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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全文阅读

作者:秋风挽珠帘     浮华转头空txt下载     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103

    张堂文不好在外面跟张柳氏长谈,带着满腹狐疑进了前厅,朝着党苍童拱手见礼。

    “张老板真是让人猜不透啊!”

    “呦!党老板这是从哪说起呢!你还不了解堂文这点本事...”

    “哎...张老板过谦了!先前我以为,张老板也是循规蹈矩的生意人,这次消息传过来,我也是再三核实,确实是张老板的名号啊!”

    “消息?什么消息?”

    党苍童有些惊愕地看着张堂文,微微一笑,“张老板是在故弄玄虚,还是故意避重就轻啊?你在南阳城里做的这般大事,怎能不知党某说的什么?”

    张堂文的脑袋嗡的一下愣在了当场,南阳?大事?难道指的是,夏老三、李宗祠那事?

    党苍童见张堂文真的面露惊讶,不由尴尬地抿了抿嘴,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党松涛,“送信的是说的赊旗张堂文,张老板吧?”

    党松涛平日并不常出来陪老爷子走动,这也是第一次来张家老宅,正愣着神四下打量呢,一听问到了自己,连忙侧身点头回道:“是,儿子能确认,报信的人说,镇台衙门出的公告里确实写的是:赊旗镇西商张堂文张老板!”

    镇台衙门?公告?

    张堂文顿时有些坐不住了,干哑着嗓子连忙问道:“松涛,那公告里都说了些什么?”

    党松涛本是一脸的轻松,却被张堂文严肃的神色镇住了,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党苍童,这才缓缓说道:“公告里说,谢总兵昨日在城中拿下了一班革命党,缴械四十余只,贼酋授首,活捉贼寇一并二十六人,今日已尽斩与菜市口,悬首西门!”

    张堂文下意识地捏紧了座椅把手,背上的冷汗已经渐渐冒出来了。

    明明是起杆子,怎么说是革命党了?

    “公告还说...”

    “还说什么?”

    “得赊旗镇西商张堂文以及南阳公学监督杨鹤汀相助,才得以检获此案,特此褒奖...”

    张堂文的脑袋顿时就似炸裂开了一样,剧痛无比。他紧张地站起身子,失手还打碎了桌边的茶盏。

    他痴痴地望向一旁的张柳氏,他终于明白张柳氏方才为什么会说,谢老道摆了他一道了。

    这何止是摆了一道,简直就是,要把他张堂文往火坑里推啊!

    党苍童从张堂文惊愕的表情中看出似乎有些不对劲,他缓缓地站起身子,朝着张柳氏拱了拱手,“弟妹,我看此事似乎有些蹊跷,党某,想跟堂文私下聊一聊!”

    张柳氏自然知趣,施了一礼便退出去了。

    党苍童又看向自己的儿子,党松涛还在发愣,“我也...”

    “对!”

    党松涛悻悻地退出了房间,张柳氏早就回避得远远的了。

    偌大个前院里却是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了,党松涛只好自顾自地四下逛了逛了,不知不觉间便从前院转到了后花园。

    后花园里,杨翠英正带着一个丫鬟陪“琉璃蛋”翻角玩。“琉璃蛋”还是话都说不囫囵的年纪,只能看着杨翠英和丫鬟玩的花样百出,只是憨憨地拍手作乐。

    党松涛瞧了瞧,却是愣在当下。

    他本就是浪荡心性,寻花问柳的事干了多的去,乍一看到杨翠英这种完全质朴的模样和爽朗的性子,立时便动了心。

    但碍于这是张家大宅,又不知道杨翠英的身份,不便上前搭讪。

    正心急痒痒的时候,小张氏却带着丫鬟刚好过来了,瞧见党松涛那副猴急的模样,不由也是一愣,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却是落在了远处杨翠英的身上。

    小张氏冷哼了一声,冲着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丫鬟自是伶俐人,咋咋呼呼地走上前来,呵斥道:“你是何人?怎么跑到张家的后院了?”

    党松涛猛然一惊,转身一看,却是一个贵妇打扮的人在画廊边,合着自己站在后花园门口,挡着道了,连忙躬身抱歉道:“我是党家独子松涛,随我父亲到这儿做客,勿闯了后宅!失礼的很!还请夫人见谅!”

    “原来是党老板的公子!”小张氏听闻是党苍童的儿子,心中也是一笑,这浪荡子的逸闻,倒是从婆姨那听得了不少,这又盯着那杨翠英看,难不成又动了歪心思?

    “敢问夫人...”

    “张家三房太太,我排第三!”

    党松涛听小张氏言语轻松,顿时也没那么拘礼了,朝着小张氏躬了躬身,“原来是张家三夫人,失敬!失敬!”

    小张氏很少接触外面的人,瞧着党松涛虽是个浪荡子,却也长得不失俊朗,心中便也多了一些好意,她朝着后花园里看了看,“党公子既是来做客的,不在前院待着,来我后宅做什么?还在这里窥探我家女眷,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是...”党松涛毕竟第一次来张家,对小张氏的品性也不甚了解,连忙低头告欠,“三夫人说的是!确是我莽撞了...”

    小张氏抿嘴笑了笑,整个张家,除了下人,还没有谁会对她如此言听计从呢,顿时又对党松涛多了几分好感,她回头看向随性的丫鬟,“眼瞅要下凉气了!去把我那件对襟拿来...”

    丫鬟识趣地退下了,党松涛心中也暗暗窃喜,毕竟是风花雪月里趟过来的主,有身份的大家夫人愿意不避嫌,与自己孤身面对面,那还能有什么好?

    党松涛正要张口试探,小张氏却是先开了口,“党公子可知道里面那个女子是谁?”

    “不知...还请夫人示下!”

    “一个可怜人!”

    “唔?”

    “一个没了男人的可怜女子...”

    “寡妇?”

    小张氏笑了笑,却是抿嘴不言了,转身便要走,党松涛不知其意,也不敢追不敢留,小张氏走到画廊处,回身看向党松涛,“张家并无未许人家的女眷,她也并非张家的人,所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党公子可懂?机会难得啊!”

    党松涛看着小张氏的身影消失在画廊尽头,忍不住暗暗吞了口吐沫,也不知是因为小张氏那摇曳的身姿,还是杨翠英质朴的面容。

    前院,党苍童已与张堂文推门出来了,却是不见了党松涛。

    党苍童心知他这孽子的本性,不由心中一急,扯着嗓子便喊起了党松涛的名字。

    党松涛赶紧从臆想中回过神来,奔到前院来,党苍童和张堂文还以为他只是去了书房和前院瞎逛,并未在意什么。

    张堂文一路送着这父子二人到前门口,党苍童苦笑了一声,低声说道:“堂文啊,党某还以为你真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连镇台衙门你都能攀上关系,还想着带我这孽子来拜拜码头,日后好有得关照,谁知啊...竟是这么回事!”

    张堂文也是一脸苦笑的摇了摇头,“党老板别再取笑堂文了!真是...愁死了都!”

    “行吧!”党苍童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那就先别过了,党某亦不会多言!堂文只管放心!”

    “党老板,请!”

    “张老板,请!”

章104

    送走了党苍童,张堂文满面愁容地坐在前厅,徒自惆怅了起来。

    谢宝胜这一手,真是够阴险毒辣的。

    生生就将他张堂文推到了革命党的对立面上!

    杨鹤汀本就是党人,这点栽赃恐怕根本算不了什么,但他张堂文本与什么革命党毫无瓜葛,陡然被扣上了一顶帮助官府侦办乱党的罪名,这怕不是什么好事啊!

    而且人数也多出了不少,枪械都有四十多支。

    若是夏老三没说错,那李宗祠满共也就带了十二三人,十余条枪,便是加上夏老三所说的那五个他的人,也不够公告上说的二十六人啊!

    公告上说了二十六悬首西门,那就必然是二十六条性命,那多出的,从哪来的?

    多出的枪,又是从哪来的?

    一想到这儿,张堂文的头不禁愈发晕眩起来了。

    到了第二天,张堂文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情况果然如党松涛所说,镇台衙门确实张榜公告了此事。

    张堂文的眉头再也松懈不下来,他的心里就像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地压住了似的,让他每一口呼吸都显得是那般吃力。

    紧接着,张堂昌的人也送回信来,第一批运往汉口的棉花,按照钱枫的意思已经全部装车,从郑州沿京汉铁路一路南下了,催促张堂文赶紧安排衔接之事。

    然后,官府那边的摊派也下来了,抽厘比往年抬了快一倍,针对各大粮号征粮也多出了许多,南阳粮行商会连发帖子请到南阳商议应对。

    事儿,总是容易赶到一块儿,张堂文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锈在一起了,他一边安排着心腹人去汉口,帮衬着接货验货,顺便收钱,因为钱枫说在前头了,只能给现银,还得张堂文自己的人去庄子上存;一边按着南阳粮行商会的法子,推脱拖延应付着征纳,人便赶到南阳与会。

    连着三天商议出来,张堂文的头疼病更严重了。

    商会这种讨论,基本是商量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毕竟官府的号令在这儿摆着,又不能抗令不遵,便是一起上书求情,但官府几乎从未吃过这套。

    眼见着官府的督促越来越不耐烦了,这应对之策还是迟迟没有结果,只好各管各家事了。

    屯粮多的,被征了之后便把应得的利润加到了剩下的余粮上。

    屯粮少的,更是变本加厉的加价。

    折腾了这么多天,张堂文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灾年丰年,朝廷说灾,就是真的灾!

    把百姓的口粮收了,再把民间的存粮征了,丰年也让折腾的成灾年了,到头来,官府打着赈济灾民平稳粮价的名义,充实了粮库,各级官员赚的盆满钵满,粮行大户该挣也不会少挣,无非明里暗里把粮价抬上去便好了。

    说到底,苦的却是不明就里的百姓。

    张堂文想想与会时,南阳两大粮行商定下来的粮价,嗓子都不由有些发干了。

    这价格,一般人家尚且无法接受,何况那些穷苦人家?

    这般世道,怎能不乱呢?

    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间,张堂文又转到了学院街上。

    学院街,南阳公学,张堂文不禁哑然失笑,兜兜转转,有意无意,终究还是来了这里。

    进了公学,已是过了晚饭点了,张堂文径直来到了后院,杨鹤汀的居处。

    小瓦房中,煤油灯忽闪忽闪,一个伏案疾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看起来如此消瘦,身板却是刚正笔直。

    张堂文敲门进屋,杨鹤汀正在书桌上用钢笔蘸墨书写着什么,一见张堂文来了,也是一愣。

    “杨先生!”

    “张老板?你怎么来了?”

    张堂文苦笑着,把这三日来,在粮行商会中的见闻一一诉说了。

    杨鹤汀听得也是皱起了眉头,“今年遭灾的府县确实多了些,但官府如此作为必然不仅仅是为了平稳粮价,连着三四年的丰收,库中存粮绝对尚够今年应付的,这必然是有人又想从中渔利!”

    “杨先生,这些事,堂文也明白!”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说无商不奸,有国如此,与民逐利,到头来伤的却是国本啊!”

    “所以我们才更要改变这一切!”

    张堂文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打量着杨鹤汀,“谢老道的公告,杨先生看了么?”

    “看了!”

    “先生有什么想法?”

    “谢老道这显然是要假手他人收拾你我了!”

    “假手他人?何意?”

    杨鹤汀抿着嘴,走到窗边看了看,把门窗都关好,这才轻声说道:“我也是近日才得知,谢老道前些日子确实截获了一批军火,抓捕了相关的党人!”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那些多出来的人和枪,终于知道是哪来的。

    但杨鹤汀所说的假手他人是什么意思?

    杨鹤汀面色凝重地看了看张堂文,“先前,鹤汀曾和堂文兄提过,我等党人,虽抱有同样的理想,然而,行事方法却不尽相同。所属,亦分派系...”

    “杨先生的意思是...”张堂文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小声问道:“谢老道这次栽赃后,恐会有人对你我不利?”

    杨鹤汀暗暗地咬了咬牙,轻声说道:“鹤汀声名在外,不足为惧,反倒是堂文兄你...”

    “我?”

    “恐会无妄被牵连!”

    张堂文最担心的事,便是这样。

    该来的躲不过,张堂文已经连着几天没敢往这上面想了,但再次从杨鹤汀这边得到了印证,反倒让他心中的恐惧和迷茫更严重了。

    杨鹤汀看着张堂文的脸色愈发难看,连忙从书桌上拿过一封书信来,“堂文兄勿急,自鹤汀知晓了谢老道的手段,便一直在与同志联络,为堂文兄洗脱污名!堂文兄虽非党人,却是爱国忧民的志士!何况,堂文兄能配合钱枫走棉,对我等来说,实为大助!”

    张堂文感觉到脸上一阵阵发麻,头疼欲裂,双眼凸出,一个踉跄便要歪倒,杨鹤汀赶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堂文兄!你这是?”

    “不...不碍事!不过...是...”话没说完,张堂文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章105

    待张堂文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满眼皆是白色的小房间里。

    白色的被单,白色的铁杆床,连一应用品都是白色的,还都整齐划一地带着一个红十字。

    正在诧异着,杨鹤汀和钱枫正好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白色褂子,金发碧眼的洋鬼子。

    杨鹤汀一见张堂文醒了,连忙上前来查看,“堂文兄醒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说与鹤汀!”

    张堂文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身白色的布衣,不由一愣。

    钱枫在一旁笑道:“这是天主医院,你还是把你望闻问切那套先收了吧!省的威廉又说你那是巫术!”

    杨鹤汀讪笑着看了看钱枫,冲着张堂文轻声说道:“我说我有本事医好你,这钱枫偏不信,死活要把你送来这洋医院,这个威廉是你的主治大夫,非说我中医那套是巫术!”

    张堂文苦笑着冲着钱枫点了点头,“先谢过二位了!钱老板不是去汉口了么?怎的...”

    “昨日刚到的,说来顺道会会旧友,正好撞见张老板晕厥了,这个呆子还非要行针,给你扎的跟个刺猬一样!”

    钱枫身后的洋人也是噗嗤一笑,“刺猬!ohmygod!太可怕了!杨先生真得是精通巫术的萨满么!”

    这洋人会说中国话!

    张堂文揉着脑袋看了看杨鹤汀,“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吧,你再不醒来,我就得让人给张家捎话了!”

    “那不行,我还是回去吧!”张堂文这边就挣扎着要下床,钱枫一看他的架势,便朝着那个叫威廉的洋人使了个眼色。

    威廉尴尬地耸了耸肩,“钱!你这样我很难受,总感觉你们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不管是他的病情,还是你们的私事!这是天主医院,主告诉我们要坦白...”

    “好的,威廉!”钱枫不容置疑地看了威廉一眼,轻声地说道:“我需要你先出去一下,现在!”

    威廉无奈地撇了撇嘴,关门出去了。

    钱枫等威廉走远了,来到床边看着张堂文,“其实,你不着急回去最好!我这次来,也是听说了谢宝胜使的阴招,怕你和...鹤汀有麻烦!”

    张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我也得回去!张家,不能没有我!这事儿...也因我而已,与旁人无关!”

    “张老板,实话相告,我和鹤汀都觉得对你很愧疚,都在极力想办法帮你澄清一些事情!但...”钱枫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了杨鹤汀一眼,“有些事,我们也鞭长莫及,有的人,我们也联系不上!毕竟,我们的所作所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张堂文苦笑着点了点头,“若是如此,我张堂文就更得回去了!躲在这里,算什么大丈夫!我对天无愧,行事做人日月可鉴,有什么可怖的!若真要来,便是命劫如此,不管旁人事!”

    “张老板!”

    “二位!”张堂文坐在床上,朝着杨鹤汀和钱枫拱了拱手,“不必多言了!堂文主意已定!”

    钱枫惆怅地看向杨鹤汀,杨鹤汀也是一脸的无奈。

    钱枫皱了皱眉头,缓缓走到门边,“既是如此,我去找威廉安排张老板出院,鹤汀!”

    “唔?”

    “张老板对吾等之事有大助!他的安全...”

    “我知道!”杨鹤汀迟疑着小声应道:“但让张老板一直待在南阳,毕竟也不是办法,我还是尽快想想办法吧!”

    钱枫抿嘴不言,满是哀怨地看了一眼张堂文,转身出去了。

    杨鹤汀无奈地摇着头,搀扶张堂文坐起来,“堂文兄,是鹤汀无能,让他受牵连了,这般提心吊胆,实在是...”

    “杨先生!”张堂文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抓住杨鹤汀的手,轻声说道:“若非是我引来那伙贼人,又开罪了谢老道,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说到底,却是我张堂文牵连了你啊!”

    “堂文兄!”

    “杨先生,我与你相交,你我并无相互欺瞒什么!你不必过多自责,何况,我相信,以杨先生所为,堂文未必会有什么波及!”

    “但愿如此啊!堂文兄!钱枫这次回来,也是担心我处理不好此事,怕会影响到你...”

    张堂文苦笑着下了床,拍了拍杨鹤汀的肩膀,“无妨!堂文每日三省,问天问地问自己,不存歹心当无祸事!”

    杨鹤汀也是一笑,扶着张堂文出了房间。

    钱枫刚好在远处与威廉攀谈着什么。

    杨鹤汀去取来张堂文的衣物,钱枫又拿来了一些白色的小药丸,装在纸中包好递了过来,“威廉说,张老板这是颈椎失压,供血不足缺氧所致,与夜不能寐,压力过大有关。这些药丸能助你安眠,回去好好休息!”

    张堂文接了,杨鹤汀又找来一辆马车,一直送到天主医院门口。

    张堂文穿着白布服坐在马车里,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杨鹤汀和钱枫,不由莞尔一笑。

    “张某有句话想说给二位...”

    “哦?张老板请说!”

    “问世间至臻几何,唯情而已!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相逢拌酩酊,何必备芳鲜!二位皆是为国为民舍却自我的伟人志士,但情爱,皆为人性,大义并未要我们泯灭七情。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有些事,后悔也再挽不回。张某自诩与夫人情投意合,恩爱至今,却也因这为那娶了三房太太,大丈夫纵横世间,三妻四妾并不为过,何况以杨先生的才情,倾慕者何其多也!何必故步自封!”

    说完,不待钱枫和杨鹤汀分辨什么,张堂文便交代车头驾车离开了。

    徒留下面面相觑的二人,尴尬地站在天主医院的门口,进退两难。

    待回到赊旗镇张家老宅,已是近子时了。

    张堂文缓缓地下了车,身上已经换回了去时的衣服,门子打老远便迎了过来。

    张堂文仰着头,望着一片漆黑的天空,不由打了个冷颤,这还不到霜降,天就这么冷了?

    杨鹤汀和钱枫的叮咛还萦绕在耳边,张堂文不由四下看看了,深夜的东裕街上空无一人,宽广的路面借着微弱的月光泛起一片银色。

    张堂文不自觉冷笑了一下,便跟着门子走进大门。

    红光?哪来的?

    张家早就不用灯笼了,都改用煤油灯了,哪来的红光?

    张堂文不由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似乎也染上了一点红晕,似乎,还伴随着黑烟?

    走水了?

    张堂文顺着黑烟往下看,却发现正是从张家大院后面飘起来的!

    坏了!

章106

    聒噪的锣声,嘈杂的喧闹声,撕扯着寂静的夜空。

    很快,滔天的火势便映红了赊旗镇的半边天。

    整个张家大宅周围的人们都被惊醒了,惊慌失措的人们陆续跑到东裕街上,看着熊熊的火苗从张家老宅的后院房头上窜起。

    此时的张堂文心如刀割地站在前院,一边让人报官,一边指挥着下人四下通联,把还在梦庄中的众人都唤醒。

    醒来的下人们拿起手上能用的锅碗瓢盆从前院的井中打了水,便蜂拥跑向后院,试图阻止火势的蔓延。

    张堂文站在前厅通联后院的地方,看着满眼的火焰,急得眼泪汗水一起混在了脸上。

    “快!快!先救人!大夫人呢?先把人弄出来!”

    张堂文寻来一床棉被,让人打湿了,跟着两个下人便冲进了火光冲天的后院。

    黑烟裹挟着高温,侵蚀着张堂文的口鼻,张堂文一边用打湿的抹布捂住口鼻,一边尽力在浓烟中辨别着方向,好不容易摸到了一处房门,却被从里面挡住了。

    这黑烟中,叫不能叫,喊不能喊,张堂文只能和两个下人一起使劲地撞向房门,房顶上早已窜上了火苗,随着墙面的撞击时不时得掉下来,很快引燃了本已打湿的被子。

    张堂文借着这刹那的火光,分辨出,这该是张柳氏的房门,不由心中一急,后退了几步,猛冲向前,把整个身子都撂在了房门上。

    房门终于被撞开了,原来却是被张柳氏和陪床的丫鬟从里面用梳妆台挡住了,想必是怕火势蔓延进来吧!

    张堂文吃力地由下人搀扶起来,张柳氏已是被烟熏的有些支撑不住,张堂文赶紧摆手,带着屋里的人一同冲了出去。

    冲到前厅,张堂文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却连滚带爬地先去看了看张柳氏,拍了拍张柳氏被烟熏黑的脸颊,见没反应,又连忙掐了掐人中,张柳氏这才缓缓地醒过神来。

    “老...爷?我...莫不是...做梦吧?”

    “醒了好!醒了好!你不是做梦!我赶回来了!”

    张柳氏挣扎着,从张堂文的怀中坐起来,看着四下忙着灭火的下人,似乎猛然惊醒了一般,大声吆喝道:“西院!火是从西院烧起来的,快去!快去!”

    “别慌!下人们已经去了!也报官了!救火队马上就到!”

    “老爷!春寿!还有妹妹,秦妹妹住西院啊!”、

    张堂文一个激灵,张秦氏倒还好,张春寿!可是他的儿子,张堂文咬了咬牙,站起身子,“再给我来床被子!浇透点!”

    张柳氏本就没缓过神来,又大声嘶吼,也是一阵眩晕,她迷迷糊糊地看着张堂文那庞大的身躯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从下人手中接过一方浸满水的方巾,便带着人又冲进了后院。

    很快,东裕街上的街坊四邻也都从外围开始向张家后院泼水了,张堂昌家的人也带着水桶和压水枪赶了过来。

    整个赊旗镇的东半边都被吵醒了,好奇的人们爬到树上,站在墙头,看着东裕街这边被熊熊大火点了透亮。

    赊旗镇西商集资备下的救火队也终于派上了用场,连着储水车的压水枪很快从张家前院延伸到了后院,水气和火光开始在夜空下搏斗,呛人的焦糊味开始弥漫,前院的温度一点一点的降了下来,只是后院的火势却始终控制不住。

    张堂文退了出来,背后的棉被上烧出了脸盆大的窟窿,张柳氏来不及询问,另一波人从另一方向出来了,细看去,却是小张氏和杨翠英那边的人。

    杨翠英看起来还好,她就着水抿了一把脸,赶紧过来看张柳氏,“大奶奶,恁木事吧!”

    “没事儿,你呢?”

    “木事儿,俺醒了一看这么大烟,就知道走水了!跑出来了又想起来院里三奶奶那边还没动静,又跑回去把她们喊醒了!接过让火拦着了,不然早都跑出来了!烟太大,看不清路!”

    “好!好!逃出来就好!”

    张堂文被烟呛得连声咳嗽,除了口鼻是白的,别的都跟过了火似的漆黑一片,张柳氏见他还要换被子进去,不由心疼地拽住他的裤腿,“老爷!你歇歇!别把自己个给累到里面了!”

    张堂文此时全靠一口气在吊着,他很清楚自己不能歇,一旦歇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但是,他儿子还在里面没出来呢!

    掐着时间,从见着火光到现在,若是再不救出来,怕是...

    想到这儿,张堂文暗暗地咬了咬牙,半弓着身子,狠狠地喝道:“再来!浇透点!”

    张柳氏一脸哀怨地看了一眼杨翠英,杨翠英默默地站起来,亲自打了水,寻了块最大的抹布浸满水塞到张堂文手里。

    “老爷白怕脏,这抹布这会儿比手巾好使!后院烟大,弓着身子都看不见路!老爷进去了看地上的道,西院二奶奶心细,步道两边都有特意种的兰花,顺着兰花就能寻到二奶奶那边!”

    张堂文背负着山一般沉重的被子,感慨地看了杨翠英一眼,一咬牙,又带人冲进了飞灰浓雾的后院中。

    杨翠英望着张堂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烟中,默默地来到张柳氏的身边,寻了把凳子扶张柳氏坐下了。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彼此传递着信心与安慰。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陆陆续续又有几波下人从浓烟中跑出来,有的让烧的衣不附体了,更有的已经血肉黏连在了一块儿。

    张柳氏焦急地看着通往后院的门口,满怀期待又忍不住忐忑难安地盼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

    出来了一个,不是!又出来了一个,还不是!

    杨翠英被攥着的手渐渐有些疼了,可她不敢吱声,张柳氏对张堂文的那份感情,远在她与夏老三之上。

    杨翠英此时默默地在心中为张堂文祈祷着,希望上天可以善待好人。

    好人不该如此的!

    很快,张堂文高大的身影渐渐从浓烟中显现,迈入前院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向前扑倒,他的背后,还背着已经瘫软不动的张春寿。

    张秦氏也接着被下人搀扶出来,但显然,她还有一丝清醒,她发了疯似地扑到张春寿的身上,拍打着张春寿的脸,呼喊着张春寿的名字。

    张柳氏的心底浮起了一丝恐惧,她的四肢愈发冰凉,看着张堂文无力地瘫倒在一旁,看着张秦氏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张春寿的身子。

    而张春寿惨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的回应。

    张春寿死了。

章107

    张家的火在天亮前终于被扑灭了,看过现场的救火队都无法解释为什么这火会起的这么快,又这么难扑救。

    而这一切,对于张堂文来说,装糊涂太难了。

    这火为何而起,张春寿为何横死,对于心知肚明的张堂文来说,宛如刀割一般在拷问着内心。

    张堂文宁可此刻躺在地上的是自己,张春寿才十二岁,对这个世间的一切都还充满了好奇,正是从懵懂到知天地的过渡期,因为一个无妄无关的原因,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张堂文再也无法把持自己的性子,泪水如决堤之水滚滚涌出,在他黝黑的脸颊上留下一道道乍眼的痕迹,他缓缓爬到张春寿的身边,无助地抱起儿子,嗓子干哑地嚎叫着,似乎在控诉着天地不公,实则,却是在怨自己。

    但他不愿说,这份痛苦,让他一个人承担就可以了。

    他也不能说,说了,在张家,他就成了千夫所指!即便他是张家大老爷,但,害死自己儿子这个罪名,仅仅后院几个女人,便能将他指责的无地自容。

    张堂文紧紧地抱着张春寿逐渐僵硬起来的躯体,双腿跪在地上,想将张春寿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来,哪怕只能离地两寸,也似乎可以让他躯体上的凉意晚一点到来。

    火势已经完全熄灭了,天也渐渐亮了。

    偌大个张家前院里,陆陆续续聚拢过来的下人也都齐齐跪下了,陪张春寿玩耍的几个下人带头嚎哭了起来,刚刚过火的张家此刻就如同一个炼狱,充满了哀伤和悲痛。

    张秦氏早已哭晕过去了,张柳氏也差点背过气去,张堂文声嘶力竭,却坚挺着不能倒下。

    张堂文感到自己体内已再无一丝水分了,他明明在哭泣,眼眶却早已干涸了,他明明想要发声,干瘪的嗓子却是一丝声响也发不出来。

    他就那么紧紧地抱着张春寿,抱着他的小儿子,如同雕塑一般,僵直在了那里。

    张富财带着人赶到前院,他新起的粮仓也被火势波及了,他刚刚带人扑灭了那边的火势,却发现张家老宅这边出大事了。

    中年丧子,对于张堂文来说,无疑如晴天霹雳一般。

    张堂文是张家的顶梁柱,无论如何,张堂文不能倒,张家也不能乱。

    可这时的张堂文,已经深深地陷入了悲痛和内疚之中,无暇顾及其他了。

    张富财知道,该他露脸了。

    因为各行掌柜的都离得远,只有他一个就近来的早,张家虽然户檐大(俚语:人丁兴旺,远亲近邻多),却一直有分房分家的传统,老宅这边出了事,旁系的长辈都不方便出来说话。

    他张富财是现在张堂文手底下最看重的掌柜,他不主持更待何时?

    张富财沉下心,跪着匍匐向前,爬到张堂文身边,小声地说道:“老爷,富财来晚了!富财有罪!小公子,这怎么就去了呢!”

    说到动情,张富财也是沉声哽咽了起来,下人们见张富财起了头,顿时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本已有些沉寂了的张家大宅里,立时便又喧闹了起来。

    趁着吵闹,张富财悄无声息地向张堂文靠近了些,“老爷!身子要紧,小公子走了,老爷夫人更要保重身子,地上凉,老爷这么跪着下人们也都不敢动。街坊四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馆那边一会儿肯定也要来人,后院围墙都倒了,火都烧到了粮仓,今儿肯定还得忙活很久的!要不,就让富财替老爷为小公子入殓吧!”

    张堂文心如死灰地看着怀中的张春寿,他内疚,他悲哀,但他还不至于糊涂。

    张富财说的是实情,张家出了这么大事,肯定得有人张罗。他张堂文身为张家大老爷,若是一直跟女人似的跪在这儿,院里没一个人敢站起来忙活儿。

    张家每一代都分家,唯一近枝够资格张罗事的亲兄弟张堂昌却恰恰不在赊旗。若是等到那些早分家出去的近亲们来了,立时便处于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管这事儿,毕竟分房分家了,张家老宅的下人未必使唤的顺手。

    不管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张家人,长房出事不伸手,会被戳脊梁骨。

    而且,张富财是懂规矩的,他说要替张堂文给张春寿入殓,也是因为地方规矩,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能由白发人亲自送。

    所以张堂文这手,迟早是要撒开的。

    张富财见张堂文不言声,却也不反对,便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得力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上去搀扶张堂文。

    张堂文在搀扶下,缓缓放开张春寿的尸首,张富财先跪在近前,朝着张春寿的尸首硬生生磕了三个响头,早有婆娘扯了白布递了上来,和张富财一起为张春寿蒙上了。

    张柳氏刚缓过来的神儿,看着张春寿那稚嫩的脸庞渐渐消失在白布下,不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哀嚎,引得院里顿时又嚎哭了起来。

    张富财向前跪了跪,附身说道:“老爷太太节哀!富财一定给小公子置办得体体面面...”

    “罢了...”张堂文已经从悲伤中渐渐缓过神来,轻声打断了张富财的话,“从简从速吧!”

    黑发早夭,从简从速,非但不能风光大葬,连到了祖坟都只能挨着边埋。

    一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二来也是有忌讳。

    但张富财虽是掌柜,说到底还是下人,他只能说“办得体体面面”,张堂文应了这一句,便让张富财心里有了底儿,这老爷是缓过神儿来了。

    张富财朝着张堂文和张柳氏磕了头,冲着一杆下人和丫鬟吩咐道:“送老爷太太后房歇着,吩咐厨房莲子清心汤用红糖吊好备着,打今起连着七天都给我精神着点,招呼好老爷太太的身子!”

    这场合,谁还不是唯命是从,张堂文看着痛哭流涕的张柳氏、晕倒的张秦氏和一脸茫然的小张氏陆陆续续被丫鬟们搀回后院,张富财小心翼翼地凑到张堂文身边,“老爷,您也请回避吧!前头交给富财就成!”

    张堂文看着地上白布覆盖的张春寿,心底又是一阵泛酸,眼泪都流干了,再流,怕不是只有血了。

    一旁的杨翠英也过来,搀着张堂文的手臂,“老爷,先回后院吧!”

    张堂文低头抽泣了一下,又用袖子沾了沾脸颊,随着杨翠英慢慢退回了后院。

    张富财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心中却是有些埋怨。

    埋怨谁呢?杨翠英!

    因为这么多天相处后,院里人都知道了杨翠英的身世,杨翠英严格上来说到张家的时候,身上热孝都还没过呢!

    热孝没过跟了男人,还到处跑,这可是不守妇德还有违孝道的。

    但杨翠英是大太太身边的人,张富财没胆子明说,正在摇头呢,前院的浆洗婆娘凑过来问道:“寿衣怎么准备?还用缎子的?”

    “缎子?断子!你脑袋是不是让驴踢了,小公子未成人呢!只能用精布!憨货!”

章108

    张春寿早夭,偌大个张家大院顿时没有了往日的热闹。

    早夭,不能挂白幡,不能戴孝,除了原来伺候张春寿的丫鬟婆子象征性地戴块白布,旁人就跟没事发生一样。

    但这只是面上,谁都清楚,这节骨眼上,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张堂文和三房太太在后院已经三天没出屋了,除了偶尔的嚎哭,别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前院全靠张富财在打点,无论是张春寿的后事,还是各路访客的迎来送往,都是他一个人在撑着。

    虽然累得很,却是面上有光的,就连后面闻讯赶来的资格比他老的掌柜,也得老老实实跟在他张富财的身后。

    凡来的人,打的都是慰问过火之事的旗号,没人敢提张春寿的事,也没人愿意提,一来忌讳二来见不着本主,跟张富财他们罩客的更犯不上提。

    等到第四日一早,按规矩该发丧了,张富财起了个大早洗干净脸,跑到后院跪在张堂文屋门外请示道:“老爷,小公子该上路了!”

    等了许久,张堂文才缓缓地打开门,一脸倦容地望了望天,启明星都挂在天边呢!

    “去吧!”张堂文随口说了句,又顺手丢给张富财一叠宣纸,“入土的时候念给我儿,烧了给他!”

    张富财匍匐着上前捡起来,张堂文那边已经又关了房门了。

    张春寿的送葬仪式是真的简单,没有鸣锣没有放炮,也不扯白幡不举麻杆,除了拉棺的马车前有个半大小子一直撒着买路钱,旁人根本不知道,这是张家小公子发丧了。

    到了张家坟园,地方早就挖好了。

    张富财揉了揉有些冻红了的鼻子,跪在棺木前,郑重地叩首施礼,又将张堂文丢给他的那叠宣纸伸展开,密密麻麻全是字啊!看得出,张堂文关门在屋这几日,把那心中的愧疚和哀思都写在这纸上了。

    张富财正要念,却不知哪里来的无名风,刮得坟上众人都是东倒西歪的,连带着张富财手中的宣纸也被撕扯的支零破碎漫天飞舞。

    张富财慌张着捂住手中的宣纸,待风劲儿过去,却只得一张完整的。

    张富财傻愣地看着手中的纸,又朝着棺木磕了三响头,“小公子,富财知道你有怨气!可这是天灾不是人祸,老爷为了救你,差点也进去出不来了!大太太、二太太都哭晕好几回了!我知道,你对这规矩不满意,可这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咱得守不是!今富财斗胆,劝您一句,入土为安,往生极乐吧!”

    张富财又朝着棺木叩首,拿出怀里那仅剩的一张完整的宣纸,扯着嗓子念道:“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心中有愧不能言,望儿体恤乞垂怜。来生再为父与子,你坐马儿吾执鞭。”

    前半段,是宋朝王安石写给早夭女儿的,后半段,张富财却闻所未闻,论诗意,也错了大家许多,想必,该是张堂文自己作的吧。

    那为啥会“有愧不能言”呢?还要“乞垂怜”。

    张富财有些不大懂,他照着张堂文的意思把这纸和供品一应烧了,眼见着天就要大亮,便赶紧招呼着干活的人掀土封棺了。

    张春寿就这么入土为安了,在这十二岁的大好年华。

    张富财领着人回到张家大院,又安排了一堆的杂事,好容易躺在门房的床上放挺(俚语:躺下)一会儿,迷迷瞪瞪正要入睡,门子跑来喊道:“大掌柜!有客到!”

    张富财赶紧打起精神,走到门口一看,却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和一个似曾相识的商人,一问名讳,却是杨鹤汀和钱枫来了。

    张富财引着二人来到会客厅,便到后院来叫张堂文。

    一迈进老爷院里,便听到一声低沉的质问,“老爷!你给我说实话,这火是不是天灾!”

    听声音,似乎是大太太张柳氏。

    “是...”

    “老爷!”张柳氏的声音愈发的凄凉和悲伤,似乎已是痛哭流涕了,“我不是不愿信你,实在是...寿儿饶不过我啊...”

    张堂文似乎在屋里长谈了一声,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了,回头我会请高僧连做七天法事,送寿儿早登极乐!”

    屋里顿时又传来一阵哽咽。

    张富财在门口听的有些迷糊,却不能一直不吭声,让别的下人看见了还以为他在趴墙根呢!

    “老爷!前头来人,指明要见您!”

    “谁?”

    “南阳来的杨鹤汀杨先生和钱枫钱老板!”

    屋里沉寂了许久,张堂文才缓缓打开门,背身用衣袖沾了沾眼泪,跟着张富财一起来到前院会客厅。

    张堂文强作镇定地来到会客厅,他很想故作轻松,但一见到杨鹤汀的面,又不知拨动了心中哪个弦,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眼眶中顿时又充满了泪水。

    “堂文兄!”

    “杨先生!”

    杨鹤汀也是一脸的愧疚,他皱着眉头看着张堂文那憔悴的表情,心一横,当时便要屈膝跪下,张堂文一个激灵,连忙上前扶住,到底没让杨鹤汀的双膝落地。

    “杨先生,这是何故!”

    “鹤汀愧对堂文兄啊!更对不住...”

    张堂文狠狠地捏了捏杨鹤汀的肩膀,扭头看向身后的张富财,“去厨房交待多备几个菜!中午让大太太和杨翠英姑娘陪着两位贵客一起吃饭!”

    张富财识趣地应声退下了。

    张堂文用力地把杨鹤汀搀起来,他自己也已是精疲力尽的人了,忍不住也是一个踉跄,吓得钱枫和杨鹤汀反倒过来扶住他。

    “堂文兄,我...”

    “杨先生!”张堂文摆了摆手,止住了杨鹤汀的话,“此乃天灾!不必多言了!二位的心情,堂文领了,只是此事,切勿多言!”

    杨鹤汀满面愁容地看了一眼钱枫,两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张堂文仰着头,努力地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滑落,这一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有心无力,第一次发现有些事,有些委屈,原来是他真的无法左右也无法逃避的。

    秋风瑟瑟,刮得会客厅外的枫叶一阵沙沙作响,已是泛红的叶子随风闯进屋里,沿着青石板地面,从门口滑到张堂文脚下。

    红枫,张春寿最喜欢秋天捡枫叶玩了,他喜欢夹在厚厚的书页中,等到来年开春,枝节脉络都清晰了,拿在手上端详。

    那骨子认真劲儿,该是个学医的好材料。

    张堂文望着门外的枫树,不由微微惨笑了起来。

    他此时的心情,就如这枫树一样,染红了枝叶强作欢颜,实则内里已是心灰意冷,想要偃旗息鼓了。

章109

    宣统二年的农历年,张堂昌头一次没有在老家过。

    便是小时候被扔到淮军里,农历年他也是贿赂了长官偷跑回家过年的。

    骨子里说,张堂昌也是个念旧的人。

    过年嘛,就得一家人团团圆圆,整整齐齐的,这才喜庆,乐呵!

    就算是和张堂文一人一个院子,年三十的饺子也是一家一个馅儿,你给我一锅,我回你一篦子。

    大年初一照例到张家祠堂给祖宗上香,张氏阖家全到,赊旗东边半拉城的人,家家户户都差不多要出人过来,往上查三代,都出不了老张家的户檐。

    这可是一年一次的大事,也是极长脸的排面差事。

    认识的不认识的,甭管八竿子打不着的,还是未出五服的,凡是老亲旧眷沾亲带故的,都得到长房这边问安。

    长房的辈分一向比较高,张堂昌打记事起就是坐在正堂正位上,看着须发皆白的老头给自己请安,明明年长自己几十岁的人叫自己一个小孩,爷爷!

    那感觉,张堂昌至今回想起来都是极爽的。

    但今年不成了。

    一来他早就收到了信,老宅失火,小侄子早夭。

    这个年啊,注定是过不踏实了。

    二来,开封府的几个仓库还没清完,至年前,已经经由郑州往汉口方向发了十五六批棉花,收棉的本钱居然基本已经收回了。

    坚持到年后,在开春前,把山东那边运来的几批棉花再折腾折腾,换个名目,悄无声息地发过去,便是净赚的利润了。

    想到这儿,张堂昌不由有些佩服自己这个闷不吭声的哥哥了。

    这么难搞的局,居然都被他找到了冤大头一般的下家,这钱赚的,真真是出人意料。

    也不知道胡东海这会儿会不会被气吐血喽!

    哦!应该不会,年前接到信,胡东海动账的消息不知被谁捅到了总号,年关将至的时候被唤回山西榆次总号述职了。

    这个年,这胡东海怕是也过不踏实了。

    票号对这种事儿,可是绝不纵容的。

    张堂昌坐在开封府大相国寺西边的花街酒肆里,就着杜康酒,吃着韭菜鸡蛋饺子,听着戏台子上唱的河南梆子“包龙图坐监”,不由跟着曲调摇头晃脑起来。

    这河南梆子,乃是河南本土地方戏,在中原地区广为流传。但在豫南,却并不盛行,对于张堂昌来说,也是难得一听。

    张堂昌正听得津津有味,却听到隔壁桌上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哎!听说了么?广州那边又打起来了!”

    “跟洋人?”

    “不是!听说是一群新兵蛋子!”

    “新兵蛋子?又是那伙什么党来着...”

    “慎言!据说就是他们,攒动着新军造反来着!”

    “乖乖!这新军都造反,该不是要变天吧?”

    “别瞎说!百八十号新兵蛋子有个屁用!我看啊!就是张之洞走了之后,有人想趁乱赚筹码里!”

    “谁?盛宣怀?还是袁项城(袁世凯,因其老家在河南项城,所以河南人多称之为袁项城,以视亲近)?”

    “瞎扯!盛宣怀是张之洞大人的钱匣子,跟官场还保持了一些距离!”

    “那是袁项城?他不是被革职闲赋在家么?”

    “就是因为闲赋在家,这天下越乱,才更有他出头之日!”

    “可新军不是他一手练起来的么?新军乱了他...”

    “糊涂!新军乱了那也比老八旗强!看看那些满汉八旗的龌龊样,遛鸟斗蛐蛐是把好手,真打仗了就是一群怂包!要想节制新军,非得把袁项城请出来不可!”

    “袁项城要出山了,咱河南日子也能好过点...”

    “但愿吧...”

    台上正好唱到“国不宁,民遭殃。冤案累累遗恨长,辩忠奸尚需要民意察访,且不可认门第听信报章,此一番可算是见识增长,清名下也有那藏身虎狼!”

    张堂文听了两下,也是莞尔一笑。

    一群平头老百姓,咸吃萝卜淡操心!

    管他谁握权柄谁坐朝,天下都少不得行商来为他交税敛财,想那长远东西干毬!

    张堂文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火辣辣的灼烧感从喉咙口一直蔓延到胃部,通透!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便要起身离开,一抬头,却瞧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廖启德!

    真是冤家路窄,这么大老远的开封府都还能撞见?真是见了鬼了!

    廖启德可不这么想,他可是特意寻来了。

    有个疑惑一直萦绕在他心中,让他夜不能寐,可他又实在没有别的门路打探清楚,思来想去,却只有这张堂昌或许还能说上两句了。

    张堂昌瞧了瞧廖启德,轻蔑地冷哼了一声,“这不是廖经理么?怎么?来开封府瞧这地上悬河么?”

    廖启德唇上的小胡子微微抖了抖,干笑道:“张老板这是哪里话,廖某这次,是专程探望您来了!”

    “呦呵!不敢当!”张堂昌冷冷地打量着廖启德,语带讥讽地说道:“廖经理可是大不列颠太古公司的红人,指点江山气吞山河的人物,怎么犯得着来看我这俗人?”

    “哎呀!张老板,您这嘴也是够毒的了!您先别着急上火,咱寻一僻静的干净地儿,聊上两句如何?”

    张堂昌冷哼了一声,这开封府他盘磨了小半年时间,上到官府下到市井混混都厮混的捻熟,何况以他的个性更不可能怕这廖启德。

    “行,走着!”

    “好嘞!张老板这边请!”

    拐了两道个街口,来到原来勾栏瓦肆的地界,如今已改成了开封府有名的销金窟,相比京城八大胡同也不逞多让的温柔乡。

    廖启德轻车熟路地引着张堂昌来到一家名为醉香楼的馆子,一路上那莺莺燕燕都快把张堂昌的魂给勾没了。

    张堂昌不由心中暗暗骂道:这假洋鬼子,怎么猜到自己就好这口呢?本想着过了年关了,找个地方好好放松几天呢!这可赶巧了,被这廖启德挠中了痒痒地儿。

    到了二楼角落里,张堂昌一眼就看出了,这屋该是这馆子里最排场的包房了。

    果不其然,推门进去,偌大个屋子里,玉体横陈,绝色各异,风情万种,花枝招展。有带着京剧头面的,有扮作波斯歌姬的,居然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丰韵洋妞。

    看得张堂昌顿时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这他娘的是要老子的命啊!

章110

    廖启德引着张堂昌入了座,隔壁房里丝竹之声渐起,跟着那婉转之音,一双双玉臂轮番缠到了张堂昌的脖颈间,嫩滑白皙的肌肤划拉在张堂昌的脖子上,让他浑身燥热了起来。

    “张老板!咱们先喝酒,便说事儿?”

    “嗯?好!好!”

    廖启德早让人倒满了两杯葡萄酒,兴冲冲地与张堂昌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张老板,廖某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

    “哦?说!”张堂昌摸着那洋妞的小臂,果然嫩滑如羊脂,顿时觉得这个廖启德有些碍事了。

    “如今江南各大纱厂都用上了我公司的印度棉,便是那些作为辅料的国内棉廖某也打听了,并非张老板手里的货。可是...”廖启德眯着小眼,打量着眼神就没从女人身上移开的张堂昌,“怎么感觉张老板,似乎并不着急呢?”

    张堂昌摸了洋妞,却还是比较喜欢那个带着京剧头面的清瘦女子,一把拉扯到怀里,手便开始不老实了,“我着急?我着什么急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可是张老板!你这棉屯过了年,成本可就翻了一番已经,虽说年后棉价小幅上涨,可有我这印度棉供应着,你手上的花难不成还要屯过夏不成?”

    这张堂昌可就忍不住了,他拉着京剧头面亲了个嘴,讪笑着看向廖启德,“廖经理!我说你...操个什么闲心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赚你的,我赚我的!你老惦记着我干嘛?”

    廖启德不由倒咽了一口气,他能不惦记张堂昌么?

    那印度棉倾销了小半年了,账目都快做不平了。他当初跟洋人打了包票不出三月,就能迫使张堂昌和其他人低价转手屯下的棉花,差不多垄断大清国内生棉市场,可如今其他人那已经到手七七八八了,独独张堂昌这边始终没主动跟他联系过。

    难道这张家两兄弟笃定了宁可自己全亏,也不出让手中的棉花?

    虽说廖启德现在手中已经扫下了六成货,但张堂昌手中的货不交,廖启德始终不敢坐地起价,眼瞅着这年关都过了,当初答应的三个月,现在都快六个月了,贱价供应印度棉已经让洋人有些不爽了,若再不能抬价把利润赚回来,且不说这个买办能不能做,把廖启德生吞活剥了都有可能。

    想到这儿,廖启德忍气吞声地又换了一张笑脸,讨好似的冲着张堂昌笑道:“这不是关心一下嘛!毕竟那么大批量的棉花,存储也需要一大笔钱,我太古公司在大清各地都有货仓,要是张老板有需要...”

    “需要!”

    “嗯?”廖启德一机灵,正要接话,张堂昌却是冲着他摆了摆手,冷笑道:“需要你先回避一下,不过若是廖经理不介意,一边瞧着也行!”

    张堂昌缓缓站起身,把那京剧头面拦腰抱起放到桌面了,一把扯下小衣,“瞧着也好!瞧着,小爷我兴致更好!”

    廖启德像遭人重击了一般,尴尬地后退了两步,瞧着张堂昌似乎要来真的,辫子一盘,褂子一脱,真就要上演活春宫了。

    廖启德只能悻悻地退出了房间,尴尬地趴在二楼的护栏上,充耳听得的都是莺莺燕燕的聒噪和不合时宜的呻吟,不禁愈发心烦意燥起来。

    我为什么会选个这种地方?

    待到张堂昌衣不遮体地推开门,廖启德连忙迎了上去,“张老板...”

    “哎?廖经理?你还没走啊?”

    “啊?走?”

    “对啊!我以为你都走了呢!”

    “张老板,咱事儿都还没说呢!”

    “有什么好说的?”

    “不是!张老板,您的钱都压在那棉花上,眼瞅着成本天天涨,您心里就一点不着急?”

    “急啊!没瞧见小爷我都急出火来了么?”

    廖启德顿时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张堂昌笑嘻嘻地瞧了瞧屋里,抬手敲了一下廖启德的前胸,震得廖启德一阵咳嗽,“廖经理,多谢啊!”

    “啊?”

    “我张堂昌在这开封府混迹了小半年,还不知道这地儿有这种保留曲目呢!今儿你算带我来对地儿了!怎么着?一起进去玩啊?”

    “我?算了!不!不!”

    “那...”张堂昌呵呵一笑,便转身回了屋子,又搂上了人,“那便明个儿请早吧!今儿小爷我就住下了...”

    屋里又爆出一阵婉转的嬉笑,听得廖启德一阵头皮发麻。

    出了醉香楼,廖启德回头望向那被大红灯笼映照得红彤彤的雕梁画柱,不由犯了愁。

    这张堂昌为什么就一点没有发愁的感觉呢?

    此时的廖启德反倒觉得,自己手上的那六成棉花,竟是如此烫手呢?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前面供应小半年的廉价印度棉,利润窟窿全靠今年开春坐地起价赚回来呢!

    这张堂昌一天不出让手上的棉花,他廖启德就不敢轻举妄动,这真是,想着瓮中捉鳖,却反被咬了一口。

    廖启德不由默默地舔了舔干瘪的嘴唇。

    不对啊!以张家之财力,便是得人相助,这棉花一天天屯在库里,存放要钱,雇人要钱,存放折旧要钱,这张堂昌如此轻松,难不成...

    他另有销路了?

    不对呀!谁会那么冤大头,市面上明摆着我手上的印度棉更低廉,谁会去用他张堂昌手里的高价棉呢?

    一阵寒风吹过,廖启德不由缩了缩脑袋,把脖子藏进大衣里面一些。他抬头望着二楼角落里的那个房间,房里的红烛忽闪忽闪的,窗纸上几乎还能映出几个人影来。

    不对劲,太轻松了,不对劲!

    廖启德朝着暗处使了个眼色,一个藏在黑处的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廖启德身边。

    “把二楼那个张堂昌盯紧喽!一举一动都不要放过,我要清楚地知道他每天去了哪!干了些什么!懂了么?”

    “干了什么?”那人扭着脖子望了望二楼那个房间,“屋里几个娘们我怎么能知道都是谁!”

    “蠢货!蠢货!”廖启德暴怒地伸手敲打着那人的脑袋,“我说的是这个吗?干!说的会是女人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大清国会沦落到今时今日了!全是饭桶!你这样的饭桶!”

    廖启德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发泄了一阵子无名火,喘着粗气喷着白烟恶狠狠地瞪了二楼房间一眼。

    我就不信了!你张家还真藏了聚宝盆么!

章91

    张堂文焦灼的心,愈发沉痛起来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夏老三原本憨厚的样子,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忠厚老实的人,怎么就成了身负数十条人命的恶魔。

    张堂文自责地将双手紧紧扣在了一起,指甲都嵌入了手背的肉中。

    杨鹤汀显然看出了张堂文的内疚,他放缓了语气,轻声叹道:“早些时候,听一些商人朋友说,宛东新出现了一起杆子,杀人越货从不留活口。他们本是还好奇,这宛东叫得上名号的杆子年节有孝敬,平安无事好多年,怎么忽然就屡屡被洗劫。如今看来,这新起的杆子,便是夏老三他们了吧!”

    “堂文有罪啊!”

    “堂文兄,此事虽与你相关,罪过却不在你!”杨鹤汀轻声宽慰道:“如今这时局,穷人苟活不易。一切不得已而为之的,都是强人所难被逼的,若是日子能浑浑噩噩的过,胸无大志安于现状的百姓,如何走上欺善怕恶的歪道呢!”

    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所以,我约了老三月初来见我,地点却是南阳公学!”

    张堂文抬起头,朝着杨鹤汀拱了拱手,“还望杨先生看在堂文的薄面上,为老三兄弟指点迷津。一来,能让老三回归正道,让无辜商贾免受屠戮;二来,也能让堂文开释一些愧疚,毕竟此事,是因我而起!”

    杨鹤汀看着满脸愧疚的张堂文,上前扶住了张堂文的臂膀,“堂文兄见外了,鹤汀一定竭尽所能,把老三兄弟从邪门歪道上搭救回来,便是出路,鹤汀也有办法给他安排!”

    张堂文朝着杨鹤汀深躬了下去,“堂文先替老三兄弟谢过了!今日月初,想必老三兄弟不会失约,还请杨先生稍事等待!”

    “堂文兄不必客气,我已让学生去唤春福了,你们爷俩也好久没见了,在这里叙叙亲情吧!下一堂是鹤汀主讲的西洋公约,我去去就来!”

    张堂文连忙点头称好,杨鹤汀退出会客厅,听声响,似乎张春福就在外面候着。

    张堂文确实有段日子没见儿子了,心中不由一喜,脸上却不自觉地严肃了起来。

    张春福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张堂文的心却早已惦记起夏老三来了,这个混小子怎么还不来,该不会失约吧?

    夏老三自然不想失约。

    只不过,此时他却不能轻易地走了。

    自从那日闹了一出,连着又推了两笔买卖,李宗祠疑心他另有打算,已经煽动着后面来的一拨人与夏老三起了好几次冲突了。

    听说夏老三要去南阳看病,一群人更是疑心他要报官或是偷溜,借口为他饯行,实则将夏家三兄弟与杨翠英扣在了祠堂中。

    李宗祠坐在长条桌的一头,依旧是一脸恭顺的笑容,轻声询问道:“三哥,您既然身子不朗力(俚语:形容身子不好),兄弟我备个马车从南阳请个先生来给您诊治便可,何劳您亲自跑去呢!”

    夏老三撇着嘴,看着站在李宗祠身后的那些人,各个倒是面露凶色,往日里带着他们杀人越货的时候,便都是一副彪悍的模样,而今看起来更是生就是干这谋财害命的好手了。

    夏老三的背后不是没人,夏家两兄弟也带着那几个从黄庄跟出来的小子,还有一些完全不明就里的盲从者,虽是势单力薄了些,倒也不会让李宗祠有胆子乱来。

    夏老三冷笑了一下,翻着白眼看向李宗祠,嘴里慢慢地嚼着一颗杏干,含含糊糊地说道:“怎么...宗祠兄弟,这是,要软禁俺老三啊?”

    “三哥这是什么话!”李宗祠笑了笑,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这不是心疼三哥嘛!再说了,三哥便是去看病,有必要带着兄弟们和嫂子一起么?”

    夏老三冷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杨翠英。

    本就是担心这点,恰恰就给李宗祠捏得正着。

    但夏老三不敢冒险啊,特别是让杨翠英留在这儿,这李宗祠已是起了疑心了,难保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这些兄弟们,也难保就一定没事儿。

    所以要走,就一起走。

    夏老三笃定李宗祠没那个胆子敢光明正大地跟自己开打,不怕别的,就夏老三时刻随身带着两把手枪,论先手,他李宗祠很难占到便宜。

    李宗祠显然也很明白,所以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愿与夏老三撕破脸,即使他身后的人和枪,显然更多。

    “俺这俩兄弟没进过城,带上一道开开眼界,你嫂子想去城里逛逛买些衣裳,怎么?宗祠兄弟要不要一起跟上?”

    “好啊!”

    夏老三顿时停下了咀嚼,他略带怒意地盯着李宗祠,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这本就是一句戏谑,没成想李宗祠倒是满口应下了。

    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呢?

    李宗祠若无其事地看向身后,笑道:“这么久了,兄弟们兜里也都有了些银子了,南阳毕竟花花世界,大家伙一起去转转,开开眼!”

    顿时祠堂里的气氛热闹了起来,叫好声连连,夏老三却是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杨翠英和夏老四也是面面相觑。

    李宗祠站起身,缓缓走到夏老三的身边,“三哥,那就这么说定了!兄弟们护送你一块去南阳诊病,顺便也都开心开心!”

    说着,李宗祠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在了夏老三的肩膀上,绕有深意地捏了捏。

    夏老三冷笑着甩了甩肩,缓缓站起身,“南阳不比咱这儿,可是有巡防营和绿营兵的,家伙...”

    “三哥放心,宗祠好歹也在南阳城里做过买卖,家伙我自然有门路弄进城去,不然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兄弟们空着手搏命怕是不好吧!带上家伙心安,大不了,咱们也来个大闹南阳府,青史留名!”

    李宗祠扭头看向兴高采烈的人群,抬手一挥,“是不是!弟兄们?”

    “对!李大哥说的对!”

    “大哥说的对!”

    “闹他娘的!”

    此刻,夏老三的心底,却是恨不得把眼前这个李宗祠给生吞活剥了!

章111

    赶在清明前,张堂昌又悄无声息地送走了一批打着生丝旗号的货从开封府到了郑州,通过张堂昌买通的车务长不经正常报关渠道直接装上了南下的火车。

    如今开封府的大仓里,余棉已经不到四成了,除了个别销往其他渠道的,大部分都按张堂文与钱枫约定的线路,发往了汉口。

    至于到了汉口再如何,张堂文不知道,张堂昌更懒得问。

    毕竟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这天,张堂昌本想着还去醉香楼寻那个京剧头面,手底下人却跑来给了他一封电报,是从南阳发来的。

    南阳,必是那哥哥又有什么指示了。

    张堂昌打开电报单子,一瞧,呵!这么大事啊!

    张堂文要过继四儿的儿子“琉璃蛋”,就定在清明。

    照理说,张堂文现在没了小儿子张春寿,就剩下独子张春福,子嗣单薄,对于张家偌大个家业来说,确实有点不稳妥。

    但你张堂文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就不能再努把力继续生?

    大夫人年纪大了,二夫人不能生了,不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张氏么?实在不行另娶一房,也不是不行啊!

    添丁入户是伦理纲常,再说了,一树梨花压海棠,想想也不失别样风味啊!

    张堂昌是真真有点想不通了,何况,为什么要过继“琉璃蛋”呢?他可是下人的孩子,实在不行,我张堂昌膝下四个儿子,送你一个何妨?

    带着一肚子的困惑,张堂昌一路南下,赶在清明前,赶到了赊旗镇。

    一进门,就发觉这老宅里气氛有些不对劲儿了。

    无论是下人,还是几个嫂嫂,都有些各怀心事的模样,就连那些久不登门的张家老辈,都没事了往门上盘磨。

    感情,张堂文这回是犯了众怒了呀!

    张堂昌没猜错,张堂文确实感觉有些四面楚歌的滋味了。

    他要过继“琉璃蛋”的消息一传出来,第一个掉脸子的便是小张氏,她虽不敢明着说什么,却是天天关着门哭哭啼啼的,闹腾得张堂文直心烦。

    紧接着,便是那些张家的长辈们,叔伯兄弟们。

    毕竟谁家也不像张堂文这般子嗣单薄,都是姓张的,过继自家子侄不好么?为什么要过继个下人的孩子呢?万一,说不定万一,最后张家偌大个祖业,落在这孩子身上,这说出去算是个什么事儿呢?

    张堂文如今在张家,可算是如坐针毡了,除了大太太张柳氏支持自己,二太太张秦氏依旧沉浸在哀伤中,竟无一人敢说一句好话了。

    下人们其实也是心境复杂,这“琉璃蛋”毕竟是从小在下人群里混大的,这一转眼,吃屎娃娃居然要成自己主子了,这滋味,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感觉。

    赊旗老规矩,早清明,晚十月一,张堂文赶在清明的头一天,带着一杆子下人,来到了四儿的坟前。

    四儿两口子的坟地,就在张家坟园的旁边,紧靠着一处河渠,却是一棵树都没有,合坟之后孤零零的一个小坟包,若不是张富财一路指引,张堂文万万是找不对地方的。

    张堂文站在四儿的坟前,四下瞧着,连个墓碑都没有,等这些老人走了,谁还知道下面埋着的是什么人啊!

    张富财瞧出了张堂文的意思,回头吩咐道:“去寻个好牌位,立坟上!四儿是给老爷出过力的,立不了碑,也不能连个牌位都没有!”

    春末的小风裹挟着砂砾和草屑拍打在张堂文斑驳的脸上,张堂文不禁想起过往的那些日子,四儿那一脸的恭顺和止不住的机灵劲儿,不由有些感伤。

    张堂文蹲下身子,捏起一撮黄土,“四儿...老爷来看你了!别怪我来的晚,实在是...事多啊!”

    手上的黄土一捏就起粉末,今年的雨水不足,怕是要旱。

    张堂文向后伸了伸手,张富财早接了一碗水酒送过来。

    张堂文把手中的黄土撒到碗里,双手捧着酒,推到胸前,“四儿!在那边,好生过活!跟你媳妇,再生几个大胖小子!初一十五,我让人把香烛纸裱给你备齐喽!断不能让你在那边还吃亏!”张堂文顿了一下,缓缓地将手上的酒洒在坟前,“你儿子,无需记挂了!我张堂文替你养,定把他教养好喽!添了这层关系,你我就是兄弟,不是老爷抬举你,是老爷欠你的!”

    “富财!”

    “哎!老爷!”

    “替我给我兄弟磕俩头!”

    张富财迟疑了一下,这四儿毕竟只是个下人,前头一起说笑的时候,还比不上他这个粮行掌柜呢!

    但现在,不磕行么?难道让张堂文磕?

    张富财正了正衣冠,庄重地双膝跪下,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砸得脑门子上一片黄土砂砾。

    他本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这场合这身份该怎么说,索性磕头得了。

    张堂文让人把香烛贡品都摆齐了,又亲自点了三炷香,插在坟前,微微一躬身,算是礼成了。

    张富财招呼着人收拾了东西,跟着张堂文便往回走。

    路过张家坟园,张堂文的步子越来越慢,张富财知道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老爷,要不,我让旁人先回去?”

    “唔?”张堂文愣了一下,他忽然发现这个张富财越发清楚自己的心思了,精明劲儿都快赶上四儿当年了。

    张富财朝着后面的下人吆喝道:“你们先回吧!我陪老爷上地里转转!”

    待下人都走远了,张堂文才如释重负一般带着张富财来到张家坟园,张春寿的坟前。

    山西黑花岗岩的墓碑上,仅仅篆刻了张春寿的生辰与寿终,小小的坟包孤零零地躲在一旁,就像是被嫌弃了一样。

    张堂文的眼眶又湿润了,这么多月来,他一直试图安抚自己心中的愧疚和哀思,这一次,还是没能控制住。

    他躬下身子,用袖子擦拭着墓碑,这墓碑,就如张春寿生前的个头,刚刚好。

    张堂文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张春寿,还因为他贪玩误了功课而黑脸斥责了一顿,不经意间地挥袖,还打在了张春寿稚嫩的脸庞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好好的娃娃,一转眼间,就只剩这黝黑的墓碑了。

    张堂文不由膝下一软,单膝跪在了墓碑前,他的头无助地顶在墓碑上,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坟前的黄土上。

    “寿儿...爹,来看你了!”

章112

    回到张家大院,张堂文看到小半年没见的兄弟张堂昌正坐在前厅里喝茶,心中终于升起了一阵暖意。

    可他的脸,却一直甭得紧紧的。

    “回来了?”

    “回来了!”

    “货怎么样了?”

    “不到四成了,按要求,慢慢送,估计得拖到入夏了。”

    “怎么要求怎么做吧!”

    “那是,毕竟人家出钱!”

    张堂昌审视着张堂文的脸色,几个月不见,消瘦的多了,气色也不似之前那般中气十足了。

    看来张春寿一事,还是对他打击不小。

    “福儿...还好么?”

    “还好。”

    “又去公学了?”

    “嗯!”

    张堂昌不由抿了抿了,他一直觉得老宅起火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隐隐约约感觉,这事怎么仿佛跟张堂文与杨鹤汀相交有那么一丁点千丝万缕的关系。

    张春福可是张堂文唯一的儿子了,还敢让他去南阳公学,去杨鹤汀那里,张堂文的心得是有多大啊?

    “这事儿你怎么看?”张堂文打了打靴子上的尘土,冷不丁的问道。

    “唔?哪个事?”

    “过继之事!”

    “这个...”张堂昌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他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明说。

    张堂文就剩张春福一个儿子了,要是万一...

    万一这个儿子也没了,他张堂文可就断后了,按着老规矩,长房长子无后为继,他这个弟弟可就要执掌张家权柄了。

    张堂昌故作轻松地向后靠了靠,“这是哥哥你的家事,我...不便说什么!我觉得那些长辈也是多此一举,不就是过继了个下人的孩子么?说到底四儿也是家生子,跟姓张的没啥两样!比起亲近来,四儿怕不是比那些不出五服的老亲还强些!”

    张堂文抿嘴不言,心中倒是有些欣慰了。

    他原想着,张堂昌也一定是摆明了要反对的。

    若是张堂昌不说什么,无论是后院的小张氏,外面的那些老亲旧眷,在张堂文眼中都算是好打发的。

    正想着呢,张柳氏从屋外端着两杯参茶过来了。

    “回来了?外面风大,喝杯热茶暖了暖身子吧!”

    张堂文接过参茶,一饮而尽。

    借着他仰头的功夫,张柳氏瞧见这主子的眼角似乎还有一丝泪痕没有擦去。

    张堂文对四儿有愧疚,但却绝没到这么久了还会落泪的地步。

    他必然是去张春寿坟上了。

    可是老规矩里可是禁止白发人给黑发人上坟祭祀的,张柳氏不由轻声叹息了一下,这冤家,着实不让人省心啊!

    “嫂嫂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唔?没有...只是自从寿儿走了,落下个气短的毛病。”

    张堂昌瞅了瞅张堂文,干笑道:“我托人去关外挖的老参回头让你弟妹拿过来点,那东西补气是最好不过的!”

    张柳氏笑了笑,便出去了。

    张堂文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堂昌,“这小半年,在开封府没出什么问题吧?”

    张堂昌一愣,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便是廖启德的身影,但他嘴上却是硬的很,“能有什么事儿啊!人拉车载的又轮不到我上,听听河南梆子,喝点小酒,自娱自乐罢了!”

    张堂文打量着张堂昌,默默地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面上。

    张堂昌的性子,他还是知道,别看他说的轻松,真有什么事他也会闷着不说,说了感觉像是他解决不了似的。

    但张堂文最怕的就是这点儿,这屯棉的伊始,便是如此。

    若是一早便实话实说,哪里来的这些麻烦,哪里至于连累寿儿...

    张堂文双手按在膝上,缓缓站起身子,“等把眼下这事儿办完,你跟我去一趟汉口。”

    “唔?”张堂昌一愣,刚喝到嘴边的参茶差点洒了出来,“汉口?去干吗?”

    张堂文瞧了瞧屋外,小声说道:“借着拜会钱老板的名义,看看我们的货到底是怎么安置的。虽说,钱老板是帮我们解了困,但做生意,不能含含糊糊!我也许久没出过远门了,按规矩,家里出了这种事,我是要躲开回避的...”

    张堂昌默默地看着张堂文,这棉花如此大费周章地弄去汉口,不用动脑子也知道绝对不是正经生意,含含糊糊拿钱办事是再稳妥不过的了!这时候去什么汉口啊!人家钱老板会怎么想?

    还是说,这个哥哥想更深入一层?

    张堂昌不由想起去年跪在南阳县衙门口的那一幕,那明晃晃的钢刀和黑洞洞的枪口,还有启封那句冷冷的“诛九族!”

    张堂昌不由一个寒颤,手一哆嗦,参茶溅了自己一腿。

    “不就让你出趟远门么?汉口和开封不差不多距离,至于如此慌张么?”

    “嗨...哥哥这是取笑我了,感情你是忘了弟弟我当年也是在汉口从的军么?那边...还有几个老相好许久没见了,想起来...多少有些激动!”

    “一天天的,没个正经!”张堂文微微一笑,说归说,他还是习惯张堂昌这般插科打诨的脾性,亲切,而且没有距离。

    张堂昌喝了参茶,借口回家换衣服便告辞了。

    清明当天,张家祠堂里人头攒动,张家长房长子张堂文打头,长房次子张堂昌随后,领着后面齐刷刷站着的二三十个张家各支的子侄,手奉三株高香,恭恭敬敬地朝着张家先祖的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

    香火萦绕之中,“琉璃蛋”被张富财牵着,睁大了眼睛四下打量着。

    牌位前,人来人往,轮流磕头的人太多,“琉璃蛋”不禁有些觉得好笑,露出一脸的痴笑。

    张堂昌在人群中,悄默默地打量着“琉璃蛋”,不由也是冷哼了一声。

    至吉时,张富财拉着“琉璃蛋”来到堂中央,堂上,张堂文四平八稳地端坐在太师椅上,“琉璃蛋”在张富财的示意下,乖巧地跪下,朝着张堂文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随着一声“礼成,请续谱!”张堂文抬起袖子,轻轻地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角,站起身,来到一旁早已备好的桌前,抬起蘸满浓墨的狼毫,毫不费力地在长长的家谱上找寻到了自己的名字。

    端正的小楷书写着张堂文的名字,他的名字下面,紧跟着张春福和张春寿的名字。

    而张春寿三个字,已经如家谱前面许多名字一样,被庄重的朱砂笔圈红了。

    张堂文迟疑了,一股暖流又在胸间涌动着,刚刚有些干了的眼眶,又渐渐湿润了起来。

    偌大个祠堂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张堂文落笔。

    张堂文深吸了一口,定了定神儿,用笔在张春寿的名字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三个字:

    “张春生”

章113

    顺流而下的小船里,张堂文与张堂昌各自歪躺在两侧的简易床榻上,闭着眼睛,在这轻轻地摇晃中偶尔打着鼾。

    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带下人,却带了杨翠英。

    因为夏老三,也是在汉口。

    转眼已是小半年过去了,这个夏老三,居然连封信都不知道带回来。

    着实让人心急,不光杨翠英,连张堂文也不知道这个憨憨到底近况如何了。

    所以此去汉口,杨翠英说什么也要跟着。

    张堂昌眯着眼睛,瞧着靠在船尾假寐的杨翠英,心中也不由泛起了嘀咕。

    这杨翠英到底是什么来头?值得张堂文和张柳氏如此宠溺?

    下人不下人,客人不客人的。跟着张家两个老爷出门,却独她一个女子,行动不方便都不说了,起居岂不是还得将就着让她住单间?

    张堂昌又瞅了瞅闭着眼养神的张堂文,该不会,这是哥哥看中的新人?他这个哥哥,在感情上最是不显山不漏水的人了,便是此刻他的心是火烫的,脸上也绝对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正在臆想着,忽然张堂文闭着眼问道:“到哪了?”

    张堂昌一愣,正准备起身问船头,那边杨翠英已经起身走向前来钻出船舱,放眼放去。

    却是着实被眼前的一幕幕给震撼到了。

    偌大个江面上,满眼皆是巨大无比的铁甲船,高耸的烟囱中冒着滚滚白烟,船上无数人头攒动,却如蚂蚁一般渺小。

    两岸上,真真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货车,马车,偶尔还有四轮小汽车,路面上一刻都不见得冷清。

    驼铃声,汽笛声,吆喝声,混杂成一曲嘈杂而且聒噪的曲子,衬得这汉口港愈发显得繁忙和热闹。

    整整两天了,从南阳坐上船,沿唐白河并入汉水,再下江来到汉口港,人歇乏了,船也终于停下了。

    下人的码头在汉口港的南面,张堂文领着两人下了船,沿着铁锁隔离出的步道汇入了陆续下船的人流。

    金发碧眼的洋人,五短身材的东洋人,包着头巾的印度人,在这里随处可见,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杨翠英来说,就如同一只闭塞的仓鼠忽然被投入了品种繁多的动物园,惶恐和好奇交错在心间,让她下意识地贴的张堂文更紧了。

    出了码头的辖区,路面便只有中央部分是条石铺就的,两侧又变为了泥泞的土路,前两天看样子刚刚下过雨,泥泞混杂着牲口的粪便被来往的骡车、马车碾出一道道山棱一般的车辙。

    张堂昌正犯愁,张堂文却是轻车熟路来到码头旁边的一家洋行,进去交涉了两句,便有一个高鼻梁深眼眶的印度人开着一辆汽车从院里载着张堂文出来了。

    杨翠英不由傻愣了眼睛,这车为啥不用牛马拉就能跑?

    张堂昌也是意外,哥哥居然还有这本事?

    张堂文一边招呼着他们上车,一边解释道:“这家洋行,多少年的老交情了,用个车还是使得的!”

    张堂昌惬意地坐了张堂文的对面,宽敞的汽车上不但可以坐舒坦了,还能侧着翘起了二郎腿,他瞧着车旁踩着泥泞行色匆匆的人们,顿时觉得他们都矮了一截。

    杨翠英一见这哥俩对了个对脸,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了张堂文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把着车厢沿,好奇地四下观望着。

    忽然,车头那边一阵鸣笛声,车身晃了晃,车尾冒起一阵白烟,车竟自顾自地跑了起来,吓得杨翠英紧紧抓住车厢沿,再不敢动弹了。

    在路中央的条石路上行了半个时辰,车停在了江滩大路边,旁边一座雄伟壮观的西洋建筑甚是惹眼,白色的罗马柱,湛青的大理石台阶,门口还有两个穿着红衣服带着黑礼帽的南亚人,一见车停下了,便赶紧跑下台阶来,殷勤地打开车门,搀扶着张堂文下了车。

    杨翠英看着南亚人伸向自己的手,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按着车沿的把手自己跳下了车。

    早有另一个南亚人麻溜得扛起了他们的行李箱,上了台阶。

    张堂文朝着车头前的印度人脱帽示意了一下,车便原路返回了。

    走在台阶上,张堂昌轻轻地碰了碰张堂文的胳膊,“我说哥哥,这汉口如今怎得完全换了个模样?我当兵的时候还不这样啊?”

    “这便是通商的好处!”张堂文一脸平淡地缓缓拾阶而上,“洋人的东西,也不全然是不可取的!比如说银行,就比咱的票号更讲究!再比如这饭店,就比咱的会馆更懂服务!”

    张堂昌抬头看了看这西洋建筑门前的匾额,一行硕大的洋文旁边还用行书写着几个小字:六国饭店。

    六国?哪六国?张堂昌不知道,张堂文也不全知道,他也是第二回来这儿。

    但前厅的经理就像跟他相当熟络一般,殷勤地帮助他们登记了房号,又亲自送他们坐着电梯来到了四楼。

    推开房门,却是一个套间,卧室都有三个,客厅中间连着一个大露台,站在露台上,整个繁忙的江面尽收眼底。

    张堂昌在开封府盘磨了小半年,到底也没见过这般奢华的地儿,别说这样的饭店了,便是这样的馆子都没见过。

    随处可见的水晶制品衬得整个屋子雍容华贵,九头水晶吊灯中耀眼的电灯将屋里映照得如白昼一般。

    杨翠英瞠目结舌地看着厅中央的沙发,伸手触摸着上面的纺织物,眼睛似乎已经不够用了。

    张堂文朝着前厅经理点头示意了一下,手中多了一块碎银,前厅经理笑盈盈地接了,用蹩脚的汉话小声说道:“贵宾稍等,餐食稍后便送到!”

    等这人退出屋子,张堂昌惬意地一甩辫子,把自己狠狠地摔进了软绵绵的沙发中,“我说,哥哥!感情,汉口现在真是变了天地啦?这地方,哥哥怎得不早带弟弟见识一下,这感觉,真真理解什么叫刘姥姥进大观园,太震撼了!”

    张堂文笑盈盈地坐了一角的单人沙发,“这地方,我才是第二次来,前头,还是别人安排了地方,我才知道的!别的都好,就是贵的很,住一天够在老家置办两桌排场席面了!”

    “那也值啊!”张堂昌揉捏着沙发上的靠垫,这手感,丝滑柔软,像极了胸前四两,让张堂昌忍不住又用了用力,“这屋里的东西能带走不,贵不!”

    张堂文嗤之以鼻地笑了笑,却看向傻愣着的杨翠英,“这叫套间,就是一个大屋子里好多个住房,分在这大厅的两头,晚上我们各睡各的,互不干扰,也不算同处一室!”

    杨翠英尴尬地笑了笑,“老爷说了便是,翠英...都成!”

    杨翠英犹豫着便先去了房间,张堂昌饶有所思地看着张堂文,笑道:“我说哥哥,既然洋人的玩意这么好,咱还挣扎个毬啊!瞅瞅大清国都成什么样了,打又打不过,净瞎折腾,老佛爷过个寿,都快把北洋舰队一年的军饷花进去了,这样的朝廷,还搭理它干啥?”

    张堂文瞧着张堂昌,轻轻地摇了摇头,“咱是手里有银子,这些洋人把咱当人看,你去阳台瞧瞧后墙根...大清朝如你我一般的能有几个?若是有一天张家也沦落了,这一切的奢华又与你我何干?”

    张堂昌默默地来到阳台,向地下瞧去。

    正是快到了饭点,几个白衣的南亚人抬着几个料桶来到后门,随手一泼,却是后厨的边角料和收拾的残渣剩饭。

    便是如此,瞧不出从哪冒出来的满是破衣烂衫的人,便蜂拥着围了上来,也不用碗筷,趴在地上,就着手往嘴里扒拉了起来。

    几个南亚人,却似看畜生一样看着这些苦难人,眼神,与在前门时的恭顺截然相反。

    冷酷薄情至极。

章114

    张堂文缓缓走到张堂昌的背后,轻轻地抚着张堂昌的肩膀。

    “一个国家的兴衰,其实就在这些其貌不扬,跪在街上都不会正眼瞧去的人们身上。”

    “怎讲?”

    “遍观二十四史,一个王朝的更迭,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强若唐汉,大厦将倾的时候,便是诸葛再生,也无法挽救!”

    “但真正从这些人中走出来,站上高顶的人,也不就朱重八(朱元璋)一人?”

    张堂文望着楼下那些抢夺泔水的苦命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他们站上前台的机会极少!但他们却是撼动帝国最不起眼的中坚力量!远的,陈胜吴广、张角黄巢,近的,捻子和长毛,多少强大的帝国都在他们顽强的抗争中一步一步沦为尘土,消散在历史长河中...”

    “更何况我们大清国早就风雨飘摇摇摇欲坠了...”

    张堂昌转过脸来,看向张堂文,“哥...你有没有想过,咱们手上的棉花,该不会...”

    张堂昌迟疑了一下,话却没有说完,张堂文懂他的顾虑,他又何尝没有这般担忧呢。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事已经做了,还能回头么?

    两人正在默默相视,房门开了。

    方才出去的前厅经理带了一个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餐车上琳琅满目放满了各种珍馐美食,还有一瓶放在冰桶中的红酒。

    这一餐,格外丰盛,三人也吃的十分尽兴。

    “翠英...”

    “二老爷,您说!”

    “那个老三,老三兄弟,你俩...到底成亲了没有?”

    杨翠英嘴里塞满了面包,不好意思地瞅了张堂昌一眼,“木有成亲,但俺拜过爹娘了!俺都是他哩人了!”

    张堂昌一边拿餐巾擦着嘴,一边若有所思地朝着杨翠英笑了笑,张堂文却知道他那毛病,拿起红酒杯,朝着杨翠英说道:“翠英,把杯子举起来!”

    杨翠英迟疑都不带迟疑的,擦了把嘴,就举起了杯子。

    “堂昌,前头没跟你说,翠英,我认下当干妹妹了,往后你也别大老爷二老爷的了,就叫大哥!二哥!”

    “那不行,老爷,俺这...身份不对!”

    “没啥不对的!四儿是我张家的家生子,我认了他儿子做儿子,我跟四儿就是兄弟!老三救过我,我跟他就是兄弟!你听我的,没错!”

    杨翠英迟疑了一下,脸上一阵红晕。

    张堂昌却是反应过来,张堂文这是把话先说前头,断了自己的念想。不过这杨翠英说白了也就是年岁小,瞧着水灵,到底比不上开封府那京剧头面,再说她还有个夏老三那样的铁憨憨男人,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人可就丢大了。

    张堂昌笑眯眯地拿杯子和杨翠英的杯子碰了碰,“听你大哥的的,他虽说老了些,话还是中肯的!妹子,二哥先干为敬!”

    杨翠英傻愣着等张堂昌一饮而尽,也老老实实地举杯一口喝了。

    “呦!看不出,这妹妹倒是好酒量!”

    张堂文瞧着杨翠英那羞红的脸,不由莞尔一笑,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面目。

    酒足饭饱各自回房,张堂文躺在软绵绵的大床上,满脑子却都是钱枫那干练利索不卑不亢的模样。

    你说这天下女子真是各有不同,温婉贤淑如张柳氏,大方可人如张秦氏,像小张氏那般愚钝的,却有一种让人忍俊不禁的呵护感。

    对张柳氏和张秦氏,是一种相互扶持相互依偎,蕴含着责任的牢固与情感的依赖。

    对小张氏却是一种占有欲和征服欲,享受的是调教与服从的双向畅快。

    那眼下,为何会对初见的钱枫念念不忘呢?

    何况明明知道钱枫对杨鹤汀那是痴情已久的。

    张堂文在大床上辗转反侧,闷声自问,却始终无法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第二天一早,酒店又有服务生送来了早饭。

    各色面包与果酱,还有煎好的鸡蛋与培根,张堂文与张堂昌还是喜欢传统的豆腐脑、煎饼与菜盒,对这些淡而无味的西式早点毫无兴趣。

    倒是杨翠英似乎胃口大开,各色餐包都撕下来一块,蘸着五颜六色的果酱尝了个遍,连奶酪也皱着眉头尝了一块。

    张堂文喝了杯牛奶吃了块煎蛋,便净手不吃了,见杨翠英兴致满满,不由好奇地问道:“翠英,这西式早点,对了你的胃口?”

    “木有,主要是俺都没见过,咋知道对不对胃口哩,瞅着怪新鲜,也好看,就想每样都尝尝。再说,俺也不是每次都有机会跟着老爷们吃这东西,遇着了不得都尝尝,回头跟老三也有的聊!”

    张堂文抿嘴一笑,却是一愣。

    瞅着新鲜,就想每样都尝尝?

    张堂文仿佛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钱枫,或许就是那个张堂文始终没有遇见过的女人模样,正因为没有遇见过,才会一见倾心,至于到底是否称心如意,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他张堂文未曾拥有过!

    张堂文痴痴地看着杨翠英,倒是把杨翠英给看臊了,她默默地站起身,朝着张堂文和张堂昌施了一个礼,便回房梳妆去了。

    张堂昌看着张堂文的痴样,不由讪笑道:“哥哥,你若是有心,何苦刻意扎个篱笆呢?连着把我也栓外面了!”

    张堂文晓得张堂昌是个什么意思,不禁啐了一口,“我没你那般下作,吃好了么?吃好了跟我去见钱老板!”

    张堂昌笑着擦了把嘴,摇头晃脑地笑道:“哥哥稍等,我回房出个恭,门关严喽!省的让你再把早饭吐出来!”

    “赶紧得!没个正经样子!”

    待张堂文领着张堂昌和杨翠英坐着酒店预订的马车来到钱枫所在的洋行办事处,已是近午饭时候。

    张堂文抬头看了看招牌上书写的“南洋大兴隆洋行”几个大字,深吸了一口气,便领着人进了屋,来到柜台前。

    正要问询,钱枫那边却恰好和几个南亚人从会谈室出来。

    钱枫一看张堂文来了,连忙招呼着伙计把南亚人送走,来到张堂文跟前。

    “张老板!路途颠簸,辛苦了!”

    “钱老板!客气了,千里迢迢跑来学习,还望钱老板不吝赐教!”

    钱枫看了看张堂文的身后,张堂文连忙介绍道:“这是舍弟张堂昌,坐镇开封府往汉口发货的,便是他!”

    “原来也是张老板!失敬失敬!”

    张堂昌瞧着钱枫精致的面容,也是一愣,这副模样,去唱青衣真是顶好的材料,这身段,这五官,不听嗓音放眼瞧去,真是个标致的人儿!

    张堂文见张堂昌未答话,连忙解嘲的指向杨翠英,“这是杨翠英杨姑娘,我的义妹,他男人是...夏老三!不知杨先生可曾与你提到!”

    “哦?”钱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杨翠英,轻轻地抿了抿唇上的小胡子,“夏老三那般粗枝大叶的糙爷们,哪里来的福分,还有这么一个标致的媳妇?”

    杨翠英又羞红了脸,直往张堂文身后躲,逗得钱枫一阵讪笑。

    那笑,真真是花枝招展,百媚丛生。

    张堂文的心再次亢奋的跳动了起来。

章115

    钱枫笑盈盈地看着张堂文,引着众人来到了最里面的办公室,坐下看茶。

    “张老板,此番前来,所谓何事?怎么提到学习指正了?”

    “堂文一贯审慎习惯了,但凡生意,都要刨根问底探查究竟,此来汉口一是了解一下堂昌这边供应货物有无纰漏,二是了解一下钱老板这边大概是个什么章程,虽然说拿人钱财本不该多话,但堂文觉得还是了解一下比较好!”张堂文侧脸看向杨翠英,“三嘛,便是顺路看看老三兄弟,转眼已是过了年,也有小半年了,翠英与老三也该见见了!”

    钱枫倒是有些诧异了,但她却并不担心张堂文的来意,相反,她倒有些求之不得了。

    了解的越多,越难脱身,以张堂文的秉性,进一步的了解与亲身参与恐怕只有一线之隔了。

    钱枫正待回话,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钱枫起身开门,却见柜上一个伙计一脸焦急地附耳说着什么,话没说完,门哐当一声便被推开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口,倒是惊得张堂文和张堂昌顿时便站了起来。

    竟是启封!

    “张老板!好久不见了!”

    “大...人!”

    张堂文的额上缓缓滑落了一颗豆大的汗珠,昔日南阳县衙门口的那一幕跃然于脑海中。

    启封为什么会在这儿?

    启封的脸上,高高挑起的眉梢和鹰一般的眼神,充分衬托了他此刻的得意之色,他缓缓地走进办公室,身后身着便衣的大内侍卫陆续鱼贯而入,留下两个壮汉死死地把住了门口。

    “这位先生,你是何人?为何强闯我柜?”钱枫心知来者不善,强作镇定地问道:“光天化日行强盗之举,这大清国没有王法了么?”

    “王法?”启封冷笑着看向钱枫,缓缓地解开领扣,似乎无意地露出里面的金色里衬,“在这儿,我行的便是王法,奉的是王命!钱老板,你虽不识得我,我却对你熟得很!”

    启封一边拿出关防,一边看向门外,几个侍卫正在柜上四下搜罗,“汝之行径,虽是可疑,我却一直没想明白区区一个洋行能做出什么幺蛾子!盯梢日久也没发现任何端倪,倒是今天,这张老板一来,便给本官提了个醒,看来你这洋行,行的恐怕不仅仅是私运这等匪事吧!是不是?张老板?”

    张堂文的双手暗暗地攥在一起,看来,今日这一来,倒是给钱枫找了麻烦了。

    钱枫仔细地打量着启封手中的关防小印,暗暗定了定神,“这位大人,您并非缉私或是海关...”

    “没错!”启封冷冷地瞥了钱枫一眼,“本官行的却是侦办之权!但凡疑你与谋逆乱党有关,便可及时勘察拘押!无须知会地方衙门!”

    钱枫暗暗皱起了眉头,柜上的一向清白,便是敞开了让启封搜也无所谓,但这启封能说出盯梢日久的话,就怕有什么蛛丝马迹会被他疑上了。

    启封惬意地来到办公桌后,轻松地坐下,冷笑着看着满屋人,“都坐吧!时间还早,搜也得搜几个时辰呢!”

    张堂文迟疑地看了一眼钱枫,张堂昌却是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了,拿起桌上的一枚芦柑慢慢剥了起来。

    钱枫缓缓来到办公桌前,“这位大人,你疑我与乱党有关,可有实据?”

    “没有!”

    “未有实据便要封店拘人,大人须知,我家公司并非大清国商行,若大人一意孤行,我便要报使馆...”

    “来人!”

    “是!”

    启封挑衅一般看了一眼钱枫,“封住这里的前后门,驱逐所有无关人等,看住这个屋子里的人便可!柜上应该查不出什么东西,派人加紧速度查看这家洋行名下所有货仓!对比进出货清单,但有可疑,一并拿来我看!”

    钱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启封冷冷地看向钱枫,“钱老板是吧!你怕是不知道本大人的手段,没事儿,你有的是时间向张老板请教!”

    “大人!”张堂文上前一步,朝着启封深躬下去,“若是大人以私怨而行今日之举,与理不通!小人愿随大人回去细细盘查,还请大人不要...”

    “唉...”启封打断了张堂文的话,“你说什么?本官听不清楚!”

    “大人...”

    启封爆喝一声,“这钱枫已非我大清良民!所以本官容他站着回话!你张堂文又是什么东西!安敢堂而皇之不顾礼法!”

    张堂文迟疑了一下,默默地躬下身,跪下缓缓说道:“大人,南阳之事已过数月,小人的家仆也已偿命!为何大人始终还是不能放过小人!”

    启封冷笑着低头看向张堂文,“你算个什么东西,就凭你?也能让本官念念不忘?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吧!这个钱枫,本官已盯梢月余,只不过碍于他洋行的身份和查无实据迟迟没有下手罢了...”

    “可仅凭在下曾经得罪过大人,又恰好来访至此就...”

    “荒谬!”启封冷笑着看向钱枫,“若是没有可靠的线报,贸然下手侦办洋行,你觉得本官是这等没把握的办事法?”

    一旁正在吃芦柑的张堂昌却是一愣,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又在自己身上蹭了蹭,“大人,这线报啊,有时候就是无中生有的臆想!有时候又会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恶意的揣测!大人若是以线报为凭,只怕大人这官路,会有些崎岖坎坷哦!”

    启封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张堂昌?我差点忘了,此时此刻在开封府,本官已经发文请河南巡抚衙门查抄你张家的货仓,两下对照,便知端倪!”

    张堂昌心一沉,果然如此。

    恐怕这线报的来源,张堂昌已经心知肚明了。

    张堂文略带诧异地看向张堂昌,这启封怎么会知道开封府张家货仓的事?明明来的时候还问过张堂昌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状况!怎得...

    张堂文忍不住低下了头,满心懊恼。

    以张堂昌的性子,怎么会说实话呢!

    钱枫暗暗地打量着这张家兄弟,修长的手指忍不住暗暗绞在了一起,这启封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柜上,货仓,手脚都干净的很,查不出什么。

    但进出货单若是两下比较,那麻烦就大了!

章116

    启封的双腿翘在办公桌上,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屋里的众人。

    一种莫名的快感让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了起来,他打量着张堂昌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更是踏实了。

    启封不由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门口,“在南阳,让你侥幸糊弄过去了。此番,本官定能抓住你张堂文的把柄!跟我玩?你也配?”

    这时,门外一人慢慢跑上前来,轻声说道:“大人!货仓那边说这是海关管辖下的洋行货仓,没有衙门手令不能入内,恐引起涉外纠纷!”

    “放屁!”启封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事涉谋逆乱党!安敢阻我查案!”

    话虽如此,但到底也是照章办事,启封又不得下令强闯,他恨恨地瞪了一眼钱枫,“把这屋里的人给我盯紧喽!一个都不许走掉!本官去讨搜查令,亲自带人盘查!”

    启封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屋里的侍卫也陆续退了出去,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杨翠英上前扶起张堂文,张堂文有些嗔怒地瞪向张堂昌,轻声喝道:“这启封为何会知道你在开封府?又为何会忽然下令查验我张家货仓?你究竟瞒着我些什么?”

    钱枫也向张堂昌投去了质疑的眼神,“若是单盘点我柜上和货仓,启封未必能够查出什么!但是近几个月你我来往多宗货运,若是两下对照,只怕...”

    张堂昌轻轻地摆了摆手,“行啦!这个启封所说的线报,我知道是谁给的了!”

    “谁?”

    “咱的老熟人,廖启德!”

    张堂文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正要追问,张堂昌便自觉地把之前廖启德前往开封府寻他的事,一一诉说了一遍。

    “糊涂!”张堂文低声申斥道:“这事儿你为何不同我讲?你这是要把张家都给葬送了么?”

    张堂昌抬眼看向张堂文,不由冷笑了一下,“我葬送?哥哥!这生意定下的时候,我怕是连参赞的机会都没有吧?那究竟是我葬送了张家,还是你自己亲手把张家带上了不归路?”

    “你!”

    “二位!”钱枫站到两个人中间,轻声说道:“为今之计,两位再争执下去,启封只会越快拿到自己想要的证据!你我两家的货单一旦都被他拿到,对照之下疑点重重,若是他真的起了疑心,再去比照我大兴隆的报关货单,凭空多出的棉花,就已是解释不清的私运重罪了!若是他再追查的更细些,莫说你张家,我大兴隆和这条线上的无数人,都将万劫不复!”

    张堂文怒瞪了张堂昌一眼,~忍不住挥袖别过脸去,张堂昌却是故作轻松地翘起了二郎腿。

    钱枫看着负气的张堂文,犹豫了再三,转脸看向张堂昌,“张老板,那廖启德是何时去的开封府?”

    “清明前十多天吧!”

    “清明前...”钱枫皱着眉头暗暗揣测了一下,“清明前后你我来往了五六单,用的是生丝和木料的名义。屯的...是我闸北大仓,如今已陆续出了近半...”

    “出向何处?”张堂文忍不住在一旁问道。

    钱枫皱了皱眉,脸色有些愈发难看了,“发向武昌...烟花厂!”

    张堂文顿时身上一紧,烟花厂,便是持牌可制火药的地方,所有的进出项都被层层严查,这棉花断然是登记在册的。

    他顿时明白钱枫方才为什么说,两家货单一旦对照,麻烦就大了。

    为了掩人耳目,从开封府发往汉口的棉花,都是做了手脚,以其他名目经铁路发货的。

    入了汉口,大兴隆接了货,不出站头便转运闸北的货仓。

    但出仓的时候,却凭空多出了许多棉花来!

    张堂文不安地看向了钱枫,若是入仓的时候钱枫未做手脚,单就大兴隆的货单便可查出端倪来。

    但若是大兴隆这边也做了手脚,那两下对照,大兴隆就再无撇清关系的可能了。

    也就是说,钱枫,钱家,也将与张家一样,身陷囹圄甚至抄家灭族!

    钱枫慢慢靠向了办公桌,瘦弱的身子依在上面,眼神渐渐迷离了起来,显然,她正在飞快地思索着破解的方法。

    杨翠英尴尬地站在中间,他们所说的一切在她听来都是云里雾里的,一点都不明白。

    杨翠英迟疑了一下,拎起了水壶想要给众人续点茶水,却发现壶中早已空了,于是她打开门,小声交涉了一下,又打了一壶开水回来。

    正在她一一续水的时候,钱枫似乎忽然从入定中惊醒了,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张堂文的手,贴近他轻声说道:“有法子了!”

    张堂文眉头一挑,不自觉地攥紧了钱枫的小手,“何解?”

    钱枫朝着杨翠英使了个眼色,轻声唤道:“翠英姑娘,你方才出门,门口的人并未阻拦?”

    “没有,俺说去打些开水,他们便放俺出去了!”

    张堂文的心弦似乎被拨动了一下,他低声说道:“门外的人以为翠英是个下人!”

    钱枫点了点头,这时他才觉察到手部的异样,下意识地抽离了,“为今之计,只有设法脱身求人帮忙了!既然这位大人要硬来,那便只得硬碰硬了!”

    何为硬碰硬?张堂文还没来的急询问,钱枫已经来到张堂昌身边,轻声嘱咐道:“张老板,还请你到门外设法制造点声响,替钱某拖延点时间!”

    “唔?”张堂昌虽是不懂是何缘故,却已自觉地站起了身子,瞟了张堂文一眼。

    张堂文尴尬地点了点头,他大概已猜到了钱枫所说的脱身之法是什么了。但...这...置我张堂文一七尺男儿于何地呢?

    张堂昌会意地整了整仪容,摆着架子昂首挺胸地推门出去了。

    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吵闹声,“老子要屙尿!你凭什么拦着老子!”“人有三急!你让我在屋里怎么办!”“嗨!你还敢动老子!再动一下试试!”

    钱枫侧耳听了,不由莞尔一笑,转脸看向张堂文,直面着他那尴尬却又火热的眼神,轻声说道:“张老板,你是聪明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懂么?”

    张堂文仰天长叹了一声,默默地走到门口,面朝门外背对里间,无奈地背手而立。

    钱枫打量着一脸呆滞的杨翠英,唇上的小胡子微微上翘,衬得他标志的面容愈发轻浮。

    “翠英姑娘,请脱下你的衣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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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介绍:
赊旗镇,在山陕行商的手上成为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水路码头,经历了百年繁盛。但是到了清末民初,水路干涸,铁路运输与海运的繁荣,让赊旗镇浮华不再。
赊旗镇张家作为开埗老人,也站在了这历史巨变的十字路口,张家大老爷张堂文更是亦步亦趋,如履薄冰的在筹划着家族的未来。
家族产业的转型,地方历史的变迁,民族命运的变革,在张堂文一介小小行商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用家族传记的戏说,记录一方水土的兴衰。
看曾经名满天下、富甲一方的赊旗镇,如何几经沧桑,沦落为如今一穷二白的国家级贫困县社旗县。
读者群:475610078不定期反馈订阅红包浮华转头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华转头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