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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全文阅读

作者:秋风挽珠帘     浮华转头空txt下载     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57

    廖启德接过张堂文递上来的酒,一仰头喝了精光,龇牙咧嘴地说道:“兄弟我耽误了张老板销货的时间,实在是过意不去的很!于公来说,太古公司那位洋大人既然寻来了低价棉,我这边是没办法再吃进了!不过呢!兄弟我在十三行盘磨日子久了,洋人那边路也熟的很,自打得了毁约的消息,我便为张老板寻了一处后路,东洋日本那边有个商行我熟得很,他们在也四下找货源,但你知道的,英吉利这杆子洋大人是看不上小日本的,所以印度的低价棉,日本人一直拿不到货源。若是张老板没别的大批销路,兄弟我替你们谈谈?”

    张堂文与张堂昌暗暗地对视了一眼,这廖启德今天果然是图穷匕见了,这才是他从一开始就盘算的小九九吧!

    “那日本人出的什么价?”

    廖启德懒洋洋地抬手比了数,张堂昌忍不住轻轻地啐了一口,“合着跟我们下订价钱一样?搭上运费怕不是还要赔不少!”

    “唉...张老板莫着急,运费可以再谈!若是走我太古公司的水运洋运,该是比外面公司还要便宜一点!”

    张堂文冷笑一下,“敢问廖经理,这收方,是日本的那家商行?”

    “张老板,您经商这么多年了,怎会问出如此幼稚的问题呢?”廖启德笑眯眯地敷衍道:“兄弟我这可是纯粹瞎操心,二位张老板和这位胡老板可以再商议商议!”

    张堂文又给廖启德倒上一杯酒,“合着廖经理打一开始就没真心收了堂昌的棉吧?您这边一手断了堂昌的财路,一手把临期拖到现在,为的,难道就是逼堂昌低价出手?”

    廖启德尴尬地笑了笑,顺手抿了抿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张老板这话严重了,我廖启德哪有这么深沉的心思,只不过是不凑巧都赶一块了吧!”

    张堂昌愤愤地瞅了一眼胡东海,忍不住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地撂在桌上。

    一旁的胡东海却是另一般心思,他举起一杯酒与廖启德遥遥地碰了一下,“廖经理,你的难处我胡某人是能体谅得到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我懂!”

    廖启德见胡东海这有松动,也借机举起酒杯应了一下,“胡老板说的是啊!”

    “只是我们兄弟几个在这上面都是下了血本的,辛苦筹划了大半年,若是亏了,那...便不合适了吧!”

    廖启德微微一笑,“责任在我,责任在我,这么大笔的货,让诸位亏到了,岂止是不合适,简直是要人命啊!”廖启德的小眼珠暗暗地看向张堂昌,“这么着,是我连累了张老板,罪责在我,眼下收花期已近,张老板若是没有别的称心的销路,小日本这边的价也是亏,那就,我以个人名义接了你的收棉合同,然后我将这批棉混在印度来的低价棉里,一起销了!”

    张堂昌一愣,“你供到江南厂的价都快赶上我的收价了,你...”

    “张老板!”廖启德狡黠地一笑,“同样的生意你来做或许不行,但若是换了我来做,兴许还有利可图呢?”

    胡东海一听这话音,连忙将手里的酒一口干了,向前凑了凑身,“廖经理神通大啊,只要让我们不赔钱,我...”

    “胡老板!”张堂文在一旁冷冷地打断了胡东海的话,静静地看向廖启德,“廖经理这话,才是你最终的打算吧?”

    廖启德低头搓了搓手,向后靠了靠身子,却不在言语了。

    张堂文看了张堂昌一眼,眼神甚是凌厉,“廖经理此番费了这么大周折,这最后一个法子,其实才是你一开始就盘算好的方案吧?断路子造势,无外乎逼迫堂昌将手中的收棉合同拿出来吧?”张堂文向前靠了靠,双肘支在桌面上,“廖经理,我虽是不懂远洋贸易,但以我来猜,印度的棉花到了我大清,也是是万万没理由比本土棉更便宜的道理吧?”

    廖启德冷哼了一声,默默地将手中的纸烟点着,肆意地吞云吐雾起来,“张老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印度是英吉利的附庸国,从海关到棉田可以说都是洋大人在把控,印度人干起活来可比带辫子的更强,他们也不希图什么利润,有口饱饭能活命就行了!”廖启德冷冷地瞪了张堂文一眼,“张老板,你觉得这样产出的棉花,与你棉田里收上来的比,哪个更廉价啊?”

    张堂文默默地皱了皱眉头,廖启德猛吸了两口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碎,话说到这份上,也就不用再顾忌什么颜面了。

    “张老板,你更有所不知吧?我太古公司的运输线从大西洋横跨半个地球来到广州,江运、洋运,货船、运载行,都是自家的!论起左右腾挪的倒卖本事,你们西商这点买卖真是不够看的!”廖启德翘着二郎腿,幽幽地看向张堂文,“你们在这破地方坐井观天自以为贸易还是当年那般模样么?人拉马驮走西口?茶马古道?张老板,您是去过汉口的,那江上的火轮船,道上的火轮车,您还有印象么?用你们的法子,每吨货上加运价,靠什么跟我拼价格?我收了你们的合同挣多少是我的本事,是洋大人的能耐,你们若是执意自己玩,且看到时候会亏多少吧!”

    话说到这儿,也就算是摊牌了。

    张堂昌脸上的怒气已经止不住展现出来了,胡东海也是紧缩眉头沉默不语,但在张堂文看来这两人心里想的绝对不是一回事。

    张堂昌这手玩的有点陡,但若不是半路杀出个廖启德,兴许还真能让他赌赢了,但如今的局面,却是廖启德占了先,画了个圈将张堂昌逼到悬崖边。若是硬着头皮凑钱收棉,一来既定的销路被廖启德堵了,另寻出处也需时间,二来廖启德手握印度低价棉,无论你怎么销,他都有本事去跟你打价格战,时间盘磨下来,怎么算,张堂文都觉得不是上上之选。

    而且张堂文隐隐约约地感觉,这个廖启德还存有后手,手中握着更便宜的印度棉,却又要来吃掉张堂昌手上的收棉合同,难道真的仅仅就是独占销路?

    廖启德见三人都不吭声,也料想到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拿得下的买卖,便默默地站起身,戴上礼帽,“今日便到这儿吧!三位回去再商议商议!”

    廖启德走到门口,似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转回桌旁,从怀中取出个物件放在桌上,“哦!对了,还有两个物件要送还两位张老板,洋大人说他不甚喜欢这料子,还是物归原主吧!”

    张堂文顺着他的手看去,却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鼻烟壶。

章58

    廖启德并未离开赊旗镇,他住在离山陕会馆没多远的一家客栈里。

    显然他是在等张堂昌的答复。

    但此时的张堂昌却已是满腹怒火,一心只想着跟廖启德拼命了。

    张堂昌召集了参与屯棉的所有股东,带上张堂文一共十几个人,齐齐地坐在会馆的议事厅里。

    胡东海把眼下的形势一说,在坐的众人都是一脸的惊愕,议论纷纷。

    张堂文静静地坐在一边,扫视着在座的众人,参与张堂昌屯棉一事的人这么多,着实是让他没有想到。

    不过看上去,除了张堂昌和胡东海,其他人的股份,要小的多。

    瓷器行的赵德胜率先站起身来,轻咳了一下朝着张堂昌拱了拱手,“张老板,这局子您是大东,如今这个形势,您,是个什么主意呢?”

    张堂昌本就做好了舌战群儒的打算,缓缓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饮了一口,“我嘛,自然是打算跟这个假洋鬼子斗到底了,他以为断了我江南厂的渠道便能掐住我的喉咙,我偏要让他见识见识能耐...”

    “张老板!当初咱们合计的时候,货从田出就近整备装车发往汉口,然后南下直入纱厂,一路运、屯、理、护一丁一亩咱都盘算的清清楚楚!所以咱这货的订价才敢给到这儿,若是现在整批打包化作散售零购,无形中成本就要层层的增长了!如此的话,咱这货可不就是豆腐盘成肉价钱了?”

    张堂昌皱了皱眉头,冷哼了一声,“那廖启德也正是盘算着这层呢!为的就是逼咱们知难而退,反倒将咱手上的货转给他!”

    在座的人中不知谁悄悄地应了一声:“如今这局面,转了就转了不丢面子也不失里子。”

    张堂昌正要反驳,一旁的张堂文站起身子,朝着在座的各位老板拱了拱手,“各位老板,今儿是你们聊局内的事,按理说我本不该插嘴的,不恭的很,思源在这儿先告歉了!”

    在座的众人连忙欠身回礼,张堂文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堂昌屯棉的事,若是寻常买卖,也便不会这般节外生枝。这廖启德身为英吉利太古公司的买办,横插一杠在这棉花上,想必也是受了洋人的指示,若只单纯是经商手段,求利而已,无伤大雅!就像方才这位说的,转给他又何妨!”

    在座的众人不由一阵啧啧声,张堂昌也不自觉地挪了挪屁股,摸不清张堂文到底要说些什么。

    张堂文回身看了看张堂昌,轻笑道:“但是,诸位请想一想,如胡老板所言,这个廖启德调动了大批来自海外的低价棉前来排挤我们,所谓的难道只是为了挤占供应渠道么?若是如此,他何必亲自到我们这小地方来磨牙呢?他又为何想要你们手上的订棉合同呢?其背后,一定有更长远的打算!”

    胡东海在一旁焦急地问道:“思源兄啊!你就别卖关子了!”

    “并不是在下卖关子,实在是...”张堂文犹豫了一下,“我也无法断言这个廖启德以及他背后的太古公司所图的到底是什么!唯一可以看出的,便是这跨洋而来的低价棉,是专为打压我们而来的!以堂文来看,此非常态,而是刻意之打压行径!”

    胡东海眨着绿豆大小的眼睛,轻声问道:“思源兄这意思,廖启德就是在逼我们就范啊!”

    “当是如此!”

    在座的众人又议论了起来,张堂昌站起身来,一脸激昂地说道:“诸位都是行商多年的老行家了,此类压价之举相信多少也都经历过的!岂有长此以往的道理?若是我们强硬以对,这廖启德的低价棉也不可能一直横行!一旦他意识到此举无法逼我们就范,便会偃旗息鼓滚回他的老家去!”

    “张老板!”赵德胜接过话来,轻声问道:“道理,咱都懂,可以往咱这行内掐架,便是跨州连郡的谁不知道谁啊!都是我大清的天下,知根知底的形势!可这廖启德背后的是洋人,咱谁也没跟洋人打过交道啊!你知道他的低价棉能供应多久?该不会把咱们都拖熄火了人家都还没断气吧?”

    张堂昌又皱了皱眉头,心头的火再次被点燃了起来,他攥紧了拳头尽量压低声音说道:“洋人也是图的银子,无利可图的事谁会下血本!就为咱这一年的棉花,把整个江南的花价压到低位,他又能赚到几个钱?”

    “张老板,咱有一说一。”赵德胜欠了欠身,却依然是一脸的质疑,“当初入您攒的这个局子,为的是短平快赚一手。如今碰到这么个硬茬,真拉锯起来还不知拖到何年何月去了!咱几个虽说股金出的少,可也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吃饭钱,您要想和这洋人置气,能不能别把咱几个拖下水?”

    “你...”张堂昌脸一变便要嚷嚷,一旁的张堂文连忙挡下了。

    “赵老板!”张堂文笑盈盈地将张堂昌按回座上,“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哪有经商的人主动寻人晦气呢?这不是洋人自己上门找的事么...”

    “张老板!”赵德胜也是眉头一皱,声音虽小语气却是愈发不善,“咱这会儿不是说在争辩谁的过错,议的是该如何应对,若是你们笃定要与那什么廖启德拼这一手,那在下就只能说声抱歉了!眼下瓷器行的生意并不好做,人人自危都是说的轻闲了,再掺和进这事儿,不知要花上多少银子费上几多时间!”

    “哎...赵老板!”胡东海一见局面不对,赶紧上前来打圆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咱这都是同坐一条船的...”

    “那对不住了,我下船了!”赵德胜冷冷地瞥了胡东海一眼,“订棉的股金我也不希图再回来了,若是张老板还念得点情面,大功告成之时把本金还给赵某就行了!”

    张堂昌一拍桌面站起身来,“走!我算知道你那赵家瓷行怎么越做越倒出(俚语:退步的意思)了,本金是吧!不就万八两么!明就给你!”

    “堂昌!胡闹!”张堂文忍不住申斥道,一边悄悄地给张堂昌使着眼色,这才让张堂昌没接着骂起来。

    胡东海一脸焦急地看着离席而去的赵德胜,冲着在座的其他人轻声说道:“这不是商量事儿的么?好商好量的,怎么就掉脸子了!”

    张堂文望着赵德胜远去的身影,心中暗暗一阵叹息,登楼抽梯,这楼都还没登上呢,便有人先走了,人心不古啊...

章59

    胡东海一面安抚着剩下股东,一面求助地看向张堂文,“赵老板这也是被自家生意拖累了,我听说他那瓷器行今年开春起就惨淡的很,几处老主顾也都换了线路了,这...多半是烦的了!”

    张堂昌没好气地接过话,“他烦?谁不烦?他才几股?订钱算个屁!收棉的钱呢?说好了按股折算的,他这一拍屁股走人后面怎么算?”

    这个张堂昌啊!张堂文心中一阵叹息。

    这饭可以乱吃,话却真的不能乱说啊!

    不管你赌气也好,发脾气也好,你这边开了头,说了赵德胜的本金你明天就送去,不管你真的送不送,都会让在座的其他股东得到一个潜意识。

    原来真在此时下船了,你是要退本的。

    在众人心猿意马的时候,你再提到本金按股折算,若要收棉还要所有股东拿出比订金高出数倍的银子,眼下又是这么个局面,无论是赊旗镇商业形式的变化,还是来自廖启德和他背后的洋人的压力,这不是摆明要让股东们知难而退么?

    正如张堂文所料想的,不消一壶茶的时间,股东们接二连三的告乏了,除了几个说是再想想的,讲明不再出资的不下五六家。

    胡东海面色惨白地瘫坐在太师椅上,失神地望着门口那渐渐消失的身影。

    张堂昌却是徒自气鼓鼓地狂饮了几碗茶,似乎想要浇灭心中的怒火。

    但显然,没什么用。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张堂昌手中的茶碗在青砖地面上砸了个粉碎。

    一个,又一个,纷飞的瓷器片和溅起的水花很快让整个会客厅里跟遭了贼似的。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暴跳如雷的张堂昌和一筹莫展的胡东海,心中也是毫无头绪,眼下这个局面,要与廖启德打商战,无疑是痴人说梦了。

    “堂昌...”胡东海试探着轻声说道:“要不行,跟廖...廖启德谈谈,把咱的订金要回来把合同转给他算了!”

    “唔?”张堂昌皱着眉头转脸看向胡东海,“那咱这一年多就白忙活了!”

    “本没丢咱可以再想别的生意啊?”

    “哼!”张堂昌恨恨地望了望屋顶,“对,本没丢,脸呢?咱的脸都丢到海外去了!人家这才耍了一丁点小手段,咱这么大一帮子人就做鸟兽散了!富商巨贾啊!脸都不要了么!”

    “那洋人的底儿咱也不熟啊!”

    “洋人多个脑袋还是怎的?三头六臂?银子是空手变出来的?”张堂昌没好气地飞起一脚,将脚边的茶碗盖踢出门外,“老胡啊!你好歹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物了,洋人有那么可怕么?”

    张堂昌看了看一旁静站着的张堂文,“是么?哥!你去过汉口,洋人有那么可怕么?”

    “唔?”张堂文下意识地应了一下,“没,没什么特别的!”

    “哥,你在想什么?”

    “嗯?没想什么....”张堂文摇了摇头,望向门外,“我忽然想起来,南阳生丝行的老王,王祥安王老板帮我约的南阳粮行的局,好像就在明天,我得收拾收拾过去一趟!”

    张堂昌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瞪着张堂文,“你...要去南阳?”

    “嗯,约好的!”

    “哈哈哈哈......”张堂昌失神地惨笑起来,“好...好...你先忙,那才是你的正事,这边我跟老胡就应付的来,不就是个假洋鬼子么!没事儿,你忙去吧!”

    一旁的胡东海求助地看向张堂文,正要说话,却被张堂昌那冰冷的眼神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又给逼了回去。

    张堂文低头看了看青石砖上的水渍,又深提了一口气,“我...先去趟南阳。你们...先别管那个姓廖的,晾着...”

    “晾着?”胡东海惊问道。

    “对,晾着,他要的是你们手上的合同,若是低价棉真的可以赚钱,他何必盯着你们手上的合同?”

    “思源兄...”

    “听我的,我...去去就回来。姓廖的没那么急着走!”张堂文扭头看了一眼依旧一脸暴躁的张堂昌,“我去去就回来!”

    张堂昌冷冷地白了张堂文一眼,不再言语了。

    张堂文回到张家大宅,便吩咐下人准备车马,去往南阳。

    但他脸上的古怪神情,还是让张柳氏看出了一些端倪。她借着为张堂文更衣的机会,试探地问道:“听说,堂昌这次生意有麻烦了?”

    “唔?你听谁说的?”

    “赊旗镇就这么大,你们爷们有会馆喝茶聊天,我们妇道人家就不能有个说话的地儿么?”

    张堂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眉头不禁又皱在了一起,“眼下,还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

    张柳氏的双手伸到张堂文的腋下,从背后环着张堂文宽阔的胸襟为他系上领口的扣子,“但是什么?银子嘛,有多少是个够啊!只要好好的就行!”

    张堂文轻轻地捏住张柳氏细细的手腕,轻轻地揉搓着,“这次倒不是堂昌惹了麻烦,有个假洋鬼子,用了些手段...”

    “没王法了?衙门不管?”

    “衙门管不着,生意上的事!”张堂文轻笑了一下,出神地望着穿衣镜,“退一步,无伤大雅,不过是丢些面儿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

    “我总觉得不能退,洋人都欺负上门了,受累亏钱是一回事,但总觉得这次不是那么简单的!”

    “那就不退,欺负你兄弟,就是欺负你张家,自家兄弟,便是没理还要帮三分呢!”

    “哼!”张堂文失声笑道:“你懂什么?退,损的是他一人钱财,连累的是西商丢面!帮的话...”张堂文扬天长谈了一声,缓缓说道:“张家,可能都要被牵连进去了!”

    “这么严重么?”张柳氏绕到张堂文面前,一边给他系领上的口子,一边好奇地看向张堂文的眸子。

    张堂文咧了咧嘴,亲昵地捏了一下张柳氏的脸颊,“江北三省两道,我大清朝近八分之一疆土上产的棉花,这一仗,虽不是刀光剑影,硝烟四起,也不至于血雨腥风,生灵涂炭,但,也是会家破人亡毁人一世英名的!”

    张柳氏睁着她那怜人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张堂文,“真的如此凶险么?咱们不是生意人么?”

    张堂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轻声说道:“胡光镛富可敌国,名扬天下,还不是在这上面翻了船,自他之后,浙商一蹶不振!”

    “胡光镛?”

    “红顶商人胡雪岩!”

章60

    在王祥安为张堂文召集的饭局上,心猿意马的张堂文强撑着笑脸与南阳城里的粮行巨贾们交杯换盏,折腾了一晚上只能说勉强混了个脸熟。

    就连先前与王祥安订下的套路都完全没有施展。

    酒终人散之后,王祥安站在张堂文的身侧,望着渐渐走远的粮商,若有所思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张老板,始终不在状态啊?”

    “唔?啊!不恭的很!”张堂文一脸歉意地朝着王祥安拱了拱手,“实在是家中突发了棘手的事,一时间扰得我真是心神不宁的!”

    王祥安眯着眼睛看了看张堂文,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张老板,以我与你的交情,你大可直说无妨的。既然张老板此番来是另有所寻,那王某就先告辞了,若有需要,派人知会一声便可。”

    张堂文微微一愣,连忙躬身施礼,“实在是不恭的很...”

    “唉...”王祥安伸手摆了摆,“你我相交十余年,你的脾性我是知道的,既然约下日子,你是定然不会失约的!但能让你魂不守舍的事,定然是碰到了绕不过去的槛了!至于你想见谁,王某不知道,但有需要,你言一声便可!”

    张堂文讪笑着恭送王祥安离开,也不知是酒水在腹中做起了怪,还是这天真的越发暖意,居然浑身燥热起来。

    正如王祥安所说,张堂文此番来南阳,一是不辜负相约的日期,二来,真的是想寻人解解惑。

    但他一直在犹豫,这个人,到底该不该找呢?

    论眼界,论品行,论才学,混迹商界的张堂文都寻不出一个人可以超越他的,但每一次见到他,张堂文都是心中隐隐的会萌发出一丝不安。

    张堂文昂头看了看头顶上这片月朗星稀的天空,不由想起了张家老爷子先前曾在这样一个夜晚,与他在西花园的一番长谈。

    张堂文、张堂昌两兄弟,堂是辈分,文、昌二字却是张家老爷子给点的。

    虽说张家先祖就曾明训过,张家子孙不可入公门,但是却并不拦着子孙向学。而张家后世,也是秉承了家训,向学却不入公门。

    到了乾隆年间,提携整个张家抬旗的的乃是一个旁支近亲,还是在西北立的军功,但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因为开罪上级,出兵时被派往了死地。

    自此之后,张家人愈发不向仕途而去,连向学的风气都要渐渐地忘却了。到了张家老爷子这代,老爷子在商路上吃了几次读书人下的绊子,加之有感世道变化太快,这才立誓要让张家后世子孙读书开悟放开眼界,免得吃这些暗亏。

    文、昌,便是张家老爷子对两个儿子的希冀。

    但是,老爷子临终前,在榻前紧紧握住张堂文的手再三叮嘱,“我张家子孙福荫延绵,但后世子侄还是尽量离公门、离官宦远一些,读书,够自己眼界开阔便好,但是书读多了,心就野了,就收不住了。张家阴宅旺子孙兴财运,但是,财大伤身,凡事还是要多考虑考虑!”

    张堂文每每想起老爷子的话,都是一阵心悸。他并不是担心张春福读书多了心野,而是一看到那个人,他都会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能量,正是张家祖辈们担心的东西。

    一种充满了颠覆、不安于现状而且亢奋激昂的情绪。

    张堂文无数次的扪心自问,他担心的,倒底是张春福,还是,他自己呢?

    心往之,却不能,张堂文觉得自己的内心矛盾极了。

    想去促膝长谈,却又怕泥足深陷,想要循规解惑,却担心无法自拔。

    张堂文深深地叹息了一下,夜深了,太晚了,过了今日再说吧。

    张堂文回身走向自己的马车,转头之际,远处市集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很快那个身影似乎也发现了他。

    真真是巧了。

    “张老板!”

    “杨先生!”

    “这么巧啊?”

    “巧...不,在下...是专程来找杨先生的!”

    杨鹤汀笑了笑,将手中的两沓宣纸整理好,回头张望了一下,“既是如此,想必张老板一定有什么要紧事,那...我们就去书院街口吧,寻个茶肆。”

    “唔!”张堂文应了一声,便请杨鹤汀上了马车。

    杨鹤汀上马车时,暗暗朝着身后使了个眼色,张堂文心头一惊,顺着他的眼神向后看去,果然见到两个神色慌张的人在看向这边。

    张堂文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上车后拍了拍车头的肩,“去书院街,要快,走人多的地方!”

    张堂文的马车疾驶在道上,很快,后面紧追的两人已经被甩开了距离,转过两条街,到了书院街口,张堂文与杨鹤汀下了车,张堂文又冲着车马说道:“向前,缓缓地走,回会馆等我,无论谁问起,只说老爷和朋友夜游去了!”

    车头应了一声,便驾车远去了。

    张堂文与杨鹤汀四下回望了一眼,便去了街口的一家两层木阁楼的茶肆。

    杨鹤汀寻了处靠窗的座位,半掩上窗纱,这才松了一口气。

    “杨先生这是...”

    “堂文兄见谅,鹤汀已经被人盯了两天,本来不妨事的,今日碰见堂文兄在,怕让他们又疑到你身上,便索性甩开算了!”

    “何事至于如此?”

    “谢老道的人吧?也许是文策的人,应该是疑心我与先前的火器贩子有关系。”

    张堂文皱了皱眉,犹豫了再三,才缓缓问道:“当真没有关系么?”

    杨鹤汀也是愣了一下神,轻笑道:“堂文兄与我相交时候不长,却是推心置腹深谈过的,当知鹤汀虽是有想法有抱负的人,却并非为非作歹之徒!成功之路蜿蜒艰难,行路之法也各有不同。我等同僚虽然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而努力,但,文武相济方为正法!”

    “这么说...”

    “杨某,就是个动嘴皮子的!”

    张堂文心中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丝安稳的感觉,他缓缓地松了一口气,看向杨鹤汀手中的两沓宣纸,却似乎是有墨迹一般。

    杨鹤汀笑了笑,一边回道:“偶尔一些习作,想着寻个地方装裱一下的!”一边将那两沓宣纸倒扣在桌上,起身为张堂文倒了一盏茶。

    习作?既是习作,何必倒扣。

    装裱?那这两沓纸,未免太多了。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一下嘴。

    窗外楼下,那两个神色慌张的人左顾右盼地奔走而来,四下张望了片刻,渐渐消失在东边的小巷里。

章61

    张堂文默默地品了一口茶,杨鹤汀若无其事地起身合上了窗户,又静静地听了听外面的声音,确认无人后,这才如释重负地落了座。

    杨鹤汀看着张堂文质疑的眼神,无奈地讪笑道:“堂文兄莫怪,有些事,堂文兄还是不过问的好!”

    张堂文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笑着回应道:“不妨事,在下此番来是有事请教杨先生的,其他的,无暇过问。”

    杨鹤汀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堂文,许久没有说话。

    张堂文哑然失笑,抿了抿嘴说道:“杨先生是在想,我是一介行商,会有什么事找你请教呢?对么?”

    杨鹤汀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杨先生在心中,有一个不为外人道的定义标签已经超越了杨先生自身的才学与见识,而这个标签,与我今时今日的行商身份,并无瓜葛!”张堂文低头将茶一饮而尽,起身为杨鹤汀添上水,“其实,杨先生的才学、见地,是思源最看重的!至于抱负、志向,思源,心往久矣,但,有碍于年岁、境遇,除了敬仰,别无他想!”

    杨鹤汀放声大笑起来,端起面前的茶水也是一饮而尽,“张老板的话语,每每都直指杨某的心境痛处,人道,茶与知己饮,话不同谋论,张老板虽是商贾身份,却实非凡人。鹤汀以茶代酒,敬堂文兄一杯!”

    俩人相视大笑起来。

    “杨先生,在下这次来南阳,名义上是赴宴,实则是碰上一件棘手的事,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了!想请先生为我解惑!”

    “堂文兄见外,杨某才识岂敢在你面前以先生自居,既是烦心事,说来你我一同参详讨论一下!”

    张堂文缓缓将这次屯棉的事一一道来,连同此次廖启德的所作所为都讲给杨鹤汀。

    杨鹤汀的眉头渐渐皱起,清瘦的脸庞愈发冷峻起来,他缓缓站起身来,慢慢地来回踱着步,待张堂文讲完他对廖启德此举的猜测,杨鹤汀才停下脚步,深邃的眸子盯着张堂文的双眼,轻声说道:“这个廖启德,看来只不过是个幌子,他的背后,应该还有更大的图谋!”

    “杨先生也这么认为么?”

    “堂文兄行走商道,又久居赊旗这个水路码头,当知棉花实乃天下间除了盐铁之外,关乎民生,关乎社稷之最紧要的行货之一。”杨鹤汀默默地看了一眼屋外,又似乎听了听动静,这才继续缓缓说道:“自西洋各国强迫清廷开关通贸以来,各类洋货纷纷涌入内地,大如车船机械,小如针头线脑,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诚然,洋人技术远超我国,论质论量,我国产之物都难以匹敌。”

    “但思源自汉口港观察,粮米花豆这类大宗贸易,还是以出售为主的!”张堂文捋了捋唇上的胡子,顺手揉了揉鼻梁,“毕竟这些物件我大清也有出产,而且价低量大,远来贸易殊为不易,价格上也要亏去许多!”

    “正因如此,此番廖启德的动作就更为诡异了!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是居心叵测了!”杨鹤汀微微地点了点头,“试想看看,依着令弟的说法,今年国内多处阴雨棉花减产,江北三省两道的棉花又被他订完了,那么今年的收购价格上浮当是必然的!这个时候洋人却以低价棉入市,难道是为替清廷平稳市价?”

    “这...断然不会!”

    “所以,洋人的目的必然是为了渔利!印度虽为英吉利之藩属,棉花出关价格可能会比我大清更低,但毕竟横跨大洋而来,人拉船运断然没有可以冲击国产之说!”

    “杨先生的意思与我一致,我也料想他是在逼我们被迫出让手中的收棉合同!”

    杨鹤汀仰头寻思了片刻,“大不列颠...英吉利...东印度公司...太古...”

    张堂文静静地坐在位上,轻声给说道:“太古公司以售油为主,糖盐洋货数目繁多,布匹染料质量也甚是不错,往年间还从南阳进过生丝,听说江南厂的棉纱年年也收下不少的!”

    杨鹤汀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堂文,似乎在细细品味方才的话。

    “堂文兄!”

    “唔?”

    “以你行商多年的头脑,若你是廖启德背后的人,做了眼下这许多的铺垫,如何做法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我?”张堂文低头寻思了一下,“低价拉走江南各大纱厂的供货单,拿下国内收棉订单,反手哄抬棉价,撕毁供货协议坐地起价,狠杀一笔!”

    “以清廷如今的手腕,便是洋人真如此,怕是也难以约束!如此一来,利润几何?”

    “棉花当年也是朝廷统管的行货,价高价低并不就市的,但如今纷乱,朝廷早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此算下来的话,利润,当有...翻三五番有余!”

    “三五番?”

    “唔!”

    “不对...”

    “唔?”

    杨鹤汀轻轻地摇了摇头,“太古公司是英国举足轻重的商号,动辄承揽数国商贸,不夸张点说,英国自崛起之日便是依托这无数家如太古一般的大商,以国家之力护航商旅,用重利驱使坚船利炮纵横天下的!区区三五番,犯不着让廖启德在前台作妖!”

    “那杨先生以为...”

    “洋人行商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自清廷建立伊始,便寻求通商贸易,数求无果之后,才用鸦片打开了国门,挑起了一桩又一桩血案,再借此行侵吞之实!”

    杨鹤汀看了看默然无语的张堂文,“我中华儿女为何在近百年屡受欺辱?无进取奋进之意,优柔寡断徘徊不前,无人行果决之断,行坚毅之狠,每每以君子之心揣度蛮夷之性,往往到头来面对山崩海啸而猝不及防!此乃我中华数十年生灵涂炭之症结也!昔日在政法学堂,我与同窗同志多次推演西洋列强之变革,以英国为例,凡遇外国,手握坚船利炮,不通商便打!通商便由英国各大商号渗透工农士商各界,直至垄断该国生存命脉!成为供养整个大不列颠帝国的饲喂者,名义上是藩属,实为殖民地!与亡国何异?”

    张堂文听得心惊胆战,不由皱紧了眉头,“依杨先生所言,思源这等只是行商手段,那廖启德背后行得竟是更要恶毒些,还是亡我中华之举?”

    杨鹤汀背着手,低头看了看张堂文,似乎想从张堂文的身上发觉些什么。

    “堂文兄,你方才说,太古公司以何为利?”

    “油?灯油,机油...”

    “不是!”

    “糖?盐?百货?”

    “不是,还有!”

    “染布的染料?布匹?”

    咣当一声,杨鹤汀的手重重地敲在了茶桌上,惊得张堂文心中一震。

    “我知道了!”杨鹤汀咬牙切齿缓缓说道:“他们下的好大一盘棋!”

章62

    张堂文惊魂未定地看着杨鹤汀,“杨先生稍安勿躁,慢慢说来!”

    “堂文兄!”杨鹤汀咬紧了牙关,看向张堂文,“我以太古公司角度推演,你且来算算获利几何!”

    张堂文慌忙正坐以待,杨鹤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说道:“我以华人买办为棋子布局,深入内陆,寻棉花源头!我大清产棉之地,西北、关东战乱频频,不计!西南、东南阴雨绵绵,不易种植,不计!唯有中原了,直隶、山东、河南、山陕、两淮。先前说过,今年年收欠丰,而你们手中保有三省两道的收棉合同,也就是说你们定然握有至少三分之一的货源!”

    张堂文微微颔首,这个量,只会多不会少,因为山陕棉区分散不易收揽,安徽今年连连阴雨,不绝收就是好的!唯有直隶、山东、河南有大片棉区,且未受大灾!

    量大也就意味着收花所需的钱更多了,也不知道张堂昌与棉田主签合同时,有无约定定量多少。

    若是没有定量,那可真是要一口吃个胖子了。

    杨鹤汀却没有心情揣测张堂文现在心中所想,他继续着自己的推演,“假定,我手上不只一个廖启德,而是三个、四个,我要一次掌控今年全国的棉花!”

    张堂文的眼皮猛然一跳,抬眼看向杨鹤汀。

    “我以低价棉封锁供货渠道,江南纱厂若无远见,定然与我欠下长期供货合同!致使你等手上的收花合同变成烫手的山芋,我再曲意逢迎以正价或略高的价格收购,成功控制大清今年的棉花,也就是说,我拿到了议价权、定价权!同时也拿到了唯一的货源!”

    张堂文的眼皮剧烈的挑动起来,他似乎有点明白杨鹤汀到底想说什么了。

    “然后,我撕毁低价供棉协议!”杨鹤汀缓缓地转脸看向张堂文,“江南各大纱厂进货无门,以高价向我求购,我以高价售出,获利颇丰!然后...”

    杨鹤汀暗暗提了一口气,缓了缓情绪,“江南厂吃进高价原棉,今年棉纱价格必然水涨船高,随之而来,布匹、棉服也定然坐地起价。而这时...”

    杨鹤汀看向张堂文,脸色渐渐严峻起来,“我手中棉纱、布匹以平价出售,冲击成品市场!江南各大纱厂必然遭到重创,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崩溃倒闭!江南厂,本就是官办,由洋务派大臣一力支持,此番大败,朝廷破财无算,洋务派再无权柄,我...独占棉花成品市场,若接下再遇灾年,或许,我就可以把持原棉、棉纱、布匹三大行业!一手掐住大清民生的半边喉咙!”

    杨鹤汀一脸凝重地看向张堂文,“张老板!”

    “唔?”

    “如我所言,敢问,获利几何?”

    “获利...无算!”

    杨鹤汀失神地瘫坐到座位上,直愣愣地看向张堂文,许久,才轻声说道:“堂文兄...”

    “嗯?”

    “太凶险了!”

    “是!”

    杨鹤汀与张堂文默默地坐在茶座的两边,相视无言。

    窗外,渐渐传来了一阵打更声,也不知惊到了谁家的狗,引起了一连串刺耳的吠叫。

    许久之后,杨鹤汀缓缓抬起头,望向张堂文,“堂文兄...”

    张堂文从沉思中醒来,看向杨鹤汀,“杨先生...我知道,这收棉合同...卖不得!”

    杨鹤汀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火光,他缓缓地起身抱拳,郑重地朝着张堂文躬下了身子,“堂文兄此举,杨鹤汀,感激涕零!”

    张堂文连忙起身还礼,“杨先生过誉了。”

    “堂文兄!”杨鹤汀缓缓抬起头,一脸激昂地看着张堂文,“九州飘摇,外敌环伺,救国之路坎坷难料,吾等虽舍命进取,启民智,奋发图强。但是,国之根本,却在实业!李中堂虽是狗尾续貂,替蛮夷续命,然则其所兴洋务,实是利国利民之举。江南各厂筹备经年,所投无算,用工数十万,所产棉纱供应全国,实是护民生丰国库的重器!若是一朝倾倒,以当今朝廷之力,定然无以为援!则,前功尽弃啊!”

    “思源明白!”张堂文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这合同才更不能转手他人!”

    杨鹤汀再次深躬了一下,“但,以廖启德此举看来,恐怕堂文兄,难免要受损了!”

    “眼看便要到收花期了,廖启德步步紧逼,手上生棉只能转运囤积了。这一屯一运,便是损耗和成本的增加啊!”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茶盏便一饮而尽。

    茶,早已凉了,喝下去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是内心中的阴凉激得张堂文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杨鹤汀默默地将水壶放到一旁的碳炉上,“以堂文兄手上的数量,恐怕不是个小数目。”

    “唔?是!如此算下来,仅收棉所需的钱财,便要耗光我半辈子的积蓄!”

    已是入夏了,张堂文却忽然觉得手脚冰凉,不自觉地将双手靠向碳炉。

    来见杨鹤汀,张堂文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深知廖启德的目标绝对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但,始终没有想到,会是如此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谋划。

    杨鹤汀看着张堂文,心中也是一阵叹息。这么大的一桩生意,若是不去考虑什么家国大义,别说亏了,略有盈余都是可以的。

    但张堂文不会的,他,应该不会的。

    “堂文兄,以廖启德...不,以太古公司这般筹划,在你手中的收棉合同未交之前,江南厂的低价棉便不会断供,但依我看,洋人的根性还是商人,低价棉这等赔钱生意,未必会坚持多久!”

    张堂文苦笑着抬起头,看了杨鹤汀一眼,“杨先生就不必宽慰我了,你我都知道,以我这等小商贾与太古洋行抗衡,岂不是以卵击石?”

    杨鹤汀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那堂文兄作何打算?”

    “我是西商!”张堂文笑了笑,揉了揉有些酸楚的膝盖,“西商讲究同船同渡,以张某人些许薄面,去会馆化缘,兴许还有些办法。”

    “堂文兄,此非借贷,而是飞蛾扑火,你是在请别人与你一道舍财!”

    “是啊!都是行商,精明都算到骨子里了!”张堂文无奈地惨笑了一下,看向杨鹤汀,“但是,总归要试试的,不过杨先生请放心,思源以祖宗之名起誓,无论如何,这合同,落不到廖启德和洋人手上!”

    “堂文兄!”

    “杨先生!”

    屋顶上挂的煤油灯似乎有些燃尽了,灯光忽暗忽明,映照的两人的身影都有些闪烁了。

    夜,深了。

章63

    辞别了杨鹤汀,张堂文在月下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商道、仕途,求财、救民,这本是绝不能交织在一起的行径,如今,真真成了摆在张堂文面前的难题。

    囤货居奇的事,张堂文年轻时并没少干过,但他一不屯民生必须品,如粮、盐、糖等,二不碰违禁品,便是当年西商抱团炒矿石、屯猪鬃的时候,张堂文也没动过这心思,一心想要与官吏保持一定距离,哪怕是厘金局,他都不常走动。

    怎么老了老,反而掺和上了为国为民的大事。

    真的是,岁数不到,看不懂这人间冷暖,悟不透这世道沧桑么?

    杨鹤汀那消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夜幕下的小巷,张堂文轻声干笑了一下,转身向落脚的会馆走去。

    已是过子时了,空寂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几家大户门前还亮着几盏气死风灯,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微风轻轻晃动,将张堂文的身影拉的忽长忽短。

    书院街离会馆并不远,很快,张堂文便能看到会馆那标志性的铁旗杆了。

    但奇怪的是,本该黑漆漆的堂屋里,却似乎仍亮着几盏煤油灯。

    张堂文看了看会馆门前,却是没什么异常。

    张堂文皱了皱眉,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会馆门前走过,斜着眼看进去,大门是敞开的,堂屋里的情况却被那照壁挡了个严严实实。

    走过了两间门房,张堂文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并无什么异常,这才安定了一下心情,回身径直地走向会馆。

    进了门,转过照壁走进堂屋,张堂文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偌大个堂屋里,门子上的小厮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正中间的茶桌边,谢宝胜身着戎装,二品顶戴放在桌上,披着一头花白的辫子,正在捏着几粒花生米下酒。

    谢宝胜是背对着大门,但他常在军伍,耳朵甚是灵光,听得脚步声霎时停在了门口,便知等的人该是回来了。

    “既然让老道猜中了,那便过来坐吧!”

    谢宝胜的嗓音有些沙哑,却是中气十足,让张堂文顿时回忆起了当日在县衙门口,谢宝胜那杀伐果断的冷峻一面。

    张堂文定了定神,缓缓走向中间的那张桌,一旁的小厮不明就里,却是早已被这阵仗吓呆了,裤子上阴湿了一片都浑然不知。

    张堂文犹豫了一下,坐在了谢宝胜的对面。

    昏暗的煤油灯下,谢宝胜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就像伺机待发的雄鹰瞄上了魂不守舍的野兔。

    “我的人,跟丢了!”

    谢宝胜捏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将一旁的空酒杯推向张堂文,示意张堂文自己满上,“听说是上了一个商人的马车!这南阳城虽大,行商遍地坐贾横行,却都没这个胆子,因为...”谢宝胜冷笑了一下,“他们不敢被老道盯上!”

    张堂文的心底,惶恐得愈发激烈了。

    但是他知道,眼下的情况,越是慌张,反倒会让谢宝胜更加笃定他心中的猜测。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大大方方地从桌上拎起酒壶,却是一个不常见的锡方壶,他默默地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

    “淡!”

    “嗯?”

    谢宝胜显然有些意外。

    “小人说这酒,太淡!”张堂文轻轻地放下酒杯,指着那酒壶说道:“这不是南阳会馆的酒,全国各地的山陕会馆但凡有条件,都用的山西杏花酿,味重入口辛辣,入喉之后还有股子碱味!因为山西水不好,盐碱地太多!”

    谢宝胜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惊讶,面容倒是没有方才那般严峻了,“看样子,张老板倒是对酒有些见地,你且猜猜,这是什么酒?”

    张堂文偷瞄了下谢宝胜的反应,反倒镇定的多了,他又倒了一杯,先嗅了嗅,又一小口品了品,然后一口喝下。

    “喝起来,清新淡雅,入口绵柔,这定然不是北方来的酒,西南?不对,酒曲还是淡了,大口喝下反冲之力不足,喉间还有股清甜,该是东南来的!”张堂文又吞咽了一下,“后劲温润不干涩,却又不是花雕之类的黄酒,口感近似...”张堂文挑了挑眉头,看向谢宝胜,“倒是跟我赊旗镇的一种酒相似!”

    “哦?什么酒?”

    “白薯干作曲,老窖为引,年头不足的散酒!”张堂文皱了皱眉,“此酒,不足月份,口感平而不冲,乃是不上柜的次品,码头苦力们常用来解馋的!而且...”

    “说下去!”

    “这酒...似乎还被冲淡了些!”

    谢宝胜噗嗤一笑,花白的胡子上沾满了喷出的酒水,“想不到,你倒是个行家!”

    张堂文愈发皱紧了眉头,年少时厮混在码头,倒也是尝过此类酒水的,这酒不上柜不登台面,专是那些酒肆酿来祭祀或打发干苦力的,但这谢宝胜是堂堂二品大员,怎得会喝上这般劣酒!

    谢宝胜看出了张堂文的困惑,他笑着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又给张堂文续上。

    “老道戎马一生,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不了尔等商贾,可以享用玉液琼浆!打起仗来,军粮都不够崽子们吃!拿什么来酿酒!当年打西疆时候,被围在山城里,没吃没喝挖旧窑,挖出来的全是没一点水气的白薯干!也不知多少年头了,吃到嘴里都掉渣渣,但那是戈壁滩啊!这东西,救了多少崽子命!后来,救兵来了,红毛退了,我起了整个旧窑,整整十五车的白薯干!这都是不知哪个年月,过路马帮留下的应急粮!反倒是,救了老道的命!”谢宝胜一边低声念叨着,一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回忆着往日,他的双眼竟然有些婆娑了,“后来,老道就让人想法子把它酿成了酒,喝了多少年了,一来怕喝完喽,二来怕醉,耽误正事,索性加水勾兑了,连酒带壶走到哪带到哪!今儿个,倒是碰上个能说道的了!”

    张堂文小心翼翼地陪着,又同谢宝胜饮了几杯。

    饮到第五杯,谢宝胜的手挡下了张堂文举起的酒壶,“你没到,老道先饮了四杯,九为尊,也是终数,到头了!说正事!”

    谢宝胜敛了神色,静静地看着张堂文,“那杨鹤汀虽未让老道拿到实据,但他身涉乱党扰乱视听,老道心里是有数的!朝廷让老道镇守一方,发了俸禄,给了名声,老道就得殚精竭虑报效,无论是谁,胆敢为非作歹祸乱朝纲!休怪老道无情!”

    张堂文低头不言,想要躲避谢宝胜咄咄逼人的眼神,却是避无可避。

    “老道且问你,来南阳城所谓何事!与杨鹤汀商议了什么?”

    张堂文的额头一侧也不知哪根筋开始嚯嚯的抽动,谢宝胜缓缓地将腰间系着的配枪放上桌面,低声呵斥道:“但有一句作假,方才的酒,就当老道提前给你过头七了!”

章64

    张堂文的两手掌心渐渐地渗出了一层冷汗,他讪笑着看向谢宝胜,轻声回答道:“大人,小人方才确实见过杨先生!”

    谢宝胜冷笑着向后靠了靠,但右手,始终放在桌面上,靠近着那把闪着寒光的配枪。

    “说下去!”

    “小人这次来,主要是因为家中生意上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麻烦事,牵扯到洋人、洋行,还牵连到江南各大纱厂,小人愚钝,又久居内陆,一时竟是没了头绪。这才想到连夜来南阳寻杨先生指点!”

    “生意?你行走商路少说也有几十年了,杨家虽也是商贾之家,却早已败落了!杨鹤汀更是个书呆子,你问他?”

    张堂文吞了口唾沫,嗓子里已是干涩的冒起火来了,“大人,如今时局动荡,商路更是风云莫测,很多事,都已不是小人认知的那般境况了!大人若不信,且听小人从头说起!”

    张堂文将屯棉之事原原本本地讲给谢宝胜,又将杨鹤汀对廖启德极其身后的太古公司的判断复述了一遍。

    初时,谢宝胜还是一脸不以为然,渐渐地也不由锁住了眉头。

    “大人,小人此来,就为此事!若有半句戏言,大人尽可抓我回去问斩!”

    谢宝胜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仍旧死死地盯住张堂文。

    时间就像凝固住了一样。

    张堂文此时的心境,却远没有刚进来时那般慌乱了。因为这话,倒真真没有一丝的欺瞒。

    “果然如此?”

    “是!”

    “再无隐瞒?”

    “是!”

    谢宝胜默默地瞪着张堂文,过了许久,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将那配枪装回腰间,低声喝道:“出来!”

    张堂文正诧异间,从堂屋门外的暗地里转出一个身影,细细辨去,却是书院街口那家茶肆的门子。

    张堂文心中顿时一沉,谢宝胜冷冷地看着那门子,“此人所言,有无缺失?”

    那门子俯身跪下,低头回道:“回大人,杨姓贼人虽然口出大逆不道之言,但此二人并未就此深谈,二人所谈与此人所述基本吻合!”

    张堂文的脑中就像响起了一声惊堂木的敲击。

    这茶肆的门子,居然是个暗桩!

    张堂文大吃一惊,猛然站起来,身子却是微微一晃,他赶紧用手按住桌面,生怕让谢宝胜看出什么。

    谢宝胜抿了抿嘴,朝着门外撇了撇嘴,那门子便起身退下了。

    谢宝胜回头看向张堂文,冷笑着搓了搓手,“大逆不道之言...”

    “大...人...”

    谢宝胜抬了抬手,“不必说什么了,老道不稀得听,也猜得到他说了什么!”

    谢宝胜缓缓地坐回原位,点头示意张堂文也坐下。

    “这些个读书人...总觉得自己有擎天撼地的能耐,整日里妄谈国事,遑论民主,要学康有为行变法之策!也不看看康有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谢宝胜提到康有为的名字,颇为不屑地说道:“若不是康有为篡改光绪爷的密诏,强推变法之策,老佛爷会动那么大肝火么?光绪爷至于被圈禁么?至于现在...”

    谢宝胜冷冷地看了张堂文一眼,“朝廷本就风雨飘摇,妄动,易伤国本!指望摇旗呐喊,聚众鼓噪,就想行不轨之图?痴人说梦罢了!”

    张堂文默默地听着谢宝胜的絮叨,隐隐地感觉到,谢宝胜的心境,确实老了,也乏了。

    他的话,与他杀伐果断的作风,已经有些偏颇了。

    谢宝胜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朝廷蓄养士子,是为了革新,这群白眼崽子,想的却是革命!也不知道到底是受了谁的鼓动,居然敢舞刀弄枪起来了!外敌环伺,坚船利炮就停在塘沽口虎视眈眈,内里还骚乱不停,实是逼朝廷于内外交困的两难境地!若是给老道放下权柄,何至于...”

    谢宝胜一仰头,一口喝下,张堂文连忙起身给他续上,这酒一接着喝,张堂文就知道,这头七,算是过不成了。

    谢宝胜看着张堂文,“国之根本,在人才,何为人才?官吏、士子、行商、耕农恪守本分为国出力,这就是人才!你做行商,只要童叟无欺,不囤货居奇,为朝廷充盈国库,你便是大清的人才!杨鹤汀受教反哺,启发民智,教书育人为国尽忠,他也是大清的人才!但...杨鹤汀若再敢往前走一步,谢老道不吝刀下再多一个亡魂!你...也一样!”

    说罢,谢宝胜起身便向外走去,张堂文连忙拿上酒壶追上去,“大人,酒壶...”

    走到门口的谢宝胜头也不回的一抬手,“酒壶送你了!难得碰见个识货的!”

    月光尽洒在谢宝胜的戎装上,棉甲如同笼罩了一层银色的雾气,谢宝胜将手中的顶戴扔给暗处的手下,朗声说道:“老道是个**子,只知杀人放火的买卖,不懂什么行商之法!但是...”

    “姓杨的也许说的对!有些玩意,不能给洋人!”

    张堂文浑身一颤,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宝胜带着不知从哪冒出的一队手下,转出照壁离了会馆。

    张堂文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条凳上,手中的那盏锡方壶,变得愈发沉重了起来。

    脚步声渐渐消散在漆黑的夜空中,一旁靠墙而立的会馆小厮无声地滑倒在地上,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张堂文望着门外,按捺了许久的内心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原来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南阳城中,居然也是暗流涌动。

    张堂文回想起与杨鹤汀走进那间茶肆时,压根就没留意过这个守在大门口的门子。

    何况,从进屋开始,杨鹤汀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听着动静,怎么就没防备到这隔墙有耳了。

    想到这儿,张堂文不禁有些后怕。

    若非这次真的是张堂文有事讨教,若非当时杨鹤汀不知何故没有谈及时政,今日这一出,谢老道,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的了事吧!

    张堂文想起杨鹤汀手中的那沓宣纸,那力透纸背的墨迹,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越是不得知,越是疑心重。

    会不会牵连到福儿呢?

    漫无头绪的猜疑,让张堂文在这深夜中丢失了困倦。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直忧心到天亮。

章65

    回赊旗的马车上,张堂文终于熬不住昏睡了过去。

    待车头到了张家大院门口,挑帘去叫的时候,张堂文正蜷缩在车厢一角,酣睡得全无知觉。

    车头正不知该如何时,院里的张柳氏正好瞧见了,三两步上前来看,连忙止住了车头的举动。

    张柳氏示意车头先退下,又从门子上喊来俩人轻手轻脚地把马就近栓了,取了几块半截方砖垫在两个车轱辘前后,让车平稳的纹丝不动。

    一切安排好,张柳氏也不敢上车陪着,便让丫鬟取了长藤椅,就近坐在老树下,静静地等着张堂文醒来。

    已是入了夏,枝头的蝉鸣随着日头高升,愈发的响亮。

    张柳氏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四下张望着,唤过几个下人便要扶梯上树去赶那些鸣叫之物。

    正折腾着,张堂昌从斜对面自己院里出来,瞧了个正着,便扯着嗓子问道:“嫂嫂这是做什么?若要取蝉蜕,怕不是要等晚些时候吧?这正当午的,别晒坏了嫂嫂!”

    张柳氏连忙挥舞着手中的方巾,示意张堂昌小些声。

    张堂昌却是会错了意,还道是张柳氏唤他过去,连忙小踮脚地跑上前去,小声说道:“嫂嫂有事唤我?”

    张柳氏不得不低声解释道:“你哥哥车里睡着,我怕吵着他...不妨事!”

    张堂昌一愣,看向车厢里,心中不免泛起一阵无名酸,声音也不自觉地又抬高了些,“我道是嫂嫂有事唤我,原来是怕打搅了大哥的清静!”

    这一嗓子,倒是把张堂文从梦魇中给拔了出来。

    张堂文舔了舔了干涩的嘴唇,吃力地支起身子,刚睡醒眼神都有些不好使了,努力分辨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已经到家了。

    “到家了?”

    “到家了!”

    张柳氏扶着张堂文下了马车,张堂昌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张堂文自嘲地笑了笑,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口干了,让他们取些水来!”

    张柳氏伸手拉住转身就要回院的丫鬟,笑了笑说道:“灶上有我煮的酸梅汁,我去取来给你添几块冰!”

    张堂文看了看张柳氏冲着张堂昌那边使的眼色,会意地讪笑着应一声。

    “老啦,身子骨也不行了,坐马车都乏的很!”

    “说的比我年长多少似的!我看你是马车坐习惯了,惰的了!”张堂昌没好气地接过话来,不耐烦地将辫子甩到一边。

    “廖启德...”

    “没走呢!”

    “说什么了?”

    “还不就那回事!”

    “要合同?”

    “嗯!”

    “多钱?”

    “平价!”

    张堂文抿了抿嘴,轻声笑道:“还不到火候!”

    “嗯?”张堂昌斜着眼看了张堂文一下,“什么火候?”

    张堂文看着张柳氏一步三摇小踮脚地从院里端着一盏汤碗出来,眉眼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的最终目的,非拿到你手上的合同不可!他是面上不急,那是因为你没跟他撂狠话!”

    张堂昌顺着张堂文的眼神看去,也不知是渴了还是怎的,不自觉地吞咽了起来,“狠话?怎么个狠法?这假洋鬼子到底想干嘛?”

    张堂文并不急着回答,两手接过张柳氏递过来的汤碗,紫艳艳的汤汁里飘着几片桂花,手上传来的丝丝凉意,瞬间让张堂文感觉抚平了心中的燥意。

    趁着张堂文牛饮的空隙,张柳氏轻笑着说道:“叔叔莫急,你那份一会儿就端出来!”

    “嫂嫂费心了!”张堂昌讪笑着拱了拱手,张柳氏浅浅地点了点头,等张堂文一气喝完,接过汤碗便返身回了院子。

    “晚点,告诉廖启德,福建饭庄见见,看看这个小人到底是不是真如我所料!”

    “如你所料?”张堂昌一脸诧异地看向张堂文,“你以为是个什么章程?你这次去南阳不是赴宴去了么?你见着知道底细的人了?我认识?”

    张堂文见张柳氏身边的丫鬟端着另一盏汤碗走过来了,便用力地拍了拍张堂昌的肩膀,“先把汤喝了,清凉解暑,去去心火,随我到书房说!”

    张堂昌接过酸梅汁,边吸溜着边随着张堂文进了院。

    到了书房,张堂文将南阳一行的情况讲与张堂昌,张堂昌缓缓站起身子,不耐烦地在屋内踱着步。

    “依着杨先生和你的猜测,这廖启德的棋,下得够大的!”

    张堂文点了点头,唇齿间还有桂花的留香,让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吸吮了几下,“无论他的棋有多大,你手上的收棉合同,才是关键!”

    张堂昌皱着眉头,默默地看向张堂文,“这么说...我手上这几张纸,该是千金难求的了...”

    “堂昌!”张堂文最怕的,便是张堂昌现在这般反应,连忙说道:“这不是儿戏,若真如杨先生所猜测的,廖启德一旦拿到了你这收棉合同,很有可能直接导致太古公司挤垮江南各大纱厂,也就等于是让洋人掐住了咱半边喉咙!”

    “可是...哥!”张堂昌呆望着书房地上的青石板,“我们筹谋了小半年,花光了所有积蓄不就是为了狠捞一笔么?说白了,便是由我卖花到江南厂,价格也要比往年高多了!”

    “那不一样!”张堂文摇了摇头,“洋人的手段你没领教过,若是随行就市,原料价格涨跌这都是实属正常,但洋人若是蓄意抬高进价,便是不卖一丝原棉给江南厂,他们手中的布匹棉纱也足以占领整个市场!对江南各大纱厂来说,无疑也是致命杀招!”

    张堂昌的眉头渐渐皱在了一起。

    张堂文的所说所虑,张堂昌不是听不懂,但眼下在他的内心里,收棉的压力依旧在无形地催促着,若是依张堂文所言,与廖启德、太古公司生扛到底,收花钱从哪来?一运一屯一损耗,花的成本上去了,利润从何而来?

    怕不是,还要亏上许多吧?

    张堂昌若有所思地望向张堂文,他怎么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个亲哥哥了,当年那个收放自如,伶俐取巧的行商,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忧国忧民,满口大义的好汉了?

    张堂昌不禁陷入了深深地困惑。

章66

    入夜,福建饭庄。

    廖启德得意洋洋地坐在上首,他知道张堂文去了趟南阳,但他去了南阳又能如何呢?

    在廖启德此时的心里,张堂昌面临的窘迫,是真真正正的华山一条路,谁来也没办法!

    不然,为什么张堂文一回来,便要请自己吃饭呢?

    胡东海一脸茫然地偷偷看向张堂昌,却从张堂昌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而且张堂昌始终皱紧了眉低头不语,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到胡东海这边。

    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等到四热四冷六小碟上齐,张堂文率先举起了酒杯,冲着廖启德笑道:“廖经理辛苦了,在这小地方委屈了多日,实在是不恭的很!先前思源从汉口回乡,还多亏了廖经理不嫌,搭了个顺风,今日思源就满饮此杯,以示感激!”

    廖启德干笑着,与张堂文虚虚地碰了杯,小口抿了一点,一股辛辣直窜脑门,正要放杯,却见张堂文已经一饮而尽,还刻意亮了亮了杯底,索性皱着眉头一口喝下。

    从喉咙到胃,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

    这酒实在是难以下咽,喝惯了红酒的廖启德怎么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么难喝的东西,却能在中华大地上流传这么久。

    张堂文落了座,众人各怀心事地随意动了动筷,廖启德试探着问道:“张老板此去南阳,可有什么收获?”

    “哦?不过是会了会故人,没什么大事!”

    “那我的提议...”

    “廖经理!”张堂文若无其事地打断了廖启德的话,夹起半边烤鹌鹑,放到廖启德的盘子里,“福建人吃鹌鹑,烤的外焦里嫩,内里塞进七八味香料腌制,外面擦了鸭油桂花蜜起酥,整个中原,你都吃不到这么讲究的鹌鹑!”

    廖启德尴尬地谢过,偷瞄着坐在一旁的张堂昌,却见他不紧不慢地双手并用,将另一只鹌鹑撕得七零八落,吃得满口流油。

    但廖启德在赊旗镇盘磨,可不是为了吃鹌鹑啊!

    他默默地小口小口吃着鹌鹑皮,一面忐忑地等待着话头,但这张堂文却似乎完全忘记了此事一般,从头到尾左顾而言他,就是不提收棉的事。

    张堂昌也似乎真就是奔着美味来,两兄弟或夸赞福建饭庄的厨子手艺见长,或一唱一和地劝君更尽一杯酒,眼瞅着饭局过半了,廖启德竟没一个机会发话。

    蒙在鼓里的胡东海也是看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聊这个?

    但是胡东海看了看毫无焦虑感的张堂文,还是按捺住了满是疑惑的内心。

    眼看着,临到尾声了。

    廖启德第一次主动端起了酒杯,看向张堂昌,“张老板,时候不早了!”

    张堂昌瞥了廖启德一眼,听得廖启德这深意满满的话,品着话外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张堂文笑了笑,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张堂昌的脚。

    两人若有若无地对了下眼神,张堂昌缓缓地举起酒杯,轻声回道:“是不早了,那就请满饮此杯,今日便到这儿吧!”

    廖启德的眼神中充满了诧异,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张老板,你当真不考虑我的提议么?”

    张堂昌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他放松地向后靠了靠,“廖经理,你的提议,我觉得不行!”

    廖启德默默地放下酒杯,看了一眼张堂文,张堂文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却并没有插话的意思。

    这两兄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二位张老板!若是觉得在下的提议有哪里不妥,大可直说,我们谈...”

    “哪里都不妥!”

    廖启德看着一脸轻蔑的张堂昌,忍不住吞了口唾沫,“那...张老板是个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自己种下的因,便是砒霜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了!”张堂昌悻悻地耸了耸肩,“我的货被廖经理放了鸽子,大户又被你那洋大人抢了去,我只能另辟蹊径卖往别处了!”

    “卖?卖到哪里?”

    “我大清幅员辽阔,纱厂又不是只有江南那几家,难道,廖经理以为,喂饱了那几家纱厂,便能置我于死地么?”

    “张老板这是哪里话,这实非廖某所为啊!”

    “不管是与不是,反正我这批货,只能另寻他处了!”

    “呃...张老板!”廖启德向前靠了靠,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宗货物讲究渠道通畅,路上花的钱多了,利润可就没了!您这化整为零的拆开了卖,一来繁琐二来未必能赚到钱啊!”

    “那也好过打包转给你!辛苦大半年一个字都捞不着!”

    廖启德皱了皱眉,摆出一副笑脸说道:“这价钱方面,我们还可以再商量!不然,我出这个数!”

    张堂昌与张堂文看了廖启德伸出的手指,不由又对视了一眼。

    胡东海颇有些喜出望外,若是以这个数转了,非但不亏,凭空还能落下几万两银子呢!

    张堂昌也不由的抿了抿嘴唇,便是没有廖启德这横插一杠,此次屯棉的利润,也不过比这数多个几倍而已。

    但还要忙碌几个月,加上损耗,讨价还价,怕不是也多出不了多少。

    张堂昌看了看张堂文的脸色,却是并没有一丝的兴奋。

    廖启德见两人都默不作声,更是诧异了,他渴望回复的眼神看了张堂昌,又看了看张堂文,却是没有一个人表态。

    张堂文的内心此时愈发纠结了。

    本性与良知在他的心中纠缠着,让他的双手在桌下紧紧地捏在了一起。

    廖启德缓缓地站起身,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张老板,这个数,非但已是廖某的诚意了,更是太古公司最大的容忍限度!你们还在犹豫什么?”

    张堂昌一只手蹭了蹭自己的人中,偷偷地瞄向张堂文。

    张堂文额前的川字纹如刀刻一般,深深地嵌入了眉心正中央。

    若非张堂文有言在先,这个价,张堂昌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但潜藏在张堂昌内心中对张堂文的信赖,让他始终没有站起来表态。

    即使这屯棉一事,本就是他做东抻头攒的局子。

    廖启德顺着张堂昌的眼神,看向张堂文,一脸的期待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化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张堂文的双手已经已经被自己捏到生疼了。

    这个决定,关乎的,已经不是一桩生意了。

    张堂文缓缓抬起头,看向廖启德,淡淡地说道:

    “不卖!”

章67

    廖启德临走时的那一脸气急败坏,让张堂昌至今记忆犹新。

    福建饭庄早已过了打烊的时间。

    丁楚一却是一看这屋里冰冷的气氛,自觉得连灯都没让熄,一面让人多烧了几壶水送过来,一面吩咐着人加班在外候着。

    胡东海又惊又怒地看着张堂昌,显然已经急红眼了。

    “我说二位,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得了什么信儿,还是说你们另有打算,我胡东海不过就是个票号的小掌柜,比不了二位爷家大业大,我入这个局子说直白点就是为了赚银子!这廖启德再不是东西,设套也好,做局也罢,但给的价至少让咱哥几个不至于血本无归,还略有盈余!这利润老胡粗算下来也不少钱了!你们看不上,可也别一口给人气走啊!这一拍两散下去,屯棉的钱怎么弄?万一真就这么扛下去,不用等到年尾盘结,老胡就得自挂东南枝去了!二位爷,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张堂昌皱了皱眉头,此时他也是心烦的很,听不得还有人鼓噪,没好气摆了摆手,“你少说两句吧!烦!”

    “你...”胡东海急得满脑门都是油光发亮,连连跺脚,大声地嚷道:“烦?我比你们更烦!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放在脸上都不要!非要死撑着撒钱是吧?”

    “胡老板!”张堂文轻轻地打断了胡东海的话,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这事儿,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胡东海气鼓鼓地落了座,喝了一口凉茶忍不住全喷地上了,张堂文看了看他那气鼓鼓的样子,也是无奈地抿了抿嘴,“这事儿,说起来,就话长了!今日,是我与堂昌商量好的,试试这个廖启德的底儿,既然坐实了他的目的,依我看来,便只能生扛了!”

    “什么事非得跟银子过不去?”

    “胡老板!”张堂昌一旁实在忍不住了,厉声呵斥道:“你着什么急!你股大还是我股大?”

    张堂文拍了拍张堂昌的手,示意他放轻松点,“老胡,这事儿一时半会是说不清楚的,赶明天亮了,我请大伙去会馆,我一五一十跟你们说清楚,没提前跟你通个气,你多担待!”

    胡东海左思右想却是无可奈何,只能站起身气鼓鼓地走了。

    偌大个雅间内,只剩下了张家两兄弟。

    张堂文抬起头,看着屋顶上吊着的雕花宫灯,“堂昌,你也觉得我独断了么?”

    张堂昌咬了咬牙,轻声说道:“哥,我们就是一介行商!行商是干嘛的?就是赚钱!我知道你性子,不该碰的咱不碰,但这棉花,是正经生意!我觉着,杨先生的猜测,未必就是真的!万一这廖启德,这太古公司没弄成这事儿呢?江南纱厂是朝廷多年的心血,张之洞大人耕耘两湖两广十几年,这江南厂里也绝对少不了干股,他现在是大清朝军机大臣,皇帝老子才几岁,载沣也都只能倚重他,啥事都指着他呢!他总不能不管自己家底儿死活吧?”

    张堂文长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子,看向窗外。

    福建饭庄的二楼要比寻常人家的屋顶还要高出许多,空寂的夜幕下,多少人家星星点点的光亮如繁星一般装点着悄无声息的赊旗镇。

    远处,乌压压的城墙,渐渐与这夜色融合为一体,在一片漆黑中宛如阴云一般投下了巨大的影子,镇子里,若是没有那些大户人家的长明灯,真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山陕会馆的大拜殿,在春秋楼被焚毁之后,几乎就是镇子里的最高建筑了,但是除了殿内的点点烛光,偌大的身影也似乎完全融入夜空。

    张堂文想起了当初在杨鹤汀的那间破屋里,杨鹤汀兴致勃勃地畅谈所学,无畏无惧地重申志向,是那般的令人神往。

    人,钦佩!志,赞叹!但更让张堂文心神俱往的,是杨鹤汀描绘的未来,自强自主,生生不息的新时代。

    杨鹤汀为了这个愿景,以身许国。

    我呢?可以做什么?

    张堂文缓缓转过身子,按住张堂昌的肩膀,轻声说道:“堂昌,我知道,你说的,是事实!”他的眼神盯住张堂昌的眸子,却没有往日的严肃,只有满是亲切和欣慰的真情,“但是,我们身在哪里?我们脚下踩的土地,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无论是故乡还是远方,只要我们走正途,勤奋!勤俭!我们总能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但是,堂昌,我们的眼光不能仅限于当下啊!”

    张堂文将张堂昌拉到窗边,一同看向漆黑的夜空。

    “如今的大清,时局动荡,外敌环伺,内乱不止!倘若国家没有了,我们脚下的土地,还是属于我们的么?如廖启德之流,为洋人牵马执鞭,你可愿意?杨先生所为,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无论是大清延绵永续,还是杨先生所说的创立民主自强新篇章,都是我泱泱中华朝代更迭,遍观二十四史,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势所趋,任谁也挡不住!蒙古人骑马射箭入中原,满旗破关横扫天下,有谁似当今的洋人,只想着劫掠。他们不会管你泱泱中华万万兆百姓是死是活,他们要的,只有钱财!朝廷不许他们以鸦片荼毒百姓,他们便用坚船利炮开路,割地赔款,苦的还不是天下间最无辜的百姓?你我皆是商贾出身,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张堂文指着东裕街张家老宅的方向,那里是城东最亮堂的地方,“我们住在高门大户里,就真得能充耳不闻穷苦人家的哀嚎么?天下生意没有做完的时候,银子赚多少是个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除了散漫荒唐,心地并不差,不然为什么你家院后门天天围着讨饭的流民?城东我张家无人说半个孬字,不会完全是我张堂文一人行善积德便可全管的!”

    张堂文满眼深情地看着张堂昌,抚在张堂昌肩头的手用力地捏了捏,“我们不卖收棉合同给廖启德,并不是为了什么江南制造局,江南纱厂,更不是为了张之洞大人,为了朝廷,我们,为的是大义!为的,是江南厂数十万劳工!为的,是让洋人知道,我泱泱中华,不是每个行商都会见利忘义,老祖宗不只教会了我们如何钻营,也教会了我们识大体、明大义!”

    张堂文说道情深处,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堂昌,屯棉之事是你攒的局子,做哥哥的,本不该横插一杠。但,事出有因,哥哥我也并未对你有任何的保留,还希望你能够在这件事上,理解我,相信我!屯棉一事产生的所有后果,我张堂文一力承担!”

    张堂昌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张堂文,他默默地咬住下嘴唇,许久才缓缓吐口说道:“打小我还以为你生就是个冷面佛,整天不苟言笑,话都懒得多说一句,今儿怎么如此聒噪!”

    张堂文愣了一下,莞尔一笑。

    张堂昌不耐烦地甩了甩脑后的辫子,“张家一向你说了算,祖产都在你手上,账房我也没管过!我说不,有用么?”

    张堂昌挤了挤眼睛,回身拿起自己的瓜皮帽扣在脑袋上,便起身离去了。

    “你要做英雄,谁也拦不住,但别把别人都当孬种!张家祖产也有我一份,名声岂能让你独占了!”

    张堂文望着张堂昌渐渐走远的身影,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章68

    张堂文干的事情,很快便在赊旗镇的西商群体中传扬开了。

    张堂文来到山陕会馆的大拜殿前,屋里已经站的满满当当了。

    张堂昌面色铁青,站在胡东海身边,一言不发地看向张堂文,微微颔首示意。

    堂上,党苍童身边正围着一群赊旗镇的老人,交头接耳的说着话,一见张堂文来了,便齐齐地停下了动静,看向门口。

    张堂文稳了稳神儿,甩了甩袖子,敛了一下神情,昂首阔步地迈入大殿。

    张堂文与众人见了礼,齐齐上香后去议事厅落了座。

    党苍童的须发愈发的花白了,半月不见,竟似老了数岁,知道的人清楚,他的儿子党松涛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家里娶了三房太太,却依旧是在外边花天酒地,扒寡妇门,结果亏到了身子,至今也没给党家添丁。

    可党松涛是党家三代单传啊,生意上的事都没让党苍童急上火过,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见着年岁越来越大了,却连孙子都抱不上。

    所以党苍童是越来越愁了。

    眼下,虽然还未到公选的时候,但无论是党苍童还是大多数西商,都把会首一位当做党苍童的囊中之物了。

    加上依年岁来说,党苍童也是首当其冲的带头人,所以空置了许久的居中位置,终于算是有人坐了。

    党苍童见众人都拿眼瞧着自己,心知这事也只得自己先发声了,于是他轻咳了一下,看向张堂文的方向,“张老板,你们兄弟屯棉的事,我们早有耳闻。原来想着,这是同僚们攒个局子,赚些快钱,也没什么好打听的!但这两日听说,似乎这生意上,出了些岔子?”

    张堂文苦笑着点了点头,正在琢磨着怎么回应更为合适,一旁的张堂昌却是抖了抖袖子站起了身来,“这局子,是我张堂昌攒的!”

    接着,张堂昌把这前后因果,连同廖启德耍的那些个手段和他与张堂文对廖启德、太古公司的猜测,一并详述了出来。

    只是刻意隐去了杨鹤汀,这让张堂文心中顿感欣慰。

    张堂昌诉说完,还斜眼望了望坐得远些的瓷器行的赵德胜,“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说大也大,按我哥哥的话说,什么民族大义,什么这什么那,但要我说就一句话!咱不能见利忘义!洋人扔俩枣就接着了?他要你手里的玩意去撬别家门,合着不是自己家你就从了?钱,咱得挣!气,更得争!”

    赵德胜让张堂昌这含沙射影地一通数落,顿时也是坐不住,小声嘀咕道:“争,争,自己也不掂量掂量分量!人江南厂就看不得这些么?人家不照样接了低价货单?你大义,人家还是官办的!人家有说卖你布的时候多给二尺?”

    张堂昌却不欲与他争辩,冷哼了一声便坐下了。

    堂上议论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了,胡东海品了品张堂昌的话,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但打心眼里说,他也和赵德胜一个想法,亏什么不能亏银子啊!

    可是张堂昌这一上来又是大义又是争气的,这会儿站起来说,胡东海又觉得不是时候,只能坐等着看看事态发展了。

    党苍童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是烦了愁了,这算是个什么事啊!

    在商言商地说,这压根就不能算是个事,既然是合伙生意,难免有意见不同一的时候,生意好做伙计难处,就这么点破事自己关起门来说道说道不就得了,怎么用得着拿到这儿说。

    在座众人的心思,张堂文大多都猜的到,但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办事章程。

    一来,摊开说,见证人也多。合伙生意商量着定,虽然张堂昌是大股,却没说过他一人说了算,再说他张堂文本就没掺和这事的,忽然地就冒出来拦下了买卖,便是不声张,难免有人传扬出来,到时候就更撕搅不清楚了。

    二来,屯棉这事儿,还真是有点闹大了。张堂昌他们下订的货,若是一股脑全收了,且不说张堂文这边正在弄粮行的事,又是买地又是盖房的,便是把这些花销全停下,要张堂文加上张堂昌一起把这货款全拿出来,虽不至于砸锅卖铁,但也要手紧了。倘若胡东海和那几个股东全撤,再算上退还股本,那张家的钱匣子见底儿了也给不上。

    张堂文还指着在这儿吆喝吆喝,不图着有人一起分担,最起码占到道义,不至于让几个股东死皮赖脸的索要股本。

    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先朝着在座的人拱了拱手,清了清嗓子说道:“事儿,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堂昌说的这些,除了我们对廖启德和太古公司的猜测,还没来得及说,别的...胡老板,没遗漏吧?”

    胡东海冷不丁被张堂文点了名,也是一愣,一边用方巾擦着脸颊一边应道:“没...没有!就是这么回事!”

    “张老板!”党苍童接过话音,朗声问道:“事儿,大家伙都听明白了,这就不是个什么难办的事,若是你们几个股东之前有分歧,关起门来一商量便也没事了!”党苍童浑浊的双眼看了看胡东海那紧皱的眉头,接着说道:“又不是说谁被强按着头画押了,来寻大家伙主持个公道什么的,今儿这出儿,倒是为什么啊?”

    张堂文轻轻地笑了笑,朝着党苍童点了点头,“党老板说的是,若是寻常生意事,确实是不值当的。今儿思源斗胆喊大家伙坐一起,把堂昌整的这事儿说明白,一来,是为了把情况都说清,也请大家伙做个见证。我张家接下来就要跟洋行硬扛了,无论生意倒是赔了赚了,还请各位同僚知悉一下,有紧要事了帮衬一下,得了便宜自然摆上几天大戏大家都高兴高兴。二来嘛,也当着老少爷们的面,把话说开了。这次收棉,堂昌攒的局子,摊子抻的大了,我这个做哥哥也不得不帮衬一把,但是这货量着实有点吓人,便是我倾囊而出,怕是也不一定兜得住。更别说将各位退股股东...比如说赵老板,那股金在这批货出清之前,怕是一时半会儿得先欠着了。有在座各位见证,不怕我张家不还,还请赵老板看在同僚情分上,宽限些日子,若是拖得长了,咱按票号利率记利息,如何?”

    赵德胜当着众人的面让张家两兄弟轮番点名,顿时有些如坐针毡,但张堂文这话说的八面玲珑,面子给足了的,他也不好翻脸说什么,只得冷哼了一声虚虚地应了一声,“都是一个馆子的同僚,赵某岂会做这般落井下石之事!”

    张堂文得了话音,也是一笑,朝着赵德胜又拱了拱手。

    但胡东海就犯了愁了,好嘛,一个两个都不计较了,我这个二股东什么话没说,就让你们给圈进来了?

    合着投进去那么多钱,赚也听你们的,赔也一路走到黑?

    当我三岁小孩么?

章69

    张堂文正要落座,胡东海一伸手,“慢!”

    众人齐齐看过去,只见胡东海捧着肚子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朝着众人见了个礼,缓缓说道:“张老板,这屯棉的本金,堂昌拿了大头,但我胡东海也不比他少了许多。话都听明白了,我也晓得你们这是要做大事儿,想充英雄!但,话不能说满喽,这生意毕竟是生意,大家伙有商有量怎么滴也都是应该的吧?”

    张堂文心知不妙,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他都没太把胡东海当成什么威胁。

    一来,这胡东海与张堂昌平素里就跟穿了一条裤子似的的,同吃同睡,谁人不知道赊旗镇商界里有俩逍遥活宝啊!

    二来,自廖启德这事儿一出,胡东海除了一筹莫展秃噜个脸儿,也没说过什么主见啊?便是有过絮叨,后来不也没声了么?

    今儿怎么,是要挑头么?

    胡东海睁着绿豆小眼看向张堂文,揉了揉圆鼓鼓的肚皮,笑道:“既是有商有量,那我作为屯棉的二股东,我说说我的意见!”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无奈地抬了抬手,自顾自地落了座。

    “生意毕竟是生意,什么民族大义,什么洋人乱搞,对我这个俗人来说,都不如那白花花的银子来的实在!”胡东海反正也已经站起来,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摊开了说,“张家哥哥想当英雄,咱弟兄们得帮衬啊!是吧!但哥哥,你好歹也替兄弟们想想!我胡东海说好听点是蔚盛长在赊旗镇的大掌柜,白说了,也就是别人的一条狗,看家护院守着银子!票号掌柜不得介入旁的生意,这是山西票号百年来的老规矩了!只不过老东家体恤,大家伙也都心知肚明,明里暗里咱守好柜上,做点小买卖换酒吃,只要东家不吃亏,没谁跟咱较真。但就这么点小心思,张老板怎么就不考虑周全呢?”

    胡东海瞥了张堂文一眼,冷哼了一下,“屯棉,老胡我投空了身家,辗转腾挪拼凑了数交给堂昌,为的,不就是觉得这生意快,有的赚?如今您二位一唱一和逞英雄,咱也不说贪图什么蹭个名气之类,还请您们把老胡我这棺材本,想办法解决一下吧!这话,前头老胡我已经说过了!今儿当着老少爷们的面儿,老胡不怕再啰嗦一遍!”

    说罢,胡东海气鼓鼓地一屁股坐下了,压得红木椅子吱吱呀呀一阵响。

    张堂文扭头看了一眼张堂昌,从他铁青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

    难道,这头是张堂昌挑的?

    还是说,张堂昌没能安抚住这个胡东海?

    正在胡思乱想着,张堂昌可就自己站起来,“胡东海,你说的这话,在情在理,这没得说!”

    张堂文心头一震,难道真是张堂昌唆使的?

    难道自己亲弟弟会在这时候背后捅刀子?

    图什么?

    张堂昌顿了顿,见胡东海正要起身搭话,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胡东海坐下,“但是!胡胖子!你可想清楚了,什么票号规矩咱不懂。但就冲你上来就说要跑单逃避,我就看不起你这人!”

    屋里顿时沸沸扬扬地交头接耳起来,胡东海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党苍童本不愿多掺和的,可这跑单牵扯的可就是西商的声誉了,诚实守信这是西商几百年来秉承的传统,谁坏了规矩都是要千夫所指的。

    “堂昌,你说清楚,什么跑单逃避?”党苍童重重地拍了拍身旁的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呯呯作响。

    “怎么着?胡胖子,你说还是我说啊?”张堂昌冷笑着看向胡东海,眼神挑衅一般地肆意打量着胡东海扭曲的脸。

    “什么胡说八道...我只是说要想法子解决事情!什么跑单逃避,说的什么话!便是说了也是一时情急,胡说八道!”胡东海的脑门上再次浮起了一层晶莹的汗珠。

    “胡说?”党苍童皱着眉头,花白的胡子气的都翘起在唇边,“情急?火烧眉毛了!这也不能说出口!”

    党苍童站起身子,扫视着在座的众人,“我百年西商,至今屹立不倒,靠的什么?靠的就是至诚至信!做生意,有赚就有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有不测风云,塌下来谁都甭想着缩脖子躲过去!买卖在个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吃亏咽肚子里头!”

    党苍童盯着胡东海,眼神中既有不屑又带着嗔怒,“你们合股做生意,我们本不欲多说什么,卖不卖,退不退股本,退多少,怎么退,我们一概不过问!但要有人敢败坏西商的名声,我党苍童今就把话说头里,这是要连累子孙后代的,真要出了事,别怪我天天登门骂娘!”

    胡东海心知这么一来,自己有理也变没理了,不由开始后悔站起来的莽撞了。

    但话是自己说过的,今儿个横竖也是站起来,得罪张家两兄弟也是板上钉钉的了,索性一扭脖子蹭的一下站起来,抱着拳朝着在座的众人施了一礼。

    “我胡东海十三岁进票号,走西口,跑单帮,二十出头独当一面,票号的规矩烂熟于胸!西商的招牌铭记于心!但我毕竟是个孤家寡人飘摇在外,银子看得重些,这没错吧?票号掌柜不带家眷,不许狎妓,不许养外室,我老胡除了好酒别无嗜好,就图赚钱给我山西老家的俩儿子买个好前程!对!我是说过跑单的话,那不还是你张堂昌梗着脖子要扔钱逼的么?我承认,我就贪财了!行商三十年不贪财我贪什么?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民族大义,你们两兄弟深明大义要做英雄,我胡东海就俗人一个,不稀图成大事青史留名!你们做你们的大事,把我的股金退了,从此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两下不打杆!”

    张堂文皱着眉头,默默地听胡东海把话讲完,手心里已经又是湿漉漉的了。

    今儿这一出,为的就是把能拖的都往后拖拖,集中财力准备应对马上就要到来的收棉,若是现在胡东海挑了头,要退本金,那收棉那边立时便要空缺出一大块来。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张堂文正在踌躇着怎么回应,那边党苍童已经起身离座了,他缓缓地走到胡东海面前,脸上看不出阴晴来。

    “胡老板,你说的,在理!”

章70

    众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党苍童,可党苍童一句说完,却似乎并没打算接着说第二句。

    胡东海尴尬地看着党苍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懂党苍童那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两下里就这么僵住了。

    张堂文咬了咬牙,站起身来,“党老板...”

    “堂文啊!”党苍童打断了张堂文接下来的话,头也不回,仍旧是面对着胡东海,“胡老板说的在理!”

    “唔...是!”

    “在商言商,大家伙兑了银子就是图个小利,不然这一年到头奔波劳苦殚精竭虑的,图什么?”党苍童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胡东海,“您说是吧?胡老板!”

    “啊...是啊...”

    “不过呢!”党苍童摆了摆手,止住了胡东海,“咱这山陕会馆,是为何而建的呢?”

    “啊?”

    胡东海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党苍童冷笑着转向身后,看着在座的众人。

    “诸位,咱这山陕会馆,始建,在我大清乾隆爷的时候,历经战火焚毁一直修修补补,直到光绪十八年,才算正式完工,前后花费白银数十万两!这钱从哪来啊?都是历代过埗西商一钱一两兑出来!图的是什么?往来同乡叙旧歇脚?还是专为供奉祖宗牌位?”

    党苍童自幼混迹在山陕会馆之中,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说起这些事来,再没谁能比他更清楚了。

    “我告诉你们,这山陕会馆耗费巨资,经年累月建成,为的,就是彰显我百年西商团结一心、共患难同进退的品德!为的,就是让吾等西商同僚便于互通有无、相互帮衬,为的,也是告诫后世子侄,西商!是同坐一条船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党苍童转向胡东海,笑盈盈地轻声说道:“胡老板,你方才说的,都在理。于情于理,这本金,都该给你!”

    胡东海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奓着胆子勉强应了一声,党苍童笑盈盈地点了点头,“你盘点盘点,算清楚多少银子,改天我找人送到你府上!”

    “啊?”胡东海以为听错了话,两眼一瞪。

    张堂文和张堂昌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坐不住了。

    在座的众人也立时议论纷纷起来。

    党苍童回望了一下众人,脸上依旧堆着笑,“我说,你算算你本金多少,我给你送过去!”

    “党老板,这...这...是什么意思啊?不合适!这不合适!”

    “别介!合适!”党苍童慢慢敛起了笑,言语也不再那么客气了,“生意就是这样,有人退,就有人进,你不是不愿趟这浑水么?我觉得...挺相宜的!”

    “党老板!党老板!”胡东海这儿哪还能坐得住啊!他连忙起身离座,闪到一边,正要说话,却又被党苍童打断了。

    “胡老板,行商,拼的是头脑,比的是财力,靠的是关系,但最根本的,却是品性啊!胡老板,你说的都是在理的,但事也分大小,孰轻孰重,各自心里都有各自的分辨!就像关系,也分亲疏,比方说你我吧?我就觉得,咱们以后还是淡漠些的好!就像你方才说的,咱们两下不打杆!”

    张堂文脑门一热,连忙上前,正要说话,却被党苍童抬手止住了,“张老板!党某人确实有话跟你讲!但不是现在!按老规矩有一说一,先解决了胡老板的事再说!”

    党苍童背着手,看向胡东海,“胡老板,你觉得,我这提议如何?”

    “好...好...”已是到了这般田地,胡东海清楚即使他再如何狡辩,也是回天无力了,恐怕今后他是在这会馆里待不下去了,索性保了本子再说。

    党苍童呵呵一笑,“甚好!甚好!那就请胡老板回府把账算明白了,改日我派人把银票给您送上!”

    胡老板踌躇着看了看在座的众人,却是一副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不由失声惨笑起来,迟疑着走出了屋外。

    “诸位!”党苍童站在空场上,抱着拳环视了一圈,“听党某人说两句,党某今日不是要跟张堂文、张堂昌两位老板一样做什么深明大义的英雄,党某这般处置,为的,只是践诺,履行咱们西商互帮互助同舟共济的会规!两位张老板一没行坑蒙拐骗缺斤少两的害人买卖,二没欺上瞒下按着谁的头强人所难,碰上难处了,兜得住的宽限些日子,宽裕的,帮衬些银子,又不是不给算利息!但若要像胡老板这样,心无家国,目无天下的,占了理,却寒了人心啊!”

    党苍童看向张堂文,双手一抱,深躬下去。

    张堂文心头一惊,赶紧和张堂昌一同还礼。

    “两位张老板志向远大,胸怀广博,党某人钦佩!但商路各不同,各家情形又不尽一样,能帮衬的恐怕不多!跟洋人打交道不比以往,难免出些预料不到的阴招,两位还要早做打算!若有急需,在会同僚近百位,想必都会伸手帮一把的!”

    张堂文此时已是激动万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日会发生这般曲折的事来,他朝着党苍童深躬下去,再三告谢。

    张堂昌也是惊讶万分,一开始他还以为党苍童站出来是与张堂文提前达成了什么协议,可是细听下去,才发觉这事竟不是俩人预演过的。

    张堂昌心中不由有些庆幸了,这万一自己要没答应哥哥的请求,那今日胡东海这副灰溜溜的样子,恐怕自己也得原模原样的来一遍了。

    送走了与会的西商们,张堂文和张堂昌,紧紧地跟在党苍童的身后,一直送到他的马车旁。

    党苍童轻笑着看了看张家两兄弟,花白的胡须随着微风徐徐飘起,“两位!回吧!今日党某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不必过多猜想,更不要多分解读!你我两家都是赊旗镇的开埗老人,张家有了难处,我党家必然伸手拉一把的,何况此事,你们一不求财,二不为名,做的却是护佑黎民,拱卫社稷的好事,朝廷知不知道,领不领情,我管不着,但在这赊旗镇,我得替你们当好助力!当今这时局,深明大义不一定落好处,至少不能寒了心!二位!请回吧!”

    望着党苍童的马车缓缓离去,张家两兄弟深深地躬下了身子,直到马车完全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依旧久久没有抬起头。

章71

    回到张家大院,张堂文和张堂昌依旧沉浸在方才发生在会馆里的那一幕中。

    张柳氏已经许久没见过这兄弟俩能平和地呆在一块儿了,眼见着天要渐渐暗下来了,便吩咐灶上多备几个菜,取了一坛老酒候着。

    张柳氏在灶上瞅着厨子备菜,“琉璃蛋”就跟在她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哪个丫鬟哄着都不行。

    走过灶台的时候一个不留神,“琉璃蛋”的手就按在了锅底上,烫得了一手泡。

    顿时后厨里就跟炸开了锅了。

    “琉璃蛋”自从跟了张柳氏,也不哭也不闹,就跟没事人似的。四儿夫妇俩没了,张柳氏是打心眼里心疼这娃娃,加上自己毕竟无所出,更是对他宠溺极了。

    这一听得哇哇哭,便顿时慌了神了,一边招呼人取凉水冰镇,一边拿了白糖就按在那满是水泡的小手上了。

    后厨这边声音大了点,张堂文也被惊到了,还以为是张柳氏出了什么事,赶紧跑来看,知道是“琉璃蛋”烫着了,这才没那么慌张了。

    张柳氏蹲在地上,怀里抱着“琉璃蛋”轻轻地晃着,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他那被烫的手。

    看得张堂文也不由鼻子发酸。

    张堂文扎着架子把后厨的一杆子人连带张柳氏身边的俩丫鬟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最后张柳氏拦着,生生就要砸东西了。

    张柳氏推着张堂文出了后厨,放“琉璃蛋”下来跑跑,俩丫鬟赶紧想方设法的哄着他开心,逗着他玩。

    不消片刻,这孩子就跟手上没事了似的,抿着眼泪笑开了颜,撒开脚丫子就开始满地跑了。

    张柳氏瞅着“琉璃蛋”跑远了,靠在张堂文身边小声说道:“这孩子毕竟可怜,就算是养在我身边,没个名分下人也不当回事...”

    张堂文搂住张柳氏的肩,长叹了一声,“这些日子,四儿也没少到我梦里絮叨,永远都是那么恭顺,梦里也是让人心疼,现在想想,多般是在怪我没去看他吧!”

    张柳氏抬起头,迟疑了一下,小声问道:“我想把这孩子收了...”

    张堂文低头看了看张柳氏渴求的双眼,微微点了点头,“成,等我安排完收棉的事,摆上几桌,把老张家有头脸的都请过来,给他正正名!”

    张柳氏满意地将头靠在张堂文的胸前,“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最喜欢你哪一点么?”

    “哦?说来听听...”

    “就喜欢你对我百依百顺的样子!”

    张堂文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回到了十八九的年岁,怀中的这个女人也如十四五岁那般娇柔美丽,让人爱不释手。

    张堂昌从后院过来,见这俩人又像当年一般旁若无人地亲热,不由一阵讪笑,“要说大哥这福气,弟弟我是真心羡慕...”

    张柳氏像个受惊的兔子一般立时闪到一边,又换作了贤良得体的大夫人模样,“叔叔真会说笑!”

    张堂文颇有些失望地瞅瞅了张堂昌,无奈地摇了摇头。

    菜上齐,酒满杯,张堂文和张堂昌屏退了所有下人,坐到后院的西花园凉亭下,自斟自饮起来。

    “哥,你可得做好准备,我那家底抖擞完了,不过几万两银子,我订下的货,可比这多得多!”

    “晓得了!”张堂文夹起一片刚从鄱阳湖运来的藕带,放在嘴里慢慢吸吮着,“前头打发生意清出来的银子,除了买地建仓的尾款留下,剩下的都得填进去。账上的,加上这么多年攒下的,约莫够个六七成吧!”

    “我听说,你还想买那些离埠西商的产业?”

    “都停了,你这边窟窿那么大,哪还有闲钱置办那东西!”

    张堂昌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花生米,“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现在放过了,回头再想买,可就不只这个数了!”

    “过了就过了吧!”张堂文端起小酒盅一饮而尽,藕带的酸、白酒的辣,穿肠过肚连带着一股子蹿劲儿直冲脑门,顿时感觉浑身通透,“原想着盖起新仓,今年夏粮狠狠收一笔屯上,如今看来,也得先放放了。”

    “不收粮,难道屯棉花么?”

    “屁!咱这儿是产棉花的地儿么?别地儿的棉花再拉过来屯着,豆腐盘成肉价钱!”张堂文似乎被方才的辣味刺激到了,连忙夹了个清淡点的笋瓜清清口,“棉花这东西,折腾不起,就近囤放吧!你花行的人,再加上前面拾掇生意闲下来的人,都给我扎到地里去!像往年那样糊弄可不行!仔仔细细给我收好喽,看住喽!”

    张堂文又给自己倒上一盅,仰头灌下,“前边跟过我跑南北的,全派下去找买主!无论东西南北只要有人买,哪怕平价也尽快拾掇货源给人拉过去!一刻都不能耽搁!谁知道那个廖启德会怎么阴咱呢!”

    张堂昌眯着眼睛,看着平素并不怎么好酒的张堂文一盅接着一盅,不由莞尔一笑,“哥,你今儿,兴致挺高啊!”

    “愁得了,不多喝点,我怕我睡不着!”

    “愁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还怕他们!”

    “钱上面的事,不打含糊!你做一万两的生意,就得照着两万两的本钱准备,即便出了什么事,也应付的过来!”

    “如今这可是拿着五千两做一万两的生意...”

    “五千?怕是说多了吧!”

    “唔?”

    “胡东海撤了股,他那份收棉钱就甭想了,还有,你真能让党老板替咱把本金还给老胡?”

    “这...”

    “党老板替咱解了围,不能让人家真背锅!这样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指望!”

    张堂昌默默地饮一盅酒,若有所思地看着酒盅不再言语了。

    要说做生意,走人情,哥哥就是哥哥,这真比不了!

    张堂昌抬眼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这篓子虽是他捅下来,临到头了,却还是只能指望亲兄弟帮衬一把。他不禁开始有些反思,往日里,是不是对这个哥哥有点太计较了。

    这时,张柳氏从后院端着水果一步三摇地走过来,张堂昌心中的那点子内疚,瞬间烟消云散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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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介绍:
赊旗镇,在山陕行商的手上成为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水路码头,经历了百年繁盛。但是到了清末民初,水路干涸,铁路运输与海运的繁荣,让赊旗镇浮华不再。
赊旗镇张家作为开埗老人,也站在了这历史巨变的十字路口,张家大老爷张堂文更是亦步亦趋,如履薄冰的在筹划着家族的未来。
家族产业的转型,地方历史的变迁,民族命运的变革,在张堂文一介小小行商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用家族传记的戏说,记录一方水土的兴衰。
看曾经名满天下、富甲一方的赊旗镇,如何几经沧桑,沦落为如今一穷二白的国家级贫困县社旗县。
读者群:475610078不定期反馈订阅红包浮华转头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华转头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