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2
打回到赊旗镇,张家就没平静过,四儿的后事办妥了,生意也安排好了,张堂文终于能腾出手,感谢一下西商的各路人士了。
张堂文老早就知会了“福建饭庄”的丁楚一,摆下了老大一个席面,生猛海鲜一应俱全,还特意到赊旗镇上最老的酒坊“永隆统”打了十缸二十年的泥坛子,待开了封,屋里顿时弥漫着浓烈的酒香。
党苍童当仁不让地做了上首,会馆的老少爷们去过南阳没去过南阳的都挨个坐了一圈,张堂文举起酒盏,环视着一桌宾客,重重地清了清嗓子,道谢恭维的话,陆陆续续说了个明明白白。
党苍童牵头带上赊旗西商到南阳为张堂文站台,自己也是觉得办得既体面又风光,不但在仁义道德的层面上做了表率,又让张堂文记下了一个大大的人情,这下,会首这个位置,应该是坐的稳了。
相比场面上的风平浪静,张堂文明显更够感觉到有些老板掌柜们颇有点强颜欢笑的感觉,酒过数巡,借着出来方便的空,张堂文寻个了机会,拦下胡东海问道:“兄弟这席面还看的过么?怎得感觉薛老板他们几个似乎有心事啊?”
胡东海抹了一把嘴角的鱼油,神秘兮兮地小声嘀咕道:“这阵子张老板家里事多,有时间没到馆里了,所以你不晓得!”
“胡老板指点...”
“常家不是撤柜了么?”
“唔!”
“薛老板他们一向都是跟着常家走的,茶盐两道不分家嘛!”
“那是,那是!”
“但是常家在这赊旗店,不过是个分号,人家撤柜自然回山西老家了,常家家大业大,有法安置。但薛老板可就不行了,他在山西没根的!”胡东海眯着小眼瞅了一眼里屋,“何况他在镇上养的那几个外室,还有南阳城里那个,一下都迁走了得置办多少东西!何况这边田产那么多,一时半会怎么出的了手,这不连着愁了好几天了!”
张堂文陪着笑了笑,点了点头。
看样子,人心浮动啊!常家撤柜就是个引子,赊旗镇上,山陕行商占了大半人家,这要都卷铺盖回山西老家,这地方,不就垮了么?
胡东海瞅了瞅张堂文的脸色,笑眯眯地小声说道:“张老板别想多了,眼下真笃定走人的,其实也没几家,大多数人都还在观望,毕竟眼下这生意虽是不好做,却还没到关张的地步。何况像薛老板这样赊旗扎根没几代的,走就走了,也没多少家。像党老板,张老板这样的老人,该是不会离了这地儿的!您说呢?张老板!”
“唔!那是,祖祖辈辈多少代人,走不了的!”张堂文忙在一旁点头回道,“老家虽好,却是在梦里,人啊,得活在当下!您呢?胡老板?”
“我?我不过是个票号的高级下人,自然是听票号招呼了!”胡东海打着哈哈敷衍道:“不过听说京畿那边,几家票号被朝廷收拾的挺惨,咱家的总号最近正在派人上京纳捐呢!”
“纳捐?有事么?”
“还不是南边那革命党闹得,我看啊,搞不好,这次又得闹大发了!”胡东海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毕竟银子又不是从他身上出去的,颇有些事不关己的意思,“安安生生赚钱不好么?非要闹什么革命,打打杀杀的,图什么?”
张堂文并不愿与这胖子多言什么,接了话音便进了屋了。
酒足饭饱之后,回到张家院子,已是近子时了,张堂文却没有直接回屋,而是晃晃荡荡地来到了西花园的院子里,借着皎洁的月光,坐在石凳上,出神地看着银光遍洒的草木。
革命党,张堂文回想起那日,在南阳公学的小屋里,神采飞扬的杨鹤汀和高谈阔论的罗飞声,慷概激昂,震撼人心,他们图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张堂文心中,隐隐约约也能感觉到有一丝热血在涌动,但是这么多年的世故与家族家庭的双重压力始终在告诉他,要冷静。
毕竟,这是杀头的勾当。
哪怕他们描绘了一幅多么波澜壮阔的美好画面,哪怕这个画面,能够造福亿万人民,哪怕张堂文内心深处,是敬仰而又崇拜这种信仰的。
但是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张堂文并不怕死,但是一旦他不在了,张家怎么办?张柳氏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
张堂文想起那日夏老三接过左轮手枪时,眼神中那一丝迷惘。
是想要夏老三替自己去闯荡么?去看看这个世道的走向,试图去改变一下命运?
是现在的生活太过平淡了,或是自己内心中渴求锄强扶弱,济世救民?
还是就像杨鹤汀和罗飞声所说的那样,想要挽中华于悬崖,救黎民于水火?
还是,像端方所说的,匡扶社稷力挽狂澜?
越想下去,越是没了困意。
老三,会选哪条路呢?
我又会选哪条呢?
忽然,听得门廊那边有了一声闷重的响声,该是谁踢到了花架,“谁啊?”张堂文低声喝道。
一个穿着单衣的身影,渐渐从暗处缓缓走上前来,从身形上就能看出,这是自己的大儿子:张春福。
张春福想必是出来起夜的,看到院里有人才过来查看。
张堂文招了招手,示意张春福过来身边。
张堂文坐在石凳上,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正是十四五岁长个头的时候,除了瘦弱些,个子都快赶上张堂文了。
到底是老张家的苗子,都是大个头。
“许多日不问你功课,可有勤学?”
张春福原本迷瞪的双眼顿时忽闪了一下,“回父亲,每日孩儿都有用心,不敢怠慢...”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跟你这年纪,已经跟着车队走南闯北了!你虽不是行商的材料,但自幼先生便夸你勤勉,读书仔细着点,便是不考取什么功名,也得做出点学问来!”
“儿子记下了!”
张堂文看着张春福尚显稚嫩的脸庞,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如今你也大了,心中可有什么想法,见解,无论对学问,时事或者别的什么,说来听听!”
张春福看着张堂文的眼神,抿了抿嘴,“父亲既然问到这里了,儿子便斗胆说说...”
“讲!”
“儿子以为,当今的世道,先生教的那些东西已经不太适用了,眼界更是落后,儿子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真正的学问!”
“唔?”张堂文一愣,眉间不经意地挑动了一下,“何为真正的学问?”
“报国救民,学以致用的真本事!锦绣文章做的再漂亮,也抵不过洋人的坚船利炮!”
张堂文在黑暗中再三地审视着自己的儿子,却是一个字也对不上了。
章43
张堂文一宿都在辗转反侧,始终拿不定主意。
等到早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向张春福,张春福却在头也不抬地喝粥。
张堂文嚼着瓜片,缓缓地放下筷子,轻声说道:“春福,我还是想送去南阳,杨先生那里!”
桌上的众人顿时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特别是张秦氏,一脸焦急地看了张柳氏一眼,满眼的哀求。
张柳氏取了方巾擦了擦嘴角,心中也是在思量,以张堂文的秉性,是从不会和妇道人家商量正事的。
今天这事,恐怕一来是牵扯到子嗣向学的内事,二来这主子恐怕自己也是心生犹豫了。
想到这儿,张柳氏浅浅地笑了笑,轻声说道:“这才过去几日啊,一提到南阳,一提到那个杨先生,我这心啊,都还是颤的!”
张秦氏听了话音,连忙在一旁迎合着,毕竟她本就是不愿让儿子离开自己身边的。
小张氏想起那日跪在衙门口的惨痛,也是皱了眉。
张堂文却并未理睬这三个女人,只是单单看向张春福,“杨先生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你跟着他,能学到很多你从未接触的本事,你可愿意?”
“儿子愿意!都听父亲的!”张春福重重地点了点头,颇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身旁一脸茫然的弟弟张春寿。
张秦氏这便坐不住了,在一旁插话道:“老爷,前一次在南阳城遭了那么大的罪,还不都是跟那个杨先生有关,春福还小,万一...”
张柳氏见张堂文脸色不太好看,伸手止住了张秦氏的絮叨,轻声说道:“老爷,这可要想清楚了,杨先生是大才,但他毕竟不是凡人!”
“我知道!”张堂文稍稍放缓了一下语速,缓了缓情绪,“我是让春福去上新学,学的是学问,你们扯那些有的没的干嘛?南阳公学几千学生,也没见人家退学啊!”
张柳氏默默地闭上嘴,说道这份上,怕是再难说动张堂文了。
张堂文看着张春福,浅浅地饮了一口茶,“送你去南阳公学,只可潜心向学,打磨心性,其他腌臜事切莫掺和!”张堂文偷偷瞄了一眼张柳氏,这腌臜事是什么,恐怕只有这个张家大夫人略知一二了,“自己也要照顾好身子,出门在外不像在家,把你的少爷脾气都收收,别想着离家远了老子就收拾不到你!”
张春福兴冲冲地撇了撇嘴,乐乐呵呵地应了一声。
吃过了饭,张春福兴冲冲地回房整理私物去了,张秦氏却是手足无措,想要拦却自知劝也没用,愁字都写到脸上了。
张堂文吩咐门上备了车,下午便要送张春福去南阳,自己又回到书房中,铺了宣纸款款下笔,修了一封长信,准备让张春福交给杨鹤汀。
张柳氏带着丫鬟端了参茶,悄悄地放在一旁,静静地候着,等到张堂文写完,取了封子装好,这才发现书房外站着一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竟没察觉!”
张柳氏浅浅地一笑,将参茶递了过去,“你要送福儿去南阳,怎的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这不是之前都说好的么!”张堂文轻轻地吹拂着茶水,敷衍道:“杨先生才学品识都是上佳,福儿跟着他错不了!”
张柳氏端详着张堂文有些粗糙的脸颊,前头落下的伤疤,眼下已是无影无踪了,“若是没那档子事,我也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张堂文微微顿了一下,笑道:“出了那档子事,杨先生就不是好先生了?”
“先生是好先生,只不过,却不是教学那么简单!”
张堂文饮着苦涩的参茶,其实他心中又何尝不清楚呢,杨鹤汀的所作所为,显而易见藏着更深的图谋。
但,张堂文却挑不出他的错来。
甚至内心中还有一丝钦佩和赞许。
张柳氏看着张堂文的双眼,柔声说道:“福儿青春年少,未必能看得通透,想想那日衙门口,护着杨先生的那些个稚嫩的面孔,真是叫人又心痛又怜惜!”
张堂文慢慢地放下茶碗,这些他都想过,还不只想过一两次,他大概也能猜到为什么杨鹤汀会选择从公学办起,但是,连张春福一个半大孩子都能说出报国救民,学以致用的话来,新学的影响力,居然是在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四面八方,实在是不容小觑。
这般情形下,仍在私塾中故步自封,就真的是对孩子好么?
张堂文轻轻地扳着张柳氏的肩头,“放心吧,我已在信中交代了,恳请杨先生不吝赐教,春福去,用心学习便好,其他的事,你我多多交代便可,违纪犯法的事让春福躲开些!”
张柳氏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既是如此,老爷便要多费心了,南阳据此不远,勤探望着些,秦妹妹那边我去安抚!”
张堂文送走张柳氏,便如往常一样前往东裕街上的粮行巡视了一遍,又让张富财跟着看了看东门外新起的谷仓,这才拐到了会馆中寻人喝茶。
到了山陕会馆西廊,张堂昌却是早他一步先到了。
“哥哥来了,快来尝尝我这新茶!”
张堂文跟在座的众人打着招呼,坐到张堂昌的身旁,张堂昌连忙斟茶倒水递上。
张堂文看了看,又嗅了嗅,却是辨不出品类,看着像红茶,却不得叶子,只有些许粉末,茶味不浓,却有股异香。
张堂昌看张堂文一脸的疑惑,连忙低声解释道:“这茶,却是洋玩意,是洋人寻了咱的滇红种跑到一个叫锡兰国的地方种出来的!”
张堂文皱着眉头,一饮而尽,确实有点滇红的味道。
“这洋玩意,你是从哪弄来的?”
张堂昌神秘兮兮地一笑,“说起来,送茶这人,你也识得,英吉利国太古公司派驻南阳的买办,廖启德!”
张堂文一愣神,这假洋鬼子怎么摸到赊旗镇来了?
提起廖启德,张堂文就会想起那把左轮手枪,想起因此送命的四儿来,祸虽不是他种下的,却是由此引发的。
张堂文看了张堂昌一眼,“他,送你这个干嘛?”
“自然是谈生意喽!”张堂昌笑嘻嘻地一甩辫子,“现下,棉籽缺货,这孙子都快打听大半河南了,才知道来寻我这正主!”
“人呢?”
“他一个假洋鬼子路不熟,先派人送了拜礼来,请弟弟我下午往南阳去一趟。”
张堂文抿了抿嘴,张堂昌这次屯棉,他本不欲多管的,但是莫名其妙牵扯到了这个廖启德,让张堂文又有点疑惑和好奇了,这油头滑脑的假洋鬼子,还是得多提防着些。
章44
张堂文思量再三,却仍然觉得不便插手。
毕竟张堂昌好歹也是堂堂张家二老爷,并不比自己小多少,自己贸然插手,一来容易兄弟间渐生嫌隙,二来也会让旁人认为自己容不下弟兄。
“既然你下午要去南阳一趟,刚好,顺便把春福送到南阳公学!”
张堂昌一愣,抿了抿嘴,仔细打量着张堂文的脸色,“哥哥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那杨鹤汀可不是一般人,你把春福送到他那,就不怕跟你一下场?”
张堂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自有打算,不必多言!你只管送春福到南阳公学便可!”
“十四五岁的娃娃,正是青春年少花一样的年纪,你就忍心送开身边?”
“你若不方便我自派人去!”
张堂昌连忙摆手,“说的什么话,张家长房长子向学,我这个做叔叔的不去送,谁还够资格?”
张堂文干笑了一下,又端起茶一饮而尽。
张堂昌此去南阳,也是做好准备摆摆架子,本来好骑喜游的他特意让院里备了马车,收拾得舒舒服服的,到大宅接了张春福,优哉游哉地便向南阳城的方向行了。
张春福还在探着头,冲着大宅门口哭的泪人一般的张秦氏摆手示意,原本是兴冲冲的心情,看见母亲这个样子,也不免有些低落了。
张堂昌歪在靠枕上,拿脚戳了戳张春福,“行啦!别瞅了,妇道人家就是这样,整天哭哭啼啼的,赶明你娶上个几房太太,有得你看!”
张春福缓缓缩回脑袋,抹了一把眼泪,“父母在,不远游...”
“屁!”张堂昌一巴掌拍在张春福的脑门上,讪笑道:“南阳距此不到百里地,能算是远游?你要敢在公学胡闹,你老子半天功夫就能跑来收拾你!”
张堂昌一向是如此洒脱不羁的性子,张家小子们都喜欢跟他胡闹,张春福往日在张堂文的眼皮底下一点放肆都不得有,但面对这个活宝似的叔叔,顿时可以尽情释放他的孩子天性了。
“叔,你说公学,严不?”
张堂昌眯着眼睛斜了张春福一眼,“你叔可不知道,你叔又没上过公学!”
张春福自幼成长在张家大院里,今日这可算是囚鸟出笼,方才的伤感顿时已经被抛诸脑后了,“叔,前头我路过栖凤楼,好像看见你了!”
“滚犊子!”张堂昌笑骂道:“毛还没长全呢!就知道消遣你叔!”
“真的,叔,我瞅见你在窗边搂着个姑娘,她在前你在后,好像在看窗外,正好是正脸,顶得真的!”
张堂昌脸一红,顺手抄起靠枕便砸了过去,“你小子别胡说,好好学你的之乎者也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先生没教你么!”
张春福自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坏笑着挡下靠枕。
往日里,他可不敢跟张堂文这边说笑。
张堂昌瞧着这个张家长房长子,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既有发自肺腑的怜惜,又有一丝嫉妒和不公。
想起若干年后,张堂文手上的张家祖产要落在眼前这个毛头小子手里,张堂昌的心中不免有些泛酸了,那张家祖产也有老子一份,老子没儿子么?凭什么就没的分?
叔侄二人打闹嬉戏着一路来到南阳,已是近黄昏了。
张堂昌先驱车把张春福送到南阳公学,寻人找到杨鹤汀,将来意一说,杨鹤汀自然是不会怠慢,当下便安排了宿舍住下了。
杨鹤汀送张堂昌到校门口,这才话别折返。
张堂昌抬头看了看南阳公学的匾额,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爬上马车,冲着车头喊道:“走!逍遥去!”
廖启德安排的地儿,却是张堂昌没来过的,马车跟着廖启德安排来接的人,走街串巷了许久,停在了一个教堂模样的建筑旁。
张堂昌跟着来人进了屋,里面却是金碧辉煌的刺眼睛,典型的西式装潢,长条桌白桌布,琳琅满目的水晶器皿,看得张堂昌颇有些眼花缭乱了。
廖启德穿着一袭黑燕尾服,顶着个金色假发,甚是热情地上前来,伸手便要握。
张堂昌却是坏笑着一拱手,让廖启德抓了空,廖启德尴尬地嘿嘿一笑,也拱了拱手,“张老板辛苦,一路颠簸,快请上座!”
张堂昌倒是没料到这个廖启德如此伶俐,也是莞尔一笑,摆着架子随着廖启德的指引坐到了位置上,一旁的服务生便上前放了餐巾系在他前胸。
廖启德嬉笑着坐了长桌那头,遥遥地看向张堂昌。
张堂昌心中暗暗称奇,这洋人规矩真是奇特,咱家谈生意都是恨不得贴着身子坐,以示亲近,这洋人怎得离这么远?
廖启德笑嘻嘻地端起桌上的红酒杯,晃了晃举向张堂昌,张堂昌也像模像样地举起酒杯,遥遥地应了一下,浅浅地饮了一口。
廖启德似乎并不着急谈生意,虚情假意地客套了几句,菜便上来了,头盘沙拉张堂昌倒是见过,后面的煎海鱼和烤鸡反倒别有一番风味,若不是今天是端着架子来谈生意,张堂昌早就将手中的刀叉扔一边直接上手了。
别别扭扭地用了主菜,廖启德这才晃着手中的红酒杯,轻声问道:“张老板这次大手笔啊,听闻长江以北今年的棉花,多半都被您下了订!”
“客气,客气,小试牛刀而已!”张堂昌扯着餐巾擦了擦嘴,扔到一边。
“张老板真是深藏不露啊,久闻赊旗镇乃是富商巨贾辈出的宝地,今日看来,真是汗颜啊!”廖启德的眯眯眼上下打量着张堂昌,唇上的小胡子左摇右晃的甚是可笑,“前头我遇到的张堂文张老板与阁下的名字一字之差,敢问...”
“那是我哥,亲哥哥!”张堂昌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却是个玉制鼻烟壶。
廖启德的鼻烟壶梗,张堂昌早从四儿那听闻了,张堂昌好歹也混迹军营两年,自然知道那左轮手枪的妙处,得知张堂文只是用个几吊钱的破鼻烟壶就换到,自然是咂舌不已。
这次听闻要来见的人,正是廖启德,张堂昌便早早地买了一个和张堂文那个一模一样的鼻烟壶随身带来。
这物件一拿出来,廖启德的目光果真是直勾勾地盯上来了。
张堂昌忍着心中的窃笑,像模像样地把玩着,不自觉地叹道:“听哥哥说,他把这宝贝赠给你了?我俩这可是世上独一对的孤品,他怎么舍得?”
廖启德浅浅地吞了口唾沫,尴尬地陪着笑,“那是张老板抬爱,啊不,割爱!割爱!”
张堂昌翻着眼皮子瞄了一眼廖启德的表情,差点没笑出声,“世上独一对的东西啊...若是失了另一半,得是多可惜啊...”
廖启德的眼中都快冒出火了。
章45
张堂昌志得意满地躺在马车里,瞧着手中的那块金灿灿的怀表,廖启德那猴急的模样不禁又闯入了脑海。
车厢里传来了一阵嘲笑,车头正在犯瞌睡,冷不丁让吓了一跳,顿时全无困意了。
到了东裕街,已是过了饭点,张堂昌一跃而下,昂首阔步地便进了张家老宅。
“哥!哥!来给你说个乐子!”
堂上张柳氏正在安排人打扫庭院,见张堂昌兴高采烈地直入二门而来,也是不自觉地一笑,“呦!二叔这是在哪讨了彩头了?这般高兴?”
“哎?大嫂!不恭的很!”张堂昌深知张柳氏在这家的地位,不敢放肆,连忙躬身施礼,“我来寻哥哥回事,他不在屋么?”
“你哥哥他吃罢饭就去粮行了,听说是为新仓的事!”
“这样啊!那我就不叨扰了,这便寻他去!”张堂昌一笑便要离开,张柳氏却叫住他,“二叔风尘仆仆回来,想必还没吃饭吧!”张柳氏冲着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进屋捧了个食盒出来,递到张堂昌手里。
“这是高德记刚出的新式糕点,刚送来,你哥都还没吃上呢!你先拿着垫垫肚子!这着急忙慌的!”
张堂昌先是一愣,顿时明白了,坏笑着冲着张柳氏眨了眨眼睛,“疼人莫过嫂子啊!这般心疼兄弟,我这就给哥哥送去,省的辜负嫂嫂这般美意!哥哥真是享福人啊!”
“贫嘴!”张柳氏入门的时候,张堂昌不过还是半大孩子,也算是看着长大的,自然知道他这散漫性子,笑着回道:“你一半他一半!前头男人干事的地方,我一个婆娘过去太扎眼!”
张堂昌笑着一甩辫子,转身便出了院子。
这嫂嫂也是有意思!
张堂昌回想起那日,张柳氏站在山陕会馆大拜殿门口,那谦恭却又不失威仪的架势,跟眼前这般温润如水知理循规的模样,真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满心钦佩。
同样都是婆娘,怎得哥哥便有这般福气?
张堂昌苦笑着出了院子,便往东大门粮行新仓而来。
远远地便看向张堂文正在街当中对着门面指指点点的,张富财跟个哈巴狗似的站在一旁,不时点头。
张堂昌收敛了一下表情,走上前去,“哥哥,忙着呢?”
张堂文正在训斥张富财办事不经心,扭脸一看是张堂昌,便摆摆手让张富财先下去忙了。
“怎得今天便回来了?见过廖启德了?”
“唔!”张堂昌点了点头,“问题不大,谈完就回来了!还绕了个这!”张堂昌把那金怀表拿出来颠了颠,“这假洋鬼子果然好糊弄,玉上头真真是个雏!”
张堂文心中已是猜到七七八八了,他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要棉籽做什么?榨油么?”
“管他做什么呢!他是洋鬼子的买办,自然什么好东西都要收!这回,不光棉籽,花他也要,胃口大的很,听说他在洋人军队里有门路,供军需的!”
张堂文一愣,看了张堂昌一眼,跟洋人做生意,张家不是没有先例,但牵扯到洋鬼子的军队,张堂文还是心头一揪。
洋人的坚船利炮就横在汉口港外的江面上,一言不合可能就是成百上千条性命葬送了,供军需,岂不是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了?
张堂文舔了舔嘴唇,“他下定了?”
“洋人做生意跟咱们规矩不一样,他还得上报给洋人头呢,没那么快!”
“这眼瞅着就要入夏,花下来了你就得收,下家不给钱你上哪来那么多钱收花?”
张堂昌不以为然地讪笑了一下,把那金怀表放入怀中,“假洋鬼子给的价虽然不高,但要的量大啊!他不过是个买办,这么大买卖拍电报请示广州那边不是很正常么!没啥大不了的!”
“你等他请示完再回来啊!”
“哎呀,签的有字据,请示不过是个形式,等那玩意儿干啥!”张堂昌忍不住白了张堂文一眼,“洋人不是最认合约么?廖启德代表太古公司签的白纸黑字在我这!”
张堂昌从怀中掏出一沓纸,递给张堂文。
张堂文摊开来看,价目,数量,年月,倒是一应俱全,落款除了廖启德那用歪歪扭扭的签字外,还勘章有太古公司的印信。
张堂昌得意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再说了,今年的花价绝对不会像往年那般低了!便是到时候廖启德不认账,我这批花也不愁下家!便是与往年同价,我去年屯的花还有不少,旧花掺新棉,一样亏不了本!”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以他审慎的性格,这么大的生意,断是没有三两句话一纸合约便能咬死的!但是张堂昌如此胸有成竹,从这合约上又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说多了反而显得他这个做哥哥的小鸡肚肠了。
张堂文将那合约递给张堂昌,背着手转了身,“行吧,既然你如此有信心,我便不再多问了,等着喝你的花红酒!”
“得嘞!”
“收花钱不够了言一声,柜上多的没有,再凑个小几十还是可以的!”
“想啥呢哥,老胡老李他们都是背靠票号的老财,哪用的上咱家的本银,老头子当年不是说过么?甭怕与人分利,众人拾柴火焰高!”
张堂文讪笑着拍了拍张堂昌的肩头,心中却嘀咕道:你老头子还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呢!
“人多钱多是好事,你可盯紧了,别让人登楼撤梯了!”
“哥!”
“知道了!不说了不说了!”
张堂昌本是一肚子的兴致,却被眼前这个冷面佛般的哥哥几句絮叨给泼了个透心凉,不由有些丧气。他瞅了瞅粮行后面正在搭的手脚架子,柜上也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看上去像是前面运载行的苦力,但此时他才没兴趣了解张堂文的盘算呢,随便扯了个事由,便先行离开了。
张堂昌走到街口,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向粮行方向,正好看到张堂文正背着手,也在遥遥地望向自己这边。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隔空点了点头,相视一笑,挥手作别。
章46
张堂文规划的新粮仓,眼瞅着一层一层的在粮行门面后面建起来了。
会馆的西商们陆续都得到了张家的新动向,有好奇打听内幕的,有预判成败逗乐的,倒是几家一向做北面南米的粮商,打着恭贺的由头,齐齐来到了张家大堂。
为首的高德宽,是赊旗镇上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家中的“广丰号”也是在广州十三行挂着单的粮行,做南粮北运生意几十年了,听说张堂文大力扩宽粮行生意,颇有点嗔怪的意思。
说白了,是觉得张堂文这次有些踩过界了。
张堂文是早料到的,一面吩咐泡茶,一面把各位粮商请进会客厅。
“几日不见,张老板动静好大啊!”高德宽笑着搓着手掌,脸上的横肉随着说话一晃一晃的,就是下颌上有颗黑瘤,真真是破了相了。
张堂文落了座,陪着笑道:“高老板说笑了,哪里什么大动静,不过是粮行里起个新仓,旧仓这不是让堂昌占去做生意了么!”
高德宽嘿嘿一笑,心中却是有些想骂娘了,你这又是盖大仓又是拓门面的,阵仗整的跟我广丰号一样排场了,还嘴硬的很!
张堂文见茶来了,便抬手请茶,“这年月,南来北往的生意越发难做了,论便捷,还是火轮车和铁甲船行的方便,咱若还像从前那般守旧,恐怕...”
“所以张老板的意思是,换个行当尝试下?”高德宽眯着眼睛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这粮行上头,也少不得南船北马的倒腾啊!”
“高老板说的是啊!前头我张家粮行,只是个小铺面,短缺的品类还是从高老板的广丰号拆借来,才应了老客的急,咱这小地方南来北往的客商多,喜好不一,稻、黍、稷、麦、菽各有所爱,若不扩了门面,新起几个大仓,还真是难以应对!”
高德宽冷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心中不由琢磨着:“这张堂文到底打的什么名堂?先前他这粮行最多照应了东门口一片,撑死了外面有几个村镇的老客,怎么就变成如今说来的难以应对了?再说了,真招呼不来,我广丰号是干什么吃的?合着,你的客是万万不能放给我们接的呗?”
想到这,高德宽忽然又觉得自己有点想的狭隘了,毕竟都是山陕会馆的老人了,天下哪有利是可以独占的?何况广丰号粮食生意做得已有十多年了,他张家便是现下把中心调整到这粮行上,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动摇我广丰号的根基吧!
何况,粮食生意一向是重在南北调拨,取丰济贫,这张堂文却是先解散了自家的驼行,方才的话音里,又完全没有采买转运的意思,难道他这是另有想法?
高德宽端起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听张老板这意思,似乎您看重的,是这十里八乡的坐摊生意?”
张堂文笑了笑,“高老板说的是啊!我张家一向没有涉足过大宗粮食采购转运这等生意,便是在下现在去做,隔行如隔山,恐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得高老板广丰号的万一啊!”张堂文看了看在做的这些个粮商,拱了拱手,说道:“在下是打算,在这赊旗镇兴一座大仓,专备灾年急时用,平日里呢,招呼一下四邻和这十里八乡的生意...”
“张老板!”高德宽讪笑着打断了张堂文的话,“您也是大生意做惯了的人,怎得就能瞧上柜面那点小钱呢?口粮这东西,虽是断不得,但却没什么利,你抬高了价,衙门那边就敢扣上罔利居奇的帽子抓人,咱这赊旗镇,连带上十里八乡,满打满算才多少人,就算往多了说,咱这些个老东家,老招牌,与您各占一半来说,您这新柜一天才多少银子入账啊?跟您那些大生意比起来,那不是九牛一毛么?”
“高老板知我呀...”张堂文呵呵一笑,低眼偷瞄了高德宽一下,“我这,岁数也不小了,南来北往的那些个生意,也大多交给张家人打理了,呆在这赊旗镇,做个守成的富家翁,尽享天伦不是更好么?”张堂文探着身,悄悄地冲着高德宽嘀咕道:“自从南阳进了一回大牢,就什么都想开了!这人呐,挣多少是多啊!有命享才是最重要的!你赚得多,眼红的人就多,这是非啊,自己个就找上来了!”
高德宽愣了一下,又似释怀又似讥讽地干笑了几下,“张老板哪里话,多少人都羡慕张老板这境界呢!人呐,就是得想得开,放得下,不然一辈子都是个奔波命!”
“可不就是这回事么!”
屋里的众人都是一阵哄笑,附和着插了几句。
高德宽等人又客套了几句,借故告辞了。张堂文一直送到张家大宅门口,再三劝说留饭,高德宽等人怎会答应,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
刚好粮行的张富财从新仓那边过来汇报进展,等到高德宽等人走远了,这才敢上前一步,在张堂文跟前探身说道:“老爷,几个仓这两天就成了,您吩咐的,下到十里八乡的点也都已经布下了,无论收售,都上了伶俐人!”
“唔!”张堂文低声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向张富财,“生意难做啊!若是前些年,咱这点动静,怎至于惊动广丰号。”
“老爷说的是啊!听人说,如今连广丰号都已经使上火轮车铁甲船运粮了,量上去了,价却掉下来了,利也没那么多了!而且,高老板他们那种生意,你收粮是现把现结银子,倒手了呢,却不一定了!哪像咱们这种小粮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倒是不怕谁欠钱跑喽!就是跑了咱也不会掉二两肉!”
张堂文冷哼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张富财,笑道:“行啊,没白在粮食上打滚这么多年,你老爷这点小心思,倒是让你三两句抖落清白了,我看要不以后你直接做主就好了!”
张富财也不知张堂文这话到底是褒还是贬,躬着腰欠了欠身,“老爷还是老爷,咱张家船大,还得是老爷才掌得了这舵。就像咱眼下的这些个新业务似的,富财就是个办事的人,这怎么从那几个老招牌手里揽生意,还得靠老爷指点!”
张堂文瞧着张富财的奴才样,心中却是安稳了许多,手下办事的人,机灵倒在其次,最主要的便是踏实肯做,还得懂规矩。
张富财便是一把趁手的好家什,能用,肯干,又不会扎手。
“前头那几个老招牌,还是坐摊收粮的老传统,说难听点,这叫守株待兔,不一竿子插到底,你都不知道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张堂文望向高德宽等人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粮食这生意,成行多少年了,不思进取,总有被人挤兑的时候。他们在城里等,咱就下去收,一样的价咱管接,谁家不想省点马力呢!”
“那咱家这脚程...”
“我从汉口带回来的东西,你都看了?”
“回老爷,看了!新种子试种还看不出结果,那肥料用在麦地里,拔穗快,粒粒饱满,比咱上了堆肥的麦子长势好多了!”
“脚程,就从这两项里出!两下贴补,利虽是少了,咱却能站住步,站稳了看长远,不吃亏!”
“是!老爷!您这趟汉口见识了不少洋玩意儿,那肥料到底是啥玩意做的,闻着不比堆肥好多少,见效却是快的很。”
“洋人的东西,怎么做的老爷我也不知道,名字嘛,好像是...化肥!”
“化肥?啥化的?”
“好用不?”
“好用!”
“好用就找人进货!别在这问长问短的,跟个婆娘似的!”
章47
张家的新仓陆续建成了,四散下去收粮的人也陆续反馈了消息,张家的旗号加上张堂文带的两样新鲜玩意儿,还是让夏粮收购达到了张堂文预想的效果。
按着张堂文的意思,价格上持平,准入上放宽,前松后紧,再加上管运,相信到了夏收的时候,很快,几座新仓就能吃个七七八八了。
张堂昌连着跟胡东海等人合计收棉的事,好不容易得着空,来寻了张堂文,探探张家这新行当的底。
“哥,这粮行,先前是不入你眼的玩意吧?怎得,忽然就扶摇直上了?”
张堂文瞅了瞅张堂昌的笑脸,也是呵呵一笑,“我前一次去汉口,见着一人。”
“哦?”
“奉天那边做粮行的!”
“龙兴之地啊!那得是巨贾了吧!”
“也是几起几伏的人物了!”
“怎么说?”
“光绪年,俄国人和日本人在旅顺口开战,一直打到奉天城,刀枪火器,打得昏天暗地!死伤无数,饿殍遍野。城外的庄稼都让打仗的人掳走了,运输线无人敢过山海关,奉天城里,一把高粱都能换锭银子了!他的粮行赚了不少!后来日本人进了城,他除了几张银票,连几个小妾都没带出来。”
张堂文冷哼了一下,没有言语,却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怀中的鼻烟壶,抓空了之后才想起来早戒了,连鼻烟壶都换给那个假洋鬼子:廖启德了。
张堂昌舔了舔嘴唇,他虽说在淮军中历练过两年,但毕竟没有上过战场,张堂文描述的画面,更是他这个富家子没见过的,自然没法感同身受。
张堂文微微叹了口气,四下瞅着屋里,瞧着有什么可以填在嘴里的,“那可是奉天,我大清朝龙兴之地,真乱起来,什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都没有粮食来的实在!不管他是汉人还是旗人,是下人还是老爷,粮食才是根本!”
张堂昌瞧着张堂文四下寻摸的样子,顿时觉得好笑的很,走到一旁捏了一小撮茶叶递到张堂文手上,“那是山海关外,俄国人老早就占了去的!咱这儿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哪轮的到咱啊!”
“小地方怎么了?”张堂文接过茶叶,顺手塞在嘴里嚼起来,“真若是兴全国之兵,举国之力打起来,还能有多少粮到咱嘴里!”
“打什么打,跟谁打?打俄国人去关外!打日本人去山东!打英吉利美利坚去南边,咱这儿连个正经洋鬼子都没!”
“朝廷的忧患,可不全然在外!宛东的杆子(土匪)也不是没围过赊旗镇!靳岗的洋庙里连西洋炮都有了!”
张堂昌不免觉得张堂文有些小题大做了,真打起来,只要有钱,怎么可能买不到粮呢!何况杆子能围多久,南阳镇的数千人马半晌就能到,何况厘金局和城防营还有百十条枪呢!
不过,倒确实可以赚上一笔!
张堂昌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张堂文瞬间便明白了他眼神中的意思,“若真如此,我张堂文也绝不会赚这钱!”
张堂昌苦笑了一下,“不是我说你啊!哥哥!甭把弟弟我想的太龌龊,这点钱弟弟我才看不到眼里呢!我只是好奇你这个平日里最喜欢南北倒腾的生意人,怎得忽然之间就转性子了!若是听张富财说的没错,你还走的是原来那样,地方收售的路子,粮行这种化整为零的生意,占压存银不说,损耗还高,若不及时脱手变现,张家,可就真是指着粮行过日子了!”
“你意思是,广丰号那般左右腾挪的生意才能做,地方收售的就不行?”
“我意思是,广丰号那样的赚钱快,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这才叫生意!”
“他那是生意,我这不是生意?”
“不是,你这慢!”
张堂文本是已经撩起火来了,声音也不由地高了八度,“慢,也有章法!利不嫌早晚,只要按规矩来,长远,比什么都重要!”
“什么长远!怎么从你嘴里感觉这天分分钟就要变了么?”
“每天都在变!我们这头顶的天,脚下的地,每天都在变!你天天坐在会馆里看不见潘河水一年比一年少么?你听不见汉口北上的火轮车一天能从咱耳边过多少趟么?还想着坐享水陆码头之便,想着一成不变坐收渔翁之利?等到头那天来了看谁脑门子上磕得乌青!”
后院的张柳氏,不知什么时候闻声过来了,悄无声息地端着两杯茶抬脚进了屋。
“自家兄弟聊天,还生怕外人听不见么?这么大嗓门?”张柳氏抬眼瞅了一下张堂文,满眼的嗔怪,“甭喝叶子了,我看南边送来的蘸水菊不错,清清火气!”
张堂昌一边欠身致谢,一边偷看了一眼张堂文,这冷面佛似的哥哥,也就这个嫂嫂能降得住了。
张堂文揉搓着椅子把,满手心都还是汗,张柳氏低眼瞅到了,一边故意附身过去扮作嗔怪的唠叨了几句,一边悄悄将手帕塞到张堂文的手中。
张堂文用力地搓了几下,手心干爽了,心也似乎净了下来,轻轻地缓了一会儿,他探身把口中早已嚼得没味的茶叶吐在了痰盂里,轻声嘀咕道:“这什么茶,火气壮!”
“这可是你家的茶!”张堂昌倒是性子活,眼珠一转便岔了话题,“南阳廖启德那边来消息了,已经确认了新棉的量,弟弟这回恐怕赚大发了!”
张堂文刚端了张柳氏的菊花茶,斜眼看向张堂昌,“他下订了?”
“没,但是他给我争取到了一个不低的价格,指不定,我还得给他个大封子(回扣)呢!”
“还是稳妥点好,哪怕先给一成定钱呢!”
“行啦,我晓得!”
“不然他全订了,别家问你要,你卖不卖?万一到时候他毁约...”
“他毁约我也卖得出去!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廖启德一家收棉,一个纱厂吃不下这么多,江南那么多家还吃不下?”
“价你控的?”
“我控!”
“凭什么?”
“就凭别地没处没得买!”
“天底下就你一家有棉花?洋人的棉花不是棉花?”
“廖启德都跑我这儿买棉花了!他们有的话还用跑我这儿?”
“廖启德一家之言...”
“哥!”张堂昌嚯地一下站起身来,看了张堂文和张柳氏一眼,“时候不早了,今晚上弟弟那边有个局,就不叨扰了!”
“你!”
“留步吧!”
章48
张堂昌一连许多天,都没跟张堂文打过照面了。就连张堂昌的下人从南阳顺路捎回了张春福的信,张堂昌都是让自己的妾侍给送来的。
赊旗镇离南阳县虽是不远,但一边张春福忙于学业无闲暇回家,一边张堂文又在监督粮行进度,所以便让张春福每隔数日便写书信寻人带回来。
恰好张堂昌因收棉的事,与南阳廖启德多有书信公文往来,赊旗镇与南阳县又未通电报线,下人每日都要往返两地,便更是方便了。
张堂文在书房,拆了张春福的信,寥寥地看了一下,便唤人递给了张秦氏。
可怜张秦氏却是看得不甚懂,只得来寻张柳氏。
张柳氏细细看来,却多是汇报近况的,提及杨鹤汀在教学和生活上对张春福多般照顾,又夸耀自己品学皆名列前茅,屡受嘉奖。
张秦氏听得也是心花怒放,虽是见不到儿子,但只言片语之间就仿佛已经了解他的一举一动似的,不由激动得眼眶都湿了。
张柳氏送走了张秦氏,却来书房寻了张堂文,张堂文正在伏案疾书,看上去便是在给张春福写回信。
“福儿,看上去一切都还好!”
“唔!”张堂文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声,“就是自满的很,我正回信劝诫!”
“福儿向学,有了成绩,字里行间兴奋了些!”张柳氏小心翼翼地拿捏着用词,轻轻说道:“这些都是小事,但是...”
张堂文默默地停下笔,盯着信纸,缓缓说道:“你,也看出来了?”
“嗯!”张柳氏走上前,轻轻地揉捏着张堂文的肩膀,“那位杨监督,似乎很受福儿崇敬,而他,对福儿也是照顾有加!”
张堂文缓缓放下笔,背身靠在座椅上,“杨先生的学问,还是好的!”
张堂文轻轻地抓住张柳氏的手,“放心,我已再三劝诫,与学问无关的事由,暂且放一放...”
“可是,老爷!”张柳氏看着信纸上,张堂文工整的小楷,“福儿毕竟年轻...”
“热血冲动是么?”张堂文回头仰视着张柳氏,“放心,我亦会修书给杨先生!”
“这样,不妥吧!”
“我不会说那么直白,杨先生是聪明人,他会懂我意思的!”
“但是福儿他...”
正说话间,张秦氏却与小张氏嬉笑着从外面进来,一见这二人的亲昵,顿时尴尬地立在门口。
小张氏早已打翻了醋坛子,笑着说道:“姐姐这是先得了信,来老爷跟前给福儿讨喜么?”
张柳氏却不欲和她一般见识,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张秦氏心中暗暗想道:“福儿便是再优秀,也不是你张柳氏的儿子,你来讨哪门子喜?”
“你们这是...”张堂文并不甚了解这女人间的小心思,“春福这不过是正常报平安,你们瞎高兴个什么?”
“不是!”小张氏兴冲冲地走上前,也将手搭在了张堂文的肩上,“我是跟二姐姐商量,春福在这公学能一心向学,一日千里,何不把春寿也一并送过去,一来兄弟二人有个照应,二来...”
“不行!”张堂文冷不丁地打断了小张氏的话,轻轻地摇了摇头,“春福自己去就行了!”
小张氏愣了神,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张秦氏赶紧接道:“是春寿年纪不到么?那可以晚点再说!”
张堂文不能也不想把自己的顾虑说与这两个妇人,又深知没有个好理由去拒绝,恐会伤了张春寿的心。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张柳氏在一旁轻笑道:“老爷恐怕是另有打算的!”
“嗯?”
“老爷恐怕是想啊...”张柳氏手上暗暗捏了捏张堂文的肩膀,“这两个儿子,不能都学一样的,一个入了新学做学问,另一个呢,是不是就得留在身边跟着学做买卖,到时候一个出将拜相,一个就富甲一方!”
张秦氏一听,心中更是乐开了花,毕竟是自己膝下这两个儿子得便宜,哪个做娘的会不高兴呢!
小张氏却是越品越不是滋味,恨不得现在就把张堂文拖西屋扔床上去,亏自己百般努力还私下求医问诊,到现在也没个动静。这要真是没个儿子傍身,老了不得被人欺负死!
张堂文抿了抿嘴,却不再言语了,满腹心事却只有张柳氏一人懂得,张堂文开始在想,后面这两房太太到底娶上门是为了什么呢?
哦!不对,为了俩孩子也得娶!
那小张氏...
好不容易从三个夫人那脱了身,张堂文心烦意乱地走出院子,正好碰见了张富财低着头往里走。
“呦!老爷,我正要去寻你呢!”
“唔?”
“老爷!你让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张堂文浅浅地朝着张富财使了个眼色,俩人站到一旁清静地,张富财讪笑着轻声说道:“老爷猜得没错,不光是薛老板他们,瓷器行的刘老板,竹行的赵老板,都在私下处理着田产,要价并不高!”
张堂文抿着嘴,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毕竟赊旗镇的商路日渐西下,他们这些在山西有根没根,大多都是要处理这边的资产。为了抬上价断然不会大张旗鼓地抛售,必然是私下联系着出手的。
张富财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堂文的脸色,“老爷,这是要收么?”
“唔!”张堂文望了望远处的东城门,“按我给你说的,私下与其联络着,价嘛,开六成,最多七成!售则收!”
“老爷,这样算下来,地界可不小啊,城里不下十数间铺面,城外近百顷田产...”
“钱不够了去寻账房支!城外的地并成庄子,张家别的不缺,人最多,造册登记了手上没活儿的人手一个庄子,都给我收租子去!种地的优先前头给张家干过的!”
“是!”
“门面回头等挑一挑,该转行转行,生丝行的小九,驼行的马万本职挽了结子也不能让他们闲着!”
张富财垂着头默默地掐算着,一桩一桩都记牢了,便躬身要走,又被张堂文叫住,轻声嘱咐着:“行商变坐贾,切记凡事不张扬,往日里咱行南闯北,怕的是道上的麻匪,如今置业多了,就得留神周边的杆子(南阳人对宛东土匪的蔑称)了!杆子不一定敢打镇子,但庄子毕竟在城外面。柜上让你养的护院,仔细着点,庄子上也派去两三个,一来监管,传信也方便些,二来遇事了都能来柜上叫人帮忙!”
“是!老爷!”张富财眼珠咕噜一转,小声说道:“镖行的师傅刀枪舞得都是好的,但,老爷,眼下连杆子都骑马抬枪了,咱这...”
“咱就是护个院子,真打枪了有门房营和厘金局的兵!”
“是,老爷!”
章49
张堂文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无论是张堂昌与廖启德的棉花买卖,还是张春福在南阳公学的学业,或者说,是张春福对杨鹤汀的敬仰。
张堂文坐了马车,起了个大早赶到南阳城已是过了饭点,他在南阳公学旁边随便寻了一口吃的,便直入校园中来寻杨鹤汀。
路过几处学堂,却是鸦雀无声,探头去看,竟是空无一人的。
张堂文心中不由惊奇,越往里走,听得南边沸沸扬扬的,拐过一道院墙,却是一大片空场,无数学生勾肩搭背正群情激昂地围成一个大圈呐喊着,张堂文更是惊奇了,奋力挤进内圈,却看到了前所未见的一幕,中圈清出的空地里,被画成了一道一道椭圆的圈,每一道都有一个辫子飞扬正在竭力飞奔的少年。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靠向身边的一个学生,低声问道:“学生,这是在做什么?今天无人授课么?”
那学生瞧了张堂文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叫赛跑!比谁跑的最快,强身健体的!我们监督亲自下场做裁判,他说,这叫健体强国,实干兴邦!”
张堂文品了品这学生的话,望向正在飞奔的学生,赫然发现自己的儿子张春福仿佛正是那领头跑在前面的。
随着周围学生越来越激烈的加油鼓舞声,张春福扭曲的脸上愈发严峻起来,他的双腿奋力地迈动,双臂有节奏地前后摇摆,他的辫子仿佛风筝线一样高高飘扬在脑后。
很显然,他想跑的更快,他想赢。
遥遥的,张堂文看到在尽头处,杨鹤汀完全没有学究的架子,他挽着袖子,手举红旗,也在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就像正在等待游子的父母一样一脸期待。
伴随着呐喊欢呼,张春福第一个跑到了学生们临时拉起的横幅下,他在瘫倒的瞬间,便被涌上的学生和杨鹤汀一把搀扶住了。
张堂文的喉咙一阵莫名地灼烧,往日在张家大院,张春福从未如此的疯跑过,是有违规矩礼法的。
他缓缓挤过人群,来到正在肆意庆贺的张春福和杨鹤汀跟前。
张春福兴奋的双眼在看到张堂文的一瞬间,霎时间便失去了光芒,看得张堂文心中猛然一揪。
杨鹤汀也是一愣,奇怪的看着张春福的表情突变。
张堂文顿时浑身燥热,他不想破坏周围热烈的气氛,一瞬间他开始反思自己,飞快的在脑中寻找着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努力地挣脱着自己不苟言笑的表情管理,尽量咧开自己的嘴,让嘴角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尽情地从双眼中释放着对自己儿子最真实的怜惜,双掌缓缓随着周围响起的节拍,慢慢地拍了起来。
就是这般极别扭的表达方式,将张春福瞳孔那一丝仅存的火焰又重新唤醒了,他的眼眶中涌出了闪闪泪花,他一头扎入张堂文的怀中,哪怕他的个头已经快要超越他的父亲了。
张春福激动地哭泣着,却让周围的人一点都感受不到悲伤。
杨鹤汀显然看到了两人表情上的变化,他一脸赞许地冲着张堂文点了点头。
空场上的竞赛依然在进行着,人群依旧喧闹,杨鹤汀将张堂文请到会客室,张春福驾轻就熟地给二人沏上茶水,静静地立在一边。
“堂文兄,请用茶!”
张堂文连忙点了点头,端起茶盏,扭头看向张春福,“你也过来坐吧,不用立规矩了!”
张春福迟疑着摇了摇头,“先生在,学生不能坐!”
杨鹤汀轻声一笑,“今日没有先生,只有朋友,坐吧!”
张春福犹豫了一下,缓缓坐到张堂文身边,却是正襟危坐依旧不敢放松。
“福儿在这里,给杨先生添麻烦了!”
“哪里话!”杨鹤汀摇了摇头,一脸宠溺地看向张春福,“这孩子聪慧,又向学,丝毫不像别家的殷实子弟那般顽劣!堂文兄家风甚优啊!”
张堂文也瞄了张春福一眼,意味深长地接了一句,“我张家乃是世代商贾,难得出了一个肯学又聪慧的孩子,这可是我张家下一代的希望寄托啊!”
杨鹤汀微微一笑,“堂文兄说的没错,春福这孩子若是能持之以恒,日后必然是大才,有您打下的殷实基础,再加上他自己的勤奋,留学东洋或是远赴西洋,都是前途可期的!”
张春福暗暗乐的笑开了颜,张堂文却是笑不起来,久居内陆,让他的心思也变得多少有些守旧,送南阳,哪怕是去省城,京师,他都无甚想法。但是若送出洋去,张秦氏会怎样,自己又真舍得么?
杨鹤汀见张堂文没接话,便抬手请茶,化解了这一刹那的尴尬。
“堂文兄虽是商贾出身,但是先前在陋室中的畅谈,已经让鹤汀甚是钦佩了!”杨鹤汀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如今我华夏内忧外患,最缺少的,便是像堂文兄这般心系天下,忧国忧民的能人志士!春福自幼在您膝下,定是没少言传身教!”
张堂文的眉梢微微跳了一下,他并非不知道杨鹤汀的真实背景,但杨鹤汀方才的一席话,已是让张堂文都感觉到了变化。
他用的是,可是“华夏”二字!
搁在别有用心者耳里,这便是杀头的罪!
张堂文默默地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春福,我与杨先生有些私事商议,你且退下!”
张春福一愣,迟疑着站起来,退出门外并关好房门。
杨鹤汀心中已经猜到了张堂文想要对他说什么,起身来到窗边,看似无意地向外眺望着,手上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卷烟,打起火柴点燃了,“堂文兄想说什么?”
“杨先生,你与罗先生的宏图大志,在下心悦诚服,也甚是钦佩!但,春福,是我张家长子,我一心想要他学业有成,成为我张家后世顶梁...”
“堂文兄!”杨鹤汀冲着张堂文摆了摆手,“这么说的话,就错怪在下了!”
杨鹤汀用力地抽了两口,将那卷烟丢出窗外,顺手关上了窗门,“我与罗飞声并未主动鼓励任何一名学生参与我们的暗事,我们的宏愿,是救国救民,这些孩子,正是我华夏未来的栋梁之才,我们断然不会让他们贸然掺和此等险峻之事!”
“那杨先生与罗先生创办南阳公学,所谓何事?”
“救国救人各有不同,南阳公学,就是为了开解这些孩子的心智,启蒙他们独立自强的思想,擦亮他们被蒙蔽的双眼,用他们自己的心,用他们自己的眼,去感受,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去了解,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患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内敌!”
章50
张堂文默默地搓着手,看着一脸肃穆的杨鹤汀。
这样的话,先前在杨鹤汀的住处,也聆听过多次了。但那时的张堂文,只有亢奋和崇敬,而如今,他的心底却滋生出了一声胆怯。
他在怕什么?
哪怕是身在水牢中,他都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冰冷的胆怯。
他到底在怕什么?
杨鹤汀靠在教桌边上,静静地看向张堂文,先前发生的那么多事,让他完全相信眼前的张堂文,不仅仅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普通西商。
这么多年一路走来,从京师法政学堂开始,总有人会走入杨鹤汀所在的这条道路,有人一路相随,也有人半途掉队,要想成就藏在他心中的大志,达成藏在千千万与他一样的同盟会成员心中的理想,非热血和恒愿不能铸就!
所以,在杨鹤汀的心中,虽然会争取每一个可以争取的人,也不会惋惜任何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
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这个张堂文,并不是贪生怕死畏首畏尾,也不是坐井观天不知不问,他的困惑,必然来自于千百年来中华传统思想的束缚,他还没有达到破除这个礼法的真正境界:无私和奉献。
杨鹤汀缓缓站直身子,轻声说道:“堂文兄,鹤汀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唔?”张堂文抬起头,“杨先生但讲无妨!”
“方才在操场,春福见到你的一刹那,眼神中的变化,想必堂文兄心中也明白!”
“唔?”
“那是一种惶恐,一种担忧,那不该是一个孩子看到自己父亲的表现!”
“唔!”
“人,不该是这样啊!堂文兄!”
张堂文心头一颤,这熟悉的话语,像一记鸣锣敲响在张堂文的耳边,这话,他也曾经说过。
“一辈子诚惶诚恐,一辈子按照父辈的规划走完碌碌无为的一生,或许,这一生不愁锦衣玉食,或许这一生无忧无虑,但,这就是人生来的意义么?那些投胎在穷苦人家的,生就应该备受欺压,一生颠沛流离么?”
杨鹤汀抬头看了看屋顶,按捺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如今,外敌欺凌,内忧不断,清廷除了一味求和,割地赔款,又做了些什么?加赋,征丁!我公学一期认缴粮米不过三五斗,可又有多少人家肚子都吃不饱?何谈求学?穷苦人家不得入学堂,目不识丁沦为流民,不是上山作匪,便是沦为畜力,如果我们这些饱学之士不能为民族为国家做点什么,我们耻为国人,羞对国家,千百年后国将不国,人皆为奴为寇的时候,九泉之下,我们有何面目见先人后辈?”
张堂文一刹那间,便想起了夏老三,我送他的那把左轮手枪,会给他指向何处呢?
“堂文兄!”杨鹤汀满面激昂地看向张堂文,“清廷就像一株从根部腐朽的苍天大树,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不堪一击,一旦我中华觉醒之势并起,它必将摧枯拉朽一般席卷江河!想一想那一天,再看看今日堂文兄尚不敢明谈的心中顾虑,堂文兄,春福会作何感想?你又会作何感想?”
张堂文的眉头渐渐皱在了一起,他的心在犹豫。
杨鹤汀描绘的美好画面,张堂文也希冀已久,但这条路,必然不会似杨鹤汀口中那般风雨不惊。遍观二十四史,变革之路无不血雨腥风,生灵涂炭。
若是不牵连其他,张堂文宁可自己孤身投入,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是百十号人的老爷,是两个幼子的父亲。
杨鹤汀从张堂文紧皱的眉头中看出了端倪,他缓缓坐在张堂文对面的椅子上,轻声说道:“鹤汀,家道中落,早已以身许国,堂文兄肩负张家宏业,心之顾虑,人皆体谅,便是春福,鹤汀也可保证,仅以毕生所学指点迷津,不涉党事!”
“杨先生!”张堂文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杨鹤汀的双眼,“是在下偏私了!”张堂文庄重地抬起手,深深地躬下了身子,“可叹思源堂堂七尺之躯,不与报国,却困于私情,今日在壮士面前,做了小人了,还请杨先生见谅!”
“堂文兄哪里话!这....”
“杨先生!”张堂文摆了摆手,“春福虽是年少,却也是我张家儿郎,若我依旧如来时念想,把控其言行,约束其未来,就像杨先生前头所说,思源亦无颜见九泉之下的先人了!”
张堂文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道:“春福能跟随杨先生,修身向学,是张家百年积下的福分,无论日后作何发展,都是他秉从内心的选择,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该横加阻拦,以一己之私落一世遗憾!杨先生请放手教导,何去何从,听凭春福自己决断吧!”
杨鹤汀赞许地看着张堂文,庄重地还了一礼,两人相视无言。
推开房门,却见门外不远处,罗飞声与张春福正在低声攀谈着什么,张春福见父亲出来了,连忙快步上前侍奉着。
张堂文满眼怜爱地看着张春福,伸手按在张春福的肩膀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紧紧地捏了捏张春福的肩头,仿佛下了重重地决心一般,扭头便向校外走去。
“父亲!”张春福连声唤着,便要上前。
张堂文猛然回身,眼眶却已是湿润了,“福儿!放手向学,秉从内心!杨先生和罗先生是不世英才,你好生侍奉,尊师重教!不必担心你爹娘,张家儿郎,胸怀忠贞,心系天下,切勿辱没了张家先人!”
张堂文说罢,双手抱拳,深深地躬了下身子,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春福尚有三分迷瞪,却也被张堂文的深情所感染,泪流满面。
杨鹤汀轻叹了一声,朝着张堂文远去的方向躬身回礼,罗飞声虽然不曾进屋,却从杨鹤汀的反应中猜到了大概,一同躬身相送。
张堂文大步流星地走出校门,在门口处回望着南阳公学的匾额,杨鹤汀手写的四个大字依旧是那般苍劲有力,张堂文不由深深地提了一口气,冲着等在门口的马车车头说道:“走吧!去武庙街!”
章51
武庙街,王祥安的宅邸。
“看张老板这情形,应无大碍了吧?”
“承蒙王老板关照,不然在下真是身陷囹圄而无望了!”张堂文郑重其事地向着王祥安深深地鞠了一躬,王祥安笑眯眯地看着张堂文,连连摆手。
作为王祥安,不过是出于公心也是出于朋友间的仗义执言,更何况有文策与他的关系在,他才出面为张堂文站台的。
只是没成想一下咋闹出这么大动静,又是学生,又是赊旗西商,连老佛爷的墨宝都搬出来了,反倒真是让王祥安大吃一惊,内心中不由对张堂文也是高看了一眼。
“张老板福大命大,也是那启封鲁莽行事不依章法,还好南阳府有谢老道这个刚正不阿的总兵在,这事啊,没由着那启封肆意妄为!”王祥安将张堂文请入座,笑眯眯地泡起茶来。
“那如今...”张堂文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启封身在何处?”
“早就鞋底抹油,麻溜蹿了!”王祥安轻蔑地一笑,轻轻地往紫砂壶里捏上一小撮绿茶,“谢老道当众驳了他的面子,看似是处死了你一个长随,明面上是给了他一个交代,其实啊!谁不是心里跟明镜似的,那启封就是在想法弄你而已!行凶人没了,启封还在这盘磨什么,好歹他也是个官身,哪里还有颜面在此逗留啊!”
张堂文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好赖不与官斗,这是行商中的第一大忌,张堂文微笑着接过王祥安端过来的茶,轻声试探着:“若是如此,在下着实是欠了文知县和谢总兵一个偌大的人情,谢总兵高居二品大员,平日镇台衙门也是大门紧闭,还情都是难的!”张堂文向着王祥安那边靠了靠,“文知县这里,和王老板关系匪浅,您看...”
“不用!”王祥安肥手一挥,“文策这回真是漏了怯了!芝麻大点个官在那个启封和谢总兵面前,就是个屁!他能安安稳稳地还坐在县衙里,就求神拜佛吧!不用搭理他!”
“王老板哪里话!便是不能亲自感谢文知县,您这大恩我也不能忘了!”张堂文笑了笑,他心里清楚的很,王祥安跟文策这是不一般的私交,哪里会轻易地让别人贸然掺和进来呢!“我车里带了一盒小玩意,已经交给府上管家收起了,都是些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回头王老板打赏头面用吧!”
王祥安自然知道张堂文的出手不会吝啬,商人本性就是逐利,便是帮人,有好处自然是最好了,于是他笑眯眯地端起茶,与张堂文轻轻一碰,低声说道:“张老板是个爽快人,王某人久居在这南阳城里,如今也想跟你说点知己话!”
张堂文连忙伸头过去,“王老板请讲!但说无妨”
“你们赊旗那个码头啊,得想想后路了!”王祥安意味深长地瞄了张堂文一眼,用茶盖轻轻地拨弄着茶碗里浮着的茶叶,“如今南阳各行里,明年还走水路的不大多了,几个局子大有撤店东去的意思...”
“东去?寻铁路么?”
“张老板是聪明人,咱南阳府这么大地,赊旗镇是独一份的水陆码头,指的便是潘赵二河连同咱这唐白河,可我听老船头那意思,来年若是无大汛,大船怕是就过不了三岔口了。”王祥安一抬眼,见张堂文似乎并没有料想的那般惊诧,心中暗暗称奇,“另外南阳府来年的单子,下滑了不少,陆运西去的也不多了,湖广的货自铁路北上过了黄河向西,直达西安,不知比畜力要快多少!”
“王老板的意思,在下明白了!”张堂文缓缓地朝着王祥安拱了拱手,“在下此番回去,就着手安排!王老板这话,可见仁义啊!”
“哎...”王祥安又笑了笑,“不过是市井流言,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张老板还是要仔细着,王某能助的,一定不含糊!”
张堂文笑着拱了拱手,“既然说到这儿了,不瞒王老板说,这次来南阳还有两件事有求!”
“哦?”
“其一,在下准备拓广一下张家原有的粮路,想着跟南阳府上的各大粮号打个照面,取取经!”
王祥安的小眼珠骨碌一转,怪不道张堂文没有惊诧的反应,原来是早做了打算啊!不然好不端的怎么转做粮食生意了?
“这个好办!王某人在城中还是有点区区薄面的,想必人还是凑得齐的!”
“谢王老板,这其二嘛,想跟王老板打听个人!”
“何人?”
“英吉利太古公司派驻南阳的买办,廖启德!”
王祥安愣了一下,笑着抿了一口茶,“那个假洋鬼子啊!怎么?张老板想跟洋人做生意?”
“非也非也!说来惭愧,舍弟与这廖启德有桩买卖在即,我这也是多此一举,想替我那弟弟了解一下这人的情况!”
王祥安微微一笑,抖了抖肩头,显然他肚子里存了不少这方面的消息,“这廖启德,说是太古公司派来南阳府的买办,说白了就是来插桩子的!太古公司是干嘛的?卖油的呗!也是南边码头上数得着的洋行了!来就来呗,谁让朝廷现在是敞开了大门让这群龟孙子们进呢!但这廖启德啊,不是那么简单的,他借的不过是太古公司的名号,做的可不止是油上边的生意,他背后,可没少牵扯原本十三行那边的人!行的,大都是买空卖空的投机生意!”
张堂文一听这个,倒是暗暗提了一口气,还没待他发问,王祥安便接着说道:“这个廖启德,不简单着呢,一头靠着洋人,一手勾着上面的大人物,私底下交集也是不堪的很,听说去过北边的靳岗洋佛堂见过洋和尚,还去过东南边的山林见过几起杆子,城里的同僚都再说,这人,摸不透,不敢打交道!”
张堂文舔了舔嘴,看样子,这张堂昌的生意不会简简单单就了结的。
王祥安瞅了瞅张堂文的脸色,张堂文这个堂昌兄弟他是知道的,洒脱却不够审慎,但既然张堂文不详说,便也不好多问,只能乐呵呵地给张堂文添了点水。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张堂文便起身告辞了,临送到门口处,王祥安意味深长地嘱咐道:“南阳公学的杨先生,虽是个好学究,张老板可莫要深交!”
“哦?”
“他的底子王某也略有耳闻,官府不拿他,是因为一来没有拿实他做歹的罪证,二来杨家在地方上还是略有薄面的!总不能因为他聚众喧哗说两句便法办了!”
“那是!那是!”
“但有些人可不像他那样,只动嘴不动手!”
“王老板的意思是?”
“前头镇台衙门拿住两个私贩火器的歹人,虽说没供出他,却也牵连上了关系,谢老道这人你是知道的,擎天护国的栋梁嘛!他已经盯上这个姓杨的了!”
章52
张堂文本来是想趁这机会见一下廖启德,先探探底儿的。
但是王祥安最后撂出的几句话,又让他的心里忐忑不安了起来,关注的点,也从廖启德的生意转移到了自己的大儿子张春福的前景上。
谢老道盯上了杨鹤汀。
张堂文品了品,一方二品军政大员,盯上一个身涉乱党的书生,结局,颇有点不言而喻的意思。
张春福与这样的人在一起,会不会有什么乱子呢?
若是老太爷在世的久,断不能让张堂文这么做的,张家的子嗣虽然打小从张家私塾里读出来了,却只是为了识文断字,从来没有往功名科考上想过。
只不过到了张堂文这一代,旧时的训诫早没了当年的约束力,新鲜风气渐行,加上张柳氏的不断吹风,好歹是试探性地让张春福走出了第一步。
张堂文想起了当年老太爷千万叮嘱的家训,“张家子侄不可入公门”,那么,让春福读书以求功名,到底是对是错呢?
这求学怎得就与这结党掺和上了呢?
张堂文一晚上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一想,便是麻烦。
天亮后,张堂文的脑门子就出奇的发懵,从天门一直到大椎,都是隐隐的胀痛。
张堂文自四儿走了之后,便不再用伴身的长随了,此时倒是显出了无奈,便是头晕目眩,也只能硬撑着起了身,准备出门找郎中。
门子上见张堂文面色不对,连忙招呼着走到门口,冲着西面一指,“此去向西没多远,万兴东柜上的中医仙儿,寻他准没错!”
张堂文摇摇晃晃捂着脑袋走在路边,带着马车的车头却没四儿那眼力劲,只知道毛手毛脚的来搀,却弄疼了张堂文的肋下,引的张堂文愈发想念四儿了。
万兴东中医房,张堂文不是第一次来了,这是一家陕西人在乾隆年间开在南阳城的老字号了,说起来追根溯源,这也算是西商的底儿。在万兴东药房后面,是标志性的山陕四合院,硬山式三进大宅,虽是没有雕梁画柱的繁华,却不失庄严肃穆的大气,可惜这会儿张堂文是没心关注了。
到了柜上,中医仙儿给按上脉,也不知是这满屋子的药材香起了作用还是怎的,脑门的涨疼和脖颈的酸楚居然微微好了一些。
正在问诊着,门外却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张堂文扭脸一看,却是廖启德。
廖启德穿着浅灰色条绒礼服,带着白色箍边礼帽,摇着橡木手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门,一瞧张堂文正在问诊,也是一愣。
“这不是张老板么?”
“哎?廖兄弟?呃!廖经理!起得早!”
“哎...叫经理见外了!还是叫兄弟亲切!”廖启德唇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配上他那本就削薄的双唇,整个脸愈发尖嘴猴腮了,“怎么身子不舒服?”
“啊?嗯!”张堂文勉强应了一声,赶紧配合着中医仙儿问诊完,扭脸过来朝着廖启德拱了拱手,“昨个没睡好,头发懵,来瞧瞧!廖兄弟呢?也身子不爽?”
廖启德神秘兮兮地一笑,“兄弟我倒还好,但我那洋大人,瞧着是上了瘾中了邪,自打我给他弄了这万兴东的小丸子之后,竟是隔三差五的拍电报索要!这不,又让兄弟来取药了!”
张堂文一愣,这洋鬼子不是一向都说中医是巫术么?怎么还有洋人吃中药丸子吃上瘾的?
柜上的伙计一看就是已经认熟了廖启德的,一见他来,便已从后面柜上取了一个油纸包的物件拿了过来。
给张堂文诊病的中医仙儿微微一笑,轻声提醒着:“这药虽好,却是虎狼之用,服的这么勤,怕是要扒皮抽骨的!”
廖启德冷冷地瞧了一眼中医仙儿,“虎狼?便是赛砒霜,你也照开便是了,又不是不给钱,话多!”
张堂文大概猜到了药性,此时却不便说穿,本来都不打算再见廖启德的,今天见了,索性过眼问问。
“廖兄弟听闻在与舍弟做棉花买卖?”
“是了!我都差点忘了,张堂昌张老板,与您是亲兄弟!”廖启德的小眼珠骨碌一转,“小张老板,那是把生意好手啊!提前便买订了这江北的大部分棉花,弄得我这采买的,差点不好交差啊!”
张堂文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廖兄弟说笑了,如今洋务通行,天下间又不是只有我大清朝才种了棉花,便是此处贵了,想必廖兄弟自然有办法从别处弄来!”
廖启德似乎有些迟疑,干笑着说道:“海路遥远,不可全指着海外供需...”
张堂文瞧着廖启德欲言又止的样子,越是心中狐疑,笑着说道:“既是如此,廖兄弟可就要抓紧了,舍弟那边天天都有江南厂的人在盘磨,若是被他们抢了先,廖兄弟可就缺额了!”
“那断不能的!”廖启德似乎莫名的自信起来,神采飞扬地说道:“小张老板,重信守义的西商,不会做出两卖之事!”
张堂文默默地品了品廖启德这两下的反应,笑着点了点头,“做生意还是审慎些好!有字有凭,立约为证嘛!”
廖启德笑了笑,点头称是,张堂文见他似乎并不想多提张堂昌生意上的事,便插科打诨地聊起了别的,“廖兄弟的那煤油灯生意如何了?眼下见这城里洋玩意愈发多了起来,莫不是都托了廖兄弟的福?”
“不敢不敢!”廖启德摇了摇头,“此间民风彪悍,冥顽不灵,加上地方官吏不作为,我公司对这里的推进速度表示极为不满!正在督促河南巡抚出面协调!”
张堂文笑了笑,这廖启德口气好大啊!经商行天下,哪有卖不出东西便寻官吏麻烦一说?一张口便是要河南巡抚出面协调,合着我大清朝的父母官都成你家洋人的跑腿了?
廖启德见张堂文别无他话了,便扯了个借口先走一步了。
张堂文趁着柜上给他抓药的时间,冲着坐诊的中医仙儿问道:“这假洋鬼子拿的到底什么药?那般凶险?”
“什么药?助阳的老方子呗!那玩意吃多了是要损阳元的,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给洋人吃的,总是,都是造孽啊!”
章53
打南阳回来,张堂文忙着张罗收地的事,新起的粮仓也都晾晒的差不多了,眼瞅着夏粮就要下来了,正在这节骨眼上,张堂昌那边果然还是出了岔子。
张堂文正在会馆西廊下与人攀谈,胡东海呼哧呼哧地便从外面跑进来了,一见张堂文,便连声唤着:“堂文兄!你在啊!还说要去寻你呢!”
已是立夏时节了,天气愈发炎热,胡东海本就是个大胖子,走的多少有些急,胸前褂子上一滩湿漉漉的,脑门上也尽是星星点点,“堂文兄!来来来,借一步说话!”
张堂文心中咯噔了一下,连忙随他来到僻静处,听着胡东海大喘息了一会儿,“胡老板慢点说,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胡东海重重地吞了一口唾沫,缓了缓才说道:“堂昌屯棉的事,堂文兄你是知道的!”
“嗯!知道!”
“他跟那个姓廖的假洋鬼子谈生意,你也知道!”
“没错!怎的了?”
“那姓廖的毁约了!”胡东海愤愤地啐了一口,“签着字盖着戳呢!说不认就不认了?”
张堂文撇了撇嘴,这廖启德不老实,他是早就猜到了,毁约就毁约了呗,怎么值得胡东海这么紧张呢?
“不认就不认了,洋人不都是这德行!”张堂文摸出一方丝巾丢给胡东海,“擦擦汗,胡老板不是没经过风雨的主,为这事还能急成这样?”
“单为这个!我老胡不至于!”胡东海拿着方巾擦了擦额头,顺势抹了一把脸,“那廖启德,不要就不要了!可我听南边人说,这两天江南厂那边不断有洋人上门,说是要供棉花!张口价,就刚刚好比你兄弟订的低一点!”
张堂文一愣,这纱厂打开门做生意,原料采买本就是公开的,谁供谁买都是正常的,但这张口价偏偏就打中差价,还就那么一点差距,说是蒙的,鬼才信里。
“堂昌不是说包圆了江北的棉么?这就货源论议价,怎么还有人会比他低?”张堂文心猜,难不成是张堂昌想的大了?议价定的有些离谱?
“说的什么啊!这议价是我跟堂昌,还是老赵,老闫他们根据咱下的订,把利看得最低才给出的,若是比这个还低,咱这批屯棉可就要赔进去了!”
张堂文抿了抿嘴,盯着胡东海的脸色,“那你们几个是个什么章程?要是洋人真把江南几个厂喂饱了,你们这棉,还得屯过年不成?”
“可不说嘛!”胡东海显然已经缓过来劲了,只是脸上的潮红一时半会儿还下不去,“今儿我去找堂昌,就寻思说若真是这样,这生意不做也罢!大不了赔进去个定钱,也不至于砸手里啊!”
张堂文心头一沉,这胡东海是要跑单啊?
西商之所以能有如今的盛名,爱惜羽毛的脾性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莫说老一代了,便是到了张堂文这一辈,西商群体也断不敢做出有违商道的事来。
跑单,可是毁约撕破脸的大忌!
胡东海堂堂票号掌柜能说出这话,这屯棉背后的局是有多大?
“胡老板慎言!赔钱不打紧,名声是关键,您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咱西商在江北棉农那儿的脸,可就丢尽了!传扬开了,这可就不是你和堂昌个人的事了!”
“堂文兄啊!不是我老胡不懂规矩!实在是,实在是不能收啊!”
“不能收?”张堂文皱了皱眉,“下订之时你们就没考虑过行价么?”
“考虑过了!我们的订价其实也不高啊!实在是那洋人给的价太低了!”
“便是如此,不销往江南便可,便是搭了运费哪怕少赔一点呢!”
胡东海的脑门子上又是一片油光闪现,“少赔...少不得!”
张堂文品着胡东海的话,脑中飞快的思考着,少赔,都赔不得?这倒是怎么个说法?自古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赔不得?那便是...
“难道...你们本金全下了订!而且数目大的远超你们的承受能力!所以你们一个铜子都赔不得!”张堂文不由抬高了声调,厉声问道:“我原先估摸着堂昌说把江北的棉花包圆了,是有些夸大的!便是堂昌倾家荡产加上你们这些人的私财,订下整个河南府的棉花都是手紧的!没想到你们居然敢...这和赌局又何异?”
胡东海皱着眉头不吱声,张堂文一再追问下,他才老老实实地把具体的下订数说了出来。
江北三省两道全订了,这个数目,着实让张堂文也吓了一跳。
张堂昌果然是拿了所有钱去下了订,一丁点收棉的本金都没留。他竟完全是指着收了下家的货款再去收棉的!
如此这般的话,若是迟迟找不到收棉的金主,一旦入了秋,各地催交割的电报就会像一道道催命符一样,将张堂昌和这几个一起屯棉的人活活逼死。
恐怕,遭殃的还有收了订金的棉农大户们,满心以为十拿九稳的事,临到头却收不到钱,花烂地里烂仓库里,都是一样的一文不值。临时抱佛脚去寻人卖,又能卖出几个钱呢?
张堂文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胡东海,“胡老板,你们这手玩的可是有点陡啊!”
胡东海怂着眉苦笑道:“当初都是信了堂昌的鬼话,我们哪想得到半路会杀出这些个洋人,还拿出了比咱本地产更便宜的棉花!那些个纱厂的也忒不是东西,一听洋人的花便宜,真就把交情扔个一干二净了!”
张堂文冷笑了一声,心中暗暗骂道:商人本性逐利,你不也是眼大肚子小,想着一口吃个胖子么?若不是这样,留下收棉的本金在,便是少亏一点,也不至于砸了西商的招牌!
跑单,那是万万不能的!下订的时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临到头了毁约,这往后的生意还怎么做?
但若要照单全收,就以洋人递出来的价格,这可真就是血亏了!把整个张家这么多年的底儿都赔进去,都不够盖住这个窟窿!
章54
这边张堂文和胡东海正在说道呢,那边张堂昌刚好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会所大门。
胡东海扭脸瞧见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又碍于张堂文的面子,悻悻地转到一边。
张堂昌自然知道胡东海这是先自己一步来跟哥哥告状了,也不正眼瞧他,自顾自地来跟张堂文搭话。
“哥,不用焦急,廖启德那家伙只是在信里说了洋老板不同意,并没说清楚缘由,我已派人去南阳城唤他了,此事断不能如此简单说结了!”
“你便是唤来了又如何?”胡东海在一旁插话道:“不要就是不要,还能强卖人家不成?我看,江南纱厂那边去的洋人,就是这廖启德一伙的!该不会是你张堂昌也有一份吧!”
“放屁!”张堂昌脸一黑,挽着袖子便要上前揍胡东海,“老子占股比你还高!我耍这般手段何用?”
张堂文冷冷地瞪了张堂昌一眼,两下按住,缓缓说道:“这出了事,你俩大老板先窝里斗起来了,成何体统?”
张堂文瞧着胡东海,放缓了语调轻声说道:“堂昌这次倾尽家财屯棉,捎带着把我张家棉行的钱都扔进去了,他与廖启德这般操作与他何利?”
胡东海愤愤地别过头去,不再言语了。
张堂文又看向张堂昌,“廖启德此人不可信,一早便知了。如今局面,你有什么打算?”
“未必全无指望!”张堂昌嘴一撇,“廖启德并未把话说死!若他诚心毁约何必应邀来赊旗镇面谈!这里面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那江南厂那些洋人呢?”
“打开门做生意,来几个人抢生意不是很正常么?”
“我江北棉花直运江南,成本低廉!洋人又是哪来的棉花?居然价格能比我们还低?”胡东海没忍住在一旁插话道:“莫不是你提前告诉了廖启德我们的低价!让他寻了空子?”
“放屁!”张堂昌指着胡东海破口大骂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与那廖启德串谋了?”
“你俩歇歇吧!”张堂文抬高了些声调,“廖启德来赊旗不过半日路程,等他来了再看看卖得什么药,到时候你俩再吵不迟!”
“思源兄!”胡东海冲着张堂文抱了抱拳,“这回老胡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进去了,还动了柜上的现银,此番若是亏大发了,那兄弟就只能先跟各位道个别了,清明十五记得给兄弟上柱香!”
“胡老板...”张堂文心中也是一阵无奈地冷笑,这生意赔赚世间常有的事,你自己自愿跟张堂昌赌这一回,赢了不一定有我张堂文一分好处,怎么眼见要输了非要拉扯上我呢?
张堂昌也是冷冷地哼一声,用下颌遥指着胡东海,不屑地说道:“胡老板好歹也是蔚盛长票号在赊旗的大掌柜,一年下来公里私里银子不比兄弟我少吧?怎么一遇事就是这般怂包!”
“你...”胡东海没好气地瞥了张堂昌一眼,“我胡东海比不了你张家二老爷!你们那是自家生意,亏了好歹有思源兄顶着!我这票号银子短了,我这大掌柜一年千八两的份子也就没了后续了!票号一行再无容身之地,我能跟你一般潇洒?”
“行了!”张堂文猛然大喝了一声,“絮絮叨叨没到坟上呢就先嚎了!你俩是婆娘么?在馆里斗嘴呢?”
张堂昌与胡东海互相瞪了一眼,都不再言语了。
张堂文领着二人来到偏殿一处小屋内,分着两头坐了,这才缓了缓神,轻声说道:“不说廖启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咱就按最坏的法子作打算!堂昌!”
“嗯?”
“你与胡老板他们窜的局子,这个关系你逃不掉!”
“嗯?哦!”
“如今廖启德怕是从你嘴里摸清了你们收棉的底价,所以另一手安排了洋人供低价棉到江南厂,以此断你进账!”
“他为啥这么做?他廖启德的棉花就算是从海外进的,也绝对只会高不会低!”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张堂文默默地去摸怀中的鼻烟壶,却抓了个空,不由心头一揪,“廖启德这手却不似是为赚钱,倒像是报私仇的!”
“私仇?他个假洋鬼子跟我有什么仇怨?”张堂昌瞥了张堂文一眼,看了他的动作,不由冷笑道:“就为那俩鼻烟壶?也至于这般大动干戈?动不动就是几十万两雪花银的事,为这几吊钱的小玩意儿?”
张堂文回想了一下,那倒真不至于,廖启德再是小人,也不至于看得上这三核桃俩枣的吧?
张堂文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下,“不是为私,那便是图利了!经商不外牟利,但这廖启德真能调来这么多低价棉?把你屯的这些本地棉生生憋在手中?”
张堂昌看了胡东海一眼,为了屯棉这一回,这俩人钻棉行研究小半年了,从产到收到运,各个环节都摸了个捻熟,算出来的报价也是精打细算出来绝无纰漏的,相对往年来说,这价格都不能算高。
那廖启德这报到江南厂的低价棉,是从何而来的?
张堂文瞅了瞅张堂昌,手抓在榆木太师椅的把手上,慢慢揉搓着,“国外的棉花什么形势,我们在这方寸之地,说破天也弄不清楚。假定这廖启德真能弄来海外的低价棉,卖给了江南厂,那他何必绕一圈先把你们给绕进去呢?”
张堂昌皱着眉头,看向张堂文,脑子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个廖启德,算准了我们不够钱收棉...”
“所以他要断你们的进账!”
“然后反过来便可...”
“接盘!抄底!”
张堂文与张堂昌相互对视了一下,若真是这个想法,那廖启德就真真是从一开始就在下一盘大棋了。
洋人收购丝、茶、棉、瓷这在如今的时局上,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在商言商来看,这也是正常的生意,但在久居内地的张堂文乃至以他为代表的传统西商来看,如此单刀直入直接击人要害的商道,却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但转念想想,廖启德的背后,是英国太古公司,人家连关税都可以不向朝廷缴纳的,地方官员的面子都可以不理会,更没必要与他们这些区区行商留半分颜面了。
张堂文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块,原来以为狼不过是在家门口,现如今看来,登堂入室了已经。
章55
廖启德来到赊旗镇,已经是近晚饭了。
于情于理,张堂昌都得备下酒宴接风,哪怕此时他心里跟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但若是张堂昌如此循规蹈矩,那便不是他了。
廖启德枯坐在福建饭庄的雅间内,直愣愣地看着满桌佳肴和一脸假笑的张堂昌,心中却是已经将眼前这个张家二老爷骂了底朝天了!
只因为,这桌上摆的,不能称之为席面,却也不能说不是菜肴。
福建饭庄的管事丁楚一就在外侧门外斜着眼瞧上这边,心中也是一阵偷笑。
当他听说张堂昌要求时,也是如廖启德一般模样的反应,哪有人办席面点这些个菜呢?
什么菜?
油爆四季蝗、干炸木花蛹、生烤百足虫、酒醉活蝎子,主菜却是一道四九城不入流的路边食:老汤卤煮。
单是这食材,都让丁楚一跑遍了赊旗镇,卤煮的牛下水猪心肺,都还是下午现杀的牲口取的。
廖启德穿着燕尾服,头戴白箍礼包,手上的白手套都还没取下来,笔直地坐在主宾位上,看着桌上的菜发呆。
张堂昌冷笑着抬起筷子,掀开海碗的盖子,小心翼翼地夹住了一个生龙活虎的活蝎子,它那一对巨大的螯钳在凭空挥舞着,粗壮的尾刺死命地叮向筷子,张扬舞爪的样子让廖启德不由有点如坐针毡。
张堂昌将那蝎子从海碗夹出,旁边就是一钵子“永隆统”的老窖头,他轻蔑地斜了一眼廖启德,缓缓地将那蝎子浸入老窖头。
初入酒水中,蝎子尚且扑腾两下,还没待水花落定,便已是慢慢停了动作。
等蝎子完全软趴了,张堂昌慢慢提起筷子,轻轻地抖了抖,一脸坏笑地站起身,放到了廖启德面前的碟子里,“廖经理,这可是新鲜玩意,您瞧见的,别处可不一定吃得到!”
廖启德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刚要推辞,这边张堂昌便堵住了他的嘴,“廖经理,入乡随俗,我们山陕行商祖上苦,走南闯北路上难免日晒雨淋,这醉蝎子一吃,可保一年不受病邪毒瘴侵扰!这可是我们招待贵客的头菜,若是客人不动口,我们可都得陪着!”
廖启德低头瞧了瞧趴在碟子里的蝎子,黑背黄身体型硕大,都快赶上碗里的勺子了。两只巨大螯钳和那憋涨的蝎尾虽然眼前纹丝不动,但方才的耀武扬威可是肉眼可见的。
这玩意就泡了泡酒,真能入口?
到了嘴边,万一活过来怎么办?
廖启德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桌上和左右,左边一个刚见过的胡东海,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右边是早认识的张堂文,却是一脸的事不关己。
此番来赊旗,廖启德自然知道张堂昌的反应,但他料定了自己已经钳住了张堂昌的命脉,何况自己还有洋买办的身份作保,便是张堂昌真气郁不过,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但吃饭这一手,廖启德是真真没有防备。
当年在广州,蛇虫鼠蚁也不是没人吃,但那都是上不台面的东西,洋大人们更是避之不及。
这张堂昌特意弄了这一个席面,也真真是挖空了心思了。
廖启德小心翼翼地摸起筷子,直愣愣地瞧着那蝎子。
吃,还是不吃?
若是别处,恐怕廖启德掀桌子走人了,但在这儿,他却做不到。
因为张堂文猜的很对,廖启德心内深处的小九九,便是要抄张堂昌的底儿。
要抄底儿,迟早是要谈生意的,按着廖启德的盘算,一手拖住张堂昌的货,一手断掉张堂昌的进项,迫使他不得不以更低的价格转手给自己,或者把收棉的合同转交给太古公司。
无论哪个结果,廖启德从中都能落下不少好处。
但这些的前提都是,不能完全跟张堂昌翻脸,毕竟,张堂昌若是破罐子破摔,任由棉花烂田里,张堂昌是完蛋了,廖启德也是一分好处也拿不到。
何况,若真是按私下里报给江南各大纱厂的棉花价格供货,太古公司也是要小亏的!
廖启德的如意算盘已经打到了一半,这蝎子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廖启德的犹豫,一旁的张堂文完全看在了眼中。
张堂文静静地观察着廖启德的一举一动,他之所以放任张堂昌搞这么一出,也正是像借此机会看看廖启德会是个什么反应。
若是真是一拍两散,反倒是张堂文最怕的结果。
因为那便证明廖启德对张堂昌手中的收棉合同没有一点企图,也就是说,低价供给江南厂的棉花,该是正出正入的东西,那张堂昌手中的收棉合同,便是一道催命符了!
可眼下,廖启德的犹豫,让张堂文揪着的心,稍稍缓了一丁点,如此看来,廖启德真如他所猜测的一样了。
费了老大事,转了一个圈,无非就是看准张堂昌的投机中出现的资金死穴,想要做局抄底而已!
如此,无论怎样针锋相对,怎样明争暗斗,张堂昌的收棉合同,便是他们讨价还价最大的砝码。
而且,距离合同约定的收棉期,近在咫尺了。
廖启德缓缓放下刚抬起的筷子,干笑着说道:“张老板,真不好意思,这...这东西,我...”
“廖经理!”张堂昌一脸的讪笑,起身给廖启德倒上一满杯酒,“蝎子虽是毒物,但中医讲究以毒攻毒,吃下去祛风驱邪!如今它以喝饱了酒,醉的不省人事,你快趁此机会放入口中嚼碎,莫等它缓过神来,蛰你的嘴!”
廖启德冷汗都下来,拍案而起的念头已经无数次萦绕在脑海了,但一想到自己布了几个月的局,若是直接在这翻脸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廖启德心一横,抬起筷子,飞快地夹中趴在碟子里的醉蝎,眉头一皱便送到口边。
说迟不迟,就在蝎子入口的那一刹那,那黑又亮的蝎尾竟似有了生气一般,冲着廖启德的上嘴唇便刺来。
饶是廖启德本就是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它,猛然一丢筷子。
惨叫声,哄笑声,顿时从这小小的包厢中迸发出来。
章56
“廖经理没事吧!”张堂昌一脸假惺惺地走上前,用脚碰了碰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醉蝎,“这东西喝了永隆统的老窖头,怕是早就醉死了!你这都送嘴边上,怎得又丢了?”
廖启德惊魂未定地站在座位后,一脸怒气地看着地上的醉蝎,失声说道:“它...它方才活过来了!”
张堂昌冷笑着用脚将那醉蝎踢到一边,拉着廖启德坐入席,“若是一般酒,或许可能半路醒来,喝了永隆统的老窖头,莫说是蝎子了,便是酒鬼也得睡个三天三夜!”
张堂文看着一脸阴晴不定的廖启德,笑着打圆场道:“廖经理受惊了,这稀罕菜式平日也是不多见的,堂昌也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才如此劳心费事,廖经理可要领情啊!”
“领...领...只是我...这路途颠簸,这会儿没什么胃口,你们先用,先用!”
张堂昌坏笑着瞧了瞧胡东海和张堂文,缓缓落了座,“既是如此,我等就不恭了!”
张堂昌如法炮制地取了蝎子浸入酒中,不待一会儿便甩了甩酒水送入口中,嚼了个稀碎,咯吱咯吱的声音让廖启德又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
张堂文心知他这弟弟今晚就是笃定主意要拿廖启德开涮,来作陪前提前用了不少张柳氏买来的糕点,一席下来,反倒是百无禁忌的张堂昌和本就出身山西的胡东海左右开弓嚼了个满口焦香。
“廖经理!”张堂文见廖启德迟迟不动筷,心知他空腹也不敢喝酒,太易醉,索性趁着张堂昌还未开始劝酒,先试探着问问话,“听说您这边要毁约,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廖启德看着张堂昌将一只肥大的木花蛹塞入口中,用力一嚼似乎还有白浆从嘴角爆出,不由后背一阵凉意,听得张堂文来问,便干笑着回道:“兄弟我也不想啊,张老板给我报的价格是极公道的,前些年收棉收籽价格都比这次高了许多,也不知上头是哪个洋大人有了通天本事,从印度进来一批低价棉,不但不许这单生意进行了,还授意说要销入内地!”
张堂文不是第一次听说印度这个国家,先前在汉口与商会的同僚攀谈的时候,便听说过这个已经完全沦为英国殖民地的国家了。
太古公司是英国的公司,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
而印度,是产棉的。
张堂文心头一颤,相较于大清朝当前的形势,印度流通百货的主导权和收售权可以说是尽归英国商人所有的。
印度的棉花成本,可能真的要低很多,便是远洋流通到大清朝,只怕也是极具竞争力的。
张家从未涉足过远洋运输,运输成本不得而知也很正常。
这一点,廖启德通过与张堂昌的闲聊,了解得一清二楚。
张堂昌歪着脑袋听完廖启德的话,不由心中将廖启德祖宗八代都骂过来个遍,“廖经理,这就不厚道了吧?你满口答应的事,还盖了章签了字的,说不干就不干了?”
“我这也是没办法啊!”廖启德两手一摊,“我不过是洋大人的狗腿子,替洋人办事还是他们说怎样就怎样!”
“按合同,毁约可是要全价包赔的!”
“赔,我也觉得要赔!”廖启德绿豆小眼一转,“只不过这牵扯到太古公司的责任,是要报到洋务局、口岸洋行调解的,太古公司东亚业务驻地在香港,理应去往广东洋务局...”
“你这不是耍无赖么?”张堂昌将手中的筷子一撂,破口嚷嚷道:“你们毁约在先,还要我们出面上报什么洋务局?还要下两广!一来一回棉花都烂地里了,谁来赔?”
“若是洋务局断了责任在我,自然是太古公司来赔!这合同上我盖了章的,跑不了!”廖启德轻佻地看向张堂昌,微微一笑,“只不过依着兄弟我这么多年在洋行的经验,洋务局也不敢轻断这类纠纷,拖上个把年月是很平常之事!”
这才是图穷匕见了,张堂文眼见张堂昌的火就要被撩起来,暗暗地在桌下踢了踢张堂昌的腿。
“廖经理!那照这样说的话,对我们而言,最好的选择便是另寻买家了?”张堂文笑眯眯地看向廖启德,“收棉之事迫在眉睫,廖经理这边耽搁我们许多时间,但要说告到洋务局去,却也不值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说呢!”
廖启德得意洋洋地翘起二郎腿,身子向后靠了靠,“这合同的事,说到哪都还是张老板这边占理,该告还是得告的!该太古公司赔钱还是得赔,大不了让那位横插一杠的洋大人背锅嘛!”廖启德的小胡子又翘了翘,“毕竟,我这耽搁了张老板这么久时间,眼看收棉在即,再寻买家,时间哪里够啊!”
“不够又如何!”张堂昌到底按捺不住脾气,恨恨地瞪了廖启德一眼,“便是作价卖掉...”
“张老板!”廖启德打断了张堂昌的话,从怀中取出一个方盒,抽出一支纸烟,“以您订下的这批棉花数量,便是每盎司亏一个铜板,也会累得你倾家荡产吧?”
一旁许久没说话的胡东海冷不丁一个激灵,端起一杯茶缓缓地放到嘴边,“廖经理这话,您对我们这次屯棉的消息了解的够清楚啊!”
廖启德冷笑着瞅了瞅张堂昌和胡东海,“张老板这么大手笔,不吹嘘两句怎么可能呢?兄弟我只是按张老板所言打了个折扣,也不多,七成而已!细算下来,不得了啊!”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堂昌一眼,张堂昌这脾性,他这个做哥哥的最了解。本性并不坏,但生就轻佻口不择言,自以为是又固执己见,特别是从淮军回来后,更是多了个吹嘘自夸的毛病。
这生意上人都是字字玑珠,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张堂昌恐怕就是哪个不留神,让廖启德惦记上了。
“廖经理说的没错!这数目的货,一个铜板都赔不起!”张堂文笑盈盈地给廖启德倒上酒,“如今时间不足数了,廖经理那边可有好的门路,给兄弟行个方便?”
廖启德斜着眼瞅了瞅一言不发的胡东海和张堂昌,心中也是犯了嘀咕,因为打内心里来说,他宁可与张堂昌这种胸无城府的人谈生意。
张堂文,廖启德有点吃不透。
但既然话说到这儿了,顺水推舟还能挑时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