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农历庚子鼠年来临之际
成文一月有余,从一开始的只言片语,到而今洋洋洒洒的三十余万字,经历的,不只是尽心劳力的写作,更多的也是本人对自我的修炼。
因为作者本人,实在是一个缺乏恒心和耐力的死肥宅。
写作的快感,从孩童伴随至今,不曾缺位,却似昙花一现,维持不了许多时间。灵感迸发之时,码字十小时不动,不知困乏。但若要持之以恒,每日为之,可叹世间诱惑繁多,实难忍。
谈回本文,以世实为背景蓝图,勾画心中和记忆中的过往云烟,实为不易。
一个地方的兴衰变迁,在大时代的发展演变中,实为沧海一粟,不足为道。但这段历史的铭记,却是吾等自负文人的天职所在。
赊旗镇,今社旗县,从当年的天下四大名镇,中原水陆码头,到如今的国家级贫困县;从康乾盛世之时跃然于世,到而今沉沦在版图中,一名不文。
它经历了些什么,又可以给我们带来些什么,直白的剖析有时候并不如生动曲折的戏说,来的刻骨铭心。
以史为鉴,执笔作刀,是文人的口号与执念,也是我的理想。
写本文,不仅仅是一种缅怀,更是一种向往,一种寄托,一种期望。
对峥嵘岁月的揣测,对乡土风情的怀念,对家族兴衰的赞叹,对自己文笔的骐骥。
种种思虑,让我勤勉至今,不曾停笔。
理想中的两个家族曲线,此起彼伏,曲折动荡,有高光扬名之时,也有落寞沉寂之日,人生在世能几时,终究敌不过天下大势。
清末民初的中国,豪杰并起,群雄逐鹿,若要写英雄志,则吾等小辈底蕴不足,工笔尚浅;若要写天下事,阅历浅薄,知之甚少,不足为人道,仅够自娱自乐。唯有以小见大,从平民百姓的视角放眼观之,参悟着人生哲理,品评着世间百态。
张家原型,为贱内家族往事汇聚,事实经历,有佐证之事,不足五分,然则加入一些揣测和杜撰,实为衬托时运和时事,略有吹嘘,读者自当理解,夫家难处,不足为外人道也。
夏家虽为辅翼,却实乃笔者自家本宗,似文中夏老三之人,应为笔者之高祖,如今南阳市宛城区茶庵乡黄庄夏家祖辈,辈分不可追溯,往事亦无从考证,八辈贫农倒是有实据。稍有夸张,实为刻意编造,增加故事性,还望高祖有灵,一笑而过。
书至此时,洋洋洒洒三十余万字,却未曾到达全书构架之五分之一。
然则,抗战及后续的书写,禁忌颇多,为当前讳,恐不为全盘托出,实为遗憾。
惟愿本文可得伯乐赏识,大力推广,略有薄名可不畏强压,畅所欲言。
如夏家后代至抗战时组民团独霸宛东一代,代征半边赋税之伟业;解放之时左右摇摆座山观虎斗以致遗祸连连,最终再次沦为贫农之戏剧;笔者爷爷,夏家第二代主角弃笔从戎投身黄埔,官至国军某军部机要秘书,后从成都携金条潜回河南却使全家沦为悲惨一代等跌宕曲折的故事,极有可能无法一一尽数。
如张家后代开枝散叶从文从武,在日薄西山的赊旗镇后社旗县几起几伏,利用小民的智慧和大家族的底蕴躲过了解放后的重重浩劫,又如张家某在世长辈亲口自述的个人生涯,跌宕起伏,曲折离奇,起于行伍,隐入西花,于笔者看,实为上古之事的亲身经历者,然而,其身份已“不可”考,党史无名,机要抹去,甚是遗憾,知悉其身份者,存者寥寥,就像那披着新衣傲然于社旗县中的山陕会馆旧址一样,唯有历史可以铭记,隐藏在大众视野之下的,厚重的过往。
书写,实为人类历史进程之大功者,读书,亦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助推力。
愿各位读者庚子鼠年新春大吉,阖家平安,也希冀本文可以在新的一年一炮而红,不负苦心。
此致!
2020年1月24日,农历己亥猪年腊月三十日,除夕,合家欢!
章147
张堂文瘫坐在张家大院的前厅里。
整个大院中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往日的喧闹了,安静得都可以听到院外东裕街上派粮人手中粮食过筛的沙沙声。
张富财揉着脖子缓缓进来了,探着腰站在张堂文跟前,小声回道:“那个张圭泗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已经让抬到门房了,两个中枪的下人没打中要害,应该不妨事,姜郎中和几个先生正在招呼呢!派粮眼下没啥阻碍,城外约莫已经聚集小千把人了!”
“粮...粮食还够么?”
张富财抿了抿嘴,“去年屯下的粮食已经不多了,照这架势,发不到天黑就得精光,城里聚集的灾民越来越多了,北门已经按巡防营的意思关上了,陆陆续续还有人打北边过来。听说东门这边发粮,正在找地方绕河过来呢!”
“这么多仓粮食,这就没了...”
“老爷,粮食放着不显,发起来真是没个头,麻袋早没了,这会儿都是用筛子量的,一人头一筛子...”
“有人闹事么?”
“这倒没有,一筛子粮紧巴着吃,也够五六天呢!这群饿死鬼,有些个好几天都没吃过东西了,拿了粮也不煮也不泡抓起来就吃,真是个...真是天可怜见的!有些人卖儿卖女才能换来这救命粮,咱这啥也不要就派了,都对老爷你感恩戴德呢!”
张堂文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地板上泛起的青色。
张富财暗暗伸了伸脖子,刚才在前面让姜郎中给推拿了一下,现在都还有点酸楚。
张柳氏领着丫鬟从前面回来,进来瞧见这一主一仆就这么不做声的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也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去给富财搬个圆凳来!”张柳氏一边嘱咐着丫鬟,一边冲着张富财笑了笑,“今儿你也是命大了,朝着你打了一枪都躲过了!”
“这还不是托老爷太太的福!”张富财连忙躬身答谢,缓缓地坐到了刚搬来的圆木凳上,“那龟孙子抬枪的时候我刚好瞄见了,便侧了侧身子,不然啊!只能下辈子再为老爷太太当牛做马了!”
张柳氏捂着嘴笑了笑,轻声问道:“那些人的尸首呢?”
“本打算一并扔城外河滩喂狗呢!刘哨官让人带话来说是留着他请功用,就先让人卷个铺盖卷扔背巷了!”
“大考一过,都要开始为自己打算了!”张堂文忽然接过话头,缓缓地说道:“作乱的歹人弹压住了,这满城的灾民便又没人管了,报功请安人人抢着来,善后的事便没人做了...”
“二老爷还没回来呢!我听回来的人说,二老爷正带着联防队四处抓人呢!城里有些个不老实的灾民干了些龌龊事儿,巡防营的人忙着查点杆子的人头看管犯人,街上都没人管了!都是二老爷在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查看!”
“堂昌是个明白人...”张堂文默默地看了一眼张柳氏,“这时候出的事儿,都会算到我张堂文头上!谁家丢个锅碗,回头都敢上门来要!”
“老爷...你也别太担心了!”张柳氏干笑了一下,轻声安抚道:“说到底,你是为咱赊旗镇解了围,也救下了这么多条性命,老天爷不会亏待好人的...”
“我算是好人么...若不是我一味坚持不与廖启德合作...若不是我坚持与杨先生站一起...我...”
“老爷!”张柳氏知道张堂文想说什么,可这会儿张富财还在,为免节外生枝,她还是打断了张堂文的话,“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便一条路走到黑!何况我并不觉得你的选择是错的!成大事不拘小节,大是大非摆在眼前,你做了应该做的,其他的,那便顺其自然吧!”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张柳氏,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愧疚和自责,相比之下,显得自己这个大男人反倒比张柳氏还婆婆妈妈的!
“老爷!太太说得对!外头那么多人都把老爷当活菩萨活观音呢!只要老爷愿意,他们给咱张家做牛做马都要得!”张富财兴致勃勃地说道:“就连咱张家的下人们也都说老爷做的这是大好事,以后出门腰杆都挺得直!”
张堂文讪笑了一声,缓缓站起身子,“话虽如此,那是因为眼下咱还有粮供应着他们,要是咱的粮仓见底儿了,怎么办?去年屯的粮,已经把账上花得底儿朝天,屯棉虽是赚了些钱,可是我盘算着,扣了成本和花红,再给堂昌扣去一些,等于没赚到钱!还得留一些备着今儿这事儿的善后,那就不剩多少了!若是今年这灾荒延续到秋天,咱老张家卖房卖地,也养不起眼下城中这些个灾民!”
“老爷说的什么话,城中又不是就咱张家一户商贾,他们难道就一两银子也不出么?”
“前头党老爷子让乐输,真准备了钱兑出来的有几个,这回我充大头揽了眼前的事儿,他们更是乐得装聋作哑不吭声了!说到底,商人!就是商人,各个都掉钱眼里了!”
“老爷,说的跟你就不是商人了似的!”张柳氏抿嘴一笑,拿小脚敲了一下张堂文小腿上的迎面骨,“大家伙都想世道太平,可要是各个都缩着脖子过活儿,那才真活成个模样儿呢!”
张堂文正要说话,门上跑来一个下人,一见张富财也在,正好一块儿禀报了,“党家党老板带着车队又拉来了七八车粮食,让堵在街头那块儿了,派人过来让咱清出一条道来,说是要放在咱仓里慢慢发!”
张堂文又惊又喜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关键时候党老爷子真为我等西商的表率!我真是...真不知道该怎么给这老爷子报恩了!”
“先不说这个了!老爷,咱们该亲自出去迎一迎的!”张柳氏抚了抚发簪上的钗子,正了一下衣领。
张富财闻声便起身朝着张堂文躬了躬身,“老爷太太稍后,我招呼伙计带着枪开路!”
“带什么枪,人都...”
“以防万一!带着的好!”张柳氏朝着张富财点了点头,张富财会意,转身便出去。
张堂文干笑着看了张柳氏一眼,“你这大夫人说话比我还有用!”
“老爷这是怪我多嘴!”张柳氏抿着嘴,装作生气地样子缓缓挽住张堂文的手臂,“你是张家大老爷!张家事儿,他们自然听你的!可我安排的,是你个人的事,他们就得听我的!你是张家大老爷!也是我夫君!你的身子,我得负责!”
张堂文抿嘴一笑,胸中的郁结至此算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张堂文一只胳膊挎着张柳氏的手,另一只手也探过来揉搓着,两人肩并着肩,朝门外走来。
章148
张堂文接上党苍童,两人手拉着手走在前头,身后是党松涛带着浩浩荡荡的七八辆骡车组成的车队,车上摞了老高的粮食,每辆车上都竖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赊旗西商赈”五个大字。
张堂文走在张家下人们清出的一条夹道上,穿过灾民人群,两侧的灾民们都朝他们投来了感激和期望的目光,感恩和祝福的话都快让这些灾民们说尽了,甚至有些灾民默默地跪在了地上。
一个带头,余下的便跟着学了,走到后半段,乌泱泱的灾民人群竟然全都趴在了地上,感激之词此起彼伏,听得张堂文和党苍童拉在一起的手越发握得紧紧的。
穿过人群,张堂文和党苍童来到派粮的夹道,张富财领着党松涛和车队先去粮行卸货了。
张堂文和党苍童看着眼前的景象,皆是激动不已。
宽广的东裕街,本是赊旗镇东西主干道之一,车马并行都不嫌挤。可如今却被蓬头垢面的灾民们完全堵塞住了,他们接踵摩肩地跪在地上,探着头望向两人站的方向。
这一刻,张堂文才算明白,万人敬仰,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太后老佛爷,宣统皇帝,站在太和殿的门口,望着下面跪着的成百上千官吏,是不是也不过如此?
不同的是,那些官吏,还有胸怀二心,各自盘算的,而现在跪着的这些人,绝对没有受制于规矩,受制于权力,而是完全发自内心,发自肺腑的崇敬和感激。
张堂文和党苍童朝着灾民们深深地躬下了身子,东裕街上再次爆发出一阵歌功颂德的喧哗。
“堂文,今日之后,你张家在赊旗镇的名望,便更上一阶了!”党苍童转头看了看那别出心裁的派粮夹道,轻轻地笑了笑,“你这虽是舍了一仓粮,却替朝廷、替官府、替咱赊旗镇、咱西商拢了民心!回头我去南阳,一定力陈今日之事!官府不会无动于衷的!”
张堂文一边拉着党苍童往院里走,一边轻声回道:“今日之事,岂是我张堂文一人之功!没有党老板的支持,以堂文区区一介商贾,如何做得这大事!何况,党老板今日这粮车特地招摇过市拉到我张家粮行,不就是在白送我张家偌大名声么?党老板的大恩大德,堂文没齿难忘!”
党苍童笑着拍了拍张堂文的肩膀,“堂文啊!我跟你说实话,若是我再年轻个十岁,这名声,我也要揽!可你看,我这须发不争气,都已是花白了!一把年纪了,不像你和堂昌,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个老头子跟你们抢名望,抢不抢得赢是一回事,赢了未必有用处,输了还丢面子,倒不如啊!大大方方地拱手相送,成人之美,落个名声,我就不信日后党家有难,你张堂文好意思束手不管!”
两人大笑着走过花厅,来到会客厅落了座,张柳氏早命人泡好了茶亲自端上来。
“我听说今日那贼人在粮行开枪,连堂文都懵了,都是弟妹在招呼事儿!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大家闺秀,处变不惊!老哥哥佩服!”
“党老爷子说的什么话!这都是我家老爷平日管教的好!”张柳氏抿嘴一笑,又闲扯了两句便退出去了。
党苍童望着张柳氏离开的身影,不由讪笑着说道:“堂文有福气啊!有贤内助在,男主外女主内,事半功倍!”
张堂文却不敢接话,也不知党苍童心中埋怨的是谁,只能默默地陪着笑了笑。
党苍童这才意识到这话说的不具体,连忙打着哈哈说道:“我是埋怨我家那几个儿媳妇,一个识大体的都没有!一个带把儿的没生下来就算了,一天天只知道打牌九翻闲话,连带着把松涛也拖成废物了!”
张堂文笑了笑,抬手请茶,“松涛有党老爷子指点,日后行商必然轻车熟路,便是前面遇些小挫折,日后必成大器!”
“指着他?我怕是连日后的香烛都吃不上!我赊旗党家这一脉到他这儿,怕是要断了香火了!比不得你张家,户檐大,我几个兄弟过世的早,到我这儿全指着松涛给我多生几个大胖小子了,结果...却是这么个混账玩意儿!”
张堂文越发没法儿接话了,只能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掩饰着尴尬。
“堂文,我就跟你明说了!”
“党老板但讲无妨!”
“眼下赊旗镇的商路怕真是到头了!去年个你说起来,我脖子硬,给你顶回去了!但我心里何尝不知道,南襄道的便利如今哪里赶得上火轮车,拿我党家的木料生意来说,怕是再过两年,一单生意都不会过赊旗境了!眼下镇里各家各户都在思量出路,人心惶惶啊!”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抿嘴,“商路,旨在便捷,如今水路干涸,咱这个水陆码头确实是到头了。所以堂文才着手在粮上做文章...”
“粮要做,却不能全押上!”党苍童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小声说道:“粮行这门生意,受制太多,看天时,看时局,长远却不是厚利!”
“那党老爷子的意思?”
“你知道现在咱们赊旗镇自产之物在南阳市集中销路最好的是什么吗?”
“自产之物?”
“是!你要做粮行,必然是布局在当地,单一卖粮收益并不稳定,若能做成他物,利却能翻上几番!比如说,酒!”
张堂文向后靠了靠身子,“做酒?镇上已经有永隆统...”
“堂文偏颇了,一行一市岂有一家独占之礼!何况我只是打个比方,酒醋不分家,你不想与老店竞争,那便另辟蹊径!毕竟这些东西,都是在粮上做的文章,只不过做的更细了而已!如此这样,按洋人的话说,这叫产业链,加工厂!”
党苍童向前靠了靠身子,那双浑浊的眸子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兴奋的光亮,“当年李中堂在的时候,力主推行洋务,耗费经年成立江南各大厂,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洋人倾销西洋棉和精布,人工哪里能跟机器比,咱们大清朝手工制成的粗布比洋人机器纺出的精布成本还高!市场岂不是就拱手相让了?”
张堂文舔了舔嘴唇,“可是,我赊旗镇一向都是南来北往的生意,运载行和货仓是最多的,并未有过用工大户...这加工厂的人力...”
“堂文!”党苍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屋外,“你这次耗费家财赈济灾民,你落了什么?”
张堂文默默地顺着党苍童的眼神望了望,却是什么也没看到,轻轻地摇了摇头,“本没打算落下什么,只是想着能多救一些性命!”
“你落了民望!”党苍童微微一笑,“有了民望,他们就会尊重你,尊重你就会有求必应,人性本善,但有活路,谁愿取嗟来之食!”
“党老板,你意思是...”
“堂文,你看外面是什么?”
“什么?没什么啊?”
“你家门口,东裕街上接踵摩肩的是什么?”
“灾民?”
“那是劳力!”党苍童盯住张堂文的两眼,轻声说道:“那是老天爷赐给你张家调头的助力!”
章149
张堂文心中一震,放在双腿上的手缓缓攥紧了,“党老板,你意思是,让他们留下?”
“不是让他们留下,是请他们留下!他们也不得不留下!”党苍童轻轻地摇了摇头,“你没经过大灾,你怕是不知道!每逢灾荒,流民出逃就食,等到再回去的时候,田地可能早就被官府和大户私吞了!回去之后无地无家,想活命还不如就地扎根!这次逃春荒出来的人,我打听了,大多是黄河边上州县,那是常年遭灾的老地界,他们懂这个道理!”
党苍童端起茶,缓缓喝了一口,“咱赊旗镇,地广人稀,有些本事的人都从了商!反倒庄子上没人打理,若是往日流民不在籍,是要驱赶的!可当下这局势,若是咱能就地安顿好这些灾民,我敢给你打包票,上面的事,我来打理!”
“党老板,你意思是,咱们合伙在粮上做文章?”
“不是咱们!是你!”
张堂文一愣,诧异地看向党苍童,“党老板,既是这样,那你...为何给我指明此路?又送我名声...”
“堂文啊!”党苍童干笑着看了看张堂文,“有些话,我跟松涛都没讲过,也不能跟他讲!趁着他还没过来,就咱俩,我跟你掏个心窝子!你答应我,弟妹那儿你也不能说!”
张堂文顿时愣住了,但党苍童话已经说这儿了,他不得不点了点头。
“一年头里,我这儿啊...就不行了!”党苍童指了指自己的前胸肋下,“中医仙儿说,我这日子啊,有一天算一天了...”
张堂文大惊失色,猛然站起身子来,“党老板...这...这话...”
“你坐下!”党苍童朝着张堂文摆了摆手,“我都没当回事儿,你激动个屁呢!”
张堂文缓缓地坐下,心情却是久久不能平静,“党老爷子,你不多找几个人看看么?南阳有个洋诊所,洋人...”
“没用的...早就去过了!”党苍童咧着嘴笑了笑,“自己的命自己能不金贵么?这来来回回都找了多少个郎中了,什么方子都试过了,没用了!中气越来越弱了,说话都费劲儿!”
张堂文这才回想起先前几次人多的时候说话,党苍童连场子都镇不住了,原来是早有了病根。
“郎中...还有那个洋医仙儿都说,这是五内的事儿,没得治了!”党苍童像提起别人的事儿似的,脸上一点严肃的神情都没有,“好歹啊!我也是过了知天命的年岁,知足了!这一辈子啊,也没什么遗憾,唯独,就是松涛这个逆子!”
张堂文的眼皮一跳,轻声应道:“松涛有党老爷子打下的根基,应该无妨!”
“堂文啊...有些事儿,你不知道,我这人...好面子,捂得严!松涛他,抽上鸦片了...”
“这...”张堂文顿时愣住了,鸦片这玩意儿,那可是不管你家财万贯还是高官厚禄,都能给耗得分文不剩的。
党苍童苦笑着摇了摇头,“一旦碰了那玩意儿,我党家这点钱财,便算是打了水漂了!就像这潘赵二河,我年轻的时候,水面比现在宽得多了去的,便是火轮船也是行得,现在呢?眼瞅着咱的货船都要碰底儿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源头裕州那边没水了?都说是裕州人拿几十口铁锅把泉眼堵了,虽说是扯淡,可道理是一样的,水在哗啦啦地流,却没有新的水源汇入,再大的河也有干涸的一天!我党家,就是这样,赊旗的商路本就行将就木了,我再一归西,指望松涛那个败家子坐吃山空,若没孙子还好,有了孙子,怕不是要给他留个家徒四壁!”
说到激动处,党苍童的气息都有些接不上了,深深地喘息了几下,“今儿...还算好的!”党苍童抬眼了看了看张堂文关切的眼神,干笑道:“往日里头,喘成这样,就该吐血了!”
张堂文手足无措地坐着,看着党苍童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却是一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堂文啊...说到底儿,我还是存了私心!我送你名声,尽我党家全力支持你,为的,是要你一句话!”党苍童抬眼看向张堂文,缓缓说道:“松涛不成器,但他毕竟是我党家唯一的男丁了,他抽鸦片,身子虚,未必会给我党家留后!若是没有,我归西后,还请你多多照看一下他!家财万贯,也有败光的那一天!若真到了那一天,堂文啊,还请赏他一碗饭,给他一身衣,让他别把我党家最后一点脸也丢光了!就行了!”
张堂文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站起身子扶住党苍童,“党老板!严重了!严重了!抽鸦片可以戒,我去寻最好的郎中来,松涛本性是好的,他一定可以戒掉的!”
党苍童干笑着摆了摆手,“试过了...捆了,也绑了...明面上是戒了,戒了三四回了,可背地里,那外面两三个小妖精也犯着瘾呢!她们也不会让他戒的!人啊...有时候得认命,我党苍童,怕不就是前面走得太顺,老了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党老板!”张堂文颤着声唤道,眼前的党苍童却似乎一瞬间又老了十岁一样,老态尽显。
“堂文啊!党某人失态了!我党苍童一辈子没求过人,今日算是舍下脸来了,你答应我,谁也不能说!埋在你肚子,便是我到下面,也一样记着你的好!”
党苍童缓缓后退了一步,朝着张堂文躬下了身子。
张堂文连忙躬的更低些,今日发生的这一连串的变故,真是让他头一次感觉到日子真漫长。
短短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
真是让人...一点反应品味的时间都没有。
张堂文正想说些什么,门外,张富财引着党松涛进来了。
党苍童顿时如同换了副模样一样,站直了身子,脸上又浮现出了坚毅的神情,“堂文,事儿就这么个事儿!该说的,都说了,党某人这便告辞了,还请...张老板,切勿推辞!”
张堂文顾不得五味杂陈的心境,连忙躬身应道:“一定一定!”
党松涛进到会客厅中,却是没觉察到一丝异样,笑盈盈地看着张堂文。
党苍童清了清嗓子,看着党松涛,叮嘱道:“张老板是我西商楷模,人品德行都是会馆里一等一的人物!日后你要以师礼待之,好生请教着!”
党松涛却是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父亲说的是!儿子记住了!张老板这边,儿子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张堂文连忙还礼,这时,张堂昌骂骂咧咧地从前门一路闯进前院,身上的褂子还被撕扯的不成了样子。
章150
瞧见会客厅里这么多人,张堂昌也是稍稍收敛了一下怒容,就着下人倒的水净了净手。
“正好党老爷子也在,有个事得跟哥哥和党老板汇报一下!”张堂昌随手甩了甩,接过下人端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这些个灾民里头,真就有些个混账玩意儿!惦记别家的财物不说了,还敢闯进院子糟蹋别家女眷!等我带人过去,从屋里都抢出来俩了!这群王八羔子,一点良心都没有!扭打起来把我的衣裳都扯烂了!”
这种事,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预料到,毕竟人心隔肚皮,你对他掏心掏肺,也未必能止住别人的邪念。
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这种事一出,受埋怨的,只能是力主开城门的人了。
党苍童自然也明白,他看了看一脸嗔怒的张堂昌,“人呢?拘起来了?”
“打了也绑了,刘秉信手下的人来了就丢给他们关起来了!”张堂昌随便寻了个座,叉着腿坐下了,“有两家门面被点着了,七八个被砸了抢了些东西,人倒都没大碍,就是那两家女眷遭殃的人家这会儿在呼天喊地呢!”
“刘秉信是个什么态度?”
“他?头都不露一个,这会儿北门外还有灾民在陆陆续续赶过来,他跑北面把门去了!”
“还有灾民?”
“可不嘛!现在城里约莫有万把人,城外陆陆续续又聚集起来了,估计是裕州那边听说这边放粮,也有人在往这边赶呢!”
党苍童默默地看了一眼张堂文,一旁的党松涛却似有心事一样,有些坐卧不宁。
张堂文早瞧见了党松涛的反应,倒是真与犯大烟瘾时候一样的症状,不由轻声叹了一口气,“党老板的粮到了,城中这万把人,可能是暂时稳得住,可北门外的那些,就...”
“堂文啊...别急,今日我打着西商旗号过来,我敢说,要不两天,会馆里的老少爷们就坐不住了,这个劫,不会让你一人扛的!”党苍童转脸看向党松涛,“咱账上还有多少银子?粮行老赵要是还不吐口,再去登门买他一仓粮!我就不信了,这么大个粮商,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只卖不赈是吧!”
“爹!”党松涛打着哈欠缓缓回道:“人家是生意人,哪有白送不收钱的,这看着你的面子卖给咱的都是平价!我听说,裕州那边粮价都快翻一番了!”
“屁!人命关天,这会儿发这财,是要遭报应的!”党苍童狠狠地啐了一口,“去买!我倒要看看,这群人是不是真的被猪油蒙住了心眼!就在这儿隔岸观火!”
“是!”党松涛不情愿地低着头,偷偷瞄了一眼张堂文,慢慢走出了屋子。
张堂文满腹话,却碍于张堂昌在,只得生生吞回了肚子。
张堂昌稳了稳神儿,拍打了一下靴子上的灰土,轻声说道:“哥!这廖启德眼瞅着已经成肉糜了,咱这结下的梁子也就算完了!赈济灾民这事儿,我不反对,但你也得悠着点,屯棉赚了点钱,照这个赈法,可撑不了两天!”
张堂文眉头一皱,脱口就骂道:“粮仓的粮是你大嫂典当嫁妆置办下的!屯棉的银子在账上我就没动!”
党苍童和张堂昌顿时都愣住了,张堂文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默不作声地端起茶饮了一口。
张堂昌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不是那意思,只不过...”
“你的那一份钱,我晚些就让账房算给你!花行是张家的,你打理了,你占大!我赈济灾民用我自己的体己钱,行了吧?”张堂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无名火,刚好借着数落张堂昌这话发泄了一番。
张堂昌也不过是随口絮叨一下,谁承想被张堂文一通数落,顿时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
党苍童倒是心里明白,在一旁劝和道:“堂昌不会是那意思,堂文你这就有些错怪自己兄弟了!堂昌今天带人在会馆拼命,也是咱西商里的出挑人杰了!我觉得,这联防队,得保留!但不能叫这个名字,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做大,就以各家护院的名义,悄无声息的操练起来,一来应急,二来也是保障!至于赈济灾民,今晚我党某人便下帖子请人吃饭,管保不让堂文你作难!”
张堂文没好气地瞪了张堂昌一眼,朝着党苍童拱了拱手,“那便有劳党老板了!”
“时候不早了,今个闹这么大一出,你们也得早些安顿下事儿,我回府写帖子去了!留步!”
张堂文和张堂昌起身送走了党苍童,张堂昌低声问道:“哥哥这是和党老板聊什么了?吃了枪药一样!”
张堂文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板着个脸摇了摇头,却不再言语了,转身回了后院。
张堂昌瞅了瞅张堂文的背影,也是尴尬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返回了自己宅子。
张家的派粮,一直持续了两天两夜,涌进城中的灾民大部分都选择领了粮食,撤出东门外,只有少量坚持留在城中乞讨的。
张堂文去年屯下的粮,彻底折腾了个底朝天,连带党苍童陆陆续续运来的粮,这才勉强满足了眼下的需求。
可是,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
张堂文站在东门外的河堤上,望着这密密麻麻的灾民群,不由长叹了一声。
党苍童的建议,张堂文已经想了足足两天,张家各行当中确有暗和之处,城外的庄子自然不消说,城内粮油小街上的醋行年前就报上来说用工难募,油磨坊的壮劳力也有辞工难补,这两处虽是小本生意,平日里连张堂文都不甚过问的,更是连个掌柜都没有,只有两家远房亲戚招呼着自给自足而已。
可是,山西陈醋本就天下闻名,赊旗镇以西商为根本,镇子里酿醋作坊却是不多,多是一家一户小打小闹,豪商大户反倒是托人从山西带回醋来供日间食用。
而且酿醋和榨油,都是时节性买卖,看天看人看时节,但张堂文远赴汉口时,南方已有很多这般工坊都已进口西洋机械,全年无休生产了,摇身一变却成了赚洋人钱财的工厂。
想到这儿,张堂文的脑海中,产粮的庄子,粮行,醋坊,油坊,酒坊这些行当纷纷穿成了一条线,来来回回地打着旋儿。
难道,这就是我张家逆势而行的方向?
张堂文望着东城门外的空场,灾民扎的临时帐篷将张家原本的货仓和棚子围的密不透风,飘起的袅袅炊烟扶摇直上,前几日剑拔弩张的气氛已是荡然无存了。
平乱,用强,取巧。
治世,却是一点含糊都不能打,唯有脚踏实地,才能帮助这些嗷嗷待哺的嘴在这烦扰乱世中安身立命。
张堂文此时想起了杨鹤汀昔日在小屋中曾经说过的,引自广东孙逸仙的话,“医治肉身,药石可济,扭转思维,非文化变革不可!颠覆强权,唯有血与火,方能救世,但治世,还是要靠实业!革命救国!实业兴邦!”
何为实业?或许张堂文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章151
灾民的安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了结的。
何况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官府的赈济粮姗姗来迟,却让已经倾尽所有的张堂文和一杆西商们长舒了一口气。
但是,接踵而来的疫病却让整个赊旗镇又笼罩在了恐惧的气氛中。
在灾民群中蔓延开的呕吐和腹泻渐渐有了爆发之势。
虽说现在灾民都已经自觉地聚集在了东门外的两河岸边,但潘赵二河,毕竟也是赊旗镇十万民众的水源。
灾民本就生计堪忧,何来的洁身自好,秽物和病灶混杂在湍流的河水中顺流而下,很快,城中就出现了和灾民中一样的病症。
恐惧的气息,在赊旗镇中蔓延开了。
一大早,山陕会馆的大殿里,便是人声鼎沸,各持己见的争论此起彼伏。
党苍童和张堂文坐在一块,默默地看着场中的一杆西商争论不休,只能无奈地摇头对视。
但是作为此次力主开门的当事人,矛头迟早会对准张堂文的。
这一点,张堂文也是心知肚明。
“张老板,你倒是说句话啊!如今城外的灾民眼看已经有近两万人了!若不是你力主开门放人,又是赈济又是安抚的,这灾民怎么会赖着不走!还越来越多了!吃倒是不怕,哪怕我们都拿钱出来大不了再赚便好了!这瘟疫要是传染起来,全城可就全完了!这可是要一网打尽的...”
党苍童摆了摆手,缓缓站起身子,“诸位,稍安勿躁!”
喧闹的大厅里,这才缓缓静了下来,党苍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诸位,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老祖宗的话,从来没有瞎说过!城外的灾民身无片履,居无定所,喝河水,睡秸秆,难免有些头疼脑热的!如今最关紧的,是如何组织郎中和药物,预防着瘟疫之类的蔓延,把可能的病症消灭在萌芽中!”
党苍童转眼看了一下人群,“钟老板,你们药行里,存的对症药物可还有?”
钟老板的药行,是镇中最大的,也是整个药行的翘楚,他抿了抿嘴,站上前答道:“若说对症,普通头疼脑热对症药物,像三七柴胡白芍都多得是,自灾民围城之后,北上的药材都还困在城里,临时征用了也无所谓。可是就我看来,这些呕吐和腹泻的情况,却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党苍童眉头嚯嚯一跳,沉声问道:“难道是...”
“疟疾!”钟老板默默地低下了头。
场中的人群中顿时又是一片哗然。
这疟疾,可是与鼠疫、天花等疾病齐名的瘟疫,虽说已有金鸡纳霜这种对症的药品,但金鸡纳霜此时却是军管药品,私下售卖可是要杀头的。
党苍童皱着眉头看了看张堂文,“堂文,若真是疟疾,那便可算是大敌当前了,如不能妥善处置,你我怕是要沦为赊旗镇的罪人了。”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
灾民眼下就聚集在东门外,他张家大宅,就在东门口没多远的地方。若是真的爆发了疟疾,恐怕他张家就得首当其冲了。
好在自己的家人大多已前往南阳,可是,张柳氏还在家中。
张堂文缓缓站起身,朝着大厅中的众人拱了拱手,“如今的猜测,只能让恐慌继续蔓延,与其我们在这里妄自猜测,不如积极应对!我张家愿出钱购置一批药材,请郎中分发下去,若能阻止此病症的传播,善莫大焉!若是真的闹起了瘟疫,那...便不是我等之力可违的了!”
众人都是默默不语,看向张堂文的眼神却有了一些怨恨,张堂文尴尬地再次拱了拱手,借口回家处理够药之事,便先行离开了。
张堂文回到家中,瘫坐在太师椅上,天气渐渐已是有些闷热起来了,回来时走得急,坐下半天才消了汗。
张柳氏说笑着引着一个身影走进来,张堂文抬眼一瞧,却是杨翠英从南阳回来了。
“老爷!”
“翠英啊!不是说了么,别老叫老爷老爷的!叫大哥就行!”
“不成!老爷对老三和翠英的恩,翠英得记着!”
张堂文干笑了一下,这倔强的脾气,倒是跟张柳氏有一拼了。
“南阳城,如何?形势还好吧!”
“还好!那个谢老道带兵封了门,灾民入不得城,四下散开了,有的向南寻州郡,有得就近在庄子间就食了。后来谢老道借口开挖护城河,要在灾民中征募民夫,那些灾民一下子散的更远了!”
谢老道到底是有些手段,这些灾民本就是借着逃灾躲避征召,一听这个还不就四散而逃了!
只不过,不知道会有多少庄子遭灾,多少灾民饿死路边。
张柳氏见他绝口不提自己的家眷,也是笑着轻声问道:“翠英,秦妹妹张妹妹和福儿如何了?吃的可好?睡的安稳么?”
“大公子依旧在杨先生处学习,两位夫人都好!”杨翠英回头看了看外面,才悄声说道:“杨先生让我告诉老爷,京师变动,端方去年卸任直隶总督后,强硬派势头受挫,汉口为难我们那个大官,启封,已经悄然回京,说是钱老板发来电报报了平安!”
张堂文心弦似乎忽然别拨动了一下,抬眼看向了杨翠英,“你...你这几日不见,说起话来倒也文绉绉的!”
“老爷见笑了!这话都是翠英死背下来的,杨先生说不宜书写,让我口头转述!”
“翠英你这是谦虚了!”张柳氏满面春风地看了杨翠英一眼,“老爷你不知道,这段时间翠英一直陪着福儿上学,倒也学得了一些东西,举手投足都似变了个模样!”
“唔?”张堂文微微一笑,“女子去学堂?杨先生倒是开了先河了!”
“老爷!杨先生还说呢,男女平等,谁说女子就不能向学呢!若不是现在百姓思维固化,他早就想收女弟子呢!”
“那你便刚好啊!杨鹤汀的首任女弟子,指不定流芳百世呢!”
“杨先生又不是单为翠英一个人,他说第一步是要先开女中,就是专授女子学生的学堂!让人们慢慢接受女子向学这件事!”
女子学堂虽是个新鲜事物,但在张堂文看来,却是个顺应民心的好事,他笑着点了点头,“你这趟回来,就是来报个平安?”
“杨先生惦记你,听闻这边灾民围城,还有人要加害你,特地让我回来看看情况!”
“唔...”张堂文笑了笑,却忽然想起了些什么,轻声问道:“你几时回去?”
“老爷若是平安,我下午便回,二夫人的马车专送我回来的!”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那便好,我修书一封,你回去了交给杨先生!”
说罢,张堂文便起身去了书房。
章152
由张堂文、党苍童带头,西商集资采购的药品集中在东门外发放开来了。
可是情况依旧不容乐观,第一个倒下的灾民,就出现在张家的货仓中,随之而来的恐慌造成整个货仓里蜗居的灾民纷纷逃也似地避开了,宁愿在外面风吹日晒,也不愿再回货仓中。
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一连几日,赊旗镇都下起了瓢泼大雨,城外一片泥泞,潘赵二河的水位也随之上涨,迫使河滩地上驻扎的灾民不得不移到高处,人群再次臃肿了起来。
迫于压力,刘秉信的巡防营断然拒绝了再开城门的要求,坚决不再放一个灾民入城。
一时间,灾民与赊旗镇百姓的关系又一次降到了冰点。
张堂文和党苍童面覆薄纱,手打油纸伞,带着人来到东门外施药。
看着眼前的灾民有的用树杈顶着破布遮住头顶,有的将锅碗顶在头上躲避着大雨,更多的却是一脸麻木,顶着瓢泼大雨站在泥泞中,随着缓缓前行的队伍慢慢来到施药处。
踩空滑倒的人不在少数,这泥泞的道路上,人畜粪便混合着泥土和雨水,沾满了他们的四肢和衣衫。
瓢泼的大雨也阻止了他们生火造饭,甚至连水都没有条件烧开了再喝。
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他的嗓子已经痛了好几天了,一直没有空闲和心情服药,哪怕他们现在布施的药品中,就有金银花和生地。
“堂文啊...这么下去,怕是要出大事的!”党苍童轻声咳嗽了两下,吹得脸上的薄纱都要飞起来了,“这雨要不停,这些人们怕是扛不住了,这里的条件,也不足以他们面对即将到来的灾厄!”
张堂文皱着眉头望着雨帘远处若隐若现的帐篷群,重重地叹息了起来,“天公不作美,谁也没有办法!本就缺医少药,还不能生火造饭,时运何以如此不济呢!”
“上万条性命啊...南阳那边早该知道这一切了,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摆明了就是让我们自己处置么?”
“尸位素餐!那些官老爷,平日里花天酒地花光了官府的银子,一遇上大灾大难,除了欺瞒隐报,还有什么手段?”张堂文摇了摇头,“前日裕州送消息来,那边似乎也发现了有病症的灾民,那边比起咱这里,怕是还是更艰难一些!”
“更艰难...那是因为少了一个张堂文!”党苍童微微一笑,看向张堂文,“赊旗有你张堂文,才有如今的稳定,你怕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裕州那边我也得了信,灾民与庄子上争夺口粮大打出手,已是死伤上百人了!除了城中还好,城外都已经乱成一团了!”
张堂文尴尬地笑了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不是...也想着积点福德么...”
“只是积福,你不如学那赵老板去放生,奉寺就拜,见庙就施,一年到头放声的鱼鳖怕不是够这些灾民吃几天了!可一让他捐钱捐粮赈济百姓,就开始哭穷!”
张堂文讪笑着摇了摇头,“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屁!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回山西老家了!这里的百姓就算落了名声他也带不走,索性就不管不问了!这种人,做什么事都像做生意,计较的很!”
“本就是商贾嘛...也说不得什么!”
“哼!”党苍童冷冷地望了望天空中的乌云,“我们这些人,生养在这一方水土,不能是有利就留,无利便走!没有感情,没有归属,何以为人?赊旗镇能有今日,不是因为我们西商才成就了这里,而是这赊旗镇成就了我们,现在弃之不顾,说走就走,回了山西也会被人看扁的!”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额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片,顺着脸颊在淌水,“党老板说的对啊!虽说我们一直以西商自居,可自打我家老爷子,老爷子的老爷子,往上查五六辈人,都是出生在这赊旗镇的,根在山西,心却属于这里。年少时风华无二,趋之若鹜,年老色衰了就弃之不顾,枉为人!”
党苍童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人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魁首!我就不信了,离了这水陆码头的便利,这赊旗镇就真的一蹶不振了?”
“不能!”张堂文抿嘴笑了笑,“景德镇以瓷立本,名满天下,我们虽是学不得,大不了学佛山,转行立个新营生!”
党苍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你想到做什么了?”
“醋、油、粉!眼下虽是皆为小作坊,但我张家粮行已有基础,原料供应不断扩了规模应该可行...”
“那销路...”
“各家必然有自己的销路,我意思是,粮油米面加上三粉,统一供销,协议定价,打响我赊旗镇这块金字招牌!”
“张老板,你口气好大啊!一张嘴,便要一统行当?”
“如今镇中的这些商贾,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无论是销量还是渠道都属下乘,我等常年南来北往,虽有渠道却一直看不得这些小本买卖,但就像党老板所说的,借着此番机会扩大生产,嫁接在我们手上这些现成的商户渠道上,或许,可以一战!”
党苍童在油纸伞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欣喜的神色,“南阳府...一年粮油不少产的,却没什么那得出手的招牌,若是你可以在这上面做好文章,或许真的可以突破这日渐到来的枷锁!”
“可是眼下,最头疼的却是这些...这些人的生计解决不了,何谈后来...”
“堂文...你要有信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些苦痛定然有法子解决的!”
两人相视一笑,远处的空场上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了一阵悲哀的嚎叫。
第一例死亡,不期而至了。
西商们布施的药品多为传统中药材,皆是二花、生熟地、茯苓、甘草之类,一连几日的大雨,本就无法生火熬制,又没有金鸡纳霜之类的特效药物挟制。
很快,赊旗镇外闹疟疾的消息便传扬地沸沸扬扬得了。
逃离赊旗,举家搬迁的情况,再也不需遮遮掩掩地进行了。
一户两户,甚至一道街上的商户像是商量好了一般,一夜过去皆尽关门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自从那日在城外布施了药材后,党苍童也倒下了,同样是上吐下泻,疑似疟疾。
等党松涛连夜赶回赊旗镇,满街弥漫着熏蒸的松蒿烟气和遍地倾倒的艾草灰烬,已经把整个镇子装饰的如同一座死城了。
章153
张堂昌起了个大早,来到张家大宅,张堂文正一筹莫展地坐在餐桌前,面前的豆腐脑早已凉透了,张柳氏正在吩咐下人拿去热一下。
“呦!还没吃呢?那给我也来一碗!”张堂昌大大咧咧地坐下了,抄起筷子夹起一块驴打滚,放入口中,“一大早上的,怎么就愁眉苦脸的了?”
“还不是被这疫病闹得...”张柳氏在一旁淡淡地回应道:“城外据说已经倒下百十号人了,城里也有人家说是染上了,党老爷那边,情况恐怕也不太妙!”
说到党苍童的情况,张堂文的眉头不由又皱了皱,“党老爷子已经六十多了,这又染了病,难道真是要天亡赊旗镇么?”
“嗨...哥你这是什么话!党老爷子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了,赊旗镇又不是指着他一个人扛着,你也无须妄自菲薄了,现在城里的还留下的人们都在看着你呢!看着咱老张家是个什么打算!说句不好听的,要是这会儿咱老张家举家迁去山西,这赊旗镇啊!真就不剩几个人了!”
“迁个屁!”张堂文忍不住咒骂了一句,城中如今人心浮动,举家搬迁亦是寻常之事,有些人家甚至连宅子都舍弃了,只带了金银细软就离开了这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张堂文从没动过这个心,对故土的眷恋,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了他的心底,虽然西商的根在山西,但到了张堂文这一代,基本已经是土生土长的赊旗人了。
豆腐脑热好了,端到两人的面前。
张堂昌拿起勺子轻轻搅拌了一下,便吸溜着喝了起来,“你呀!也别太难心了,吃饱穿暖注意着自己的身子才是真的,这疾疫病闹得,谁知道到什么时候呢!二嫂三嫂那边,还是迟些回来吧!”
“嗯!”张堂文把那豆腐脑小口喝了一些,便又放下了,“等会儿我去看下党老爷子,倒下两天了,也不知道今日情况怎么样!”
“那我跟你一道...”
“别了,你去办我交代的事去!”
“那着什么急呢,不就是收门面拓地方么,弄俩工坊什么早的晚的,如今镇子里出售的田产房子多了去的,不着急的话再砍砍价!”
张柳氏在一旁笑着摇了摇头,轻笑道:“堂昌...亏你们还是亲兄弟呢!这话都听不明白!”
“唔?嫂子指点!”
“你哥哥去看党老爷子,不让你去,是怕你和他同时被传染了,这样张家就没掌舵人了,但是这话没法说明面上,你哥审慎,好面子,你却是不懂,你们啊...”
张堂昌哑然失笑,“原来是这样,懂了,我今儿就去办,连同师傅我能找的今都见见!要说没这疫病吧,这事两天就办好了,闹了瘟疫,有些人寻都寻不见了,忒麻烦!”
张堂昌把手中的豆腐脑一口喝了,辫子一甩,“走了哥,你也当心着点,染上那玩意儿了,嫂子还得招呼你!”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
党苍童家,到处都弥漫着不知名香味和烟熏,张贴的经幡和鬼画符都快把这里打扮成了寺庙,连带着前院有道士设坛做法,后院有和尚诵经念佛,把党松涛现在病急乱投医的心境体现的淋漓尽致。
张堂文前脚迈进大门,心中就是咯噔一下。
这都什么年月了,还弄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党松涛吩咐下人给张堂文的脸上系上两层白纱,引着他来到后院,党苍童的卧室。
卧室里,四五个郎中一个个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一个跳大神的巫婆正带着一张面目可憎的面具,蹦跶在党苍童的床榻前。
“松涛!这不是胡闹么?老爷子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你这又是唱经又是跳大神的,让他怎么休息?”
“张老板,这实在是没办法啊!我娘已经哭晕了两回了,眼瞅着还没有好转,我才只能...只能什么都试试啊!”
张堂文本是有些想发作的,但这毕竟是党家,党苍童倒下了,党松涛是独子,实在是不好由他一个外人说三道四的。
张堂文忍着脾气,等着那巫婆作完法,这才来到党苍童的床榻前,见姜郎中也在,便小声问道:“姜先生,你给我透个实底儿,党老板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病入脊髓,一般药石只能拖延,不得根除了!”姜郎中轻轻地摇了摇头,暗暗地看了看党松涛,“若是能好生将养着,指不定可以拖得时间久些。这么大的瘟疫,官府不会置之不理的,要是能分发下来金鸡纳霜,怕是还有挽回的机会!但要这么闹腾下去,就...不好说了!”
张堂文眉头紧皱,却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来到党苍童的床前,探头查看着。
党苍童的床榻已经用白纱隔离开了,透着白纱,只能若隐若现地看到党苍童正在昏睡。他的神志已经有些迷离了,干瘪的双唇上起了一层白霜,面色苍白无血色,喉间似乎还传出了沙沙的痰涌声。
姜郎中靠近张堂文,小声说道:“昨日还时有清醒,虽是下泄的厉害,却还能食些米粥,今日情况有些凶险,若是再无对症药物,恐怕...”
张堂文还没答话,身后的党松涛却是先抽泣了起来,情到深处竟是让张堂文都觉得他是真的悲伤至极了。
但张堂文很清楚,此时的党松涛,却是喜忧参半的。
人啊,知道的多了,真不是什么好事。
“我父亲在的时候常说,赊旗镇最能指靠的便是张老板,今日看父亲这情形,日后党家的事还要让张老板多多费心了!”党松涛一边抽泣着,一边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父亲这个样子,张老板还敢亲身来探望,真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像会馆里那些...面都不敢露一下!”
“松涛慢说此言!”张堂文伸手拍了拍党松涛的肩膀,“党老板此时虽说形势凶险,却不见得就没得挽回了,你我都要尽心竭力,党老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党松涛愣了一下,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张堂文紧紧地攥了攥他的手,朝着姜郎中使了个眼色,便出了门。
姜郎中随着张堂文出来,张堂文小声问道:“党老板眼下这情况,用了金鸡纳霜,可有回旋?”
“张老板能弄到金鸡纳霜?”姜郎中一愣。
“或许有可能,我也不能确定!”
“若有金鸡纳霜,或可逆转,但是...”姜郎中靠近了一些,小声说道:“党老板前日清醒时告诉我,他的情况张老板心知肚明?”
“唔?嗯!”张堂文愣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在下也不瞒张老板了,党老板这回,便是有了金鸡纳霜,或可回光返照一段时间,但如今他五内已然受亏,便是解了这疫症,怕是...也难过今年了...”
张堂文暗暗地咬紧了牙关,侧脸看向屋内已经全然没了悲伤感的党松涛,轻声说道:“即便如此,还是要尽力而为!我去弄药,你想法子拦住这个忤逆子,别让他再整这些没用玩意儿!”
“懂了!”姜郎中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转身回了屋里。
张堂文看了看院中弥漫的烟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章154
正常渠道,张堂文是绝对买不到金鸡纳霜的。
据说,当年康熙老爷子得了疟疾,也是靠着传教士进贡的金鸡纳霜才得以医治的。所以,从那以后,金鸡纳霜就是朝廷严控的军管药品,也是皇帝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救命药。
以前,寻常品级的大臣一旦得了疟疾,都难求皇帝赏赐此药续命。乾隆朝的时候,一等公傅恒奉旨征缅,就是死在了雨林中常见的疟疾上面。一等公都没等到金鸡纳霜,寻常百姓更是别指望了。
但对于张堂文来说,世上无难事,只怕处处留心。
既然传教士手中有这个金鸡纳霜,那么,找洋人,也一定能够买的到。
自从听说这病症可能是疟疾后,张堂文就一直存着心呢,刚好杨翠英回来了,他便修书一封托南阳杨鹤汀想方设法弄点金鸡纳霜备着。
只不过眼瞅着已经七八天了,为什么还没有见消息。
这么拖下去,也不知道党老爷子能不能熬得起。
雨停的第三天,城外的灾民再次围堵在赊旗镇的城门口,哀嚎着想要进城,因为,城外疫症不断蔓延,已经没有郎中再愿意出城去诊治了。
对于灾民来说,他们仿佛再一次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官府,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上报疫情的信函,早就已经快马加鞭地送到南阳了,得到的消息却是要上报开封府,在处理意见下达前,紧闭城门,暂缓处理。
仿佛那上百个濒死之人,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张堂文站在城门上,望着雾气笼罩下,那一双双激动带着些许愤恨的目光,无奈地躬下了身子。
劝说灾民不要围堵赊旗镇,是张堂文此时唯一可以做到的事了。
哪怕城中那些满是怨念的同僚不来督促,张堂文也不能完全将这些事置之不理。从他开始插手灾民赈济这件事起,他便接上了这烫手的山芋,甩手亦没人敢接了。
世道不宁,民不聊生,一介商贾却是做了官府应该做的事,摇头大老爷们乐得有人在前冲锋陷阵,只要不耽误他们捞银子便好。
张堂文已经劝说得声嘶力竭了。
若非看在他之前带头分粮赈济的份上,恐怕城下的灾民早就不耐烦听他的絮叨了。
毕竟,饿肚子,是一时的痛苦。
这疫症,却是要命的恐惧。
何况,他们现在手中尚有余粮,并不至于饿肚子。
即使,这粮食,正是眼前这个拦着大家不让进城的张堂文给的。
但此时此刻,他却成了阻拦大家进城的拦路虎。
所以,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张堂文又一次感受到了绝望,他抬头望着乌泱泱的天空,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水气,打湿了他的脸庞,挂满了他的胡茬。
当真是天要绝人么?
春荒,我舍粮赈灾,人刚没吃两口饱饭呢!紧接着又来疫症,这当真是不给穷人活命的机会么?
一刹那间,张堂文有种冲动,一种想要从这四五丈高的城墙头上一跃而下的冲动。
对于他来说,无助,才是最可怕的恐慌。
正在张堂文在城头上无助地叹息时,城下张柳氏慌慌张张地小踮脚跑了过来,扯着嗓子便喊道:“老爷!快下来!杨先生来了!”
这一嗓子,犹如一记强心针,顿时让张堂文快要紧闭的希望之门,再次敞开了。
张堂文匆忙下楼,地滑还差点摔了一跤。
等他跑下城门楼,杨鹤汀已经带着一个洋人缓缓走了过来。
“杨先生!”
“堂文兄!”
张堂文激动地拉住杨鹤汀的手,一脸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杨鹤汀却是闪了闪身,请过身后的那个洋人,“堂文兄,这是威廉,之前在南阳的天主医院,你们见过的!”
张堂文仔细端详了一下,确实有些面熟,连忙拱手施礼。
威廉却是伸手过来想要握手,弄了个两岔。
两人尴尬地笑了笑,威廉看了看四下的情况,从随身的口袋中拿出几块白色的棉巾,敞开来,却是口罩。
“杨!还是带上口罩吧!疟疾虽然是靠蚊虫传播的,但,难免这里还有别的什么...病!谁知道呢!你说呢!”
张柳氏头一次看到会说汉语的洋人,顿时新奇的很,她接过威廉递过来的口罩,端详了一下,“棉布做的,比不上纱巾细密吧?”
“哦,夫人,请相信我们...这些洋鬼子的医术!”威廉似乎对端庄大方的张柳氏很是客气,笑着打趣道:“比起杨的巫术和汤药,我对我的医术很有自信!”
杨鹤汀帮着张堂文带好口罩,轻声说道:“接到堂文兄的信,我就四下打听哪里有金鸡纳霜,这东西不好找的,拍了电报到汉口,钱枫也是费了老大力气,才求人寻来的!正好威廉也在靳岗教堂找到了一批,便都一起带来了,所以耽搁了一些日子!”
张堂文连连点头,“那便好,那便好,快随我去救一个人,他若有事,我这一辈子都寝食难安!”
“堂文兄放心,威廉在南洋的时候,就医治过疟疾,他很有经验的!”
“好!那便随我去吧!”张堂文正要走,却是迟疑了一下,“城外...还有上百灾民...”
“哦...张老板,我是医生,不是牲口,看病需要诊断,我不可能伺候上百人的!”威廉摇了摇头,噘着嘴嘟囔道:“钱告诉我,要尽可能保住你,可没说过要我管他们!”
张堂文迟疑着看了一眼杨鹤汀,杨鹤汀抿了抿嘴,拍了拍张堂文的肩膀,“堂文兄放心,靳岗的传教士晚些时候就过来,我已替你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城外的灾民,他们会去尽量救治的!”
“条件?那些洋和尚提了什么条件?”
“传教...”
“只是传教?”
“我们边走边说吧!”杨鹤汀拉着张堂文在前面引路,小声说道:“洋人从来都是把利益放在最前面的,钱枫送来的金鸡纳霜不足量,所以靳岗的条件,只能答应了,才能保证城外少死人,少传染!”
“什么条件?钱?”
“钱的事,钱枫会解决的,但是靳岗的条件更加苛刻!”杨鹤汀轻声说道:“他们要求,受助者全家必须信教,成为教徒,他们才肯医治!”
张堂文顿时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
“这...不是强制他们...”
杨鹤汀拉了拉张堂文的衣袖,示意他继续带路,“堂文兄,救人要紧,若是要等官府出手,恐怕整个赊旗镇都要成死城了!这般形势下,还在乎这些细节么?”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抿嘴,杨鹤汀见他不言语了,无奈地叹道:“善谋者众,能断着寡!决断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往往还要背负上很多骂名!昔日李中堂替朝廷签下合约,救了朝廷权贵,却也救了万千黎民免受刀兵,但还不是成了千夫所指,受万人唾骂。李中堂的苦,鹤汀此时才能品味一二。堂文兄,当权者失位,必有人取而代之,就似这小小的赊旗镇,无论你想过没想过,你如今都成了实质上操控者,所有人,都在等着你!”
张堂文忽然感到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重了,走得,却又越来越小心翼翼。
一步一步,如履薄冰。
章155
党苍童家,威廉带着口罩和听诊器缓缓从党苍童的卧室中出来。
张堂文急切地迎上去,“怎么样?还能挽回么?”
“就疟疾而言,可以,不过...”
“那就好!那就好!”张堂文打断了威廉接下来的话,因为党松涛就在旁边。
杨鹤汀从张堂文的举动中看出了什么,轻声说道:“威廉,那就先给党老板用药吧!先把疟疾治好了再说!”
威廉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地去拿药了。
党松涛趁这机会,赶紧朝张堂文和杨鹤汀拱了拱手,以示感激。
“松涛不必见外,你赶紧去配合一下威廉,他初来乍到,肯定有很多话要叮嘱的!”
党松涛离开了,杨鹤汀看了看张堂文,却似乎并没有要说明的意思,便笑了笑,“钱枫的电文中,对堂文兄的安危甚是关切,还好杨翠英姑娘回来了,得知堂文兄安好,我便发文回去了,好让钱枫安心。”
张堂文尴尬地笑了笑,抬头望了望天,“堂文也算是庆幸了,那一日,着实凶险!”
张堂文把灾民围城后发生的事,一一说与杨鹤汀。
杨鹤汀默默地摇了摇头,看向张堂文,轻声说道:“当真是凶险万分啊!这个廖启德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被万民捶打,也是罪有应得!”
“是...民心浮动,唯恐有贼心者乱,这个世道...”张堂文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会令杨鹤汀误会,连忙转了话音,“南阳那边情形怎么样?内人在南阳,犬子又在先生处盘磨,有劳杨先生照料了!”
“客气,南阳有谢老道在,倒是还算太平!”杨鹤汀抿嘴笑了笑,“知府一缺听说上面已经有所委任,只是迟迟不见到任,也不知道会是谁来主政地方!”
“谁不谁的无所谓,能护住这一方水土,就是善莫大焉了!”
“一方水土...”杨鹤汀默默地抬头望了望天色,“如今这天下,谁人是主,谁人理政,都还是难定之数...”
张堂文四下看了看,轻声问道:“杨先生,听说广州那边又起了乱子?”
“广州新军中有我党人同志,本意...是发起暴动,武装夺权,割据南方,但是...始终是功亏一篑。世间难料之事,十之八九啊...”
“广州新军...那汉口的...”
“同志者,不问方位,不论品级,广州地处南方,又近海,一旦事成,外有南洋后援可以源源不断,又有地利可以据守。汉口地处中部,难以守备,非此间上选!”
“堂文此去汉口,与钱老板相谈甚欢,其中之事略有耳闻!”
“钱枫亦修书告知了,堂文兄!”杨鹤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张堂文,“你我都是胸怀天下之人,无论兄是否在会,都是鹤汀敬仰的志士,与堂文兄相识经年,鹤汀却并不欲荐兄入会,实是有所顾虑。”
“顾虑?”张堂文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前后,确认无人后,才借着问道:“似杨先生与钱老板所为之事,无不凶险万分,杨先生若是担忧张家安危...”
“非也!堂文兄光明磊落,既有救国之心,必然已有准备,鹤汀所虑之事,却非人身安危,而是...另有他虑!”
“哦?”
“我同盟会自成立伊始,主导了数起武装暴动,却皆以失败收场,同志浴血奋战,始终打不开局面,鹤汀也一直在反思,难道我中华变革之路,当另选他途?”
说道这些事,张堂文便无法对答了,他虽有一腔热血,但毕竟平日并不多了解此间之事,最多是从官府公文和道听途说中了解一些。
杨鹤汀轻叹了一口气,“国之悲哀,在于当权者迂腐,臣子欺上瞒下,胥吏颠倒黑白,而报国者,无门!”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零敲碎打,不能击顽石,想要复兴中华,非全面奋起不可!以堂文看来,资讯,实为重要!如杨先生所说的,先前失败之无数暴动,实则入百姓耳者,不过寥寥!那么,志士希冀以热血唤醒国人之心智,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不过,千里堤坝溃于蚁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总归会有一日,有所收效!”
杨鹤汀笑了笑,点了点头。
晚上,张堂文请杨鹤汀和威廉入住张家大宅,设宴款待,张堂昌带了红葡萄酒也来坐陪。
酒过三巡,威廉轻声问道:“张...今天诊视的党老板,他身子...”
“威廉!”张堂文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端起红酒杯,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党老板身子弱,在下心知肚明,但他特地交待不让言声,怕让家人担心!”
话说这么明,威廉是个洋人也听明白了,马上闭嘴不言了,端起酒杯与张堂文碰了一下。
张堂昌眯着眼镜瞟了张堂文和威廉一眼,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粒花生米,嚼了个满口香。
“党老板的事,还请威廉...医生多多费心了!一应诊费、药费,我张家...”
“张!你太见外了!”威廉的汉话之流利,倒是真让人刮目相看,“我与钱的交情,你不知道,杨知道!不要跟我提钱的事,提钱,按照你们大清的说法,伤和气!”
“那叫伤感情!”杨鹤汀一旁笑着奚落道:“你不让我和堂文兄提钱的事,我偏要跟你提‘钱’的事!”
“唔?”张堂文和威廉都是一愣。
杨鹤汀笑着抿了抿嘴,“此‘钱’,非彼钱,此‘钱’,却是兜里没有,而心中有!”
张堂文顿悟,也是抿嘴一笑,倒是威廉还蒙在鼓里,诧异地看着杨鹤汀。
杨鹤汀看了看威廉,冲着张堂文笑道:“堂文兄可知道威廉为何会来南阳这偏远小城?”
“不知...”
“他本是南洋土司高薪请去的私家医生,后来在南洋钱家偶遇了钱枫...钱小姐!”
“哦!杨!原来你说的是这个‘钱’!”威廉讪笑着摇了摇头,“汉话太难了!”
“威廉,你自己说还是我说?”
“我说!我说!你们就是太娘们了,这种事有什么不好直说的!”威廉朝着张堂文挤了挤眼睛,“我追求了钱,但她心中却有杨,所以我为了让钱死心,一路追到南阳,监视杨,告诉钱,杨已经有老婆了,但是钱告诉我,她拒绝我不是单单因为心中有杨!而是她心中还有国家!”
威廉故作伤感地仰天长叹了一声,“天呐!心中有杨,我可以和他竞争,和他决斗!在我们洋鬼子看来这再正常不过来了!可钱心中还有国家!我怎么办?那可是个大块头,我比不过!所以...我伤心了...我留下了...本来想要和杨一起品味...这个失败的滋味,后来却终于明白了,钱为什么爱上杨,是因为他们心中都只有国家!这...这是个悲剧...”
杨鹤汀默默地看了张堂文一眼,缓缓地举起了一杯酒,“堂文兄,敬你一杯,你与我不同的是,你更勇敢,更世俗,你的心中,有天下,有国家,但更重要的是,你心中有家!”
“杨先生...你心中也有家,只不过,更多的是大家!”
“无论大家小家,有些人最想要的,其实就是心中那一亩三分地儿,鹤汀曾和堂文兄说过,我已以身许国,七尺贱躯此生只为中华而舍,所以...”
“杨先生,敬你!”
“堂文兄,请!”
章156
威廉整日待在党苍童府上诊视,城外,靳岗的传教士也带着不少信徒来了,他们穿着黑袍,面覆黑纱,一手圣经,一手药品,慢慢深入了灾民人群中。
当生死与信仰摆在面前需要抉择时,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生的希望。
于是,灾民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药品,洋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信徒。
但是这些洋人没有明白一个道理,这种半胁迫性质的传教,面对早已在生活的水深火热中历练出一身狡黠的大清朝百姓时,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随着疫病渐渐平息,那些装裱精致的圣经,陆续去到了它们怎么也想不到的去处。
比如茅厕和火堆。
当然,也有很多百姓成了上帝虔诚的信徒。
原因却是如此简单,“洋人的菩萨比咱的灵!”
躲过了大灾的赊旗镇破天荒地燃放了烟花,这是庆祝,更是恭送。
庆祝人们破除了瘟神的肆虐,恭送他远去,期待他一去不返。
饱含了谦逊和恭敬,却又体现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顽强与坚毅。
党苍童在威廉的精心照料下,逐渐从昏迷中苏醒了,虽然身子仍然是弱得很,但至少已经识得人,说的话了。
威廉见党苍童已无大碍,便推说南阳天主医院还有事,不顾张堂文和党松涛的一再挽留,执意与杨鹤汀一道回了南阳。
天气越来越热,绿树成荫,万物茁壮,灾民中陆陆续续有人开始返回故乡了,春荒一过进入夏季,便又是下种的时节了。
人始终是眷恋故土的,哪怕故土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季,一颗种粮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可是对于大清朝万千农民来说,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便是他们传宗接代的保障,如果真的飘零在外,那一方地契上改了他人姓名,那便意味着,他的这一支血脉,彻底被故土抛弃了。
瘟疫平息,灾民退却,赊旗镇中的各行各业终于熬过了艰难的日子,逐渐又显露出了勃勃生机。
张堂昌趁着机会,抓紧时间留下青壮劳力。
张圭泗自从在张家粮行门口舍身堵了廖启德的枪口,便成了张家的贵客,一直将养在张堂昌的宅子里,如今虽然腿脚还不是很利索,却已经能四下转悠了。
他本就是识文断字能说会道的,又是南下灾民的一份子,他站出来更具说服力。
很快,就有数百个无牵无挂的灾民选择留在了赊旗镇。
拖家带口的安排到了庄子上,做长工或者凭着手艺过活儿,年轻力壮的被尽数招募去了工坊。
比起挨饿受苦的日子,工坊中的苦力活真是算不得什么。
至夏末,张家的醋坊和酒坊便拓建成型,皆是两三处两进小院沿街三门面,制售合一,用工近百人。
开张的那天,连党苍童都在党松涛的搀扶下来了,还亲自剪了红绸,落了款。
那是张家“合源记”粮油招牌第一次被铭刻在牌匾上。
送走了满街宾朋,张堂文踌躇满志地站在自家牌匾前,抬头看着那烫金的大字,心中既有些兴奋,又有些许忐忑。
正在张堂文准备回柜上的时候,街头处,刘秉信引着一个穿着补服的官吏远远地过来了。
刘秉信离着老远便打着招呼,“张老板!留步!留步!”
张堂文一愣,打量了一下刘秉信身边的这位,拱手施礼道:“小人张堂文,见过大人。”
“你就是张堂文?”
“正是...”
“你好大的胆子!”
张堂文一愣,这又是哪一出?
刘秉信连忙在一旁介绍道:“这是南阳县巡检邓大人,特来审查之前灾民作乱一事!”
张堂文心中咯噔了一下。
这灾民都已经礼送出境了,留下的不过几百人,这才下来审查,是个什么意思?秋后算账?
“原来是邓巡检!失礼失礼!”
邓巡检摆了摆手,“少跟我耍这些客套的!我听说,是你放灾民入城的?”
“是...”
“你好大的胆子!文知县明令各地闭门候令,你居然敢大开四门放乱民入城作乱!城中多处受灾,损耗的财物,东主家都已告到了县衙!听闻你还私留了乱民,你当真是目无王法了么!”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只是心中有些蹊跷。
城中受损的三家商号,张堂文都已经亲自登门致歉,便是那两家有女眷受辱的,也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早已不再言及此事。
怎么还会有人告到县衙呢?
这私留乱民的事,方才见了党苍童,他还说已经修书到县里,定是没人会追查的。
那这个邓巡检又是怎么回事?
正在诧异着呢,张堂昌却是摇摇晃晃地从街口过来了,手中还拎着两罐大曲,显然是宿醉还没完全醒来。
张堂昌一看这架势,倒也识趣,先歪在一边看热闹了。
张堂文拱手施礼道:“邓大人,在下此举实在是为了替知县大人分忧,灾民南迁,不外是为了生计,在下和在镇西商倾囊相助,才让城外的灾民没有饿死一人,便是大人要追究在下的责任,那也该是功过相抵呀!”
“什么功过相抵!本巡检是奉命下来治你的罪!有功自然县里有人嘉奖!本官只罚过!”
张堂文一愣,“罚过?”
“是!你罪责滔天,本该收你入监去县里,但文知县念你略有薄名,初衷又非做乱,所以特地交代从轻罚没白银五百两!以资抵过!”
张堂文还没说话,一旁的张堂昌倒是晃晃悠悠地走上来了,“这位大人,我这哥哥身子骨弱的很,一辈子都是好生将养的,县衙里那水牢,真住进去,别说一个月了,一天!他就得一命呜呼,他都一把年纪了,真让他老了老了还得住一回牢房么?”
刘秉信和张堂文都是一愣,这张堂昌话里怎么说张堂文没住过牢房呢?
那邓巡检却是鼻子一哼,冷冷地说道:“没住过就住一次!要么交银子,要么住牢房去!”
张堂昌手中的两罐大曲却已经劈头盖脸地打将过来了。
章157
那邓巡检的脸上顿时开了花,酒浆混着鲜血顺脸淌了下来。
刘秉信顿时一愣,连忙上前来拦,那邓巡检却是撒开丫子就跑了。
张堂昌冷笑着,醉眼朦胧地看着刘秉信,“别说哥哥不仗义,你快去逮了这个假官送县里,哥哥送你个好功名!”
刘秉信一脸诧异地看着张堂昌,默默松开了抓着张堂昌臂膀的手,“假官?”
“信我的,没错!抓错了也是我先动的手!”
刘秉信迟疑了一下,按着佩刀便追了过去。
张堂文惊讶地在一旁问道:“你...你怎么知道这是个假的?”
“等他抓回来了一切说!”
不一会儿,刘秉信便按着那个邓巡检折返回来了,更加惊诧地问道:“果真是假的,追都不追上,要是个真的你跑什么!”
张堂昌眯着眼睛笑道:“九品巡检出门不坐轿也没从人,靴子上却没一点泥巴,我猜该是临进城了才换的!”
“他说简从办案...”
“屁!简从...那还穿着补服招摇过市?”张堂昌心疼地看了一眼手中打碎的酒罐子,“所以我才试探了一下他,哥哥你坐牢我西商大闹县衙的事都快轰动整个南阳府了,这厮居然不知道你坐过水牢?要么,就是新调来的,要么,就是个假的!”
张堂文先是一笑,后又严肃了起来,“若他真是个新调来的,怎办?”
“那就是我赌输了呗!认栽!”
刘秉信和张堂文顿时惊愕在了当场。
回到张家大宅,刚好张秦氏、小张氏还有杨翠英也正好回来,张堂文领着张堂昌来到书房,一进门就申斥道:“胡闹!你万一打错了,便又是一场官非!你怎的一直如此轻浮,如此赌博一般行事,一旦出了错...”
“出了错就担着呗!”张堂昌满不在乎地瘫倒在太师椅上,“但以我猜测的那般,我至少有七成把握!”
“七成?一旦错了,你就犯了大罪了...”
“打都打了,再说还有意思么?何况事实证明,我赌赢了啊!”
张堂文顿时气的脸颊上不停的抽动着,张堂昌却是笑嘻嘻地起身宽慰道:“行啦...哥哥!消消气!兄弟莽撞了,下回打之前跟你商量一下!”
“你!”
“比起这个,哥哥倒是该思量一下更重要的事了!”
“唔?什么?”
“官是假的,那官服,我瞧着倒像是真的!”
“什么意思?”
“那便意味着,原本穿这身官服的大人,要么与他是同党,不过这不可能,若要敲诈点银子,他本人来岂不更好!所以,恐怕这人啊,早没了!”
张堂文瞪大了双眼,不明就里地看着张堂昌,却丝毫猜不到他想说什么。
“巡检,九品官,官服都给扒了,衙门里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哥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有大乱啊...”张堂昌默默地摸了摸胡茬,“这巡检,必然不是在城中被下手的,定是他出巡外处的时候,路上遭了劫。九品出行,双人轿,四护卫,官服完好无损,要么就是猝不及防,要么就是敌众我寡,束手就擒!我推断,敌众我寡的可能性要大些!”
张堂文惊诧地看着张堂昌,心中暗暗叹道:这兄弟到底醉了没有?
张堂昌冷笑着站起身,笑了笑,“哥哥,联防队的人和枪,还得留着,甚至还要增加点,我约莫着,南阳府要出大乱子!”
“什么大乱子?”
“灾民过境,咱们尚且留了几百人在镇子上,那些杆子呢?裕州失枪五十有六,除了咱这收缴了十几杆,剩下的呢?杆子,也有称王称霸的雄主啊!”
张堂昌瞧了瞧张堂文脸上的惊愕,不由抿嘴一笑,“时至今日,我才弄明白一件事!”
“何事?”
“论经商赚钱,我不如你!论人情世故,我更是远逊于你!”张堂昌舔了舔嘴唇,轻笑道:“但毕竟人各所长,舞刀弄枪,你不行!留神这些细枝末节,洞察危机,我,比你强!”
张堂昌笑着站起身,把油亮的大辫子向后一甩,“张家掌舵,还是你来,兄弟我,就负责保家卫国吧!卫国,有点大了,我就护住咱这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说到这,张堂昌长叹了一声,“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从淮军中出来,不然混到如今,怎么也得是个统制,协统什么的!”
张堂文失声一笑,“你倒是想的通透,既是如此,便随你,张家账上的现银,我每旬分你一份,联防队,抓在你手上,操练好喽!”
“得令!”张堂昌作势躬了身子,“如今这年月,靠谁都不如靠自己!灾民过境三五月,官府一点反应都没有,便是闹了瘟疫也是咱们出面摆平的!什么嘉奖通报没等来,招摇过市勒索钱财的假官倒是来了一个!”
张堂昌冷笑着掏出了腰间别着一把银闪闪的手枪,“我终于知道汉口那群乱党为什么要在各地作乱了,这世道,不换天,是真的难熬了!”
张堂文抿着嘴打量着张堂昌,心中也是仿佛打翻了酱料铺子,五味杂陈。
其实,似张堂昌这般心境转变的,又何止他们这些人。
小到贩夫走卒,耆老稚童,都在哀叹国运之衰,民生之苦。
重压之下,必起纷争,暴利驱使,定有莽夫。
这一年的河南,在鲁山,陕州,汝州,邓州,舞阳,淅川等地,群盗并起,贼寇摇旗,土匪肆虐之风再次死灰复燃,包括南阳镇总兵谢宝胜在内的河南两镇再次面临着艰巨的挑战。
这一年的赊旗镇,水系濒临枯竭和铁路运输日益繁盛导致商路日渐东迁,灾民围城以及疫病的威胁更是让人倍感压力,而南阳府当权者的失位和当时官吏对黎民疾苦普遍的无视,最终导致了赊旗镇这个昔日车水马龙的水陆码头,一点一点步入了迟暮。
没有人希望看到故乡日益沦落,但想要逆转历史的车轮,却不是几个早开慧眼的先驱者,可以做到的。
这一年的张堂文,四十有三,张家传统的茶盐行、运载行彻底收官,张家的头面变成了东裕街上占据半边门面的粮行和粮油街上各占两三处宅子的酒坊和醋坊。
这一年的夏老三,二十有六,不再是那个走街串巷的挑货郎,摇身一变成为了驻守汉口的大清帝国新式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四十一标三营的营副。
这一年,是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距离历史车轮那新的拐点,还有一年。
这一年,是庚戌狗年,下一年的干支,名为:辛亥。
感谢风劫云变、直到宇宙尽头、Eleven、不是我说我我谦虚等读者的支持
第一卷顺利完结了,撒花。
故事的引子终于尘埃落定,接下来就要到第二卷,牵扯到更为真实和复杂的民国初年了,那是一个对我们来说又熟悉又陌生的时期。
熟悉的,是历史教材中展现的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
陌生的,却是在这个大环境之下,发生的一些绿芝麻陈谷子的烂事。
作为小说,以小见大是最基本的功底,希望我可以在第二卷中保持写作激情,继续用笔来勾画出心中畅想的故事构架。
再次感谢各位看官持之以恒的支持,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我恐怕早就放弃了。
读者寥寥,却可聊以**,只能证明你们的品味与众不同,英明先知,希望可以在未来,你们会成为一部好书的先行者和品鉴人。
特此致意!
章158
宣统二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不太平的季节。
关外,从夏至秋的洪涝灾害依旧没有平息的兆头。仅黑龙江一省淹地就达两万余亩,受灾民众十五万人之多。
苏北,又逢大灾,本就尚未从连年兵火中回复过来的民生再造重创,饿殍遍地,哀嚎四野,饥民李大志摇旗呐喊聚众数千人劫掠州府,号为苏北乞活军,为寇四邻。
山东莱阳,春荒骤至,麦收无望,官府却以“推行新政”之名,巧立名目继续增设苛捐杂税。莱阳县旌旗乡柏林庄人曲诗文聚众数万,高举“抗税抗捐”大旗,围攻莱阳县城,虽未果,却带动周边招远、荣成、济宁、肥城等地相继爆发了大规模的百姓抗捐抗税暴动,一时间胶东大乱。
风雨飘摇的大清王朝行将就木,只剩下痴人说梦的皇亲贵胄还在徒自享受着这最后的荣耀。
朝中立宪派屡次上书请求设立的资政院终于有了明确的开院时间,定于中秋之后正式成立。
但立宪派最为关注的责任内阁和议员制,则迟迟没有动静。
毕竟从慈禧皇太后宣布立宪至今,也不过两三年光景。
而预备立宪的时间,是宣统八年。
这是梁启超曾经预言过永远不会到来的年份。
但,这一切,对于如今生活在底层社会中,大大小小的芸芸众生来说,不过是平添了一些茶桌上闲聊的谈资而已。
对于他们来说,如何及时行乐,如何填饱明天的肚子,显然更为重要一些。
生活已然不易,谁会操这闲扯淡的心呢?
口腹的需求,永远要高于头脑和精神。
普通人,都是这样,比如,夏老三。
自打光绪三十二年彰德秋操至今,已经快到五个年头了。
听说来年,也就是宣统三年,朝廷又要在直隶省永平府举行大规模的秋操阅兵,对于大清朝的广大新军将士来说,无疑又是一次露脸争光的机会。
对于大清帝国新式陆军暂编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来说,这更是再一次彰显他军事练兵天赋的大好时机。
所以自秋分之后,夏老三每日都在营房与校场之间来回奔波,风吹日晒更是稀松平常之事。
相较之前短短的为匪生涯,军旅的纪律严明和号令一致,显然更让穷苦出身的夏老三着迷。
大半年的操练,已经让夏老三从一个懵懂的新手,变成了一个精干的老兵。身份也从营副晋升为了三营管带,更是因为与杨鹤汀、张堂文的关系,从而成为了第二十一混成协四十一标标统马云卿的心腹。
夏老三瞅着自己身上的靛蓝粗布军装,又打量着马云卿身上的靛蓝镶金边毛呢军服,不但多了金龙领章和团云肩章,军帽上还多了一颗血红的顶珠。虽然如今已经不再是珊瑚制的了,可南红的料子也看起来气派多了。
“马哥!啥时候俺也能混身礼服穿穿?这看着排场多了!”夏老三一边帮马云卿系上佩刀,一边小声嘀咕道:“这衣裳,这料子,以前甭说见了,都是想都木想过!”
“毬样!”马云卿扣上礼服领扣,虽是勒的脖子有些紧,但在穿衣镜中的模样,还是让他顿时显得自豪了许多,“好好干,迟早你也穿上我这身!你这才来了不到一年,都混上管带了,不少兄弟都眼红你哩!还敢提拔你?回头该去协统那儿告我状了!”
“怕毬!谁敢告你状,我回头就找他理论理论去!俺军体操打里好,带着三营兄弟们拿了几个第一了?俺枪法准,最近三次靶场比武,俺不是第一都是第二,连提督都嘉奖俺,谁不服跟俺比比呗!”
马云卿抿嘴一笑,“你那是个人优秀!管带再往上,你就是个军官了,不光打枪得准,还得会带兵,会打仗,打仗!懂不!讲究战术!不是靠枪法准!”
“战术?挖沟迂回还是...”
“屁!步炮协同!说多了你也听不懂!”马云卿笑着一把推开夏老三,瘦小的穿衣镜里,容不得两个壮汉。
夏老三打量着镜子里气派的马云卿,不禁咂舌道:“你一个标统都真气派,那黎大帅得穿多花哨,张提督哩?不得穿金戴银啊!”
“屁!咱是新军,新军里不管你多大的官,都是军装,还想着跟唱戏里那样穿哩花里胡哨的?甭想了!当年袁项城小站练兵,自己个儿也都是穿成我这样,也就是帽子比我气派,多了点穗穗好像!”
“咦...马哥你咋知道这么多哩!”
“黎协统看重我呗!酒桌上喝多了说哩!”马云卿审视够了,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领扣,生怕弄坏了,“来来,帮我弄下来,刚到的新礼服,白给我弄坏喽!”
马云卿小心翼翼地褪下礼服,这天还没凉透,穿着厚重的礼服倒是出了一背汗。
“要说...马哥你现在搁新军里混哩真不错了,协统还看重你,迟早也能当大官,为啥还跟着杨先生入啥...啥同盟会哩?”夏老三小声地问道。
马云卿警觉地瞅了瞅窗外,小声嘀咕道:“你可走点心,别给我随处乱说,协统虽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人可等着你露尾巴割了脑袋请赏邀功哩!”
“知道了,马哥!”
“知道个屁!”马云卿敲了一下夏老三的脑门,“真知道了你都不会问这话!”
“知道了也会问啊!俺以前是木活路,碰上张老板这个大善人,才算混了口饭吃,又遇上杨先生,这才跟着马哥混了,眼瞅着现在日子过哩滋润了,肯定会对你们这事儿好奇啊!”
“啥事?你都知道啥了?”
“说不清,感觉跟旁人说哩那反清复明似的!”
马云卿却是一皱眉头,上前捂住夏老三的嘴,“胡毬说!啥你都敢说出口,让旁人听见了当场枪毙你!”
“马哥,上回我过来送果子,听见你跟二十七协的那个老胡说了,你们要闹事!你跟老胡说都不跟我说!”夏老三却是一脸的埋怨,抬手拿开马云卿的手,小声说道:“木事啊!崽子们都搁校场站军姿哩,木人敢过来。”
马云卿这才放松了警惕,走到门口看了看,把门反锁了。
“俺也要入你那个会!”夏老三轻声说道:“张老板也说过,人不该是这样!俺现在是吃饱穿暖了,但是天下穷人还是可多,俺现在虽说在军营里,但俺天天让那几个识字的新兵蛋子给俺读报纸,该听的不该听的俺都听了,俺觉得,这个皇帝木毬啥用!一个不爱民不护民的皇帝,要来干啥!换了他!”
马云卿却是冷冷地一笑,默默地看着夏老三,“你要入会?”
“是哩!”
“不中!”
“为啥?”
“你还不懂事!”
“俺连女人都日了,还不懂事?”
“年纪够了,见识不行!”
“那咋涨见识?”
“跟我去个地方,回来了再说!”
“哪?去干啥?”
“书店!读书!”
“俺有不识字...”
“长耳朵了吧!听就完了,啰嗦!”
章159
汉口的背巷里,换了一身便装的马云卿和夏老三悄无声息地从一扇暗门中钻出来,四下看了看,向着军营方向走去。
“马哥...你们聊得那些...俺咋有点听不懂哩?”
“看看,我就说你不懂事吧!”
“啥共和...民主...还有啥议员,党派,这词俺听书听报纸都木听过啊!”
马云卿在暗地里笑了笑,“你听哩都是官办报纸,这些东西你肯定听不懂了!民主共和,你知道就中了,那都是政治人物操心的,你就是个兵!咱啊!就拿好咱手里的枪杆子,谁替老百姓说话,谁为国家好,咱就跟着谁干,干就完了!像你下午说的换个皇帝?换个皇帝不还是这毬样!咱中华这点事,可不是换个皇帝那么简单!”
“政治人物...那屋里十几个人都是?”
“有些是,有些不是,有些以后可能是!”
“咦...”夏老三回忆着屋里那些人兴奋又小心翼翼地神情,不由咂舌道:“都是大人物啊...”
“啥大人物...有一腔热血的,有心怀鬼胎的,有趁火打劫的,也就是大家伙的心思都在一块儿,这才能聚在一起说话!”
“弄啥?”
“闹事呗!”马云卿扶了扶头上的大檐帽,笑着看了一眼夏老三,“那屋里,哥老会的,共进会的,文学会的,华兴会的,五花八门,哪的人都有...”
“木有同盟会的?还有钱老板那个啥...”
“光复会?我不都是同盟会的么...光复会...好像还真没!但这回事里肯定有人参与,只不过不在汉口这边!”
“呀!还不只这一个地方哩!”夏老三惊怪道。
马云卿也是让吓了一跳,嗔怪道:“别老一惊一乍的,你要不是鹤汀兄介绍过来,我都疑心你是满子的奸细了!”
“马哥说笑哩,我要是奸细还能混成那怂样!”夏老三笑了笑,秋夜里的微风吹得脸上有些酸麻,他忍不住缩了缩脑袋,“那啥时候动手啊?咱手里的人都会跟着么?”
“时间不好说,动不动手都还在争吵呢!”马云卿也是缩了缩脖子,白天日头还好,穿的都还是夏装,怎么得一到晚上,这气温下降的这么快,“年初广州那边动手了,半个月都没坚持到,就让赶下海了,就跑了几十个,剩下的都是身首异处。所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建议轻举妄动!”
“是啊!汉口离武昌嫩求近,张提督第八镇好几万人都在,真打起来可不是靶场你一枪我一枪,比哩都是人多...”
“不只是人多,还有军备!”马云卿冷冷地叹道:“我听鹤汀说过,孙逸仙想在广州寻找机会,就是因为广州远离京畿,背靠南洋,便于接受援助和防守。最重要的一点是,离北洋六镇远一些,那群孙子,可是袁项城喂饱的鹰犬,动起手来,咱们南军可吃亏的很!”
北洋六镇,作为军人,夏老三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都说北洋厉害的很,有多厉害?”
“光说火器吧,咱用的啥?”
“一部分毛瑟,一部分鸟枪,一部分汉阳造,还有山炮...”
“北洋六镇清一色汉阳造,还有整协用毛瑟的,咱是上海仿制的山炮,人家用的是德国克虏伯钢炮,更别提人家还有专门的机枪队,用的是马克沁机枪!光编制上都比咱多出近千人哩!”
“都是新军,凭啥啊!”
“凭啥?人家是拱卫京畿的心腹,人家是定武军、武卫军、禁卫军直接整编过来的,人家那些个头头,都是袁项城的心腹!哪像咱这,都是新兵蛋子!新招的人!要不然你个一年不到的新兵想当管带,想毬哩美!”
“咱黎大帅...不是心腹?”
“不算,更别提咱张提督了,都不是尿一个壶的!”
夏老三原本是满腹的冲动,听了马云卿这番话,反倒是心凉了许多,“那...这事儿,还不好整哩!”
“咋?怂了?”
“木怂!”夏老三梗着脖子摇了摇头,“都是心里木底儿!”
“木事啊!”马云卿掐住夏老三的脖颈晃了晃,“咱这是为民出头,光复中华的义举!以后是要青史留名的!想开了都好了!”
夏老三点了点头,还要说笑,远处却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一队士兵提着步枪似乎正在搜捕什么,他们的队列中,还有几个披头散发的人,似乎已经是被五花大绑。
马云卿下意识地拉住了夏老三,想要折返回去,却发现巷子后面也涌来了一队人马。
正在二人惊诧时,那队士兵也发现了他们,厉声高喊道:“站住!不准跑!”
夏老三本能地想要四下寻着出路逃跑,马云卿却是攥紧了夏老三的胳膊,用力拉了拉,高声回道:“我是第二十一混成协四十一标标统马云卿!来者何人?”
前方领头的一个人借着远处的路灯仔细瞄了瞄,这才放下枪口,缓缓上前,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才站定行了军礼,“原来是马标统!在下陆军第八镇十六协三营营副...”
“行了行,我认得你,靶场上拿第三那个营副!”马云卿摆了摆手,不耐烦地问道:“你们十六协不是驻防武昌么?跑汉口做什么!大晚上不顾宵禁招摇过市,把我们混成协当杂牌军了么?”
“不敢不敢!卑职奉张提督令,随从军部于三镇捉拿聚众私会的乱党!”
“乱党?”
“想必马标统也有耳闻,咱新军中有些兄弟被人蛊惑,背地里组织了什么文学社,同好会之类乌七八糟的小组织,整天宣讲一些立宪、民主之类的反动思想!这军部上说了,当兵拿好枪就行了,少弄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这不,我这儿就逮了几个!”
马云卿朝着队伍里扫了一眼,却没一个熟脸,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协里的人,只能扳着脸问道:“这几个?哪部的?该不会是我混成协的人吧?知会我家协统...”
“不!不!大人误会了!这些人都是有花名册的,都是登记在册的人物,也都是我们第八镇的兄弟,黎协统跟军部说了要自行处理,提督大人便把你们混成协的花名册交给黎协统了,我们今晚上都是按着名单抓人的!”
马云卿抿了抿嘴,心中却是一凉。
即是有花名册,那必然是会中出了叛徒,不然哪里可以记录的如此清晰?
也不知道有没有我马云卿的名字?
细想起来,驻汉口这么久,除了见过几个共进会的人,参与过几次今晚这种集会,倒也没参与过什么乱七八糟的组织。
该是无妨的。
那人见马云卿无话,也是进了旁人地盘,底气没那么硬,打着哈哈便押着人走了。
夏老三目送那队士兵远去,这才小声问道:“马哥,那什么花名册,没你吧?”
“该是没有的,不管了,速速回去!”
马云卿领着夏老三一路小跑赶回营房,老远就看见营区门口竖起了无数火把,两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牢牢守住了大门口。
隐隐约约地还能看到一个穿着毛呢大衣带着高顶军帽肩章上披着流光穗的军官骑着高头洋马正在训斥着什么。
马云卿的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坏了,这是黎元洪亲自查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