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72
已是入伏天了,烈日炙烤着大地,天上却一片云彩都没有。
赊旗镇大街小巷的绿树下,都挤满了避暑的人们,还有的挤不下了,便凑着身站到大户人家的屋檐下,贪婪地享受着每一寸阴凉,渴望着若有似无的清风。
张富财站在张堂文的书房门口,静静地等待着张堂文。
好在这深宅大院里有瓦遮头,又四下通风,才不向外面那么晒,张富财脸上的汗都已经差不多消了。
比起那闷罐子似的粮仓,这里不知道舒服多少倍了!
等到张堂文送走了两批前往江浙一带寻找纱厂的下人,张富财终于听到里屋叫他的名字了。
张富财进了屋,这屋里比外面还凉快呢!
墙角处放着冰盆,桌上还摆着一盆冰镇西瓜,看得张富财不由缩了缩脖子舔了舔嘴唇。
“自己拿块吃吧!这天热的,没了边了!”张堂文虽然是在自己家书房,却仍然是穿着整齐,连领扣都扣的一丝不苟,额上没一丁点汗珠。看得张富财直发愣,老爷到底不是一般人物,外边人热的想扒皮,人家还穿着褂子呢!
张堂文一边让张富财先把瓜吃了再说话,一边把自己记下的日程进度表给收起来。
其实此时张堂文的心里比外面的日头还焦灼,只不过他随了老张家的毛病,通身上下就腋下汗腺特别发达,额头上没一点汗,腋下却跟泼了水一样。
所以他终年无论寒暑,都是穿戴整齐的。
张堂文急什么呢?他急的还是收棉的事儿。
前头张堂文和张堂昌分好了工,张堂昌领着人赶赴开封府监督河南、山东两处收棉,张堂文坐镇赊旗,联络买家,可下江南的前两拨人发挥电报说,无论问到哪,哪怕是已经谈好了价,前脚出门,后脚洋人就递过去低价印度棉了。
这廖启德就跟在张堂文手下人中安插了眼线一样,势要逼张家兄弟于绝路。
眼瞅着入了伏,张堂昌拍电报过来,第一批新棉已经就近入仓了,张堂文这里还没寻到一处买家。
若不是张堂昌在开封府上下打点,买通了朝廷的库管通过官仓销了一批新棉,等下批新棉出来,可就要爆仓了。
张堂文连着几天也是急上了火,菊花茶加冰糖,就没断过,他坐在藤椅上,焦虑地扇着蒲扇,等着张富财把手上的那块西瓜吃完。
张富财不是没吃过西瓜,但他市集上买的,哪能跟大老爷屋里的比,何况这还是冰镇过的。
他贪婪地把手中那西瓜一直啃到白皮,一丝红瓤都看不到,这才轻轻地把瓜皮放到一旁的盆子里,俩手在自己身上蹭了又蹭,“老爷,我用完了!您训示!”
“没啥关紧事!收粮的事前一阵儿不是耽搁了么,账上这不是又回来一笔钱,你去取了,把仓屯满!”
张富财下意识地瞅了瞅张堂文,心中揣测着:这前一段时间不是说全力收棉么?把收粮的事都给叫停了,怎么这会儿又有闲钱收粮了?
张堂文见张富财不吭声,还以为自己声音小,不由抬高了音调重申了一遍,张富财连忙点头称是。
张富财又回了几句问话,便退出了门外,一出门正好撞见张柳氏一个人过来书房,连忙弓着头问候着。
张柳氏跟张富财客套了两句,便进屋去了。
张富财本还想着走慢点,扒耳朵听听老爷太太会说什么,这张柳氏却似乎也就提防着他这点儿,愣是看着他走远了,才完全进屋。
张堂文正在揉着太阳穴放松,见张柳氏过来,不由绷着脸嘀咕道:“你说你办的这叫什么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张堂文犯了什么事呢!连累着自己女人都要当东西了!”
张柳氏知道这爷们的脾气,最是死要面子的主儿!笑了笑走到张堂文的身边,把他身子靠到藤椅背上,转到他身后,双手捧着他的头轻轻地揉起来。
“老爷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你们男人考虑的周全!”
“巧言令色!你让人跑南阳当东西,就以为不会传到赊旗来?整个南阳府有几个跟你一样出身的?你陪嫁那玩意儿又有几个人见过?我岳丈书香门第满腹经纶,给朝廷卖命半辈子,才挣下这么点陪嫁玩意儿,你说当就给当了!”
张柳氏瞧着张堂文闭着眼,躺在藤椅上,脸上虽说一幅享受,嘴却是跟个孩子闹脾气似的,吧嗒个没完,不由笑出了声来。
“笑?你还笑?你是不是嫌我张堂文没本事?到头来还得你卖嫁妆贴补张家?”
“你个死老头子!”张柳氏忍不住用指关节狠狠地顶了顶张堂文的太阳穴,“舒舒服服地享受就完了,还说不够了你!”
张堂文吃痛,笑着翻了身,一把将张柳氏拉到身前,深情地看着她,“还是年轻时候的脾气!说你两句就撩蹄子!”
张柳氏冷哼一声,想要把张堂文的手从自己腰间拿开,却是越拉抱得越紧了。
张堂文把脑袋紧紧地贴在张柳氏的肚子上,两手就像在她身后打了结似的,“好啦!知道你心疼我...但那些嫁妆都多少年了,打你进门起就没动过,一来满载了岳丈大人对你的宠爱,二来也是给你这个张家大夫人撑腰的,你可倒好,一把给当光了!”
张柳氏慢慢放弃了挣扎,抱着张堂文的脑袋,亲昵地揉着,“连着十好几天了,就没见你笑过!收棉这事用钱海了去了,我就算把陪嫁的家什都卖了,怕是也不够你用的!”
张堂文听得这话心里一热,抱得愈发紧了。
“钱是不够,这情分,已经装满了!”
“说什么呢!谁让我嫁到老张家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这儿缺钱用,我能守着那些死物干看着?”
“那是你的嫁妆!”
“嫁妆是为了给我撑腰!没了嫁妆,我有你!”
张堂文的脸贴在张柳氏的肚子上,心头暖暖的,“你要是生个儿子,后面两个我都不要了!”
张柳氏顿了一下,笑骂道:“还不是你这个孽障儿子不争气,来就来了吧,又不按时按点地出来!或许我,生就是个没福分的女人!”
“没福分?生在岳丈家里头,还是独女,这叫没福分?不说锦衣玉食了,起码也是大家闺秀了!”
张柳氏抱着张堂文的脑袋,轻轻地晃着,不由一声叹息,“是啊...不缺衣食,又嫁了你这么个疼人的主儿...这辈子,值了!”
张堂文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得张柳氏接着嘀咕道:“也不知道夏老三现在怎么样了!他日子,过得下去么?”
“他?”张堂文轻轻地松开张柳氏的腰,“我给了他营生的伙计,一把枪!”
“枪又不能拿来吃!”
“枪,可以换吃的!”
“他要用枪换俩窝头,那吃完不就又没了?”
“老三要是这么换,那就活该他饿死了!”
章73
夏老三当然不会这么换。
他是憨,却并不傻。
自打接了张堂文递过来的那把左轮手枪,他便一路跟宝贝似的揣着,一层破布怕挂不住,又从裤腿上撕了一片包上。
辞了张堂文,离了赊旗镇,夏老三一路望着南阳的方向走,迷路带晃悠,走到天黑也没望见南阳城的边。
好在张堂文还给他备了个包袱,半路解开来看,有干粮有干净衣服,还有两锭银子和一把铜钱。
夏老三用铜钱买了个馍馍,见夜色昏沉,索性就近寻了个庄子,找了处破败无人的牲口圈,扒拉个地方就躺下了。
夏老三紧紧地抱着包裹,脑海里的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得不真实。张堂文,大老爷,大院子,手枪,银子,在夏老三的眼前来回的晃荡。
晃荡来晃荡去,不知不觉地,人就睡过去了。
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夏老三朦朦胧胧地感到脸上一阵湿润,睁开眼一摸脸,原来是下起了阵雨。
夏老三赶紧爬起来,四下寻找着避雨的地方。
好在这破烂的牲口圈里有处棚子还没完全塌下来,将就着还能栖身,夏老三将那包裹先扔到里面,然后勉强躲了进去。
犀利的阵雨打在周围的木头上,叮咚作响,夏老三在心中一边暗暗骂着娘,一边祈祷着天赶紧晴了。
漆黑一片的庄子里,连一处光亮都没有,夏老三借着月亮偶尔显现的间隙,探头看着这乌压压的天,就像一块黝黑的巨石一样压得人都似乎喘不过来气了。
这雨下得,啥时候能是个头啊!
就在夏老三迷迷瞪瞪又要睡过去的时候,远处却传来了一阵嘈杂声,而且越来越近了。
夏老三警惕地按住包裹,侧身看去,却见两个身影抬着个麻袋正往这边来。
夏老三赶紧往里躲了躲,生怕被发现了。
那两个身影抬着麻袋来到牲口圈,小心翼翼地把麻袋放到地上,那麻袋却似乎动了动。
夏老三的眉头嚯嚯地挑动了两下,这里面装的什么?难道是偷牲口的贼?
下着雨,天又阴沉,夏老三完全看不到那两个身影的样貌,只听得其中一个男人张口骂道:“挑里啥时候!可赶着动手了碰上这邪乎雨,本来都走不动,这一脚下去净是泥,真叫人撵上了跑都跑不了!”
“甭埋怨了!木给你银子是咋?不中你把银子给我,我自个弄!”另一个声音没好气的说道。
“算了算了,木多远地儿了,下个庄子都到了!”
“知道都中!干这一票不比你种半年地!”
“那是...都是有点...”
“有点啥?”
“有点可惜!”
“可惜啥?”
“都这就给他们送去了?”
“那咋?你还想咋?”
“反正人送去,也就那么点钱,要不...咱俩先尝尝?”
“你咋真多事儿里!”
“咋!你不想?不比你婆娘嫩?”
“那...快点,别惊动人了!嘴给她塞严实!”
夏老三看着两个身影俯下身子,便要去解那麻袋,麻袋的反抗愈发激烈了起来,似乎还传出了几声呜咽。
看情形,这不是偷牲口的贼,是偷人的贼了!
夏老三脑子一热,不由去摸怀里的那支枪。
但夏老三还没用过枪呢!怎么打枪都还没摸熟,虽说张堂文当着他的面把子弹装好了,但这黑漆马虎的时候,玩意用不好咋办。
正迟疑着,麻袋的挣扎似乎让某个男人上了性,他一个翻身骑在麻袋上,骂骂咧咧的便左右开弓地抽打起来。
那呜咽声更加清晰了。
夏老三顾不得那么多了,猛地起身大喊道:“你们弄啥哩!”
那两个身影被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看向夏老三的方向。
其中一个人默默地从怀中拿出一个火折子,三两口吹出点火星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夏老三和两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站在这破旧的牲口圈里相互打量着对方。
“你...你是弄啥哩!”
“我问你俩是弄啥哩!”夏老三的个头显然比这两人高出许多,天也黑,显得更加壮实些。
夏老三怒视着这两人,心中也是一阵慌乱,借着火光,他才发现这俩人腰间都别着家伙。
一把尖头剔骨刀,一把砍柴用的柴刀。
夏老三开始有些后怕,但他还是没敢把枪直接拿出来。
别着柴刀的男人慌乱地四下看了看,确定了并无旁人,这才似乎放松了下来,“木事!都他一个人!估计是要饭里睡这儿了!”
另一个男人缓缓地抽出腰间的剔骨刀,恶狠狠地冲着夏老三喊道:“跟你木关系啊!白(俚语:别的意思)自个找事儿!赶紧滚!”
夏老三听了这话,反倒心里一点不乱了。
这种话,夏老三前二十多年听过太多次了,耳朵早起茧子了,以前听了,夏老三可能还躲着点,可现在。
我可是有枪的人!
枪是什么玩意?枪就是强!
有枪,我就不怕你们!
见到夏老三并没有退缩的意思,两个络腮胡男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家伙都抄在手上冲着夏老三比划着。
“你走不走!不走,可白怪恁哥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都是!关你娃子啥事!赶紧滚!”
眼瞅着俩人手中明晃晃的家伙就要舞到跟前了,夏老三默默地从怀中抓出那只枪,学着张堂文教过他的样子,握在手中,指向了面前的两人。
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夏老三手中的左轮手枪滴上了雨水之后,在漆黑的夜幕下泛出渗人的银光。
两个原本还凶神恶煞的男人,立马怂了。
他们丢下了手中家伙,呆若木鸡地看着夏老三,嘴唇虽然在哆嗦,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滚!”
夏老三终于痛快了一回!
往日里,都是听得的这个词,终于有机会说还给别人了!
夏老三得意洋洋地看着两个人落汤鸡一般消失在一片漆黑中,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枪又包好塞回怀里。
夏老三捡起方才那两人掉落的火折子,俯下身,解开麻袋口,里面果真是个人。
麻袋口翻开,一副稚嫩的面孔隐藏在杂乱的头发下,虽然血污和泪痕已经让她的脸上沾满了缕缕碎发,但夏老三还是嗅到了一股让人心神不宁的香气。
这是个女人!
夏老三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似乎有些不安分了。
章74
天渐渐亮了,雨也早就停了。
夏老三扛着麻袋里的女人已经走了很久了。
因为天亮后庄子里人就多了,他一个男人扛着个女人,怎么说都解释不清楚的。
夏老三一手扶着肩头的女人,一手将包裹紧紧地护在胸前。
也不敢走大路,只寻着齐人高的苞谷地里钻,反正走的都是正方向,迟早能走到南阳城边,走到南阳城边,夏老三就知道怎么回家了。
包裹里有两锭银子,可以给家里的破屋收拾收拾。
还有一些铜子,可以买点糖盐给老娘做顿好吃的。
怀里还有枪,有了这个,谁还敢欺负俺!
肩上,肩上还扛着个女人,捡的!
想到这儿,夏老三不由打心底开始傻笑起来,走起路来都似乎轻快了许多。
走着走着一个不留神,脚就踩到了水坑,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歪倒在了泥地里。
夏老三顾不得许多,赶紧去把滚落的包裹拾起来,回身去看麻袋,却是一愣。
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透过昨晚他解开的口子,藏在一缕乱发后面,紧张地盯着夏老三,看得他心里顿时很慌。
夏老三四下看了看,全是苞谷没见人,便紧张地搓了搓手,蹲下身子,把包裹夹在身子下,动手把麻袋的口子使劲撕开。
那个女人缓缓地从麻袋里拱了出来。
一同扯出来的,还有半截白布。
这女人是戴孝的?
女人傻傻地看着夏老三,完全不顾脸上还有昨晚被打出的血渍,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夏老三看,看得夏老三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夏老三没碰过女人,但他知道女人是干嘛的,他那瘸了腿的哥哥曾经有过一个媳妇,老家落难逃荒时,跟了他哥哥的。
后来没两年功夫,嫌家里穷,趁夜没了踪影。
从那天起,夏老三就再没这么近距离的看过女人。
“你...你木事吧!”
女人迟疑地点了点头,似乎醒过了神儿,她慢慢地站起身,四下看着,该是在看这儿是什么地方。
夏老三揉着脚脖子,缓缓站起身来,指着南边方向,说道:“昨黑儿(俚语:夜晚,晚上)俺给你从那边庄子扛过来的...有俩男里...想那啥你...干坏事哩!”
“俺记得!”
女人的声音娇柔悦耳,听得夏老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要回去...俺送你...”
女人望了望南边,泪花像泉水一般夺眶而出了。
“哎...哎...恁咋哭开了,你要回去俺还给你送回去啊!”夏老三慌里慌张地挥舞着手臂,却仍然阻止不了女人放声号哭起来。
还好这附近似乎没有来往的人,女人嚎啕大哭了许久,哭的夏老三整个人都木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许久,女人的声音渐渐低了,她跪向南边,手拿白布,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夏老三不知道该干啥,他也跟着慢慢趴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瞅着女人。
女人磕完头,一回神,看见夏老三撅着屁股,看着自己的模样,不由破涕而笑。
夏老三见女人笑了,也跟着乐了起来,逗得女人愈发停不下来。
女人皱着眉头一把将夏老三推了个踉跄,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巴。
“走吧!”女人轻轻地说道。
夏老三一愣,迟疑着问道:“往哪?”
“你去哪俺去哪!”
“你...不回去了?”
“不回了!爹死了,家里木有人了!”
夏老三抿了抿嘴,打量着女人,看上去似乎只是十八九岁的样子,身上却是一身靛蓝的粗布衣裳,还打了两个补丁,猜想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出身。
死了爹的闺女,在这世道上,想欺负的人可多了去了。
夏老三咬了咬牙,抱紧了包裹,“中,跟俺回家!有俺一口都饿不住你!”
女人抿了抿垂在额上的碎发,一个简单的动作看得夏老三魂都似乎飞走了。
夏老三走在前头,女人低头跟在后面,两人也不搭话,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田埂,朝着老家黄庄方向走了。
路过集镇,夏老三摸出铜钱,买了俩炊饼,怕女人渴着,又买了个小小的苹果,自己也把破衣烂衫给换成了包裹里的新衣裳。
一直走到庄子边,夏老三的心情终于按捺不住了,转身冲着女人嚷嚷道:“到了!到了!这都是俺老家!”
女人瞧着他的兴奋劲儿,也是抿嘴一笑,摊开手心伸到夏老三面前,那小小的苹果被她盘了一路,油光锃亮的。
夏老三接了苹果,心头一热,扯了女人的手便往庄子里跑。
夏老三的家好认的很,就在庄子最边上,门前两棵大槐树,山墙开门两间破房,顶子破烂的下雨都会漏。
进了破门,夏老三忍不住扯着喉咙开始呼喊起来,夏老三那瞎眼的老娘摸着土墙从屋里姗姗蹭出来,听着夏老三的声音往这边来。
眼看着墙已经到头了,怕娘摸空了摔了,夏老三猛扑上去,跪在地上抱紧老娘的双腿,任由瞎眼老娘激动地摸着自己的面庞,哭声呜咽,看得女人站在门口不由默默地擦了擦眼泪。
四邻闻声出来,看着夏老三背着个包裹,门口带着个女人,长得还挺水灵,不由渐渐议论起来。
这等稀罕事在黄庄,可算是头等消息了。
很快,庄上的人们都知道了。老夏家那个憨老三似乎是挣着银子了,穿的排场,还领回来个标致媳妇。
可夏老三还不敢认这个媳妇。
瞎眼老娘坐在破架子床上,她虽是看不着,但能听见女人的说话声,她心里那个高兴啊!
我儿长本事啦!都带媳妇回来了!
夏老三的三个兄弟关注点却不在这女人身上,他们都在围着夏老三的包裹,看着两锭银光烁烁的银锭。
“这都是银子啊!”夏老大腿脚不好,夏老三特地捧过来给他看,他伸手摸了摸银锭,大热的天,摸起来却是透心凉。
老二和老四也是缠着老三,问东问西的,倒把女人给晾着了。
瞎眼老娘朝着女人方向招着手,唤她来身边坐。
女人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看着老娘那一对浑浊又有些发白的眼珠,老娘伸手,默默地拉住女人的手,轻轻地揉搓着,“我儿好福气啊!这手,嫩,但有茧子,不是那干不了活儿的女人。不像我那大儿媳妇啊...”
夏老三一听老娘又要开始絮叨了,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女人,两人都是偷偷抿着嘴笑了起来。
一家人正在七嘴八舌东拉西扯着,山墙外面却是一阵嘈杂声传来了。
夏老三一回头,却是瞬间变了脸,眉头皱得都快到山根了。
章75
山墙外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大汉缓缓进了夏老三家的破院子,人多得把山墙上那扇破门都给挤掉了。
为首的汉子膀大腰圆敞着膀子,腰间挂搭着一根不短的藤条,身后跟着的,一看就是些泼皮无赖,个个尖嘴猴腮的,脏兮兮的辫子都绕了几圈盘在头顶,这是前些年南阳最大的民间团体齐心会(类似义和拳,红灯照一类的民间组织,打着反洋人的口号进行封建迷信行为,在豫西南地区蛊惑了不少人)的装扮。
这为首的大汉夏老三认得,诨名叫铁头三,是黄庄周边十里八乡有名的泼皮,仗着自己是大地主黄生的护院把头,做了不少鱼肉乡里的事。
夏老三打小也没少挨过他的拳头。
铁头三轻佻地走进门,摊在床边的两锭银子,顿时抓住了他的目光。
“咦!那是啥?你们这群穷瘪三从哪偷里银子!”
夏老三赶紧把银子推给大哥,站起来堵住房门口,“恁管里?谁让你们来里?这是俺家院子!出去!”
“咦...这娃子是欠收拾了吧?敢跟你老子叫板?”
铁头三话说着,便解开腰间的藤条拿在手上,夏家人一看事不对,纷纷涌上前面,两边顿时开始拉扯开了。
左近早有看热闹的人见事不对,掉头便挨家挨户地吆喝开了。
这黄庄,两个大姓,一户夏家一户张家,都是人丁上百户的人家。可惜都是赤贫,种的地也都是黄生的地。
往日里没少受这个铁头三的气,这边一吆喝开,有些血性汉子便抄起农具围了过来。
铁头三本来是听说夏老三领着个漂亮媳妇回来了,想着过来占占便宜,谁想一进门就先看见两锭银子,早把什么女人的事给扔脑后了。
夏老三一家臭种地的,上哪弄来的两锭银子?
我铁头三一年到头给黄家当狗,也不过一两多碎银,那俩银锭可是不缺角,难不成是夏老三从哪偷来的?
铁头三一口咬死了夏老三做了贼,贼赃他亲眼见着了,要拿下报官,夏老三自然不认,两边的人便在夏家这个屁大点的院里撕掳开了。
铁头三的人虽也不少,但夏老三这儿四邻都是不出五服的老亲旧眷,初时铁头三还占些便宜,眼瞅着就要进屋了,谁成想后来夏家人越来越多,被推出了院门不说,脑袋上还不知道挨了谁一锄头,都有点渗血了。
也不知道是谁脑袋不开窍,一纸鬼画符念念有词地便贴在铁头三的脑门旁边了。
铁头三顶着黄纸,额上淌着血渍,指着满院子夏家人咆哮道:“中!有种!一群穷种地的敢跟我叫板!你们等住!一个都别走!”说罢便领着一众泼皮扬长而去了。
夏老三惶恐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每次铁头三没占到便宜,总会撂了话就走的,也没见他真有过啥本事。
夏家人见没了事,也就陆陆续续退了,毕竟马上该收麦子,都有得忙了。
夏老三看着有些害怕的女人,迟疑着走上前,小声说道:“甭怕,木事,俺家人多,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夏老四年纪跟女人差不多,最是鬼灵的年岁,凑上来问道:“三哥!你从哪拐来的媳妇啊?我也去试试!”
夏老三没好气地踢了老四一脚,女人羞涩地低了头,瞎眼老娘摸索着拉住女人的手,“闺女,不用怕,老三要是强迫你,我做主让老大他们送你回去!”
“哎呀娘!这不是...不是俺媳妇,这是俺救里...”
“啥?救里?”
女人默默地笑了笑,用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俺本来让俺庄上的媒婆许了一个大户,临到头了,俺爹听说是给人做小,那老头比俺爹年纪还大哩!就让媒婆退婚了,谁知道天黑时俺爹就不知道让谁撂了黑砖!俺这守孝还没两天里,就让人绑了扔麻袋里了...”
夏老四心直口快,插腔道:“恁家就没有腚们(俚语:兄弟的意思),你爹死了就木人管你了?”
女人似乎更是被戳中了泪点,潸然泪下,“有个弟弟,跟俺娘一块儿头几年死瘟疫那回了,俺家亲戚都死绝了,一庄人叫得上来名的剩没几个了!地都让后来的保长给分完了,连带俺家的地都让划出去了,谁都想欺负俺!俺爹木办法了才给俺说了媒,谁知道...”
话没说完,女人便哭的无法言语了。
同是穷苦人家,夏家几个兄弟也是感同身受,连带瞎眼老娘都从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
“闺女不怕哭了,这世道啊!都这样,这都是命啊!不哭了啊!闺女,俺生了八个孩子,站这儿的都这四个光光头了,好几个都木养活啊!”
夏老三四下瞅着,破乱的屋里,却是连一块干净布都没有,只好犹豫着走上前,想用袖子给女人蘸眼泪,谁知女人一把拽住夏老三,趴在他身前,嚎哭的更厉害了。
夏老三感到肚皮上一阵湿润,脑海里又是心疼女人,又是心疼这身新衣服,一回头却看见大哥歪坐在床边,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
眼见天要黑了,夏老三摸出铜钱,让老四去找隔壁庄的屠夫换点碎肉,又让老二拿了些钱去寻前头有过借赊的亲戚家,一来还钱,二来换了点粗粮棒子面啥的。
女人动手把乱七八糟的灶台收拾好,炕起了杂粮饼子。
晚上一家人围着灶台,吃着杂粮饼子就着荤腥,夏老三止不住地偷瞄着女人,心里暖,别的地儿更暖。
吃完饭收拾碗筷的时候,夏老三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女人的手,女人一脸骚红的躲开了,夏老三也是憨笑,反倒是逗得兄弟们更加嘲笑了。
夏老大腿脚不好,却是有过媳妇的,扭脸冲着老二、老四小声说道:“去,把隔壁屋我东西拿过来,晚上咱三陪娘说说话!”
“咋?你不住那屋了?”
“我住那屋了你三哥咋洞房?就两间破屋,你个憨娃儿!”
老四会心一笑,揉着脑袋就出了门。
夏老大正在嬉笑,一扭脸夏老四却是又回来了。
“恁咋真快就回来了?东西里?”
“出...出事儿了!”
“咋了?”
“人...好多人...”
夏老四的话惊了一屋人,夏老三赶紧跑出门来,只见远远的,灼眼的火把延绵不绝,从西面庄子口,一直烧到快进院,山墙豁口处,人头攒动,早有看见的四邻上房观望,却都鸦雀无声,连个示警的人都没有。
夏家人陆陆续续站到院子里,看着人群手持火把齐齐地将这个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夏老三此时的恐惧,比在南阳过堂时,更加强烈百倍。
章76
渐渐地,院门口的火把闪开了一处缝隙。
一个年轻人穿着反光的缎子马甲,昂首阔步地走进破院,嫌弃地抽出一块方巾,掩住口鼻。
在他身后,铁头三跟条哈巴狗一样弓着身子伺候着,见夏家人都在院里站齐了,奓着胆子走上前来,“一群憨货,见了东家也不知道下跪,一点礼数都不懂!这是黄老爷的大公子,上过洋学堂的大本事...”
黄大公子嫌弃地摆了摆手,打断了铁头三的话,“说这些他们懂么?对牛弹琴!”
铁头三陪着笑脸,点着头,黄大公子看着夏家人,目光留在了女人身上,缓缓地放下了方巾,露出两撇精致的小胡子,“听说,咱黄庄出了贼了?是谁干的?自觉站出来吧!”
夏老三脑门一热,正要上前,却被一旁的夏老大给拽住了。
夏老大拐着脚,走上前,朝着黄大公子深躬了一下,“东家,我这脚不方便,您大人有大量...”
“你是瘸子!你兄弟们也是?”
夏老大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趴在地上,轻轻地磕了个头,“东家大量,俺这几个兄弟小,不懂事...”
“中了,都你会事儿!”黄大公子冷笑着拍了拍靴子上的灰,“说吧,谁干哩!当了贼偷了银子,还敢弄伤俺黄家的人!你们知道啥叫打狗看主人不?”
铁头三仿佛很受用,一脸傲娇地看着夏老三,挑衅地噘了噘嘴。
夏老三上前就要扶老大起身,“俺家木贼!俺偷啥了?哥你起来,比他还大的老爷俺都见过,也木叫俺跪过!”
“吆呵!”黄大公子一脸冷峻地笑了笑,“多大的老爷啊?种我的地,吃我的饭,跪一下怎么了?憨娃?”
铁头三冷不丁斜刺里冲上前去,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抄起了一根木棒,直直地打在了夏老三的膝盖侧面。
夏老三腿一软,却是一个踉跄,正要还手,铁头三身后的人们纷纷抄起刀枪,直直地指向了夏老三和他的几个兄弟们。
“骨头好硬啊!这一棒子下去,弯都不弯一下?”黄大公子笑盈盈地走上前去,猛然从腰间抽出一个物件,顶住了夏老三的脑门。
火光映照下,夏老三认得那物件,是一把和自己那个不太一样的手枪,枪把上还特意挂了个玉坠子。
夏老大一看这架势,一边死命地拽着夏老三的裤子让他跪下,一边摆着手让另外两个兄弟也跪下。
夏老二和老四犹豫着还是跪了。
黄大公子看着一脸倔强的夏老三,倒是颇为意外,但他以为夏老三是没见过手里的玩意,镇不住他,便抬手朝天开了一枪。
呯的一声枪响,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那刺眼的火光让周围房上看热闹的人们心惊胆战,议论纷纷。
灼热的枪口再一次抵在了夏老三的脑门,烙烧的感觉刺激着夏老三的皮肤,让他的胸中似乎有一团火越烧越旺。
女人也缓缓地跪下,她在夏老三的身后轻轻地拽着夏老三的裤腿,这轻轻的力气,却让夏老三的倔强仿佛失去了抵抗。
夏老三缓缓地躬身,伏地,跪下来,但他的上身,还是直挺挺的,他的眼神虽落在地上,但怨气,已经止不住的想要夺目而出。
黄大公子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枪,笑骂道:“种我的地,吃的我饭!就得给我交租子,给老子跪着!还敢打我的狗?”随着话音,他飞起一脚将夏老三掀翻在地,正要再补一脚,屋里的瞎眼老娘摸索着蹭了出来。
“杏儿...是你么?”
瞎眼老娘沙哑的声音让在场的人们心头都是一惊,杏儿?杏儿是谁?
只有夏老大忐忑地抬起头,看向了黄大公子。
黄大公子的脸色渐渐扭曲了起来,变得有些狰狞了。
“杏儿...”瞎眼老娘的手撒开了墙壁,冲着院门口的方向摸索着,“杏儿...你长大了...但声儿...还没变呢?奶娘这眼不中了,看不见你了...”
铁头三歪着脑袋看了看黄大公子的脸色,心头也是一惊,咋咋呼呼地走上前去,厉声骂道:“瞎老婆子乱吵吵什么呢!再吵吵嘴给你缝上!”
“你弄啥哩!”
“你敢!”
这一下可就捅了马蜂窝了,夏家三个儿子齐齐站起了身,拦在了铁头三和老娘之间。
夏老大缓缓地磕了个头,“东家,兄弟们还小,您宽宏大量,甭跟小的一般见识,老夏家穷,但没个孬种,打小没有偷鸡摸狗的习惯,老三这是遇到贵人了,赏了俩钱,还说要给东家送封子拜谢照应呢!”
“吆!你这嘴...越发伶俐了啊!”黄大公子冷冷地瞧着跪在地上的夏老三,“你以为,我小的时候你替我挨板子打断了腿,我就得念你一辈子的好?你说不是偷的,就不是偷的了?那好啊!报官啊!看看谁说的对?”
“滚你个狗爬叉(俚语:脏话,和谐最重要!),保长是你家二叔!报了官还不是想黑我钱!”夏老三破口大骂起来,冲着黄大公子就过来了。
黄大公子懒洋洋地抬起枪,指着夏老三招了招手,“来呀!你往前一步,我就开枪打死你!你不说官是我家亲戚么?我就让你看看啥叫黑,崩了你,也没人敢说个屁话!”
夏老三怒视着黄大公子,他的怀里,那只冰冷的铁玩意早就被暖得热烘烘的,急着想要出来透透气。
黄大公子低眼又瞧向跪在地上的女人,“你以为,我是为你这点破银子来的?”
夏老三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心中又是一顿燥热。
回头看去,那些拿火把的人里,有两副面孔似乎有些熟悉。
“我废了老大劲儿,想着给老头子弄个年轻点的,方便了他,也方便了我,这种没人管的嫩雏不好找啊!怎得半路就让个要饭的给截了!”
黄大公子走上前,用另一只手掐住女人的脖子,抬起她的下巴,“听说,你们是刚回庄子上?也不知这憨娃破没破了你身子!可别让老子白瞎了功夫...”
夏老三猛冲向前,想要拽住黄大公子的袖子,却早被铁头三和几个身边人给按捺住了,只能无助地嘶吼着,额上的青筋根根爆出。
惨烈的声音衬的这漆黑的夜空更加瘆人了。
四邻早已没声了,眼睁睁地看着火光冲天的夏家小院里,夏家几个兄弟被死死地按住。
“杏儿啊...你咋成这了...”
瞎眼老娘冷不丁的声音刺激着黄大公子的神经,他满眼仇视地抬起头,恶狠狠地低吼道:“别再叫我乳名!我,不认识你!”
“杏儿啊...你以前多乖啊...”
“我说别再说了!”
一声枪响,再一次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章77
夏老三似乎被这一声枪响吓懵了,他看着黄大老公子手中的枪,枪口还冒着一丝青烟。
他顺着枪口的朝向看去。
老娘早已躺在了地上,鲜血淌了一地。
这声响,惊呆的不只夏老三一个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向了黄大公子。
夏老三奋力地挣脱了控制,和几个兄弟一道趴在老娘的身边,无助地哭喊着。
黄大公子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他的手几乎把持不住那把小小的手枪了。
时光,似乎就在这一刻停滞了。
呼喊声,哭泣声,咒骂声,似乎都与他无关,可明明,围在这里的人,都是他带来的,怎么声音都是如此的陌生?
女人哭喊着伏在老娘的身子上,她的泪似乎都已经干涸了,泪珠中仿佛混杂了一丝艳红。
夏老三紧紧地托起老娘的头,可是她胸前那粘稠的血却是止不住地涌出来,他想要堵住,却没有办法,老娘连一句话都没留,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瘫软在了老三怀里。
泪水和鼻涕灌进了夏老三的嘴里,他早已嘶吼干哑的嗓子中,几乎已经迸发不出一丝声音了。
干嚎,一脸的狰狞,咧开的口中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黄大公子有些怕了,他看到夏老三那双冒火的眼睛渐渐盯上了自己,那愤怒地眼神就像,就像要吃了自己一般。
他忽然想起有人告诉过他,抢走女人的那个汉子,手里似乎有把枪。
他没猜错,但已经晚了。
夏老三从怀中取出了枪,指向了黄大公子。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子弹穿过了黄大公子的脸颊,就在眼窝下面一点点,声音方才从那枪口中传出。
血浆混杂着其他什么物质,喷溅在小小的院门口,围在前面的人下意识地躲开了,却免不了依旧被溅了一身。
尖叫声,嘶吼声,渐渐四散传扬开了,人们纷纷丢弃了火把,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夏老三走到黄大公子的身前,拾起他那把掉在一边的枪,抬手又给他补了两枪。
枪枪都打在脸上。
院子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吭声了。
铁头三的腿,已经软的站不起来了,裤裆里湿了一片。
夏老三满脸的血渍和泪痕,双手各持一把手枪,来到铁头三的跟前,“恁咋弄?”
“饶...饶命啊...老三...”
呯的一声,铁头三应声倒下了。
“打狗看主人,主人都死了,恁也跟着去吧!”
夏老三回头看向一脸惊恐的兄弟们,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的起伏着,夏老大扶着自己的瘸腿,缓缓站起身子,颤巍巍地低吼道:“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你们都走,白回来了!”
“你哩?哥?”
“我不中了,腿瘸走不动路,再说了,总得有人给娘下葬!”
“哥!”
“滚!”
夏老大顺手抄起了不知谁滑落的棍子,狠狠地打在了夏老三的肩头上,“白让我再看见你!回来干啥来了?”
夏老三默默地挨着棍子,女人心软,上前直接扑到夏老三的身前。
夏老大的棍子缓缓地停下了。
夜沉了,四野寂静,仿佛方才的喧哗与嘈杂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夏老三带着他的两个兄弟,还有女人,跪在院门口。
黄大公子的尸首还冷冷地晾在一边。
他们跪在地上,朝着夏老大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四邻渐渐有人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夏老三用斜眼注视着他们,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手里还似乎拿着镰刀锄头。
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挤上前来,勾着头,看向夏老三,“娃儿,走吧!能走多远走远吧!那黄家人离这儿不到三里地,他们肯定还会回来哩!”
“叔...”夏老三鼻子一酸,泪珠吧嗒吧嗒地就掉了下来,“俺哥他...”
“恁哥...说哩对!总得有人,送恁娘入土啊!”
“叔...”
“放心走吧!老夏家的坟园儿都在庄边,黄家人木来,俺们都管让恁娘安稳喽!这年头,穷人想过个安生日子,难啊...”
夏老大瘫坐在老娘的身子边,眼中噙着泪,“这世道,木天理了!你们三出门,互相照应着点儿,哥,管不住恁们了...”
“哥!”“哥!”
夏老三兄弟三人再次重重地叩首,夏老大却是怒瞪着眼,挥了挥手,“快滚吧!别耽误我送娘安生!”
女人的双眼已经又哭肿了,她抬起头看着夏老大,“哥!我叫翠英!杨翠英!娘都还没不知道儿媳妇名都走了!哥,你听见了!你兄弟媳妇叫杨翠英!”
夏老大苦笑着,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好!好哩很!回头我见咱娘了,给她捎个话!让她也高兴高兴!”
“娃们啊!赶紧走吧!”站在夏老三身边的老头,接过人群中递过来的一个小包,“天黑好赶路,能走多远走多远吧!包里有煮好的苞谷棒,木长到时候,但能填饱肚子!”
“叔...”
“甭说了,出去闯闯!有出息了,记住你根在这黄庄,咱老夏家祖上也是山西大槐树过来的!咱这支,是夏铁炉(地名:族谱里是这么写的)里打铁的,铁是那么容易捶打哩?咱骨子里就是玩火打铁哩!所以咱姓夏里就是脖子硬(土语念eng四声)实,不认命!”
夏老三重重地点着头,缓缓地站起身,接过老头手里的包,“叔,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
夏老三接过一个汉子递过来的火把,彤红的火光映照的他半身都泛着铜色,他望了望这黑压压的天,猛吸了一口气,拽着杨翠英的手,便转头走向庄子外。
漆黑的夜路上只有杂草的沙沙声和兄弟三人沉重的喘息声,夏老三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眼看就要离开黄庄的地界了。
几个手持家伙的身影从苞谷地里闪了出来,夏老三举着火把看了看,却都是四邻里出了名的调皮捣蛋货,都是差不多半大年纪。
“三哥!俺想跟你出去闯闯!”
“俺也想!”
“俺不想一辈子种地!”
“恁有枪,跟着恁混一定能混出个名堂!”
夏老三举着火把,看着眼前这些个熟悉却又稚嫩的面庞,回想起那日张堂文送他枪时说的那句话,不由呆愣住了。
章78
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走到什么地界。
夏老三只知道这天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来回好几遍了。
饿了去地里偷苞谷棒,或者寻个集镇让兄弟去买点饼子,渴了就近寻条河,或者翻别人墙头去井里打,反正哪里人烟少,便往哪里去。
但是夏老三知道,这么瞎走始终不是个办法。
他背着人偷偷数了数子弹,张堂文给的那把,还有一二十发,黄大公子那个,就剩弹匣里的两颗了。
铜子很快就花完了,还有两锭现银,但夏老三不敢拿出来。
一来,这是家底,一旦破开了,就很难再存住了。
二来,他还是留了个心,他夏家兄弟满打满算也就三人加上杨翠英只能算三个半,可从黄庄一路跟着他的,有五个人。
不能露富,这是夏老三从张堂文身上琢磨出来的。
因为只看张堂文的衣着打扮,谁能猜到他住那么大院子呢?
夏老三蹲在一处偏僻的荒地田埂上,一蹲就是快半个时辰,跟旁人说是拉肚子,其实他是被那几个跟班催烦了。一天到晚不是肚子饿就是问去哪,夏老三要是知道,也不至于晕着头一直走了。
夏老三从旁边薅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心中嘀咕道:这惹了这么大的事,还跑回去找张堂文张老板,估计不大合适吧?何况还带了自己两个兄弟一个女人,还有五个小尾巴,加上自己九张吃饭的嘴呢!
虽说张堂文那么大个老板,肯定吃不穷,但既然人家给送出来了,再回去,夏老三总觉得有些别扭。
正犯着愁呢,远处夏老四吆喝着便过来了,夏老三赶紧把裤子扒拉下来,装作使劲儿的样子。
夏老四来了,手里拿着两张巴掌大的叶子,也不知道在哪扯的,他瞅了瞅夏老三屁股后面,噗嗤一笑,
夏老三没好气地提上裤子,看了看其他人歇脚的地方,小声说道:“一个事一天能问毬几遍!这个问完那个问,烦都烦死毬了!”
“三哥!话说回来,咱这样走,是准备上哪啊?”
“恁也来烦你哥是吧?”
“不是哥,你给俺里铜子都花完了!再这么跑下去,咱还得养他们到啥时候啊?”
“人家离家跟咱闯来了!你管人家个饭,咋?不应该?”
“应该是应该,但不能光吃不干啊!”
“干?干啥?”
“俺听他们说,他们几个觉得咱就应该在大路边等着,看有运货的大车过了,抢他一回!有钱有货咱就...”
“咱就咋?咱就成贼了!”
夏老四摸着脑袋傻笑了一下,“那不是他们说哩们,俺给你学学!”
夏老三没好气地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出来,拉着夏老四就回了人堆。
“俺给你们说!咱这出来闯,为哩是干大事!不是出来当贼,当杆子哩!你们要谁要是存着这个心,趁早回家去!”夏老三吹胡子瞪眼地咋呼着几个从黄庄跟出来的毛头小子,说起来也不比他们大多少,但夏老三现在俨然已经把自己当做他们的大哥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讪笑着点了点头。
又走了半晌,夏老三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南阳盆地隶属于汉江支流,四面环山,但夏老三走了几天,却是在这盆地中央地带转了一个大圈,其实都还没走出裕州地界。
眼瞅着日头又要下山了,夏老三索性把褂子一脱,往肩上一搭,破口大骂起来,“他娘哩!山里?走了这么多天咋个连个山都木看见!咋净是小土包啊!”
身后的人们都是一愣,却又不敢说话。
夏老二四下瞅了瞅,走上前小声说道:“老三,咱这样晕着头走不是事啊!就近找个庄子问问路吧!晚上也能借个屋檐睡个安生觉,连着两天都半夜下雨,搅里都睡不成!”
夏老三正是气郁着,没好气地一甩胳膊,“听你哩!你是哥里们!跟你走!”
夏老二知道老三这臭脾气,笑了笑也没说话,寻个矮树攀上去四下瞅了瞅,指着北面说道:“那边,那边瞅着有个庄子,看着还不小里,咱去歇歇脚!”
一行人望着庄子便进去了。
这一进去,夏老三却是有些慌了。
这庄子不对劲啊!
从庄子门口到里面,一路都有贼眉鼠眼的光膀子大汉有意无意地盯着他们瞅,走到庄中间一处小空场,偌大一棵槐树下,一个披着破烂褂子的大汉正与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面对面坐着喝茶。
一见夏老三一行人走了进来,那大汉冷笑着站起身,亮出自己腰间的两柄劈柴斧,默默地吹了声口哨,那些沿路盯着夏老三一行人的家伙都撩开衣裳,抄起家伙围了上来。
那大汉笑嘻嘻地打量着夏老三,盯着他肩头的包裹,咧着嘴走了上来,“那话咋说来着?天堂有路恁不走,地狱...嗯,咋说来着?”
“地狱无门你走进来!”
“啊对!就这句!”大汉抽出一柄斧头在手,来到夏老三的面前,“小子!正愁这破庄子除了点存粮别里啥都木有呢!你这,可就从上门来了?”
夏老三暗暗地扫了一下周围,拿着家伙的光膀汉子,约莫有十几个人,那坐那喝茶的书生,应该不是一伙的,他又看了看周围的破房子。
破墙烂窗里无数双惊恐的眼睛正在偷瞄着这边的情形。
感情,这庄子是正遭劫着呢?
那大汉见夏老三不回声,只是四下看,不由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伸着手便把斧刃递到了夏老三的脖子前。
眼瞅着就要挨着夏老三的脖子了,那大汉却停了手。
夏老三身后的一群光膀汉子正等着见红呢,等了许久却没见动手,倒是夏老三面前那个方才喝茶的书生默默地站了起来。
因为他看到夏老三手中的枪,已经抵在了斧头大汉的胸前。
“刚才那话说哩,怪美!”夏老三戏谑地看着眼前这个大汉的脸,莫名的惬意让他之前的气郁完全不见了踪影,“本来想叨食哩,谁知道自个当饲料了!这感觉,美不?”
大汉惶恐地摇了摇头,又赶紧点了点头,油光发亮的脑门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好汉饶命...饶命啊大哥!”
“腚几个!下了他们哩家伙!”
“好哩!三哥!”
章79
小祠堂里,东拼西凑的一桌酒菜,虽然没多少油星儿,却也让夏老三一行人吃的抬不起头来了。
毕竟连着好几日的风餐露宿了,有口热汤都是那么的惬意。
那书生看上去似乎是这庄子里支应场面的,忙前忙后张罗了半天,才站在桌边候着了。
夏老三喝一口汤,瞧着那书生的恭敬样子,不由一乐,“白杵那儿了,过来坐吧!”
那书生犹豫了一下,来到夏老三对面的条凳这儿,斜斜地坐了个边,“好汉慢慢吃,饭菜不够了,我再让他们做!”
“啥好汉,俺叫夏老三!”夏老三洒脱地摆了摆手,将一旁的一碗酒递给书生,“这算是赶巧了!让俺碰上了,顺手的事,不值一提!”
那书生陪着笑了笑,“原来是夏...三哥!三哥!我叫李宗祠,我们这庄子偏,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啥世面!我读过两天私塾,在南阳做过小买卖,所以有啥事就喊我出头照应了!”
李宗祠端起那碗酒一饮而尽,庄子自己酿的酒,劲大的很,呛得李宗祠连连咳嗽起来,“三...三哥见笑了!今儿你是庄上的贵客,要不是你,庄上这回一点粮都留不住了!我...代表庄上,敬三哥了!”
夏老三很是享受这种尊重,一向没喝过酒的他也学着李宗祠的模样,把酒一口干了,从喉咙一路辣到肚子里,呛得夏老三鼻涕眼泪一块流出来了。
“你看你,不会喝酒就别喝那么快!”杨翠英跟着夏老三没几日,却知道这是个老实汉子,除了没见过世面有些憨,对自己是真的好,她一边埋怨,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块粗布,给夏老三擦了擦嘴。
李宗祠笑了笑,朝着夏老三拱了拱手,“我看三哥你们似乎是在赶路?敢问,你们要去哪啊?”
“啊?俺们...”夏老三犹豫了一下,“俺们随便逛逛...逛逛...看看景致!”
杨翠英没好气地啐了夏老三一口,把粗布塞到夏老三手里,便坐一旁不吭声了。
李宗祠打量了一下众人的表情,心中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他沉吟了一下,凑上前了点,小声说道:“三哥,这儿地方虽然穷了些,却是个偏僻地方,连保长一年都指不定来一回,说是属于裕州地儿,却不见人管过,三哥要是一时没落脚地方,不如先在兄弟这儿盘桓几天,全当歇脚了!”
夏老三一愣,正要拒绝,李宗祠又接着说道:“三哥!主要是兄弟有些怕,今儿您在这儿,帮庄子赶走了那群杆子,三哥明儿要是走了,杆子回来寻仇,兄弟一人可支应不住啊!”
夏老三犹豫了,他转脸看了看酒足饭饱的兄弟们和一脸不乐意的杨翠英,咬了咬嘴唇,点了头,“中,那就在这儿歇两天吧!麻烦李...”
“宗祠!李宗祠!三哥叫我宗祠就行了!”
“嗯...那就麻烦宗祠兄弟了!”
“甭客气!庄上的人家该感谢您才对!”
李宗祠见既然说定了,便告辞回去寻摸铺盖去了。
夏老三小口小口地抿着酒,一边呛得鼻子直抽抽,一边偷偷瞄着杨翠英。
杨翠英早习惯夏老三这偷偷摸摸地窥视了,说真心话,自从那日从麻袋里出来,她就死了心笃定跟着夏老三走下去了。
可连着发生这些个事儿,加上夏老三这个憨憨不主动,到现在俩人也就是拉拉手都红脸的地步。
弄得杨翠英自己都臊得慌。
等李宗祠抱着一堆铺盖过来,有俩没喝过酒的早就被撂翻了,偌大个祠堂里顿时鼾声四起。
夏老三正要接铺盖,李宗祠却摆了摆手,“三哥!兄弟我给你在旁边门房铺了个软床,您带着嫂子住这儿不合适!”
“啊?俺...”
夏老三话没说出口,桌子下杨翠英的小脚早就狠狠地跺了他一下。
夏老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朝着李宗祠拱了拱手,“还是兄弟想哩周到!”
“成!那三哥,天也不早了,你们就先歇着,明早我去寻摸俩鸡蛋,让手艺好的给哥哥们煮白面疙瘩!歇着啊!”
李宗祠晃晃悠悠地走了。
夏老三舔了舔嘴唇,一咬牙,端起酒坛子又满上一碗,正要喝,杨翠英劈手夺了去,夏老三来了酒劲,正要质问,却见杨翠英端起酒碗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临末了还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酒嗝。
看得一桌人都傻了眼了。
杨翠英喝完,两颊顿时跟着了火似的,红润红润的,她那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瞅着夏老三,白皙的小米牙紧紧咬在一起,又朝着他的脚面踩了一脚,脸一扭走向了祠堂旁边的门房。
夏老三莫名其妙地挨了两脚,虽说不疼吧,却是摸不着自个到底哪里得罪杨翠英了。
他傻愣着看杨翠英走进了门房,正摸不着头脑呢,夏老二笑嘻嘻地坐到夏老三跟前,拿膀子撞了夏老三一下,“憨娃,还不去?”
“啊?去哪?”
“你媳妇喊你洞房哩!”
夏老三一愣,“呃?”
桌上有人看明白了,跟着开始起了哄,夏老三本就也喝酒上了头,哪里经得住一群人教唆,又饮了一碗酒,索性解开褂子亮出膀子,奓着胆子迈开步子便走向了门房。
一群没碰过女人的雏儿挤在祠堂门口,默不作声地看着夏老三走到门房门口。
也不知道是哪个眼红的,心跳得扑通扑通的。
“咦...三哥入个洞房,恁激动啥哩!”
“你不激动!那你瞅啥哩?”
“我瞅嫂子让三哥进屋不!”
“都叫嫂子了,还能关着门不让进?”
“你们白吵吵了,三哥咋还不进去啊!”
“好像在说话!”
“说啥里?”
“听毬不见啊!”
“唉...门开了!”
“那是啥?”
“胳膊?”
“恁白?”
“嫂子木穿衣服?”
“呀!三哥让拉进去了!”
“这咋可就进去?”
“过去瞅瞅...”
啪得一声,祠堂的门,被夏老二悄无声息地关上了,磕得一群傻小子脑门生疼。
章80
第二天,缠着夏老三嚷嚷的人更多了。
“三哥!啥感觉?”
“三哥!俺爹说亲嘴都能怀上,嫂子你俩亲了木有?”
“半夜我尿泡(俚语:小便)的时候听见还有动静哩!三哥你啥时候睡的啊?”
夏老三没好气地一甩膀子,“都给老子滚毬喽!”
几个雏儿哄笑着回祠堂了,夏老三站在门房门口,撇着嘴套上衣裳,里屋,杨翠英暗笑着边挽发髻边走到夏老三身前,眼见夏老三正跟一个扣不上的扣子别气,顿时放声大笑了起来,“你真是个憨娃!扣子扣不上撒气有啥用!”
说着,杨翠英便伸手帮夏老三把扣子给系上了。
夏老三一皱眉头,扯着杨翠英的袖子便要拉进屋。
“唉...你弄啥哩!”
“弄你!昨黑(俚语:夜)都喝迷糊了!发生啥了俺都不记得,不中,这不中,再来过!”
“哎呀!你个憨子!”杨翠英顿时羞红了脸,一边推,一边小声嘀咕道:“你是喝迷糊了!可你一黑都木闲住!日头都晒屁股了,黑了再说!黑了再说!”
夏老三哪里依她,“黑了是黑了,现在,俺就要现在!”
正撕掳着,李宗祠不知从哪弄来一口大锅盛满了面疙瘩,喊了个半大小子一块帮忙抬着过来了。
“三...三哥,你们这是...”
“木事!你三哥跟我乱着玩哩!”杨翠英一边把夏老三不老实的手从腰间拿开,一边贴近夏老三的耳边嘀咕道:“俺都是你哩人了,你啥时候想要都中!别当着外人面!”
夏老三耳朵一痒,顿时放开了杨翠英,憨笑着冲着杨翠英撇了撇嘴,领着李宗祠便去了祠堂。
一连三四天,李宗祠这边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夏老三除了在祠堂跟一群人说话,就是回门房跟杨翠英亲热。
憋到第五天,夏老三终于忍不住了,拉着李宗祠到没人地儿,小声问道:“宗祠兄弟,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啊!俺们这么多人,不能一直在你这儿白吃白喝啊!”
“三哥你这说哩是啥!”李宗祠轻声笑了笑,“你们在这儿,乡亲们心安啊!你们在这儿,万一有个杆子啥的来了,咱也不怕!”
“那也不中!”夏老三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俺们八九个人哩!光吃不干活,那比杆子来了还费粮食哩!你瞅瞅有啥活让俺们下下力!哪怕锄地也中啊!”
李宗祠沉吟了一下,别过脸小声嘀咕道:“事儿,倒是有,就是怕三哥你们干不了啊?”
“啥活儿啊!俺们这么多人还干不了?”
“抢货!干得了么?”
夏老三一愣,身子不由地向后靠了靠。
李宗祠看了看夏老三的脸色,笑道:“三哥是仁义的,但那货主可不是啥正经人!”
夏老三咬了咬嘴唇,“啥货?”
“生丝、缎子!”
“谁哩货?”
“南阳那群土老财哩货!”
“人家做生意哩,你为啥说他们不是正经人?”
“正经人会干那些欺善怕恶的事?到处逼人家卖儿卖女?我这庄子里都买走三闺女了,到现在一个都没见回过门!这群为富不仁的东西,你可怜他们他们可怜你不?”
夏老三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枪,“可是,押货的肯定有人啊!”
“押货的也不是啥东西!不送货的时候都是那群畜生的打手,当初砸我店的时候,都是这群人!”
“砸你店?”
“就因为我店里卖了洋人的布,就因为我不进他们那个屁商会!”
李宗祠咬牙切齿地看着夏老三,低声说道:“我一个穷人家出身,好不容易读了两天私塾做个小买卖,我全身家当都在那店里,一夜之间给我砸完了啊!啥都没留!货烧了,店砸了,兄弟我出庄子的时候两手空空,回来了还是一文不值,说出来不怕你寒碜,我这余生除了报仇啥也不指望了!”
夏老三皱了皱眉头,“宗祠兄弟!他们走哪条路,你给俺指指,俺这就给你报仇!”
李宗祠的眼中泛出了点点泪花,一言不发地抓住夏老三的肩头,无声的点了点头。
临到黄昏的时候,夏老三领着人,按着李宗祠指的路,悄悄地埋伏在了一处田埂后。
不到天黑,便真的有一辆骡车打北面晃晃悠悠地过来了,前后五六个人扛着抬枪,握着钢刀,一路护卫着。
“宗祠兄弟,这人不少啊?还有枪!”
“三哥!他那是抬枪,得一个人抬一个开枪,木你那枪灵光!”
“可是,俺这腚们都木干过这事儿啊!”夏老三犹豫着回头看了看,几个愣头青手握劈柴斧和镰刀,正紧张地关注着骡车的走向。
“三哥!”李宗祠眼瞅着骡车就快到眼前了,一脸焦急地低声说道:“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兄弟我打头,你们绕后!”
说话间,骡车已经到了眼前,夏老三还没反应过来,李宗祠已经猛然起身冲到大路上,两臂一抬拦住骡车的去路。
护卫的人们纷纷站上前来,两杆抬枪直直地瞄着李宗祠,为首的镖头破口骂道:“哪来的毛贼!不知道这是谁家货么?单枪匹马就敢拦?”
李宗祠手里并没拿任何家伙,他冷冷地笑了笑,把辫子猛地一甩盘在脖间,“我知道你们是谁家狗!怎么?动不得么?”
“好!有种!江湖规矩,拦车落杆,莫怪我们人多欺负人少,弟兄们,卸他一条胳膊!”
“谁人多还不一定呢!”
话音未落,夏老三已经从斜刺里闪出来,一把枪抵住了为首镖头的脑袋,另一把四下瞄了瞄,“都给我撂了!谁敢动先吃老子一枪!”
前头的抬枪本来瞄着李宗祠呢,闻声刚要调头,早被夏老二、夏老四带着人一把给按住了。
剩下的护卫还要拿刀上,夏老三大喝一声,“我看谁敢!”
黑洞洞的枪口在所有人眼前晃动着,这刹那的迟疑,让所有人的胆子都慢慢地萎靡了起来。
当第一把家伙叮当落地,李宗祠空悬着的心,终于安稳了。
李宗祠和夏老三看着其他人把护镖的和车夫都背手捆了,这才上了车厢,掀开盖子,白灿灿的丝捆装了满满一车。
夏老三没见过这玩意儿,低声嘀咕着:“费毬恁大劲儿,就是为了这?”
“三哥!”李宗祠小声地说道:“你可白小看这东西,不比直接抢银子亏!”
“真哩?”
“真哩!银子多少人护送啊!靠咱这点人根本不行!咱就指着这些玩意攒点家当招兵买马,总有一天,咱也干票大的!咱也去抢银子!”
夏老三抬头看了看一脸兴奋的李宗祠,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李宗祠拉着夏老三下了马车,寻了个背地儿,小声交代道:“三哥,你跟哥哥们带着家伙先回去,我拉着车去个地方,把货换成银子,你们回祠堂等好儿吧!”
夏老三憨憨地笑了笑,又皱了皱眉头,“那这些人咋弄?放喽?”
“不能放!他们见过咱的真容!而且回去一说他们主家肯定改道!”
“那咋弄?”
李宗祠看着那一排背手绑着跪在地上的护卫,一咬牙,走上前去将夏老四手中的钢刀劈手夺了,毫不犹豫地一刀捅了下去。
章81
夏老三带着人回到祠堂,依旧是惊魂未定。
几个傻小子跟没事似的,还在有说有笑地夸耀着今天的事。
杨翠英看出了夏老三似乎有心事,趁着给他端水的空,拉住他的手轻声问道:“老三,咋了?咋愣了呢?”
夏老三仿佛方才缓过神来,迟疑着扭脸看向杨翠英,“都杀了...”
“啥?”
“全都杀了!”
“杀了谁?”
“押货的!”夏老三木讷地晃了晃脑袋,“五六个人呢!割麦子似的都倒了!”
杨翠英一把将夏老三的脑袋抱在胸口,夏老三隔着软绵绵的胸脯,听到一阵急促的心跳声。
夏老二默默地走到夏老三身边,“老三,白想了,不是你动哩手!都过去了!”
一旁的夏老四讪笑着凑上前来,“二哥说哩是个屁!木有俺三哥拿枪指着,那个李啥子早让乱枪打死了!是不!三哥!”
夏老三无助地靠在杨翠英的胸前,失声地哽咽道:“五六个人啊!这都没了?”
“老三!这是他们的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们给人护镖,迟早会遇上劫道的,不是咱们,也会是别人!”
“都是!三哥!”
“但是,那都是人命啊!人,不该是这样啊!”夏老三缓缓地抬起头,眼神空洞的可怕。
祠堂外,不知哪里来的乌鸦,不识趣地叫了起来。
屋里的人们,听着风声、鸦叫声,看着夏老三那空洞的眼神,愈发感觉瘆得慌。
待夜深了些,祠堂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李宗祠背着一个包袱,骑着马停在了祠堂外。
“三哥!”
李宗祠低声唤着,跑进祠堂里,他激动地解开包裹,完全没有看到众人复杂的眼神,“三哥!你看咱今天赚了多少!”
李宗祠解开包裹,两块银饼急迫地滚落到桌面上,众人顿时忘掉了所有负担,齐齐压低嗓门吆喝着围了上来。
包裹里,有许多碎银子,还有一些子弹,正是夏老三交代李宗祠弄给那把黄家大公子的手枪用的。
趁着众人都在围着银子,李宗祠背身转向夏老三,偷偷摸摸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塞到夏老三的手里,悄声嘀咕道:“三哥!先拿住,这也是那货换的,我看嫂子手上空着哩!你先给嫂子留着吧!”
夏老三手里一凉,已经猜着是个什么物件了。
夏老三默默地回头,李宗祠讪笑着朝他使了个眼色,便从包裹最里头摸出一壶好酒,招呼着众人喝酒去了。
夏老三茫然地看着兴高采烈的众人,尤其是笑逐颜开的夏老四,心里不由变得欣慰了许多,也迷茫了许多。
所有人都开心了,为什么,只有我跟大家不一样呢?
是不是我太古怪了?
难道,是我想多了?
夏老三回到门房,默默地拉起杨翠英的手,将手中的玉镯子给她戴上。
昏暗的油灯下,翠油油的镯子闪着亮光,衬的杨翠英本就白嫩的手腕更加润滑了。
“稀罕不?”
杨翠英呆呆地看着手腕上的物件,眼眶渐渐湿润了起来。
“俺娘以前也有一个,后来俺娘死了,俺爹给它埋娘坟里了!”杨翠英诉说着,愈发哽咽了起来,“后来也不知道哪个赖孙,半夜给俺娘挖出来了,镯子也木有了...”
杨翠英抱着夏老三的脖子,放声哭泣起来。
冰凉的镯子激得夏老三后脊梁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稀罕不?”夏老三又问了一遍。
杨翠英缓缓抬起头,笑中带泪地点了点头,“稀罕!”
夏老三憨笑了,“稀罕都中,你稀罕啥!俺都给你买!”
杨翠英激动地笑着,两只挂着泪花的眼睛弯成了一对月亮,看得夏老三浑身燥热。
两个人的嘴唇激动的纠缠在一起,四只手臂忙碌的挥舞着。
他们喘息着,嘶吼着,忘掉了所有的牵挂,忘掉了所有的顾虑,也忘掉了,时间。
转眼,已是立秋了。
夏老三在这个庄子已经站稳了脚跟,本就没什么人气的庄子里,俨然他已经成为了土大王。
裕州的地界是豫西南陆运的交汇处,这庄子所在的郝寨,又是裕州赊旗泌阳三地交汇处,属于个三不管地方。
夏老三领着人,东打一枪,西抢一车,以庄子为掩护,下手又快又狠,短短几个月时间,人马越来越多,祠堂都住不下了,索性在祠堂旁边起了十几间小木屋,枪连抢带买也弄了十几条,马厩里都养了七八匹高头洋马。
李宗祠利用他早年走货经商的经验,出谋划策,再由夏老三带人埋伏。每次劫了货,都交给李宗祠销赃,夏老三也不管也不问,反正每次都是收获不小。
杨翠英的手上,脖子上,渐渐地已经戴不下。
夏老三手上的冤魂,两只手加上两只脚,也已经数不过来了。
夏老三腰间别着两把枪,蹲在庄子口的旧碑上,望着远方的红霞,他的唇上,蓄起了薄薄的一层绒毛。
因为杨翠英说,这样更有男人味,像他爹一样。
远方的红霞是那么的耀眼,看着真让人心旷神怡。
但在夏老三看来,不知为什么,他倒是联想起了昔日张堂文带着他,在赊旗镇东码头,看得那道朱砂印。
都是一样的红,一样的乍眼。
这段日子里,夏老三每次都会很担心,担心抢的货,会不会有张堂文的,担心害的人命,会不会有张家人。
夏老三回想起张堂文递给他枪时,说的那句话:“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现在的样子,是你想要的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夏老三很久。
到饭点了,杨翠英托着个筐子缓缓走来,筐子里面装着新摊的烙饼和一碟酱菜,两根大葱。这是夏老三最喜欢吃的东西,有味儿!
虽然杨翠英极不喜欢这个味儿,特别是晚上。但,只要老三愿意,她就乐意天天给他做。
杨翠英把卷好的烙饼递给夏老三,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嚼着,一脸宠溺地看着他三下两下把几张脸盆大小的烙饼全塞肚子里。
夏老三奋力地吞咽着,似乎有点噎着了。
“慢点吃,现在又不缺,吃那么急干啥!”
“英子!”
“唔?”
“俺想你替俺见个人!”
“谁啊?俺都好久木出过这庄子了!”
“俺最近烦得很,有个人能给俺解解难!”
“中!”只要是为夏老三做事,杨翠英绝对是毫不犹豫,“见谁?去哪?”
“去赊旗镇,找一个人!”
“中,他叫啥?”
“他...叫张堂文...”
章82
张柳氏在前院凉亭荫凉处,坐在石凳上指挥着打扫丫鬟收拾院子。
眼见着已经立秋了,怎得这老天爷还是艳阳高照的,炙烤得一丝凉意都没有。
“琉璃蛋”已经让丫鬟领去后院玩风筝去了,张柳氏难得有个空闲,终于可以着手把前院的庭院整理整理了。
这院子本是随着她的心意,让人仿着苏州园林做的曲径通幽处,但时间一久,下人也都不上心了。
败了就败了,张柳氏本就是大度的人,也没怪罪谁,可赶巧了,前两天张堂文不知道从哪窝了一肚子火,带着张富财刚进门就开始骂骂咧咧的,一走进前院,好巧不巧的一支枯藤估计是被晒没魂了,正好砸在这位爷的脑袋上。
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张富财,管事的下人,连前院照应的下人,门房、灶上、浆洗婆子们都让喊到前院来,摔茶碗砸家什的骂了半个时辰,就在这大日头底下,生生罚跪到了天黑。
张堂文这主子发这么大脾气,已经好多年不见了。
张柳氏想起那日她赶到前院的情形,想想就后怕,那场面,跟遭了贼似的。
想必张堂文心里,也是憋了莫大的怨气吧!
不然,何至于拿下人来撒气呢!
这前院荒不是一两个年头,这会儿又摔又砸的,早干嘛去了?
想到这儿,张柳氏不由一阵苦笑。
这收棉的事,看来真真是棘手,张堂文一边招呼着收棉,一边安排着粮行的事,都是耽搁不起时日的生意,也难怪这冤家整天跟吃了炮仗似的。
张柳氏缓缓站起身,大声吆喝道:“让厨房烧锅酸梅汤,给前院干活的都备上,吩咐门上,到街口瞅瞅还有生瓜蛋子么?买来给大家伙解解暑!”
前院躬着身干活的下人赶紧抬头朝着张柳氏作揖,感谢大奶奶的恩德。
张柳氏穿着缎子面小衫,轻笑着走向门口。
人心啊,就得紧一时,松一时!打人一巴掌,就得塞俩枣。
你一味的对下人好,他们就敢放水糊弄你,但你要天天紧盯着,小鞭子抽打着,就会心生怨气,私下里往你饭碗里吐口水你都不知道。
恩威并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才是驭人之道。
张柳氏想起前天晚上张堂文躺在她臂弯里说的话,不由抿嘴偷笑了起来。
来到门洞子下,张柳氏瞧着东裕街上人来人往的景象,卖糖葫芦的扯着嗓子吆喝着生意,卖豇豆的闷着头逢人就陪笑脸,推头摊子前一地的碎发,排队的人都凑到拉洋片的车前看热闹了,磨剪子的和补铁锅的正在拉家常,两个不知谁家的姑娘正在饰品摊子前挑红头绳,远处,几个卖了粮得了铜子的光棍汉,正在色眯眯地瞅着姑娘品头论足。
世间百态,不过如此。
只要太平,穷人有饭吃,这世道,就还凑合能过!
张柳氏正要回屋,门子从斜面领着个人过来了。
“大太太,这姑娘,说要找老爷!”
张柳氏一愣,心里顿时跟针扎了一样,冷不丁刺痛了一下。
张柳氏扭脸打量着,来人年纪不大,头已是挽了的,胸前的坠子手上的镯子看起来也是不菲,长得还挺水灵。
“姑娘,你找谁?”
“我找张堂文张老爷!”
张柳氏皱了皱眉头,这姑娘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后生,瞅着年岁倒比张春福大不了几岁。
“有什么事啊?老爷这会儿不在宅子,要不您明儿请早?”
“俺是夏老三他女人!”
张柳氏顿时一愣,夏老三?
夏老三这才送走没几个月,怎么连婆娘都娶上了?看这打扮,夏老三难道真的发迹了?
既然是夏老三的女人,张柳氏便没什么忌惮了。她招呼着女人和她身后的后生进了院子,安排他们坐在会客室里先歇着脚。
这女人,便是杨翠英,那后生,便是夏老三的兄弟,夏老四。
杨翠英一路打量着张家偌大的前院,心中不由有些犯嘀咕了,这大户人家的房子就是气派,连院子都这么大。
门廊通联着,到处都是花鸟鱼虫的装饰,打进院就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清幽香气。
再看眼前这个张家大奶奶,同样是裹了小脚的,怎么人家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却是落落大方,摇曳生姿。
那小衫也比自己这花衣裳气派的多,那发钗,天爷啊!那是珍珠么?真好看!
张柳氏请杨翠英和夏老四落了座,见杨翠英只是痴痴地看着自己,不由一笑,“老三兄弟现在可好?几个月不见,到真让人挂念了!”
俺男人你挂念个啥?
杨翠英顿时从陶醉中缓过神来,也陪着笑说道:“老三...好哩很!现在长本事了,说话嗓门都大了!”
“是么?”张柳氏想起当初夏老三唯唯诺诺的模样,不由笑出声来了,“老三可是我家老爷的恩人,他长出息了,我家老爷也跟着高兴!”
“啥?他咋说张老爷是他恩人哩?”
“老三那是谦虚!人啊!忒实诚了!”
“是哩!是哩!”杨翠英连连点头,想起夏老三第一天晚上心急火燎的笨样,也是笑得合不拢嘴了。
夏老四坐在旁边,却是完全理解不了这两个婆娘的乐趣,只是一味的打量着会客室内的装饰。
夏老四不知不觉地站起身,四下看着,看到新鲜玩意儿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张家毕竟行商多年,积攒下来的好物件还是不少的,看得夏老四眼都快花了。
他正弓着身子看一个半人高的元青花瓷瓶,冷不丁有个身影挡住光亮,他不耐烦地砸着嘴,抬起头来一看,却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大汉正站在门口,不由把夏老四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老爷?”张柳氏一见是张堂文回来了,赶紧起身招呼着,“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粮行那边都安置了?”
“正好在门面上处置点事,听说有人来寻我,便回来瞅瞅!”
“若是旁人,你怕是不会这么着急吧?”
“说的什么话!”张堂文小声笑骂道,其实他心里确实是有些发憷,一听说有个年轻姑娘上门来寻自己,心里就慌了。
其实他在外面真没有人,但他着实是怕张柳氏吃这莫名干醋,这位姑奶奶到底是打山西长大的,吃起醋来,真是哄都哄不住的。
张堂文上下打量着杨翠英,眼生的很,却是长得还挺水嫩。
“这位姑娘...”
“这是老三的女人!”
“唔?老三?”
张堂文见张柳氏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的。
张翠英想起临走时夏老三交代的话,在一旁笑道:“老三让我来看看张老爷身子还好不?他照着张老爷的话,活出息了,前两天看着火烧云,想起老爷带他看得那道朱砂印了,便让俺过来瞅瞅,顺便报个平安!”
张堂文这才放下了狐疑,因为这朱砂印,是连张柳氏都不知道的手笔。
能说出这个话,是夏老三无疑了。
章83
张堂文打量着杨翠英和夏老四,不由抿了抿嘴。
夏老三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看杨翠英这装扮,已是远非一般人家可比了。
这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跟着夏老三也应该没多少日子,张堂文不由对夏老三的际遇充满了好奇。
“你叫...”
“杨翠英,张老爷叫俺翠英就行了。”杨翠英浅浅地笑了笑,指着夏老四说道:“这是老三他兄弟,老四!”
老三的兄弟叫老四,这一家人的名字倒是好记得很,张堂文不由笑出了声来,“原来是老三的兄弟,看着年纪不大啊!”
夏老四毕竟年纪不大,也没上过学堂,不得礼法,大咧咧地别着脑袋回道:“年纪小咋了,年纪小干哩也是大事!俺哥说俺以后是出将拜相的材料!”
张堂文微微一皱眉头,笑道:“老三兄弟几日不见,居然也会引经据典了,难得啊!”
“嗨!都是那个李先生教他的!如今也变哩神神叨叨的,满口大道理!”夏老四却是看不出旁人的眉眼高低,自顾自的笑道。
“哦...”张堂文默默地向后靠了靠,不再理睬夏老四了,只看向杨翠英,“这个李先生又是何人啊?老三这是做了什么生意?都请得起先生了!”
杨翠英却是打小看惯眼色的,陪着笑道:“那个李先生,如今指着老三发财里,老三本就好学,老问些俺们都听不懂的。据老三说就是在张老板这儿长了眼,如今才变得人似的!”
看着杨翠英一幅谦恭的模样,张堂文不由在内心中默默赞许着,找到这样一个媳妇,夏老三这小子运气不差啊!
杨翠英朝着夏老四使了个眼色,夏老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得意洋洋地走过来,摊开在张堂文面前的桌子上。
却是两锭现银,和一堆金银首饰。
张堂文和张柳氏不由一愣,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杨翠英连忙在一旁解释道:“张老爷当初赠老三这些个钱,老三才能有这般出席,这次来老三特地交代着要报恩,只不过俺是第一次来,背着大包小包太招人眼了,就先随身带了些金银细软,想着先把张老爷的本钱还上,随后路熟了,老三自然不断了联络的!”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心中不由犯了嘀咕。
这两锭现银一看便是当初自己从柜上拿出来给夏老三的,如今原模原样送还回来了,那便是说夏老三并未用到这银子,那夏老三是凭什么发迹的?
凭那把枪么?
张堂文默默拿起一只金镯子,仔细看了看。
当是个老件了,接口处都留了厚厚的油渍,看暗戳子,当是南阳的凤九老字号出的,这牌子早些时候就关张了,所以这镯子,定不是新购的。
怕是从别的什么人手上捋下来的吧?
张堂文捏着金镯子,拿给张柳氏去看,转头问道:“杨姑娘,这镯子...是哪来的?”
“这个...怕是那个李先生用货的换的吧!”
“货?老三的货?”
“嗯...”
“什么货?”
“这个...”杨翠英显然看出了张堂文脸色的不善,正迟疑着要不要说,旁边的夏老四插话嚷嚷道:“啥货都有!生丝,缎子,连洋人的煤油都有!就看今儿道上走的谁家车了!”
张堂文心中一沉,这夏老三,到底是走偏了。
张柳氏显然也听出了问题,默默地把那镯子又放回了桌上,“老三...是个憨厚的人,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杨翠英已经明白了张堂文夫妇俩的态度,顿时有些犯愁了,她尴尬地不知该如何自处,下意识地站起身,“张...张老板,老三他...也是身不由己的...”
“身不由己?”张堂文有些嗔怒地看着杨翠英,手早已暗暗攥成了拳头,“是有人拿枪逼着他干?我送他银子,给他枪,是让他去干些打家劫舍、抢夺杀人的勾当?”
“张老板恁这话都不对了!”夏老四显然看不出情形,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都是买卖,俺们不抢也有旁人抢,早晚的事!”
“混账!”张堂文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震得包裹里的金银细软滚落了一地。
张柳氏一看这主子要发怒,赶紧拿眼看杨翠英。
女人间的暗示,怕是只有女人懂了。
杨翠英瞬间懂了张柳氏的意思,她一咬牙,回身抡圆了胳膊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夏老四的脸上。
夏老四顿时懵了,“三...三嫂...恁咋...”
“跪下!”杨翠英平日对夏老四是最心疼的,今日忽然变了脸,吓得夏老四想都不想,直接噗通一下跪下了,傻愣愣地看着杨翠英。
“你哥木教你,今儿俺替他教教你,啥叫规矩!啥叫礼!”杨翠英一边接二连三劈头盖脸地扇着夏老四的脸,一边拼命地给夏老四使着眼色。
张柳氏见杨翠英动了怒,顿时心中还有了些许欣慰,连忙站起身,拉住杨翠英的手,说和道:“老四年岁小,小惩大诫就好了,别打了!”
“张老板!”杨翠英回身噗通一下也跪了,“老三跟俺讲过,张老板对他的恩情,他拿命都还不上,恁虽没收留他,但他心里一直拿恁当老爷!老三拿恁当老爷,老四不懂事,敢顶撞恁,俺不收拾他,他哥也饶不过他!”
夏老四挨了五六巴掌,虽是不疼,却早已被打懵,听了杨翠英这话,这才醒劲儿,向前蹭了蹭,朝着张堂文叩首说道:“三嫂说哩对!是老四不懂事,老四给恁磕头了!”
张堂文本是一肚子火,被这傻小子给挑逗起来,甩了脸子之后也有点后悔不该跟这种毛头小子一般见识,索性顺坡下驴摆了摆手,“算了...起来说话!”
杨翠英偷偷看了看张柳氏的脸色,这才敢缓缓站起了身,夏老四试摸着也要站起来,却被杨翠英狠狠地踹了一脚,“是让你起来哩?跪一边去!”
夏老四今日遭了这一出,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反口了,默默地蹭到一边去,勾着头跪下了。
章84
张堂文平复了一下心情,看向杨翠英,“老三现在倒是个什么情形?你详细给我说来!”
杨翠英平日里听夏老三说张堂文的话听多了,知道夏老三对张堂文的感激之情,既然夏老三自己也有迷惘,张堂文又问到这儿了,索性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连带自己的身世都给张堂文讲了。其中有些细节杨翠英不知道,还让夏老四跪着补充了许多。
张堂文是越听胸越闷,忍不住离了座站在屋内来回踱着脚,待杨翠英说完,张堂文的脸色已经愈发难看了。
屈指算来,数十条人命了,张堂文不由一阵晕眩。
这其中,又有多少无辜性命是被他送给夏老三的那把枪夺走的?
真是不敢想象。
夏老四跪着反省了半天,终于弄明白到底错在哪,眼见张堂文的眉头越皱越紧,连忙仰起头来小声辩解道:“俺三哥一开始木想过杀人,他是听了那个姓李的唆使才抢人家货哩!货抢了,三哥本来说把人放了哩,那个姓李的夺了俺里刀,一个挨一个全捅死了!后来...”
“后来怎的?后来就放手杀人了?”张堂文怒视着夏老四,痛斥道:“谁人没有双亲子女?谁的性命不是性命?那姓李的诱你们走黑道,你们自己就不动动脑子!跟着开杀戒!糊涂!”
张柳氏听了张堂文的话音,心知这主子已经不是一味的怪罪夏老三兄弟几个了,便在一旁开解道:“糊涂啊!老三那么一个憨厚老实的人,怎么就让这姓李的给坑了呢!”
“是...是...”杨翠英赶紧附和道:“也怪俺!俺要对这些金银首饰不动心,老三也不会不管不顾地跟着这个李宗祠一路走到黑!这...这东西俺也不要了!”
说着杨翠英便要把身上的首饰给取下来,张柳氏连忙起身,按住了她的手,顺便暗暗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两个女人的小心思,张堂文不是看不懂,但他此时却已经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中。
毕竟夏老三手中的枪,是张堂文亲手奉上的。
夏老三手上落下的人命,张堂文已是罪责难逃。
想到那些个鲜活的性命,间接葬送在自己手上,张堂文不由又是一阵晕眩,猛然地倒向了座位上。
这下可就把张柳氏给吓坏了,连声唤人过来看,身边的夏老四和杨翠英也赶紧上前来查看。
一群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脖颈,忙乎了好半天,张堂文这才缓过神来,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
“罪过啊...我有罪啊...”
听着张堂文气若游丝的呻吟,张柳氏不由一阵心悸,连忙拂着他的脑门,轻声说道:“别自责了,这都怪那个坏人蛊惑,不能完全怪你,也不全是老三的罪过...”
“弟妹...”
“啊?俺在呢!张老爷!”
“这么干,不成啊!”
“嗯,俺回去都跟老三说,让他收手!俺们不干了!”
张堂文苦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煞白的嘴唇张了又张,“怕是...没那么简单...那个姓李的...老三未必斗得过!”
“张老爷,恁放心,俺三哥还有俺们,那个姓李的手上木人!他要敢乱来,俺一刀...啊不,俺有方治他!”夏老四急匆匆地改了口,下意识地看了杨翠英一眼。
张堂文勉强挣了挣眼睛,此时看什么都是花的,脑中一阵阵晕眩,他伸手指向杨翠英的方向,小声说道:“你们...回去,让老三托病...先把事儿给停了!下月初,到南阳...借诊病为由,我见见他...”
“中!张老爷,中!俺这就回去告诉老三,下月初,到哪见你?”
张堂文提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南阳...公学,我...给他找个好先生...”
“中,中!张老爷...”
正说着,门子带着就近的郎中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扒着张堂文的眼皮看了看,便拉开药匣子要行针。
张柳氏拉着杨翠英寻了个背人地儿,小声说道:“弟妹,你别见怪,老爷就是个急性子,着急上火犯了痰涌应该!”
“大奶奶,都是俺兄弟不会说话,恁们要怪怪俺,老三对张老爷...”
“弟妹,你不说我也知道!老三是个憨厚老实的本份人,他能找着你这么个伶俐人,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张柳氏拉住张翠英的手,白嫩的手指肚下却是一层老茧子,张柳氏不由欣慰地笑了笑,“老爷这是把老三当成自家兄弟了,这才动了这么大肝火,你们回去切记把老爷交代的事转到,眼下老爷的意思该是要让老三回头的,杀人放火的勾当,不长远,也不妥当。我听你们说的情形,那个姓李的断然不会就此了断这买卖,货是你们抢的,买卖却是他的,你们不懂货的价值,多少都是他说了算,这买卖,做不得!”
“大奶奶说的俺记住了!”杨翠英朝着张柳氏躬了躬身子,“俺这就带俺兄弟回去,把老爷奶奶的话都传到,老三是听话的,这眼瞅着也就月底了,等老三到南阳见了老爷,爷们办事有章法!”
张柳氏欣慰地笑了笑,心中不由暗暗想着,像杨翠英这般伶俐的人儿,要是跟了张堂文,该有多好。
想起后院那俩,张柳氏不由一阵叹息。
这前院都闹腾成这样,郎中都请回来了,后院那俩居然都没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儿。
杨翠英又去看了看张堂文的情形,这才带着夏老四出了张家大院。
走在熙熙攘攘的东裕街上,夏老四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小声问道:“三嫂...俺知道错了,回去能不能白跟俺三哥提俺这事...”
杨翠英故意皱着眉头白了夏老四一眼,“恁三哥平时木跟你说过张老爷的恩情?你今儿说那话儿,你三哥揍你一顿都是轻哩!”
“三嫂...”
“中啦!瞅你那个怂样!俺不说的...”杨翠英瞧着夏老四那个木讷的表情,跟夏老三个憨货如出一辙,不禁莞尔一笑,“但是张老爷说的话,你可长个心!张老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说姓李的不好缠,恁腚们几个可得小心点!”
“中!三嫂,还是三嫂疼俺!”
“你呀...”杨翠英亲昵地拿手戳了戳夏老四的脑门。
两人一路说笑着,一路望着裕州地界走去,回到庄子,已是第二天了。
章85
杨翠英把夏老三喊到门房,小声地把张堂文的嘱咐说给夏老三,连带对李宗祠的猜测一并重申了,听得夏老三不由紧紧锁住了眉头。
“老三...”杨翠英抚着夏老三的额头,轻声说道:“这买卖,你一直觉得不对劲儿,如今看来,张老爷说的对,你怕不是被人当枪使了!”
夏老三梗着脖子枕在杨翠英的大腿上,瞪着眼睛看向天花板,一言不发。
杨翠英弓下头,用鬓角的发丝扫弄着夏老三的鼻梁,“你个憨子,想什么呢?”
“想张老爷的话...”
“哪句?”
“每一句!”
杨翠英轻笑着捏了捏夏老三的耳垂,“张老爷到底见识广,肚量也大,他从头到尾都没怨过你,背过气也是因为自责...”
“啥?张老爷咋了?”夏老三猛地直起身,俩人的脑袋差点磕到一块儿。
杨翠英这才反应过来说漏了嘴,连忙敷衍道:“张老爷有点自责,他觉得是他给了你枪,让你走了弯路...”
夏老三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看着杨翠英,看得杨翠英不禁有些胆寒,“老三...张老爷木怨你,你听张老爷哩,先把事儿停一停,等月初了去南阳见见张老爷再说!”
“再说个屁!”夏老三下了床,穿上褂子,别好枪便要出门,杨翠英连忙拉住他的裤腰,焦急地劝道:“张老爷说了,那个姓李的心眼多,你先别跟他直接冲突!”
“人是俺哩多!枪是俺哩多!他敢说个不字俺蛋子给他捏烂!”说完夏老三头也不回的出屋去了。
杨翠英急匆匆地穿上衣裳,却是已经拦不下夏老三了,不由心里一急,便去寻夏老四。
夏老三怒气冲冲地进了祠堂,一众兄弟们正在喝酒吹嘘,一见他来了,端起酒碗便过来了。
夏老三也不推辞,接过酒碗一口气干了,在众人鼓掌起哄中,把酒碗摔在地上,砸得稀碎。
“不干了!散伙!”
众人都是一愣,还道他在说笑,满堂哄笑开了。
夏老三眉头一皱,跳上桌子,从腰间掏出手枪朝天便是一枪,子弹打在木梁上,震得屋顶落下三尺灰来。
枪声一响,祠堂外的人也闻声过来了,夏老三又拿过一碗酒,一昂脖子干了,抬起袖子一抿嘴,厉声嚷道:“该种地种地!该抱娃抱娃!散伙了!买卖不干了!”
围在桌子边的人们都是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门口处李宗祠也得了风声,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有个当初从黄庄跟出来的奓着胆子问道:“三哥,干也是你说哩!不干还是你说哩!不整了恁总得给个理由吧?这兄弟们都指着这买卖赚钱娶媳妇哩!”
夏老三瞪着这人,冷冷地说道:“你三哥过腻这杀人劫道的日子了!中不!咱手上的人命不少了,恁做梦都不会吓醒?”
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小声嘀咕道:“三哥这是银子有了,婆娘有了,就不管兄弟们了...”
“哪个龟孙说哩?”夏老三瞪着眼,抄起两把枪,扫视着祠堂中的人们,“哪个?站出来说话!俺夏老三哪点对不住你们了?分钱俺拿最小一份,拦车俺冲最前边,哪个龟孙敢说俺?站出来!”
“三哥!”李宗祠听明白了情形,嬉笑着挤上前头,“三哥这是喝多了开玩笑,一群信球(俚语:傻的意思)娃儿们还敢说恁哥,不怕回头揍你屁股!”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夏老三却是更红眼了,“俺木说笑!这日子俺过够了!这买卖俺不干了,恁们这些日子也攒下了不少钱了,找个小本买卖好好过日子!实在不中都回老家买个一亩八分地,安安分分...”
“三哥!”李宗祠打断了夏老三的话,虽是一脸的笑容,却已是没了恭维,“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钱谁嫌多啊!兄弟们是不是?”
厅内顿时附和声连连,李宗祠笑盈盈地看着夏老三,“三哥这是又想到啥好的生财点子了么?可以说出来兄弟们参详参详,这冷不丁哩让兄弟们回家种地,这可从哪说哩!”
夏老三酒劲上了头,脑袋却是清醒的很,他看着厅内的众人,那一副副熟悉的面孔,却已是不像往日里那般亲切了,就仿佛此时此刻方才认识一样淡漠。
夏老三看了看那五个从黄庄便一直跟在身边的小子,也是犹犹豫豫地左顾右盼,顿时觉得嗓子里一阵干涩。
但是夏老三抄在手上的两把枪一直没有放下,他就那么站在酒桌上,看着身边的人们,李宗祠接着咳嗽捂嘴的空,朝着一个相熟的汉子使着眼色。
那汉子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后面靠墙的地方,是枪架的位置。
就在他准备转身的时候,身后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
“咋?弄啥哩?”
夏老四靠在枪架旁,手中随意地把玩着一把汉阳造,那枪栓却是已经拉开了。
李宗祠在人群,早已看得真切,笑着伸手拉了拉夏老三的裤腿,“三哥!有啥想法了咱出门商量商量,白站这桌子上耽误兄弟们喝酒!要真是倦了,累了,现在咱人多,让兄弟们打头阵,三哥你在屋等好儿就中了,三哥那份照给,兄弟们!木意见吧?”
厅上的人群中低声回应了几下,李宗祠笑着又拉了拉夏老三的裤腿。
枪架那的一幕,站在酒桌上的夏老三全看在了眼里。
他的后脊梁已是一阵冷汗了。
厅上的人,少说也有二十多个了,有些人夏老三面都看着陌生,一旦要正面冲突起来,局面便不是一个夏老四能控制的住了。
枪架上可是有十几条汉阳造的。
夏老三此时终于明白张堂文为什么说不要正面冲突了,他的额边划过一颗冷汗,尴尬地冷笑着,把枪插回腰间,跳下桌子,“还是宗祠你这个读书人有能耐,一眼就看穿俺这小九九了!”
夏老三强咧着嘴,笑眯眯地捶了李宗祠一拳。
这一拳,到底没控制住劲道,李宗祠晃了晃,干笑着拍了拍夏老三的胳膊,“三哥都是好(hao四声)逗兄弟们!”
夏老三强装镇静地走出祠堂,伸开双臂舒展了一下,凉爽的小风吹得他背上一紧。
这事儿,不好整啊!
章86
同样不好整的,还有张堂文。
自打在会客厅里晕厥了之后,张柳氏那是寸步不离的守在身边,一天到晚药汤子喝的没遍数,隔三差五还得让郎中过来行针走穴。
张堂文自诩身子骨还算硬朗,颇有些讳疾忌医的本性,如今却是一点争辩都说不出口了。
谁让他当着众人面躺下了呢!
张堂文在书房半躺在太师椅上,三寸长的银针方才从他的肩头拔出来,留下一个不大的痧点。
张柳氏帮着张堂文把衣裳披好,便送郎中出去了。
门口的张富财见是个空隙,赶紧走进来,“老爷!”
“嗯?富财啊?”
“老爷,进来回点事!”
“说吧!”
“仓里的麦黍都安顿好了,保准霉变不了。今年南阳府大多歉收,独咱宛东这块收成还行,约莫到了年底,粮价还能再涨一涨。昨个南阳粮会那边来人送信说,今年南阳府粮价统一调配,他们那边已经上边说好了,让各家都紧缩着口子,把价抬一抬!”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抿嘴,把袖子穿好站起身来,“一府齐价,看来,今年又到了荒年...”
“老爷说的是,若是丰年,谷贱伤民,这粮会哪里会要求各地齐价,随行就市就可以了。今年既然送了信来,定是周边府郡也都遭了灾了,这粮价,怕是要涨!不过幸在老爷及时补了仓,这次也能赚下不少!”
张堂文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个钱,打心眼里说,他本是不屑于赚的。粮这东西,就像盐布一样,是民生必须的,西商私下屯盐牟利他不是不知道,却一次也没参与过。
这不是老张家的品性。
但如今却是由不得他选择了,张堂昌那边的电报雪花一般打到南阳,再由人送到赊旗来。
电报的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焦虑。
廖启德的低价棉订单,都已经送到西安了,靠着那些个小作坊三三两两的出,张堂昌手上的银子就没见过回头的。
眼瞅着第二批收棉的账期又到了,张堂文心中的焦虑都已写在了脸上。
他还在犹豫,张家不是没有祖产。但短时间变卖祖产,这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而赊旗镇眼下这个形势,且不说人心浮动,所有人都在观望,便是死心留下的人也都在等着捡便宜呢,想要卖到心里想的数,几乎是不可能的。
本想着不行看入秋了把存粮加价清出一下,可听张富财这么一说了,销粮的念头也可以打消了。
既然南阳粮会传了话来,张家的粮行便不能卖了贱价,不然一旦坏了规矩,这日后免不了遭人排挤了。
卖祖产,卖粮,都不成了。
摆在张堂文面前的,便只剩借贷一条路了。
但就眼下这情形看,廖启德不罢手,今年屯的棉是亏定了,这样的生意,哪家钱庄敢放贷?便是放了,亏钱加付息,张堂文算了算,无疑饮鸩止渴。
难啊...
张富财退下后,张堂文靠在太师椅上,轻轻地揉着太阳穴,行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银子难住了。
往前说,银子不是没短缺过,但那是明面的嬴盘,靠着会馆里借贷生扛过来了,可今儿这局面,哪有人肯帮衬?指不定旁人都在看笑话呢!
正在胡思乱想着,张柳氏慌里慌张地迈着小碎步进来,张堂文眯着眼笑骂道:“什么事这么急,小心摔了身子...”
“你快起来,党老爷子带人到门上了!”
张堂文猛然站起身来,心中一慌张,却是迷瞪了。
党苍童来了?那垫付给胡东海的银子,他张堂文早送过去了啊,今儿带人来,是做什么?
张堂文赶紧整了整仪容,走出书房来迎。
党苍童正从门口处随着下人的指引,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进前院。
身后跟的,却是几个穿着华丽的商人,有眼熟的,也有面生的。
张堂文迎上前来,客套着把众人请进会客厅。
落座,看茶,党苍童却是直奔主题了。
“张老板,这几位,多半你是不熟的,党某给你引荐一下。”
“这两位,秦、赵二位老板,是走南闯北的老商户了,专往老家那边跑的,前头在会馆咱们打过照面,就不多介绍了,也是听闻你这回跟洋商磕着了,来助你一臂之力的!”
“着重介绍下这位,钱枫,钱老板!”党苍童指着面生的那位,看向张堂文说道:“钱老板先前在党某这有过几单买卖,近日恰巧路过南阳府,顺道来和党某订来年的料子,听说了张老板做的大事,特地来与你相见的!”
张堂文连忙起身一一见礼,“承蒙各位老板高看了,堂文这不过是想得多了,行不自量力之举,让诸位商界翘楚见笑了。”
那个钱枫笑眯眯地审视着张堂文,一对修得极精致的小胡子就像贴在唇上一般,脸上干净的跟搽了粉一样,看得张堂文不由犯了嘀咕,这个钱枫钱老板,倒真是个讲究人儿啊!
“张老板说这话,照戏文里来说,干的是胸怀江山社稷,心系天下黎民的大事,怀的,却是不求闻达于诸侯的思量啊!”钱枫微笑着看向张堂文,手不自觉地敲击着椅子把手,“跟张老板相比,在下倒觉得自己有点相形见绌了,我这心啊,都快钻钱眼儿里头了!”
众人皆是一笑,党苍童饮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张老板,前头你让人把我给胡老板的钱补上了,党某有心相助,却收了没再反口,为的是让你专心着手安排事儿。但党某也知道,这起子事,银子花的跟流水一般,你张家再家大业大,也经不起这般损耗!”党苍童话锋一转,把茶盏放回原处,“再个说了,你张老板坐这般功过大事,就这么不愿党某人沾点名声?”
张堂文连忙摆手,“党老板这是哪的话!实在是这生意...”
“生意归生意,总有盈亏,但公道自在人心,你张老板替我商界出了头,多少也给党某人留个小份,说出去,也能捎带着把我赊旗西商的招牌传扬了,于公,我对得起大拜殿的近百牌位,于私嘛,党某已过古稀之年,银子这物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好干嘛?不如留个好名声,给子孙积点德!”
话说到这份上,张堂文再推,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了。
何况,他这会儿本就为银子短缺急神伤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