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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秋风挽珠帘     浮华转头空txt下载     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87

    张堂文当下点了头,表示愿意接纳党苍童的入股认筹。

    正要让人去取笔墨纸砚来,写股凭,党苍童连声招呼道:“多取几份来,要写的人不少!”

    张堂文一愣,党苍童却是笑呵呵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党某来做说客,为的却不是我一人的名声。我西商历来讲究同舟共济,会馆里的同仁哪能看着你自己跟洋人拼下去?党某今天是替在会同仁二十三名一同来的!”

    张堂文脑子嗡的一响,嘴巴都有些合不拢了,党苍童一边示意下人速去取东西,一边拍了拍张堂文的手说道:“若是一个一个来,一来繁琐,二来也怕张老板这股难入,索性都由党某代劳了!钱多钱少还请张老板别在意,都是大家伙的一点心意。赚了钱自然是好,张老板吃肉我们跟着喝口汤,要是亏了,张老板也别介意,这股,是我们自愿认筹的,盈亏在个人!”

    张堂文哪里还坐得住,连忙起身施礼,心情激动处,腿一软都快跪下了。

    党苍童也缓缓站起来,扶住张堂文,“堂文啊!客套话咱就不多说了,这赊旗老码头上,你张家和我党家屹立至今,抛开功过是非不说,擎的都是我西商百年大旗,秉承的,是一脉相承的商道。你张堂文做的这事儿,我党某人佩服!在如今这世道,能与你张堂文一同知难而上,实乃吾等之幸!”

    “党老板说的是正理!”秦赵两位老板亦在党苍童的身后随声附和,“吾等虽不在会,却亦愿尽一份力,此去山陕,定然竭尽所能替张老板寻出货之地!”

    张堂文激动地一一施礼谢过,手都不自觉地有些颤动了。

    坐在远处一点的钱枫笑盈盈地看着张堂文,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玉制貔貅把件,轻轻地捻着。

    “看到诸位如此豪情迸发,钱某甚是欣慰啊!”钱枫缓缓地站起身,饶有意味地看着张堂文,“这洋商,如今确实有些欺人太甚了!在南洋尚且时不时的越轨之举,在我大清,更可谓是肆意妄为了!李中堂若还在世,看到辛苦筹划的洋务大计如今被洋人挤兑成了这般模样,不知会不会捶胸顿足!”

    “朝廷不作为,洋人可不就蹬鼻子上脸了!”党苍童没好气地笑了笑,“真若哪天洋人掐住了咱们的脖子,朝廷的大人们估计还是会无动于衷地继续吃肉糜吧!毕竟,吃苦受累的是百姓,又不是庙堂上的大人!”

    钱枫浅浅地笑了笑,“如今我在南洋那边,时常听闻我大清的近况,听说而今有个叫孙文的,一直攒动着闹新政...啊不,闹革命!吹捧什么民生、民主、自立自强!各位老板可有耳闻?”

    党苍童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却又摆了摆手,“吾等比不了钱老板,您撂下话谈好生意便出洋自在了,我们还得在这大清的土地上苟活呢!朝廷的事,不谈也罢!”

    钱枫苦笑了下,拿眼有意无意地瞟了张堂文一眼,看得张堂文心中咯噔一下,总感觉这个钱枫似乎另有深意一般。

    钱枫手中的玉貔貅已经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包浆,把玩的油光发亮,他左手盘玩着,右手似乎有节拍地隔空敲打着什么拍子,“钱某这次回来,一路沿江逆流而上,上海谈靛青,秦淮收缎子,汉口买石墨,说起来,都是我大清土地上产的物件,这市场大权却被洋人把控了大半了!若是我大清国多几个张老板这样的商人,何至于此?”

    张堂文干笑着拱了拱手,“钱老板谬赞了!堂文这不过是凭着良心办事,有些行当,关乎市场,更关乎民生,若是全被居心叵测之人掌握了,我等不过是多花些银子的事,可有的人,日子便会变得更加艰难了!”

    “张老板的觉悟倒是不俗的很!”钱枫轻轻地鼓着掌,笑道:“像我跟党老板这样,虽有心,却不曾敢迈出过一步,跟张老板这么一比,真真是落后了...”

    “钱老板过谦了...”

    “党老板那话,客套就免了,钱某人此来,是给张老板解难题来了!”

    张堂文一愣,赶紧起身施礼,“敢问钱老板,是何事?”

    “棉!”

    “棉?”

    “对!”

    张堂文不解地看了看党苍童,“那洋买办廖启德如今手握印度来的低价棉,一担要比市面上的低出许多银子,钱老板要买棉...”

    “张老板!”钱枫笑着摆了摆手,“世间功德万万件,岂有一人全揽的道理。你能不以一己之私听任洋人把持原棉市场,难道我钱某人就不能慷慨解囊高于市价买你的棉么?”

    张堂文哑口无言地看了看党苍童,却发现党苍童也是颇有些惊讶的,看来钱枫这解决问题的手段,事先党苍童也并不知道。

    张堂文朝着钱枫拱了拱手,“钱老板深明大义,说得堂文...竟有些无言以对了!”

    “张老板不必多虑,钱某敢要你的棉,自然有自圆其说的后手,毕竟若只是要助你过难关,我也直接凑份银子就行了!”钱枫捏着手中的貔貅,笑盈盈地看着张堂文,“若是张老板愿意,今晚钱某在福建饭庄做个东,请张老板面议,订下这买卖的章程!”钱枫又拱手转向党苍童,“党老板、二位老板,要是得空,一同坐坐?”

    党苍童哪里会答应。

    人家说明面上了是谈买卖订章程,邀请一下不过是场面上的客套,真去了那才尴尬呢!

    张堂文见钱枫这话似乎也没给自己留什么余地,心中不由寻思道:这个钱枫的做法,似乎另有深意啊?这钱枫是随着党苍童他们一道来的,却先拿话堵了党苍童他们,这是明摆着要跟自己单唠啊!这难道不是早就谋划好的?

    但这钱枫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明摆着价低的货不要,单寻这高价的,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带着这样的疑问,张堂文如约来到了福建饭庄。

    登了二楼,往日喧闹的大厅里却是空空荡荡的,几个雅间都挑了帘子亮了灯,门窗紧闭显然是谢客了。就连二楼楼梯口都摆了牌子,上书:客满。

    看得张堂文心中更是犯嘀咕了,这个钱枫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居然包下了福建饭庄整个二楼。

章88

    钱枫邀着张堂文坐了上首,也就俩人,并肩坐了。

    两杯茶下肚,丁楚一亲自带着人开始上菜,张堂文大眼一瞧,却不是福建菜式,看起来,颇有些广式菜肴的样子。

    这钱枫,难不成是二广的出身?

    南洋菜张堂文并未尝过,却也听闻多是酸辣为主,可今儿这席面,真是够清新淡雅的。

    张堂文拿眼瞧了瞧丁楚一,这东家却是没正眼抬过头,一言不发地招呼着上了菜,便带着人下去了。

    偌大的二楼里顿时只剩了钱枫与张堂文两人。

    “张老板,咱先尝尝菜吧!”

    “请,请!”

    张堂文若有所思地夹起一片水瓜,轻轻地嚼着,钱枫却是朝着酱爆乌鱼头去了,品了一下说道:“到底不是新鲜的,口感欠奉!”

    张堂文只等着钱枫先说正题,只得轻笑着敷衍道:“钱老板看上去颇懂美味,堂文就不行了,什么粗茶淡饭也都吃的习惯。”

    “张老板是体恤民生,便是一栗一粟,也都是百姓汗水浇灌出来,民之骨血,甘之若饴...”

    张堂文愣了一下,这话儿怎么听着这么不是滋味呢!

    张堂文打量着钱枫,精致的面孔下,若不是锃亮的脑门和满是油光的大辫子在佐证,倒像个多愁善感的女子了。

    钱枫又夹起一块玉兰片,饶有兴致地回望着张堂文,“张老板,是否在猜测在下为何会高价收你的货?”

    “唔?是!是!”

    钱枫的嘴角微微上翘,一刹那间张堂文竟然被这莫名的妩媚给惊住了,“张老板,世上没有白捡的便宜,天上也没有掉下来的馅饼,钱某这么做,其因有三,你可愿听?”

    “钱老板但讲无妨,堂文洗耳恭听!”

    “一来,是受人所托!”

    “何人?”

    钱枫微微一笑,却是摇头不言,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张堂文尴尬地笑了笑,也陪了一杯,“是堂文唐突了,钱老板继续讲!”

    “其二,赞许你的所为!”

    钱枫又端起一盅酒,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敬张老板一杯,天地广阔,唯胸怀天下者,方成不世之功,张老板的所作所为,或许朝廷会不闻不问,亦无褒奖。但,行走商路,张老板,堪为吾辈楷模!”

    张堂文与钱枫对饮了一盅,正要说话,钱枫却继续说道:“这三嘛!便是知道张老板有了难处,走投无路,如此一来,便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张堂文的眼皮微微挑动,他放下酒盅,轻声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钱老板想要张某做什么?”

    钱枫微微一笑,低头沉思了片刻,抬眼看向张堂文,“做生意呗!棉花,外贸厘金仅次于茶叶、生丝,牵动百万棉农的生计,不仅如此,更是不可或缺的军需呀!如此紧俏的货品,不做生意做什么?”

    张堂文的眉头皱了皱,他隐隐约约已经能够感觉到,这个钱枫到底想要说什么了。他默默地向后靠了靠,轻声说道:“钱老板身在南洋,又近印度,用棉自然是不愁的,为何舍近求远,来寻我这儿的高价货?”

    钱枫的嘴唇稍微抿了抿,一双清澈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张老板当真想要刨根问底么?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更好些呢!”

    张堂文干笑了一下,“张某既然能做出与洋商博弈之举,虽不似诸位恭维的那般高尚,却也确实是心思略微审慎,想的多了点。”张堂文向前俯了下身子,双臂支在餐桌上,也回望着钱枫,“钱老板与党老板有多年相交的关系,张某本不当如此防备,但钱老板所说的话,与今日这般安排,反倒让张某不禁有些多想了,出处不明的生意,还是审慎些好!”

    钱枫轻声哼笑了一下,眼中却是似乎闪过了一丝钦佩,“既是如此,张老板可不要后悔!”

    “后悔?”

    “世间万事,无所畏惧,只怕,有心人而已!”

    “怎讲?”

    “钱某说出来容易,张老板听了再想装不知,就难了!”

    张堂文感觉脸颊上一阵麻木,一种莫名的恐惧由后脊传来,但话说到这份上,却断然收不回了。

    “张老板,大清朝的海关,虽不作为,蛇虫鼠蚁俱全,但有些东西,却也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有些大宗商品,皆需登记造册,甚至追踪来龙去脉,比如说,生棉!”钱枫笑盈盈地诉说着,手上拿起酒壶,给两人满上,“菜普通寻常,这酒倒是不俗,常闻赊店老酒美名扬,今日品鉴一下,当真不错!”

    张堂文此刻却是有些坐不住。

    生棉是朝廷管控之物,无论民生亦或军需,都是需求量极大的。棉花不仅可以制纱纺布,亦可制作军需用品。

    各地棉花贸易,各级管辖衙门,管控甚严,无论批次、用项都有专人登记追踪,无目的性输送亦会招致藩台衙门的问责。

    钱枫显然已经从张堂文严肃的神情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他站起身,端着酒盅看向窗外,“海外的棉花自然到手简单,制作成品再入国内却是麻烦的很,若以生棉进入,一来树大招东风,二来各级转运想要不惹人注意,太难了!”

    “就算钱老板用了张某手中的棉,难道就能瞒天过海么?”

    “这个就不劳张老板担心了,钱某自然会安排你的棉随船出海,远销他处...”

    张堂文的脸色更是有些惨白了,钱枫却不以为然地将酒一饮而尽,“张老板只需与钱某签下一纸契约,再顺理成章地把手中的棉花从各地仓储运送到汉口,交由我手,剩下的,便不必再管了!”

    “汉口?”

    汉口是中原江运.asxs.,顺江而下直达海外,本是正常的选择,但此时的张堂文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莫名恐慌。

    汉口,棉花,说不出什么必然的联系。

    可是钱枫的话语却又让张堂文毫无头绪的胡思乱想起来。

    棉花,可以做什么?

    军需品?绷带、止血棉、棉服?

    如此等闲的物件,便是民间收购,也足够了,何必要隐秘地大量收购生棉呢?

    张堂文在脑海中细细思量着,回想着每一段与棉花有关的话语。

    棉花...

    军需...

    军需,战争的所需...

    战争...火药...大炮...

    炸药?

    张堂文冷不丁想起,仿佛听人说过,现在的炸药中少不了棉花加工成的硝化棉。

    硝化棉?炸药?

    张堂文的后背感受到了一股凉意。

章89

    钱枫站在窗边,回头望向张堂文。

    “张老板,有些事,本来不欲讲,你偏要听,以足下的见识,可知钱某所为何事?”

    张堂文木讷地摇了摇头,他猜到了一星半点,却不敢再往下细思了。

    钱枫微微一笑,回到桌边,“张老板是个聪明人,看破不说破,钱某敬你一杯!”

    张堂文迟疑着举杯与钱枫碰了一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钱枫瞧着张堂文的表情,不由莞尔一笑,轻轻地拍了拍张堂文的肩膀,“张老板,你既听了,也猜了,便与钱某是同道了。无论你作何遐想,你我都只能同舟共济了。所以这契约,您看,还有必要签么?”

    张堂文皱着眉,额上渐渐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冷冷地看向钱枫,正如钱枫方才说的那样,他已经有些后悔了,他不该听这些话的。

    钱枫轻佻地看着张堂文,却是没有一丝怯意,“如今摆在张老板的面前,只有两条路,却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一条看似是生路,实则万劫不复。另一条看似昏暗无光没有尽头,其实却是通向光明的救赎之路。怎么做,就看张老板的选择了。”

    张堂文自然知道钱枫所说的两条路,意味着什么。

    所谓看似生路,便是报官。自证清白,与钱枫所为之事划清关系。但这样一来,非但屯棉之事依旧无出路,还无谓地树敌不少。

    另一条路,自然是装糊涂合作了。一来屯棉之事迎来转机,二来与钱枫这路人自然相处无碍。

    但,如此一来,张家,恐怕就真的要被裹挟入这莫名的暗涌中了。

    就在张堂文迟疑的当口,钱枫已经又饮了两杯酒,脸上已经泛出了潮红,“张老板,行商之于做人,大同小异,商有商道,人分忠良,如薄情巨贾福泽一门,还是做擎天顶商普惠众生,可就在张老板一念之间了!”

    张堂文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他的脑海中顿时冒出了一出戏,这戏却是不得登台的禁忌之曲,名叫:玉麒麟卢俊义逼上梁山。

    怎么会有这般念头,张堂文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就感觉自己就像卡在了深井半腰,抬头不见日月星光,低头亦是漆黑一片。

    也不知上离井沿几何,下至实地多远。

    真真是不知进退,上下不得了。

    钱枫笑盈盈地打量着张堂文,似乎胸有成竹一般徒自在捡着清淡的菜式品尝,张堂文的手心里又是一片湿漉漉,皱紧的眉头在他的额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川字。

    过了许久,张堂文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朝着钱枫拱了拱手,“钱老板,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张某,想要问几个问题。”

    “哦?张老板请讲!”

    “世事无常,风云变色,张某不过是误入旋眼的一叶轻舟,何劳大才屈尊援手?”

    “张老板自认为是一叶轻舟,殊不知这风暴中,裹挟了数不尽的片履,人之望救不如自救,吾等虽心系万民,却不能一一搭救,唯有...”钱枫绕有深意地看着张堂文的眼睛,轻叹道:“谁能伸手自救,便可顺风捎带而行,张老板既然认为自己是轻舟,那便请张老板日后,多多搭救那么身无片板赤手横渡之人吧!”

    钱枫微笑着放下筷子,看着张堂文,“张老板,见仁见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今这时局,想要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做富家翁,实非易事啊!”

    张堂文顿了一下,朝着钱枫拱了拱手,“张某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实是身负一门之责,不愿...”

    “张老板可是想说,这危局,太过凶险?”

    “唔...”

    钱枫讪笑着站起身,“张老板多虑了,泱泱华夏,如张老板这般摇摆不定之人,数不胜数。在张老板之前,身先士卒者,更是繁多,以张老板这点不打紧地帮助相比,如我一般的先驱者,难道,就皆是无所谓么?”

    张堂文抿了抿嘴,不禁有些后悔方才的话了,这般对白,先前与杨鹤汀深谈时,便已出现过了。

    大是大非面前,家是情,国是义,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这个道理,张堂文不是不明白。

    钱枫站在张堂文的对面,面色红润,眼显妩媚,失声笑道:“如我辈,以身许国,为救黎民于混沌,挽河山于离析,难道我们就没有家私情仇?人生在世能几时,看日升日落任水东流,茫然自顾阳春白雪经年,这是张老板的宏愿么?家财万贯,儿孙满堂,到头来却一朝失势,做了别人嫁衣,大好河山眼见沦为废土,亿兆万民无声化作卑奴,不知张老板...”钱枫遥指了指张堂文的胸膛,“汝心安否?”

    张堂文面色略显的有些惨白,他迟疑着站起身,朝着钱枫拱了拱手,“钱老板,可识得南阳杨鹤汀?”

    钱枫抿嘴笑了笑,“便无杨家十三少,我钱某也自有法子知晓这赊旗镇上,还有张老板这么个心怀忠贞的西商,于家国,与万民,你虽不解其深意,却凭本心走了一招妙棋,旁人或许可以无视,吾等却深以为傲,可叹泱泱中华,能如张老板这般作为的,已是不多见了!”

    张堂文惨笑着看向钱枫,此刻,他已能断定这个钱枫所说的受人所托,是指何人了。

    兜兜转转一轮回,到头来,自己终究还是迈不过这道坎!

    张堂文缓缓抬起手,朝着钱枫拱了拱手,轻声叹道:“罢了,堂文答应便是了!壮士盛情躬身相救,若是堂文还如此不识抬举,便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过几日,堂文本就打算往南阳拜会杨先生,如此一来,更要感恩戴德了!”

    钱枫眯着眼睛审视着张堂文,微微一笑,“讲真的,钱某倒是蛮佩服张老板的!身在这内陆码头并未接触过吾等所学,却能与那杨家十三少一见倾心,实在是难得!”

    “杨先生博学渊源,见识匪浅,堪称吾师!”

    “他倒赞你品性忠良,胸怀天下,颇有大公而无私的境界!”

    钱枫笑着看向张堂文,张堂文却觉得他嘴角的笑意,怎么有一丝苦涩的感觉。

    钱枫望向窗外,仰头又饮下一杯。

    月光尽洒在钱枫的脸上,张堂文似乎看到了一种忧伤。

    钱枫显然从张堂文的眼神中嗅到了什么,他苦笑着别过脸去,左耳垂上一个细小的针眼看得张堂文的心中猛然颤动了一下。

章90

    张堂文躺在马车里,看着摇摇晃晃的车厢顶,脑海中回忆着几日前,钱枫的样子。

    那个针眼,显然该是佩戴耳饰留下的。

    难道,这个钱枫真是个女子?

    张堂文默默地在心中审视着钱枫的样貌,精致的面容下,若是个女子,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呢?

    张堂文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现在怎会有时间想这个?

    钱枫的叮嘱依然似乎在耳畔,事关张家一门的身家性命,自己却在这儿想什么靡靡之音,张堂文不禁翻了个身,还是默念起钱枫交代的事项。

    货怎么送,路线怎么规避巡查,伪造的路引察核去何处取,运到汉口如何交接,张堂文在心中再次默念了一遍。

    如此审慎细致的规划,可见必然不是第一次操作了。细节繁复,若非心思极细致的人,实在是不可能做到如此缜密。

    所以,钱枫一定是女扮男装的!

    张堂文猛地坐起身子,不由挥起两手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张堂文却在浑然不觉间对这个钱枫仿佛痴迷了一样,兜兜转转满脑子却全是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虽然她刻意地扮作男人的举动,但在张堂文眼中,却是绝对逃不过的!

    张堂文皱着眉头挑起帘子,已是入了南阳城了,眼瞅着就到了会馆,早有张堂昌的人在候着了。

    张堂文下了马车,把红蜡封好的书信交给张堂昌的人,又特意低声交代道:“一路向北,到开封府寻到你家老爷,亲手把信交给他!任何人不得擅自启封,不坐火轮车,马累死了换马,信不能转手!”

    张堂昌的人应了一声,去会馆牵了马来便一路向北去了。

    张堂文望着那人远去的身影,不禁长叹了一声。

    发电报自然是方便快捷,但有些内容,却不能被外人瞧见的,电报局更是眼多口杂,万一落了口实,那张家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张堂文抖了抖衣袖,四下看了看,却没见什么离奇的人物,便让车头把车停到会馆里,自己晃晃悠悠地一路向着学院路而来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张堂文知道杨鹤汀眼下已是被谢老道死死盯住了,但也正是有了与谢老道的正面交谈,才让他更无所顾忌了。

    反正谢老道也知道他张堂文与杨鹤汀有旧,若真是坐实了杨鹤汀是乱党,迟早脱不了干系,既是如此,还何惧之有呢!

    张堂文沿着大路一路走到南阳公学,径直走向校园深处去寻杨鹤汀。

    绕过花厅,来到教学的联排小屋,杨鹤汀正在大厅中与一众学生交流讨论着什么,遥遥看见张堂文来了,便摆了摆手,让学生们先退下了。

    “堂文兄!”

    “杨先生!”

    两个说到底也只不过是认识了一年不到的新朋友,四目相对之间,却迸发出了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微光。

    杨鹤汀请张堂文到接待室落了座,看了茶。

    张堂文看着杨鹤汀,缓缓地将钱枫之事说了一遍。

    杨鹤汀的眉宇间似乎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欣慰,又似无奈,更多的却是心安,看样子,这个钱枫与杨鹤汀,关系匪浅。

    张堂文把钱枫的条件低声说来,只是隐去了哪些细节,只说了高价收棉以及转运汉口的事。

    杨鹤汀似乎有些诧异,张堂文也是没料到。

    看起来,这似乎并不是杨鹤汀的主意。

    杨鹤汀站起身,缓缓地走向窗边,默默地取出一只纸烟,点上放在嘴边,“堂文兄,此事可有为难处?”

    张堂文看着窗边一脸肃穆的杨鹤汀,解嘲地笑了笑,“这有何难,钱老板此举,实在是为堂文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怎会有难处!”

    杨鹤汀幽幽地看向张堂文,深深地吸了口,“毕竟...不是堂堂正正的行商之举,有些事儿,堂文兄还要多加小心...”

    张堂文轻轻地摆了摆手,“堂文知道,这倒也并非完全是时局所迫,其实堂文一直以来都是左右摇摆举棋不定,钱老板这一推,堂文也正好顺水行舟,一蹴而就了!”

    “那便好!”杨鹤汀微笑着掐灭了手中的烟,扔出窗外,又合上门窗,“只不过如此一来,堂文兄就一定要审慎些了。鹤汀这里,也尽量少来往了,谢老道的人每日在我这校园里徘徊,若是让谢老道盯上你这生意,麻烦可就大了!”

    “谢老道...反倒堂文以为,越是光明正大,他倒未必去关注我的生意了!”

    “怎讲?”

    “就当下说,谢老道其实已经疑心杨先生的身份了,我便是不来,他也知道你我的关系。与其这般,反而我不必避讳什么了,我人便在他谢老道眼皮底下,赊旗镇上的生意随便他去查,反倒能让他不去关注开封府那边的动静!”

    杨鹤汀抿着嘴听完,张堂文又将上次与谢老道在会馆内的交谈说了一番,杨鹤汀也不由轻声笑了起来,“这个谢老道,倒不失为一个有见地的人,虽是有些冥顽不灵,却识大体的很!”

    趁着两人正说笑,张堂文将夏老三那边的情况顺道说道一遍,杨鹤汀本有些舒展的眉宇,又再次皱在一起。

    “枪,水火之物,象征着强权与力量,放在不同人的手中,会带来不同的演化!”杨鹤汀缓缓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着步,“人人平等的时候,人之初,性本善,其乐融融和平共处!但当权力和力量不平等时,便会裂变出阶层,阶级,改变每一个人的社会地位,直接影响人的行为、判断、好恶、目标!”

    杨鹤汀沉重地语调,让张堂文本就有些自责的内心,愈发酸楚,“老三,是个好人,他吃过苦,懂得人...”

    “吃过苦,只能让他想要进步,过好日子!但怎么过好日子?没有绝对的公平与公正的坦途!相比读书求学出人头地,强取豪夺来的更加轻松直接!”

    杨鹤汀严肃地看着张堂文,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轻声说道:“越是无见地,无底蕴的人,得到了强权之后,更容易越走越偏!富人如此,穷人更是如此!善与恶,并不会因为人的阶级而偏私。我见过如堂文兄这般心系黎民的富商,也见过茹毛饮血杀人越货的穷人!”

    杨鹤汀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意味深长地说道:“中华之变革,病在腠理,非由内而外的彻底洗礼不能进步!这个顽疾,不是给他们一把枪,给予弱者强权就可以颠覆的!”

    “手握强权的彼之弱者,恃强凌弱起来,恐怕要比现时强者更加变本加厉!”

章92

    从庄子到南阳并不需要很久。

    到了南阳城边,李宗祠带着五六个人一路尾随着夏老三,却借口人多目标大,将那几个从黄庄开始便一直跟着夏老三的半大小子支到另外一队去了。

    所有的枪,李宗祠寻了一辆马车,装上粪桶,跟在他们身后,混在拥挤的人群中,自南阳西梅花寨门,俗称:“小西关”的地方入了城。

    小西关地势略高,又有三道关卡,所以这里的门房兵大多疏于防范,一见这马车上拉的是粪桶,便连忙挥手让进,连带着夏老三、李宗祠一行人也被快速放进城去了。

    自“小西关”岗上下来,越走人越多,夏老三瞅了瞅自己身边的人,却是除了自己的两个兄弟和杨翠英外,一个熟脸也见不着,和自己捻熟的人,怕是早被李宗祠借故调到一边去了。

    眼见着便要过了梅溪河,街上也逐渐热闹起来。

    夏老三满心忐忑地拉着杨翠英走在前面,身后两个兄弟紧紧跟随着,有意无意地护着他,李宗祠却是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粪车不知什么时候早就丢了,李宗祠身后的人们有些背上了柴火架子,有些扛上了油布袋子,想必里面装的都是火器吧!

    这李宗祠到底要干嘛?

    夏老三一路上都在深思,便是如今自己要撤伙,剩下那几十号人都听他李宗祠的,买卖还能接着做。这一路尾随着自己跟到南阳来,是要做什么?在这儿真动起手,他李宗祠也难免受牵连,毕竟这里又不是撂天荒的庄子,而是南阳府治所在,城里少说也有上千绿营兵的啊!

    李宗祠的人,也是一路犯嘀咕,但李宗祠的眼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夏老三,他的怀里,早藏了一把短枪,还是猎户用的铁砂枪,锯了枪管刚好塞进怀里。

    若是夏老三那边有任何异动,他这抬手一枪便能同时把眼前的几个人都嵌满铁砂。

    要说夏老三与他有多大仇多大怨,说简单了,也就一句话。

    爱之深恨之切!

    当我李宗祠穷困潦倒一文不名的时候,你夏老三给了我希望,让我一点一点看到了生的希望,看到了复仇的大业正在向我靠近!眼见着人越来越多,枪越来越多,你说不干不就不干了?

    耍我?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给你下了蛊,把你迷得颠三倒四的,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要回家种地?

    你舍弃了我,舍弃了这么多兄弟,舍弃了我的梦想,我又为什么要成全你?

    李宗祠默默地将一只手插进了怀中,铁砂枪的把儿被暖得热乎乎的,人群越来越多了,人多了,就得防备着夏老三趁乱跑掉,这偌大个南阳城,跑了可就找不着了。

    夏老三何尝没想过跑,但他多了个心眼。

    这李宗祠敢放自己走在前面,离了几步远尾随着,难说没有准备。

    自己和两个兄弟真撒丫子跑了,九成九是跑得掉的。

    但杨翠英呢?

    裹了小脚的女人,走不快,这一路走来都已经站着都摇晃了,别说跑了。

    李宗祠也不催促,只是一味地跟着,显然,他是想知道夏老三到底跟谁见面。

    南阳公学,夏老三知道,张堂文肯定在,好像还有个杨先生,应该也在。公学,娃娃们读书识字的地方,带着这群丧心病狂的家伙过去,岂不是狼入羊圈?

    想到这儿,夏老三紧紧地攥住了杨翠英的手。

    杨翠英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劲道,这男人汗津津的手心里,却是一点温度都没有,想必也是为难极了。

    杨翠英很清楚自己才是夏老三的软肋,依着夏老三的脾气,早跟这个李宗祠干起来了。但这个李宗祠始终围着自己打转,一点翻脸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夏老三。

    得想个法子啊!

    杨翠英想起那日和张堂文、张柳氏见面的情形,张堂文的垂头顿足和张柳氏隐隐地赞许,让杨翠英更加坚信,张老爷是个好人,不能连累到他们。

    “老三,陪俺去看看那个簪子!”

    杨翠英拉着夏老三便拐到了旁边的摊子前,忽然的异动让李宗祠心头一揪,带人连忙跟了上来,刚围到夏老三和杨翠英的身后,却听杨翠英又叫道:“二哥!俺那胭脂盒空了,帮俺去旁边的胭脂铺再买点呗!”

    夏老二应声便朝另一边跑了,李宗祠一急,连忙冲着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两个汉字扛着油皮袋便跟了上去,这边杨翠英又叫道:“四弟,俺饿了,给俺买俩火烧吧!要有肉夹最好了!”

    夏老四更是蹿得快了,应声便挤进了人群。

    李宗祠皱着眉,连忙又推了两个人追去,一回脸,夏老三猛然转过身来,一面戏谑地瞪着李宗祠。

    那眼神,瘆人极了,像极了索命的无常。

    李宗祠顿时有些毛骨悚然了,这眼神,夜里梦魇的时候,见过无数次了!他顿时攥紧了怀里的短枪,强作镇定地看了看身后,走了四五个人之后,自己身边也只剩两个小子了。

    夏老三怀里一定有两把手枪,一定上好了膛!

    他故意的,他故意引开了我的人,他故意的,他想收拾我!

    李宗祠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怀里的短枪想要伸出来,枪头却顶在了衣裳上,胸前莫名凸起了一块。

    夏老三轻蔑地看着李宗祠,他的手上空空的,他并不想在这么多人的地方和李宗祠开战。

    容易伤到这满街无辜的人,也容易伤到杨翠英。

    杨翠英给俩兄弟安排事的时候,夏老三就明白了这婆娘的意思,找个这种女人,真毬省心省事!

    夏老三冷笑着盯着李宗祠,两人之间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但李宗祠的恐惧和夏老三的嗔怒无形之中让他们感觉两人越离越远了。

    想起刚到庄子的当日,恭顺的李宗祠还与我夏老三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殷勤地帮我铺好了软床。即便是逆了我的意大开了杀戒,我也把你李宗祠当自家兄弟。

    如今只是两三步的距离,你就已经吓到要掏枪对着我了。

    夏老三的嘴角慢慢地挂上了一丝冷笑,他轻蔑地摇了摇头,搂着杨翠英慢慢转过身去,仿佛真的在挑簪子了。

    李宗祠愣在当下,仿佛身边川流拥挤的人群都与他无关了,接踵摩肩之间别人异样的眼神让他更加恐慌,他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

    过了许久,夏老二从人群中挤过来,手上捧着一个装满的胭脂盒。

    另一边,追夏老四的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在人群中朝着李宗祠轻轻地摇了摇头。

    人跟丢了?

章93

    夏老四毕竟年轻,腿脚也利索。

    关键是,他还见过张堂文。

    他跑进人群之后,哪里人多便往哪钻,他一个半大小子,手上又没拿任何物件,追他的两个人哪里跟得上。

    他一路问着人,寻寻摸摸地来到南阳公学门前。

    好气派的大门啊!

    夏老四昂着头,看着南阳公学的匾额,这上面写的啥?瞅住怪带劲儿,就是不认得!

    管他哩,反正都说了就是这儿。

    夏老四跑进校园,我哩亲娘啊!真大!这咋找啊!

    夏老四绕着教学区转了一大圈,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四周都是朗朗的读书声,碰见的人,也都是跟自己一般大小的小毛孩。

    我哩大老爷啊!你在哪啊?

    一想到三哥和三嫂还在李宗祠跟前,夏老四心中一急,双手合在嘴边,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大声呼喊道:“张老板...张老爷...大老爷...恁在哪啊!”

    这一嗓子,打断了整个校园的清读声,有些窗户口还趴上了人,嬉笑着瞅向夏老四,时不时有一个先生挥舞着教鞭,再把他们一个个打了回去。

    罗飞声本在教授地理学,忽然听见这一嗓子,也是纳了闷。

    他用教鞭敲击了一下课桌,安排学生们先自习,便顺着这吆喝找到前面来,正好瞧见一个半大小子站在大桑树下还在玩命地喊叫,连忙摆了摆了手,“哎...哎!娃娃!瞎叫唤什么呢?你是来求学还是找人?”

    “俺找张老爷!”

    “张老爷?哪个张老爷?”

    “张...”张堂文的名号,三哥和三嫂都跟夏老四说过,可这会儿情急之下,却是蹦不出来了,夏老四急得一跺脚,“都是那个赊旗的,房子可多院子可大的张老爷!”

    罗飞声顿时明白了,这是来找张堂文的。

    他看了看夏老四那一脸的汗珠,想必真是有要紧事的,也来不及多问了,领着夏老四便来到了会客厅。

    路上刚好碰见同样闻声而来的杨鹤汀,俩人互通了一下讯息,便一同来到了会客厅。

    夏老四一见张堂文,就像见着靠山了一般,也不多废话,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先磕了俩头。

    张堂文顿时一惊,连声问道:“起来说话!老三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跑来了!”

    夏老四抬起头,连说带比划地把夏老三那边的情形说了个明明白白。

    听得厅里的众人都是一愣,罗飞声和杨鹤汀默默地对视了一眼,杨鹤汀看向夏老四,轻声问道:“这位兄弟...”

    “俺叫夏老四...”

    “呃,老四兄弟,你说的那个李宗祠,现在带了多少人?几条枪?”

    “追俺的俩回去了,约莫有六七个人,另外一队也有十几号人,不过有五六个是跟俺一伙的!枪人手一只,都是李宗祠的人身上背着哩!”

    杨鹤汀默默地看了一眼张堂文,“堂文兄,看起来,这个李宗祠,似乎是冲着你我而来的呀!”

    “不,他是冲着我来的!”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上前把夏老四扶起来,“他一路跟着夏老三,就是想看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本事,把夏老三给劝的迷途知返了!此事,断不能牵连到杨先生和罗先生!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学生!”

    杨鹤汀看了看一脸焦急的张春福,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春福勿急,你父亲既然在我南阳公学,我便不能袖手旁观,定会护他周全,你先回教室等候消息,切记,不可走漏风声!”

    张春福急切地看了一眼张堂文,张堂文微笑着点了点头,“听先生话!回去吧!”

    张春福朝着张堂文深躬了一下,又朝着杨鹤汀和罗飞声施了礼,才缓缓地退出房间。

    张堂文背着手,在房中缓缓地踱着步,夏老四却是个急性子,不住地催促道:“老爷,恁得想法子救救俺三哥和俺三嫂啊!还有俺二哥,俺三哥手上就两把枪,他最多护得住自己个儿,俺三嫂缠了脚又跑不动...”

    “老四兄弟,你先别着急!”杨鹤汀上前拍了拍夏老四的背,请他坐在椅子上稍歇,“如今的形势,硬拼难免会有所损伤,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杨先生说的是啊!”张堂文轻声叹道:“那个李宗祠,我猜到就不好对付,坏人好对付,就怕懂得伪装成好人的坏人,老三老实忠厚,这个李宗祠断然不会轻易放下这么一杆好枪的,便是自己用不了,他也一定会亲手毁了他!”

    “那个姓李的就不是啥好东西!好赖还是读过书哩,成天装好人,说话一套一套哩!一听说三哥不干了,立马翻脸了!那天俺三哥发飙的时候,要不是俺看住枪架,他们哩人当场就要翻脸!”夏老四没好气地骂道:“俺看他手一直揣在怀里,像是有东西,弄不好身上也带着枪哩!”

    张堂文皱着眉头看了杨鹤汀一眼,不自觉地抿了抿嘴,“所以这个李宗祠一定不会丢下夏老三不管的,便是老三不来这里,他们迟早也会强行翻脸的!”

    “图穷匕见!老三在城里这么晃荡,一旦李宗祠的耐心给磨没了,指不定当场就开打了!”杨鹤汀同样皱着眉头沉吟道:“今儿是月初,很多人都领了上个月的工钱,街上的人一定很多,万一打起来...”

    杨鹤汀抬眼看向张堂文,“且不说老三兄弟能不能跑得掉,街上那么多无辜的人,恐怕难免会横遭牵连!”

    张堂文自然清楚,一想到自己交给夏老三的那把枪引起了如此复杂的一连串后果,不由又有些头晕了。

    “堂文兄,老四兄弟不见了,李宗祠肯定猜得到他是跑来报信了!这样一来大家等于是摊开了打明牌的,一言不合可能就当街翻脸了!鹤汀觉得,还是先把他们诱到南阳公学来吧!”

    “呃?不成!”张堂文断然拒绝了,连连摆手道:“这事儿本就是我张堂文种下的孽,怎么能牵连到杨先生,更何况,校园内还有数千学生,一旦...”

    “我这校后面有个礼堂,可容纳千人,离教学区有些距离,又隔着操场,可以带他们去那儿!”杨鹤汀看了罗飞声一眼,“然后我们再想办法与他们周旋,不过七八个人,大不了我们将礼堂反锁,困住他们!”

    “鹤汀说的办法可行!”罗飞声应声附和道:“那礼堂是西洋建筑,窗都高的很,前后两个门,我们事先锁住一个,再伺机锁住另一个,关了门他们出都不出来!然后我们再报官!”

    “报官?”张堂文暗暗地看了一眼罗飞声,若有所思地嘀咕道:“报...官?”

章94

    夏老三带着杨翠英逛完了首饰摊,又跑去看猴戏,这新野的猴戏可是大清朝都有名的,老佛爷还在世的时候,南阳知府因为推选新野猴戏为老佛爷贺寿纳福,一年连升三级。

    夏老三瞅着人群围成的大圈中央,一只小猕猴涂着大花脸,带着雁翅帽,踩在独轮车上各种作妖,不禁笑出了声来。这一刹那,差点都忘了李宗祠还带着人就站在自己身后呢!

    猴子骑完了车子,一阵锣响,又有俩猴子扮作轿夫,从车厢里抬着一顶大红轿子出来,轿子里面,忽然伸出一副猴脸来,却是画了腮红涂了红唇,眉头上还贴了两幅长长的假眉毛,逗得一圈人又是一阵哄笑。

    “人家猴子都有轿子坐!还有人抬!”杨翠英冲着夏老三敷衍道:“俺哩?啥也木有都跟你洞房了!”

    夏老三的心却是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李宗祠,冷不丁听杨秀英来了这么一句,噎得是半天不知道怎么回应,气得杨翠英狠狠地跺了他一脚,“到手了就不哄了是吧?以前嘴甜得跟吃了蜜似的,现在咋成哑巴了!”

    夏老三疼的直跳脚,那皱成一团的五官让圈中的猴子看见了,也学着龇牙咧嘴起来,逗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李宗祠挤上前来,靠着夏老三的后背轻声问道:“三哥,您这来南阳不是看病么?这眼看日头都要下山了,还有心情在这儿盘磨啊?感情您那医生是夜诊?”

    夏老三本是嬉笑的脸,顿时板了起来,“你懂个毬!俺这是看心病,不赶时间!”

    “我说...三哥!”李宗祠嬉笑着看着圈中的猴子,“您啥时候也会了耍猴的把式了?带着兄弟们在这半条街上逛了一个时辰了,您那四弟哪去了?买个火烧这么长时间?也不怕三嫂饿得慌?”

    “你这都不懂了吧?”一旁的杨翠英笑着接上话,“那一般火烧随便哪条街上都买的住,但火烧夹肉,可是不好找!赊旗镇上随处可见,好吃得很!但在这南阳城里,不得半天找?”

    “火烧夹肉?”李宗祠的小眼咕噜一转,讪笑着看向杨翠英,“赊旗镇?看来三哥要找的这治心病的医生,原来是赊旗镇的人!”

    夏老三心里猛然一揪,手暗暗地攥紧了,正要抬起来,却被杨翠英死死地按住了,夏老三默默地与杨翠英对视了一眼,攥的暗劲儿这才缓缓卸了下来。

    李宗祠显然也看出了夏老三的反应,冷笑着拿胸顶了一下夏老三的后背,那凸起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夏老三的脊背上。

    正在这时,耍猴戏的鸣金敲锣了,几个猴子噗通一下齐齐跪了一排,开始作揖讨赏了,耍猴戏的老头拿着个破烂钵子,开始转圈挨各躬身子讨赏钱,围观的人们顿时四散离去了。

    转了多半圈,钵子里一枚铜子都没有,老头一脸失望地转到夏老三这边,李宗祠恶狠狠地瞪着老头,暗喝道:“滚!”

    “慢着!”夏老三却是伸手拦住了,他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子,扔到老头手中的钵子里。

    老头顿时欣喜若狂,连忙跪下磕头,夏老三看着眼前磕头不止的老头,和他身后那一脸茫然的猴崽子们,不禁觉得心中一阵酸涩。

    “李宗祠!”

    “咋?三哥?”

    “恁知道,你跟俺最不一样的地方是哪么?”

    “呦?三哥指点!”

    “你和俺都当过穷人!”

    “是,是!都是一文不名...”

    “但你从来只有恨,没有感恩!”

    李宗祠脸上的讪笑短暂消失了片刻,又堆砌了起来,“这哪说起呢!我对三哥您就感恩啊!没有三哥你,哪来的众兄弟,哪来的今天!”

    “你感恩个毬!你都是把俺当成一杆枪!有用了就是恁哥,没用了就是个臭瘪三!”

    李宗祠脸上彻底没有了笑容,他阴沉着脸看向夏老三,“三哥这话,可就伤了兄弟的心了!不过,这话,不像是三哥能说得出来啊?”

    李宗祠看向杨翠英,“三嫂?也不像?”

    李宗祠自嘲地一般摇了摇头,“走吧!三哥,让俺见识见识说这话的人,我都想当面问清楚,凭啥说我把你当枪使?凭啥简单一句话就想断了我好好的买卖?”

    夏老三看着李宗祠渐渐扭曲的面容,心中的怨气却一点一点消散了,因为此时的他,打心眼里瞧不起李宗祠。

    就在两人怒目而视的时候,夏老四晃晃悠悠地从远处跑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张牛皮纸。

    跑近了一看,却是一个巴掌大的火烧,被刀从侧面划拉开成两片,中间夹满了还在流油的卤肉。

    “三嫂!在卤汤锅里闷了一天的猪头肉,味儿正里很啊!俺偷偷捏了一块儿解解馋,恁白嫌弃俺啊!”

    杨翠英失声笑道:“你个猴精,肉木给俺吃完都中了!”

    杨翠英接过火烧夹肉,先捧到夏老三面前,看着夏老三一大口连馍馍带肉咬下一大块,这才自己小口小口咬了起来。

    南阳地方的火烧,面发三醒,拉扯劲道了盘三盘,撒上芝麻盐和小荤香粉,一巴掌排成面饼在大吊炉里烤得外焦里酥,咬下去满口焦香。

    但火烧里夹肉,却是赊旗地方上的特色,有别于陕西的肉夹馍,这边吃起来更奔放一些。

    陕西肉夹馍讲究用五花方肉过了卤水之后炖成腊汁肉,入口软糯如肉糜,赊旗用的肉,却是老汤卤肉,特别爱用猪心肺、猪转头(舌头)、猪头脸,吃起来更韧更肥腻,却也更费牙。

    李宗祠看着夏老三塞了满口的饼子和肉,得劲儿地嚼着,闻着那飘香,不由吞了口唾沫,“我说老四,你咋这么死脑筋呢!就知道你三嫂一人饿?这么多兄弟呢,不一人来一个?”

    “急啥?都在那个南阳公学门口哩!想吃了再去买嘛!”

    夏老三一听这话,连忙拿眼瞧夏老四,却见夏老四暗暗地点了点头,“走吧!三哥,咱吃着走着!”

    夏老三迟疑着看向杨翠英,杨翠英也是一头雾水。

    但夏老四既然说得出这话儿,想必已是见过张堂文了,既然说了走,那便走吧!

    一行人跟着夏老四,一路往着学院街便来了。

章95

    到了南阳公学门口,原本清静的门口,果然多了一个卖火烧的摊子。

    夏老四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出手丢给那摊主一块碎银子,“再来十个火烧夹肉!”

    那摊主一点犹豫都没有,抻头便吆喝道:“十个?那可得做一会儿,恁们留俩人在这儿等着拿吧,得一会儿哩!”

    夏老四扭脸看向李宗祠,“咋弄,你们先走?留下兄弟在这儿等?”

    “不急!我们就在这儿等会儿,好饭不怕晚!”

    夏老四却是心急啊,冲着夏老三使着眼色,“咱吃饭不急,等三哥的人急啊!白一会人家走了,那可得等明儿了!”

    夏老三看了看夏老四的表情,应声迎合道:“呃...是!约的今天,太晚了不合适...”

    “合适!”李宗祠却是眼睛一眯,打量着这摊子,“不就几个火烧夹肉么?少做两个垫吧一下得了,等跟着三哥见完人,晚上我请兄弟们喝花酒!”

    李宗祠的人顿时来了兴致,都嚷嚷着让少做两个。

    摊主偷瞄着夏老四,为难地拿出了两个火烧,“倒是几个啊?恁说清,我这破开了可不找零!再说我也没那么多碎银找你!”

    “就两个,赶紧得,多的钱赏你了!”李宗祠四下打量着,若有若无地看了夏老四一眼,“这摊子抻这儿没多久啊!你赶得倒是好时候,这车辙都是新的,感情就是为了方便你来买?”

    这摊子自然是特意安排的,为这,夏老四还多给了这摊主一块碎银呢!说好了慢慢做,拖住等着拿火烧的人,可一看这事儿不对,摊主也不想惹麻烦,麻溜地夹了两个火烧递过来了。

    李宗祠示意手下的人接了火烧,斜眼瞅向夏老三,“三哥,咋走啊?这是公学,不是医馆,你找的人不会在这儿吧?”

    夏老三迟疑着地看了看南阳公学的匾额,“这是...学校?娃们读书的地方?”

    “可不么!”李宗祠冷笑着看了看南阳公学里面,“三哥有雅兴啊!到这么个地方找人!”

    夏老三正不知怎么回答呢,罗飞声打校园里面缓缓走了出来,一见这群人,便笑着打招呼道:“是老三兄弟么?张老板和我家监督正在礼堂恭候呢!你们快进去吧!”

    夏老三并没见过罗飞声,但夏老四悄悄地碰了碰夏老三的肩,轻声嘀咕道:“走吧,三哥!”

    夏老三迟疑地看了一眼罗飞声,李宗祠却是呵呵一笑,朝着罗飞声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带路了,三哥,别让人家老等!”

    罗飞声打量着李宗祠,却并不多言语,把手向里一伸,“那便请吧!”

    “慢!等等!”

    李宗祠的脚本已迈进了南阳公学的大门,却又后退了一步,冲着手底下的人嚷道:“门口留个人,把咱后面的兄弟都聚聚,里面我留个标记,都进来一起听听!能让三哥佩服的人,也一定值得咱们受教!”

    罗飞声微微皱了一下眉,却不便让李宗祠察觉,只能干笑着走在前面引路。

    夏老三拉着杨翠英,被夹在人群中间,忧心地跟着。

    夏老三看着四周井然有序的教学区,窗内若无其事伏案苦读的半大娃娃,攥着杨翠英的手愈发用劲儿了。

    杨翠英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捧着夏老三粗糙的手掌,轻声说道:“这么多娃娃,老三,你得有数!”

    “唔?”

    “娃娃是无辜的!”

    “嗯!”

    夏老三明白杨翠英是什么意思,但他最顾忌的,始终是这个身边的女人。

    一行人走过教学区,穿过操场,来到礼堂跟前。

    典型的西式教堂风格,偌大的屋子里只有礼堂尽头的典礼台上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金边掐丝元宝褂子带着瓜皮帽,背着手看向门口,一个穿着藏青布袍子,带着一副眼镜,也是望向这边。

    夏老三不由心里一沉,张堂文果然在,他身边的,怕就是他之前提过的杨先生了。

    愧疚、委屈、愤恨齐齐涌上心头,让夏老三脚下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从门口到典礼台短短的一段距离,竟让夏老三似乎走完了半生的心理路程。

    李宗祠来了这里,注意力便不在夏老三身上了。

    李宗祠站在典礼台下,上下打量着台上的两人,脸上渐渐浮起了一层冷笑。

    “三哥?这...哪个是你要寻的医生啊?”

    夏老三迟疑着看向张堂文,他的身后,李宗祠的人已经解下了背后的油皮袋,端在手上。

    袋子虽然没取下来,却已经依稀可以看出里面装了什么。

    张堂文听了李宗祠的话,正要应声,身边的杨鹤汀却是上前一步,笑着朝李宗祠拱了拱手,“在下杨鹤汀,是这南阳公学的监督,略懂医术,敢问这位兄弟,可是你要问诊?”

    李宗祠显然没料到会是这般开场,他迟疑着从怀中伸手,朝着杨鹤汀拱了拱手,“在下李宗祠,此番前来,是陪我三哥...求医!”

    “既是如此,医者为大,还请这位兄弟稍后,我替你三哥诊完,再细细攀谈!”

    李宗祠一愣,杨鹤汀却是摆着手,示意夏老三上台来。

    夏老三也没料到会是这般情形,他迟疑了一下,拉着杨翠英缓缓上台来,站到杨鹤汀的面前。

    “杨先生...俺...”

    “你就是老三兄弟吧?张老板把你的病症都跟我说了,你且稍候,待杨某视诊!”

    杨鹤汀一把拉过夏老三的手,两指并齐按在脉搏上,另一只手伸向夏老三的脸,扒开夏老三的眼皮,细细审视着。

    李宗祠愣在台下,原本憋在胸中的虐气却如同碰上了软棉花一般,无处发泄,只能冷冷地看着杨鹤汀在台上诊视。

    “老三兄弟这脉...”杨鹤汀笑盈盈地看着夏老三,又看了看一旁的杨翠英,“说难也不难,不消开方子,不消炖汤子,杨某自然有法子去你这心结之症!”

    “心结之症?”

    “对!”

    台下的李宗祠却是一皱眉头,“这位杨先生,李某自幼也是学医的,且听听杨先生是怎么视诊的,三哥这么个性情豪爽之人,怎么就冒出个心结之症来了?”

    台上的张堂文不由心里一揪,这李宗祠是学医的?怎么没人提过?

    张堂文默默地为杨鹤汀捏了一把汗,这要说不出个门道来,怕是李宗祠当即就会翻脸了!

章96

    杨鹤汀笑盈盈地看着一脸惊慌的夏老三,缓缓说道:“观老三兄弟的表象,舌淡苔白,脉象沉细而结代,四肢温凉,窃以为,乃阳虚心悸之症也!阳气虚衰,水气内停,上逆凌心,故心悸不安!”杨鹤汀暗暗地看了一眼李宗祠,“这位先生看来也颇懂医道,不知杨某所说可是胡诌?”

    李宗祠默默地盯着杨鹤汀,却是一眼不发,看得张堂文不由有些发愣了。

    杨鹤汀饱读诗书,这个张堂文是心知肚明的,但这中医之道,怎得杨鹤汀也会如此捻熟?

    万万想不到啊!

    杨鹤汀微微一笑,看向夏老三,“老三兄弟答我几个问题!”

    “唔?”

    “晚上可有失眠?平日里偶然心绪不宁,莫名慌张?”

    “嗯!有!还经常半夜惊醒了!”

    “思觉失调,梦魇!”杨鹤汀放下夏老三的手腕,抖了抖袖子却是叉手而立,“心气心阳亏虚、心阴心血不足,鹤汀再问老三兄弟几个私密之事!”

    杨鹤汀贴近夏老三,在耳边耳语了片刻,夏老三红着脸说道:“咦...这你咋知道...你是神仙么?”

    “老三兄弟只需回答鹤汀,对还是错?”

    “恁...说哩对!”夏老三的脸更红了,瞧得杨翠英在一旁更好奇了,她暗暗地拉了拉夏老三的袖子,“问你哩啥?咋脸都红了!”

    夏老三羞臊地一扭头,小声嘀咕道:“木啥!问俺晚上是不是太累了!”

    杨翠英顿时羞红了脸,忍不住啐了一口。

    杨鹤汀笑盈盈地看着李宗祠,走到礼台边上,背手而立朗声问道:“黄帝内经·素问有云:‘太阳脏独至,厥喘虚气逆,是阴不足阳有余也。表里当俱泻,取之下俞。阳明脏独至,是阳气重并也。当泻阳补阴,取之下俞。少阳脏独至,是厥气也。蹻前卒大,取之下俞。少阳独至者,一阳之过也。’不知先生以为,杨某这断词,可相宜?”

    李宗祠此刻却是咬的牙痒痒,恨恨地瞪着杨鹤汀,“那先生可有解决之法?”

    杨鹤汀微微咧开嘴,笑道:“太阴脏搏者,用心省真,五脉气少,胃气不平,三阴也。宜治其下俞,补阳泻阴。一阳独啸,少阳厥也。阳并于上,四脉争张,气归于肾。宜治其经络;泻阳补阴。一阴至,厥阴之治也。真虚心,厥气留薄,发为白汗,调食和药,治在下俞。先生可明白?”

    “不明白!”

    “去其心疾,化其所愿!修身养性,培元固本!”杨鹤汀蹲下身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宗祠,“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位先生,你可知老三兄弟的心疾,是何人?”

    李宗祠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暗暗摇了摇头。

    杨鹤汀的话语不仅让李宗祠听得云里雾里,而且让李宗祠带来的大老粗们心生崇敬之感,全然忘掉了此番前来的目的。

    李宗祠下意识地看了看夏老三,又看了看杨鹤汀身后的张堂文,无助地摇着头,“就算你真的懂医道,又如何?平白无故坏我好事,天理不容...”

    “好事?”杨鹤汀敛起了笑容,缓缓地站起身来,“你所说的好事...可是打家劫舍强取豪夺杀人越货中饱私囊?”

    “放屁!我那是把我应得东西拿回来!”

    “天下万物,何来应得之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的道从何来?”

    “那本来就该是我的!是他们强夺去的!”

    “你是何人?他们又是谁?”

    “我?我自幼一贫如洗,寒窗苦读数十年靠给人写状纸才攒下这一方店铺,是他们...是那些豪商,他们仗势欺人,他们排挤我...”

    “商场如战场,你技不如人,商道不顺,何来的被人强夺?”

    “不!”李宗祠的双眼似乎都要冒出愤怒的火焰来了,他从怀中掏出那杆锯断了枪管的猎枪,颤抖着指向杨鹤汀,“我寒窗苦读数十年!我本该逆天改命富甲一方!是他们!是他们不按章法!是他们忌惮我的才华!处处排挤我这个一文不名的读书人,阻我营生,断我银路!最后逼得我负债累累!还虚情假意地赊我货品,最后...还不是强占了我的铺面!我好好的店啊!我毕生的心血啊!全完了!”

    杨鹤汀冷冷地看着李宗祠,听完他的申诉,却一点怜悯之心都提不起来。

    这世道,如果人人都受挫便沦落如此,天下何谈安宁?

    张堂文的眉头也紧紧地皱在了一起,李宗祠的话,乍听起来似乎前后一致,细品起来,却是满腹怨气,怨气让他已经全然不顾常理,不以法度去看待自己的行为。

    夏老三亦是缓缓地松开了杨翠英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那把张堂文送给他的左轮手枪,指向了李宗祠。

    “李宗祠!恁真哩只是把俺当成你哩枪了!俺以为你真哩受了多大委屈哩!今儿你可说实话了?这叫你被奸商坑了?连俺一个不识字的白脖(俚语:没文化的人)都明白了,恁这是生意自己做赔了怨天怨地吧?”

    李宗祠身后的人手足无措地把身上的枪也都解开了,下意识地指向了夏老三。

    李宗祠冷冷地看向夏老三,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猎枪,惨笑道:“是与不是,时至今日又有什么区别?人!你没少杀!便宜!你也没少占!你现在还他娘滴跟我说这个?你忘了你刚来庄子的时候那个丧家之犬的模样了?我怨天怨地?同是天涯沦落人,你还好意思说我?”

    “俺再走投无路也木想过害人!”夏老三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站来,怒瞪着李宗祠,台下举着的枪口纷纷抬了起来,指向夏老三。

    夏老二、夏老四手中却是什么家伙也没有,只能举着拳头站在台阶下,恨恨地看着众人。

    张堂文在杨鹤汀的身后,微微轻叹了一声,缓缓地走上前来,“天下不宁,群雄并起,不安天命,为乱山林,宛东的杆子,放在整个河南府来说,都是远近闻名的!自同治年到如今,叫的起名号的,连我都能说上来十几个!但,盗亦有道,无论拦车截货,绑票赎人,像你们这样不分良莠一并屠戮的,真是少之又少!似尔等作为的,悬首西市都不为过!”

    “我...我们那不过是为了讨生活!”李宗祠带来的人群中,冷不丁地接了一句。

    “放屁!”张堂文涨红了脸,向前一步,“人绑了,货劫了!还要杀人灭口?无耻!”

    李宗祠一愣,缓缓地再次抬起了枪口,指向张堂文,“原来这个医仙儿不是我要找的人,你,才是...”

    夏老三下意识地挡在张堂文的身前,手上又掏出了一把手枪,双枪齐齐地指向了李宗祠。

    一时间,礼堂中的局面颇有些一触即发的势头。

章97

    李宗祠冷冷地盯着张堂文,他缓缓地走上礼台,站在与张堂文相隔五六步的地方。

    他与张堂文之间,还横着一个夏老三。

    李宗祠失声冷笑道:“三哥啊...三哥!你说咱们好容易在这世道里找到一条适合咱们的生存之道!好好的日子不能好好过么?何必听信这般聒噪,毁了大好前程,毁了咱们的兄弟之情呢?”

    夏老三不屑地咧了咧嘴,“好日子?俺理想中的好日子可不是靠打家劫舍赚来哩!都算劫道,那也是本着为你出气才信了你哩邪!”

    “银子不好使是么?三嫂那身头面,你若不用此法赚来,你拿什么给她?”

    “这东西俺不要了!”杨翠英在一旁接着话,把手上的镯子脖子上的链子都一一拿下来,砸向了李宗祠。

    李宗祠半空接到了那链子,冷笑着仔细端详了下,“这链子,我认得。用三箱生丝卷换来的,便是这南阳城里的寻常富户,买这东西也得掂量掂量!三嫂,您就不再考虑考虑?”

    杨翠英狠狠地啐了一口,扭头不再看李宗祠。

    张堂文打量着李宗祠,也细细地看了看他手中的链子,“这些物件,都是有些年头的!市面上也难觅得了,你是从哪换来的?”

    李宗祠瞪着张堂文,失声笑道:“也不怕告诉你,这些玩意儿,都是我拿货去杆子那换来的!那些杆子收了这些奸商的钱,不方便露脸劫道,也乐得放任我们这种人出面,不然你以为我哪来这么多商道讯息?哪来的地方随意销赃?”

    张堂文微微皱起了眉头,宛东的杆子收了南阳城里各商行多少银子,居然还在背地里干这些勾当,真是喂不熟的狼,时时刻刻都想着撕你一口。

    李宗祠看着眼前的夏老三,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不由有些恼怒了,“三哥,你的枪就打算这么一直指着我?”

    “是!”

    “三哥!你我好歹兄弟一场,兄弟,就是这么对待的?”

    “恁只是拿俺当枪使!”

    “他不也一样么?说那么多,还不是让你帮他扛事?”

    夏老三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却是依然挡在李宗祠和张堂文之间,“张老爷跟恁可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我给你指了赚钱的路,他却要把这路堵死,是因为他巴不得你一辈子都是下三滥的贱民,好衬托他大老爷的傲慢!”

    “恁放屁!张老爷不是那样的人!”

    “三哥!糊涂啊!”李宗祠讪笑着向前走来,“有几个富人会帮咱们穷人?他们吸吮咱们的血肉,啃噬咱们的骨头,恨不得一辈子靠在咱们的尸骨上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凭什么?就凭他们生下来就在富人家,咱们就得一辈子被他们欺凌?”

    “你站住!”夏老三晃了晃手中的枪,“张老爷没有欺凌过俺!他也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

    “俺...就知道!”

    “三哥!这世上哪有不压榨穷人的富人?没有下人哪来的老爷?肆意妄为!草菅人命!哪有富人会怜悯我们!可怜我们?”

    “你闭嘴!”夏老三的额头上爆出了青筋,他向前快走了两步,手中的枪顶在了李宗祠的脑门上,“张老爷木嫌弃过俺!也没办过任何一件坏事...”

    “可他给了你枪!”

    夏老三的眼神中划过了一丝迟疑,李宗祠冷冷地盯着夏老三的眸子,低沉的声音却让夏老三感觉无比刺耳。

    “你用枪杀了人!你还敢说他没办错过事儿?还敢说他没把你当枪用?”

    张堂文站在夏老三的身后,默默地皱起了眉头。

    这个心结,张堂文有,夏老三也有。

    张堂文愧疚在,把枪给了夏老三,间接害死了无数条性命。

    夏老三却惭愧在,自己的无知让张堂文也间接成为了帮凶。

    这一瞬间的迟疑与困惑,让李宗祠嗅到机会,他劈手推开了面前的夏老三,上前一步用猎枪顶住了张堂文的前胸。

    “恁敢...”

    “你别过来!”

    李宗祠一声爆喝,止住了夏老三冲上前的身形,他冷笑着看向张堂文,手中的猎枪不由自主地用力戳了戳张堂文的胸口,“张老爷是吧?你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多好?何必大老远来拆我的台呢?”

    张堂文默默地舔了舔干瘪的嘴唇,胸前冰冷的枪口让他感受了一丝压力,他看了一眼李宗祠身后跃跃欲试的夏老三,轻声笑道:“你说的没错!把枪给老三,是我张堂文的错!”

    “呦!大老爷还会认错?”

    “大丈夫纵横世间,圣人尚会有所纰漏,何况我这凡夫俗子!但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种下的因,我便有责任改之!”张堂文抖了抖衣袖,这般说辞,在家中养病的日子里,已经与张柳氏不知对答了几遍,彼时不过是为了聊以慰藉,但现下说来,却已不只是开解自己了。

    毕竟,夏老三眼中的困惑,张堂文也瞧得出来。

    一旁的杨鹤汀静观了许久,他一直在偷偷审视台下的人数,盘算着解脱之法,偌大的礼堂中后门已是落了锁,唯有前门可出入,台下李宗祠的人有五个,人手一条汉阳造,台上的李宗祠手中还有把猎枪,最头疼的是,枪口还顶在张堂文的胸口。

    这个局,不好解啊!

    杨鹤汀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走近李宗祠,“张老爷的话,说的其实有些重了!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他给了老三兄弟枪,却并非是让他打家劫舍用,老三兄弟手上的冤魂,都是拜你李宗祠妖言蛊惑所致!若要索命,怕是你李宗祠该首当其冲吧!”

    “我?”李宗祠扭脸看了看杨鹤汀,冷笑道:“若不是三哥手中的枪!我庄上的储粮那一日便要被杆子搬空了!我一庄近百口人全得流落各地乞讨为生!难道我们就该沦落至此么?我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也要沦落到跪地乞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么?我不服!”

    李宗祠的面孔有些扭曲了,他激动地咆哮道:“这世道,弱肉强食!你不吃别人,别人就要吃你!我不怂恿三哥抢货,我一辈子都只是穷乡僻壤里一个徒有虚名的穷学究!谁不想荣华富贵!谁不想吃香的喝辣的!我抢几车货怎么了?那些奸商没了几车货,不也照样死不了吗?”

    “那些押货的人呢?谁人没有妻小?谁人没有父老?”张堂文的怒火似乎也在一瞬间被点燃了,他奋力向前挺起胸膛,厉声呵斥道:“你杀人越货满足一己之私,却把罪责推给世道!这世间苦难多了去了,人人都像你这般做法,天下还不得乱成一锅粥!”

    李宗祠有些慌乱地握住手中的猎枪,“别说了!你再上前一步我就开枪了!”

    “你开啊!你手染无辜之血,身负卿卿性命,也不差我张堂文一个!若你以为打死我便可继续愚弄世人,我告诉你!痴心妄想!”张堂文本就身材高大,面露狰狞地斥责更是让李宗祠心生惶恐,手握猎枪亦不由连连后退。

    不知脚下绊倒了什么,李宗祠一个踉跄向后倒去,夏老三趁机上前一步,将李宗祠手中的猎枪打落,一脚踏在李宗祠的前胸,手中两把手枪齐齐指向了李宗祠的脑袋。

    台下,五条枪再次一起指向了夏老三。

章98

    李宗祠仰起头,看了看夏老三踏在胸前的脚,“三哥!你就这么恨我么?”

    夏老三怒视着李宗祠,手中的两把枪捏得死死的,但他的余光也能意识到,台下的那五条枪,也在指着自己。

    “打死我!开枪吧!”李宗祠讪笑着看向夏老三,“我李宗祠烂命一条,不值什么!但三哥你可考虑清楚了,我的人,比你多!”

    李宗祠阴沉沉地扫视着台上的众人,“三嫂你们还没拜过堂吧?这位杨先生看起来读书不少!张老板定然也是家财万贯啊!算下来,我的人一人一枪都还有空闲啊!三哥,你这么指着我,是想干嘛?让我跪地乞饶?让我对天起誓,痛改前非?让我跟你一样撒手不干回家种地?”

    “三哥,你不是这么天真吧?”李宗祠缓缓地坐直了身子,他明显感觉到了夏老三踩在自己身上的脚,已经慢慢收了力。

    人哪,就怕有了牵挂。有了牵挂,就狠不起来了!

    从第一天起,李宗祠就知道,这个杨翠英,便是拿住夏老三最好的软肋!

    李宗祠慢慢站起来,也不急着去拾掉在一旁的猎枪,他冷冷地看着眼前拿枪指着自己的夏老三,“三哥!其实你我都明白,今天这地儿,轮不着你做主!我一直不跟你翻脸,就是顾念旧情,不想你受人蛊惑,丢了我们这么多兄弟!”

    夏老三狠狠地啐了一口,他的目光和枪口时刻不敢离开李宗祠的脑袋,即使他心中也明白,便是打死李宗祠,台下那五条枪,也绝对会伤到他最挂念的几个人。

    这时,礼堂的门口处,跑进一个人,边跑边吆喝:

    “李哥!咱的人来了!”

    李宗祠冷笑着看了看张堂文和夏老三,“听!我的人来了!我还有人呢!三哥!我知道你身上一直揣着两把枪!所以我不敢大意,我带了十几个人来!十几条枪呢!拿不住你,我便拿住三嫂嘛!嗷?三哥!”

    夏老三怒视着李宗祠,恨不得上前打烂李宗祠这无耻的脸,但张堂文却在夏老三的身后轻轻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呦!三哥!你是想打我么?”李宗祠冷笑着上前一步,“打啊!三哥!但你要记住,你怎么对我的,我的人,会加倍还到三嫂身上!”

    李宗祠扭脸看了杨翠英一眼,笑嘻嘻地回过头,看向前门方向,“你们来的倒挺快,那五个...”

    李宗祠的话没说完,一股寒意却让他瞬间毛发俱竖。

    除了打头过来的那个人是李宗祠的人,后面几个穿着虽是对的,但面孔却是生僻的很!

    是夏老三的人?不对!也不是那五个小子!

    而且,人数也多了几个!

    就在李宗祠迟疑地瞬间,从前门涌进来的这群人飞快地靠近了礼台,不费什么功夫,李宗祠那五个人的枪便被下了。

    领着他们进来的那人哆嗦着身子伏在地上,他的背后早有人把枪口顶上了。

    李宗祠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睁睁地看着那群穿着自己人衣服的人齐齐把枪口对准了自己。

    李宗祠回头看向夏老三,却发现夏老三和自己一样茫然。

    前门处,谢宝胜身着棉甲,腰悬佩剑带着一队绿营兵鱼贯而入。

    谢宝胜大步流星地走到礼台前,冷冷地扫视着台上的众人,只见夏老三仍旧傻愣愣地举着两把枪死死地指着李宗祠,不由冷哼了一声,“家伙都给我放了!哪个是李宗祠?”

    伏在地上那个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默默地指向了李宗祠。

    “你就是李宗祠?”谢宝胜中气十足地大喝道。

    李宗祠鄙夷地看了一眼谢宝胜,回头看向张堂文,“报官?果然是无奸不商!诱我来这儿,原来是为了瓮中捉鳖!”

    “十几个人!十几条枪!若不能一网打尽,城中的百姓岂不是要枉受牵连!”张堂文站在夏老三的身后,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多谢大人来救!若非大人及时赶到,这伙贼人恐怕就要对草民不利了!”

    谢宝胜冷冷地瞥了张堂文一眼,“我的辖区出了贼人,便是老道份内之事!救不救你,不需提及了!”谢宝胜又看了看夏老三,“这是贼人!还是你的人?”

    张堂文赶忙上前,按下夏老三高抬着的手,“回大人,这是小人的护卫...”

    “这女子...”

    “是小人的义妹!”

    “这两人?”

    “我的长随!”

    谢宝胜不由冷哼了一声,“都是你的人?你当本官是好糊弄的么?”

    张堂文还要辩驳,这边李宗祠忽然翻身扑向礼台的一端,抄起掉落在地的猎枪回手便指向了张堂文。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呯”的一声响,李宗祠的额头上冒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血洞。

    夏老三手中的枪死死地盯着李宗祠,枪口一缕青烟缓缓飘散。

    李宗祠直挺挺地倒下了,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谢宝胜早已抄枪在手,却不想被夏老三抢了先,不由有些悻悻,淡淡地说道:“张老板,持械入城,可是大罪!”

    “大人明鉴!形势所迫,小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请大人体恤!”

    谢宝胜自然知道张堂文此时说的都是些屁话,他缓缓地走到李宗祠的尸首旁,又看了看台下缴获的几支汉阳造,不由皱了皱眉头,“这年头,做贼的都配上汉阳造了!我的兵有得还在用抬枪!真是岂有此理!”

    张堂文悄无声息地按住夏老三的手,让他把枪收起来,杨鹤汀走上前,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大人爱兵如子又身兼保境安民的重任,朝廷理应嘉奖!今次又拿下了这伙贼人,城中商贾定然感恩戴德,大人的官声...”

    “恭维的话便不再提了!”谢宝胜冷冷地瞥了杨鹤汀一眼,“这伙贼人为何入城,又为何出现你公学,老道自会查个水落石出!你二人最好奉公守法做个良民,不然老道一并提到水牢让你们反省明白!”

    说罢,谢宝胜便转身要走,夏老三冷不丁地吆喝道:“俺那几个人哩?跟着李宗祠的人一块哩!他们去哪了?”

    张堂文阻拦不及急得暗自跺脚,谢宝胜茫然回首,冷冷地看向夏老三,“你...你的人?”

    杨鹤汀连忙拱手回道:“同乡!这伙贼人中有他的同乡!”

    谢宝胜狐疑地看向夏老三,夏老三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点了点头,谢宝胜冷笑道:“门外拒捕,十一个人都被拧了脖子!为匪作乱,按律悬首西门!若有同乡,回去让人到镇台衙门领了衣物去做衣冠冢吧!”

    夏老三闻声不由一个踉跄,还好被张堂文从背后死死搀住了。

    谢宝胜押着李宗祠的人离开了礼堂,李宗祠的尸首也被扛了去,偌大的礼堂中,顿时变得清静了许多,只是这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

    夏老三缓缓地瘫坐在了礼台上,失神地扣着礼台上的木板缝,那五个打黄庄一路跟着的小子们,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葬送了性命。

    怪不得别人,索命簿上,只能算是受他夏老三所累了。

章99

    杨鹤汀将礼堂落了锁,领着众人来到会客厅。

    杨翠英死死地拉住夏老三的手,一刻也不敢撒开,因为夏老三此时就像失了魂似的,一脸的呆滞。

    张堂文看了看夏老三的模样,不禁有些犯愁了。

    谢宝胜拿了李宗祠的人,他很快便能从那几个人嘴里挖出消息来。夏老三虽然是受李宗祠怂恿才走偏了道,但毕竟截货杀人也是有他一份的。若是谢宝胜一味追究起来,便是难以料想的后果了。

    张堂文迟疑着看向杨鹤汀,“杨先生,今日我本打算让老三兄弟来向你请教,谁承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谢老道也掺和进来了,老三兄弟毕竟确实走偏了道,若是李宗祠那几个人...”

    杨鹤汀会意地摆了摆手,看着夏老三,轻声问道:“老三兄弟,杨某有几句话想问,还请你如实相告!”

    夏老三迷瞪着双眼,看向杨鹤汀,在杨翠英的搀扶下站起身,朝着杨鹤汀拱了拱手,“杨先生问吧,老三一定不瞒你啥!”

    “如今这形势,放你回去耕种,且不说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官府一旦追究起过往来,都会派人拿你!”

    “嗯!”

    “那为今之计,老三兄弟自己可有什么好的门路?”

    “没有!但是俺不想再连累张老爷了,还有杨先生你...”

    “老三兄弟这话,可是要走?”

    夏老三愣了愣神,咬紧了嘴唇,杨鹤汀轻轻地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毕竟犯了事,便是走了,一张海捕公告贴出去,你今后的日子,也必然是如丧家之犬一般,徒自奔走逃命。何况,你们兄弟三人,还带着这位杨翠英姑娘,除非你们继续落草为寇,不然天下虽大,却几乎无你们容身之所!”

    夏老三失望地看了看杨翠英,“当杆子,俺是不干了!张老爷也说了,这活儿不是正道,不长远,也不妥当!杨先生说哩俺明白,事儿毕竟是俺犯的,留下也只能连累张老爷和杨先生,俺这回是肯定得走了,俺腚三本来就是从老家逃出来哩,接着逃下去也无所谓,有口饭吃睡撂天地儿也不怕啥...”

    夏老三迟疑了一下,攥着杨翠英的手,轻声说道:“就是翠英,还木跟着俺过几天好日子哩!又得逃荒一般跟着走了!”

    “憨货!俺是你哩人!你要饭俺跟着你要饭,反正这辈子俺就这了!”杨翠英皱着眉头轻声骂道。

    杨鹤汀看了看夏老三的表情,扭脸看向了张堂文,“既是如此,那便只有一个法子了!”

    张堂文知道,现在任何法子都会比让夏老三他们继续逃命要好,连忙上前一步问道:“什么法子?杨先生!”

    “从军!”

    “从军?”

    夏老三也是一愣,“从军是干啥?”

    “都是让你们去当兵!”

    “当兵?俺不去!那跟那些看大门的**子们不一回事么?”

    杨鹤汀笑了笑,走上前扶住夏老三的肩头,“我说的这个兵,可不是你见过的那些城防营!”

    “那是啥?”

    “新军!”

    “新军?”

    张堂文转念一想,似乎明白了什么,“杨先生,你说的新军,是天津小站的...”

    “不!是汉口的新军!”

    “又是汉口?”张堂文心头一沉,怎么又是汉口?都是巧合么?

    杨鹤汀却并不在意张堂文的反应,轻轻地拍了拍夏老三的肩头,“汉口新军里,我有个相识的旧友,我可以修书一封替你们引荐一下!如今的形势,与其落草为寇或者流落山野,倒不如藏身于军旅!一来,新军直属北洋大臣统属,便是谢老道有证据要拿你们,也得再三思量不敢轻举妄动;二来,新军不同于绿营和老八旗,习练的,都是新式军事,你们兄弟三人正是年富力强,投身军旅,有朝一日报效国家,也不失为英雄豪杰!”

    夏老三迟疑着看向张堂文,“可是当兵就得打仗,还得拿枪,那俺三岂不是绕了一圈还是让人当枪使了?”

    “枪,无好坏之分,只看持枪人的秉性了!”杨鹤汀神秘兮兮地一笑,“若在善用者手中,便可救国救民福泽天下,落于居心叵测之人手上,便是为祸一方的凶器!”

    张堂文默默地看向杨鹤汀,“杨先生能保证老三兄弟他们这次从军,不会重蹈覆辙么?”

    杨鹤汀坚定地点了点头,却不再往下细说什么了。

    张堂文看向夏老三,“老三兄弟,你觉得呢?”

    “张老爷!俺听你哩!你说哩不会错!”

    张堂文又看了看杨翠英,他的心中也是犹豫不决,他明显能够感觉到杨鹤汀这话的深意。

    什么样的人,才能达到杨鹤汀这般信任的程度?

    而这样的人,居然又是新军的,至少,也是在新军里能说得上话的。

    新军,却是如今这大清朝的顶梁肱骨,国之重武!

    细想起来,张堂文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他却又不敢深究,或者说,不愿深究。

    有些事,想得越多,顾虑就越大。

    “杨先生,要是老三兄弟不反对,就按你说的办吧!”

    “好!那在下这就去修书,老三兄弟他们最好尽快出城!谢老道审人的本事,可是不能小看的!”

    夏老三拉着杨翠英的手,看向张堂文,“张老爷,那翠英,就拜托恁了!”

    “你说啥!凭啥不让俺跟着你了!”杨翠英顿时又羞又怒,一把甩开了夏老三的手。

    “翠英!俺腚三是去当兵!当兵哪有带媳妇的!”

    “俺不管!俺是你哩人,你去哪俺去哪!”

    夏老二站在一旁劝道:“弟妹!老三说的是实情,当兵确实带不了家眷!”

    “俺不管,那就白当兵了!都算是逃,也好歹不让咱分开哩!”

    夏老三犹豫着摇了摇头,“翠英,逃命的日子太苦了!你想想咱从老家出来哩那几天,大路不敢走,人也不敢见,跟个孤魂野鬼一样。那样的日子,你还想再来一遍么?”

    杨翠英别过脸去,偷偷地抿了一把眼泪。

    张堂文思量一下,轻声说道:“翠英姑娘,老三他们从军,也是权宜之计。等谢老道这边放下了这事儿,我再请杨先生帮忙,让他们回来!到时候我在赊旗镇上置办个生意,你们一家团聚乐乐呵呵过好日子!”

    杨翠英肿胀着眼,暗暗抽泣了两下,“张老爷,恁说哩俺明白!这个憨货,俺都怕他又让人给卖了!”

    夏老三心头一酸,上前拉住杨翠英的手,相拥而泣。

章100

    送夏老三兄弟三人出城,却是一刻都不敢耽误。

    杨鹤汀从家中取了一些衣物,张堂文亦拿出了随身带的钱财,一并打包了交给夏老三。

    南阳公学的门口,夏老三接过杨鹤汀递来的信,小心翼翼地塞进胸前,杨翠英默默地抿着泪,再三地给这男人整理着衣装。

    “翠英,俺走了!”

    “嗯!”杨翠英听着夏老三那憨厚的声音,稀碎的心再次颤抖了起来,她强忍着泪,小声叮嘱道:“白仗着身子结实,就胡吃海喝!你哩酒量就半斤,喝多了连狗都不如!往后天慢慢凉了,井水不敢打上来都喝!俺爹说了,那玩意鸩的很!”

    夏老三亲昵地捏着杨翠英的小手,默默地拿出先前被她扔掉的手镯,“东西毕竟是东西,你还是带上吧!俺留不下啥给你,看见这东西,都能想起俺,想起俺为你干的傻事!”

    杨翠英的泪花顿时如决堤了一般涌出来,她上前扑到夏老三的怀中,低声哽咽了起来。

    杨鹤汀默默地来到夏老二的身边,郑重地拱了拱手,“此去汉口,还望收心养性,军中规矩繁多,切记不可忤逆了长官!”

    “杨先生放心!”夏老二笑了笑,看着相拥的二人,“老三有时候就是想里简单了,俺能看住他,绝对不让他胡整!”

    张堂文看了看天色,已是渐渐暗沉了,不由轻轻地咳嗽了两下,“天要黑了!趁着还没下门落锁,你们赶紧出城去吧!”

    夏老三依依不舍地松开杨翠英,朝着张堂文和杨鹤汀郑重其事地鞠躬示意,“张老爷,杨先生,老三这辈子都欠恁们的,就算到了来生,老三也愿意做牛做马孝敬恁们!”

    杨鹤汀笑着摆了摆手,“老三兄弟,人生在世,没有什么谁欠谁的,出门闯荡闯荡,开开眼界!心胸放开阔一点,这个世间,还是有很多远比这个恩怨情仇更重要、更伟大的事业,等着你们开拓!”

    张堂文背着双手,下意识地攥了攥,他偷瞄着杨鹤汀,嗓子不由有些发干。

    夏老三带着两兄弟,再次向张堂文和杨鹤汀鞠了一躬,转身渐渐走远了。

    杨翠英带着泪,一直追到了路口,直到夏老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远方,才失魂落魄地瘫倒在了一颗槐树下,无声地缩成了一团。

    张堂文看着树下的可怜人,不由轻声叹道:“世道无情人有情,无论穷富贵贱,唯情可待!唯情可期!”

    杨鹤汀苦笑着抿了抿嘴唇,若有所思地看向张堂文,“世间的种种,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杨先生似有所指?”

    “堂文兄不是也心有所思么?”

    张堂文看了杨鹤汀一眼,哑然失笑,杨鹤汀也是轻声笑了笑,转身看向头顶的匾额,“鹤汀视堂文兄为知己,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堂文兄有什么想问的,但讲无妨!”

    张堂文犹豫了一下,内心有个疑问却似猫抓了一般刺挠,始终跃跃欲试,他迟疑着轻声问道:“那个钱枫钱老板,与杨先生有旧?”

    杨鹤汀昂着头,似乎在欣赏匾额上的字,“北洋故人,枫叶飘零,距今已有数载了。”

    北洋故人,那便是求学时便认得的,张堂文回想着钱枫的谈吐,确实不凡,颇有些恃才傲物的感觉,杨鹤汀的学识万里挑一,惺惺相惜也是正常之事。

    “原来是故人,有杨先生的才学在,相交之人也必然是出挑的大才,听同僚说,钱家亦是南洋数一数二的豪商,与广东洋行交往甚密,如此品学兼优身家富足之人,却与杨先生同心同德,共为国事。实在是...难得!”

    杨鹤汀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低头轻叹道:“堂文兄似乎尚有顾虑!”

    “嗯?”

    “若只是区区钦佩,何劳堂文兄几番欲言又止!”杨鹤汀望着槐树下的杨翠英,眼中似乎浮现起了另一个人的模样,“女子多情,总坚韧过男子,一旦下了决心,便是破除万难,也要始终如一!这一点上,我等虽是丈夫,却是自叹弗如!而鹤汀,更是不齿!”

    张堂文惊愕地看着杨鹤汀,顿时不知该不该往下接着问了,杨鹤汀却是洒脱的抖了抖衣袖,朗声说道:“大丈夫在世,既已负良人,便不可误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天佑鹤汀生在这混沌乱世,上负其责,下济有才,当举大义为国解忧,难以儿女私情为继,人世间,凡事岂可圆满乎!所以...”杨鹤汀绕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张堂文,“大情小爱之与家国恩仇,孰轻孰重,堂文兄亦该有所见解吧!”

    张堂文不由皱了皱眉头,看来,这钱枫,当真和自己猜测的那般。

    张堂文朝着杨鹤汀庄重地拱了拱手,“杨先生,佩服!”

    “堂文兄,承让!”

    夕阳西沉,繁星点点,张堂文让人另雇了一辆马车,让杨翠英坐了,便要回赊旗。

    杨鹤汀与罗飞声一直送到公学门口,依依话别。

    三人正在寒暄,远处一队人马打着火把便涌了过来。

    居中的谢宝胜接着火光,左右打量着张堂文和杨鹤汀,“本官道你存私,不过是回护一下从人,谁料你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敢窝藏贼首!”

    张堂文心知这是左右躲不过去的,整了整衣冠,郑重地俯身跪下,“大人明鉴,堂文所言并无虚言,那三人确是我家仆人!”

    “仆人?你张家仆人啸聚山林打家劫舍身负数十条人命,全算到你张堂文身上?”

    “大人,您既已审的情况,不妨深究一下来由!我那老三兄弟乃是受了那贼首李宗祠的蛊惑和胁迫,才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而今,堂文亦孤身犯险前来劝阻,谁知道贼首李宗祠胆大包天,居然持械入城妄图胁迫小人,小人无奈之下才报官寻求大人庇护!”

    谢宝胜抿着嘴,花白的胡子在阴影中微微颤动,显然是在按捺心中的怒气。

    “张堂文!话让你说尽了!人呢?”

    “走了!”

    “走了?哪去了?”

    “不知...”

    “你好大的胆子!”谢宝胜盛怒之下猛然上前一把揪住张堂文的领口,瞪圆了双眼虎视眈眈地看向张堂文,“你真以为老道不敢拿你开刀么!”

    “谢总兵!”一旁的杨鹤汀见事不对,连忙上前拱手说道:“拿人拿脏!不可凭贼徒的三言两语便妄下断词!张老板敬重谢总兵为人刚正不阿,这才毫无欺瞒之意,和盘托出!若是心存不轨矢口否认,大人仅凭口供一无人证二无贼赃三无苦主,难道还要欲加之罪么!”

    谢宝胜的脸色在忽闪的火光中阴晴不定,在场的众人亦是都悬着一颗心,特别是躲在车厢里不气都不敢出的杨翠英。

    看到眼前这幕,杨翠英真是有些后怕了。

    若是夏老三被自己执意留下了,如今张堂文真的就再也撇不清干系了!

章101

    谢宝胜阴沉着脸,抬头看了看杨鹤汀。

    “老道差点忘了,杨先生,是京师法政学堂的高才啊!”

    杨鹤汀在马车旁朝着谢宝胜拱手示意,谢宝胜缓缓地松开张堂文的领口,按刀而立,“如此看来,杨先生,也身涉此中喽?”

    “大人明鉴,杨先生实为枉然入局,此事与他并无半点干系!”张堂文慌张着插话道:“此事乃是我那不晓事的兄弟被人利用,种下的孽果,还请大人明察!”

    “谢总兵!”杨鹤汀虽无功名,却是官办京师法政学堂的学生,见过的官宦如谢宝胜这般的,也不在少数,应对起来也不似张堂文那般拘谨,“法理规正世间民情,却得一视同仁严于律己,我大清的律例延绵至今,却近似名存实亡,政令不出直隶,谢总兵以为,这是何故?”

    “大胆!”谢宝胜面目上的须发根根暴起,右手拔出腰间的佩刀指向杨鹤汀,“你不过是一介教儒,安敢当街枉论朝堂,杨鹤汀!你是要逼老道拿你入监么!”

    “大人!”杨鹤汀从幽暗处,慢慢走到火把映照的地方,“方才小人所说的话,乃是与同窗书信谈及的只言片语,若说枉论朝堂,首罪,当先论他吧!”

    谢宝胜愣了一下,手中的佩刀缓缓放下。

    杨鹤汀是京师法政学堂的学生,他的同窗,如今有近半都在京师重地参赞法政机要,更有人深得当权者倚重,正在着手修订律法。

    杨鹤汀敢拿出来说,谢宝胜有胆子追问么?

    说到底,因言获罪,也得看说话的人是何身份。

    但如此一来,法理公允一视同仁,岂不就是一句儿戏?

    简简单单地两句话,谢宝胜顿时出了一背的冷汗,这个杨鹤汀居然在只言片语之间,就给谢宝胜设下了一个无法辩驳的悖论。

    接还是不接,谢宝胜犹豫了。

    军不干政,谢宝胜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没有曾、李两位大人的城府与深谋,手握军权干涉朝政结果英明尽丧的前例,太多太多了。

    何况,谢宝胜从不认为自己可以跳脱出行伍。

    入秋时节的夜风轻柔地吹拂着,场上一片鸦雀无声,只听得火把在滋滋作响,火把照亮了在场众人的面庞,却是各怀心事。

    谢宝胜冷冷地看着杨鹤汀,缓缓地把佩刀插回腰间的刀鞘中,他一言不发地扫视着杨鹤汀和跪在地上的张堂文,冷笑连连。

    沙哑的笑声在这黑夜中愈发渗人,杨翠英躲在车厢里,透过小缝看着谢宝胜一言不发的带着人马远去了,这才奓着胆子下来了马车,来扶张堂文。

    张堂文吃力地站起身,无奈地看着杨鹤汀,“杨先生,你何必开罪谢老道呢!你本就...”

    “堂文兄!”杨鹤汀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就像堂文兄所说,谢老道盯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他也疑心我了,便是再开罪他,他又能如何呢?倘若真的有了实据,以谢老道的秉性,不开罪他,都得悬首西门了!”

    张堂文笑着朝着杨鹤汀和罗飞声拱了拱手,“感激的话,多说无益。杨先生和罗先生的恩情,堂文谨记在心,日后一定涌泉相报!”

    “堂文兄此去保重,但有用的上的地方,只管知会一声!公子春福,勤学上进,日后必为大才,堂文兄只管放心!”

    张堂文欣慰地朝着杨鹤汀深躬了下去,坐上马车,离开了南阳城。

    回到赊旗镇张家大宅,已是过了子时。

    门子都轮到了早班,见这漆黑一片中两辆马车缓缓驶来,还当是走错了门。

    等张堂文缓缓地下来马车,门子这才赶紧吆喝一声,“老爷回来了!”

    门子点头哈腰地来伺候着,却见后面那辆马车中下来一个年轻妇人,不由一愣,卖弄着机灵劲儿就跑去搀扶了,却被张堂文怒斥了一顿。

    待张柳氏胡乱披了衣裳出来,张堂文才一脸怒气的进了前院,一见身后还跟着杨翠英,不由也是一愣。

    天毕竟还黑着,一个个下人也都还迷糊着眼儿呢,张柳氏便不想再多问什么,连忙安排着人把客房收拾了一下,先安排了杨翠英去歇息,顺便嘱咐了自己的贴身丫鬟明个先去伺候杨翠英。

    张堂文皱着眉头坐在前厅中,下人赶忙倒了一杯温水送上来。

    张柳氏示意下人退下了,走到张堂文的身边,“老爷见过夏老三了?”

    “嗯!”

    “人呢?怎么只有他女人来了?”

    张堂文把水一饮而尽了,将南阳城中发生的凶险一幕缓缓道来,听得张柳氏也是失神歪坐在了椅子上。

    “老爷!这般凶险的事,日后不敢再冲动了!枪子可是不长眼睛的!”

    “当时的情形,不容我分辨局势了!”

    “老爷...”张柳氏缓缓地抓住张堂文的手,“如今,你与洋行正在较劲儿,这才是大事,事关张家荣辱的!老三既然已经听了杨先生得,送去从军了,咱们就老实本分着,犯不着再去惹什么谢老道了!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叮嘱过,商不与官声,无论是合伙还是较劲,最后都没咱们的好果子吃!”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抿嘴,看向一脸真切的张柳氏。

    从张柳氏进门那天起,他张堂文就没有任何事瞒过她。

    但与钱枫订下的收棉生意,张堂文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告诉张柳氏。

    怕走了风声?张柳氏是发妻,也最是忠贞之人,断然不会。

    怕她担惊受怕?这倒确实,本就是提心吊胆之事,何必让她再担忧呢?

    怕钱枫...不提也罢,本就是男人...

    张堂文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轻声说道:“罢了罢了,够头疼的了,早些歇息吧!明天再说!”

    张柳氏起身便要来搀张堂文,张堂文却是摆了摆手,“今晚我宿书房吧!搅得你也睡不好,明天指不定还有什么急事要处置呢!”

    张柳氏看着张堂文晃晃悠悠地走去书房,不由也是愣了。

    女人的敏感让她不由心里犯起了嘀咕。

    独处,人人都需要,但夜深人静时候,却想要独自入眠。

    心烦意乱还是心存他人?

    张柳氏无奈地皱了皱眉头,心里似打翻了调味铺一样五味杂陈。

章102

    张堂文果然错过了晨汤,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迷迷糊糊地起了身。

    穿好衣衫,来到前厅,却见杨翠英也是刚刚起来,正坐在餐桌边与张柳氏攀谈。

    一旁闲聊的小张氏和张秦氏一见张堂文过来了,连忙招呼着张堂文过来坐。

    早餐也早已过了点,却还没到中饭的时候,张柳氏让人打了鸡蛋羹,热了些点心,正让杨翠英先垫垫。

    刚好张堂文也起来了,正好一起吃了。

    杨翠英有些拘谨地小口小口吃着点心,短短一个照面的时间,已经让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张家三个夫人之间的面和心不和,以及她们对自己的防范之心。

    毕竟杨翠英的年纪,比起小张氏来说,都还要小上许多。这小半年来夏老三什么好东西都供着杨翠英用,除了谈吐仍旧有些上不得台面,打眼瞧去,却也是个标致的小家碧玉了。

    女人间最忌讳的事,便是面临年龄上的挑战。

    毕竟,男人永远都最喜欢十八九岁花一样的女子。

    张堂文这边刚坐下,杨翠英便轻轻地推开了面前的盘子,小声说道:“俺...吃好了!”

    “翠英弟妹,再吃点,你才用了几块啊!昨晚上折腾了那么久,一定也没休息好,再多吃点,身子熬不住的!”张柳氏体贴地又给杨翠英拿了一块点心。

    一旁的张秦氏和小张氏却是不明就里,听得张柳氏说“昨晚上折腾了那么久”,“一定也没休息好”,不禁想歪了,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张堂文却没他们女人那般心思,大大咧咧地拿起调羹,把鸡蛋羹用了,便要出门去看粮仓。

    张柳氏却留了个心眼,上前一步,借着给张堂文拿外罩的机会,在耳边耳语道:“你个糙爷们,这翠英不比夏老三!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个女人,可远比多个男人麻烦。你不把话说前头,下人不知道怎么伺候,后院不知道怎么相处,要让旁人嚼了舌根子,你让翠英怎么在张家呆下去?”

    张堂文本拿着瓜皮帽往脑袋上戴,一听这个倒也一愣,犹豫着转过身来,把张柳氏手上的外罩又搭回衣架上,转身来到饭桌旁。

    “翠英,昨个晚了,没来得及给你介绍...”

    张堂文指着三个夫人,一一介绍了一番,“家中还有小子张春寿,外宅是我兄弟张堂昌,不过他现在人在开封府督办屯棉的事,等他回来了,我再给你引荐。”

    介绍完张家人,张堂文该介绍杨翠英了,他郑重地咳嗽了一下,“这位杨翠英姑娘,是前头来过咱家的,夏老三,的...媳妇,虽未过门,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今老三从军报国,家中无人照应,我便请来张家,互相有个照应。”

    “也是给我啊,做个伴!”张柳氏在一旁接过话来,笑盈盈地看着杨翠英,“日后,家中下人对你就像对我们一样,你也别太拘谨,就当张家是自己家便好!”

    “大奶奶...这可不敢!”

    “这有啥不敢的!”一旁的张秦氏笑道,“姐姐都发了话的,没事!”

    “是啊,姐姐都说了你是来给她做伴的,下人谁敢有意见...”小张氏毕竟涵养差了点,白眼都快飞出来了。

    张柳氏却懒得与她们计较,这就要拉着杨翠英去安顿,张堂文心中牵挂粮行事务,也不愿在这儿多做盘磨,便起身离开了。

    张堂文来到粮行,张富财一早就在这里候着了,他心里清楚,张堂文这个主子,对自己主持的生意是最看重的。

    这是张家下人最眼红也是最难伺候的差事。

    所以张富财一点都不敢怠慢。

    张富财陪着张堂文巡视了新起的粮仓,又看了看今年刚收上来的夏粮,转了大半天才又回到柜上,在里间坐下喝茶。

    “老爷,眼下这年节,瞧上去没多大动静啊?”张富财小心翼翼地给张堂文上了茶,躬着身子在一旁伺候着,“从各个庄子报上来的数和下去收粮人的回复来看,今年同往年一样,也是个丰盈年!”

    张堂文瞧了瞧张富财,微微笑了笑,“往年,是多少年啊?”

    张富财皱着眉头一想,“去年,前年,大前年...这么算下来得有三四年吧,因为丰年灾年咱柜上最清楚了,这粮价涨幅如何,年年都有记得...”

    “你就是不存心!”张堂文冷笑着翘起了二郎腿,饮了一口茶,“山西老家有能人总结出来的老话,你爹没教过你?‘丰三四,灾连年!’咱这地儿今年没多大动静,你不出去打听打听,临近各地县的情形?我不掌粮行柜上,但你二老爷在电报里顺带的一句话,我都记住了!丰年?哼!”

    张富财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试探着问道:“老爷是听得什么信了么?”

    “你二老爷的电报里说,黄河沿线今年闹了蝗灾,粮价日渐有飙升的趋势,官府都已经开始调粮平价了!”

    “这么严重?”

    “可不说嘛!南阳的粮行肯定早就得到信了,这才下文让咱们都捂着卖,就是要价抬起来之后发一笔横财!等各地的粮数统计下来,粮价必涨!”

    “那老爷屯的这批粮...”

    “且看能不能捂得住吧!能捂得住,还能便宜赊旗一方百姓,价不至于抬到天上去!若是被官府统一收购平价,咱们落了银子,却是赔了民心,往后咱张家粮行跟他们那些家有什么区别?”

    张富财正点头称是,却见一个下人从大院过来,附耳说道:“老爷,党老板带着人到院里了,大奶奶让您赶紧回去,有要紧事!”

    张堂文一愣,这党苍童怎么又来了?

    张柳氏还交代让赶紧回去,有要紧事?

    张堂文不敢耽搁,立刻便回了张家老宅,一进前院,便看到张柳氏正引着党苍童和他儿子党松涛往前厅入座。

    张柳氏一见张堂文回来了,连忙笑着招呼党苍童先坐,自己便先迎了出来。

    张堂文见张柳氏似乎面有焦虑,不由沉声问道:“怎么了?不就是党老板来了么?有什么好慌张的?”

    “哎呀...”张柳氏的柳叶弯眉都快皱在一起了,焦急地低声说道:“你个死鬼啊!你这次麻烦大了!”

    “唔?怎么回事?”

    “你让那个谢老道狠狠地摆了一道!”

    “唔?谢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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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介绍:
赊旗镇,在山陕行商的手上成为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水路码头,经历了百年繁盛。但是到了清末民初,水路干涸,铁路运输与海运的繁荣,让赊旗镇浮华不再。
赊旗镇张家作为开埗老人,也站在了这历史巨变的十字路口,张家大老爷张堂文更是亦步亦趋,如履薄冰的在筹划着家族的未来。
家族产业的转型,地方历史的变迁,民族命运的变革,在张堂文一介小小行商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用家族传记的戏说,记录一方水土的兴衰。
看曾经名满天下、富甲一方的赊旗镇,如何几经沧桑,沦落为如今一穷二白的国家级贫困县社旗县。
读者群:475610078不定期反馈订阅红包浮华转头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华转头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