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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全文阅读

作者:秋风挽珠帘     浮华转头空txt下载     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117

    门外,张堂昌已经被两个健硕如牛的侍卫一前一后架住了,他还在止不住地破口大骂,也不知是谁用刀柄狠狠地砸了一下他的下巴,气得张堂昌更是放声嚎叫了起来。

    “你家大人没说只是看住我们么?没说过不许我们吃饭拉屎吧!到时候查不出来什么实据,我看你家大人怎么收场!我们是正经行商!正经...”

    正在骂骂咧咧着,门开了。

    杨翠英提着水壶低着头默默地走出来,径直地走向了茶水间。

    门外的侍卫只是扫视了她一眼,便将张堂昌扔回了屋里。

    张堂昌被撂了四脚朝天,摔得尾椎骨生疼,一个轱辘翻起身来,梗着脖子便又要上前,门外的侍卫不胜其烦地抽出佩刀来,张堂昌撇了撇嘴,不服气地后退了一步。

    门再次被关上了,张堂昌没好气地转头看了看,张堂文、钱枫站在老位置上,却似动也没动,张堂昌顿时来了火气了,破口嚷嚷道:“行了吧?耍我呢?玩够了么?”

    张堂昌还要嚷嚷,却见张堂文悄无声息地抬起了一只手,举起一根手指放在了嘴前。

    张堂昌正在诧异,却发觉钱枫的发髻和辫子似乎有些松散,散发也多了些,仔细一瞧,不由一声暗喝:“翠...英?那刚才...”

    张堂文连忙上前捂住了张堂昌的嘴,杨翠英默默地抬起头来,也是羞红了脸。

    敢情钱枫和杨翠英互换了衣服!

    张堂昌瞠目结舌地看向穿着钱枫衣服的杨翠英,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

    “哥...你们...这,会坏了翠英名声的!她一个大姑娘家,你们两个男的...”

    张堂文敲了一下张堂昌的前胸,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这才轻声说道:“不知道的就别问,敢多嘴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哥!这你就不厚道了,翠英说到底也是老三的女人,你们这样两个大男人...”

    “钱老板是女人!”

    “啊?”张堂昌惊诧地看向杨翠英,“女人?”

    杨翠英害臊地点了点头,却是别过了脸。

    毕竟,钱枫是女人,张堂文却是男人,在这儿换了衣服始终是有些不合适的。

    张堂昌坏笑着看向了张堂文,忍不住低声笑道:“我道你俩大男人欺负翠英一个弱女子,原来哥哥你是在独享齐人之福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形!今日之事,守口如瓶!就算是夏老三,也不可多言!”张堂文低声申斥道:“这里就我们四人,钱老板和翠英断然不会说出去,若有风声泄露,我请家法处置了你!”

    张堂昌依然是一脸的讪笑,拿肩膀撞了撞张堂文,“少拿家法吓唬我,你四个侄儿都记事儿入私塾了,你还能用家法打我板子不成!我不说便是了!”

    张堂文没好气地别过了脸,不想理睬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兄弟了。

    张堂昌却是来了兴致,一边打量着第一次穿了男装的杨翠英,一边轻声问道:“哥,你是今天才知道钱老板是个女人么?”

    “啊?哥,我一开始就觉得好奇,你这么一个审慎的人,怎么就能轻易答应了这掉头的买卖呢?”

    “钱老板是不是还去过咱家啊?大嫂知道这事儿不?你们可是无话不谈的!”

    “哎!哥,咋不说话哩?”

    张堂文被张堂昌的聒噪撩起了一肚子火,却又不能发作,生怕惹来门外的人。

    张堂文索性抱着膀子坐到了椅子上,紧闭着双眼不去搭理张堂昌了。

    可是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方才的情形。

    虽是眼不见,耳朵却是没法堵住。

    杨翠英的惊叫和钱枫的讪笑声,二人轻解罗裳的沙沙作响,如同鬓发相磨的痒痒感,肆意地搔弄着张堂文的心扉,让他始终无法定神。

    也不知钱枫脱身后,怎么样了,会怎么破解这当前的难题呢?

    硬碰硬又是什么意思?

    张堂文无法揣测,同样,启封也料想不到。

    启封拿着关防,带着侍卫令牌到海关衙门索要了稽查手令,带着人马又折返到了大兴隆,他要带着钱枫、张堂文一起查验货仓,只有步步相逼,才能让他们更快露出马脚!

    启封前脚迈入大兴隆,便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办公室门外的看守低垂着脑袋来到启封跟前,小声回道:“屋里有个倒水丫头溜了,还请大人赎罪!”

    启封一愣,怒斥道:“说好了看住每一个人!万一走了风声潜逃了主犯,我革了你的差事!”

    启封一边骂,一边推门进来,大眼一瞧,张堂文、张堂昌、钱枫,都在!

    还好,主犯没走掉!

    启封刚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察到一丝不对,这钱枫,为何...

    “来人!”

    门外的侍卫连忙蜂拥而入,拱手待命。

    “溜走那个丫头消失多久了?”

    “回大人...半个时辰了吧...”

    “混账!”启封反手就是一掌,登时将那侍卫打了个眼冒金星,“快派人去追!没看出来人被掉包了么?走丢了主犯不用回来了,自裁吧!”

    一杆侍卫惶恐地打量了一下穿着钱枫衣服的杨翠英,四散而去了。启封背着手,咬牙切齿地走向张堂文,“张老板...玩的好一手金蝉脱壳啊!”

    启封不待张堂文回话,一把揪住杨翠英的衣领,仔细审视着,张堂文和张堂昌顿时要来拦,却被启封身后的从人挡下了。

    “你倒是有种的很,之前没见过你啊....”

    杨翠英毫不畏惧地看着启封,一双杏眼瞪得浑圆,“俺叫杨翠英,夏老三是俺男人!”

    “夏老三...”启封冷冷地看着杨翠英,一只手不禁缓缓抬起,伸向了杨翠英的脖颈,“这名字怎么好像在哪听说过?”

    张堂文眼见启封要对杨翠英不轨,奋力地挣脱开身边人的束缚,一把拉过杨翠英,沉声说道:“大人恐怕早就忘了,当日与我水牢共患难的,便是夏老三兄弟!”

    启封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冷冷地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巾,缓缓地擦拭着双手,“我想起来了,过堂的那个...臭要饭的...”

    启封的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冰冷的微笑,“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当日有谢老道横插一杠,本官今天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救得了你们!”

    “把他们押上,彻查货仓!”

章118

    一群膀大腰圆的侍卫这便涌上前来,推搡着三人出了屋。

    启封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刚出了洋行的大门,只见门外的大街上,一队齐整整的新军捧着清一色的汉阳造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正向这边赶来,为首的一员校官骑着一匹深棕色的西洋高头大马,配着银灿灿的指挥刀行在最前面。

    启封也是一愣,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要说京官出来办差最怕的是什么?肯定是与地方官吏不睦啊!因为下来办差用的却是地方的人,最需要的就是配合度,不然人生地不熟的即便你是正经八百的钦差,差事也得办砸喽!

    启封虽说在南阳县衙跌了面子,但在汉口,也有小半年了。

    他得了南阳的经验,并未贸然行事,而是先拜会了汉口、汉阳、武昌三镇的衙门,连哄骗带忽悠的获得地方官吏的信任和忌惮,这才开始着手办案。

    所以一直以来也并未和地方上发生任何龌龊。

    但,和这镇兵上,启封一直心有余悸。

    若说文人相轻,那武者便是一根筋,你没调兵手谕便是官大数级,你也奈何不了他!

    而且,这杆子带兵的,说起来是听朝廷号令,但说白了都成了地方军阀,就连地方办事衙门,他们都是爱答不理的。

    更何况只是奉了密令的启封并非什么正牌钦差。

    所以,无论是在南阳还是在汉口,无论是绿营兵还是新军,启封都对这些臭丘八颇有忌惮。

    启封这边正押着人出洋行门,一见这一队新军浩浩荡荡的开过来了,启封生怕引起他们的注意,连忙示意后面的人停下,等新军过去了再出门。

    可那一队新军却似乎是专为启封而来的,迈着步子竟在大兴隆洋行门口列队了。

    那为首的校官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前面,后面三排新军扛着汉阳造立定稍息,竟是死死地把启封一行人给堵在了洋行里。

    启封心头一沉,这是命犯太岁了么?南阳碰见个谢老道,这到了汉口,怎么又跟新军较上劲儿了?

    那为首的校官缓缓地下马,按着佩刀拾阶而上,长靴上的马刺磕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

    张堂文在人群后面翘首看去,却是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面生得很。

    这校官一脸严峻地走到启封等人面前,左右环视了一下,朝着启封冷笑道:“看样子,你便是领头人?”

    启封一愣,听口气,似乎来者不善。

    “你是何人?”

    “我?一个臭当兵的!”

    “一个臭当兵的?与我何干?”

    “本与你无碍!若不是得了上峰的口令,谁稀得来见你这人物?”

    启封不由怒从心起,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的臭丘八,“口气不小!你可知我是何人?”

    “是何人不重要,因为无论你是谁,挡了上峰的道,就麻烦你让让!”

    启封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佩剑,若是以他以前的脾气,早就破口大骂了。

    但这里毕竟是汉口,毗邻湖广治所所在:武昌,又是长江沿岸最重要的口岸之一,不是什么穷乡僻壤的南阳府,谁知道眼前这个盛气凌人的臭丘八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你家上峰,架子大的很呐!”

    “大不大,反正...你惹不起!”

    启封身后的人顿时便憋不住了,在身后插话道:“我家大人是御前...”

    “我管你是天子脚下哪根葱!这儿是汉口!是湖广地界儿!在这儿,你算个毬!”

    一股热血直窜到启封的脑门上,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沉声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家上峰又是哪位?”

    “湖北提督、陆军第八镇统制,张彪张大人!”

    启封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这可是湖广官场上的头面人物,一品大员!虽说朝廷一向是以文制武,湖广总督才是这儿最大的头牌。但如今国内局势动荡,手里有枪有兵权的人物,反倒成了香饽饽。

    更何况如今的湖广总督是才来不到一年的瑞澄,而这个张彪,可是刚逝世不久的北洋军机大臣、前任湖广总督张之洞亲手提拔起来的湖北提督,坐镇武昌已有多年了。

    而且,这个张彪可是整个南方新军中举足轻重的榜样级人物,光绪三十二、三十四年两次南北新军会操,张彪都是整个南军的总统制官,更是获封了“奇穆钦巴图鲁”的勇号。

    这么一个狠人,怎么会挡在了启封的面前呢?

    启封有些摸不着头脑,却知道一件事。

    这人惹不起!

    启封收敛了一下怒容,缓缓问道:“原来是张提督的人,怪不得如此盛气凌人,在下奉密谕侦办乱党谋逆一案,敢问怎么会挡了张提督的道呢?”

    眼前的这个校官却仍然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启封,“京官就是不一样啊?我这报了张提督的名都只能被拦在门下说话,这要是让张提督知道了,下次请见是不是还得给你备份大礼啊?”

    启封一愣,这感情是要进屋慢慢谈啊?可这边本就打算押着张堂文一杆人去搜查货仓的,难道?那逃走的钱枫,和张彪张提督,有关系?

    启封顿时出了一背冷汗,不管钱枫和张提督到底是什么关系,自己这回反正是捅了马蜂窝了。

    张彪手握重兵坐镇湖广,要想把自己悄无声息的黑掉,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启封下意识地向后一闪身,轻声说道:“不敢,请...”

    那校官倒也不谦让,按着佩刀大摇大摆地就进了洋行大门,门外那三排新军不得口令也就纹丝不动地站在了洋行门口,引得左右四邻不住有人探头张望。

    启封心乱如麻地陪着那校官进了屋,那校官也不落座,一回身看了看启封,又看了看人群中的张堂文和张堂昌,轻轻地撅了噘嘴。

    “这俩人,还有那个女的,先关屋里去!”

    张堂文和张堂昌顿时一愣,原以为是救兵来了,怎么一张嘴先让把自己关屋里去?

    不待他俩分辨什么,启封已经示意从人把张堂文、张堂昌和杨翠英先行推到了办公室关了起来。

    启封下意识地朝着这校官拱了拱手,沉声问道:“不知阁下名讳官阶...”

    “在下新野马云卿,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大人账下标统!”

章119

    启封听完马云卿的话不由一愣,这方才不是还打着湖北提督张彪的旗号么?怎的这会儿又成了黎元洪的手下?

    虽说这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也在武昌,却是独立于陆军第八镇的独立混成协,而且黎元洪虽然在新军中也颇有威望,但长期以来只是在湖北新军中负责教习,与只手遮天的张彪可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不过启封又细想了一下,这黎元洪与张彪的交情,可是匪浅啊!

    朝中早有耳闻,早在赵尔巽还任湖广总督的时候,就意图用黎元洪顶替张彪做第八镇的统制,却被黎元洪拒绝了,就连光绪三十四年黎元洪兼任的中军副将一职也让与了张彪。

    这二人这点分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启封到底也是摸不透。

    “原来是马标统,失敬!”启封朝着马云卿拱了拱手。

    若在以前,想让启封跟一个不入流的标统说句话,都是难事,如今,启封却是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了。

    毕竟打狗看主人,在当下这情形,无论是张彪还是黎元洪,都是启封不愿得罪的。

    “敢问马标统,方才你说在下办案挡了...大人的道?不知是何意啊?”

    马云卿冷漠地看了启封一眼,却是避而不谈。

    启封眉头一挑,顿时明白了,连忙朝着左右使了个眼色,顿时其余人都自觉地退出了门外。

    马云卿这才放开按住的佩刀,朝着启封拱了拱手,“当兵时间久了,不习惯你们官场上的客套!”

    “哪里,但讲无妨!无妨!”

    “即是没了外人,我便与你明说了!”

    “请讲!”

    马云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粒花生米来,抬手扔进嘴里嚼吧了起来,“你知道今天你查的这洋行,背后的靠山是谁么?”

    启封一愣,摇了摇头。

    “一瞅你就是刚来三镇不久!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这大兴隆洋行开在口岸边上,黑白两道都不敢招惹,那是因为全湖北人都知道,这是张提督手下的钱匣子,你这种生面子来了就知道瞎捯饬,你捅着蜂窝了你知道不!”

    马云卿说起来轻描淡写,却是让启封紧张地头皮发麻。

    “马标统!话可不能乱讲!我手上有线报,这大兴隆牵扯的可是乱党谋逆的大案!若是说张提督与大兴隆有关,岂不是...暗示张提督...”

    “所以说你白脖(俚语:白痴的意思)嘛!张提督要是想造反,你拦得住?陆军第八镇满编一万二千五百一十二人,照你这么说,都成了乱党?”

    启封的脸色顿时有些煞白,若真是这样,这案子便不是他一个区区大内侍卫该管的了,这不是案子,这是要搞大动作啊!

    马云卿斜眼瞧着启封的脸色,不由冷笑道:“我说,给你这线报的主也是够损的,引着你来戳张提督的钱匣子,是生怕你死的不透是吧?”

    启封惨笑着看向马云卿,但他心中还是不能全然放下质疑。

    “马标统,在下奉摄政王密谕侦办乱党谋逆一案,这大兴隆洋行与私运管制货品有关,欺上瞒下,遮掩清单,这...”

    “不就是棉花么?”马云卿冷笑了一声,看向启封,“我家协统的履历,你怕是不清楚吧?”

    “唔?黎协统...”

    “我家大人早在光绪年间就提调兵工、钢药两厂,兼理丝麻纱布四局,如今湖广新军枪药尽出其手,这棉花,不也是军需么?怎么?我家大人伙着张提督私采点棉花,就成乱党了?”

    “军需自有军供...”

    “兵部的底细,大人难道不知?全靠户部那点收项,我第八镇的兄弟们怕是连冬装都穿不暖吧?”

    启封顿时没了话语,这里面的龌龊,便是知道,他也不敢说。

    不过地方上假公济私,偷梁换柱补贴自己的事,在当今着实是常见的,便是军工上多多少少掺和民生谋取私利,也是万万轮不着启封来操心的。

    更何况,黎元洪若是本就监管理丝麻纱布四局,这私下倒腾点棉花,不能完全说是理所应当,却也是在所难免之事了。

    毕竟在现下的局势里,哪里的官吏不是只顾自己,只看眼前呢?

    “马标统的意思...这大兴隆洋行是在为张提督和黎协统...”

    “我可没这么说!”马云卿连忙摆了摆手,“我家大人只让我来知会一声,毕竟汉口这边是我家协统的辖区,张提督的私事我们也不便直接插手,点到即可!剩下的,大人自己参详吧!”

    启封顿时一愣,这般模棱两可的说法,着实是让他有些进退失据啊!

    “马标统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但屋里那两个是在下先前在南阳府就盯上的乱党嫌犯,虽是行商,却似乎为乱党提供了财物,他们...该不会也和张提督...”

    “我说大人啊!”

    “唔?”

    “你怎么这般不开窍呢?”

    “唔?”启封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自我质疑,似乎真的有什么看不透的东西始终在左右着自己的判断,“还请马标统指点!”

    “若是你看不透的都是乱党,那这天下岂不是早就乱起来了?前些日子广州闹的那一场,结果如何?百十号生瓜蛋子而已!动摇得了我朝的根基么?朝廷至于因此就解散新军么?”马云卿放低了声音,轻声说道:“如今是个什么时候?外敌将至,咱们才能拧成一股绳!谁是外敌啊?洋人?口通商口岸要一个给一个,租借指一块划一块,还打么?那谁是外敌啊?”

    “乱党?”

    “唉...那外敌来了咱怎么办啊?”

    “应对!”

    “怎么应对啊?”

    “外施重压内修其身!”

    “唔!有见地,大人不就是那重压么?有大人如此勤勉地缉拿,那外敌是不是就偃旗息鼓了?”

    “不敢!不敢!”

    “那内修其身呢?”

    “这个...”

    “所谓内修其身,是不是就得有能者上位,操控时局,指点江山啊?”

    “是...是!”

    “那如今朝中谁起复的呼声最大啊?”

    “呃...袁...世凯?”

    “袁世凯是什么出身啊?”

    “新...军?”

    “唉...”马云卿如释重负般朝着启封笑了笑,“大人既然明白了,还用我再多说什么?”

    启封额上豆大的汗珠缓缓滑落,“马标统的意思是...乱党的背后,实为...”

    “唉!大人,我只是个臭当兵的,我可什么都没说!咱啊!也不过是新军里的一块砖,协统大人让我去哪啊!咱就去哪!”

    马云卿笑眯眯地盯着启封,从怀中拿出一个封子,“我家协统啊...平素与张提督过往甚密,若是大人坚持要顺着查下去,谁也拦不住!但,若是扯上了我家协统...还望大人避重就轻一下!小小心意,还望收下!”

    马云卿把封子塞到启封手里,明显感觉到启封的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了。

章120

    启封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内心的恐惧。

    本以为只是一宗平常无奇的乱党谋逆案,怎么就...

    就似乎掺和进了朝局的诡谋一样?

    难不成,摄政王让我下来查案,实则是皇党与北洋系大臣的角力?我启封,不过是皇党手中的一枚小小的棋子?投石问路来了?

    指望我一个区区大内侍卫,就想顺藤摸瓜,把新军一党的密谋公之于众?

    启封不由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本来引以为傲的侍卫身份放在如今眼前的这个大局里,却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这,当然也是马云卿乐于见到。

    启封想得越多,马云卿的差事办的越方便。

    毕竟,人啊!就容易自己吓着自己。

    眼见启封已经顺着自己的思绪沉沦得难以自拔了,马云卿呵呵一笑,便作态要走,“我家大人让我带的话已经带到了,大人好自为之吧!”

    启封哪里敢放马云卿走,连忙上前一步拉住马云卿的衣袖,“马标统留步,你家大人...不!黎协统的好意,在下感激涕零,若无马标统今日来指点迷津,在下...恐怕就要让人当枪使了!”

    马云卿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缓缓地转过脸来,“大人不准备继续查下去了?”

    “不查了...不查了...不...不,是不查这大兴隆了!”

    马云卿暗暗一笑,一脸正色地瞧着启封,“该查还得查啊!摄政王...”

    “摄政王的密谕是让在下查访侦缉,旦有疑虑上报即可!在下...犯不着...犯不着牵连过多!何况...乱党谋逆...与这商贾之事并无瓜葛,在下...这是擅权...又越轨了!”

    启封迟疑着朝着马云卿拱了拱手,“马标统,今日之事纯属误会,还请标统回去如实回禀你家大人!在下...感激涕零!”

    马云卿强作镇定地笑了笑,也缓缓地回了一礼。

    启封还要将封子退还,马云卿哪里会收,来回推辞了半天,启封才奓着胆子把封子暂时收下了,一言不发地走出门来。

    “走!撤!”

    “哎?大人?不查了?”

    “查个屁!知会开封府,马上停喽!就说闹误会了!”

    马云卿在洋行里,笑盈盈地看着启封远去,这才陡然松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神情,过来打开了办公室门。

    张堂文和张堂昌贴在门边听了个一知半解,忽然与马云卿四目相对,倒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马云卿笑着拱了拱手,“在下新野马云卿,与南阳杨鹤汀是旧友,敢问哪位是张堂文张老板?”

    张堂文连忙拱手还礼,“在下便是,张堂文见过马标统!”

    马云卿笑着摆了摆手,“张老板不必拘礼,我才不是杨鹤汀那般的腐儒,张老板直呼在下云卿便好!”

    张堂文再三施礼,马云卿却是轻轻地按住了,“那个启封虽是走了,但以云卿揣测,他定会将今日之事汇文上报军机处,虽说今日借着张提督和黎协统的名号镇住了他,但万一军机处真追查下来,云卿已是暴露了身份的人,得速速回去商议对策了。还请两位张老板随我一起回营!”

    张堂文连忙点头称是,却又问道:“敢问马标统,钱枫钱老板身在何处?”

    “在我营中!”马云卿笑眯眯地看了一样张堂文,“另外还有一个旧人,亦在营中等候!”

    “旧人?”

    张堂文一愣,默默地看了一眼杨翠英。

    若是汉口还有他张堂文的旧人,那便只有夏老三了。

    到了军营驻地中,马云卿将三人领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里。

    已经换回男装的钱枫正与一身戎装的夏老三似乎在攀谈些什么。

    钱枫看到张堂文等人进了院子,不由默默地露出了笑容。夏老三瞧见了杨翠英,也是小跑着迎了上来。

    夏老三来到杨翠英面前,却是先郑重地朝着张堂文行了个军礼,“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一标三营营副夏老三,见过张堂文张老爷!”

    张堂文正笑着来迎,一旁的马云卿却笑着指正道:“老三!还是这般迂腐,别叫老爷!叫老板!”

    “是!马标统!张堂文张老板!”

    张堂文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英气风发的夏老三,不禁有些咂舌,这才短短小半年没见,这夏老三居然全然看不出当初的憨厚与匪气了。

    这一身新军戎装穿在身上,顿时有些气宇轩昂的架势,若不是腰间还依旧摆着那两把手枪,枪把上各自缠了厚厚的红线,都有些不敢认了。

    夏老三见过了张堂文,这才转脸过去,一把将茫然的杨翠英揽入怀中,使劲地亲个没完。

    钱枫笑着来到张堂文身边,轻声说道:“咱们就别耽误这一对璧人亲热了,咱们出院子说话。”

    钱枫引着马云卿和张家两兄弟来到院外,小声说道:“张老板,今日事出突然,启封虽是误打误撞找上门来的,却逼得钱某提前暴露了马兄弟的身份。如今马兄弟已经在启封面前露了身份,若是他不再追查下去,便是最好!若是一味追查下去,恐怕我们湖广同仁多年来的筹划便要功亏一篑了!”

    张堂文满脸歉意地朝着马云卿拱了拱手,“今日之事,全赖堂文,若是在下不贸然来访,这个启封...”

    “哥!这钱老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也就别再瞎客气了!”一旁的张堂昌却是坏笑着打断了张堂文的话,散漫地甩了甩辫子,“便是你我不来,那个启封也会信了廖启德的话来查大兴隆的!”

    “你还有脸说!”张堂文扭脸斥责道:“那廖启德怎会知道你是把货发到了汉口?又怎么会引的启封追查大兴隆?你究竟还瞒着我些什么?”

    钱枫眼见这两人又要开始争吵,一脸无奈地看了看马云卿,“马兄弟,今日之事实是事出突然,若不能立时止住那个启封的行动。只怕大兴隆,我钱家,还有同志们多年筹划,就要毁在钱某手上了。还请马兄弟多多担待!”

    马云卿却是一脸的轻松,又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颗花生米,塞进口中嚼了起来,“钱老板说的重了!云卿自打听了杨少的话,入了这行伍,便有准备着有朝一日做点啥子!今日莫说只是出手拦个什么鸟侍卫了,便是要云卿带兵直指提督府,云卿也没半个不字!”

    张堂文顿时心中一揪。

    带兵直指提督府?这么说,今天马云卿当真是狐假虎威了,他并非真正得了哪位大人的授意?若是启封转头想起不对劲,翻身查证,那岂不是...

    马云卿瞧见了张堂文的神情,不由一笑,“咋的?张老板还以为云卿当真是奉了张提督或是黎协统的口令?原以为是骗下那个鸟侍卫,敢情连两位张老板也信了?”

    忽然,马云卿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神情也是一变,冷冷地看向钱枫,沉声问道:“这两位张老板,并非我党人?”

    看到钱枫默默地点了点头,马云卿却是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立马横在了张堂文的脖颈间。

    顿时,一阵寒意自下而上窜到了张堂文的脑门。

章121

    “马兄弟!”钱枫眼见马云卿已是动了杀心,连忙上前按住马云卿握刀的手,轻声说道:“这两位张老板虽然并非党人,却对吾等的大业多有脾益,不可轻动!”

    躲在张堂文身后的张堂昌在一旁帮腔道:“就是!我张家家大业大,做这等匪事弄不好还要抄家灭门的!背了这么大风险,却还要被你们拿刀架脖子上,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马云卿却是并不为所动,依然按住手中刀,冷冷地说道:“钱老板!我是信你之言,才会冒险带兵前往,大庭广众之下接了两位回来!但如今,你却说这二人并非党人,那我马云卿岂不是白白暴露了?”

    “哎呀!什么党人!我入还不行么?”张堂昌小声嘀咕道,却被张堂文回头一个眼神,把后半句又给吞了回去。

    钱枫缓缓地放开手,一脸平静地看向马云卿。

    “马兄弟!何为党人?”

    “唔?”

    “我问你,何为党人?”

    “自然是我同盟会的同志了...”

    “错了!你错了!”

    马云卿一愣,一脸质疑地看向钱枫,“错了?钱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钱枫看了看一脸坚毅的张堂文,轻轻地说道:“所谓党人,所谓同志,不过是一群为了同样的目的,抱有同样的志向而凑在一起的人们,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来自各行各业,为了同一个理想,聆听着心中的声音,做着同一件齐心合力的事!”

    “你说的不错!”

    “那马兄弟,两位张老板助钱某私运生棉来汉,是否对吾等大业多有裨益?”

    “是...”

    “那你还在乎他们是不是党人么?”钱枫默默地看向马云卿,微笑道:“若是依马兄弟所言,党人,便是同盟会的同志,未免太过狭隘了!”

    钱枫暗暗地看了一眼张堂文,冷冷地笑道:“同盟会...若不是杨鹤汀引荐我,恐怕马兄弟也会对我多加防范吧?”

    “杨少说你是革命同志...”

    “但钱某确实并非同盟会之人!”

    马云卿一脸惊愕地看向钱枫,手中的佩刀却不知该不该放下,“你并非同盟会同志?那杨少...”

    “杨鹤汀引荐我,却未明言我的身份,是因为钱某实为光复会的成员!”

    马云卿微微皱了皱眉头,手中佩刀缓缓放下,却仍然紧紧地握在手中。

    “光复会?不是早已退出同盟会了么?而且,应该已经名存实亡了吧?”

    钱枫苦笑着摇了摇头,“安庆一役失败,徐锡麟、秋瑾相继身故,我会又因孙逸仙私受日本国资助而退出同盟会,声势自然日薄西山。但是陶成章尚在,我光复会成员尚未全灭,光复会的会魂犹存!”

    钱枫昂头看了看天,长叹了一口气,“当年的同盟会,整合了孙逸仙、胡汉民的兴中会,黄兴、宋教仁的华兴会以及我们光复会等数个团体,是我中华之希望所承,亦是吾等为之奋斗的理想!如今,即便我光复会因故退出了同盟会,但是我等始终仍然站在反清的统一大旗下!”

    钱枫看向马云卿,庄重地拱了拱手,“马兄弟,何为党人?在钱某看来,凡心系黎民,胸怀天下,为我泱泱中华尽心尽力之人,皆为党人,皆为同志!还望马兄弟不要以党别为篱,拒人千里!”

    马云卿静静地听着钱枫说完,缓缓地将佩刀插回刀鞘中,一脸严肃地看了看张堂文,又看了看钱枫,拱起手来,朝着二人深躬了下去。

    “真是惭愧!怪不道杨少说云卿空有这么个文雅的名号,实则骨子里就是个杀才!如此浅显的道理,云卿方才真是想不通了!居然让钱老板这么一个巾帼英才给数落了,倒真是丢了我同盟会的脸面!还请钱老板、张老板多多见谅!”

    钱枫如释重负地看了一眼同样松了一口气的张堂文,上前扶住马云卿轻声宽慰道:“马兄弟为大计甘愿蛰伏在这行伍中,也是多多受累!党派之别,并不会阻碍吾等的志愿,毕竟反清才是于民族于天下,最重要的事!”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堂昌,两人尴尬地对了下眼,无奈地讪笑了起来。

    张堂文很清楚,这二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搁在外头,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名。

    听了这些,还想置身事外?

    痴心妄想了。

    什么同盟会、光复会,什么孙逸仙、黄兴,这不正是当今朝廷邸报中名列前茅的乱党和贼首么?

    徐锡麟和秋瑾,张堂文并不熟悉,但张堂昌却在开封府有所耳闻,一个道台的师爷曾跟张堂昌说过,光绪三十三年,安徽巡抚恩铭在安庆被巡警学堂监督徐锡麟刺杀身亡,随后这个徐锡麟带乱党占领安庆军械所,图谋叛乱,最终事败,被凌迟处死。那个秋瑾,似乎也正是徐锡麟一党的,而乱党的名号,似乎正是钱枫口中的光复会!

    张堂昌顿时心里渐渐起了寒意,徐锡麟、秋瑾,早已伏法,不用去管。但钱枫口中的陶成章又是何人?钱枫既然自称也是光复会的人,那岂不是下场也会与徐锡麟、秋瑾一般?若是与钱枫继续合作下去,那张家...

    张堂昌打了个寒颤,用手拉了拉张堂文的衣角,“哥...咱好像听了些不该听的话...”

    张堂文冷冷地瞥了张堂昌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难道还想回头么?

    想不到自己半辈子行商天下东奔西走,临到头了,却做上了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张堂文不由讪笑着摇了摇头,看得钱枫也是一愣。

    “张老板?”

    “唔?”

    “可有见解?”

    “不...不!”张堂文讪笑着摆了摆手,意味深长地看着钱枫,“在下只是有些缓不过神来,今日发生的一切,太意外了,说不上是惊喜还是惊吓,总之,颇有些一言难尽了!让我缓缓...缓缓...”

    钱枫抿嘴一笑,却是轻佻地瞥了张堂文一眼。

    看到这一眼,张堂文就知道,这个钱枫一定是想偏了。

    意外和惊吓自然指的是忽然当面知道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乱党讯息,这可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名,不经意间就被裹挟了进来,能不意外么?能不惊吓么?

    难道,会是因为知道你钱枫是女人?

    太小看我张堂文了!

    哼!幼稚!

    幼稚的可爱!

章122

    天色渐晚了,马云卿命人在军营中寻了处僻静地方,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张八仙桌,放了几个石凳子,去外面大兴园借来了一个厨子,凑合着军营的灶台,置办下了好大一个席面。

    待张堂文等人落座,最后一道重头菜:清蒸武昌鱼也落了盘。

    这武昌鱼却不是孤零零的一盘,而是别出心裁地放在了八卦碟的半边,而另一边,却是三镇的另一道名菜:红烧鮰鱼。

    两鲜同盘,却是一个清蒸,一个红烧,各领风骚,别具一格。

    武昌鱼味鲜美,清蒸点缀着酸甜口的酱汁,让人味蕾大开,鮰鱼肉紧致,刺少皮糯口感上佳,一口吃下之后唇齿留香。

    再看其他配搭,也多是排骨藕汤、黄陂三合、一品豆腐、三鲜豆皮之类的湖北名菜,让人一眼望去颇有些垂涎欲滴的感觉。

    菜式虽是精致的很,这里却毕竟是军营,加之东主又是马云卿这样的行伍出身,也就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几番客套之后便动筷自顾自地吃喝了起来。

    这反倒顺了张堂昌的秉性,加之本就是在淮军中历练过的,很快,张堂昌便与马云卿和夏老三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了起来,聊到兴头上,竟是干脆扯了领子踩着凳子喊起了花枚。

    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五魁首啊!六六六!

    场面顿时更加放得开了。

    张堂昌毕竟是花酒行里的穿堂蜂,风月场里的摇头翁,很快便把马云卿和夏老三杀了个落花流水。

    张堂昌嬉笑着推了马云卿一把,“喝干!这酒留着养鱼呢!”

    马云卿已是连输了十几把,脸上已是泛起了一片红晕,酒碗拿在手里都直晃荡,夏老三虽是他下头的兵,但酒桌上不分上下级,此时也是喝得上性,在一旁一抬手,便把一杯酒又灌进了马云卿的嘴里。

    张堂昌借着酒劲,坏笑着拿起酒碗,望向张堂文,“哥!这俩手下败将,让他们歇歇...弟弟我来向你...请战!”

    张堂文本是笑盈盈地观战,没想到忽然被张堂昌叫阵了,也是一愣,连连摆手道:“你们玩...你们玩!”

    “唉?哥!不似你作风啊!弟弟我在赊旗镇也是大杀四方的人物,可每每人家都说我只有你七分功力!平日咱俩也没少操练,今儿...怎么关门避战了?”张堂昌坏笑着瞄了一眼钱枫,“难道是有钱老板在侧,行酒令却有些失仪?”

    张堂文正要翻脸,一旁的钱枫却是向后一躲,笑道:“唉...别介!我可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既然两位张老板都是此中豪杰,那便让钱某也长长见识,开开眼?”

    张堂文便再无法拒绝了。

    这行酒令、划拳、猜枚本就是老爷们酒桌上必不可少的娱乐项目,在风月场上也是极露脸的功夫,但一般正式宴席却略显嘈杂,因为拳可以输,声势不能低。喊到脸红耳赤,争得青筋迸出都是正常之事。

    张堂文本不欲掺和的,但钱枫既然话说到这儿了,便也存了心显摆,也是草草挽了下袖子,冲着张堂昌勾了勾手。

    这张堂文的神情,却是张堂昌打小就看不惯的。

    凭什么如此镇定自若?凭什么做什么都比我强?凭什么?

    但两雄相争,考量的便是哪一方更能沉得住气,不急不躁,自然可以百战不殆。

    很快,张堂昌便再一次败在了张堂文的手上,十碗酒码做了二八开。

    军中的酒,却不是用的小小酒杯,而是用的兵们吃面的碗,一碗倒下来足有二三两的。

    五碗下肚,张堂昌已是一个踉跄扶住了桌子,一旁的杨翠英刚招呼完夏老三,又连忙过来搀住张堂昌,刚擦过夏老三汗水的方巾又放在张堂昌的嘴边擦拭了起来。

    张堂文已是豪气地将那两碗酒稳稳地喝了下去,挑衅一般地朝着张堂昌亮了亮碗底。

    张堂昌哪里服气,便摇晃着继续端起了面前的酒碗。

    张堂文正待落座,一旁的钱枫却是笑盈盈地端起了酒碗,“张老板,既然今日大家都如此尽兴,不知钱某可有幸也参与一回?”

    张堂文一惊,抿嘴笑道:“钱老板...也划拳?”

    “划拳是男儿气概,钱某...却是喜欢另一种!”

    “哦?怎讲?”

    “行酒令各型各态,钱某却是打小只会一种,对对子!”

    “对对子?”

    “怎么?张老板久在商路,对此并无兴趣?”

    张堂文两碗酒下肚,此时却是没在怕的了,也是豪迈的朗声大笑起来,“钱老板!请赐教!”

    “好!张老板!爽快!请听对!”

    “但讲无妨!”

    “青青河畔草!”

    “郁郁园中柳!”

    “人归落雁后!”

    “思发在花前!”

    “春风春雨春色目不暇接!”

    “新年新岁新景美不胜收!”

    钱枫见张堂文也是思绪敏捷,对得也尚工整,不由抿嘴一笑:“望天忽生感,久居客乡还思故国!”

    张堂文笑着望了望这月朗星稀的夜空,深提了一口气,奓着胆子吟道:“赏花亦有愿,家有儿郎依旧怀春!”

    钱枫也是一愣,到底是聪明伶俐的人儿,顿时便侧脸讪笑道:“想不到张老板竟是如此性情中人,真是爽快!再听一联!”

    “好!”

    “风清云遥逐花难!”

    “痴心念旧恒心易!”

    “落花有意可叹流水无情!”

    “峰回路转只待西子回头!”

    钱枫也是笑得用力抿了抿嘴唇,不经意地捋了一下耳畔的鬓角,“张老板今日划拳夺了魁首,这对对子,看来在下也是难不住你了!”

    张堂文却是微微一笑,豪爽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不醉人人自醉,何须佳人一言!”

    钱枫抬眼看向张堂文,一瞬间的妩媚却让一旁的杨翠英都看呆了。

    钱枫讪笑着缓缓回应道:“花未招蝶蝶自来,罔顾诸君多情!张老板,你醉了!”

    张堂文虽然确实有些上头,但他自幼长饮赊店大曲这等烈酒,远未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听得钱枫这话,也是自嘲一般地捂住额头轻晃着说道:“醉了醉了!许久未曾饮酒作乐了,看来已是到了戒酒戒燥的年纪了!”

    钱枫却是笑着抿了抿嘴,举起酒碗朝着张堂文示意了一下,昂头一口干了。

    依旧是面色红润,镇定自如,丝毫没有晕眩的模样。

    看得杨翠英在一旁更加目瞪口呆了。

    这二人吟诗作对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怎的,明明感觉俩人在对话,可为啥俺一句都听不懂呢?

章123

    连着几日,夏老三陪着杨翠英,钱枫领着张家两兄弟,在汉口各个码头货仓转了几圈,又陪着一起游了木兰山和东湖。

    相处久了,张堂文却发现自己的心里越发似遭了堵一般。

    钱枫在自己面前越是表现的坦坦荡荡落落大方,自己越是莫名的感到沉闷,就像心脉有了郁结一般。

    木兰山的天广地阔,花红草绿看在张堂文眼中却远不如钱枫的一颦一笑那般绚烂多彩。

    哪怕钱枫也与张堂昌一样戴着西瓜帽,甩着油大辫,穿着大褂蹬着短靴,看上去,也是异样的一种风情。

    转眼已是到了归期,钱枫送至汉口港,站在江滩长道上,众人眺望着满江挂满五颜六色各国旗帜的铁甲船,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思。

    夏老三因为军人的身份,已是归营了。

    杨翠英痴痴地把玩着手中夏老三新送的手帕,心中埋怨着这个冤家,一转脸,却发现钱枫望着江,张堂文偷瞄着钱枫,齐齐的发着呆。

    张堂昌冷哼一声,走到杨翠英身边,低声说道:“傻丫头,陪哥哥过去转转,给你再置办一身行头,穿成这样旁人还以为你是我张家下人呢!”

    张堂昌不分由说地拉着杨翠英离开了,钱枫却是一回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略带尴尬地装作浑然不觉地继续望向江面。

    张堂文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只是今日这一别,再见钱枫却不知是何时了,不由心中暗暗鼓了鼓劲儿,轻声问道:“钱老板...”

    “张老板!”

    “唔?”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收了你的货?”

    “因为...”张堂文侧脸顺着钱枫的目光看去,奔腾的机轮打起一团团白花花的浪涌,宛如一道清晰的界限,将宽广的江面一分为二,“方便?”

    钱枫莞尔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缘故,却不是最主要的!”

    “还请钱老板...明示!”

    钱枫转过脸去,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的眸子,“因为你!”

    “我?”

    “张老板!”钱枫笑着看向码头方向,上货的苦力们正敞着上身,扛着一个个沉甸甸的麻袋挨个登上货轮,“这些人,你怎么看?”

    张堂文顺着钱枫的眼神,看向码头,“勤奋?辛劳?”

    “可怜!”

    张堂文默不作声地看向钱枫,钱枫的眼眶中却已闪现了点点莹光。

    “这些人,起早贪黑的负重,行走在湿滑的木板上,身无片履,日只两餐,白面至于他们都是奢求。何况...很多人,还是丈夫...父亲...甚至爷爷。饭,只有一份,若是自己吃了,家里就得挨饿!”

    张堂文忍不住抿了抿嘴,这般景象,赊旗镇的码头也有,但那些苦力却至少吃得饱,穿得暖。

    “张老板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还请钱老板指教!”

    “耕者有其田,桑者有着衣,劳作换来一日三餐,温饱富足,此乃国之兴旺的兆头!”钱枫冷冷地看着江面上纵横穿越的铁甲船,缓缓地抓住了面前的石栏杆,“可是现在的大清朝,土地兼并,流民失所,城市之外,豪商大族鱼肉乡里,国家政令不行,民无活路。来到这里,却依然饱受欺压,最后的尊严也泯灭殆尽!外敌来犯,朝廷一味求和,巨额的赔偿款转身就变成了施加在百姓身上的重赋,自上而下的盘剥,让这些人即便拼上了性命,却可能仍然无法守住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妻小,甚至自己的人生。国不惜民,吏不爱民,这样的国,要来有何用?”

    张堂文紧绷着嘴唇,望向远处,摇头不言。

    钱枫捏了捏冰冷的石栏,纤细的手指捏得毫无血色,“十三少赞赏张老板的为人,钱某亦觉得,以张老板的所为和品学,即便不能成为我辈中人,也会为国救难,为民解忧!所以钱某大可不顾市价,单从你手中购棉!即便只是将张老板身上的重担转嫁于我身,钱某也在所不惜!张老板可知道,那个廖启德不但寻过张堂昌老板,还来过我大兴隆多次,想要拿到我手中发往他处的正规订单!”

    “那钱老板为何不允?精明如廖启德,想要他配合,并非难事!”

    “廖启德怎能与张老板相比,于国于民,张老板都可称忠良,那廖启德,洋人的走狗罢了!今日你与他生意,明日他却想要占你家田地了!洋人心性,亡我中华之心不死!英吉利如此,日本亦是如此!我光复会为何退出同盟会?便是因为孙大炮背弃誓言,私下接纳了日本国的赞助现金,借此发动叛乱!”

    “政事,堂文不懂...”

    “你不愿懂而已!”钱枫冷笑了一声,默默地看向张堂文,“钱某还是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杨鹤汀的眼光!张老板,可知道杨鹤汀心意?”

    “杨先生?钱老板是指...”

    “他与我相识于京畿,彼时,他是傲居同期的佼佼学子,我是乔装游学的大家嫡子。”钱枫的眸子似乎闪过了一丝兴奋,看得出,杨鹤汀在她心中依然是那般的至关重要,“此时此刻,恰如当年,只不过你我面对的,是滚滚长江。而我们面对的,是天津港外的出海口。同样的,是我们面前的景象。这一幅景象,百姓看来顿觉无味,官吏看来却能联想金银流水,朝廷看来总能幻想山河永固通商无碍,而在我们眼中,这些的种种,只不过是在为下一次的侵犯积蓄力量。到了那个时候,敌人用的军费,便是出自与我们通商换取的真金白银,打向我们的子弹,或许用的就是我中华所产铜铁,此时的满眼浮华,看不穿,便是一叶障目,待到花叶凋零、图穷匕见之时,更待奈何?倘若地无可割,银不够赔,国还是国么?如今亿兆万民已是这般水深火热,未来又会何堪?”

    钱枫的面色宛如飞灰,刹那间似乎失去了风采,他愣愣地看着江面的涟漪,双手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张老板...”

    “唔?”

    “我与鹤汀,虽志向相合,情趣相投,但,终究意见相左,政见不一,所以皆倾心于反清救国这一理想。感谢你,让我和他再一次有了共同的认知!”

    “我?”

    “他妄想以教育树人从根本上解决中华之顽疾,我奢求以暴力手段快速彻底地颠覆这眼前的一切。但可笑的是,如我所愿,却需假手同盟会,杨鹤汀的理念,倒近似我光复会眼下的章程!最近一次我二人的共同意见,倒恰恰是关于张老板你了!”

    张堂文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轻笑道:“想不到张某...居然还无意中起了这般作用!”

    “但是!”钱枫的剑眉微微一挑,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的双眼,“杨鹤汀既然已经自诩以身许国,钱某虽崇敬备至,却决意成全其美,助其得偿所愿一展抱负。所以张老板先前在医院门前的话,恐怕钱某要罔顾了!”

    “这个...”

    “但是张老板昨夜的醉话,钱某心领了!”钱枫瞧着一脸尴尬的张堂文,不由抿嘴一笑,“待到我中华本固邦宁、区宇一清的时候,或许...”

    张堂文傻愣愣地瞧着钱枫,脸上不由一阵微微发烫。

    “或许,伴君重游,并无不可!”

章124

    回乡需要逆流而上,为缩短行程,张堂文带着张堂昌和杨翠英选乘了一艘发往南阳方向的货轮。

    船上拉的货物倒是干净物,无外糖盐之类。

    张堂文与张堂昌立在船尾,望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汉口港,张堂昌不由轻笑道:“此番汉口之行,哥哥可是收获颇丰?”

    “说笑呢!”张堂文却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能糊里糊涂的将就着过日子。可如今...”

    “如今怎的?”张堂昌又是一笑,“该赚钱赚钱,该作乐作乐,有能者自然兴风作浪做他的弄潮儿,我们?不过是区区商贾,无论时局如何,都少不得咱们一杯羹!”

    张堂文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张堂昌,这个弟弟,始终是个轻浮浪子的心性,终究不能完全与自己一条心。

    也罢,人各有志。便是如自己这般忧心忡忡,又能作何改变呢?论才识,杨鹤汀不知高深几许,论财力,钱家也是张家的多少倍。他们尚且如此,何谈我张堂文呢?

    天下之下,非一己之力可覆,黎民万千,岂一朝之功能医。

    心有天地,仅此而已。

    从汉口赶回南阳,张堂昌便着急回开封府。

    一来与钱枫约定了剩下的货如何处置,二来,也是想那个京剧头面了。

    张堂文将张堂昌送到驿站,又替他选了匹精壮的走骡赶车,再三叮咛道:“切记钱老板的嘱托!廖启德既然已经盯上了你,就千万不可走漏存货的数额。他摸不清我们的存货,才不敢惘然动手!拖到今年夏至,新棉的势头就出来了,他这诡谋也就到头了!”

    张堂昌得意地一甩辫子,敷衍道:“放心吧!哥!钱老板不还说了么,他家与那太古远东分公司倒是有多年的交情,他也能从上面下手,让那个廖启德少生些事非!”

    “但洋人毕竟是驱利的,若是让廖启德抬上了价,洋人怎会放着钱财不赚?还是小心些好,剩下的存棉哪怕烂在咱手上,也不能走漏了风声!”

    “你怎么这般啰嗦!如今眼看着就没几天了,廖启德这回已是输定了。你和钱老板这笔买卖,互利互惠的很啊!”

    “你知道个屁!”

    “啥?”

    “连着转了几天的货仓你都没看出门道?”

    “啥门道?”

    “钱枫真正转手出货的不到三成!几个货仓里堆满了生棉,他是需要咱们悄无声息的配合,但若只是需要多少采购多少,怎么可能全部吃下你手里的货!”

    “你的意思是...”

    “钱家这是在替张家背祸,这么大一批生棉,能把张家拖死!但之与钱家,最多伤筋动骨却坏不了命脉!”

    张堂昌若有所思地瞅了瞅张堂文,不由抿嘴笑道:“当真这样...我说哥哥!你该不会有些自作多情了吧?”

    张堂文眉头一皱,摇头不言了。

    张堂昌却是知道他这个哥哥打小就是观察细微之人,这话他能说的出来,必然是这几天里得到了佐证。

    但那钱枫又为何要替张家背祸呢?

    怎么能说是背祸?说的好像是我给张家惹了祸似的?

    张堂昌抿了抿嘴,上了马车冲着张堂文摆了摆手,“你回吧!我这就北上了!”

    张堂文轻轻颔首算是知道了,扭头便离开了。

    回了赊旗镇张家老宅,张堂文便一头扎进了粮行,一面盘库验粮,一面将那些去年收整的生意都清算一遍。

    杨翠英见过了夏老三,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安心在后院陪着张柳氏每日处置院里院外的琐事,倒也学到了不少。

    转眼便就入了夏。

    张堂文的脑袋越来越疼了。

    张堂昌从开封府发回消息,今年直隶山东遭遇大旱,就连黄河周边几个县府也是如此,开春后居然连一场大雨都没有,多年不遇的闹春荒已经席卷了大半个中原。

    南阳府还好,毕竟更偏南边,水系又发达,多少还有七分收成,够个温饱。

    但是谷雨之后,春夏相交的时候,第一批由北向南而来的逃荒潮涌入了南阳府的地界,首当其冲的便是裕州。

    张堂文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粮行掌柜张富财正立在他跟前回话。

    张富财手下的人刚从裕州府回来,带来的消息让张堂文此刻陷入了深沉的思索。

    张富财站的时间有些久了,大腿都有些打颤,但张堂文却是一言不发的坐着,低头不语,这屋里的气氛像是凝固住了一样,只剩下一旁的西洋钟还在默默地摇晃着钟摆。

    “消息...可靠么?”张堂文终于说话了。

    张富财躬了躬身子,小声回道:“可靠,人刚从裕州城偷溜回来,他再晚溜出来半个时辰,裕州城门就戒严了,鸟都出不来!”

    “天灾闹春荒,流民失所,你可以不赈济,但不能把路子给封了!若有饱饭吃,谁还愿意背井离乡的乞讨过活?这裕州城里一个晓事的官儿都没有嘛?”

    “老爷,话是这么说...不过今年这形势,哪个州府也不宽裕,流民那么多,都放进来,这怕是要出问题的!”

    “不放进来就没问题了?”张堂文忍不住啐了一口,“逼良为娼!逼民做匪!人有两条腿,你裕州关了门,人家自然继续逃难,逃到实在扛不住了,可不就学陈胜吴广李自成了么?”

    张富财不由抿了抿嘴。

    裕州在赊旗镇北面,裕州不纳流民,那下一步,流民就该往南走了,恐怕张堂文真正头疼的,该是这个吧?

    “南阳粮行现在是个什么章程?”

    “回老爷,听说县太爷的意思是是要各家护好粮仓,紧着地方百姓生计过活,流民自有官府提请巡抚衙门赈济...”

    “说得好听,连着三五年风平浪静早让这些人不知道饥民潮有多迅猛了,还提请巡抚衙门赈济!要是巡抚衙门真能管,北面的流民就不会南下!”

    说到激动的地方,张堂文猛然站起身子,“今儿就跟城外的各个庄子说一声,白天晚上地里不能没人看着,得防着点偷瓜顺枣的,别把咱自己还没长成的麦子给毁喽!来人了施舍一口吃食送出庄子,现在来的都是些有眼力劲知道提前逃荒的,你不开罪人家就成!”

    张富财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出门安排,迎面却见张柳氏小踮脚的过来了,连忙闪到一边施礼。

    张柳氏进了屋,便先让张富财下去了,倒是面色凝重地看向张堂文小声说道:“党家那个少爷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张堂文一愣神,“怎么了?”

    张柳氏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张堂文不禁皱起了眉头。

章125

    原来,张柳氏今个见天儿好,便一时兴起想要去集上逛逛。

    杨翠英带了两个丫鬟一起陪着张柳氏从瓷器街一直逛到酒厂街,眼看就准备回来呢,刚好碰见了党苍童的独子:党松涛。

    张柳氏正在挑一匹缎子,见了党松涛,便打了个招呼。

    这本是寻常事,本没什么可说的,可那党松涛却是分外殷勤,借着各种理由跟在张柳氏身后打旋儿。

    要说寻常人,张柳氏倒也不存什么疑虑,毕竟从辈分上来说,这是子侄辈的小子,但这党松涛可是在赊旗镇有了名的出挑货,让他跟着算是个怎么回事呢!

    这边张柳氏正在寻着借口想要与党松涛分道,那边党松涛可就不自觉地凑在了丫鬟和杨翠英身边,若说这党松涛是什么混不吝也就算了,可他偏偏长得倒是头挺(俚语:长得好),说起话来倒也风趣幽默,很快便把两个丫鬟和杨翠英逗的欢笑不已。

    这下反倒张柳氏有些犯难了。

    从妇道上说,张柳氏有一百个理由让党松涛离自己的丫鬟和杨翠英远些。

    可杨翠英在张家这么久,不说寄人篱下吧,也毕竟不是自己家那么随便。下人不下人,主子非主子的,虽然杨翠英话里不说,脸上不带,可心中的苦闷,张柳氏倒是看得出来。

    这党松涛确实不是什么好货色,但张柳氏自诩有自己站在这儿,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不过就是路上闲聊罢了,权当让杨翠英有个说话唠嗑的伴儿吧,索性放任党松涛一路跟着献殷勤。

    临到东裕街口了,碰到一个走街串巷的银匠,打得一手好工艺,深得苗银掐丝的真传,张柳氏拿着一支簪子在杨翠英头上比当了两下,两个丫鬟都说好看。

    杨翠英也是对着镜子端详了许久。

    张柳氏正准备让丫鬟拿荷包,这党松涛却是大大咧咧地丢给了银匠一锭银子,拿起簪子便要给杨翠英带上。

    这可就犯了忌讳了。

    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杨翠英又是有男人的妇人,她再心大,这点灵性还是有的,立时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闪开了。

    事就是这么个事,张柳氏给张堂文讲完,也是一脸的尴尬。

    张堂文本就为了流民的事伤脑筋,让张柳氏这一通啰里啰嗦的讲述搞得更是心烦了。

    “那个党松涛本就是个浪荡子!”张堂文闭着眼睛揉了揉眉骨,“你就该立马赶他走!”

    “他毕竟是党老爷子的独子!再说了,不过是在街上刚好碰见了,总不好直接说让人家起开吧?这赊旗镇的路又不姓张!”

    张柳氏白了张堂文一眼,扭过脸去,不再言语了。

    张堂文这才意识到方才的语气似乎生硬了一些,缓缓站起身来把张柳氏搂在怀里,“好了,别生气了,我知道这怪不到你身上!我方才也是说话冲了些,夫人肚大能容,绕过夫君这一次如何?”

    “去!胡子都快白了,还这么贫嘴!”张柳氏噘着嘴甩开了张堂文的手,“你们男人事多繁杂,这后院无论什么事都与你们无关,我就不该与你说,显得我这个张家大夫人没丁点手段似的!”

    张堂文也是一笑,轻声安抚道:“夫人的意思堂文明白了,有些话,堂文见了党老爷子或是那个浪荡子,自然会找机会开口的!”

    张柳氏又白了张堂文一眼,咧嘴一笑,便离开了书房。

    张堂文扶着脑门靠在太师椅上,不由暗暗长叹了一声。

    到了晚上,党苍童派人来知会,福建饭庄有局。

    张堂文也是心里咯噔一下,听说这党苍童不是代表赊旗山陕会馆去南阳见官了么?怎么一回来就设宴啊?难不成是那个浪荡子下午没讨到便宜,直接捅到老爷子那儿了?也不该啊!他都四房妻妾了,外面据说养的还有外室,党老爷子总不能想孙子想得失了分辨吧?

    张堂文应邀到了福建饭庄二楼,一瞧,却是各行的魁首、镇上的名流都到齐了,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若是说那浪荡子的事,怎么会叫上这么多人!

    党苍童见人到的差不多了,便起身道了开场白,先劝着大家动了筷子。

    在座的都是赊旗镇上的老人,没有那般拘束,喝罢了门杯,党苍童便缓缓地将今晚的主旨告知了众人。

    “府上的意思,今年黄河边上的州府怕是一个也跑不了,都闹了灾了,如今仅仅堵在黄河渡口的灾民,就有数十万...”

    “党老爷子直接说吧!官府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如今这流民听说都进了南阳城了,再这么纵容下去,饿的吃穷的,穷的吃富的,很快就会把咱们赊旗也连累了。咱们行商的倒是不怕,贵贱都活得下去,可那些穷人怎么办?都指着吃东家么?”

    党苍童犹豫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朝着众人拱了拱手,“咱们河南,兴义仓不下四座,咱们南阳也就有一座,官府的意思是,他们先开仓放粮,若能稳定住,待过了夏天,江南的粮米也就下来了,这个春荒也就差不多结了!但若是流民太多...就希望咱们各个商会先起个头,带头捐粮赈济灾民!”

    在座的人们顿时议论了起来,党苍童侧脸看了一眼张堂文,尴尬地笑了笑。

    张堂文遥遥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党苍童这会儿的难处,张堂文是深有体会的,张堂文虽没坐过会首的位置,但张家老爷子坐过。

    但凡结党凑群,分红切猪肉容易,大家伙都兴高采烈的,可要说道摊派纳捐,往往会首出十,下面人不一定会跟个五。

    可这时候,要没人起来应一下,怕是党苍童后面的话愈发不好说的。

    张堂文起身朝着党苍童拱了拱手,“如今国家危难,咱们做生意的,替国家分忧也是应该的。纳捐赈灾,咱们西商仁义,倒也理所应当,可不知上面让咱们凑多少呢?总该有个数吧?”

    党苍童尴尬地捋了一下花白的胡子,讪笑着举起了一只手,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万两?”

    “屁!不动脑子都猜得到,怎么可能两万两!肯定是二十万!日他先人板板的!”

    一听到二十万,在座的人们又是一阵唏嘘。

    谁知党苍童却是尴尬地摇了摇头,张堂文心头一惊,不是二十万?

    “各位,不是两万,也不是二十万,而是...两百万!”

    “两百万?”

    “天爷啊!咋去不抢呢!”

    顿时,满屋子的声讨此起彼伏,咒骂连带抱怨,吵闹得快将房顶都揭了。

章126

    眼看屋里人众说纷纭,党苍童连连弹压都毫无作用,气得胡子翘老高,张堂文默默地站起身,连连摆手说道:“诸位!诸位!稍安勿躁!”

    张堂文毕竟人高马大,底气也足的很,席上的声音终于陆陆续续消寂了。

    “诸位,听党老板把话说完嘛!我赊旗镇一年赋税不低了,若这两百万真是强压到咱们身上,怎么说都不合规矩啊!再说了,南阳府今年虽说也遭了灾,却比北面那些州县好的多,上面敢说两百万这个数,我相信党老板不可能原封不动的照接了”

    张堂文说完,抬手朝着党苍童比了个“请”的手势。

    党苍童感激地看了一眼张堂文,站起身咳嗽了一下,缓缓说道:“这个数,是开封那边定的,到了咱南阳府上,已经推掉不少了,而且这个两百万,又不是咱们赊旗镇西商一家的。是整个南阳府商界的!”

    “话是这么说啊!可整个南阳府数得过来的商会能有几个?一说纳捐乐输,他娘的都瞅着咱们!”

    “就是!南阳府一年岁入才几百万,这闹个春荒就让咱们拿两百万出来,感情咱商家的银子都是地里种出来的吧?”

    “说的可不就是这回事!光绪三十四年纳捐,咱南阳府一半的银子都压在咱身上了!这薅羊毛也不能可着一只死命弄啊!杀鸡取卵,把咱们弄垮了,我看他以后找谁!”

    眼看这场面又快按不住了,张堂文连忙起身插话道:“诸位,党老板必然也不会照单全收的,咱们先听党老板把话说完,南阳府的商会又不是咱一家,既然是一府之事,那必然下面也会有个应对之策的!”

    众人连连称是,又把目光对准了党苍童。

    党苍童连着两次被打断说话,也是有些气馁了,索性坐下说道:“昨晚跟各个商会的把头们商议,今年遭灾是事实,咱们纳捐赈灾也是应当的。可那两百万白银的摊派,确实有些离谱了。所以商议到今天早些时候,报到开封府的,是一百万,咱们几个大商会一家二十出头,余下的城里各行当凑一凑,也算是咱们为朝廷尽忠了!”

    二十万,虽说已是大大低于前头的数了,可这毕竟是乐输,撑死了给个忠君爱国的嘉奖,别的啥都别想了。

    何况朝廷弄这种的事,隔几年就来一遭,整个赊旗镇的行商没几个不烦的。

    再说,这银子又有多少能真的变成粥米,进到灾民嘴里呢?

    席面上的话,也就只能正对正的分任务了,算下来党苍童、张堂文和几个行业魁首挑大头,一家都拿出大几千来,余下的均摊到各家各户,最少的也有千八两银子。

    切猪肉分钱,个比个快。

    一听缴银子,什么事都出来。

    第二日,党苍童家登门抱屈的人便络绎不绝了。

    不是儿子要娶媳妇,就是生意占压资金,都是讨着宽限日子呢!

    可这种事,开一个头,后面就没办法拦了!谁家没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理由呢?所以党苍童一边好言相劝,一边威逼利诱,折腾了一天倒是把自己个给累趴下了。

    张堂文正准备过去探病,门上却报道:张堂昌回来了。

    张堂文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忧愁,一边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边往大门外走去。

    张堂昌这边刚下了马车,正指挥着下人替自己收拾行李,这边张堂文可就风风火火地走出来了,不分由说地拉着他的袖子便朝西走了。

    “哎?哎!哥,我这才下马车,腿脚都还不利索呢!这往哪啊?”

    “探病!党老爷子让那些个没心的人给气倒了,咱们得上门看看!”

    “党老爷子?奔七十的人了,谁这么缺心眼的,还敢气他?”

    张堂文却不想在大街上与他多说什么,拉着张堂昌便来到了党家院子。

    报了门子,因为是老熟人,也不用等,自有人领着穿堂入室,直奔党家后院书房。

    一见面,张堂文也是一愣,这党苍童虽说穿着便服,连辫子都散开了,可精神上看着倒是依然神采奕奕。

    “党老板,听说您身子不朗力,堂昌这才刚回来,一下马车就跟我一道过来看你,这瞧着,气色还行?”

    党苍童笑嘻嘻地朝着两人拱了拱手,一面请两人入座,一面令党松涛泡茶。

    “有劳二位费心了!我这也不是什么大病,也就是当着他们面晕眩了一下。要不是托他们传话的福气,怕是我这院子到现在都静不下来呢!”

    张堂昌刚回赊旗,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只能在一旁陪着笑,从张堂文和党苍童两人的交谈里探知一二。

    张堂文摸不着党苍童的底儿,也不知他到底是真的被气病了还是装病谢客,只能一直客套着。

    等两人说到灾民,一旁的张堂昌却插话道:“说起灾民,我这一路坐马车回来,大道两边已经满是拖家带口的人了,过裕州地界的时候,路都被堵住了,裕州那边也不知道谁带的头,啸聚了千把人,举着火把吵闹着要进城呢!”

    党苍童的眉头不由紧紧皱在了一起,“民饥则生乱啊!老百姓没吃没喝的,这时候谁振臂一呼,都是从者众多!不过好在裕州驻的有绿营兵,城墙又高,他们吵吵聒噪却是没辙!”

    张堂文抿了抿嘴,“裕州离咱这儿,不到一天路程,裕州有兵,咱们赊旗,可只有巡防营和厘金局上的百十号人!”

    党苍童侧脸看了看张堂文,“不至于吧!前两年都是丰年,各家各户都有余粮,便是闹了春荒,四方接济一下,撑到入秋应该问题不大啊!”

    “党老爷子也别想的太美!”张堂昌嬉笑着看了看党苍童和张堂文,“我在开封府可是听说,朝廷前头背负了多国的欠款,如今又是举洋债修铁路,扩军备,国库早就入不敷出了。听说最近还要在江南搞什么南洋劝业会,各地都有商贾参加,费用却是一个子都拿不出来了!这次纳捐赈灾,保不齐就是朝廷寅吃卯粮想出来的新法子!”

    张堂文皱着眉头看了张堂昌一眼,“话虽如此,灾民却是实在的。哪怕能有一半救济了百姓也行啊!”

    “我想说的就是,若只是赈济便可以了,哪来这成百上千结伴南下的灾民!在我看啊,天灾是一方面,人祸,怕才是根本!”张堂昌冷笑着看了看张堂文,“哥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春上,朝廷又令开封府征民夫了,谣传还要以疏通河道之名再加赋!此番闹春荒,反倒给了黄河沿岸州府百姓一个绝佳的逃避理由!”

    党苍童犹如被人忽然塞了一个青梅一般,满口酸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天灾害人,人祸犹胜,这年头,想要好好过个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章127

    张堂昌满不在乎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赶路急了,热饭都没吃上一口就被张堂文拉到这边了。张堂昌寻摸着满桌看去,却是什么吃食都没有,只能从糖果篮里摸了两个干龙眼,拨出来塞进嘴里。

    “要我看啊!如今最头疼的,怕是南阳府里的一群大老爷们!你说大家伙都遭了灾,无非就是北面颗粒无收,南边多少还可以填满肚子,何必纵容流民南下呢!非要整得所有人一起吃不饱才罢休么?”张堂昌费力地在嘴里啃着干龙眼上面干瘪的果肉,不满地瞥了张堂文一眼。

    张堂文顿时会意了,也是暗暗一笑,“话不能这么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何地何处的百姓,都是我大清的子民,明明老家一点吃食都没有了,还不让逃荒,那不是把人往死里逼么!”

    “那也不能可着一个地儿啃吧?”张堂昌撇了撇嘴,探头把龙眼核吐在一旁的痰盂里,“打我小时候记事起,隔几年就得有北面来的逃荒人涌到咱这儿!不是闹饥荒,就是发大水,黄河一尥蹶子,函谷关首先就封门,逼着人们南下,北面是直隶,京畿重地!去不得!东边山东安徽跟咱情况差不多,说是南下湖广就食!哪次真能跑到长江边上?到头来可不就是祸害了咱们南阳府和湖北的襄阳府?”

    党苍童听了这话,也是微微一笑,不由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堂昌还是那副性子,都是张家二老爷了,儿子都满街跑,还是那般敢说!”

    党苍童缓缓站起身来,舒展着臂膀,“当年我跟着我们老头子还有你们的父亲一起南下,碰上洪灾,困在沼泽里出不来的时候。你们老爷子就说,后悔没听幺儿的乌鸦嘴,这次出来的时候就吵着不让走,临走了还拿尿呲了一身,感情是预示着这趟生意要遭水灾啊!”

    张堂文和张堂昌想起这些旧事,不由也是一阵感慨。

    党苍童的年纪其实比张家老爷子小不多少,但因为张家老爷子与党苍童的父亲一同经商,所以党苍童自始至终都把自己看成是张家两兄弟的同辈。

    但在张堂文和张堂昌的心目中,党苍童却是如父亲般的兄长,何况党苍童一直对张家不薄,上次张堂文落狱,这次张堂昌屯棉,党苍童都是竭尽全力的帮忙。

    这个情,张家得认。

    张堂文抿了抿嘴,在一旁笑道:“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告诫我,要心怀忠贞,与人为善,但是该果决的时候,切记要头脑掌控感情,感情用事,生意绝对做不成!”

    党苍童若有所思地看了张堂文一眼,“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毕竟你张家如今又扩了粮行的生意。若真有灾民闹起事来,我党家不是木料便是竹子,他们又不是食铁兽,折腾不起来!但你那粮仓...可得看好了!”

    “党老板说的是!我已让人加固了闸门,人手也加了一倍...”

    “不够...”党苍童微微摇了摇头,“如今这形势啊,得有枪!”

    张堂文抬眼看了看,这党老爷子莫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党苍童舔了舔干瘪的嘴唇,认真地看着张堂文,“堂文,难道你忘了光绪二十六年?”

    光绪二十六年,先是闹义和拳,接着朝廷与洋人宣战,八国联军随后攻入北京,迫使慈禧老佛爷带着光绪帝远遁陕西。

    那一年,河南同样闹春荒。

    南下的饥民和打了鸡血的义和拳、一心会混淆在一起,四处劫掠。

    赊旗镇外围的庄子几乎被洗劫一空,若不是城内商贾同仇敌忾,抵抗了四天终于等到了弹压的官兵,恐怕如今的赊旗镇,早就不复往日余晖了。

    那一次,可算是自从咸丰七年捻军攻破赊旗镇,烧毁山陕会馆的春秋楼后,赊旗镇面临的最大一次危机了。

    烧春秋楼时,张家老爷子都是小子呢!当年赊旗西商大半都被一把火葬送在了春秋楼里,就连党家的老爷子,党苍童的爷爷,也是如此。

    但那毕竟已过去了几十年,如今除了山陕会馆春秋楼遗址上的碑房每年都会有人祭拜,几乎没人会提及了。

    可是光绪二十六年发生的乱民围攻赊旗镇,张堂文和张堂昌是站在城门楼上亲眼见识过的。

    灯火通明的城外荒地里,一双双饥渴又怨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赊旗镇的城墙。就像要把它徒手撕碎了一样。

    那一年,赊旗镇十里八乡,死伤近万人,甚至有些大户来不及撤入城中,整门整户被屠戮。

    那是张堂文第一次感受到这些往日里默不作声的穷苦百姓,在生死关头爆发出的惊人力量。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愤恨的眼神中,还有很多是往日里田间地头曾经看到过的,但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里,这些平日里和蔼憨厚的庄稼汉,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他们这些所谓的富人的对立面上。

    那种眼神,像极了正在狩猎的野狗,坚定!冷酷!无情!

    张堂文不愿想起那一夜,在城门楼上守夜是怎么度过的。那黑暗中迸发出的凄凉声,愤怒的哀嚎,受难者的呻吟,至今他都不愿想起光绪二十六年的那个夜晚。

    党苍童看着陷入沉思的张堂文,缓缓走上前来,“堂文,今日你来了,我便给你交个底儿。此番闹春荒,官府已经严阵以待了,各县的驻兵除常备兵外,都被抽调到联防营了。咱赊旗镇厘金局那几十条枪,这两天也被调到南阳城了!所以,咱们能指望的,只有巡防营上几十号人和咱这老城墙了!”

    张堂文呆愣地抬起头,看向党苍童。

    “不瞒你说,你今日不来寻我,我也会亲自上门交代的。我已让松涛开始收拾东西去南阳城住段时日了,我看...弟妹他们,不行也出去散散心吧!”

    张堂昌也是一愣,猛然站起身来,“这...早知是这么个形势,赶快给南阳镇台衙门发信啊!让他们提前调兵...”

    “南阳城中近百万人丁,六门六寨,镇台衙门怎么可能抽身来管咱们这个小码头...”

    “我们一年上缴的赋税顶上南阳府一半的岁入!他们不应该...”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堂昌!”党苍童用他浑浊的双眼瞪视着有些慌张的张堂昌,“南阳城中,府库,衙门,官眷,哪个不比咱们重要!咱们商贾,不过就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鸡,不下蛋,杀了炖汤!便是下蛋,遇上祸事,一样杀了敬神求佛!”

    张堂文默默地坐回座位上,无助地靠在椅背上,双手紧紧地捏住了椅子把手。

章128

    出了党家的大院,张堂文和张堂昌肩并肩走在东裕街上。

    “哥...党老爷这么沉稳的人,都让他那小兔崽子去南阳避避了...这回,真要出大事了?”

    张堂文看着漆黑一片的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向前,“若是党老爷子说的是事实,那咱们,就真得小心了!”

    张堂文深提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如今堵在裕州的,不过是往年间有过逃荒经验的人们,一闹春荒,他们就知道指靠不上官府,只能靠自己。直隶那边兵多,往陕西要过函谷关,山东洋人多,手段比官兵还下作,所以只能往南。”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一路看见的,还只是一部分?”

    “马上就要立夏了,往年屯的粮食快该吃完了!若真如党老爷担心的,不出十日,北面就有消息传来。”

    张堂昌有些诧异地望了望张堂文,这些事,张堂文怎么这般清楚?粮行生意才操持了几天,怎么说起话来就像个老行头了一样。

    过了立夏没两天,灾民的消息还没传来,朝廷的公文倒是先到了南阳府。

    直隶、陕西、河南、山东、安徽皆遭大旱,严令受灾州县就地赈济灾民,切勿纵民流动。

    可是,腿在老百姓的腿上,公告怎么约束得住。

    黄河边上的老百姓们早就习惯了官府的敷衍,所以春荒的苗头一出来,不等保长、族长出面,便早就拖家带口得混入了逃荒大军中。

    灾民南下,只会取平原大路,南襄道,便是唯一的去处。因为只有这里,才能最快穿过八百里伏牛山脉,到达鱼米之乡:湖北。

    汝州,中原瓷都,人少地薄,靠着钧瓷买卖尚可稳定一方。

    但逃荒大军过境,寸草不生。未拔穗的秧苗,刚扎根的花生,没挂果的瓜藤,都混在一起成了灾民的口粮。

    口粮被夺的汝州百姓,除了躲在城中的商贾,大多一同被裹挟入了逃荒大军的人流。

    灾民的数量与日俱增。

    汝州的消息一出,南边的裕州便立时更加紧张了。

    裕州巡防管带唯恐饥民过境坏了他城外的庄子,索性不奏请南阳镇台衙门,直接带着一百多条枪出城驱赶守在城下的灾民。

    打伤了数十人后,反被灾民群起攻之,命丢了,枪也被夺去了几十条。

    这下可就出了大乱子了。

    饥肠辘辘的灾民,握上了枪,虽然他们奈何不了高耸的城墙,但是城外的那些庄子,便成了他们发泄的目标。

    很快,乱民为祸的星星之火,便点燃了整片宛东大地。

    张堂文坐在张家大院的书房里,屋里坐满了张家各房的管事人,正在围着张堂昌七嘴八舌的辩驳着。

    “我听说啊!裕州有个庄子拒不缴粮,整个庄子都被屠干净了!一把火全烧没了!”

    “咦...那算啥,俺听说啊!这回这逃荒队伍里,有个李自成那样的人物,天天喊着破城分钱哩!”

    “去...去!李自成,白扯了吧!不就是闹个荒嘛,都是人,不都是要口饭吃嘛!你给他点不就完了!”

    “毬!你懂个屁!上面嘴喂饱了,下面咋办?你全管?他们如今可是有枪了,拿枪抵住你弄你闺女,你咋弄!”

    “滚犊子去,你咒谁哩!”

    “咒你了?捻子进城时候没干过这事?你回家问你七舅老爷去!问问他你那个舅奶奶为啥十二三就没了!”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

    “行了!”张堂昌越听越窝火,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插着腰就骂开了,“都他妈是老张家的人,一个个咋就这么怂呢!不就是闹春荒么?来几个饿死鬼看把你们吓得!”

    一屋人顿时噤若寒蝉,不知是谁在下面小声嘀咕道:“恁是不怕,恁住城里有城墙,俺庄子连个土墙都不让垒!”

    “唉...”张堂昌顺手抄起桌上的茶碗就要砸,却忽然想起这是在张堂文家,气得骂道:“庄子不让垒墙是我张堂昌管的?你这么本事你咋不自己上书巡抚衙门呢?你当你那庄子也是靳岗的洋佛堂啊?垒墙?要不要再竖上几门炮啊?”

    一群人顿时又不吭声了。

    张堂文下意识地又去摸鼻烟壶,却是摸了个空,缓缓地站起身来,活动一下酸麻的脖颈。

    “说了一下午了,堂文定个调吧!”张堂文晃着脑袋,轻声说道:“各个庄子不能没人看,老张家的人,一家一户都得留下一个男丁护庄子,其他妇孺老汉,都到镇上来。”

    张堂昌昂头看了下张堂文,小声嘀咕道:“都来?那可不少人呢!”

    张堂文冷冷地瞪了张堂昌一眼,继续缓缓说道:“到镇子上来,能住大院住大院里,住不下了东裕街的门市全关了,都凑合着点,等这阵子过去了,再回去。”

    “还是堂文晓事!咱一个个大老爷们怕个毬!就是心疼娃娃和婆娘!”

    “就是,俺家婆娘都要生崽了,真打起来还得招呼她哩!”

    张堂文无奈地看了张堂昌一眼,朝着门外使了个眼色。

    张堂昌会意,跟着张堂文出了屋,一路朝着茅房过来。

    “哥,你这也太大方了吧!有些个都是出了五服的远亲,都安置了,钱不全得咱俩出?吃喝拉撒用,谁知道要住多久呢!”

    “那怎么着?咱这支是正房,你不管不怕人家背后戳你脊梁骨?”

    “那也不能只留一个男丁啊!只让妇孺进来不就行了?”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堂昌一眼,冷冷地说道:“庄子留那么多男丁干嘛?粮都存镇里了,庄子里无外乎就是看着家什和房子,地里的秧苗你想护也护不住!”

    “那也...”张堂昌正要辩驳,忽然心里一动,“哥...你是怕到时候围了镇子...这些人...”

    “一来,多些人手上城墙上照应,二来,妻小都在镇子里,外面庄子的人不会不管。”张堂文解开裤腰带,舒舒服服地方便了一把,“咱赊旗镇别的名声没落下,富甲一方的名头倒是从祖上传下来了,外头人也不管咱赊旗镇不是早就落寞了,反正就认准了咱这儿有钱有粮!包不齐啊...围了咱也不会去围南阳城!”

    “那是...南阳有梅花寨,还有谢老道手下一两千绿营兵...”

    “我说...你有门道弄来枪么?”

    “唔?”

    “枪!汉阳造!不要土炮或者抬枪!”

    “有是有...”

    “你还敢跟我叫价?”

    “嗨...哥你想啥呢!我安排人去买了便是!”

    “憨样...算你晓事!你不尿就回去了!”

    “哦!”

章129

    山陕会馆的大拜殿里,党苍童领着一众西商手持高香,朝着祖先的牌位齐齐深躬了下去。

    礼毕之后,党苍童回过头,看着众人轻声说道:“裕州那边的事,大家伙都听说了吧!”

    “是...是!”

    “下午,我便代表咱们赊旗西商,去南阳镇台衙门,去向谢老道借兵!咱们赊旗镇逢灾便乐输,一年赋税占南阳府近半岁入,如今大乱将至,却又把厘金局的兵调走了!简直是岂有此理!一面管我们要银子赈济灾民,一面又把我们赤裸裸地丢下了!这不行!我党苍童第一个不答应!”

    “党老板说的对!”

    “让谢老道亲自带兵来!”

    “吃了我们的,还不给咱们看门,连条狗都不如!”

    张堂文站在人群中,默默地看向党苍童,虽说他打心底也不相信谢老道会真的派兵来助,但党苍童这个西商表率确实做得够到位。

    到底姜是老的辣。

    党苍童定了定神儿,又缓缓说道:“我也知道...有些同僚还是有些不放心,私下里让妻儿老小收拾行李到南阳城避祸...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下午让他们跟党某一同去南阳,党某定会给安排妥当喽!万贯家财,也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党某也让独子去了南阳,但党某,生在赊旗镇,死也不会离开故土!能请到兵,我带人回来保境安民!请不到兵,老骥伏枥,党某祖上有家传的软甲,我亲自带人上城墙站第一班岗!”

    党苍童在一众西商的夹道欢迎里,默默地冲着张堂文微微颔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堂文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张堂昌,小声叹道:“论气度,论掌控大局的手段,党老爷子确实比我强太多了!”

    “嗨...你也别在这儿自怨自艾!”张堂昌坏笑着抿了抿嘴,“党老爷子这啊...就叫场面功夫!净整些虚的,谁会信他真能请到谢老道的兵?相比之下,倒是你让买那十几条枪更实惠些!”

    “枪...能买来么?”

    “只要出得起银子,怎么弄不来!只不过这十里八乡里有汉阳造的杆子早就没几个了,跑远了宛西山里有,但一时半会也到不了手,我让人去靳岗教堂买了...”张堂昌神秘兮兮地贴近张堂文,小声嘀咕道:“正经八百的德国造毛瑟!比汉阳造还排场哩!”

    张堂文侧目一笑,毕竟张堂昌是在淮军里历练过的,这种水火之物,怕是整个赊旗镇都没一个比张堂昌更精通的人了。

    “不瞒你说,我也是下了本钱的,拿了一小箱金条,换了四五十条枪和一马车弹药,这两天趁黑装车就回来!”

    “你买这么多干嘛?”

    “哥,这你就不懂了!这会儿就你有这个先见之明,你让他们出钱买估计都没人理你!但是万一真的被围了城,这枪,可就坐地起价了!弄不好咱这一二十条枪都是白得的!”

    张堂文歪着脸审视着张堂昌,若说赚钱上的小聪明,这张堂昌到真是够激灵的,无论什么事都能跟赚钱挂上钩。

    “我准备让你那几个弟妹带着你侄子们也去南阳避避!”

    “你也担心?”

    “谁不担心那是骗鬼!现在都啥年月了?那破城墙几十年前的捻子都能上来,现在呢?看着是把我们护在里面了,换个角度想想,倒不如说是个牲口圈,把咱变成了一堆待宰的羔羊!真有事了,想跑都只能从那几个小门出去,外面的人要不想你走,你就真是插翅难逃了!”

    张堂文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何尝不知道张堂昌所说的确实是实情呢!

    只不过年纪大了,有些事,似乎也不想想得太明白了。

    回到张家大院,张堂文还是没忍住,把正在安排下人差事的张柳氏叫到了书房。

    “我想...你带上后院那几个,去南阳陪陪福儿...”

    张柳氏诧异地打量着张堂文,连日来多少也听到点风声,还觉得这主子并不把这事放心上,应该不会是多大点风浪,怎得今天就忽然提起到南阳去了。

    “真的...要去么?”

    “嗯...去陪陪福儿也好...”

    “那你呢?”

    “我...家里总得有个人照应...”

    张柳氏的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那让秦妹妹带着人去吧,我留下陪你!”

    “不行...都去!”

    “你一个大老爷们,自己在家我不放心!”

    张堂文嗔怪着抬眼瞧向张柳氏,“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的什么胡话...”

    “我不管...哪怕是风大雨大...我也绝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我是你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生是你张家人!死是张家鬼!无论多大的事,我也必须站在你的身后!”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张柳氏紧紧抿在一起的小嘴,也是讪笑了一声,“多大的人了...还是如此倔强!听话...”

    “老爷!”张柳氏打断了张堂文的话,皱着眉头轻声说道:“老爷们思量周全是好的!但男人冲锋在前,总要有人支应后面!你也没得三头六臂,做不得面面俱到,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可...”张堂文缓缓站起身,来到张柳氏的跟前,“毕竟凶险,若是你我都困在这镇上了,福儿呢?张家呢?”

    张柳氏缓缓地走上前,趴在张堂文的胸前,“老爷...有你在,张家就在,我嫁的那个男人叫张堂文,不是什么张家老爷,什么商贾之家,什么家财万贯,都与我无关!我只要有这个男人,家便在,没了他,我便什么都没有了...”

    张堂文呆愣着缓缓抱紧了张柳氏,抚摸着她松软的发髻,轻声叹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有你在外面,我才能安心...”

    “有我在,你更专注!有我在,你更不能轻言放弃!有我在...你便无所不能!”

    张堂文的嘴角微微上翘,抱着张柳氏的臂膀愈发用力,心田一股暖意涌了上来,他轻轻地晃动着怀中的张柳氏,止不住地笑了起来,“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有夫如此妇亦无求!”

    张柳氏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眸子盯着张堂文的脸,那双薄唇似乎想要诉说着什么。

    可是张堂文却绝不会让它发出声响,闭着眼睛深深地吻了下去。

章130

    送党苍童往南阳的人们齐齐聚在了赊旗镇的西南门:杨武门,门外两侧的石联上,还篆刻着咸丰年间的南阳知府顾嘉衡亲笔题写的门联:扬子江心春水绿;武陵洞口桃花红。

    张堂文和张堂昌亦在人群中,但他们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明面上是恭送党苍童,实则是送自己家眷顺道而已。

    党苍童自然明白,他暗暗地瞧了瞧城门里绵延两三里的车驾,不由也是轻轻地一声叹息。

    张堂文挤到党苍童跟前,拱手说道:“党老板此番往南阳,尽心竭力便可,无须强求!那谢老道虽是忠贞之人,却缺乏变通,未必会...”

    “堂文,党某心中有数!”党苍童干笑着摆了摆手,“求,未必有用,但不求,于心难安,于理难辨!这两天,还请张老板多多费心了,临近州县皆已严阵以待,我赊旗西商是镇上的中流砥柱,逢此大乱,切勿轻乱阵脚!还请两位张老板多多费心,号召城中同僚齐心协力,护我民生,保卫家园!”

    张堂文缓缓后撤了一步,朝着党苍童深躬了下去,“堂文自当殚精竭虑,做好准备,静候佳音!”

    党苍童抬起头,望着这斑驳的老城墙,缝隙中生出的青苔都快将城墙的青石板面都完全覆盖住了。

    “堂文啊,有个事儿,你得多思量一下!”

    “党老板请讲!”

    “我总觉得,今年这大荒来的有些突然,裕州那事儿也有些稀奇,人为活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聚众为乱,没有人怂恿带头,是万万不可能得!大灾大荒不怕,可得小心点居心叵测的人!”

    党苍童朝着送行的众人拱了拱手,便在党松涛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一路朝着南阳城前进了。

    在他身后,随行的车驾延绵不绝,比之逃荒大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送走了党苍童,张堂文安排会馆晚上造饭,把留在赊旗的西商全都召集在了一起,准备安排巡防值守的任务。

    会馆的饭,用的简单,羊肉扯面,精致的面点加上各色小菜,因为在会的人此刻都是各怀心思,席上也不听谁高声吆喝了。

    张堂文简单地吃了两口,瞧着大家伙这低沉的气氛,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各位,馆里的饭食虽比不上外面的馆子,却是用的精心。这羊肉扯面,让我想起往年,在南阳的市集上,请了一个苦命人吃的那顿牛肉碱水面!同样是碗面,咱们还嫌弃它不够精致,对那个苦命人来说,却是堪比珍馐,一口气,吃了三碗!”

    “呦呵...三碗,这敢情是饿死鬼托生的吧?”席上不知谁搭腔到,“三碗,现在咱们能吃下两碗的都没几个了吧?”

    “吃那么多干啥?孔子曰茶七饭八...”

    “李老板这就逗乐了,孔子啥时候说过这话啊!”

    “就是!就是!那茶七饭八说的是礼!是规矩,可不是说你的饭量!”

    有张堂文起个头,席上这才活跃了许多,插科打诨的也多了起来。

    张堂文当他们斗了一会嘴,会馆自有人给用完面的老板们端了茶水来,张堂文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说道:“各位老板,同样的一碗面,对于咱们这些行商坐贾来说,尚未满足!可对于有些贫苦人来说,一碗白面条都是难得的!若是放在那些灾民面前,只怕,眼中都要发光了!”

    “那是饿的发慌了吧!”

    席上一阵哄笑。

    张堂文也是跟着笑了笑,“饿是啥滋味,恐怕在座的各位,有些年头没体会过了吧?怕是很多人一辈子都体会不到!”张堂文顿了一下,缓缓地看向张堂昌,“可是,这感觉,堂文体会过一次!”

    张堂昌顿时会意了,这哥哥是打算说那回事了。

    “哥,你说的事都过去十几年了,还记得呢?”

    “十几年?这辈子估计都忘不了!”张堂文冲着张堂昌笑了笑,到底是亲兄弟,一听就自觉做了捧哏。

    张堂文见桌上所有人几乎都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或是茶盏,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年,我才二十出头!我们老爷子让我押着一车货往江西换茶叶,刚走到湖北的山道里,就碰上了一票杆子!据说是当年长毛(百姓对太平天国的蔑称)的残兵流寇,劫了我的货,却没动我一个人!”

    “那就不是长毛!长毛都是茹毛饮血的野兽,吃人都不吐骨头的!”

    “瞎说!官府说的话你也信?野兽能把江南都占了?”

    “就是!长毛当年要的物料你家老爷子也没少供,不信回家问你家老掌柜去!”

    张堂文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那是刚开春,山里啥都没有!我跟五六个下人就那样被扔在了山坳坳里,一滴水,一粒粮都没给我们留下!”

    “咦...湖北往江西的山道我走过,没个三五天连个人烟都看不到!”

    “是啊!我们在山里晃荡了六天,又赶上山中大雾,走迷了方向,只能喝露水,挖野菜吃!野菜那东西,比不得五谷,吃一肚子,一会儿就饿了!春天,也看不到什么鸟兽,那个饿啊!别说面条了,就是有颗谷子在,直接就塞嘴里了!”

    “那...张老板最后怎么走出来的?”

    “第八天的时候,我的跟班,就去年没的那个四儿,那会儿才十五六岁,用叶子给我包了一块生肉!我们凭着吃肉来的一点力气,最终走出了大山!”

    “咦!张老板好运气啊!这肯定是打着啥猎物了,肉挡饥,比米面还好使哩!那是啥肉啊?”

    “饿的时候,两眼真真是发光的,饿的眼冒金星了嘛!走出了大山,我才发现,我们一趟六个下人,带上我七个人,走到村落里的时候,只剩下了五个人!”

    席上的人们顿时一愣,有些反应敏捷的立时皱了眉头,还有那么一两个不开眼的追问道:“咋就剩五个人了?那俩跑哪了?”

    张堂昌在一旁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剔着牙,“一群人手无寸铁,刚开春飞禽走兽都是不出窝的,上哪找的肉啊?”

    追问的人刚要张嘴,却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颤着声音问道:“你...你吃的是...”

    “嗨...”张堂昌在一旁笑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刚吃完的羊肉,别一会儿给大伙整吐了!”

    话虽没说那么直,却已引得席上有些人连连作呕了。

    看着张堂文的眼神也都变得怪怪的。

    张堂昌若无其事地继续剔着牙,身子向后缓缓地靠了靠。

    张堂文这事,七分真,三分唬,被劫受困是真,饿肚子也是真,只不过这吃肉嘛,吃的却是一只猪豚。

    不过张堂文一提到人少了,张堂昌便明白了,这是要先埋个引子,好往下安排活儿呢!

    不说可怕一点,谁会当回事儿呢!

章131

    张堂文讪笑着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众人,轻声说道:“人饿到极致的时候,啥不能吃?各位老板没听说过‘观音土’么?吃多了就撑死,可依然有人陆续塞嘴里,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饿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么?”

    张堂文缓缓地离开座位,绕着席面慢慢地踱着步,“我们在这里吃饱了闲聊,城外,却是卖儿卖女为求一顿饱饭的饥民,若是三五成群,我们自顾自打发了便是,成百上千,我们一家拿点银子出来,设个粥棚救济一下,也花不了多少!可要是上万了,还拿了枪,各位老板...”

    张堂文故意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那便不是施舍一点银子就可以了!咱们...得扎紧篱笆,防备这点儿了!”

    席上顿时有人接腔了,“张老板,党老板不在,你就站出来吆喝吧!你一句话,咱们这些人没一个说二话的!”

    “就是!张老板,你提个议!”

    “有钱出钱,没钱凑人!张老板你说吧!”

    张堂文暗暗地瞄了一眼张堂昌,微微一笑,“好!既然各位老板都这么爽快,那堂文便斗胆安排了!”

    张堂文返回自己的座位前,趴在桌子上,缓缓说道:“这次逃灾的难民数量众多,还从裕州那边得了枪,不可不严阵以待。咱赊旗镇镇子不大,还有城墙护着,本是不必担心什么的。但咱也得提防着点,何况咱还是天下唯二的九门!撇开两道水门不说,剩下七个门指靠着巡防营那点人根本不够用!所以堂文有个想法,斗胆跟各位老板提一提,大家议一下!”

    张堂文见无人说话,便清一清嗓子继续说道:“咱各家都出人,成立商会联防队,一日三班在七门巡回,城外由运载行抽调百匹好马,往来于城外各处庄子,探查消息,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城中也好做照应!”

    “这法子好!”

    “听你的!”

    张堂文又瞅了张堂昌一眼,这方案,却是张堂昌的点子。

    张堂昌也是一笑,这哥哥做事到底考虑周全,还不自己个全说,这是要把他张堂昌也抬举一下啊!

    张堂昌站起身,接过张堂文的话头继续说道:“除了联防队,咱各行的魁首们多费个心,统计一下各家能抄家伙上城墙的人数,咱好安排下去处!比如说镇子里七十二街,每道街上都要有查岗的人,防着有人趁乱进了城放火作乱!城门口内外设卡,进出都要由咱商会联防队开具的引子,各位手中的大件货最近就得停一停了,等乱子过去了再说!”

    “张二老板说的有理!”

    “张二老板在淮军里历练过!我看这联防队就听张二老板的吧!”

    “我看行!我家柜上还有三条土枪,有使处尽管安排,都听你调配!”

    一时间,席上七嘴八舌的都又讨论了起来,喧哗声此起彼伏。

    散了席,张堂文和张堂昌也不坐马车,肩并肩晃荡在漆黑的大街上。

    “怎么样,哥!弟弟这回可露脸了,成联防头领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论行商做买卖,各个都是人精,论行军打仗,干这种掉脑袋的事,可不就撺着你来了!”

    “哎呀...不要这么悲观嘛!未必会那般凶险的!”

    “未必?”张堂文不由冷哼了一声,“你没觉察最近街上乞讨的人越来越多了么?”

    “你是说...已经有灾民到咱这儿了?”

    “眼下来的,是不抱团的散户,他们能走到赊旗镇,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也就离得不远了!党老板毕竟是行走商界五六十年的老人了,目光如炬啊!”

    张堂昌在夜色下扭脸看向张堂文,“那明个我就组织人,先撒出去打探消息!”

    “城里的人,也得聚集起来,会馆里安排统一的食宿!全城都得戒备着!”

    “哥!听说大嫂没走?”

    “唔!”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老夫老妻了,由着她吧!”

    张堂昌在黑暗中舔了舔嘴唇,“行,枪昨个已经到了,我先让我院里的人上手练练!粮仓护院的也都划给我,我保齐咱老张家没人敢来惹!”

    “晚上操练的时候打两枪!”

    “唔?”

    “敲山震虎,这样尚存疑虑和侥幸的人们才能动的更快些!这种造大锅饭的事,没人鞭策不行!”

    张堂昌恍然大悟地瞧了张堂文一眼,讪笑道:“到底姜是老的辣!我本就打算上手练练枪呢,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要好好露一手了!”

    “阴谋阳谋说到底都是算计,做生意的不可不会,不可不防,但不可轻用!”张堂文望了望漆黑的夜空,轻声叹道:“如今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用非常之法...”

    “乱世用重典!”张堂昌接过话音,冷冷地说道:“真是事到临头,哥哥,你那菩萨心肠可要收一收!”

    “唔?”张堂文诧异地回头看向张堂昌。

    张堂文心软,这他自己也清楚。

    可,这会儿提这个干吗?

    第二天,张堂文站在城门楼上,才恍然大悟,原来张堂昌说的,不无道理。

    赊旗镇北门:承恩门,是镇北三门之中最大的一座,也是南来北往的要冲。

    此时的城门外主路上,延绵不绝的人群正涌向赊旗镇。

    他们衣衫破落,面黄肌瘦,双眼发愣,或拖家带口,或孤零一人;或不着片履,徒步而来,或肩挑背扛推着独轮车,成群结队。而他们的目光,都满含期待的望向了赊旗镇。

    仿佛,只要进了镇子,就可以摆脱这可怕的灾荒,可以解决这要命的饥饿,就像,此时的赊旗镇,就是人间最后一处天堂。

    把守北门的巡防营,面对这般数量的灾民,显然慌了神。

    无数的灾民陆续来到了赊旗镇斑驳的城墙下,惶然地望向那紧闭着的漆黑的大门,一双双失望的眼神射向城门楼上。

    看得张堂文一阵心慌。

    他的身后,张堂昌已经集合商家联防队的第一批人,陆续赶到了城墙上。

    他们抄着刀枪剑戟,穿着统一的湛蓝布衫,从城墙的垛口处手足无措地看着下面这一双双渴望的眼神。

    城门这里,城上城下,已经聚集了上千人。

    但却是一丝声响都没有。

    沉默,才是最可怕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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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介绍:
赊旗镇,在山陕行商的手上成为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水路码头,经历了百年繁盛。但是到了清末民初,水路干涸,铁路运输与海运的繁荣,让赊旗镇浮华不再。
赊旗镇张家作为开埗老人,也站在了这历史巨变的十字路口,张家大老爷张堂文更是亦步亦趋,如履薄冰的在筹划着家族的未来。
家族产业的转型,地方历史的变迁,民族命运的变革,在张堂文一介小小行商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用家族传记的戏说,记录一方水土的兴衰。
看曾经名满天下、富甲一方的赊旗镇,如何几经沧桑,沦落为如今一穷二白的国家级贫困县社旗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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