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32
张堂文的喉咙就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一样,憋涨,酸楚,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张堂昌把手中的毛瑟枪丢给从人,缓缓来到垛口,探着身子看向城门口方向。
城门处,前排的灾民已经被挤在漆黑的木门上动也不动。
他们的身后,还有灾民一言不发地向前涌来,就像挤到了前面,就能进城一样。
渗人的沉默,让此时的空气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张堂昌手搭凉亭向远处望去,这可怕的人流竟似乎没有终点。
“看这架势,得有上万人吧?”
“唔?”张堂文从沉默中惊醒,顺着张堂昌的目光望向远方,“该有吧!”
张堂文还要说话,一个一身戎装的校官手拿白色方巾,一边擦拭着满头的汗水,一边走上城门楼。
“刘统领!”
“不敢!在下刘秉信,不过是个区区营带哨官,赊旗镇本地人,兄弟们都叫我头儿,各位老板看得起,叫我秉信便可!”
“秉信兄弟!”张堂文朝着刘秉信拱了拱手,“眼下灾民已经到境,为何闭门啊?”
刘秉信轻叹了一口气,望向城门外的人群长龙,“张老板,按照大清律例,这些流民过境地方只需稍做赈济,并无安置的要求。何况,如此众多的灾民,一下子涌进镇子,咱们赊旗巡防营带上刘某,不到百十号人手,便是有张堂昌老板的联防队相助,一旦出了乱子,且不说我这个小小的营带哨官能不能弹压的住,各位老板的生意,怕是都要受到影响吧!”
张堂文的眉头自从上了城门楼,就没松开过,如今更是皱的如刀刻了一般。
城外此时依旧是鸦雀无声,那是因为灾民还在等待。
等待城门打开的那一刻。
因为他们还有希望。
一旦失去了希望,会怎样呢?
张堂文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秉信兄弟!灾民越聚越多,若是我们迟迟不开门,恐怕会引起民乱啊!而且,我们就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么?”张堂文靠近垛口,指着队伍里的老弱妇孺,“他们,逃离了故土,寻求的不过就是一顿饱饭,人若能活,谁会抛妻弃子,谁会背井离乡...”
“张老板!”刘秉信抬起手,打断了张堂文的话,“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家徒四壁顶无片瓦那种,不然谁愿干这个大头兵啊!但是,如今既然当了差,就得恪守职责,护住这一方水土,便是我最重要的事!城外,不是我赊旗镇的百姓!放他们进来,于我赊旗镇也是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张堂文张老板!对不住了!”
张堂文还要辩驳,身后的张堂昌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角,“秉信兄弟说的对,哥哥,设身处地想一想,城外的人想进来,你有把握让他们都安分守己的自觉找地方乞讨?如今城里,可没多少人了!”
陆陆续续的,有听闻到消息的西商也来到了城门楼上,城外的景象让他们也都顿时发起愁来了。
瓷器行的赵老板木着一张脸小声跟张堂文打着招呼,“张老板,这样围着不行啊!人越聚越多,到时候哪个居心叵测的振臂一呼,咱这城门可不一定能抗多久!”
赊旗镇的城门是铁木包浆的,四角铁皮加固后面加装了铸铁龙骨,若说破门而入,除非这些灾民有攻城器,或是,用火烧。
但赵老板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如今的灾民群中,居心叵测者才是最令人胆寒的。
犹豫再三,张堂文还是朝着刘秉信拱了拱手,“秉信兄弟,堂文明白你的顾虑,但若是没有任何回应,我怕这些饿极了的人们,会做出不智之举!”
“张老板有想法?”
“还请秉信兄弟能打开城门,放我张家人出去,我愿在城外设粥棚,暂时周济一下这些灾民!”
张堂昌一愣,暗暗地戳了张堂文一下,“哥!光城门楼下的人都快上千了!你得设几个炉灶才能救济的起?真哗变起来,踩都把你踩死了!”
“那也不能放任不管吧!”张堂文何尝不知道此间的凶险,可那些饥渴的眼神,实在是在心中饶他不过。
“若是张老板决定了,我赵某也愿设下粥棚!一家之力毕竟无法顾得周全,张老板不辞劳苦慷慨解囊,我们这些同僚也不能坐视不管!”
“说的对!张老板,我也愿跟随!”
“算我一个!”
“我也跟!”
一时间,城门楼上倒是热闹了起来,张堂文拱着手,激动地朝着众人躬身下去,“谢谢!我替城下的灾民,谢谢各位了!”
“张老板!”刘秉信无奈地瞧了瞧群情激昂的商贾们,轻声叹道:“既然张老板如此决绝,秉信也不是冥顽不灵之人,我先派人出去,张贴告示,让灾民退后一里外静候,然后循序前来城门下接受赈济!”
“多谢秉信兄弟...”
“但是!”刘秉信一抬手,插话道:“巡防营顾不上城外的护卫,还请各位老板,小心行事!”
张堂文一愣,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很快,刘秉信的人就沿着绳索下了城,在灾民的簇拥下,挤到了城门下,把赈济告示贴在城门上。
有识文断字的灾民很快把消息传到了整个灾民队伍里,拥堵在城门口的长龙就像被激活了一般,缓缓地向后退去。
到了天色渐暗,灾民在城门外一里的地方围着赊旗镇的城墙站成了一字长蛇阵,只不过,这只长蛇有些宽,有些厚。
天黑之后,按着张堂文的意思,大院和城外同时煮粥供应,张家的施粥队伍准备好了帐篷和锅灶,为防灾民等急了,还提前煮好了玉米和杂面窝窝。
张富财挽着袖子,领着十几个张家下人,扛着东西,在张堂昌亲自护卫下,从城门处开的小缝鱼贯而出。
为了以防万一,张富财特意一个女人不带,带的全是粮行的精壮汉子,女人全留在张家大院熬粥备着了。
张堂昌也带上了十多个下人,手中的毛瑟步枪也都上了膛。
帐篷刚支上,还未待把火升起来,便有心急的灾民带头冲了过来。一人引头,不明就里的人们便蜂拥而上了,生怕跑得慢连汤都喝不到。
站在城门楼上的张堂文不由心中一揪,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章133
蜂拥而上的人群就像被捅了蜂窝的蜂群一般,乌压压地冲向了城门下。
刘秉信站在张堂文的身后,默默地招手唤来了从人。
说是不负责城外的安危,可张家二老爷张堂昌毕竟在外面呢!这要是有个什么闪失,谁还敢管灾民这事儿呢!都不管了,他一个区区哨官,手上不到百人,怎么可能守的住赊旗九门!
眼看人群就要涌到粥棚了,还不待刘秉信下令,一声清脆的枪响便划破了天际。
“谁?谁开的枪?没我命令谁敢开枪?”刘秉信惊慌失措地看向左右,询问了许久才明白,原来是城下开的枪。
张堂昌举着毛瑟步枪,站在粥棚外,他手中的步枪枪口还冒着丝丝青烟。
“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张堂昌扯着喉咙嘶吼道:“拿着容器!不要挤!谁乱了规矩别怪枪子不长眼!”
本被吓到的灾民们,很快慢慢地排起了长龙,默默地一个挨着一个来到了粥棚,张富财刚刚支起了两个灶,放着提前备好的粥,一看这些双眼发光的灾民如饿狼一般地盯着自己,连忙让人开始给灾民们施粥。
满是豁口的瓦盆,肮脏不堪的钵子,甚至颤抖着合在一起的双手。
凡是伸到粥棚里的东西,都盛满了救命的米粥。
虽然粥并不粘稠,甚至里面的小米都还有些生硬,但这些狼吞虎咽的人们,根本顾不得这些。
一人一碗粥,一小截玉米,一小块窝窝头,但他们脸上的满足和欣慰,让城墙上的张堂文还是感到了一丝暖意。
这时,张柳氏带着家中的下人又抬了两锅粮食出来,张堂文一面令人把粮食送出去,一面拉着张柳氏登上城门。
城外的景象让张柳氏震撼地不由捂住了嘴,蜿蜒到远处的长龙在一里开外的地方聚集在了一起,无数焦急的面孔正在后面死死地盯着粥棚。
两个,三个,四个,其他西商的施粥棚也陆续在城门下支了起来。
两股,三股,四股,蜿蜒的长龙也渐渐分叉起来,如同一只只吸水的触手,从黑压压的灾民队伍中伸出来。
领到粥的灾民便依偎在城墙根,贪婪的吸吮着每一滴精华,就像已经得到了此生最宝贵的东西一样。
张堂文欣慰地攥紧了张柳氏的手,“都是人,不过是为了一口吃的,谁会背井离乡跑这么远?一口饱饭,就能让人活命,就能让天下安宁...”
“老爷,天下太大了...你不可能救济全天下的灾民...”
“尽力而为吧!”
“听说眼下镇子周围有上万人了,合全镇之力,应该还可周济!可日子久了...就怕...”
张堂文明白张柳氏的意思,他轻叹了一声,环住张柳氏的肩膀,“事在人为,走一步说一步吧!”
第二日一早,张堂文再次来到城墙上,眺望着远处。
灾民的队伍丝毫没有缩减的架势,反而更加臃肿了起来。
“张老板!”
“秉信兄弟!”
张堂文朝着刘秉信拱了拱手,“你也起这么早么?”
“啊?哦!我就没回营房,就睡在这城门内的门房里!”刘秉信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听说,昨个晚上你们的粥棚一宿都没熄火!”
“是啊!早上起来,我的人跟我说,第三班的人刚带了粮食往粥棚来!”
“张老板功德无量啊!”刘秉信笑着朝张堂文挤了挤眼睛,“听说,今天的灾民又多了几千人,裕州那边的人听说赊旗派了粮,也都在往这边赶呢!”
张堂文心中咯噔了一下,都往这边赶,那得多少人啊!
张堂文不由有些迟疑了。
正想着呢,忽然听得城门下头一阵喧哗,张堂文连忙伸头往下看。
只见一个穿着破洞麻衣的汉子重重地将手中的钵子摔在了地上,冲着一脸倦容的张富财吼道:“这粥咋这么稀!喂猪呢!昨个还有杂面窝窝吃,今儿个怎么就只给粥了!”
张富财本就是熬了一宿,双眼都快睁不开,一听这话不由也是火冒三丈,“你这人倒是金贵!别人都不说话,就你吵吵!我家老爷好心施粥不求你感恩戴德,一句谢谢都没有!还争竟(俚语:找事,挑刺儿的意思)粥稀了?你家粥不得柴火慢慢熬啊?你们这排队的人一宿就没断过,我们后边烧好的粥可劲往里添都不顾不上你们吃,还要窝窝?窝窝不得一个时辰上篦蒸啊?”
那汉子显然有些恼羞成怒了,扎着架势便往粥棚里走。
张堂文一瞧事不对,便往城墙下走。
张堂昌熬到半夜早扛不住回去睡了,留下护卫的下人正等着后面来人顶替呢,一个个都扛着枪发愣,谁也没意识到上前拦住这汉子。
只听哐当一声,那汉子已是掀翻了一个灶台,大半锅煮得半熟的小米粥呼啦一下全倾倒在地上了。
张富财管的是粮行,这些粮食都是经他手一麻袋一麻袋存入粮仓的,现在拿出来白送这些灾民,还得煮好了分食,本就窝着一肚子无名火呢!他一见这架势,也是顺手抄起了分粥的大勺子,劈头盖脸地便打将了过去。
这下粥棚里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锅碗瓢勺四下飞扬,弄不清状况的灾民有的趴在地上捡食到处流淌的米粥,有的以为粥棚欺负灾民,帮着那汉子打太平拳。
张堂昌家的下人这才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抬起枪口,指向了灾民,连声呵斥。
等到张堂文出了城门,场面已经支应不住了,各家的粥棚都已经乱作一团,不知是谁在灾民中已经开始传扬粥棚要撤走的消息,后面排队的灾民不明就里,纷纷开始涌向城门处。
人潮很快冲散了张堂昌家的下人,粥棚里挤满了四下找粮的灾民,挤拥、踩踏、还有人趁乱怂恿灾民冲入城中。
一时间尖叫声,呼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张堂文心如刀割地看着眼前的混乱局面,连连呵斥。
但,这会儿还有谁会听他的呢?
很快,粥棚就歪倒在混乱的人群中了,张富财捂着流血的脑袋跑回城门口,刚好撞见一脸悲愤的张堂文。
“老爷!快进城吧!乱起来了!”
“枪...二老爷家的人呢?”
“都被挤人群里了...”
“不管!无论生死,枪必须拿回来!让所有人都进城!”
话音未落,墙头上的枪声已经响起了。
张堂文的双眼无望地缓缓合上了,这枪一放,局面便再无法控制了!
章134
张堂昌昨晚回到家,就已经是子时了。
正在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被一连串的枪响惊醒了。
“坏了!”
张堂昌顾不得衣衫不整,从门口处要了一匹马便朝着北门赶去。
等张堂昌来到北门城楼下,几个粥棚都已经毁于一旦,自己留下的几个下人各个带伤,不过好在手上的枪都还紧紧地攥着。
张堂文失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惨剧,呆滞的眼神让张堂昌的心里也是凉了半截。
正要问呢,张富财从一旁走了过来,一见张堂昌过来了,连忙上前请安,张堂昌赶紧把他拉到一边,连声问道:“什么情况?为什么打枪?伤着灾民了没有?”
“二老爷!不是咱的人开枪,是这群灾民不知道受了谁的蛊惑和怂恿,非要说咱们克扣他们的赈济粮,又是砸锅又是掀摊子的,后来人越来越多,城门楼上的巡防营就开枪了,要不是他们开枪,二老爷,你那几条枪可就...”
“伤着人了没有!”
“咱的人几乎都带了伤,其他老板那边也差不多。”
“我说灾民!”
“带头起哄那个汉子腿上中了枪,让巡防营拿了,别的...兴许伤了五六个?只不过都是枪伤...”
张堂昌的脑袋嗡的一下炸了,他醒了醒神儿,来到张堂文身边,“哥...这事处理不好,咱可就引火烧身了!”
“堂昌...我后悔没听你的...”
“什么?”
“善事,有时候不是这么个做法啊...”
“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张堂昌整了整衣衫,急促地说道:“我听说抓了个带头起哄的...我得去瞅瞅!这事有蹊跷!”
“蹊跷?”
“都是饿得晕三倒四的人,哪来的力气作乱!派粮到半夜,还有一大半人没吃上呢!一早上可就有人挑事,这不合常理!”
张堂文这才想起方才那个带头起哄的汉子,一把抓住张堂昌的臂膀,“对...那个带头起哄的...中了枪!让巡防营带走了!”
张堂昌看看了远处,围成半圆的灾民,他们望向这边的眼神里,已不是那般单纯,在渴望和乞怜之中,还有一丝愤恨。
这才是最可怕的。
张堂文拍了拍张堂昌的肩膀,“去吧!去看看怎么回事!这里我来处置!”
“哥!派粮不能停,得让他们知道咱们不是不给赈济!”
“我知道!”
“但也不能再这样派了,太慢!也太危险了!”
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张堂昌抬头望了望城门楼上,严阵以待的巡防营依旧在举着枪口,对准了远处的灾民。
张堂昌皱了皱眉,转身返回城中,径直来到巡防营的门房。
刘秉信正叉着腰审讯着先前带头闹事的那个汉子。
“说!你姓什名谁!为何要带头作乱!”
那汉子却是别过脸去一脸的轻蔑,只是大腿上那处枪伤还在呼呼地冒着血,本就破烂的裤子被染得血红。
见这汉子不回应,刘秉信抄起枪便用枪托砸了上去,顿时,这汉子的脑门上也迸出鲜血来了。
这么打,能问出个屁来啊!
敢在城门楼下众目睽睽之中带头闹事,要么就是真傻,要么就是被重利所驱,无论哪个缘由,用蛮力是撬不开他的嘴!
张堂昌眼珠一转,缓缓走上前去,朝着刘秉信拱了拱手,贴近他耳边小声嘀咕道:“秉信兄弟,交给我,我有办法让他说实话!”
刘秉信将信将疑地看了张堂昌一眼,“合适么?”
张堂昌轻轻地点了点头。
刘秉信犹豫了一下,朝着手下挥了挥手,便都走开了。
张堂昌上下打量着这汉子,身子骨倒是结实的很,只不过显然是饿的时候久了,有些脱相。
“这位兄弟,我是张堂昌,门外的粥棚,是我张家带头设下的!听门上的兄弟说,你带头砸了施粥棚,我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这是为什么啊?”
那汉子却似听不见一样,徒自死死地按住腿上的伤口,想要止住出血。
张堂昌也是一笑,缓缓走上前去,俯下身子,那汉子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伸手便来挡,可他毕竟受了枪伤,又是饿了许久的,比力气哪里是张堂昌的对手。
张堂昌把那汉子制住,顺手从自己里衬上撕下一缕布条,一手按在这汉子的大腿根,一手扯着布条飞快地在他大腿上的枪伤处缠了几圈。
止血带的打法,在淮军里那是必须学会的技能。
虽然已经好些年没有练过手了,可张堂昌还是很快地止住了汹涌的出血。
那汉子惊恐地看着满手血污的张堂昌,拼命想要挣扎,但却是退都退不开。
“你别动了,我这只是给你止了血,不把子弹取出来,你这腿就废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是报过名号了么?救你?我不只想要救你,还想救城外那上万灾民!可你把我的粥棚砸了,我只能让人再想办法救济了!”
“不...不可能!你们这种人只想让我们赶紧离开,怎么会真心救济我们...”
“赶你们走?那我费劲巴拉地设什么粥棚?闭门不出你们飞的进来?”
那汉子默然无语地瞪着张堂昌,一双手紧紧地拽着衣角。
张堂昌见他不言语,便朝着门口处自己的下人喊道:“去把城北的姜郎中喊过来,带上创伤药和家伙事儿!有人中枪了!”
那下人闻声便一溜烟地跑了。
张堂昌笑眯眯地看着那汉子,“兄弟,我知道你只是被人蛊惑了,但怂恿你的那个人,可没怎么按好心啊!我赊旗西商一心赈济灾民,这边设粥棚就地赈济,南阳那边还给衙门乐输了几十万两银子买粮,这好心,怎么就换了驴肝肺呢?”
“你们这些奸商和官府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呵!还能引经据典,兄弟你倒不是一般人儿啊!”
“我家算不得富裕,可我打小也读过几天私塾!若不是这大灾拖垮了我爹,饿死了老娘和娃娃,我...怎么会路落到这种地方!”
张堂昌轻轻地舔了舔嘴唇,死了爹娘和娃娃,却只字不提媳妇,看样子真让猜中了,这不但是被怂恿了,还是被人要挟了吧!
没事,有牵挂就好,有牵挂就不会轻易放弃,有牵挂,就有生的欲望!
有欲望,就一定有办法满足!
章135
很快,姜郎中就背着药匣子跟着张堂昌的下人风尘仆仆地跑来了。
趁着姜郎中给这汉子诊视的空档,张堂昌背着手,轻声问道:“兄弟,不说别的,就冲在下请大夫给你医治的情面上,可否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汉子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白了,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浑厚,他犹豫了一下,翻着眼皮看了张堂昌一眼,“我叫张圭泗...”
“圭泗...从龙入水...祖上是有文化人啊!”
“我家太爷中过举,做过官!”
“呦,那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张圭泗咬了咬牙,因为姜郎中已经剪开了创口附近的皮肉,血肉翻卷之中看得人眼晕。
“张老爷,这麻药没在身边,我得回去取一下...”姜郎中正要转身走,张圭泗却是拉住了他。
“不妨事,比起饿肚子,这点疼算不得什么!”
“后生,这只是破了皮,等下要得下钳子拔子弹呢...”
“来!”张圭泗扯着喉咙嘶吼了一声,“我要嚎了,我就不是爷们!”
姜郎中迟疑地看了一眼张堂昌。
张堂昌倒是对这个张圭泗产生了点兴趣,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你倒是条汉子,取出子弹之前你若能吭都不吭一声,我张堂昌作保免了你方才的罪过!”
张圭泗轻蔑地瞥了张堂昌一眼,伸手从自己的破衣烂衫上扯了一块破布咬在嘴里。
姜郎中拿方巾擦了擦额上的汗,从医包里取出长柄镊子,探入了张圭泗大腿上那个血洞。
很快,张圭泗的面目就扭曲到了一块,额上迸出的青筋就像爬满了蚯蚓一样,他的嘴唇愈发有些惨白,还不停地打着哆嗦。
张堂昌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盯着张圭泗,张圭泗也不客气地回瞪着他,眼中已经满是血丝了。
姜郎中小心地寻摸着,许久,他缓缓停下了镊子,扭脸看向张圭泗,“后生,找着了!等下肯定很疼,你且忍着点!”
“动手吧!我要嚎一......唔!唔......”
没等张圭泗话说完,姜郎中已经出其不意地将那块快要嵌入腿骨的子弹从一坨烂肉中取了出来。
咬着破布的张圭泗强忍着剧痛,脖颈间青筋具显,虽是没有完全嚎出来,但那渗人的呜咽声还是让周围的人顿时有些胆寒。
姜郎中又取出一瓶创伤药,小心翼翼地洒在伤口处,取了纱布,紧紧地缠了几圈。
“张老板这止血带打的不错,若没你止了血,怕是这后生熬不到我来!”
张圭泗挣扎着抬起眼皮,瞥了张堂昌一眼,那眼神虽然依旧是凌厉逼人,却已不似开始时那般决绝了。
张堂昌笑着拉过姜郎中,“老姜,论起这治枪伤火创,全赊旗镇没人比你更在行了!”
“张老板说笑了...”
“既然来了,那便一道治了吧!”
“哦?还有人中枪了?”
张堂昌笑盈盈地朝着城外使了个眼色,“城外有些灾民也中了枪,你要不去,他们怕是一样熬不住了!”
姜郎中迟疑了一下,张堂昌嬉笑着推了他一把,“怕个毬!都是些老实巴交的饥民!诊费药钱算我的!回头请你喝花酒!”
姜郎中笑了笑,背着药箱便往城外去了。
张堂昌一回头,却见张圭泗正睁着那双疲惫的眼睛瞪着自己,不由也是一笑,“说好了不嚎,那哽咽声听着更渗人了!不过,不上麻药敢取子弹,老爷我也敬你是条汉子!你打翻我粥棚的事,就不追究了!我让人把你先拖回街上安顿了,你这腿一废,也没人再闹事掀摊子了,我还得回去重新支个棚子!你吃饱了,多少人还挨着饿呢!”
说罢,张堂昌作势便要走,却听得张圭泗在身后冷冷地嘀咕道:“还设...还设了还有人砸摊子!”
张堂昌抿嘴一笑,就等你这句话呢!
张堂昌转过身来,装作诧异地问道:“我张家设粥棚赈济灾民,这是行善积德的大善事!为什么会有人接二连三来闹事?你们当真不管城外那些饥民的死活了么?”
“在城外只能有一口没一口的等着救济!要是哪天你们觉得善事做够了,便又像裕州那些奸商贪官一样,不管我们死活了!早晚都是死,不如冲进城里,要什么有什么!”
张堂昌皱了皱眉,“要什么有什么?那你们是灾民?还是土匪?”
张圭泗咬了咬惨白的嘴唇,不吭声了。
“我道你张圭泗祖上也是知书达理的好人家,想不到你竟是怀着这般歹心的!我赊旗镇十数万百姓怎么得罪你们了?赊旗镇里有钱有粮,那也是我们商户多少代人积累下来的!你们闹了饥荒,南下就食,我们慌里慌张收款赈灾,反倒你们还惦记起我们的家财了?”
张圭泗下意识地别过脸去
他在回避,说明在他心里,其实也觉得这么做不合理的,他尚有羞耻心!
张堂昌冷笑着走上前去,“张圭泗,你也姓张,我也姓张,五百年前指不定我们还是一家人!我不信你们千里迢迢从黄河边逃荒过来,就事惦记着我们这点家产!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混在灾民队伍里起哄,是不是有人,在蛊惑你们做出这等为非作歹的事!是不是?”
张圭泗似乎有些痛苦,他紧闭着双眼,眼下微微隆起的卧蚕不经意地抽动着。
“是......”
“是谁?多少人?”
“一个假洋鬼子,还有...还有一群杆子!”
张堂昌一愣,假洋鬼子?难道是廖启德那个王八羔子?
张堂昌审视着张圭泗疲惫的脸色,失血加上剧痛,已经让他的神智有些迷离了。
张堂昌扭头冲着远处的下人喊道:“去找辆马车!铺软和些,把这个兄弟拉回府上!”
下人应声便要走,张堂昌又喊道:“去城门楼上喊大老爷一块回府,就说有关紧事商量!”
下人渐渐跑远了,张堂昌俯下身子,攥紧了张圭泗的手,“圭泗,我张堂昌认下你这个兄弟了!不为别的,就为你救下了城外的那万灾民!”
“我?”
“你不说出实情,官府和商贾们,一定会把今日这罪过按在灾民身上,不施粥、不救济,一旦人手调配的开了,指不定还要像裕州那回一样出兵驱赶!就算只是闭门不出,外面的灾民被那些人蛊惑了,围城作乱,圭泗兄弟,你读过书,你该知道,那会死多少人!大家伙跋涉千里逃荒,为的不就是活命么?眼见这一灾能扛过去了,却被人当枪使了,平白丢了卿卿性命,这不可惜么?”
张圭泗忽然有些抽搐,他的双唇紧紧地闭在一起,苍白的脸上缓缓滚落了两行清泪。
张堂昌的心中却是如释重负一般。
话说透了,理辩明了,这事儿,就好办了。
章136
张堂文让人寻了小布袋,将粮食分装成仅够一人一天吃食的小份,还是依着排队领取的方法,让人在门口分发着。
一听下人说张堂昌让回去议事,便慌慌张张地小跑着来到了张堂昌的小院。
张圭泗这边刚安顿下来,张堂昌吩咐下人调了一碗人参补气汤给他喂下,脸色这才渐渐好了些。
张堂文跑的有些气喘吁吁,拍着张堂昌的肩膀问道:“怎么了?说些什么?”
张堂昌朝着门外使了个眼色,两人出了屋,张堂昌低着头小声说道:“党老爷子猜得没错,这里面确实有人搞鬼!”
“什么人?”
“怕是你猜都猜不到!”张堂昌眯着眼睛瞧了瞧张堂文,“听这个张圭泗描述的样子,多半就是廖启德那个王八羔子!”
“廖启德?”张堂文一愣,“他不是...他...”
“听说是和一群杆子一起,打的主意便是要浑水摸鱼!哥哥,这孙子看样子就是冲着咱来的!”
张堂文皱了皱眉,廖启德和杆子有联系,前头王祥安已经透过信儿了。但他一个堂堂太古公司的买办,怎得,会干出这种趁火打劫的事来?
张堂昌默默地看着张堂文,“哥...是不是,这孙子已经败了,这回是来寻仇的?”
张堂文抬眼看了看张堂昌,“若真是他在背后教唆,便排除不了这个可能!”
“这个孙子...要是落在我手上,我非...”
“这会儿说这个干啥,先想想对策吧!”张堂文看了看屋里,“这个汉子...”
“张圭泗!”
“还是本家人,怎么样?能打听出底细么?”
“问题不大,倒也是个性情中人!”张堂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屋里的人影,“爹娘死了,娃娃也没了,但只字不提媳妇,怕不是被扣下做人质了!”
张堂文抖了抖袖子,“走,再探探底儿!”
张堂文挑帘进来,朝着躺在床上的张圭泗拱了拱手,“在下张堂文,赊旗西商老张家的,我听堂昌说了一些,可有些事,我还是想不明白,想要请教你一下!”
张圭泗已远没有先前的抵抗情绪,强撑着坐起身子,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
“圭泗兄弟,这灾民中混乐杆子,听说还有个假洋鬼子,那就没人起疑心么?这么多灾民,该不会只是一个地方的,为何会听从这些人的摆布?”
“张老板,若说商人,是驱利的,那灾民,就是哪里有粮去哪里。他们放出风来,说赊旗镇有钱有粮,要啥有啥,人们也就跟着来了!”
“那我西商在城门外施粥,又为何要砸我摊子?”
“张老板,若是人人都吃饱了肚子,还会听人怂恿么?”
张圭泗舔了舔干瘪的嘴唇,望着张堂文,“那群人,要粮有粮,要枪有枪,如今,那些在裕州抢了枪的人都给糊弄进了他们的队伍,一直叫嚣着要破城抢粮...”张圭泗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眶有些湿润了,“都是穷疯饿糊涂的人啊...谁扔过来一块饼,就心甘情愿地当骡子当马一样被驱使,别说这会儿让掀摊子了,就是拿命往城门楼上爬,怕是...”
张圭泗哽咽了,张堂文默默地与张堂昌对视了一下。
“圭泗兄弟,你该明白,这样一来,真正受损伤的,只有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灾民!”
“我懂...可是没办法啊...”
“我现在仍然在城门楼那派粮,我就不信灾民拿到吃的了还要闹事...”
“没用的,那群人明里暗里也都会让灾民继续吃不饱,巧取豪夺也会让所有人都盯着城里...”
“混账!”张堂文怒气冲冲地破口大骂道:“人命关天的时候,还如此胡来!”
“圭泗兄弟,若是让你站出来,揭发这一切,你觉得城外的灾民会信你么?”张堂昌试探着问道。
张圭泗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婆娘...还在城外,他们安排差事,不会找一个人的光身汉。”
“你意思是,他们扣下了你内人做人质?”
张圭泗默默地点了点头。
张堂文皱着眉头看了张堂昌一眼,“这事儿就不好办了,我们站出来说话,是完全没用的,知道内情的人,却又不能说。城外蒙在鼓里的灾民挨不了几天的,一旦群情愤慨起来,场面就更不好收拾了!”
张堂昌也是面色凝重地看了看默然无语的张圭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廖启德整的这一手,着实让人难对付。”
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城里城外都是百姓,那个受亏都是罪过。如圭泗兄弟说的那样,我们再怎么赈济也是枉然,灾民吃不饱,惦记着城里,吃饱了,或许更加惦记了!”
“除非你能管他们一辈子,不然...嗟来之食当真不如占为己有!”张堂昌无奈地摇了摇头,“树大招风啊...咱们一派粮,反倒让他们觉得城里粮多了,真是...有时候好事做起来,反倒成了坏事了!”
张堂文默默地咬了咬下嘴唇,“让我想想...想想...”
张堂昌迟疑着看了一眼张圭泗,“哥...时间紧迫,圭泗兄弟这边没有音信,谁知道城外会是个什么反应呢?万一...”
张堂文正要说话,忽然外面跑进来一个下人报道:“党苍童党老板来了,已经到花厅了!”
张堂文和张堂昌赶忙出来接着党苍童,党苍童一脸急切地问道:“堂文、堂昌,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快和我说说!”
“好好!党老板你先坐,喝口茶歇歇...”
“歇什么...我回来的时候西门北门都堵满了灾民,我是绕道东边水路才进的城!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我听说门外打死灾民了?”
张堂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堂文,挑着重头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顺便说明了对廖启德的猜测。
党苍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破口骂道:“无耻小人!怎敢如此草菅人命!”
张堂文犹豫着朝党苍童拱了拱手,“如今城外有人怂恿,城内又无防备之兵,不知南阳方面...”
张堂文话没说完,便看到党苍童无助地摇了摇头,后面的话索性也不再说了。
看来,只能靠自己了,如今的局面,可谓是进退两难。
固守,灾民就像守在树下的嗷嗷待哺的血盆大口,喂不饱可能就要反咬一口。
即便是喂饱了,也很有可能在居心叵测之人的怂恿下做出不智之举。
可若是对抗,死伤在前的,必然是手无寸铁的灾民。
于情于理,都是个憋死老将的局。
便是国手,恐怕也无力拆解了。
章137
党苍童缓缓地坐下,两眼呆滞地看向地面上的青石砖,花白的须发微微颤动着。
“这样耗下去,于我等不利啊!”
“党老板有什么看法?”
“城门楼下派粮,一,你无法甄别,是不是有人重复领取;二,地方就那么大,正常派发都不一定可以均沾到每一个人,更别说还有人刻意从中作梗了;三,这般赈济,城中的粮又够用几天呢?”
张堂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堂文,其实说到底,这个三,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张家粮行里的粮虽说一年头里存了不少,可一来府上还有可能要征调,二来南阳粮行下的协调公告他也从张富财那里听闻了,眼下一味的想着法儿赈济灾民,灾民不一定念你张堂文的好,可回过头来,想要找你麻烦的人可有不少呢!
比如说,年终盘账,你这擅作主张施舍出去的粮,这个窟窿怎么填?毕竟张家这么大户檐,这铺子年年都得给张家各支分花红的,去年张堂文裁撤运载行和茶盐行的时候就已经得罪人了,虽说后面形势的发展也印证了他的判断,可这次,毕竟是白花花的银子买了粮食,却又一分不赚的抛洒给了灾民。
你张堂文是真真正正地把张家生意当成了自己的私财啊?各房各支应分的花红到时候拿什么补?粮行里持股的掌柜们,又怎么看?
张堂文咬了咬嘴唇,眉头紧锁地望着窗外,“形势逼人,无论如何却是拖不得了。如今城外的局势指不定多久就会突变,早上发生的事,如今恐怕已经传到了所有灾民的耳朵了...”
“党老板不是说了么?西门也被堵了,这架势,看起来就跟要围城似的!”
党苍童抬头看了看张堂文,“堂文,你小子鬼主意一向比较多,你说说看,眼下这局势,该当如何?”
“我...”张堂文抿了抿嘴,“党老板没来的时候,堂文有个转瞬即逝的想法,但......”
“但什么?既然有想法,那边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下啊!”
“实在是...太冒风险了!”
张堂昌瞪了张堂文一眼,“哥,你就是太婆婆妈妈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什么办法都没有,才是最大的风险!无论是什么法子,先说出来听听!”
张堂文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放灾民进城!”
“什么?”张堂昌顿时傻了眼,他下意识地瞅了瞅党苍童的脸色,“哥哥,你莫不是急糊涂了?放灾民进城?就靠巡防营那点人,想要弹压住上万人,这...不是在说笑吧?”
张堂昌还要说,党苍童缓缓地抬手示意了一下,“堂昌,堂文敢这么说,必有后手!听他说下去!”
张堂文的双手紧张地攥在了一起,继续说道:“灾民进城,或许是我们唯一有机会把居心叵测之人和真正的灾民区分开的机会...”
“怎么区分?你能让他们主动分道扬镳?”张堂昌急切地插话道:“廖启德那孙子就想着依靠灾民和咱们掰腕子呢!还有那群杆子,穿的破烂点,谁能分的清楚谁是杆子,谁是灾民!”
张堂文默默地瞪了张堂昌一眼,轻声说道:“法子,不是没有,只不过凶险了些!”
“堂文啊!事到如今,无论什么法子,凶险也好,代价高昂也好,先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下!”
“真正的灾民和混在其中的杆子,他们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枪?眼神?穿着?”张堂昌随口猜了几个,张堂文却都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党苍童急切地拍了拍膝盖,“堂文,别卖关子了,你直接说!”
“目的!”
张堂文瞧了瞧两人,抬起一只手,缓缓说道:“灾民,要的什么?”
“粮食?活命?”
“没错!”张堂文又抬起另一只手,“那廖启德和那群杆子呢?”
“钱?报复?”
“对!”张堂文重重地点了点头,“杆子怂恿灾民冲击城镇,所求无外是为了钱财!”
“那廖启德呢?他...”
“即便廖启德真的是迁怒你我,他也未必调动的了那群杆子!毕竟廖启德若是真的事败,那他洋行买办的身份多半已经没了!必然再无法像之前一样随意摆弄局势,所以我猜,他一定是是跟杆子许以丰厚的报酬,诱使他们和他一道怂恿灾民围攻城镇的!所以,如果城中有重利诱惑,即使他入城最急迫的是要寻你我,也左右不了杆子的行动!”
“可是...”党苍童默默地坐正了身子,“城中商贾众多,家财不菲,若是杆子挨家打劫,该如何防范?便是都提前把银子藏了,家宅老院若是被付之一炬,堂文啊!你这法子,可就不只是凶险了!”
张堂文咬了咬牙,目光愈发坚毅,继续说道:“所以,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假象,要有一个远超我们任何一家私财的重利,才能诱使他们目无旁处!”
党苍童眉梢微微一挑,“可城中,并无这般...”
“乐输银!”张堂文面色凝重地看向党苍童,“只要让杆子误以为,赊旗镇的乐输银尚未运走,尚在城中!这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便是最好的重利!”
“乐输银...”张堂昌在一旁抿了抿嘴,“如今各家各户,存放现银的都已不多了,或存在钱庄,或存在洋人的银行,相比劫掠私宅,乐输银,二十万两现银,确是一个更加诱人的标的物!”
“可是...”党苍童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纳捐之事,我们并未真正开始乐输...”
“党老板这就迂腐了!”张堂昌冷笑了一下,“杆子又不知道我们到底兑没兑银子,便是个假消息,赚他们进城直奔过来而已!”
张堂文点了点头,“一个重利,还不足以把灾民予以区分,还需要一个消息!”
“什么?”
“粮食!”张堂文轻声说道:“一边是重利,一边是粮食,一个囤积了大量粮食的地方!这样真正饥饿难耐的灾民必然会直奔屯粮之所...”
“因为对于灾民来说,便是金银玉器,也不如一口米面来的要紧!”张堂昌一拍大腿,连连叫好,“这主意好!只有真正挨过饿的人,才会舍弃银子直奔口粮...”
“未必吧!”党苍童默默地摇了摇头,“难免会有见财起意的人,毕竟,有银子,就有一切!”
张堂文咬了咬下嘴唇,迟疑着来回踱了两步,默默地转头看向党苍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是贪图赃银,其心...可诛!”
张堂昌和党苍童默默地看向了张堂文。
这个法子,岂止是凶险,简直是...
纵横商界近六十年的党苍童,居然一时间都找不出任何词汇可以形容张堂文的这步险棋了。
章138
党苍童缓缓地站起身来,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张堂文,“堂文,说下去,分开了杆子和灾民,你准备怎么应对?”
张堂文皱着眉,轻声应道:“具体怎么做,我还没想清楚。但是,杆子那边,必然是一场硬仗!杆子,少说,也得百十号人,而且多半还带着火器!”
“若在加上党老板猜测的,那些见财起意的、被蒙蔽的、想要浑水摸鱼的灾民们,恐怕不会是个小数目!”张堂昌默默地摸了摸自己唇上的小胡子,他那凝重的面色,反倒让张堂文心中获得了些许安慰。
因为一向玩世不恭的张堂昌,这次,少有的认真起来了。
“所以,这重利,必然要放在一个大场地!至少要把所有为利而来的人都装下!”张堂文点了点头,默默地看向党苍童,“既要能容下几百人进来,又要易守难攻与外界隔开,最好还是只有一处进出要道!遍观整个赊旗镇,堂文只能想到一个地方...”
“山陕会馆!”党苍童的白胡子微微颤动了起来,“那可是咱们的馆子,先祖们看着咱呢!”
“若能救了城外上万无辜灾民,我张堂文,愿自罚跪在大拜殿里,三天三夜,给祖宗们赔罪!”
党苍童抬起双眼,看了看张堂文,“堂文,没别的法子了么?”
张堂文看了张堂昌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
党苍童抿着嘴深吸了一口气,垂头不语。
张堂昌皱着眉,默默地低声嘀咕道:“巡防营,加上联防队,若是在会馆里,瓮中捉鳖,胜算还是有的,但是那大门,得有人关好!跑了可就麻烦了!七十二街三十六胡同,上千家商号,怎么逮去?”
“不仅如此,灾民进城,蜂拥而入,谁能保证他们路不拾遗秋毫无犯?若是提前告知城中百姓,又怕走漏了风声!”党苍童摇了摇头,“若是陡然放人进城,杆子们难道就不会起疑?这一切,都得有个合理的解释才行!”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已是过了中饭,张堂昌家的下人过来请示是否安排饭菜,张堂昌随意地交代让准备些面食。
下人刚要离开,张堂昌又叮嘱道:“后院有个中了枪伤的,让厨房做些猪红、猪肝之类的,给他补补血。”
张堂文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说道:“后院的张圭泗,看起来并非盲从之人,是否可以在他身上找找机会。若能有他去散布一些消息,左右一下杆子的判断,可能,此法还是有机会的!”
“张圭泗?”张堂昌看了看张堂文,“他...虽说也是被人怂恿的,但...”
“比起杆子许下的横财,我猜测,他更想救出他的内人,有口饭吃,家有余财,谁会甘冒风雨?”
党苍童点了点头,“若是这个张圭泗可以把堂文说的消息散播出去,那便是事半功倍了!”
“党老板,你也支持我哥的主意?”张堂昌抿了抿嘴。
党苍童迟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缓缓说道:“如今这局面,想要全无风险的解决眼前的形势,只怕是难上加难!若是城外的饥民被杆子煽动起来了,再行此法,反倒更可能横生枝节!”
“那堂文便勉力一试吧!”张堂文皱了皱眉,看向张堂昌,“你心中须有分寸,若是张圭泗同意了,你就得做好打枪的准备!”
“哥你莫小看了我!”张堂昌冷笑了一下,“当年淮军待了两年,弟弟我也不是整天躺床板上混日子的!就凭咱这联防队,再依托会馆的地利,管保让他们有进无出!”
“堂昌!不要十拿九稳!要万无一失!”张堂文沉重地看了一眼张堂昌,咬着牙说道:“一旦未能一网打尽,城中必然乱起,到时候,你我就成了赊旗镇的罪人了!”
张堂昌抿着嘴点了点头,斜着眼瞟了一下党苍童,“知道,那就请党老板出面,去管巡防营借些火药炸弹吧!”
“要那东西何用?”
“埋设在会馆周围,若是贼寇侥幸胜了我!那便派人在外面引爆炸药,总之,不能放出一个贼人来!”
“堂昌!”党苍童忽的一下站起身子,颤颤巍巍地按住张堂昌的肩膀,“会馆炸了...可以重建,你...”
“党老爷子!”张堂昌微微一笑,拍了拍党苍童的手,“我可是咱们会馆里最出挑的混不吝,打小我就是在会馆里混开的,真是打不赢了,我钻狗洞也跑的出来!莫担心!”
张堂文看着张堂昌,迟疑了片刻,便转身去了后院。
张堂文见了张圭泗,庄重地拱手躬下了身子,“圭泗兄弟,在下有一法,可解困局!可使灾民不受居心叵测之人的蛊惑,也能让兄弟你有机会解救内人摆脱控制,只是,可能需要圭泗兄弟为在下办一点事!”
张圭泗诧异地看向张堂文,轻声说道:“张老板是个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张堂文把计划说与张圭泗,听得张圭泗仿佛浑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了。
“张老板,你这一手棋...太凶险了!”
“圭泗兄弟,在下这一法,确实凶险!但,却能最大程度的避免无辜之人的死伤!”
“重利,若依张老板你所说,或许可以,那粮呢?若是城外的灾民入城而不得粮食,一旦像...像我这样,做起乱来,岂不是...”
“圭泗兄弟,我张家坐拥城东最大的粮行,有米仓两座,谷仓粮仓,加上其余散粮足以支撑全城十余天吃食,我愿舍这满仓粮食,换取城外上万灾民的性命!”
张圭泗震惊了,他放大的瞳孔死死地盯住眼前这个人,一股激动地暖流从心田直窜到头顶,诱得他双眼顿时婆娑了。
“张...张老板,你...”
“圭泗兄弟,多余的话眼下不必说了,城外情形你比我清楚,一日都拖不得!若是灾民被那些人煽动起来,围城作乱,便是再用此法也是为时已晚了!所以...”张堂文语重心长地缓缓说道:“还请圭泗兄弟看在城外的上万灾民和城内的十万赊旗百姓面上,助我一臂之力!”
张圭泗挣扎着支起身子,朝着张堂文还礼道:“张老板...你这大仁大义,让圭泗顿时无地自容了!我等遭了饥荒,本与你赊旗镇与你张老板无半点瓜葛,却要连累张老板这般...圭泗实在是...实在是没脸活在世上了!”
“圭泗兄弟!若能救下这上万条性命,善莫大焉!”
张圭泗的脸憋涨得通红,缓缓地点了点头,“张老板,你望我做什么?还请细细道来,张圭泗但凡做得到,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好!”张堂文浑身一颤,缓缓地站直了身子,面色凝重地看向张圭泗。
“圭泗兄弟,此法是成是败!全系在你身上了!”
章139
天色渐渐要暗了,张堂昌依着张堂文的吩咐,将巡防营的刘秉信和赊旗镇中几户大商家都喊到了家中。
会客厅中,张堂文站在场中,把自己的计划详细阐述了一番。
屋里顿时好似炸锅了一般,喧闹不停。
“张老板!你这是擅作主张!致赊旗镇十万百姓的安危于何地?我巡防营人虽少了些,把灾民挡在城外尚是凑合,若是大开四门蜂拥而入,便是我们百十个兄弟都是三头六臂,恐怕也难以弹压!”
“刘哨官说的是啊!城中街道纵横,门市林立,这上万灾民入了城,怎么管制?张老板,你这是引狼入室!”
“论起重利,只怕有些人还会惦记起各家商号的资材吧?上万人啊!张老板,你怎可料定他们都会直奔你所谓的乐输银呢?”
张堂昌和党苍童默默地看着场上的动静,却是一句也辩驳不了。
张堂文孤身站在场中,四面无靠,也是被众人一顿夹枪带棒的抢白说的不免有些心慌,他迟疑着朝众人拱了拱手,轻声说道:“这只是堂文的一人之见,如今城外灾民不知何时便会被人怂恿着揭竿而起,赊旗镇虽说有城墙护佑,可是...各位,这城墙,当真就是万夫莫开么?”
张堂文看向刘秉信,“秉信兄弟,你巡防营的人,若分在赊旗九门,每门不过十人,若是灾民趁夜登城,只需四丈云梯便可,试问,你防的过来么?”
“什么四丈,前些个年城南地陷,南边那三处城墙如今怕不是三丈有余而已,还不说那水门,年久失修,连个舢板都拦不下了!”张堂昌在一旁冷笑着说道:“如今联防队也不过百十号人,加一块一门二十人,若是外面的灾民真让鼓动起来,上万人啊!还不说那些有枪的。哼...看似是固若金汤,其实就是吹弹可破而已!”
方才众说纷纭的众人顿时又没了声音。
赊旗镇上,最大的官,该是管辖三州两县的厘金局三品道台,可如今赊旗镇早不似当年那般繁华了,厘金局也是名存实亡,除了办差的人,连个品级高点的人都没有。
更不说灾民之事一出,都跑到南阳城去了。
刘秉信是驻防赊旗镇的哨官,此时却成了肩负城防大任的最高长官。按定额,他上面还有营官,驻防赊旗镇的也该有两队十八棚绿营兵,共计三百多人。防守赊旗九门,应该是足够的。
可如今除了新军,喝兵血是老八旗和绿营的惯例,兵不足额司空见惯。
一遇事,才真是露了馅儿。
刘秉信尴尬地舔了舔嘴,看向张堂文,“那...张老板,若是依了你的法子,这城门...就直接打开?”
“不!直接开城门,会让那些杆子心生疑惑!”
“那...”
“枪还是要放的,随意朝天开几枪,便赶紧撤到会馆,准备接战!”
刘秉信皱了皱眉头,“我巡防营的人全窝在会馆了,城门又洞开,那这赊旗镇可真就是任人宰割了!”
党苍童缓缓地站起身,浑浊的双眼看向在场的众人,“这便是为何要喊来各位的原因!”他轻声咳嗽了一下,继续说道:“人们涌进镇子,主要的去向有两处,一处,是会馆,一处,是张家粮行!只要大部分的灾民涌向这两处,张老板的法子,便可算是功成了!”
“城外的灾民又没进过赊旗镇,他们怎么知道往哪去?”
“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党苍童站直了身子,双手抬起,“在座的各位,都是城中人丁兴旺的豪商大贾,在灾民入城之后,我希望各家可以派人混在灾民队伍中,指引方向!”
“这...这怎么指引?”
“多简单的事儿!”张堂昌一拍桌子也站起身来,“穿些下人的衣服,在人群中吆喝着城东有粮仓!指引着人们往东裕街来便好了!”
“到了又如何?”
“灾民涌到东裕街,我便打开粮行铺面,派粮!”张堂文皱着眉头,环视着众人,“我张家粮行近东大门,到时,领了粮的人直接驱离东门,不可停歇!”
刘秉信一愣,诧异地看了一眼张堂文,“张老板的意思是,东门不开,只等灾民从别处进了城,引到东裕街,领了粮再送出门外?”
“是!”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上万人,全挤在东裕街上,恐生祸端!”
“所以就更不能等着灾民被鼓动起来了,一旦把东门也围了,到时候真就别无去处了!”张堂昌冷笑着抖了抖衣袖,“这般处置,各位老板们,可还满意?”
引灾民去东裕街,张家粮行开仓放粮,张家亏在明面上,其他人又无好的对策,哪里还敢吱声。
张堂文朝着刘秉信拱了拱手,“秉信兄弟,灾民入城,我张家竭尽全力处理好东边,尽量不让起大乱子。但会馆那边,还得靠你了!”
刘秉信迟疑着回了礼,“护卫一方,是我等的职责所在,这本就是秉信责无旁贷的事!”
“这不就结了?到时候,我领联防队与刘哨官一同在会馆内克敌制胜,各位老板们出人指引顺便护卫一下街上的门店,但凡真灾民,必然直往东裕街要粮,然后哥哥礼送他们出东门,留在城中的,哼哼...”
张堂文看了一眼面露煞气的张堂昌,却是一言不发,因为此等危急时刻,哪里还顾得上细细甄别呢?便是真的有盲从者,也只得全当为乱者处置了。
刘秉信在一旁不言语地想了许久,这才抬头看向了张堂文,“那...张老板,几时开门?开哪处门?还请张老板慎做决断!”
这便是从了。
张堂文稍稍缓了口气,看了张堂昌一眼,张堂昌缓缓走到张堂文身旁,轻声说道:“若要开门,便开北门!此处灾民最多,杆子肯定也多在此地。北门开,灾民自北向南而来,三道街便是会馆,也就是说,有三处拐点可向东,此三处,还请多安排人手指引,把要银子和要口粮的人区分开!进了会馆的,便没机会再回头了!”
张堂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为防走漏风声,此事,只知会了在座的各位。还请各位顾念一城百姓安危,早做准备,在明日一早天亮前,通传四邻,紧闭门窗,不可出房。待风波平息后,堂文,一一登门叩谢!”
刘秉信一愣,上前一步看向张堂文,“明日一早?便是开门之时么?”
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时不我待,我已安排人出城散布消息了,定在明日一早天亮之时偷开北门,放人进城!”
“张老板!”刘秉信顿时怒瞪了双眼快步走向张堂文,“你这是先斩后奏!”
张堂昌却是上前一把推开了刘秉信,“刘哨官!想清楚再说话,我张家舍财救人,怕不是全城百姓都得歌功颂德呢!你咋呼什么!”
党苍童也是朝着刘秉信拱了拱手,“事出紧急,若是谋而后定,恐怕城外早乱成不知什么样子了,如今天色已黑,还请刘哨官连夜回城防上早做安排!明日一早,便是我赊旗镇的大考!各位,还是严阵以待的好!”
偌大个会客厅中,顿时静如死寂,只有屋外的树上不知什么鸟,在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章140
张堂文送走了众人,和张堂昌来到东裕街上。
高悬的明月播撒着银光,打在东裕街的青石板路面上,泛出片片涟漪,在这寂静的夜里,甚是乍眼。
“哥,说实话,你这法子,伤人伤己!”
“是!可,你有好法子么?”
张堂昌一甩辫子,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在我而言,卷铺盖走人便好了!闹捻子那会儿,咱老爷子不也被老太爷送出城躲着去了么?闹饥荒,闹民乱,那是朝廷该发愁的事!咱们凭什么又出钱又冒险的,朝廷又不会赏你个一官半职!”
“那城外的灾民呢?那也是大清的子民,他们就活该被葬送么?”
“人各有命,自有天定!这总怪不到咱老张家头上!”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堂昌一眼,“人,不该是这样啊!堂昌,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都是卿卿性命,为何有人命比纸薄,有人醉生梦死!活着,是一个人,一条性命最低,也是最卑微的需求,若是你我舍下一身荣华,便可换来他们的苟活!佛语说,胜造七级浮屠!在我而言,亦是做人的根本,你我同生于世,若不能相互扶持,同患难,与禽兽何异?”
张堂昌轻佻地回视着张堂文,抿嘴一笑,“你倒真是菩萨心肠!我不行,若要我舍弃这一世锦衣玉食,那我情愿做个禽兽了!宁做撑死鬼,不做空乏人!我之所以同意你的法子,是因为廖启德那个龟孙子!此番若能手刃了这个假洋鬼子,莫说你舍了咱家一年的屯粮,便是要我拿出半壁家财,我也没二话!”
张堂文笑了笑,打量着张堂昌,“你这个混不吝,真是没亏说你!还好你是我张堂文的亲兄弟,若是换了别人,或是成了我的对头,真真是个难缠的敌手了!”
“哥,你知道你兄弟一辈子最恨的是什么人么?”
“廖启德那样的?”
“廖启德那样吃里扒外的孬种!”张堂昌撇了撇嘴,“求财不择手段无所谓,我也是!但你不能帮着外人欺负自家人,替洋人做事,把自家市场拱手让给外人做主!这是一!二嘛...整天装孙子,做些阴邪鬼魅的下作手段,不像个爷们,就像这回饥荒,推着灾民往上闹,自己躲在后面,怂!要让我逮着他,一定让他脸上开个酱油铺,教教他爷们做事儿是个什么样!”
张堂文也是一笑,若有所思地拍了拍张堂昌的肩膀,转身便要回自己院子。
“唉!哥!”
“唔?”
张堂昌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二嫂三嫂都到南阳了,大嫂一个人在老院,明天一早你院子的人肯定全到前面招呼放粮了!要不,让大嫂先找个地方避避?”
张堂文愣了一下,抿着嘴想了想,“明天大考了,你大嫂她...还是跟着我吧,放她一个人在后院却是也不放心...”
“那我给你留俩人,派粮乱哄哄的,没杆枪镇住场子也不行,粮行那俩护院一早我给你留下...”
张堂文借着月光审视了一下张堂昌的脸色,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大宅,张堂文回到后院。
偌大个家宅中,已是鸦雀无声了。大部分后院的下人都跟着张秦氏和小张氏去了南阳,只留下了两个丫鬟照应。
张堂文坐在太师椅上,张柳氏站在他的背后,轻轻地揉搓着他微微发烫的额头。
“你这人,就是心里藏不住事儿,一有事儿就着急上火...”
“这可是赊旗镇的大考,若只是我张堂文一人,也不至于如此担心了!”
张柳氏伸出食指,按在张堂文的太阳穴附近,一重一浅地点着,“这个法子,确实凶险...人心难测,并非所有灾民都是本性纯良的,如果有那么几个起了贼心歹意的,祸害到谁家,这个账,都会算在你头上!”
“那总不能坐视不理吧?”张堂文闭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廷不管,衙门不理,我们这些人也乐得闭户自保,那城外的上万条性命,可就全都得遭罪!”
“你呀...就是想得多!”张柳氏轻轻地推了张堂文的脑袋一下,“我祖上在山西为官的时候,有一年,山西也遭了灾,死了快十万人,当时的山西巡抚护住官仓,保住了一省存粮,得到了朝廷的嘉奖,可是他却得罪了整个山西省的人。后来,他丁忧回乡,路上就给贼人黑了!据说,那些贼人便是当年受灾的那些人!”
“冤冤相报,若是他开仓放粮...”
“若是他开仓放粮,未受灾的那些州县也要被连累,若是他开仓放粮,丢官倒是小事,朝廷也不会认栽,定然会在接下来的年月里连连加赋,那殃及的,便是一省根本!”
“得民望,失官身,开解当下,哭的却是日后,两难之局...”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张柳氏,“你是想劝我独善其身么?”
“我是想告诉你,凡事皆无圆满,无论你怎么选择,怎么决断,注定会在浑然不觉间开罪另一批人。既然选了,那便要做好承受的准备!”张柳氏拨拉着张堂文的发根,这冤家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
张堂文轻笑了一声,抓住张柳氏的手,“我知道,我主力开门放人进来,又开仓放粮,虽是有可能救了许多人,但得罪的,却是赊旗镇的百姓和整个张家。便是堂昌,心里兴许也是抱有怨念的,我这个长房长子,有些独断,偏私了!”
“老爷,生意是张家的,掌控却在你手上,旁人只有拿分红的份,便是亏欠了今年的利钱,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张柳氏翻转小手,捏住张堂文厚实的手掌,轻轻地揉捏着,“但是堂昌,毕竟是自家亲兄弟,他若有怨念,你须得好好安抚一下。”
“晓得了。”张堂文放松地靠在太师椅上,望着屋顶出神,“堂昌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德行还是好的!我这般做法,钱财上虽是亏了,名声上却是赚的,如今的赊旗镇,商路淤堵,再不是往日那般南船北马的局面了。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我看不透。也不奢望我可以逆天改命,我只能瞻前顾后、如履薄冰地带着老张家在这混沌中继续前行...”
“名声...有用么?”
“有时候,有用,有时候,未必...”张堂文默默地抿了抿嘴唇,连日的心急上火让他的嘴唇有些翘皮了,“但是我明白一个道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这也是你一直尊崇杨先生的原因么?”
张堂文看了一眼双眼有些婆娑的张柳氏,他知道,一提到杨鹤汀,张柳氏肯定又想起了早夭的张春寿了。
这个结,就像一块无形的大石,时不时便会出没在他和张柳氏的内心中,那场大火,所有人都以为是意外。
只有他二人,默默地承受着真相。
幽幽地夜空中,传来了三声梆子响,夜深了。
章141
天色渐白,大雾。
城门楼上的巡防营早已瞌睡得撑着枪杆在假寐。
弥漫的雾气伴随着渐渐升起的太阳光线渐渐消散,一个绿营兵打着瞌睡伸展了一下身子,溜到城门楼的角落里,迷瞪着眼解开了裤腰带准备小解。
一片寂静中,城门楼下忽然传来了一声咳嗽。
这个绿营兵揉了揉迷瞪着的双眼往下探头看去。
眼睛,无数双眼睛正在城下直视着城门楼上。
整个城门外,接踵摩肩地挤满了破衣烂衫的饥民,他们一言不发,默不作声地挤向城门方向,满眼渴望地望着城门楼上。
那一刻,无数双眼睛都看到了一个脑袋从城门楼上探了出来。
片刻的迟疑和寂静之后,尖叫和嘶吼声在城门楼上炸起,更多的脑袋从城门楼上伸了出来,城下的灾民们也慢慢开始喧哗起来了,喊叫声、撞门声四起。
因为前头刘秉信已经交代过了,所以城门楼上的守兵象征性地朝天放了一排枪便匆匆忙忙地撤回城里了。
雾气渐渐散去,露出了大地的真容,赊旗镇的北门外,一片旷野中,密密麻麻的灾民正在争前恐后的向着城门方向簇拥过来。
张圭泗混在灾民中,手紧紧地拉住身边的女人。他大腿上的伤口在频繁地倒腾中已经崩开了,可他此刻完全顾不上重新包扎。
拥挤的人潮已经举步难行了,可北门依旧没有洞开的情形。
再这样挤下去,最前排的灾民怕不是就要被挤压在城门处了。
而且,若是城门再不开,张圭泗身后的人,也要等不及了。
廖启德在几个壮汉的簇拥下,站在一处高地,眺望着赊旗镇的北门,他的脸上,阴沉得就像即将下起雷暴雨的乌云一般。
张堂昌猜的没错,廖启德这次真的是来寻仇的。
由于张家兄弟手中的棉花始终不放手,太古公司垄断生棉的计划被完全打乱了。而廖启德便成了最佳的替罪羊,广州的洋人不仅免去了廖启德的所有职务,还查扣了他名下所有登记在洋行的资产。
廖启德,就如同一坨恶心的烂泥一般,被洋人毫不留情的扫地出门了。
失去买办的身份,廖启德与那些梳着油腻大辫子,穿着粗麻布衣的“支那人”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辫子,国内的洋行不会请他。
洋人也一样不会用一个被太古公司除名的人,一瞬间,廖启德便从那自诩高人一等的位置上跌了下来。
变得一文不名,犹如丧家之犬一般。
而这一切,都是拜那张家两兄弟所赐!
廖启德不是莽夫,不会做出那种当面硬碰硬的较量,那样不划算,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向张家兄弟寻仇的机会。
而现在,便是廖启德期待已久的,机会!
天已经完全放亮,斑驳的老城墙已经完全展现在了灾民的眼前,人群前面陆续传来了尖叫和哀嚎声,显然城门下已经开始拥挤了。
廖启德挤到张圭泗的身边,轻声说道:“你不是说,城中有先到的灾民会帮你打开城门吗?”
“是...是的!我们约好了,今早天放亮,就偷开门放我们进去!”
“那为何迟迟没反应?”
“我...我也不知道...”张圭泗下意识地攥紧了女人的手,他的内心也在质疑,那个张老板,该不会是在骗人吧?
廖启德狞笑着望了望城门,他的心里也有些忐忑了。
虽然,这些杆子一直觊觎赊旗镇这个水陆码头里的财富,可他们并不相信廖启德有办法赚开赊旗镇的城门。
怂恿灾民涌向赊旗镇,趁乱制造灾民与赊旗镇的矛盾,一切的发展都在廖启德的掌控下。再往下,唆使灾民围困赊旗镇,再由这些杆子打头,攻破赊旗镇这老旧的城墙,在廖启德看来,简直是易如反掌之事。
可就在这时候,张圭泗拖着伤腿回来了,他告诉灾民和杆子,城中有灾民做内应,会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而且城中还有巨额乐输银和富足的存粮,这便打乱了廖启德的计划。
不费吹灰之力便进了赊旗镇,怎么制造灾民和杆子对张家,对这些所谓西商的仇恨?怎么让他们大打出手?
这样进了城,杆子肯定会直奔什么山陕会馆去抢银子,那只靠他廖启德身边的几个人,能顺利收拾了张家两兄弟么?
廖启德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城门方向依旧是没一点动静。
看样子,这个张圭泗是在说谎了?
不对,他和他的女人都在这儿,他若是说谎,杆子一定不会轻饶了他,那他图什么?
就在廖启德胡思乱想时,城门吱吱呀呀地缓缓开启了。
堵在城门下的灾民们爆发出了一阵呐喊,人群像倾泻而下的流水一般从北门涌入城中,宽敞的永庆街上顿时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灾民,街边所有的商户和门面都紧闭着大门,只有阁楼上偶尔有虚掩的窗后闪过一两双好奇的目光。
灾民就像难得浮上水面透气的鱼群,肆意奔跑在青石板大街上,打破了这城中的恬静,廖启德身边,不断有后来的人争先恐后地奔向城中,人流所向,不由他们稳站不动。
混在灾民中的杆子早已趁乱涌进了北门,他们凭着各自的暗号在城门楼下聚集,待到廖启德跟着人潮进了城,城门楼下已经聚集了一百多杆子了。
后面的灾民依旧在蜂拥而来,前面的灾民却早已跑散在赊旗镇这四通八达的宽敞街道中了。
而杆子和廖启德最担心的巡防营,却似乎跑得一干二净了。
偌大个赊旗镇,居然仿佛是座空城。
廖启德隐隐地有些担心,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进城的慌乱中,张圭泗和他女人早已不知钻到哪了,涌进城中的灾民也莫名其妙的朝着城东方向涌去了。
可山陕会馆,廖启德来过,该是在正南啊?
但是廖启德的顾虑,杆子们并不会理睬,他们的眼中,此时只有银子。
和那摆在山陕会馆中的几十万两雪花银相比,这些沿街铺面,花红柳绿的商号,都似乎没有任何价值。
这一切,躲藏在城门楼上的张圭泗,都看在眼里。
张堂昌带着张圭泗来看过这儿的地形,一进城门便有一个门房,穿过去,便可登上城门楼,这里便是趁乱摆脱杆子和廖启德监视的最好的机会。
张圭泗悄悄地探着头,盯着下面正在聚集的杆子们,人数依旧在增加,加上有些持枪加入他们的灾民,目测该有三百多人了。
张圭泗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张老板他们能应付的来么?
万一要是败了,那这赊旗镇,真就成了任人宰割的肥羊了。
乐输银是假的,只会更加刺激这些杆子肆意劫掠,张圭泗看着城中这整齐气派的大院一处连着一处,花红柳绿的招牌一块挨着一块,手上不禁渗出了一层冷汗。
章142
张堂昌站在山陕会馆正门处的悬鉴楼上,手中紧握着一把长柄手枪,焦急地望向北侧。
琉璃照壁外的长街上,往日里挤满了来往吆喝的小贩和行色匆匆的商贾。
今天,却是冷冷清清。
张堂昌回望了一眼会馆内,偌大个会馆中,此时藏匿了近二百人,却是鸦雀无声。只有前院的两支铁旗杆上的小旗在迎风忽闪,发出一阵阵响动。
城北方向已经隐约可以听到嘈杂的呐喊声了,想必是灾民已经入城了。
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见杆子过来?
张堂昌不由有些焦急地望了望大拜殿旁的药王殿,刘秉信正是藏身在那里。
大拜殿与悬鉴楼,带上后院的春秋楼碑房,正是山陕会馆的中轴线,但大拜殿里,毕竟供奉了历代西商的祖宗牌位,早已关门落锁了。
所以刘秉信选在了药王殿藏匿,在这里,可以与悬鉴楼形成对角线,一同俯瞰大拜殿前的空场。
这个空场,便是张堂昌与刘秉信为那群杆子选定的葬身之地!
张堂昌天没亮就带人躲在悬鉴楼上,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没吃没喝的,越是焦急,人影越是一个没见。
张堂昌皱着眉头瞧了瞧蹲在护栏后的联防队员,因为紧张,绷紧身子蹲了两个时辰,是人便扛不住!都在偷摸着伸胳膊抻腿。
这廖启德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还不来?
二十万雪花银,都钓不来这个孙子?
正在诧异着,东边的鼓楼处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声。
来了!
这是约定好的暗号,张堂昌不由缓缓蹲下了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花格护栏上,死死地盯着琉璃照壁的方向。
远处,一个个猥琐的身影猫着腰缓缓地出现在永庆街上,他们紧贴着西侧的沿街商铺,躲在屋檐下,陆续朝着山陕会馆的正门涌来。
张堂昌的头皮有些发麻,自从离了淮军,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早就跟他这个张家二老爷没关系了。
可今日,只怕要大开杀戒了。
他的身边,是他院里最得意的下人,拿着从靳岗教堂买来的德国造毛瑟步枪,他所在的悬鉴楼里,藏了六十多个联防队的人,二十多条毛瑟,剩下的土炮、猎枪都有,至少人手一把火器了。
想到这儿,张堂昌反倒有些后悔了,时间紧迫,家中还藏着将近十余把毛瑟步枪呢!本想着趁乱卖个好价钱,没想到张堂文这一法子,倒是没个拉锯对峙的时间了。
早知如此,真该把那枪都发给联防队的人。
至少眼下胜算也高一些。
张堂昌从廊桥处缓缓地伸出头,照壁外的拴马桩处,杆子已经站上了人。
扛着各色火器的杆子正在从正门鱼贯而入,门房里早已没了人,几个杆子进去搜索了一番便又出来了。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连抬枪都扛出来了,张堂昌不由冷笑了一下,这些杆子人虽然看起来多了些,手中的火器却是不行,有些个人身上还只是背着一把劈山刀,都宣统朝了,还指着大刀子么?
很快,张堂昌已经能听到无数脚步声从自己脚下传来。
杆子们正在通过悬鉴楼进入会馆!张堂昌默默攥紧了手中的手枪,冲着身边的人眨了眨眼睛,示意他们做好准备。
按照约定,第一枪,该是他张堂昌打的。
因为刘秉信在药王殿楼上,并不能看到杆子是否全都入了会馆。
张堂昌默默地数着从楼下传来的脚步声,从接二连三到杂乱无章,再到渐渐远去,想必进的差不多了。
张堂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琉璃照壁,那里,还有两个背着火枪的杆子躲在照壁侧面,留神着街上的动静。
两个?两个怎么够呢!
张堂昌缩回脑袋,靠向身边的下人,小声嘀咕道:“谁枪法准,外面那两个,等我开火,直接给我撂了!”
一个下人抬了抬手,张堂昌冲着外面使了个眼色,“瞄着去!给我仔细着点,别打着照壁了!那琉璃砖贵的很!打坏了你老爷又得少喝两顿花酒!打准了,老爷喝花酒带你一块儿去!”
张堂昌猫着腰,来到廊桥的另一面。
蜂拥而入的杆子已经来到了山陕会馆的内部,大拜殿前的中庭院里,陆陆续续站满了杆子。他们昂首四下眺望着,打量着这里精巧繁复的雕工和栩栩如生的琉璃画卷,大拜殿前两侧的石雕八字墙更是引得一群杆子围在跟前细细端详。
张堂昌不由心中暗暗冷笑道,这群杆子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目不暇接了还!
东边的“十八学士登瀛州”,西边的“渔樵耕读”,只怕是他们再看上几年也未必识得!
杆子们已经渐渐涌上了月台,药王殿方向,张堂昌似乎已经能看到微微探出的枪口了。
张堂昌深深地提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左右,联防队的人们已经握紧了火器,一个个透过各种缝隙死死地盯着大拜殿方向了。
都是各家大户的子弟、下人,这山陕会馆也都是常来常往的地方,如今被这群打家劫舍的杆子闯将了进来,岂能无动于衷?
一瞬间,张堂昌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淮军中历练时的情形。
强身!报国!杀敌!扬名!
张堂昌猛然站起了身子,扯着嗓子吼道:“故土家乡,岂容贼寇踏足!保家卫国,只在此时!兄弟们!给我打!”
伴随着吼叫,张堂昌手中的手枪喷吐出一团火焰,一颗弹丸急速射出,呼啸着划破这空洞的寂静,直直地打在了一个杆子的后背上。
原本空寂的山陕会馆中,顿时枪声大作起来。
猛然遇袭的杆子纷纷抬起火器瞄向了悬鉴楼,这时,药王殿里藏匿的巡防营也突然开火了。
偌大个中庭院里,无处藏身的杆子纷纷中枪倒下,血花四溅中,惊慌失措的杆子们四下寻找着掩护,时不时朝着药王殿和悬鉴楼方向开火反击。
子弹打在砖墙木牌上发出一阵阵闷响,听得张堂昌一阵阵心悸。
“都给我瞄准点!别打坏了咱的馆子!”
乱枪四起,穿梭的弹丸和飞溅的残砖木屑伴随着飞扬的血花,涂抹着中庭院的青石板,装扮着花圃中的奇花异草,让这沉寂百年的山陕会馆,顿时分外喧闹。
前门照壁两侧的杆子,早被打倒在地,张堂昌的下人按着计划下楼封锁了进口,据守两处门房,一个杆子也放不出来。
会馆外,早有胆大的汉子悄摸着从四面八方窥视着会馆的方向,想要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惜,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会馆正门前三丈长宽的琉璃照壁挡了个严严实实。
照壁北侧正面永庆街,渐渐升起的太阳光映照在四百七十九块琉璃构件上,映出一片五彩斑斓的眩光。
照壁正中,二龙戏珠与鱼跃龙门的图案在眩光中栩栩如生,龙身上的金色琉璃分外耀眼,伴随着会馆中嘈杂往来的枪声,唬得人们更加不敢上前了。
直到,那枪声,从一曲惊风密雨的“十面埋伏”渐渐平复,变成了零敲碎打的“肝肠断”,再到最终的销声匿迹,偃旗息鼓。
章143
张堂昌缓缓地直起身,中庭院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上百具血肉模糊的尸首。
剩下还活着的,约莫也有百十号人,他们跪在地上,双手空无一物,高高的举着,满脸恐惧地哀求着。
张堂昌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的手微微发颤,手枪的后坐力让他的虎口有些生疼。
已是记不清到底开了多少枪,张堂昌只知道,那满眼的血花飞溅和充耳的哀嚎求饶,让他迟迟不能平复下激动的心情。
张堂昌缓缓地将手枪插回腰间,左右环顾了一下。
破损的柱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弹孔,廊桥两侧的花格护栏也有几处完全被打烂了,戏台上的玻璃窗一处完好的都没有,就连张堂昌头顶上的宫灯,都被打穿了几个洞。
通道里,几个被击中的联防队员正躺在血泊中,围着他们施救的人越来越多,那血红色的一大片,看得直让张堂昌眼花。
张堂昌看向远处,刘秉信已经带着巡防营的人下了药王殿,正朝着那些跪地求饶的杆子冲去。
赢了!终于赢了!
张堂昌在下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下悬鉴楼,楼下门房里,也有七八个人中枪,看情形,至少有两三个都打中了头,救不回来了。
青石砖地面上,血污从院里面直流到门口,张堂昌的厚底长靴踩在这血流上,印出一个个沟沟壑壑,也染得那洁白的靴边一片艳红。
张堂昌有些迷瞪地走到月台上,刘秉信正在安排人手收缴地上的火器,见到张堂昌来了,大笑着走了过来,“张老板!打赢了!我们赢了!”
张堂昌就像没听见一样,抬头望向门房紧闭的大拜殿。
他娘的,窗花都给我打坏了好几个!
木门上还留了几个弹孔!
张堂昌撇了撇嘴,就像并不满意眼前的这个战果似的。
刘秉信诧异地看了看张堂昌脸色,不由伸手晃了晃张堂昌的胳膊,“张老板?你没事吧?”
“唔?”张堂昌就像被人惊醒了一般,抬头看了刘秉信一眼,“唔!没事!没事,就是有些迷瞪了!”
“正常,正常!张老板是叱咤商场的大人物,这种打打杀杀的场面,难免有些不适应!”
“扯淡!你老爷我当年也是堂堂淮军的一员,只不过太多年不听这枪响了,震得耳朵疼,头发懵!”
刘秉信干笑着点了点头,扫视着月台下抱头跪着的杆子,轻声说道:“这些杆子,能打的没几个!死了一半剩下的就撂枪了,瞧着穿着,还混了不少灾民,估计就是在裕州那边得了枪的人!”
“都在这儿了?没跑吧?”
“东西辕门都锁死了,两边的内门都从外面堵死了,只要你悬鉴楼下不走人,他们只能飞出去了!”
“我那两处门房伤了七八个人,估计能活两三个就是福分了...”
“巡防营伤了十五个,死了七个,比起躺在这儿的杆子,咱还算是大胜了!”
“老爷我跟你算的账不一样!你的人死了,抚恤是朝廷的事!我的人死了,都是城中的左邻右舍,他们的家人会找谁?还不是找我老张家!”
刘秉信尴尬地抿了抿嘴,走到一旁朝着一个抱头蹲着的杆子踹了一脚,“说,谁是你们的头儿!死了活了?”
那个杆子惊恐地往旁边挪了挪,“俺...俺们没头,都是三五成群被那个假洋鬼子忽悠过来哩,听说城里有现银,俺们...俺们才奓着胆子进哩城...”
假洋鬼子?张堂昌像是被点醒了一样猛然一个激灵,慌忙四下查看了起来。
刘秉信又踹了那个杆子一脚,“你们连个头都没有?就能一下忽悠这么多人?那个假洋鬼子几个人?在这儿没有!”
“开始是跟着的,他怂的很,一直都跟在后面,老让俺们打头,进了这院子就没见过了!”
“几个人!”
“带上他自个,七八个人!”
张堂昌心中更是一颤,慌张地四下扫视着。
廖启德没辫子的,而且,他的穿着,他一定不会穿着这些粗布麻衣的,他就不是这样的人。
刘秉信诧异地走上前来,轻声问道:“张老板,你在找什么?”
“找人!那个假洋鬼子!”
“找他?兴许他没进会馆...”
张堂昌一把揪住刘秉信的领口,失态地吼道:“你没听他说么?廖启德进城了!他带着人带着枪进城了!但他不在会馆!他不在这儿!”
“张老爷...放松...放松点!我这就带人去缉拿他!”
张堂昌猛然松开刘秉信,失神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我知道这个龟孙子去哪了!”
“他去哪了?”
张堂昌一把拔出腰间的手枪,一边朝天鸣枪一边喊叫道:“跟我走!快跟我走!”
刘秉信惊诧地看着张堂昌带了十几个人便什么也不管地冲出了会馆,嗔怪地整了整军装,轻声嘀咕道:“这张老板真是个怪人,上百杆子都收拾了,一个假洋鬼子带几个人,就惊吓成这样了?”
被踹了两脚的那个杆子奓着胆子抬起头,小声应道:“军...军爷,俺好像知道那个假洋鬼子为啥让这个...这个张老板恁怕了...”
“你知道?”刘秉信冷哼了一声,瞧了那个杆子一眼,“说来听听!”
“那个假洋鬼子好像是来寻仇哩!好像就是为了姓张的腚俩,有黑起(俚语:晚上的意思)俺听他跟他手底下的人说,要杀了姓张的全家,说是他现在的下场全是那俩姓张的弄哩!”
刘秉信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他终于明白张堂昌为什么走的那般匆忙了。
那人不在会馆,也肯定不会出城!因为他的目标,是张家!
张家,在城东,张堂文如今,正在东裕街指挥派粮。
刘秉信又踹了那个杆子一脚,破口大骂道:“知道那么多为啥不早说!”
“留下十个人看好这些人!剩下的人拿上枪我跟我走!”刘秉信来不及多说什么,带着人马便跑出了山陕会馆,直奔东裕街。
会馆外的琉璃照壁旁,已经围上来了不少闲人,透过门口眺望着会馆内情形。
各种闲话开始渐渐传出,叽叽喳喳,喧闹不已。
直到城东冷不丁地又传来一声枪响,吓得众人又是一缩脖子。
章144
张堂文正在张家粮行的门前,指挥着下人将铺面里的家伙什都搬到了街上,十几个伙计人手一个斗大的容器,旁边都放了一摞摞的麻袋。
这样别开生面的夹道欢迎,从粮行门前,一直延续到东大门,这样安排,灾民们应该不会闹事吧?
张堂文心中也是没底儿。
张柳氏带着一个丫鬟,站在张堂文的身后,眺望着东裕街与太平街的交叉口。那里,是北面过来的最近的路口。
张堂文背着手,眺望着东门方向。
赊旗镇的东大门:迎旭门,北面是潘河,南边是赵河,所以灾民并未围堵在这里。
按着张堂文的筹划,灾民自北门入城,通过太平、马神庙等四五个南北长街来到东裕街张家粮行,自西向东而来,领了粮食,再从东大门退出赊旗镇。
东门外,张堂文早先制下的货仓和料场被张堂昌占去屯棉,如今棉花早已腾空,可做灾民歇脚的地方,也能遮风挡雨。
灾民们,应该会满意吧!
张柳氏看着张堂文那一脸的忐忑,不由上前拉了拉他背着的双手,“老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张堂文苦笑了一下,正要说话,只见从太平街口转出了一个身影,边跑边喊道:“张老爷!来了...来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后便转出了乌泱泱的一大票人。
张富财早已登上提前准备好的两层楼高的台面,一看这架势,连忙挥舞手臂,“扎人墙!勾住手!不敢都让涌上来!”
二十几个张家下人和粮行伙计手手相扣,臂弯纠缠在一起,在宽阔的界面上用肉身竖起了一道墙,挡在了蜂拥而来的灾民面前。
张富财扯着嗓子喊道:“赊旗张家赈济灾民!开仓放粮!人手一份,不要拥挤!领到粮的出东门,给后面来的让让道!”
沿街还有三四处高高摞起的台面,每个上面都站着一个下人,喊着和张富财同样的词,稳定着灾民的情绪。
张堂文站在商号门口,透过人墙,已经看不到远处的路面,密密麻麻全是灾民,那一双双渴望而又贪婪的眼睛,一对对翘皮干瘪的嘴唇,一副副蓬头垢面的凄惨模样,看得张堂文感到一股酥麻直从股间传上了头脑。
张柳氏缓缓来到张堂文身边,默默地抓住了张堂文的手,他的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了。
眼见人墙外的灾民已经堵塞了整个路面,后面陆续涌来的人潮却丝毫没有减弱的架势,人墙中的人们已经是涨红了脸,手臂都快被挤变形了。
张富财终于从腰间抽出一方红绸,大声地喊叫道:“开口!放人!”
原计划是撤下四个人,空出一道通行四五人的小口子,却在撒手的瞬间就被争先恐后的灾民生生挤成了十人并行的豁口。
蜂拥而至的灾民来到张堂文给他们特意设下的夹道中,十几个伙计麻利地铲粮装袋,再递给一个一个灾民。
夹道前后,张堂昌留下的带枪护院依着张堂文的意思,催促着领了粮的灾民去往东门。
东门口,还有两个带枪的下人连哄带骗加威胁地让灾民务必走出东门,去往空场。
除了一下子涌进来的人有些多,一切,都还好。
似乎都在顺着张堂文的谋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张堂文看着眼前走马灯似的人潮,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酸楚,又有欣慰。
张柳氏早已撒开了他的手,去往夹道帮忙,看到拖家带口特别是抱着孩子的灾民,还擅作主张的多塞了一袋粮食。
张富财的嗓子早已喊的失了声,他无力地蹲在台面上,抬眼瞅着下面人头攒动的情形,不由也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张富财正要站起身子抻抻腿,人群中突然出现了几个鹤立鸡群的身影立时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这几个人穿着明显不似是灾民,中间那人散着头发,辫子却是没了,脸上还带着冷笑。
“唉!那几个!你们是弄啥哩?这边正派粮呢!你们挤这儿干啥?”张富财扯着已经累成公鸭嗓的喉咙质问道。
那几个人却好似听不到一样,继续随着人潮向前走来。
张富财顿时觉得不对劲儿了,连忙吆喝着人墙中的下人,“封道!封道!问问那几个人是干啥哩!”
人墙中的下人听得话音走上前来,便要拦路,那群人中早有两个人猛然掀起了外罩,抬手就开了枪,早有两个下人应声倒地。
人群中忽如其来的枪声顿时引起了一片恐慌,人墙前的灾民纷纷躲闪避让,尖叫声和咒骂声吵成一片,围在跟前的下人们也下意识地后退了老远,本是拥挤不堪的街面上顿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空场包围着那几个开枪的人。
张富财大惊失色,正要下了台面来,早有一人抬手就是一枪向他打来,子弹擦着张富财的脸庞划空而去,惊得张富财一个踉跄直直从两层楼高的台面上摔了下来。
正在夹道的两个护院听了枪声,连忙抄起步枪赶到张堂文的身前,将他和张柳氏护在身后,缓缓退向粮行的门面方向。
空场中的几个人中,那个散发的人缓缓走上前来。
正是廖启德本人了。
“张老板,好久不见啊!怎么?不敢出来见见老朋友么?”廖启德的上唇止不住的抽动,显然,他也是在极力地按捺住心中的激动。
张堂文在护院的身后,不禁皱紧了眉头,身上一阵阵的冷汗呼之欲出。从乘船回南阳第一次见廖启德,已经一年有余了,从不屑到猜忌,从嗔怪到怨恨,这一年来,张家就似乎从没跟这个假洋鬼子撇清过关系。
四儿的死,也跟这孙子那把左轮手枪有关,夏老三为匪,拿的也是那把枪,若没有这些事,我张堂文怎会...怎会至此?寿儿...又怎会早夭?
张堂文怒瞪着廖启德,一幕幕往日的情形飞快地闪回在张堂文的眼前,就仿佛,这些过往都是因眼前这个廖启德而起的一样。
张堂文不顾张柳氏的拉扯,推开身前的两个护院,昂首挺胸地站了出来,指着廖启德痛斥道:“你这个草菅人命的小人!还要连累多少无辜百姓,葬送多少卿卿性命!”
廖启德冷笑着望向张堂文,两个人就这么在满街灾民的注视下隔空对视着。
时间,就像在这一刻停滞了,似乎,也想要记录下这五味杂陈的场面,见证这恩怨情仇的了结。
章145
廖启德冷笑着望向张堂文,他唇上的小胡子依旧在微微颤动着,手却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按在了手枪上。
“张老板,有件事,廖某一直没想明白!今日索性摊开了说,也让在下受教一番!如何?”
“你想知道什么?”
“商场如战场,交手不过是平常之事,可是廖某想不明白,我买下你们手中的屯棉,明明是一桩各取所需,互利互惠的生意,为什么,你张堂文就是死咬着不卖呢?”
张堂文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轻蔑地看向廖启德,“中国有句老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今日堂文便好好教教你!若说你是正经做生意,咱们也不至于今日在此对峙!可你帮着洋人欺负同胞,妄图垄断大清民生之物,借此牟取暴利!但凡是个有良知的商贾,都不会与你合作!”
“放屁!你道大清国只有你一个屯棉大户么?十之八九都卖了,唯独你手中的份额最大,屯棉磅数最多,偏就你不撒手!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国运民生,都是狗屁!你就是想谋暴利!”
张堂文冷笑了一声,双手放上前来抖了抖,挽起袖子,话说开了,反倒没有什么紧张感了,“廖经理,堂文不妨告诉你个小秘密!我和堂昌手里的棉,年前就基本已经出清了!”
廖启德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起来,激动地双手都有些发颤,“你...你说什么?出清了...”
“对!”张堂文挑衅地盯着廖启德,“你不是派人查过我张家在开封府的货仓调运情况么?难道你就没猜到我们发往汉口的货,全都是棉花么?”
“不...不可能!我找人看过你们的调货单!你们的货...棉花只有一点点!而且你们的棉花比我手里的贵了近两成!谁会用你们的货?不可能!”
“廖经理!泱泱中华万万子民,有人与你同流合污,不知廉耻,自然也有人与堂文一样,不计私利,为国为民!”
“不...不!我曾找人举报过你们和汉口的生意!有人在汉口盘查过你们,没有动静啊!不可能是棉花!是棉花为什么没有拘捕你张家人...”
张堂文冷笑着咬了咬牙,虽然当日在汉口,张堂昌已经猜到了是廖启德给了启封线报,可如今听到廖启德亲口承认这事,还是感到一股热血直窜到脑门。
“机关算尽啊...廖经理!”张堂文皱了皱眉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你看看自己身上的皮肤,问问自己胸膛中的内心,你这么做,对得起祖宗先人,对得起血脉里流淌的热血么?洋人若是垄断了大清朝的国计民生,我万万子民岂不是都要任由这些洋鬼子鱼肉!朝中花费亿兆白银经年心血振兴的花行纺厂又要受制与人,就算你不计朝廷的骐骥,洋务大人们的筹谋,你有没有替普天之下的百姓考虑过?国家沦落至此,还要让他们继续雪上加霜么?一定要把人们都逼上绝路才行么!”
“我没你那般伟大!”廖启德用力地挥了挥胳膊,歇息底里地咆哮道:“国弱活该任人欺辱!自己不发奋,怨天怨地有何用!我对不起祖宗?我廖家祖宗百年前就已是大清阶下囚了,大清弃我!何来我愧对国家!什么是国!给我锦衣玉食给我高官厚禄便是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张堂文也是怒火攻心,热血上头,遥指着廖启德破口申饬道:“你妄读圣贤书!不求你忠君爱国,至少你该懂得礼义廉耻!洋人欺侮我国体,鱼肉我百姓,你不但不思量抗衡反倒认贼作父!你愧对孝悌!你设套做局诱堂昌与你签订收棉协议,又翻脸否认!无耻拖延,仗势诡辩,你违背忠信!你行尽阴邪鬼魅之举,借饥民报私仇,怂恿灾民行为乱之事只为了你可以趁乱渔利!你罔顾礼义!你不过区区一洋行买办,阳奉阴违为虎作伥,助上官行淫邪不齿之事,窃公款充私利,你不知廉耻!你廖启德实为不忠不义不忠不孝的千古罪人,万人唾骂,遗臭万年!”
“我他妈崩了你!”廖启德高高举起手中的枪,指向张堂文的方向,不分由说地便开了枪。
“呯”的一声枪响划破长空。
廖启德的手在那一刹那,却被一个猛然冲上来的身影抬高了半寸,子弹打在了张堂文头上的红灯笼,贯穿出一个不小的对孔。
冲上前来的,却是张圭泗。
张圭泗拖着伤腿,向上抬着廖启德握枪的手,怒视着眼前这个已经丧心病狂的人。
“姓廖的,我们这些人背井离乡,刨草根喝露水才活到了这里,总算碰到一个大善人!给我们吃喝,顾忌我们的生死,你却想要打死他?我不答应!”张圭泗回头望着周围远远观望的灾民,高声质问着,“你们呢?你们答应么?”
“去你的!”廖启德一脚将张圭泗揣倒在地上,怒瞪着双眼走上前来,一脚踩在了张圭泗受伤的大腿上,“你是个什么东西!进城就跑不见人了,这会儿冒出来了?我早觉得你心里有鬼!你唬得了那群没脑子的杆子,还想骗我?”
张圭泗的女人也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猛地推开了廖启德,惶恐地抱紧了张圭泗。
廖启德身边的人立刻举起了手中枪,对准了跟前的张圭泗两口子。
“廖启德!这是你与我张家的恩怨!不要伤害他们!”张堂文奋力地冲上前来,身前的两个护院死死地扛住他,却是只能拖慢他的脚步。
廖启德看向暴怒的张堂文,冷笑了起来,那可怕的笑声在这片刻的寂静中显得愈发的渗人。他缓缓地举起枪,对准了倒在地上的张圭泗,“你这么想救这些人么?你救得过来么?”
“住手!廖启德!你这个龟孙...”
“呯”的一声枪响,张圭泗的右肩上登时便血花四溅了,一个硕大的血洞呈现在他破烂的外罩上。
“哎呦!打偏了...”廖启德戏谑地自嘲了一下,再次抬起了枪。
又是一声枪响,张圭泗的女人却是冲向了廖启德的枪口,破烂的碎花布衣上顿时出现了一朵刺眼的艳红的小花,像一只利剑一般,直直刺入了张圭泗的心田。
张圭泗爆发出一阵渗人的哀嚎,他扭曲变形的面孔奋力地探向前方,肩上、大腿上的钻心剧痛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缓缓倒下的身影,他颤抖着爬向瘫倒在面前的女人,大腿上淌出的鲜血拖拽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他的右臂已经抬不起来,只能用左手托起女人的脸,怜惜地紧紧抱在胸前,哪怕那张脸上的血色已经在飞快的消散了。
廖启德鄙夷地再次抬起了枪口,张堂文全身的热血在这一霎那都似乎涌上了脑袋,他嘶吼着夺过了身边护院手里的枪,颤抖着拉开了枪栓,咒骂着指向了廖启德。
但步枪的拉栓推膛哪有手枪的自动装填快。
廖启德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枪口直直地指向了已经近在眼前的张堂文。
三点一线,眼睛、准星、人的身形!
瞄准!你死了!张堂文!
章146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又一次停滞了。
廖启德脸上的轻蔑中带着一丝愤怒,他微微翘起的嘴唇上,精致修剪的小胡子尽力地挺直了身子,似乎也在肆意地展现着与众不同的骄傲。
食指已经按在了月牙状的扳机上,稍稍用力之下,扳机便会松开对撞针的束缚,让它竭尽全力冲击着子弹后端的底火,底火就会在一刹那间迅速燃烧引燃弹壳的发射药,弹头从弹壳中内挤出,沿着膛线旋转而出,离开弹膛,射进弹道尽头的张堂文的胸前。
弹头将会毫不费力地撕裂他的外衣和筋肉,搅动他的胸腔,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穿透他的脏器或者打断几根骨头,让他的内出血愈发无法救治。
鲜血将会飞溅到他的身后,如喷泉一般沾染到那几个下人和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似乎是张堂文的女人,她将成为一个寡妇,一个可怜的,不足怜惜的女人!
张家没有了张堂文,便不值一提了。
张堂昌那个傻子,怎么会是我廖启德的对手,眼前,张家手上只有两杆枪,制服了他们,张家剩下的人都得死!
便是张堂昌回来了,又能奈何我?我身边有八个人八杆枪,我会把他也打死,把张家人都杀了,谁让他们害得我失去了一切。
没有那份骄傲,不能再嫌弃这些草芥一般的穷人,怎么能让我有朝一日成为真正的斯文人?
谁都不能阻止我,谁也无法阻止我!
我今天就要一雪前耻了!
我......
等等!
为什么我的手腕会没有了知觉,这种酥麻的感觉从哪来的?
唉?打在我手上的这根破棍子又是从哪来的?
从这群肮脏恶心的穷人堆里伸出来的?
他们怎么敢?
不可能...他们这些没有脑子只知道吃睡的猪一般的逃难穷人,怎么会插手我的事!
他们...
他们的眼神好可怕,他们从未这样过,就像饿极的人看见了食物,不!比那更可怕!
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所有人都是这样的眼神,怎么会所有人都这样看着我!
我是成功人士!我是文明人!我是洋人的买办!
他们怎么敢!
“不......”
伴随着一声凄凉的惨叫,廖启德握着枪的手被一根粗糙的长棍当空击落了。
愤怒的灾民如涨潮的海水一般涌向了廖启德,他身边的七八个人根本来不及抬起枪口,就被这人潮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拳头,棍棒,铁锅,还有很多不知什么的硬物,如雨点一般砸到了廖启德等人的身上,咒骂和呐喊充斥着廖启德等人的耳朵,但很快,他们就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
喧闹的人群再一次平静了下来,只剩下张圭泗沙哑的哀嚎,和地上几具面目全非的尸首。
张堂文仿佛被眼前着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撼到了,一直呆滞着一动不动,还是张柳氏最先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呐喊道:“快!快!去找姜郎中!不!把能喊的郎中都喊来!有人中枪了!快!快去!”
张富财摔下来的时候抻到了脖子,这会儿正在两个下人的搀扶下直起身子,看了眼前这一幕,连忙龇牙咧嘴地来到张堂文身边,“老爷...老爷!打死了,这几个人让打死了...”
张柳氏在一旁扯过张富财,“舌头捋直了说话!把人拖门面跟前!让下人继续派粮,东裕街不能堵住,后面还有灾民要过来!”
张柳氏又冲着两个护院嚷道:“留下一个人护着老爷!你!去继续让灾民排队领粮!让前面的麻溜点,拿了粮的赶紧出城!”
中断了许久的长龙渐渐又开始蠕动了起来,除了那几具已经不成人形的正在被拖到一边的尸首有些乍眼,仿佛这里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了一样。
张堂文缓缓地来到路边,张圭泗和他女人被搀到一处空场儿。
张圭泗的女人早就没了气息,张圭泗紧紧地抱着她的头,早已是欲哭无泪了,只剩下时有时无的呻吟。
“圭泗兄弟...我对不住你...”
张圭泗缓缓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看了一眼张堂文,惨笑着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把女人抱得更紧了。
灾民人群的后面,又传来了一阵嘈杂,张堂昌带着人扛着枪推搡着人群挤了过来。
张堂昌举着枪冲在前面,窜出人群的那一刹那,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迟疑着走向粮行铺面前的尸首,廖启德那独特的装扮,便是再稀烂些,也能辨认得出。
张堂昌迟疑着靠向张柳氏,又望了望蹲在张圭泗旁边的张堂文,小声嘀咕道:“这孙子...怎么给打死了?”
张柳氏简单地跟张堂昌说了一下,便又来到夹道帮忙了。
张堂昌默默地来到张堂文身后,张圭泗女人的脸色已经完全苍白了,张圭泗右肩上的创口仍在呼呼地冒着血。
不一会儿,姜郎中背着那个药匣子便赶来了,他挤过人群,感觉半条命都给留在人群中了。
“姜郎中,赶紧得,我这兄弟又中枪了!”
“哎呀!张二老爷!你可别说了,我能赶过来就不错了,关帝庙那边有伙灾民正在抢劫呢!刘老爷全家都去了南阳,就留个门子看院,十几个人竟然破门而入了,谁阻拦就打谁,这些饿死鬼啊!凶起来真是不要命啊!”
张堂昌皱了皱眉头,还没说话,蹲着的张堂文先说道:“堂昌,我这儿没事了,你赶紧安排人到街上转转吧!人多,难免生事,这到时候都会算到咱头上了!”
“是了!”张堂昌应了一声,招呼着带枪的下人过来集合,“哥!你也当心着点,我再给你留几个人,我这一路跑来,真是吓死我了!”
“你也注意着点,能拘就拘起来,别动枪!”
“晓得了!留五个人护着大老爷,其余的跟我走!”
张堂文看着面如死灰的张圭泗,用力地捏了捏他的左臂,缓缓地站起身来。
张堂昌带着人,一路朝西去了,拥挤的灾民队伍自觉地给他们闪出了一道缝隙。
排队领粮的队伍一直向东,延绵出了东大门,如今的人墙也都不用了,灾民的长龙在靠近夹道的地方便自动瘦身了,闲下来的伙计纷纷来到夹道帮忙,同时领到粮食的灾民小跑着奔向了东门。
东裕街上的左邻右舍,慢慢试探着打开了紧闭的门窗,好奇地看着街面上攒动的人潮。
没有枪声,没有嘈杂,仿佛整个赊旗镇都又回复了往日的恬静。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