤汀,作为历史原型人物,真没什么好的选择。既要温文尔雅又要有霸气,果敢,决绝。而且能够完美诠释这种感觉的,真没几个人了。胡歌不知道算不算,既有琅琊榜中的书生气,又有李逍遥的洒脱,唯一需要加强的就是那种果断与坚毅。
后面的慢慢想吧,慢慢做梦。
李沁是个好演员,满眼都是戏,杨翠英写的时候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她,想起了白鹿原里那个惊艳的身影。
章1
阵阵凉风吹拂在湍流的唐白河上,裹挟着丝丝凉意渗透着衣衫,宣统元年的春末比往年要阴冷许多。
四儿站在船尾,忍不住喷嚏一个接着一个,船舱里是暖和,老爷手上暖炉里扩散出来的余温都已经把密闭的船舱里哄得燥热了。
不过四儿是个有眼力劲的人,在张家长随里是数得着的精明人,张家大老爷这会儿在跟洋公司的假洋鬼子聊正事,莫说听了也听不懂,就是看见那假洋鬼子的做作样,四儿都有些反胃,好端端一个黄皮肤黑眼睛说汉语的炎黄子孙,既不留辫子也不穿大褂,整了一身黑白混杂的洋装披在身上,满口的美利坚、大不列颠,也得亏是大老爷这样品行端庄涵养深厚的大人物才能受的了这孙子的拿腔拿调了。
四儿揉了揉鼻子,把耷拉老长的鼻涕吸回口腔,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还崭新的靛蓝袄子,比起艄公那身烂棉花破铺衬,看着都暖和多了。
四儿回头望了望,后面跟着的货船上陆陆续续沿着船身点亮了一排排的煤油灯,本是静寂的河上眨眼间变得灯火通明,引得河道两侧的人们纷纷侧目,四儿冷哼了一下,怪道:“这离城还远着呢,这时候就张灯,还这么破费,糟迹(土话,浪费的意思)银子不是!”
“相公这就不懂了!”那艄公在一旁掌着舵,搭话道:“这是洋人家一贯的做法,新到一地儿临进城了就点上灯,专叫这河岸上的百姓看的,这煤油灯的好处不就人口相传了,买煤油灯的人多了,洋人的煤油不就畅销了么?!”
“哼!”四儿扭脸看了看这艄公,听声音年岁也不大,但这一脸的沧桑却跟四五十了似的,“洋人的东西好是好,就是贵,而且味大,哪比得了松香!”
那艄公还要说叨,四儿已扭脸回了船舱,一是他心里清楚,那煤油灯确实在各方面都要强的多,说破了天,也辩不过明理;再一个,四儿虽然自己是长随,却自诩是大户人家大老爷的贴身人物,自然是不屑于跟这些卖苦力的杂役打嘴官司。
船舱里扑面而来的温润让四儿被河风吹木的脸庞上又恢复了丁点知觉,张家大老爷张堂文披着紫缎面的褂子坐在船榻边,手捧着暖炉,低眉瞅了他一眼,仍微笑着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假洋鬼子,英国太古公司派驻南阳的买办:廖启德。
“兄弟我行商经年,却是一叶障目孤陋寡闻,这几日与廖兄弟畅谈,受益匪浅啊!”张堂文笑咪咪地朝着廖启德拱了拱手。
“张先生客气了,叫我廖经理就可以了!”廖启德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两撇小胡子趴在唇上,让整张瘦脸显得有些滑稽。他整了整脑袋上的礼帽,说道:“在广州,早就不再称兄道弟了,统称职务,听起来顺耳的多了,也文明的多了!”
张堂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却是闭口不言了。
四儿忍不住睖了一眼廖启德,心中暗暗骂道:“老爷跟你称兄道弟你祖上烧高香了吧你!你还叽里呱啦这么多话!跟着洋人装孙子到了这地界还装什么洋芋啊!”
张堂文心中也是不悦,但那满是褶的国字脸上,却没一丝波澜,远没有四儿那么激动,或者说,他心中尚存了一点谨慎。
汉口一行对他的世界观改变太大了,以至于牵扯到洋人的任何事物,张堂文心中都会有一丝踌躇,四十二年的人生经历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言多必失。
张堂文的脑海中浮现起前几日的景象,偌大的汉口港中,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马车骡车汽车挤作一团,浩瀚的江面上成群结队的火轮船让人瞠目结舌,甲板走马的货轮在铁甲舰的身边却又宛若孩童手中的玩具,洋人的战列舰如移动的堡垒一般矗立在江心,一人多高的炮弹眼瞅着被滑竿塞进了令人胆寒的炮筒子,那炮筒子就直直地瞄着码头旁边,朝廷新铸的江岸炮台,里面驻扎着江南厂新造的西式火炮,只可惜与舰炮对比之下仍是显得是那么的纤细。
形势比人强,大清朝的衰败速度,对于久居内陆的张堂文来说,确实是有点快的惊人,感觉前一刻朝廷还在穷兵黩武,又是征粮,又是加赋,一会学东洋,一会兴北洋,信誓旦旦地“要与列强相抗衡,还安康与社稷”,眨眼间可就再次兵败如山倒,又是割地又是赔款,通商口岸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开,新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来,除了赋税依旧是高的离谱,别的,真就是天壤地别了。
张堂文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了鼻烟壶,一想事,烟瘾就上了劲儿,但中医仙儿的话还在耳边叮咛,只能用手把玩一下这心肝宝贝过过干瘾了。
廖启德瞅了瞅那鼻烟壶,舔了舔嘴唇。
毕竟在广州倒腾时候不短了,廖启德这双绿豆小眼睛也算是开过光的,张堂文手上那小玩意在这光晕之下晶莹剔透,泛着幽幽的翠色儿,油而不腻,都能看出包浆的老色来,若没看走眼,必然是把玩过好些年头的老料了。
临行前廖启德也算是做过功课的,这南阳虽然只是个未开化的穷乡僻壤,却是个产玉料的地方,独山玉在南方那些个头面人物眼里,还是个行将枯竭的稀罕玩意儿,这张堂文是堂堂赊旗巨贾,赊旗又近南阳,他手上的,莫不就是个独山玉的老料?
廖启德那些个小心思,张堂文自然也都看在眼里了,只不过这会儿是真没兴致搭理这人了,若不是汉口的接洽人硬要安排这趟顺风行程,张堂文倒宁可包个舢板一路轻舟顺汉水而归,不说诗情画意了,至少落个清净。
“张先生是赊旗镇的大商人,手上自然也不会把玩一般货色,我看先生手中这烟壶……着实是个稀罕玩意,不知先生置办时花了多少银子?”廖启德终究还是试探着迈出了第一步,他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盒纸烟,抽了一只递给张堂文,“这是正宗美利坚花旗的纸烟,先生要不要尝尝?”
张堂文微笑着摆了摆手,“这洋玩意儿我受不了,您请便!请便!”
廖启德尴尬地退回位置上,手上举着那只烟,却丝毫没有点上的意思。
“有句老话,叫君子不夺人所爱!”廖启德那双小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谄媚,“只不过在下头上有个洋大人,生平就喜欢收集各类鼻烟壶,临行前还特意叮嘱此事,今日见了先生手上这物件,在下忽然又想这事来了……”
张堂文嗯啊了一下,算是应了声,丝毫没有接腔的意图。
廖启德的眉头嚯嚯直跳,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笑道:“不知这小物件花得先生多少银子?若是先生愿意割爱,也算是成全了兄弟的差事?”
四儿在一旁忍不住暗暗啐了一口,心头直骂道:“这会儿称兄道弟来了,真是个鳖孙儿(俚语,王八的意思)!”
四儿的表现有些明显,张堂文忍不住清了清嗓,笑咪咪地瞅着廖启德说道:“廖兄弟一路风尘,不辞辛劳携我主仆返乡,聊表谢意也是应该的……”
廖启德顿时喜上眉梢,正要接话,张堂文却缓缓地将那鼻烟壶揣入怀中,“只不过此物乃是个老料,还是名家的精雕,堂文诸多老友相求都只能婉拒,廖兄弟莫叫在下为难啊!待到了宛城(南阳旧称),堂文一定到同乡处为兄弟选几个好物件!”
廖启德顿时心中跟猫抓了似的痒痒,越是得不到的东西,看得就越贵重,此刻张堂文怀中的鼻烟壶,就是他廖启德心头的朱砂痣,他看着一脸笑盈盈的张堂文,心中却是一百个不痛快。
这若是在广州,恐怕廖启德真就寻几个洪帮兄弟暗地里夺了去。但此刻远在河南,到底不是自家地界,容易砸手。
再说了,这趟开疆拓土的生意,廖启德可是贿赂了好几个洋大人才得来的,若是成功在南阳替太古公司扎下了桩子,在洋主管没到位之前,廖启德手上过的油水,可不比在广州偷梁换柱挣的少。
廖启德又舔了舔愈发干瘪的嘴唇,眼神却从张堂文身上挪不开,心头到底舍不下眼瞅中的东西。
廖启德干笑了几下,“那是,那是,毕竟是先生心爱之物,不过兄弟我真是奉命而为,还请先生多多谅解!”
这话一出,倒是把一旁的四儿吓了一身冷汗,他嚯的一下站直了身子,心头一惊,这孙子难道还想明抢不成?
张堂文皱了皱眉,心中也是犯了嘀咕,这廖启德难道是洋墨水喝多了也随了洋人的心性?
章2
廖启德站起身来,走到船舱后面,在行李箱中扒拉了老半天,寻出一方红绸,里面似乎包了什么东西。
张堂文和四儿正诧异着,廖启德捧着那物件来到跟前,手一抖,却是一把银闪闪的左轮手枪。
饶是张堂文也是行伍之间淌过道的,却也没见过这么短小精悍的手枪。
廖启德宝贝似的捧着那把枪,伸到张堂文面前,“这是美利坚柯尔特公司为美孚公司高层人士订制的左轮手枪,兄弟我也是费了老大劲才从洋大人那换来的,本来是准备用作防身的,今日为了洋大人的偏好,兄弟我愿意与先生以物易物!若是先生乐意,我这还有十余发子弹和斜挎的枪套,也一并送上!”
四儿盯着那左轮手枪,暗暗吞了口唾沫,他想起城边那营驻军,各个还都扛着锄头般大小的长枪,也就骑马的管领腰间佩着把手枪,却也看起来远没有眼前这左轮手枪排场(俚语,气派,拽的意思)。
张堂文也是一愣,心道:“我一正经商人,要这水火之物何用?”
廖启德见张堂文不答话,连声催促道:“眼下世道不太平,匪患不断,南方的革命党听闻也陆续向北方渗透了,万一闹将起来,先生名门大贾,留着此物防身,未雨绸缪也好啊!”
四儿瞅了瞅老爷,觉得这一晚上了,廖启德就这一句像个人话。
张堂文迟疑了一下,也不知廖启德到底那句话说道点子上了,他从怀中取出廖启德心心念的鼻烟壶,大大方方地递了上去,“成人之美,善莫大焉,说到底思源(张堂文的表字)也是戒了这嗜好了,管他洋人华人,留作收藏传世也算是个善终!至于这玩意儿!”张堂文看了四儿一眼,“先给你带着玩两天的吧!”
“那是!那是!”廖启德慌不丢的把手枪递给四儿,毕恭毕敬地接过那鼻烟壶,宝贝似的死死攥在手中,“张先生慷慨,也算是解了兄弟的心结,人说山陕巨贾行商天下,端得是精明麻溜忠义两全之人,今日兄弟算是见着真神了!”
张堂文听得这假洋鬼子端出了逢迎巴结的真本事,也是心头一阵腻味,借口乏了,便歪在榻上假寐,听着耳边廖启德那止不住的暗笑,趁着船身的左摇右摆,迷迷糊糊竟也就睡着了。
稀里糊涂到了天方明,四儿从外面钻进来嚷道:“到了到了!老爷!”言语间那是止不住的兴奋。
张堂文连日奔波,却是有点上了火,强撑了撑快被眼屎糊住的双眼,让四儿搀扶着来到船头抿了把脸。
擦拭了一番,张堂文避着刺眼的晨光瞧去,已是到了南阳第一大港:琉璃桥码头。唐白河在这里与南阳城的内河:温凉河汇聚,一座数丈跨度的三孔石拱桥横跨在温凉河上,连通着南北驿道。
虽是清晨,码头上往来装卸的壮汉却已是接踵摩肩,五湖四海的各色洋货和麻布袋紧裹的粮米在一个个黝黑结实的臂膀上来往穿梭,南下的丝绸贩子和北上的糖盐商人在这里相逢,相互打探着行情,一幅热闹非凡的样子。
四儿站在张堂文身后,兴致勃勃地看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湖北境内呆了个把月再听着这熟悉的乡音,甭提有多兴奋了。
张堂文立在船头,满怀心事地张望了许久,心情却愈发的低沉。
“老爷要在南阳会友么?我先去拾掇行李!”四儿正要回舱,张堂文却轻声说道:“不耽搁了,昨个没睡好,寻个小舟走水路回赊旗!”
四儿一愣神,这去汉口时老爷明明约了旧友,说返程时在南阳打旋儿,怎得又急匆匆地回去了?
琉璃桥码头是南阳南来北往的重要水路枢纽,寻个小舟还是不费事的,四儿寻了个年轻力壮的艄公,又把船舱拾掇了两遍,把张堂文请过来。
张堂文虚虚地与廖启德话了别,便坐上小舟,一路逆水行船从唐白河转了潘河,往赊旗镇而来。
一路上张堂文痴痴地立在船头,时而看着过往的货船,时而取了艄公的探棍试了试水深,倒把四儿辛苦置办的睡卧给晾着了。
四儿原以为张堂文是因为昨个没睡好,想补个觉,才选了这绕远的水路,结果看张堂文这架势,却似没个困意。
四儿站在张堂文身后,忍不住哈欠连连,二十出头,正当打的年纪,也难敌连日的舟车劳顿。
张堂文转过身,本欲吩咐个什么,见四儿的哈欠正打的舒爽,也是一乐,“你不是自诩猴精儿神么?怎得困了?”
四儿揉了揉通红了双眼,“我怕那假洋鬼子使坏,晚上没敢睡死,不然……”
“不然能怎地?”张堂文扬了一下手中的探棍,甩了四儿一脸水,“睡就睡了,那廖启德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匪作盗的事应该还不至于!”
四儿借着甩在脸上的河水抿了一把脸,嘴中不服气地嘟囔道:“那假洋鬼子看上去就不是啥好鸟!还强换了老爷您的鼻烟壶,今个临走时还赖着子弹和枪套不想给,我哪是好糊弄的人,一把抢过来扭头就走!”
张堂文笑得直哼哼,“对!谁能糊弄你啊!你个猴精儿!”
“就是老爷的鼻烟壶!便宜那孙子了!”四儿一脸的气倔。
张堂文却是咧嘴一笑,“倒也算不得便宜他,不过是镇平地摊上随手买的小玩意儿,也就几吊钱。老师傅手底下练徒弟,用些边角玉料做的物件罢了,定然不会是独山玉,充其量用的俄玉山料而已!”
四儿顿时笑开了颜,“这么说的话,老爷咱还是赚了的!”
“买玉凭眼力,那廖启德不过以为我手中定然不会是便宜货,这才走了眼,赶明要是有了行家指点,指不定捶胸顿足记恨我一辈子里!”张堂文幽幽地看着水面,自言自语道:“若是他在南阳扎了根,指不定还会打交道的!”
四儿敛了敛笑,轻声打岔道:“就他那做派,指不定混不混的下去里!临去汉口时,我听我那婆娘说过,自打光绪爷登基之后,南阳城老少爷们就一直反洋人,反洋货,那洋学和洋庙(教堂)都让砸了好几处,假洋鬼子这时候替洋人公司去南阳打桩子,岂不是线头落针眼,赶巧了嘛!”
张堂文笑着差点呛到,连声咳嗽了起来,四儿赶紧上前捶背,“老爷这趟走的日子久,身子没少受亏,等回了门上,让俺婆娘去灶上炖上几天雪梨银耳羹给老爷去去火!”
张堂文笑着望了望日头,这家乡的阳光,咋就是比外头的柔和呢?
张堂文伸出手掌遮在额头,山明水秀舟边过,鸟啼童嘻入耳廓,刹那间的心旷神怡让困乏的身子有了一丝的舒展,只不过离家越近,他心头的那块石头就悬得越紧,他眼中迫在眉睫翻天覆地的变动,也不知能不能触动那群端坐在山陕会馆里的老少爷们。
章3
赊旗镇,自明末清初以来,便为北通汴洛之动脉,南达襄汉之津渡,东衢闽越之咽喉,西连山陕之要道。
同治年间的太平军起义阻断两淮,让商品的南北流通受困,长江航运与运河漕运停摆,使得原本只是山陕商人长途陆运中转站的赊旗镇,一跃成为了南船北马、总集百货的水路枢纽。
南来北往的货商为了躲避两淮的战火,或走陆运取道南襄隘道自南阳北上,自荆楚南下,或凭借唐白河流域水系运力的发达,自赊旗登船由潘河、赵河驶入唐白河,汇入汉水直达长江流域。
随着太平天国的覆灭,以及长江流域通商口岸的开设,自赊旗走水路直达汉口,成为了天下行商特别是北方山陕大贾的最佳选择,“贩谷米桐茶至汉口,易盐而归,分销各岸”,行商带动了整个南阳盆地的迅猛发展,中心位置的赊旗更是一跃成为了中原地区举足轻重的商业中心,日益繁华。
这一点,山陕行商建在赊旗镇正中央位置的瓷器街上坐北朝南而立的山陕会馆,最能体现了。
张堂文坐在马车上,挑帘看向会馆门口那两杆直插云霄的铁旗杆和七彩斑斓的琉璃照壁,不由五味杂陈。
这世间繁华来也匆匆,不知去时又会如何?
张家这支扎根赊旗至今已有十余代人了,张家老祖从游方货郎时,便随着大迁徙,自山西洪洞县来到这陌生的中原大地,靠着骨子里的精明创下今日这般事业,乾隆年间还有旁支族人立了军功,提携着整个家族抬了汉旗,所以时至今日,老张家在赊旗的商贾之中,虽然不是家业最大的,却也是人人高看一等的一方名流。
张家宅邸就在赊旗镇城东头东裕街上,是座沿街八铺面入院四进出的大宅,深得晋商大院的风采,又融入了湖广小宅的精巧。
马车到了张家大宅门口,早有先头报信的家丁通传了老老少少十几口子人,站在门口恭候着。
张堂文这人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些虚头巴脑的规矩,下了马车虚虚地应了几声,便让人们散了,也不回内堂,先转去了自家粮行的临街门面。
粮行生意在张家,不过是旁枝末节。相比长驼队和棉花、茶盐生意,粮行不过是有个是由,营收够养活了几杆旁支末姓和家生奴才,更别说跟张家两大货仓比了。
主管粮行生意的掌柜张富财也是一愣,迎接大老爷的时候他一个旁支张姓都挤不到队伍前头,只能远远地立在门口站规矩,没成想大老爷居然径直来了这厢,顿时兴奋地直搓手,偷摸着回头招呼伙计们,“精神着点!老爷来了!”
张堂文满是心事的进了粮行,扑鼻的粉面味呛得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还好,并未嗅到什么腐朽馊味。
张富财是跟过张堂文他老爷子的,虽是旁支末姓,却因此缘故跟正房这支走的近些,管起事来,相比张堂文那几个叔伯兄弟,怕是还要用心的多。
“老爷安泰!”张富财领着一班伙计给张富财行了礼,知道他不喜欢规矩多,也就免了一套套的恭维,垂手跟在一旁等话。
张堂文捻起一撮小米,端在面前嗅了嗅,米香扑鼻,用手搓了一下,干燥但又不化粉,想来这张富财也是用了心思的。
“这是打山西来的沁州黄,粒粒饱满,色正味香,销路不错,镇上几家山西大户都是定时供应的,从不间断!”张富财凑上前一点,小心翼翼地汇报着。
张堂文点了点头,大眼一瞧,整个柜上湖广的稻子,陕甘的小米,东北的高粱,直隶的燕麦,又搭配了花红柳绿的各色豆子和各种粗粮,倒也是个粮米齐全的地儿了。
“东西倒是齐全,不过,我记得年前看账,营收倒是不怎么样啊?”张堂文一边剥开一颗洪湖的白莲米塞入口中,一边和声细语地询问道。
张富财迟疑了一下,这账面不行的原因,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这粮行一贯不被重视,只要不赔钱也就没人问,长年以来都成了习惯了,怎么今天忽发奇想的问起来了呢?
为了下火,张堂文特意没将白莲米拔芯,满口的苦涩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在张富财的眼中却是如嗔怒一般唬人,反正左右也不是他张富财生意做歪了,索性全倒出来说了。
“咱这赊旗镇,本就产粮,光绪爷还在位的时候就连年丰收,米贱不上价,也就这些稀罕物件好销,但这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这稀罕物件也不是就咱家有,所以…”
“所以就账目平平?那别家粮行风生水起骡马列队,货船成行,是在赔钱赚吆喝?”张堂文听得张富财这明显的推诿,言语间透出一丝不满。
张富财自然知道三言两语是糊弄不过去的,丰收乃是一地之情,天下遭灾的地方那么多,哪有粮米卖不上价的道理。
张富财默默吞咽了一口唾沫,滋润一下干瘪的喉咙,“咱家粮行虽然行货不多,但往年也跟着复兴号那些个大粮行南北倒腾过,口粮上的利虽然薄了些,好在北上的驼队用的自家人,一来一回稍带点别的,一年落帐上的也不少,只不过,这两年……”
“嗯?”张堂文睖了张富财一眼,按常理,这不过二字之后有迟疑,怕是事涉情面了,张堂文冷哼一声,甩袖踱步走向铺门口。
张富财会意,小踮脚地跟出铺门外,悄声地说道:“这两年二爷说棉花生意好,把粮行的仓储占去屯了新棉,去年春上卖给江南厂狠赚了一笔,所以便一直赖着不还,咱这粮行本就挣得少,更不敢跟二爷争抢,只能走走坐摊生意……”
张富财抬眼瞅了瞅张堂文,没见有什么神情变化,便接着说道:“会馆几位公爷在咱柜上支粮,原先也都是一旬一结,后来变成一月一结,去年年前推诿到年后再结了,原本柜上是不答应的,是二爷出面拦住了,说几位公爷做的都是大买卖,这起子小事拖到年后又不打紧,这才让去年的账面难堪了!”
张富财说完,见老爷脸上仍旧是面无表情,也不知该如何收尾,呆立在一旁。
张堂文此刻却是在极力按捺住满腔的怒火,只不过涵养习惯了,不能轻易在外人面前露了真容,何况作妖的还是自己的亲兄弟,张家二爷:张堂昌。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富财一眼,本来张堂文就比张富财高的快一头,那凌厉地眼神更是把张富财看矮了许多。
“有事不言声,罪过自己扛!”张堂文说话时,唇上的胡须随着话语一上一下,放在张富财眼里,却像小时候挨过的鞭子一样,看得直晃眼,不自觉地便勾了头。
张堂文看了张富财这怂样,心中更是郁闷,轻叹了一声返回了正院。
张富财听着张堂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敢缓缓地抬起头来,胸中也是怨气舒展,这话藏心里好久了,今天总算是跟老爷吐了口,以老爷的精明利落劲,二爷这点小九九,怕是要翻船了。
张富财转身回到柜上,却见几个伙计都傻愣着望自己,不由眉头一皱,“杵在这儿作死呢!我不派活儿不知道自己动是吧!指一堆吃一堆,憨货!”
章4
张堂文从张家正门穿过堂屋,来到正堂,二房张秦氏三房小张氏正围着正房太太张柳月娥打旋儿,想来又是些后宅的琐碎事。
这会儿张堂文是又累又乏,心中还有一竿子事儿,全然没心情跟这三个婆娘粘牙,冲着张柳氏问道:“堂昌又混哪儿去了?”
张柳氏打十三岁进门跟了张堂文,深知他脸上那不动声色的阴晴,见张堂文连到堂下的意图都没有,便知这主儿心头是又窝了火的,忙起身笑道:“听门子说,小叔早上去了会馆,交代了晌午不等饭,想必……”
话没说完,张堂文扭身便出了门,那小张氏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思郎的年纪,本来见老爷入了门,正是满眼含春想要缠着晚上宿她处,没成想大太太一番话没说完,老爷就出门了,顿时将扫兴的挂落都迁在了张柳氏身上,满是怨恨地暗暗瞅了张柳氏一眼。
原本是三人凑一起约着晚上好好铺展一下给张堂文洗尘,遇了这一遭,顿时都没了兴致,张秦氏道了乏,领着贴身丫鬟回了房,小张氏却连话都懒得说了,自顾自地走了。
只留着张柳氏坐在偌大的堂屋里,心中暗自担忧起来,这兄弟俩莫不是又要吵闹了么?
这张家两兄弟相差不过四岁,却是真的面和心不和。
自幼,张堂文喜静,好读书,善风雅,张堂昌喜闹,舞刀弄枪扳树抓鸦是好手。俩兄弟原本也没啥过节,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可那年,张堂昌还年轻,和戏子耍风流不避人,被张家太老爷吊在祠堂里拿鞭子抽,一边打一边拿来跟张堂文比较。人呐,就怕被比较,一来二去整个张家人都捧堂文贬堂昌,渐渐的俩兄弟也生分了,暗自心底落了怨念。
再后来张堂文继承了家业,张堂昌落了个吃喝不愁游手好闲,到处惹事生非,逼不得已张堂文将弟弟托给了行伍中同乡,入淮军历练,没成想李老中堂(李鸿章)仙逝,淮军旧部纷纷遭人落井下石,张堂昌受不了亏,混在遣散人员里又跑回了赊旗。
也许是在军中成长了,顽劣的性子也收敛了许多,张堂昌初回赊旗的几年倒也安分守己,加上张家生意越做越大,张堂文索性将花行交给弟弟打理了,这么多年倒也相安无事。
往日里看账花行短缺之处自然逃不过张堂文的眼,但毕竟是亲兄弟,肥水没留到外人田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今天张富财说的这起子事,却让张堂文心中有些不安。会馆里都是走南闯北的老油子,张堂昌虽是有些小聪明,骨子里却是个浪荡心性,屯棉这种事定然是得调动大笔资金的,账上库银没见大动静,这小子难道敢用会馆票号的钱?利息是小,万一折了本,说起来还是张家二老爷,到时救也不救?
张堂文从后院穿堂到前院,四儿正拿着那把左轮手枪,挂搭着枪套显摆呢,前后院一群半大娃娃围着,一脸的羡慕,其中还有张堂文膝下的次子,年方十二的张春寿。
四儿正在一眼得意的显摆,冷不丁瞅见张堂文面无表情地站着,慌忙喝散了孩童,取下枪套默默走到张堂文跟前。
“这东西乃是水火之物,去后头交大太太好生收起来!”张堂文低声呵斥,让四儿不由自主的缩了脖子,不怒而威说的就是张堂文这种人。
张堂文来到前面门房,让门子备了马车,径直来到了瓷器街上。
车轱辘吱吱吖吖的叫唤着,老街上大青石参差不齐错落铺就的路面显得愈发的颠簸,印象中总是走走停停的瓷器街,如今行车走马倒是畅通了许多,但是对于经商多年的张堂文来说,这反倒并非什么好事。
到了山陕会馆门前,早有会馆的门子赶上前来接住马头,一边迎了张堂文下车,一边引着车夫到凉亭喝茶。
张堂文站在门牌下,抬眼瞅了一下骄阳,整了整衣冠,绕过照壁,直奔大拜殿。
顺着甫道走进大院,远远就看见张堂昌正与几个会馆老人正在西廊下喝茶闲聊,张堂文却并未打招呼,径直入了殿,殿中值守自然是熟识他的,连忙递上三根长香。
张堂文站在大拜殿中,定了定神,恭恭敬敬地将香平推胸前,朝着殿上的各路牌位默念了一番,又施了一礼,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香插入香炉内。
这堂上供奉摆放着山陕会馆自筹建以来各路乐输纳捐的西商(山陕商人的旧时统称)牌位,凡是在赊旗镇经停的西商,都会来山陕会馆大拜殿上一柱高香,感激先人留下的庇护。
张堂文这支老张家的牌位,就在这堆小山似的牌位中,第二阶的地方放着。
张堂文转过身,西廊那群人已经远远地走了过来,看来早有人去通知了。张堂昌远远抱了拳,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捏着嗓子学着戏腔,“哥哥回来了!真是想死弟弟我了!”
张堂文哼了一声,冷笑了一下,“你这调子三分像京戏,三分像越调,只不过小时候没练过嗓,一张嘴就变了秦腔!”
张堂昌已是被取笑习惯了,莞尔一笑。
张堂文朝着弟弟身边的那群老客拱手施礼,心里却是暗暗叫苦,这五个喝茶的,除了自己弟弟竟有三家票号的东主和大掌柜,这小子看样子玩得挺大啊!
“蔚盛长”大掌柜胡东海是个胖子,这还没入夏,走几步路便已是满脸流油,头顶着瓜皮帽,身穿着红绣缎褂子,看起来就像个被破了口的红瓤西瓜。
胡东海一脸憨笑,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思源兄(张堂文表字)这遭去的可不短啊!年后一别这都快入了夏,想必那汉口的莺莺燕燕远胜咱这穷乡僻壤吧?如今汉口成了洋人的口岸,思源兄此番没开开洋荤?”
一杆子人都哄笑了起来,张堂文早已习惯了这些插科打诨,也学着弟弟那般随口来了句元曲:“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与妻贤。”
众人又是连声哄笑,胡东海捂着摇摇欲坠的肚腩,指着张堂文笑道:“到底是张家哥哥,这调子起的是比弟弟强!”
张堂文也是陪着笑了一会儿,才清了清嗓说道:“此去汉口见识一番,堂文心中多有感慨,想请会馆各路挚友一叙!”
胡东海楞了一下,转脸笑道:“接风洗尘这是应该的,不消说!兄弟几个也会安排的!”
张堂文轻笑着摇了摇头,“实是有话商议,还请胡大掌柜受个劳,知会馆上一声,请各位行首到福建饭庄,晚上堂文斗胆做个东,咱们畅谈一番!”
胡东海虽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也知道张堂文一向行事谨慎,既是招呼同乡行首畅谈,却又不选在会馆而去饭庄,摆明了非请勿到嘛!
不过话说回来,他张堂文做东请客却让我胡东海出面请人,也着实是看得起我胡某人了,想到这儿,胡东海乐呵呵点了点头。
章5
张堂文与众人谢礼,悄悄瞪了弟弟张堂昌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后殿暖阁。
暖阁中供奉着武财神:关羽的牌位,张堂文上了香,轻声地把心中的怀疑问与张堂昌。
张堂昌倒是坦荡荡,随口就认了,“花肯定屯了,这年月新花的价格三天一个价,别看去年咱这边收成不错,我都打听过了,别的地儿都遭了虫害了,等今年雨季来的时候,新棉未下,花价绝对翻一番!这不比什么买卖都强?!”
张堂文借着暖阁的油灯亮光,幽幽地看着张堂昌,“连你都能看出来的商机,别人难道不会下手么?!”
“看到了又如何?谁能有我们钱多?胡胖子和那几个掌柜都全力支持我,黄河以南的棉花我都包圆了,这次赚翻了,咱家大宅还能再拓个三四进!”张堂昌一直不习惯他哥哥的这种语调,总想教训人似的。
张堂文心头的肉突突地跳起来,这个弟弟虽然散漫,信口开河却不是他的本事,他敢说的出黄河以南的棉花被他包圆了,那便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几个票号是怎么参与的?!入股?借贷?还是私家投机?”张堂文默不作声地用香拨动着灯芯。
张堂昌已是敛了笑,以他对哥哥的了解,问这么细,定然是有想法的。
“你这趟去汉口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这棉花……”
“我在问你话!”张堂文的声音在这狭小的暖阁中回荡,显得有些急躁,灯芯猛烈的挑动着,俩人的身影在墙壁上晃动。
张堂昌吞了口吐沫,“我跟票号对半,胡胖子有钱,拿的私财,其他几个本来不愿带着玩,胡胖子胃口大,一定要吞完全部货,这才拉进来的。他们几个应该是偷摸着动了票号的本金!”
张堂文心中的石头这才稍稍放下了,不是借贷就好。
张堂文将手上的香丢到一旁,扭脸看向张堂昌,“汉口开了口子,洋人的东西蜂拥而入,如今的朝廷既无心也无力再阻止了。棉花又不是大清才能种,别地儿遭灾,谁知道外国是不是丰收!这种年月,投机的事不敢再碰!你忘了爹曾经讲过,徽商胡光墉(胡雪岩本名)是怎么家破人亡的么?”
张堂昌自然是没忘,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然怎么能背着哥哥干出屯棉花这事,他冷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张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下各织布厂的存棉都还没用完,棉价正是低谷,屯棉已成事实,除了祈祷别出篓子,也别无他法。好在这次张堂昌并未用到借贷的钱,便是把整个花行赔进去,也不至于伤及张家根本。
但是张堂文今晚想在饭局上说的,就不仅仅是伤及他张家一家根本了。
福建饭庄,其实是福建商人设在赊旗镇的福建会馆,位于全镇地势最高点瓷器街南端,坐西向东,其格局为集茶楼、饭庄、客房、娱乐为一体的一进二群楼庭院,整体建筑布局为“日”字形,寓“日日高升”之意。上下层均有檐廊、明柱,额枋、雀替雕饰简练,古雅清秀。上层明柱围栏相连,楼内靠两山设木制扶梯。西楼五间为主楼,前设棂花格扇,明柱围栏,顶部两山风火墙高耸。楼下供妈祖、关帝牌位,以祈佑行船风顺,利市生财;二楼为会馆同乡公议之所。中院过厅楼五间,前后壁有木隔扇花格亮窗,檐廊、明柱,围栏与前后陪楼相通,楼下为宴会厅,楼上为茶园堂戏怡乐园。前后院南、北各有陪楼三间,为接待旅客的客房。临街楼五间,下层中为过厅,两边为饭庄,楼上为餐厅。上层楼檐下悬一匾额,浮刻“福建同乡会馆”六个斗方金字;下层中间楼檐下也悬一匾额,浮刻“普海春饭庄”五个大金字,其意为“四海为友,万家皆春”。
福建客商随着海禁的解除和长江航道的恢复,走南襄道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时任福建会馆的管事丁楚一索性将会馆的优势项目:餐饮放大化,从京城请了好几个福建籍的名厨掌勺,生猛海鲜活色生香,日日夜夜飘香四野,久而久之反倒让赊旗人忘了这处原本该是行商落脚叙乡音的会馆,都改口唤作“福建饭庄”了。
张堂文与张堂昌站在福建饭庄门口迎客,春末日头下山的早,凉意渐渐起来了,张堂文偷瞄了一眼张堂昌的打扮,锦绣里衬外面套个翻毛坎肩,乍看起来要比他这个大老爷还有牌面。
张堂昌回眸瞥见张堂文的眼神,咧嘴笑了笑,“东北过冬雪貂,趁着没死透扒拉下来的皮子,花了我不少银子呢!你要喜欢,回头让人从关东带套回来!”
张堂文毕竟也不是全才,皮料这块是真没一点眼力劲,笑着摇了摇头,他还是随了父亲,就喜欢大褂子,短袍子,三季瓜皮帽,入冬毛毡子。
张堂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这个哥哥,继承了张家那么大产业,手上动动指头就能调动几万两活钱,住着五亩八分四进出的宅子,驼队、茶行、粮米油盐加一块不算佃租一年能进十几万雪花银,打扮的却跟个老学究似的,若不是身上那身紫缎面还能看出是个有身份的人,扔到大街上都寻不出来。
张堂昌朝着哥哥方向侧了侧身,半开玩笑似的问道:“屯棉花可把我的老底儿都掏光了,你也不好奇我哪来那么多钱?”
张堂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对眼,自顾自地说道:“老鼠入锅,吃一点算一点,只要不坏汤,搭斥(俚语,搭理的意思)他干嘛?”
张堂文回头瞥了一眼一脸坏笑的张堂昌,“肥水不流外人田,好歹也是张家二老爷,我张堂文的亲弟弟,一年百八十两利钱,怕是还不够你打三圈牌九!”张堂文默默地提了一口气,无奈地长叹了一阵子,“难道我这个做哥哥的,真要像爹说的那样,一点油水不让你沾么?”
张堂昌噗嗤一笑,也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脸长伸了一下懒腰,脸上却没了一丝笑容。因为在他心里,对他哥哥的这种大度,可没丁点感激,在他眼里,张家的祖产,该有他张堂昌一半的!
西商驻赊旗的魁首们陆陆续续到了饭庄,几位年长的一到,张堂文便陪着去了楼上,留下张堂昌接应后面的人。
张堂昌等着把最后一个到的客人接上楼,冲着里面主陪位置的张堂文施了个眼色,便离开了福建饭庄。今晚上栖凤楼会来一批新娇客,去晚了好货色指不定落哪个丑角手上里,这种捷足先登的事,怎么能少得了他呢!
张堂文自然知道张堂昌也没别的啥事,无非玩玩小牌逛逛窑子,对于这年月的商贾子弟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丢人事。
更何况这会儿满座豪商巨贾,他想拦张堂昌也脱不了身啊!
酒过三巡,起筷。
商人的宴席不比官宦,没有那么多礼数规矩。各家经营各家的,便是同行,也讲究宴席之上不谈行市,加上福建饭庄的刚好推上了几道新京菜,管事丁楚一还亲到后院起出一坛珍藏多年的绍兴老花雕,一时间雅阁中推杯换盏热闹非凡,倒是让原本准备说两句的张堂文有些插不上话了。
张堂文在这喧闹嬉笑声中茫然自失,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预感会不会只是一种错觉。
不过,很快就有人站出来,印证了他的想法。
章6
酒席上的人们都还在交头接耳推杯换盏的时候,坐在主宾右手边第三位的“大升玉”掌柜常友林端起酒杯站起身来。
常友林虽然年不过四十出头,但“大升玉”毕竟是山西祁县常家“五大玉”之一,常家可是西商走茶道的魁首,所以常友林这个大掌柜起身,还是让一桌喧嚣立式静寂了下来,众人齐刷刷地瞩目过去,等着看这个巨商大掌柜说些什么。
常友林端着酒杯环视了一圈,微微清了清嗓子,轻声说道:“今儿本该是咱们设宴,为思源兄洗尘,却不想让他抢先组了局,着实是失礼得很。不过,也得亏思源兄面子大,咱西商前辈行首今个都齐聚一堂了,待会儿思源兄必然有高论商议,小可在这儿趁着人齐,抢个先儿,还请思源兄和诸位多多包涵!”
众人都是一愣,这张堂文组局,必然是有事商量,大家伙都是门清,但你这又是“人齐”,又是“抢个先”的,葫芦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呢?
张堂文也是默默地抿了一下唇,心中已是猜出个大概来,这常友林大概是猜不着自己今晚到底是说些什么,祁县人讲究“丑话儿说在前,报信儿坏打头”,这即是抢个先,怕是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了。
常友林顿了顿,朝着席上的众人拱了拱手,“咱大升玉在赊旗镇开门扯杆子也有年头了,承蒙咱许多个同乡友商的帮衬,没能给咱们山陕行商争多大脸面,却也恪守了本分,这些个年茶叶生意不景气,朝廷偏俄商的紧,厘金局那边还使劲盘剥,账上亏了两年多,今儿个接了总号的电报,大升玉,这个月怕是要在赊旗镇撤店了!”
常友林说完,端起手上的酒杯,恭恭敬敬地环了一圈一饮而尽。
桌上还是有几个人绷不住情绪,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常家要撤柜,这可是谁也想不到的。
在座的除了几个同样是走茶道的大掌柜,别的人是怎么也想不到,堂堂西商茶行魁首,居然沦落到要撤柜的地步,而且撤的还是这“万里茶道”最重要的水陆中转站的柜。
张堂文虽然猜着不是什么好消息,却也没想到居然是撤柜,这就好比住家户要卖房,不是要迁徙就是家无余粮。但这常家除了“大升玉”,还有四大玉啊,便是茶叶生意不行了,那“大德玉”在光绪十一年就改组成了票号,经年积累也是堂堂山西十大票号之一,怎么就至于要在这儿撤柜了呢?虽然如今茶道走赊旗的已经不多了,但沦落到撤柜的地步,只能说总号手上都已经空了!
常友林看了看众人的表情,心知这话迟早是要说的,索性说到台面上,也省得旁人胡思乱想以讹传讹。
“我虽然一年没回总号了,但家里叔侄总有书信报信,这次全面撤柜,总掌柜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是账上连工钱都快支不出来了,更别提各地掌柜的红利了!”常友林放下酒杯,抖了抖袖口,“前年个,海参崴那边通了火轮车,走铁路直跨西伯利亚,长毛(西商对俄国商人的蔑称)走茶朝廷是免税的,咱家走茶却要出重税,如今长毛直接进山收茶,走江运出海,自海参崴走铁路回国,成本仅是咱家的三成不到,这生意,怎么做?”
座上几个走茶的掌柜也是面面相觑,相比常家重心在北面,他们这些重头在国内的,受到的冲击要小的多。但是他们心中更是明了,常友林这番话还藏了一个重要的原因没说:俄商采用蒸汽机压制砖茶,每日产量可达八十筐,废品才是百里出五,相比之下西商采用的手工压制,每天的产出仅为不到六十筐,却有四分之一的损耗。
常友林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思源兄,不恭的很,还请见谅!”
张堂文顺势起身回礼,“哪里话儿,太见外了!”
张堂文请常友林落了座,看了看众人,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儿个请各位来,一来是都忙,许久没聚了,坐一桌乐呵乐呵,二来,堂文此去汉口,感触良多,想着跟大家伙聊聊,通通气!”
胡东海坐在副主陪的位置上,本是个把门的地方,身后的过堂风吹得正凉快,此刻不知怎得竟有点一身燥热了。
“汉口开了禁,肯定毛子(百姓对西方人的统称)比以前更多了,新鲜玩意儿一定不少吧?!”胡东海取了热毛巾,拭了一下嘴。
张堂文微笑着看了看胡东海,心头稍稍定定了神。
“汉口现在是什么情形,想必不用堂文一一描述了,各位东家、掌柜只要以前看账目,就该知道过咱赊旗的行货,无论南来的北往的,都走的是潘、赵两河,沿唐白河入汉水,抵达长江口岸:汉口。”张堂文看了看瓷器街“景裕轩”的东家赵德胜,“赵老板留意到没有,京瓷到手的价格,已经没了优势?”
赵德胜鼻梁上架着单片眼镜,还是品味方才常友林的话,冷不丁被张堂文点了将,有点措手不及,“恩?啊?是!”
赵德胜缓了缓神,“往年走瓷器,无论京瓷还是从广州贩的琉璃瓶,咱家都是货到即空,这两年冷不丁的被几家洋行挤兑的腰疼,我找人打听了一下,同样一批货,这些长毛们竟然价钱比我低两成!”
“因为他们走了铁路!”张堂文冷笑了一下,“对么?”
“呃,对!”赵德胜点了点头。
张堂文却没接着往下说,看向做生丝的“广昌隆”赊旗分号的大掌柜杨光俞,“广昌隆的货,如今经咱手的还如往年一样么?”
杨光俞倒像是悟到了什么,嘴巴张了张,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前年已经不到四成了,特别是洋行收的货,都走了铁道了!”
桌上的都是绝顶聪明的西商头脑,顿时明白张堂文今天是想议什么了。
坐在主宾上首的年月花甲的老者轻咳了一下,众人纷纷停下议论,瞩目过去。
这个老者,就是“玉隆杰”的东家党苍童。这“玉隆杰”乃是从“合兴发”分出来根红苗正的木行魁首,说起这“合兴发”,不但买下赊旗镇南北太平街所有铺面,购置良田千顷,嘉庆皇帝还向“合兴发”钦赐过“良田千顷”匾牌,更重要的是,捐建山陕会馆时,“合兴发”曾一次捐银一万两,风头一时无二。
虽然闹太平军那阵子,“合兴发”党、贾两家分招牌,有些商号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这“玉隆杰”却在党苍童手上重现了昔日“合兴发”的荣光,再次成为了赊旗木行的魁首,也顺利成章成为了众人眼中“合兴发”的衣钵传承者,所以备受尊崇。
党苍童向后靠了靠,抬眼看向张堂文,“商道无常,岂有长盛不衰的道理,赊旗镇繁华的久了,遇些坎坷波折也很正常!”
党苍童微微一笑,露出那残缺的门牙,“火轮车也好,海运也罢,张老板支下这么大席面,又说了这些个话,莫不成是想说,赊旗商路到头了,劝咱们回老家种田吗?”
张堂文听了党老这不软不硬的话,心头不免咯噔了一下,额上不知是因为屋里炭火旺了还是心里闪过了一丝紧张,竟是浮起了一层细汗。
章7
党苍童的话,虽然没有明确立场,张堂文多少也是猜得到的。
“合兴发”分招牌,也正是遇到了闹太平军那阵子,岭南木料因为运输问题无法北上,党、贾两家意见不一,这才分了家。
无论党家还是贾家,多有苦于世道,转行、置田丢了招牌的,也就“三义发”和“玉隆”系仍留守太平街,以图东山再起。而结果很明显,漕运和江运的停摆,反倒让南襄道一跃成为了新的南北通途,“玉隆杰”也成功再现了“合兴发”的盛况。
站在这一点上,党苍童最后的那句反问,简直就是在暗讽他张堂文大惊小怪。
张堂文低头端起茶盏,默默润了一下嗓子,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堂文在汉口半月,京杭铁路货运之繁复,令人瞠目结舌!朝廷前不久赎回了铁路的所有权,货运局不再优先为外商排车,北货南下自京畿直达汉口,或轮渡出洋,或南下两广,运途之畅,亘古未有。火轮车运力之强,非骡马可比,时日更是快了不止一倍,南襄道之便,早已荡然无存!”张堂文的语速并不快,在座的众人却能从他的抑扬顿挫中听出满满的焦虑。
党苍童皱了皱眉,品茶不言。
胡东海的小眼琉璃珠似得转了转,在一旁应声道:“说起这铁路啊,前些个回总号,还听说在那几个往日不起眼的小地方,照往常都是入不敷出的分号,如今竟是咸鱼翻了身,到账一看可把我们这些个老人儿给惊住了!”
座上的几个票号掌柜连忙凑上来问长问短,胡东海显然很享受这种待遇,眯着眼嘀咕道:“郑州,雍正朝那会儿还隶属于开封府的,光绪十三年才升直隶州,去年一汇帐,知道开封分号才是他的几成么?”
胡东海得意地瞅了瞅好奇的众人,默默地抬手伸出了四个手指头。
四成!众人都是暗暗吃了一惊,这开封府分号才是郑州的四成?
张堂文此时心中却是明镜似得,早在汉口时,他托人寻了全国铁道图,郑州这个躺在铁道十字路口的小地方,给张堂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说到底,胡东海这个四成,即便是实情,也是恰好赶在了这档口了。
一来郑州商贾连年增多,票号生意自然见好;二来开封府连遭大灾,又是水患又是虫灾,当地哪里存得住银子,留住也得被朝廷寻个事由给盘剥了。
张堂文缓缓地坐下,其实今天他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把这个让他无比焦虑的难题抛出来,议一议,共同想想法子,若能找到方法扛过去,自然更好,若是没法子,求变更是迫在眉睫的了。
运载行的驼队,第一个跃进了张堂文的脑海。那批牲口往日走西口是着实出了力的,但是看现在这情形,无论是成本还是时效,都再无竞争力了。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党苍童默默地合上了茶盖。
“卢汉铁路(京汉铁路在建时的旧称,1906年全线通车后改为京汉铁路)又不是今年才通的车,若真是会伤筋动骨,那赊旗镇的这些个商家,还能撑到现在?”党苍童的声音不大,苍白的山羊须显得有些发颤,“便是南北路不走南襄道,往西呢?入川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张堂文心中暗暗一阵叹息,但话题引到这儿了,又不能不往下继续说,“京汉铁路的甜头,地方官员和朝廷早已尝到了,眼下举国之力正在发展铁道建设,官办川汉铁路就等确定路线了,京张线眼瞅着就通车了,若是我们仍在这守着旧时水陆货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在座的商贾,真正了解过铁路运输的,倒真没几个,只是知道用火轮车运货成本降到原本的两三成,即便是绕了远,时日上也要快了许多。而由于信息的闭塞,对于当前举国兴建铁路的信息有点后知后觉了。
“那依着张老板,是个什么章程?”党苍童捻着须,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尴尬地舔了下嘴唇,既然问到这儿了,说全无打算倒有点像推诿了,“堂文以为,再像往日那般倒腾行货,吃商路便捷的老饭,怕不是有些作茧自缚,堂文眼下没有拿定主意,但心中不外两条出路,要么把生意重心挪去铁路沿线,要么求变,放下南北通货的生意,兴业置地转作地方生意……”
“行商变坐贾,张老板这法子不太高明啊!”党苍童冷笑了一下,打断了张堂文的话。
张堂文也是顺势闭口不言了,这转变之法岂有家家户户相同的道理,隔行如隔山,张堂文自问并非是商家奇才,也不敢在众商贾面前指点江山。
赊旗镇七十二街,三十六胡同,大大小小商户近千家,家家情形又各不相同,面对同一个难题,又岂能以一应对。
胡东海此刻饶有兴致地扫视着在座众人的阴晴脸色,捏着葵花籽得意地磕剥着。
张堂文瞥了胡东海一眼,心中有话,却在犹豫要不要说。
汉口洋人开办的银行,张堂文虽然没进去过,但听人介绍过,这可以算是票行的头等大敌了。但对于票号,张堂文一向没什么研究,又本着老太爷“言多必失”的训斥,思量了一下,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宴席上的菜渐渐凉了,虽然屋里的暖炉把整个雅阁都哄得燥热,可座上众人却是各怀心事,心境更是像掉了冰窖似得哇凉哇凉的。
党苍童虽然无言以对张堂文所说的现实情况,却仍旧对心中那份固执抱有一丝侥幸。
即便是席终人散,他都没有给张堂文一丝好脸色,就像这个对赊旗镇,乃至对整个唐白河流域下达的死缓通知,是他张堂文造成的一样。
张堂文与胡东海站在福建饭庄的门前,送走一波又一波默默无言的同乡友商,凉风穿巷而过,吹得胡东海不由一缩脖子。
“思源兄今日可算是露了脸了,做了这个敲铃人!”胡东海刚好站在灯笼的侧前方,让张堂文也看不出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不过从他这话儿里也能听出来,那淡淡的嘲弄之意,“你可真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啊!”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东奔西走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街尾,长舒了一口气,“胡老板这是哪里话,堂文不过也是想集思广益,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重兴商路!”
胡东海笑了笑,提了一把腰带,“时候不早啦!思源兄差旅劳顿,这一回来就忧心此等大事,东海也不说请思源兄去谈风月了,明儿见?!”
胡东海转身便摇着辫子走向一旁的马车,张堂文还是忍不住喊道:“胡老板,此去汉口,各大票号风声鹤唳,听闻朝廷新办的银行已经在浦东口岸成立了,洋人的银行也陆续着手在中原插旗了。这日后,大手笔的买卖可得留个心儿了!”
胡东海呆立了一下,回头拱了拱手,便上了马车。
张堂文望着胡东海的马车渐渐远去,抬头望了望黑漆马虎的天,这都春末了,天咋个还这么冷呢?
章8
张堂文回到张家大宅,夜已深了,正房张柳氏与长子张春福仍在正堂候着。
张堂文十五岁迎张柳氏进门,十八岁随着张家老太爷走南闯北,坐过柜台,押过货车,背得四书五经,随口吟诗作对,除了秉承家训没考过功名,也算是个彻彻底底的儒商了。做生意上面更是青出于蓝,将老张家的祖业发展的有声有色,宅子也是一扩再扩。
但偏就是在子嗣上面紧张得很,张柳氏出身名门,祖父曾出任山西布政使,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家闺秀出身,夫妻恩爱和睦的很。只可惜入门后近十年无所出,张堂文这才纳了二房张秦氏。
张秦氏也是本地富户的次女,陪嫁的货车硬是前头进了院,后面还没入城,肚皮更是争气,先后生了三个儿子,只可惜第三胎时难产,大人保住了,儿子却没了,还落下根,再不能生育了。现在这个长子张春福和次子张春寿,便是这个二房张秦氏所出。
至于三房小张氏,才过门没几年,虽是年少貌美,出身却不比前头两位,家父不过是南阳城郊一穷学究,经张堂文的老友搭线,才入了张家门,所以小张氏牟足了劲想要生个儿子抬抬地位,结果几年了却也是颗粒无收。
张柳氏与张春福见张堂文回来,赶紧站起身来。
张春福已是年近十五,随了老张家的瘦高个,站起身比张柳氏高了一头。
张春福恭恭敬敬地朝着张堂文躬下身,问安。
张堂文只是随口“恩”了一下,算是儿子的恭顺收到了。
张柳氏微笑着看向张春福,“夜深了,老爷也平安到家了,福儿就回去歇息吧!不用在此立规矩了!”
张春福愣了一下,瞅了瞅他爹的脸色,轻声说道:“那就有劳大娘了!我先去了!”
张春福转出了堂屋,张堂文刚在太师椅上坐下,便有下人从后院过来,小声报着:“床铺好了,老爷、夫人可以歇息了!”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转到张堂文身后,默默地为张堂文揉捏双肩。
张堂文不用抬头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转头随口吩咐道:“洗脚水烧热点,乏得很!”
下人应声去了,张柳氏一脸窃喜,却又不便显露,只是揉搓着张堂文厚重的双肩。
张堂文轻笑着拍了拍张柳氏的手,“出去日子久了,乏得很,今晚就不去西屋了,宿你这儿!”
张堂文牵过张柳氏的手,拉到面前,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的一样,捻着张柳氏葱根似得手指,“转眼都二三十年了,当年的巧劲还拾得起来么?”
张柳氏脸上一阵绯红,娇羞地却不知如何作答。
张堂文喜欢的就是这种娇柔不做作的大样,若不是现在不像年轻时那般身强力壮,真就像当年入洞房那般,将这娇小的张柳氏一把抱起了。
小别胜新婚,旧榻迎新梦,连着近半个月了,张堂文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以至于一贯闻鸡起舞的他生生错过了第二天的晨汤。等张堂文换好张柳氏准备好的大褂,来到正堂,三房太太和两个儿子都已经准备吃早饭了。
老张家规矩多,虽然家训不许考功名,却没耽误子弟学文章,而且不同于别的商贾之家,老张家的子弟天不亮就得起床背文,从无懒觉一说,所以在早饭前便有了晨汤一例,无非是一些补气养元的羹汤之类,已备早起读书饿的慌。
张堂文也是自幼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日天不亮就挣了眼,一日四餐规矩的很。
今天误了晨汤,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刚好来到堂上又碰见小张氏在敷衍张柳氏功夫不减当年,也是脸上有点温热。
张堂文净了净手,见众人都还站着不敢落座,便自我解嘲道:“今日是我先乱了规矩,不用站着了,开吃吧!”
众人难得碰见张堂文这么放松的时候,顿时心头松和了许多,纷纷说笑起来。
张堂文慢慢坐下,忽然有些反思,是不是先前自己太过严苛,以至于今日反倒感受到了一丝寻常人家该有的轻松氛围。
两个儿子以往没少被父亲敲打,便是放松了些也不敢高声放肆,默默地用油条蘸着酱豆塞进嘴里。
张堂文将面前的豆腐脑花一口气喝下,才似乎浇灭了体内的焦热,又夹起一块春笋片放在嘴中嚼起来。
张秦氏用的快,一块枣糕一碗羹就停了。她一边用手帕擦了擦嘴,一边宠溺地望着两个宛如戏中唱的天兵天将似得儿子。
张柳氏顺着她的眼神看了看张春福,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手上的筷子,碰了碰身旁的张堂文,“福儿已经快十五了,是时候该给他找个……”
“着什么急啊!这事儿晚点再说,不着急!”张堂文嘴里的春笋似乎有点老,嚼了半天却只能吐了,“这笋怎么回事儿?灶上那俩是不是懈了劲儿了?不想干了早点说,福建饭庄刚好有俩厨子不错,也没贵几个钱!”
一旁伺候的下人一缩脖子,便是不干他们事,也被吓得不轻。
张柳氏拿起筷子轻轻地敲了一下张堂文的手背,“便是老了,管厨子什么事,菜又不是他们买的!”
小张氏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赶忙把嘴里的半截油条退出来,看向上首,因为张家现在负责灶上采办的是她娘家哥哥。
张柳氏心思却没那么细密,也完全没看到小张氏的眼神,瞅着张堂文说道:“我说的不是给福儿娶亲,是该给他请个专门的先生了!”
“恩?”张堂文轻轻抢过张柳氏手中那支筷子,一脸宠溺地看着张柳氏,“老张家私塾的先生教不了这个小畜生?”
张春福端着豆腐脑花正饮着,闻声猛然被呛了一口,哩哩啦啦洒了一前胸。
“说什么话!福儿功课好得很,只是那先生毕竟是个老学究,眼下洋玩意越来越多,咱在这地界儿颇有点坐井观天的味道,我寻思着是不是让福儿去省城见识见识,或者请个大才回来,不能让孩子们也一头扎进咱这小地方,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有多孤陋寡闻!”张柳氏的语调一如当年一般温婉,听得张堂文通身舒服。
只是张柳氏再一次忽记了小张氏的感受,方才的一番话颇有点刺中小张氏的心结,毕竟她的父亲也只是个老学究。
张秦氏心头也是有点不悦,凭什么送我儿子去省城啊!哦,她也没儿子!
张堂文看了看正襟危坐的张春福,寻思了片刻,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炸藕夹,“你说的对,眼界开阔点是对的!”
张堂文又瞥了张春福一眼,将炸藕夹放在张柳氏碟子里,柔声说道:“不过,省城太远,有个闪失照顾不到,就让他去南阳吧,我听说有个先生从京城回来的,正在兴新学,让这小子跟着学学去!”
张秦氏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亲昵地看向张堂文,“老爷说的这是哪位先生啊?”
张堂文昂头回神想了一下,“别人介绍的,我也没见过…”
“名字总有吧?”
“好像叫,杨鹤汀!”
章9
张堂文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歪靠在轿厢中假寐。
在启程往南阳前,他到底是招架不住小张氏的软磨硬泡,终究连着去西院住了两晚,折腾的这会儿耳朵里还是嗡嗡响。
不过好在临行前强撑着精神,到过载行,安排了一下清盘的事。所有的骡马、长驼,架子车一律比市价略低三两吊钱的价格尽快处理掉,只留了个别的留作其他行当自用,两个码头的精壮劳力,统一组织了派往城东的田地垦荒,单身汉三亩,拖家带口加一亩半,租子也比寻常人家收的少。
至于打置换来的钱,依了张堂文的意思,在城东门口买下了一大块坑洼地,安排张富财找能手垫瓷实了,建成新米仓。
张堂文揉了揉有些发晕的脑袋,国家再乱,粮食毕竟是百姓离不了的命根子,洋商再便利,这土生土长的庄稼,难道还能卖的比眼前的便宜?
从在汉口时,张堂文就留意到,各种行货洋商都会囤积,只有各种豆米粗粮很少积压,大多转手便出了洋,而且汉口出现了大量两广和苏杭的酒商,前来汉口寻粮源。张堂文的直觉告诉他,粮食,会是老张家平稳度过这次大转折的杀手锏。
行至中午,张堂文从轿厢中嚷嚷道:“四儿,怎么还没到呢!都晌午了!”
四儿一直在前头跟车头说笑,听得这嗓子,猛地起身跳下车来,跟在轿厢旁侧,捂着瓜皮帽说道:“走老路早就到了,车头说,前些日子发大水,旧路那漫水桥冲坏了,得绕到靳岗那边往南,所以还得一阵子!”
张堂文从窗口探出脑袋,太阳光刺得他差点睁不开眼睛,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嘀咕道:“这才快到石桥,过了靳岗还得绕独山,路上连个人烟都没有,你是想饿死我啊!”
四儿怀里揣着半拉烙饼,却知道张堂文也不是啃干粮的主儿,一摸脑袋,“要不在石桥镇打个尖儿,石桥的烧鸡也…”
“别墨迹了!”张堂文一是头晕,再也怕打尖儿耽误事,连声催促道:“去给我买点清淡的,边走边吃!”
四儿赶忙应了一声,眼瞅着就进石桥老街了,撒开脚丫子就跑到了前头,要说下馆子,那得是张堂文这种老爷知道的透彻,但要不讲究风雅,四儿这种走街串巷的主儿,那是门儿清。
不一会儿,马车还没出了街,四儿就揣了两个油纸包裹跑了过来,递进轿厢。
张堂文早饭便没多吃,此时已是饿的眼冒金星,忙不迭地拆了看,一个包裹是兰花豆和点心,另一个却是个撕好的烧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了要点清淡的,兰花豆和烧鸡个比个的油晃晃。
张堂文凑合着捏了几块点心垫吧了一下,却觉得丢在一旁那烧鸡怎么闻起来还挺香的。
原本身子的困乏劲儿都还没过去,又在西院折腾了两天,半拉烧鸡下了肚之后,张堂文的五脏六腑都似乎趴了窝儿了,又是头晕恶心又是四肢发麻,身上还呼呼地发冷汗,着实把四儿吓了个半死。
眼瞅着独山就在跟前了,这靳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哪寻中医仙儿呢!
四儿前后跑了两三趟,怂眉拉目哭丧个脸挑开布帘子,“我哩天爷啊!这可咋弄哩啊!前头三五里都瞧不见个庄子的,就个洋佛堂矗在那山尖尖上,老爷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多少条命也赔不起啊!”
张堂文捂着肚子,强撑着身子抬眼从帘子缝隙瞧了瞧,看样子四儿说的洋佛堂应该就是赫赫有名的靳岗教堂了,这要死要活的关节,哪里还论那么真呢!张堂文皱了皱眉,咧着嘴嚎道:“就去那洋佛堂,那洋教士多半会点医术,去寻点药来!”
“大老爷!那鬼地方去不得!俺娘说过那地方能吸人魂魄,那洋人顿顿要啃小孩骨头的!”四儿连声阻止道,“车头!快些个,赶紧进城!”
“进城还得盘查半天,你就不怕我死半道上!”张堂文忍不住啐了四儿一口,“就去洋佛堂!你要怕了你站外头!”
四儿便是他娘站在跟前,也不敢真站外头,让张堂文自己个儿进去。
他怯生生地跟在马车一侧,小踮脚地跟随着。
穿过青石垒的寨墙,沿途摆了许多圣母立像,西方雕塑坦胸露乳,在四儿的眼里这遍是谄媚摄魂的机关,一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扶着马车前行。
车头却没些个忌讳,两眼贪婪地亵渎着石像。
进了寨墙,四儿才发觉,远远看到的洋佛堂,竟然只是这寨子中最大的一个,在它旁边,零零散散还有四五个差不多风格房子,寨子里的人也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男男女女竟有百十口人,还有一大群半大孩子,似乎正在听课。
寨子里人向马车这边投来好奇的眼神,更有几个胆大的吃奶小孩,紧紧地追着马车疯跑。
快到那座最大的教堂时,一个白衣洋人迎上前来,四儿看了看那人苍白的皮肤和翠绿的眼球,三魂七魄都似乎快要脱离躯体了,紧紧地拽着轮毂不敢前进。
张堂文咬着牙爬下车,狠狠地瞥了一眼四儿,真是个怂货,在汉口时就没少丢人,见个洋人就打哆嗦,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还能吃人不成?!
那洋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堂文,眼神中却似乎有些迟疑。
张堂文撑着椽子,想要直起身子,却是浑身发软,本想说话客套一番,却不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满口的秽物喷涌而出,饶是转头即时,才没喷了那洋人一身。
那洋人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嘴里撇着别扭的汉话,“瘟…疫!他有…瘟疫!”
这一嚷嚷,顿时整个寨子像是炸了锅似的,原本还好奇围观的人们立时四散而逃,几个从教堂里跑出来的洋修士跟前头这人叽里呱啦交谈了几句,纷纷避之不及地退了老远,其中一个还连声招呼了几名信徒,扛着长枪便跑了过来,齐刷刷地指向了正在给张堂文捶背的四儿。
四儿这边也是大惊失色,这洋佛堂怎么还有枪啊?
张堂文呕了一阵子,抬手接手帕却接了空,正准备昂头骂人,一看这架势也是一愣。
打头的一个洋修士用袖头捂着口鼻,站得老远大叫道:“这里…是教堂!不…是医院…你们快走!快滚!”
张堂文顿时满腔怒火,撑着腿便站起身子,便要分辩。他本就高大,气势又足,唬得持枪信徒不由自主又抬了抬枪口,手攥得更紧了。
四儿缓缓蹭到张堂文身前,悄无声地把张堂文挡在身后。
双方就在这教堂门口,紧张兮兮地对峙起来。
章10
眼瞅着这边剑拔弩张,寨子里不明就里的人们退的更远的了。
这时,一个挑担货郎打扮的年轻人从一旁凑了上来,瞅了瞅已是呕的满脸通红的张堂文。
“瘟啥疫,这明显就是累住肚囊子了们(men,儿化音)!”那货郎撇着一口土腔,放下肩上的挑担,走近了张堂文。
四儿迟疑了一下,那货郎却不分由说,一把将壮实如牛的四儿推到一边,大大咧咧地掰着张堂文的头,瞅瞅眼睛,又示意他把嘴巴张开。
张堂文也是及不习惯这样粗鲁的行径,却从那货郎的行事上感觉这人应该是懂点医术的,至少是懂他这病症。
张堂文慢慢张开了嘴,那货郎瞅了瞅舌苔,又探头闻了闻。
那股子腐臭味呛得他连连摇头后退,“瞅你这味儿,咦……真鲜!”那货郎摇头晃尾(yi)儿的模样,逗得近处的人们一阵哄笑。
倒是那群洋人不明所以,迟疑着不知怎么办。
那货郎拉过张堂文的右手,在虎口附近猛地掐了下去,“舒服点木有?”
张堂文久在赊旗那满是九州方言的地方,都差点忘了这货郎口中的才是正宗地道的南阳腔调。
虎口那里一阵酸痛,顺着手筋直上大臂,虽是痒痛难忍,倒是胸腔里的恶心慢慢被压了下去。
张堂文无力地点了点头,“感觉舒服多了!”
“还恶心不?”
张堂文摇了摇头。
“都是们!”那货郎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他回到挑担处,从一个脏兮兮的背囊口袋里掏出一个黑丸子,又低头在四下的荒草中寻找着什么。
四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瞅着货郎寻摸了几圈,忍不住问道:“你……找啥哩?”
四儿那别扭的南阳腔让货郎冷笑了一下,张堂文也不由皱了皱眉,这学的是真不像。
寻了半天,货郎终于在一堆小土包附近俯下了身子,那些小土包跟前还竖着一个个白色的十字架。
四儿不知道,张堂文却是差点背过气去,那当是洋人的坟堆吧?!
货郎在草堆里拔出几颗带花的杂草,放在手里搓了个稀烂,又把那大黑丸子跟着揉了半天,看得四儿直吐舌头。
等团的差多了,这颗混杂着汁液,草杆,碎花的大黑丸子,闪着锃亮黝黑的光,被送到了张堂文的脸前。
张堂文看了看货郎那满是污垢的指甲和一身的破衣烂衫,暗暗咽了口唾沫。
四儿犹豫了一下,上前便要夺,“老爷先等我试试…”
“你又木病!”货郎却是机敏的很,一肩膀将四儿扛到一边,又把手向前送了送,“你们这号大老爷,都(dòu)是太啸嘘(方言,矫情的意思)了!要跟俺们这些邋遢人似得,哪有这罪受!”
张堂文注视着那颗大黑丸子,胸中的恶心劲儿又涌了上来,五脏六腑都是打颤儿的,忙不迭地一把拿来,闭着眼睛塞到嘴里。
本想咬了牙生吞,进了嘴才发现太大,只能皱着眉头嚼了半天,不想却是甜的,混了一股子草腥味。
货郎咧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嘴大白牙,“半个时辰白喝水,歇一会就好了!”
张堂文一把拉住转身就想走的货郎,颤巍巍地说道:“我……头还有点晕,耳朵…鸣!”
那货郎扭过头,瞅了瞅张堂文,咧嘴大笑起来,“俺又不是郎中,这事儿你得回去问你家婆娘了!”
寨子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那为首的洋修士拉住货郎,低声询问了半天。
那货郎一甩胳膊,“哎呀都跟你说了,啥瘟疫啊!他都是累住了,又吃了点硬东西克化不动了!瞎逑说!”
那洋修士仍旧是半信半疑的样子,死活不放货郎离开,那货郎一跺脚,“中!中!中!我陪!你们瞅住!”
货郎折返回来,冲着四儿说道:“走!走!去荫凉地儿歇会儿,洋人不信这不是瘟疫,你们不好也不让我进去卖东西!”
四儿瞅了瞅张堂文,扶他上了马车,引着马头便往寨墙跟寻个大树荫歇着,货郎也不客气,把挑担往车前头一扔,大大咧咧地斜坐到车头旁边。
在树荫底下歇了快一个时辰,张堂文虽是口渴的厉害,却因为货郎有话在前,只能一直舔嘴唇。反倒是那大黑丸子似乎起了效用,不恶心了,也不难受了。
张堂文试着下了车,四肢也仿佛重新有了力气,张堂文心里不由暗暗称奇。
货郎脸上扣着草帽,早已鼾声四起了。
四儿见张堂文下了车,连忙拍了拍货郎的肩膀,将他晃醒。
张堂文朝着货郎拱了拱手,“这位兄弟是真人不露相,这丸子…这方子真是药到病除,这会儿在下身上已经舒坦多了!还未请教兄弟尊姓大名?”
“咦…到底是大老爷里,说话都跟俺们不一样!”货郎吧咂着嘴巴,打量着张堂文的面色,确实红润了起来,想必已是无了大碍,“俺姓夏,俺家排行老三,庄上人都叫俺夏老三!”
“呃…”张堂文顿了一下,又拱手施了一礼,“原来是老三兄弟,在下赊旗张堂文,今儿得亏碰上兄弟你,不然还真不知道如之奈何呢!”
夏老三一双小眼睛弯的跟条线似得,连连摆手,“老…张老爷太客气了,你这都(dòu)是累住了,身子受了亏,又吃些个大鱼大肉的,肚子搁这儿造反里!恁别听那些个洋人瞎说,他们逑事不懂!”
张堂文和四儿忍不住讪笑了起来,齐齐望向远处教堂门前仍在紧张盯着这边的洋修士们。
“也罢!这些洋人眼里,只有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哪里像他们说的那般济世救民,也就是施舍些蝇头小利哄骗一下无知妇孺罢了!”张堂文松活儿了一下四肢,冲着货郎拱了拱手,“老三兄弟,在下今日赶往南阳还有点要紧事儿,就不在这地方盘磨了,咱们后会有期!”
四儿这便要扶张堂文上车,夏老三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呢个,张老爷能不能捎俺一程,这教堂周边针头线脑的都卖不动,俺本来也打算去城里看看里,看老爷这车还能坐人,俺能不能…”
张堂文倒是不迟疑,退后了一步,请夏老三先上车。
夏老三连连摆手,怎么劝都不进轿舱,抱着挑担坐在了车头旁边。
张堂文拗不过他,只能由他便了。
只不过夏老三也是没想到,他坐的是四儿的地方,四儿是长随,更不敢入轿舱与老爷同坐,可车头旁边也没别的地儿了,这货郎此刻又撵不得,只能无奈地小跑着跟了一路。
还没到南阳城边上,四儿早就累的舌头吐了老长。
章11
张堂文歪在轿厢里,透过前门帘看着蜷缩在车头旁边,紧抱着挑担的夏老三。
穷苦人家见得多了,像夏老三这样虽然言辞粗鄙,对答起来却不卑不亢的,却已是不常见了。
张堂文打量起夏老三的穿着,粗布破衣一看就好久没浆洗过了,后背上两个硕大的补丁和略带有些不合体的尺寸,让张堂文不禁猜测,这衣服或许已经有些年头了,指不定是夏老三的父辈们留下的。
“老三,家是哪的啊?”张堂文问道。
“城东三十里,黄庄哩!”夏老三回过头来,露出那满口白牙,“过东寨墙,淌过老漫水桥,再走上快一个时辰,都是俺庄里的地!”
张堂文琢磨了一下,到是没什么印象,“家里几口人啊?还有多少田地?”
“爹早没了,都个快瞎眼的老娘,俺家腚(土话,弟兄的意思)四个,俺是老三!”夏老三依旧是咧嘴笑,一副乐观的样子,“家里就那不到一亩地,口粮都不够,俺大哥还是瘸子,干不了活儿,所以木事儿俺都出来跑跑,捯饬点针头线脑啥的,搁家呆住不也是浪费粮食们!”
张堂文不禁抿了抿嘴,算上老娘五口人,指望一亩地,那岂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么。
“你这出来一趟不容易,挣着钱了没有?”张堂文心头已是起了怜悯之心,一则本就是乐善好施的主儿,二来好歹也是替自己解了难的,那大黑丸子想必是炙过的山楂丸,哄个娃娃好歹也能换俩铜子呢。
夏老三却是讪笑了一阵,摇了摇头,脸上没了方才的神采飞扬。
张堂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夏老三揉了揉鼻子,“这趟赚不着钱,俺是回不去了,这褂子和裤子都让俺穿出来,俺哥跟老娘还指望能带回去点种粮好种地哩!”
张堂文一愣,看样子,夏老三家日子难过,是把种粮都吃没了呀,庄稼汉吃种粮,那是要断活路的。
夏老三却不知张堂文的心思,见张堂文瞅着自己的衣裳,不好意思地说道:“俺们腚四个都这一条板正裤子,让俺穿出来了,这衣裳还是俺爹的,出来前俺娘缝了好几遍哩,都是怕叉(土话,撕裂的意思)了…”
说道心酸处,夏老三有点难以自已,眼圈都红了。
张堂文的鼻子不由也有些发酸,他默默地摸向怀里,却都是大额的银票,又去搜摸褡裢,好歹摸出一角银子,颠了颠不到一两,又四下扒拉出几十个制钱,挑帘探出前身,要给夏老三装身上。
夏老三惊了一下,又给张堂文给推了回去。
“恁这是弄啥!”夏老三脸上有些惊恐,又有些嗔怒,“俺又不是要饭哩,别给俺钱!”
一旁的车头却是强忍着不吭声,心中暗骂道:“这穷瘪三还挺矫情,你不要给我啊!”
张堂文被推倒在轿厢里,也是有些诧异,忍不住舔了舔嘴,脑海中浮现的全是那些一见给钱就满是谄媚的笑脸。
“老三,这不是施舍,这是谢礼,这是为了感谢你救命之恩啊!你先收下!”张堂文在轿厢里挪动着又要过来,夏老三却一手按在车把上,作势就要跳车,吓得张堂文连忙摆手,“别!别!有事好商量!”
一旁跟着的四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快跑两步过来看,见张堂文两手钱财,又见夏老三攥着挑担想要跑,忍不住去摸偷偷夹带上路的那支枪,“你!你弄啥哩!打劫是吧!”
张堂文连忙摆手,“别乱说!四儿,没你事!”
张堂文把银子和铜子放到一边,招呼着夏老三,“别急!老三兄弟,我这不是一片好心嘛!这点钱对我来说九牛一毛,往日我赏下人的也不只这么点!我的命金贵,今儿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你的多了去了,你总得让我聊表心意吧!不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夏老三犹豫着看了看张堂文,又瞅了瞅张堂文屁股旁边的银子,这就是银子啊,夏老三这辈子还第一次见到银子长这模样。
一旁的车头也是帮腔道:“我们老爷那是赊旗数得着的人物,你救了我们老爷,连这点意思都不接,岂不让我们老爷落个不好听的名声?”
夏老三看着张堂文,舔了舔嘴唇。
张堂文冲着夏老三笑了笑,夏老三低头看了看那堆钱,探身伸手够了一下。
张堂文刚想笑,却又呆愣了。
夏老三捏了两枚铜子。
“俺爹以前说过,穷人都得互相帮扶!”夏老三宝贝似地将两枚铜子塞到怀里,又瞅了瞅那角银子,“张老爷你是大老板哩,大忙俺也帮不上,今儿个刚好让俺赶上了而已,那丸子俺平时卖一个铜子哩,俺拿你俩,咱都这扯平了中不!”
张堂文的鼻子这次酸的更彻底了,眼圈一阵温热,若不是大老爷的架子还让他强撑着一口气,那泪花顷刻间就要决堤了。
夏老三又笑了,那洁白的牙齿晃得张堂文眼前一阵模糊。
“俩铜子哩,等到了城里能换个大饼吃吃,可算能吃顿得劲饭了!”夏老三想起那看起来外焦里嫩油晃晃的饼子,肚子不禁又咕咕叫了起来。
眼瞅着就到南阳北寨墙了,夏老三趁着马车过沟减了速,灵巧地跳下车来。
张堂文赶紧探头,连声叫道:“老三!你干啥?这还没进城呢!停车!”
夏老三上前一步,按住正要下车的张堂文,“张老爷别动了,俺都是挑货郎!这一身破布烂衫的,坐到你这车前头算是咋回事儿哩!恁有正事要忙,都别管俺了!”
说完,夏老三将挑担扛在肩上,一溜小跑向西去。
张堂文还要喊,四儿默默地说道:“老爷别喊了,他那是要去扒城墙或者爬狗洞哩!”
“唔?!”张堂文一扭脸,看向四儿。
“老爷这些年没押过货来这边,现在带货进城要交入城税,他挑个担走正门,要么交税,要么……”四儿有些犹豫,看了看渐渐远去的夏老三。
“不交税会怎样?”南阳修了梅花寨之后,张堂文就没带货来过这儿,这经商做生意本来税就又多又重,连这挑货郎都要纳税,这日子还怎么过?!
“要么扣下货,要么拉到门房卖屁股!”四儿吞吞吐吐地瞅了瞅北寨墙下站着那群穿着“勇”字服的值守兵丁,他们正在肆意搜查着每一个入城的人,挑女人裙子,顺老农瓜果,真真是丑态毕现。
张堂文的头又是一阵晕眩,长长地叹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