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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全文阅读

作者:秋风挽珠帘     浮华转头空txt下载     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160

    马云卿奓着胆子和夏老三来到营门口。

    四下的篝火和士兵们高举的火把已经将这里映照的灯火通明了。

    马云卿垂着脑袋,低声下气地行了军礼,“报告协统大人,四十一标标统马云卿,三营管带夏老三,前来报道!”

    在他们面前骑在马上的,便是大清帝国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了。

    黎元洪骑在马上,眯着小眼打量着一身便服的马云卿,冷冷地说道:“去哪了?”

    马云卿抬起头,看了满脸煞气的黎元洪一眼,“我...我和他...”

    “说!”

    “逛窑子找乐子去了!”

    马云卿猛然地高声回答了一句,吓得一旁的夏老三脑子顿时嗡嗡直叫。

    虽说是托词,但这逛窑子同样是违反军纪的,也是要挨板子的!

    夏老三奓着胆子抬眼瞧了瞧黎元洪,往日操练时倒也见过,但如此这般近距离的四目相对,倒是头一遭。

    黎元洪冷哼了一声,本来紧攥着马缰绳的双手缓缓地放在了马鞍前边,一双白净的棉布手套在这夜色中显得尤为乍眼。

    “逛窑子?回的倒是理直气壮的,你都是标统了,虽说是暂代的,可你不知道私离军营加逛窑子都是重罪么?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我二十一混成协就缺你马云卿一个人是吧?”

    “大人!请听卑职解释!”马云卿高声回道:“卑职属下三营管带夏老三,这次备战来年秋操,与卑职下了注,若是三营能拿下今秋靶场比武的第一,就由卑职出钱带他逛窑子!卑职,愿赌服输,所以...卑职愿领罪认罚,自请罚俸半年!”

    “哦?”黎元洪一双鹰眼瞄了瞄马云卿身后的夏老三,唇上的八字胡微微翘了起来,“靶场第一,就是你带的?”

    夏老三迟疑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连忙行礼回道:“回协统大人,是小人...是卑职带的!”

    “唔...”黎元洪眯着眼睛打量了夏老三一番,“我有印象,全营标靶成绩很不错,气得张提督回去之后革了两个管带的职,干的很不错嘛...”

    夏老三愣了一下,却不知道该不该回声,手都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黎元洪缓缓跳下马,慢慢地取下了手上的白手套,走到马云卿面前,“有功必奖,有过必罚,愿赌...服输!”

    “是!”

    “我不是夸你!”

    马云卿愣了一下,偷笑着,“大人愿赏愿罚,云卿都接着!”

    “是么?”黎元洪颠了颠手中的手套,却是冷不丁地丢给了夏老三。

    “这副手套,赏你了!明年秋操,给我打出点名堂,打好了,我黎元洪亲自带你到北京八大胡同,吃喝玩全算我的!”

    夏老三一脸茫然地接了手套,诧异地看了一眼马云卿。

    马云卿却是一脸讪笑地看向黎元洪,“大人,也带上我一个呗!”

    “你?”黎元洪轻声笑了笑,眼神却是冷酷之极,他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马云卿的左脸颊上。

    寂静的夜色下忽如其来的清亮响声,吸引得门口的士兵都不自觉地注目过来。

    马云卿早已收敛了嬉笑,一脸严肃地站直了身子。

    黎元洪冷哼了一声,围着马云卿身前踱着步,“功,是人家的,过,却是你带头犯的,你别以为受我赏识,便可以独善其身,一营兄弟都在营房中安寝,你敢出去逛窑子?这是我二十一协的军规?是我黎元洪定的规矩?”

    马云卿双目瞪视着前方,绷紧了面目,高声回道:“不是!卑职认罪,卑职认罚!大人打的好!”

    “行!这才像个样!”黎元洪狞笑着转到马云卿面前,打量着马云卿的脸色,“打的是你的脸么?”

    “是规矩!是军法!”

    “啪!”“啪!”

    又是两巴掌,马云卿的嘴角都被抽出一丝血痕了,却仍是梗着脖子,站立不动。

    “赏你耳光!是叫你记住!无论什么理由!军法就是军法!你敢犯,我就敢杀你的头,打你!是对军法的尊重,是给兄弟们的交代!”

    “是!”

    “记住了么?”

    “卑职记下了!”

    “书记!”

    “在!”

    “四十一标标统马云卿,违背军法,擅离职守,罚俸半年!”黎元洪看了马云卿一眼,“你可服气?”

    “卑职认罚!”

    黎元洪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上马,带着队伍缓缓离去了。

    马云卿和夏老三站直了身子,目送黎元洪远去。

    “马哥...黎协统下手不轻啊!”

    “屁!这叫杀鸡给猴看!咱是当兵的,两三记耳光算什么,打得又不伤筋动骨,无非折点面子!这里围着这么多人,明儿个传扬出去了,还不是成就了大帅的英明!咱是大帅的兵,能帮衬着咱以后的日子不也更顺了!”

    夏老三恍然大悟,连连赞叹道:“马哥高啊!怪不得黎协统对你这么赏识,你这觉悟真是高!”

    “中啦!你也学会了,跟个马屁精似的!”马云卿抖了抖衣袖,转头看向门房的卫兵,却是尴尬地四目相对了,“你瞅啥?你也想让我赏你点啥?”

    那卫兵尴尬地别过脸去,看向另外一边。

    马云卿领着夏老三回了营房,关上门,两人如释重负地瘫坐在椅子上,昂头长叹着。

    “老三啊!”

    “唔?”

    “你多久没回乡了?”

    “自打来了就没回去过了啊!”

    “你想家不?”

    “想!”

    “明个我给你批个假,回趟老家吧!”

    “咋?马哥家里有啥事?”

    “毬!我家木事!你去趟南阳,见见杨鹤汀,我这心里一直不踏实,今晚上这事弄的,现在心里还在突突呢!”

    “啥?花名册的事?”

    “不只!如今各门各派齐聚三镇,都在想方设法笼络新军中人,这么搞下去,怕是要出事!”

    “出啥事?人多不是好办事么?”

    “说了你也不懂!你把信给杨鹤汀,他会告诉你咋回事的!人多好办事...人多还容易坏事哩!今儿一个花名册,明儿一个花名册,迟早把俺们这些人都暴露完了,都弄不成事儿!”

    马云卿看了一眼摸不清状况的夏老三,讪笑着摇了摇脑袋,“你呀...还是知道的事儿少,你多问问杨鹤汀,他是个大本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问过他,听懂了,我就做你的引荐人!”

    “啥引荐人?”

    “加入同盟会的引荐人!”

章161

    第二日,夏老三整理了行囊,换了身便装,一路北上,不经水路而取南襄道从陆路经襄阳、新野去往南阳。

    途径新野县地界,夏老三花了一半津贴买了许多东西,送到马云卿的家中,以示感谢,顺便替他报了平安。

    拜别马云卿的双亲,夏老三来到了新野县城中,时逢庙会,县城中各处都是人山人海,十里八乡的百姓都齐聚城中,看猴戏,听梆子,吃糖葫芦,喝盖碗茶,倒是难得一见的热闹。

    夏老三在人群中这儿瞅瞅,那看看,反正天色也已经要暗了,索性准备在城中歇脚明个赶早了。

    转了两个戏台子,来到一处空场,却见这里搭的是一个法坛,九瓣莲花节节高,正中坐着一个半大娃娃,涂抹的唇红齿白眉心点着一枚红痣,正装模作样地在台子上打坐,似乎充耳不闻这四周的喧闹。

    场子四周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有些个人甚至虔诚地跪倒在了地上,双手奉上银子,跟几个白衣使者一般的人物换符水喝。

    夏老三不由一愣,这场面之前也见过,无非是设坛做法糊弄人呗!

    但在南阳那边早就没人信这玩意儿了,怎么新野这边还有,而且看样子信奉的人还真不少。

    场子中间,法坛下面,一个手奉拂尘的男子将辫子盘成团,顶在脑袋上,正在卖力地吆喝着:“信者永生,驱灾辟邪。天下一心,唯我独尊。”

    这该是,一心会了。

    闹义和拳时候的老东西了,怎么到现在还敢光明正大的站出来吆喝?

    夏老三不由想起了在老家打死的那个黄家走狗,他和那几个泼皮,就是当年跟着一心会招摇撞骗闯荡出来的,这些人,真本事没多少,仗着一点皮毛功夫蛊惑众生。

    以前吧,还有人出来喝个符水表演个金钟罩铁布衫什么的,现在,干脆弄了个童子般的娃娃直接就吆喝起来了。

    真是,这年头,连骗子都贪图省力了。

    夏老三皱了皱眉头,正准备扭头离开,却听得人群中有人吆喝了一句,“时辰差不多了!倒是烧不烧啊!”

    烧?烧什么?

    夏老三扭脸一看,却见一群信众正有些癫狂的振臂高呼着一心会的口号,冲着法坛呐喊。

    法坛下的那个手奉拂尘的男子从旁边的火堆中拿出一只火把,竟是径直走向了法坛。

    难道...他要烧了那娃娃?

    夏老三的双眼顿时充了血,脑子一嗡便冲挤着人群往里面去,眼见那火把上正冒着熊熊火焰,就要舔舐到九瓣莲花的座底儿了,台子上的那个孩子却俨然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依旧闭眼打坐,脸上还带着玩乐的笑意。

    夏老三急得连声高呼,却是在这群情激昂的环境下完全湮灭了,围拢上前的人群接踵摩肩,让夏老三始终无法挤到前头,眼看莲花的座底儿已然烧着了,夏老三急得拔出手枪立时便朝天开了一枪。

    忽如其来的枪声划破长空,倒是让周围的人们下意识地躲闪开了,夏老三趁这空隙,赶紧冲上前去,一脚把手持火把的家伙踹翻在地,双手飞快地扑打着法坛上的火苗。

    围观的人们顿时愣住了,个别胆大的人顿时上前来要拉扯夏老三,夏老三毕竟年轻力壮,一摆手便把他们推到一边去。

    法坛上的娃娃这时也是睁开了圆溜溜的双眼,傻愣愣地看着下面的夏老三,看起来似乎有些好奇。

    被踹翻在地的那个使者捂着胸口站起身来,指着夏老三怒喝道:“你...你...这是妖邪的帮凶!他要阻止我们献祭童子给天帝,他要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快阻止他!打死他!”

    圈里的几个使者打扮的人顿时连连呼应,攒动着本是一脸茫然的信徒冲上来制止夏老三。

    越来越多的人围到了夏老三的身边,他们喧闹着或拉扯夏老三的衣衫,或揪住夏老三的辫子,使劲儿地把夏老三往外拽。

    有胆大的年轻人飞起一脚踹在了夏老三的腰窝,疼得夏老三顿时怒火中烧,眼看火苗已经灭的差不多了,他一转身,手持双枪对准了围上来的信徒,“来!来啊!俺看谁还敢上来!打死你!”

    枪口所向,人群不自觉地连连退后。

    夏老三看着这一副副胆怯却又蠢蠢欲动的面孔,不由嗔怒地骂道:“啥人啊!求神拜佛木人管你们!烧个娃娃算是个啥规矩?烧死了这个娃娃天下就能太平了?恁们都能长生不老了?恁们是不是脑子坏了!”

    为首的使者站在同伴的身后举着拂尘骂道:“你是妖邪!坏我一心会的法事,你是洋人的走狗!你是...”

    “俺是你爷爷!”夏老三猛然向前走来,便要上前拿住那人,这群人却是连连后退,退不及时便有人被挤倒在地,任人踩踏。

    顿时哀嚎声四起,人们或围观看热闹,或指着夏老三破口大骂,却是一个人都不敢上前。

    “看看恁们这些怂样!真那么大本事,烧死一个娃娃就能如何如何,恁们倒是来跟俺说教说教啊!来啊!”夏老三举着枪,朝着前方指了指,枪口朝向的地方,人们更是左右躲闪,就像那子弹虽时都会射出来一样。

    法坛上的娃娃也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好玩,不由咯咯地笑开了颜。

    那为首的使者却是梗着脖子大声呐喊起来,“天帝开眼了!天帝笑咱们没本事啊!这就一个人挡着,咱们就不敢上前了,咱们是要被天帝责罚的!”

    人群中又是一阵躁动,有人呐喊道:“咱们喝了符水,咱们刀枪不入!不怕他!”

    “对!咱们刀枪不入!”

    “不怕他!”

    “上!”“上!”

    夏老三顿时感觉到后背一阵阴冷,双手举着枪左右瞄着,眼前的这群人却是瞪着血红的双眼,跃跃欲试地想要冲上前来。

    正在僵持着,一个穿着宽大的褂子,显然已是饿的有些营养不良的半大男孩站了出来,正朝着夏老三的枪口指向走了过来。

    “俺喝了大仙的符水,俺刀枪不入!俺不怕恁!”

    “孩子!退后!这儿木人你事!”夏老三颤着声音,低声吼道:“快退下!”

    “恁拿着枪!恁是坏人!恁跟官老爷和洋人一样,都是想让俺们一辈子当狗当猪...”

    “白在往前了!退后!”

    “俺今儿不怕恁!”

    随着一声呐喊,这男孩一头扎进了夏老三的怀里,将夏老三撞了个四脚朝天。

    周围的信徒们一拥而上,将夏老三死死地按住了。

章162

    夏老三嘶吼着,奋力地挣扎着,却是奈何不了压在他身上的无数只手脚。

    他只能尽力地把持着双手中的枪,不让他们被抢去。

    很快,夏老三的衣衫被撕扯的破烂不堪,他的行囊早不知道被谁抢夺了去,里面的财物不打紧,重要的是路引还在里面,他的军官凭证也在里面。

    趁着人们纷纷涌向夏老三的功夫,那个为首的使者冷笑着举起了火把,再次点燃了法坛。

    法坛上,那个白白净净地娃娃茫然地望着人群堆积之下,昂头看着他的夏老三,脸上挂起了痴痴的憨笑。

    夏老三的喉咙都快喊破了,他的身躯,四肢,被无数双手按住,让他连声响都快要喊不出嗓子眼了。

    火焰越烧越旺,洁白粉嫩的九瓣莲花渐渐在火焰中消失不见,化为狰狞的火苗和黝黑的灰尘,伴随着滚滚浓烟升腾而上。

    也不知是那黑烟煞人,还是热浪渐渐涌到法坛上,那个娃娃开始有些惊恐了,他不在安坐,却是动弹不得,就像他的双腿都已不属于自己了一般。

    火苗渐渐舔舐到了法坛的正上方,一声声惨烈的哭喊从黑烟中传来,刺痛着每一个在场人的耳膜。

    周边的戏台子也似乎渐渐安静了下来,滚滚黑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他们好奇地张望着,却不知道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按住夏老三的信徒们渐渐站起身子,面朝法坛,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就像在祈求着什么。

    夏老三已经麻木的四肢仿佛又有了直觉,他挣扎着,用头顶着地面,努力地爬起身子。

    他的双手,因为要护住手枪,已是伤痕累累了。

    夏老三勉强站起身子,发疯了似的冲向法坛,法坛的火,却是再也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扑灭的了。

    夏老三把双枪插回腰间,无助地扑打着法坛上的火焰,他的袖子很快也烧着了。

    夏老三转头看向周围的人们,那些虔诚的信徒们闭着眼睛,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法坛上的那个孩子还在挣扎,仿佛他们完全听不到火焰和黑烟中的那凄惨的哀嚎。

    夏老三把目光投向那些事不关己的围观者,近乎哀求地喊道:“快打水来,这孩子还活着!快救救这孩子!”

    但是那一双双麻木的双眼,从法坛移到了夏老三的身上,又尴尬地移开了,就像他们完全没有听见一样。

    火焰依旧在向上,哀嚎已经变成了连声的咳嗽,声音渐渐越来越弱了,夏老三心急如焚,他试图扳倒这个法坛。

    但是法坛的外面是九瓣莲花,内里,却不知是用什么支撑的,夏老三一连几次用力踹去,都是纹丝不动。

    火苗终于抵达了法坛的最高处。

    一切声响,都在这一刻湮灭在啪啪的炸响中了。

    夏老三似乎忽然脱力了,他无助地瘫坐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了两腿之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气息把地上的灰尘都吹拂了起来。

    那个为首的使者奉着拂尘,一脸轻蔑地走到夏老三面前,“尔等小贼,想坏我一心会法事!所幸我等信徒临危不惧,不会让尔等阴谋得逞!”

    夏老三无助地望着地面,耳朵里,除了火焰堆中的啪啪炸响,那个孩子的哭喊都还似乎萦绕在耳边。

    那使者鄙夷地笑了笑,冲着周围的人们再次大声地呐喊道:“一心圣水,天帝供奉,消灾解难,庇护众生。一两白银供奉天帝使者,入我一心会,得圣水加身,恩泽福禄,益寿延年!”

    剩下的几个使者也卖力地吆喝了起来,周围的信徒们再次跪倒在地,似乎已经完全没人会理会满腹自责和愤怒的夏老三了。

    夏老三垂头看着大地,额上的汗水混杂着眼眶中的泪珠,缓缓落下,溅起一片尘埃。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烧死那个娃娃?难道烧死那个娃娃,就真的能让天下太平,凡人永生么?

    人,为什么会这样?如此卑劣!

    人,不该是这样啊!

    难道那个娃娃就不是性命么?烧死了他,就能让这么多得到恩泽福禄么?那些人,虔诚而且可怕的目光,为何会如此无情决绝?

    一个人的性命,难道,只有用性命,才能去解脱这一切么?

    夏老三缓缓地站起身,望向周围这些愚昧的人们,他的脸上,浮起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无望和麻木。

    这是哪怕他被困在水牢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神色。

    夏老三在心中寻求着方法和答案,但他的认知和阅历,却不足以开解他此时的迷茫和愤怒。

    他看向那个使者,那个使者依然在卖力地呐喊着,用一碗碗混杂着草根和黄纸的符水去换取信徒手中的白银。

    一两白银,够穷苦人家好多天的口粮了。

    一两白银,是我夏老三小半年的军饷了。

    如今,在这儿,却只能换这一碗没用的白水,和一点可笑的心理慰藉。

    夏老三冷冷地笑了起来,他站起身子,慢慢地走到了那使者跟前,他使者惊愕地闪到一边,结结巴巴地质问道:“你...你想干啥?”

    “喝了符水能刀枪不入?能长生不老?”

    那使者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能!但圣水只能庇佑我一心会的信徒!不会管你这种妖邪!”

    “你...喝了么?”

    “喝!我是天帝的使者,我一天喝好几碗呢!”使者得意地望了望周围围观的信徒,“天帝对我,那可好着呢!”

    “喝了?喝了就行...”夏老三嘀咕着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默默地抵住了使者的脑门。

    人群再次安静了下来,呆呆地望向了夏老三。

    “你不是喝了符水么?你不是刀枪不入么?你家天帝对你这么好!算过今天你会栽在俺手上么?”

    使者强撑着面子,颤抖着声音回道:“我是天帝使者,我喝了符水我刀枪不入,你不敢开枪!你不会开枪!”

    “是么?”夏老三轻蔑地笑了笑,放大声音吼道:“看好喽!这就是一天喝八遍符水的天帝使者!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个什么骗子!恁们都给俺看准喽!”

    “呯”的一声清脆声,血渍溅了夏老三一身。

    在众人齐声哀嚎中,那个使者无力地仰面倒下了,剩下使者连滚带爬地混入人群逃命去了。

    夏老三惨笑着看着地上的尸首,默默地把枪插回腰间。

    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呐喊道:“杀人啦!快报官!别让这凶手跑咯!”

    报官?杀人?

    烧死一个娃娃的时候,怎么没人报官?没人指责这些杀人犯?

    夏老三轻蔑地笑了。

章163

    夏老三终究是没跑脱。

    围观的人们怕他跑了之后官府追责,索性默契地围成了个圈,把夏老三困在中央,也不用强,反正就是夏老三往哪边挪,人群就围到哪,夏老三想走快,却是不得。

    来回冲突了几次,却是始终走不掉,集市上本就人多,枪一响,跑来围观的人更多了。

    夏老三无奈地摇了摇头,找了个树墩子一坐,索性等着官府的人来了。

    最先过来的是城防营的人,听好事者诉说了一番,倒也没犹豫,大大咧咧地便走了过来,拿枪指着夏老三骂道:“哪来的鸡贼,敢在县城里头打枪?还当街杀人,恁倒是有种啊!”

    夏老三没好气地回瞪了领头那人一眼,满是戏谑地说道:“这当街烧死个娃娃,恁们装着木看见,俺打死个杀人犯,恁们倒是跑哩快啊?”

    “少油嘴滑舌哩!跟我回衙门!”领头那人说着便要上前,夏老三猛地站起身,两手一伸展,唬得一杆人赶紧举起了枪。

    “瞅给恁们吓哩!俺不逃,就不怕跟恁们走!那龟孙烧死个娃娃,还在这招摇撞骗!俺杀了他是替天行道,俺都不信这新野城里连一个明事理的人都木有!”

    话说完,夏老三大大咧咧地走上前来,故意亮了亮腰间的手枪,“俺是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四十一标三营的管带夏老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俺跟你回衙门,咱说叨说叨去!”

    “就你?还是管带?”领头的人自然是满脸的质疑和不屑,插着腰问道:“你证件呢?路引呢?”

    “这还得麻烦恁们去帮俺找找了,刚才那一群人鼓堆(土语:叠罗汉式的压人的意思)俺,也不知道哪个龟孙把俺行囊给顺走了,俺里东西都在里面哩!”

    “装腔作势!兄弟们,下了他的枪!押去衙门!”

    一杆子人顿时蜂拥而上,按手的按手,举枪的举枪,利索地把夏老三的枪下了,把他的手往身后一捆,便押去了衙门。

    身后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叫起了好,连着一片呱唧呱唧的鼓掌声。

    倒是差点没把夏老三给气晕过去。

    这世道当真是完全颠倒了么?

    到了衙门,不由分说,直接把夏老三扔进了又臭又湿的地牢里。

    夏老三对这环境倒是挺熟悉的,跟这里比起来,军营那种艰苦的地方,都属于温柔乡了。

    早进来的几个犯人隔着牢房门在那儿嬉笑,夏老三却是别过脸去一点都不想搭理他们。

    一直到了晚上,也没人提审,也没人招呼,夏老三又渴又饿,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感情这扔进来就是等死了么?

    夏老三把牢门撞的咚咚响,门口那老军汉却似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的捏着花生米就着小酒。

    “别吆喝了!那老头是聋的!大晚上打搅爷们睡觉,你活腻味啦!”邻号的一个大汉破口骂道。

    夏老三却是不欲与他争辩什么,没好气地踹了一脚牢门,就地扒拉了一下,找了个尚算干燥的地方缩着脑袋躺下了。

    地上这个凉啊,当真是通透,眼瞅着天气就要一天天凉了,这牢门里却只有几根可怜的麦秸秆。

    牢房还是用木头垒的,外面一阵阵阴风轻轻地刮着,一晚上夏老三被冻醒了三四回。

    好容易熬到了天明,却依旧是无人问津。

    直到中午头了,门口那老军汉才拎着一个锅子,一个牢门里扔一个窝窝,夏老三拾起来一瞧,却是已经长了毛的黑窝窝,顿时甩手扔在了老门外。

    隔壁号的大汉顿时心疼得不得了,埋怨道:“你不饿给我吃啊!多好的东西你给扔外面了,这谁够的着啊!”

    夏老三皱着眉头白了那人一眼,气鼓鼓地回到昨晚睡觉的地方,闷不吭声地躺下了。

    这一躺,就又是一天过去了。

    到了晚上,肚子饿的咕咕叫,夏老三这才后悔了,后悔那个黑窝窝扔了可惜了,可等夏老三探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那窝窝早不知道让谁够走了。

    这一夜,冷,在加上饿,着实让夏老三一番好受。

    自打见过了张堂文之后,这算是最难熬的日子了。

    挨到第三天,总算来了个正常人,一个衙役打扮的人过来隔着牢门审视了一番夏老三,冲着外面点了点头。

    “是他!”

    “是谁啊?”夏老三一愣,站起身子靠近牢门,朝着外面张望了一下,却见一个狱卒端着一碗面和一杯酒过来了,也不多说什么,放进牢门就走了。

    这可真是瞌睡遇见枕头,肚饿见着肘子,夏老三也不推辞,把酒一口干了,端起面就吃了起来。

    一阵风卷残云干掉了这一碗清水寡淡的面条,夏老三这才觉得不对劲,前两日闲言碎语那么多的地牢里居然鸦雀无声的。

    夏老三抬头一看,却发现所有人都是在冷冷地注视着他,不由下意识地放下了面碗,用袖子蹭了蹭下巴。

    怎么面就一碗?就我自己有?

    夏老三心中也是咯噔了一下,小声问道:“怎么...恁们都不到吃饭点儿么?”

    “你吃吧...”一个声音幽幽地传来,“那是送行饭,俺们可不想吃!”

    “啥?”夏老三手中的碗顿时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咣当一下,碎成了两半。

    夏老三抓住牢门,扯着嗓子吼道:“凭什么啊!凭什么啊!问都不问,审也不审,就这么想把老子砍了?没天理啊!”

    夏老三哀嚎了许久,听得牢里的人们都烦了,忍不住捡起小石子,砸向了夏老三,“就你冤?就你清白?算你小子撞上了!肯定是秋决的人不够,拿你凑数哩!你个憨货!”

    夏老三顿时瘫坐在了地上,心中一片懊恼。

    这还没到南阳呢,还没见着杨翠英,还没见着张堂文呢!这怎么就...就要被砍头了呢?

    夏老三心中顿时后悔极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么冲动,当街杀人,哪怕那是替天行道,哪怕那是仗义助人。

    这一宿,夏老三睁大了双眼,也没想到一个解决办法。

    眼瞅着日头渐渐要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吃饭今天就要杀头,夏老三整个人都蔫了。

    离了那两把枪,似乎他的所有的自信和底气都没了。

    如今的夏老三,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多前,那个和张堂文一同被关入南阳县衙水牢时候,一穷二白毫无见识的小民。

    唯一不同的,现在的牵挂,要多的多了。

    正在心惊胆战的候着呢,门外两个衙役扛着枪便走了进来。

    夏老三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似乎想要躲开,嘴里嘀咕着:“不是我...不是我...”

    虽然,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章164

    两个衙役打开牢门,便要来捉夏老三。

    夏老三哪里肯束手就擒,索性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挣扎起来。也是他刚进来的时候恭顺的很,没有反抗过,所以脚镣、手镣都不曾给他上。这一反抗,倒是让两个衙役有些吃惊了,夏老三毕竟行伍里历练了许久,还是有些身手的,加上他本就体格健壮,一时间两个衙役居然都没奈何得了他。

    牢里那些犯人一见这架势,连连起哄,很快便吵到了牢房外的人。

    不一会儿,又一队衙役扛着水火棍举着枪便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师爷模样的人。

    纵使夏老三英雄好汉,也始终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给按倒在地了,脑门上还被棍子打出了一道血痕。

    “恁们冤枉好人!俺是替天行道...不!俺是路见不平...啊!呸!俺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俺是陆军.....呜呜....”夏老三话没说完,早有一旁的衙役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团成了团儿,塞进了夏老三的嘴里,满腹辛酸也是支字儿说不出口了。

    那个师爷站在牢门口,打量着被按趴在地的夏老三,却是默默地背起来手,轻声说道:“一心会招摇撞骗,蛊惑众生,自有官府派人查处法办!若各个都跟你似的,不经审讯,不经勘察,便做所谓正义惩处,我大清朝岂不乱了套了?”

    “唔...唔...”听了这话,夏老三更加激动了,几个衙役差点没按住他,夏老三的舌头拼命地想要把那又臭又脏的抹布顶出嘴,却是始终奈何不了。

    那师爷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冲着左右衙役使了个眼色,便架起夏老三出了牢门。

    如今这年月,除非必须,早没有什么看时辰公开行刑了,一来犯人并非什么世间名流,没什么人关注;二来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案子,起不到什么以儆效尤的效果。

    夏老三被三四个衙役反扣着双臂,推搡着出了牢门,来到衙门旁边的一处泥泞地。

    左边是牲口圈,右边是柴火房,中间一处低洼地,泥浆都在阳光的照射下都泛着一片红光呢!

    也不知道是牲口的血染红它,还是冤死的犯人都是在这儿偷偷给抹了脖子。

    那师爷打开手上的一联纸,看了看,又瞧了瞧夏老三,冷哼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你冤吧,你也冤,一心会的人作恶多端,死了更清净。说你不冤吧,你也不冤,当街持枪杀人,还冒充军爷,你这呀...有话去下边跟阎王爷说吧!”

    那师爷冲着衙役们使了个眼色,夏老三身后的两个衙役一起冲着夏老三的两腿窝猛踹了一脚,夏老三登时便跪下了,早有一个狱卒打扮的人从一旁走上前来,一碗烈酒一口饮下,一半咽肚里一半当空喷出。

    夏老三只觉得脖颈后边一凉,顿时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想不到这一辈子刚刚有点起色,竟然因为一次冲动这便要送了性命?夏老三顿时满心的不甘,想要挣扎却被身后的衙役死死地按住了。

    还在挣扎着呢,自己脑后的辫子被拨拉到一旁,一个冰冷地器物直直地抵在了后脑勺上。

    啥玩意?枪?打脑袋?

    那我的脸还能看的出来么?

    翠英收尸都认不出我来怎么办?张老板...我就这么送了性命,真是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正在胡思乱想,面前的师爷冷笑着说道:“不用等时候了,早了早收工,晚上还等着吃酒呢!”

    夏老三顿时浑身酥软,面如死灰,只听一声咳嗽,夏老三都仿佛可以听到枪栓的响动了,脑后的枪口也跟着颤动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避让了。

    枪,却没响...

    那师爷诧异地看向开枪的狱卒,“咋了?啥情况?”

    “俺开枪了啊!这咋不响哩?”

    “看看,咋回事!”

    一群衙役围着那个狱卒,捯饬了半天,夏老三却是因为刚才的一紧一松,反倒把嘴里的抹布给顶出来了,连声申斥道:“恁们这群蠢货,玩俺哩是吧!这明显是弹药受潮了打不响了,恁们都是咋养护枪械哩!”

    这一嗓子,在场的人们都是一愣。

    连夏老三也是愣住了,这可不是在军营,他这显然是下意识地把日常训大头兵的口头语给骂出来了。

    军营里,弹药受潮导致哑弹很正常,若是空包弹,声音该比这个轻。

    可这会儿说这个干嘛?教他们换发弹不照样是射向自己么?

    夏老三顿时傻愣住了。

    那师爷倒是眨了眨眼睛,抬手止住了一旁衙役的动作,“口先慢些塞,我问两句话!”

    夏老三顿时又来了精神,一脸期盼地看向那个师爷,“俺真是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四十一标三营的管带夏老三,俺是回乡路过新野,路见不平才动手杀人的!我那包裹里有证件和路引...”

    夏老三说到这儿,眼珠一转,心口胡诌道:“里面还有一封给南阳镇总兵的私人信函,是俺们大帅给写的!事涉机密,要是传扬出去,俺们大帅肯定发兵屠了你们县城!”

    那师爷顿时一惊,脸上却是没有了先前的傲慢,小声询问道:“你说你是军爷,可还有别的佐证?”

    “你放开俺,俺给耍一套军体操!”

    军体操却是新军独有的操练方式,地方民团、老八旗、绿营兵都不曾习练,民间更是无人懂得。

    那师爷似乎还有些阅历,示意衙役们先放了手,“我族中有子侄从军,也会得这军体操,我就让你打一套看看,若是不像,那便是欺瞒!”

    夏老三如释重负一般地笑了笑,这军体操,这大半年来打了不知多少遍了,晨练打,夜训打,迎接视察打,准备操练打,这会儿别说打一遍了,打个十遍八遍都不成问题。

    夏老三等衙役松了手,舒展了一下筋骨,站在空场中便打起了军体操。

    这玩意儿倒是信手拈来的,那师爷也是越看越惊。

    师爷越惊诧,夏老三越兴奋,这要是证明了自己新军的身份,哪怕免了死罪都是值得满饮三杯的。

    等夏老三一套军体操打完,那师爷也是一皱眉头,冲着衙役们说道:“先绑上,今儿不杀了,等我请示完老爷再说!”

    夏老三一愣,我军体操打的没错的,怎么还是要先绑上啊?

章165

    夏老三却不敢似之前那般鲁莽,朝着师爷拱了拱手,“这位,该是师爷吧?俺不用绑,俺不反抗了!你看过俺哩操,这没假吧?为啥还要治我罪哩?”

    那师爷也是下意识地抬了抬手,却不知道该不该还礼,敷衍道:“你打的操是对,但你还有可能是逃兵,而且你确实当街杀人违反法度,我不过是个刑名师爷,我断不了你的生死,我得回去请示我家老爷再说!”

    夏老三皱了皱眉头,还要说话,那师爷却是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不过你也不消担心,无论你是逃兵还是回乡探亲的在职军爷,我们都杀不了你的头,你有军籍在,该解送南阳府镇台衙门审理...”

    “别...别!”夏老三连忙摆手,“不用送镇台衙门,你们赶紧找到俺哩包裹,那里面有证件,有证件就能证明俺是当兵的!”

    师爷狐疑地瞪了夏老三一眼,“不管你是不是当兵的,你在我新野县当街杀人,镇台衙门就得过问,给我县一个交代,不然百姓问起来,我县衙该如何作答?”

    夏老三顿时懵了。

    南阳府镇台衙门,那可是谢老道的地方。

    夏老三为啥跑汉口当兵,还不就是因为当初在南阳为匪,被谢老道盯上了么?

    这要是解送镇台衙门,那还不是羊入虎口?

    指不定还要连累到别人。

    那包裹里,有一封马云卿写给杨鹤汀的信,以他二人的身份,谁知道那封信上,会写着些什么隐秘之事呢!

    那师爷却是不管夏老三心中所想,抬手示意衙役将他押回了牢房。

    夏老三又被囫囵个地丢回了原来那间牢房。

    这可是个大消息,整个地牢都振奋了,所有的犯人都在吆喝着询问夏老三为啥能活着回来,反倒把夏老三吵得心烦意乱,索性抱着头躺下了,谁也不理。

    又等了一日,还是那个师爷,拎着个包裹来了牢房。

    夏老三一瞅,正是自己那个被人顺走的包裹。

    “这包裹,可是你的?”

    “是俺哩!”

    “里面的证件,老爷看过了,你确实是个当兵的!还有封信...”

    “那可不敢拆!”

    “哎呀!木拆啊!”师爷不耐烦地说道:“老爷说了,即刻押你去镇台衙门,有啥怨有啥仇,你去跟镇台衙门的人说吧!”

    夏老三迟疑地后退了一步,几个衙役却不跟他磨嘴皮子,进来给他戴上手铐脚镣,便推着他出了牢门。

    新野到南阳,坐马车差不多要走上大半天,步行也要一天半,夏老三还带着脚镣,更是挪不动了,等走到南阳镇台衙门,已经用去了三天时间,脚上的鞋都磨穿了底儿。

    一路上,夏老三都在盘算,该怎么脱身,可是这手铐脚镣一戴,任他夏老三怎么暗暗用劲儿,都是动不了手脚的。

    眼瞅着已经要进城了,夏老三心中那个焦急啊,甭提有多糟心了。

    马云卿和杨鹤汀都是同盟会的人,来往的私密信件就在夏老三那个包裹里,可如今,那个包裹连带夏老三的两把枪,都在衙役手中。显然,这东西是要和他这个人一道,送到镇台衙门的。

    镇台衙门里,可是有谢老道。

    一旦谢老道打开了那封信,信中又恰好写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又或者都出了一些别的什么,那身在南阳的杨鹤汀,可就是在劫难逃了。

    而且,马云卿也会彻底暴露。

    夏老三此时的恐惧,要比临行刑的时候还要沉重。

    一死百了,无非就是愧对了杨翠英和张堂文。

    可这要是连累了杨鹤汀和马云卿,那夏老三可就真是不仁不义了。

    进了城,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夏老三瞧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心中直犯嘀咕,若说撒开丫子跑,便是带着脚镣,也是有可能跑脱的。

    可是那包裹,却是在衙役身上背着的。

    两个衙役,还都扛着鸟枪,动起手来,这手铐脚镣的,万万行不通的。

    迟疑着,迟疑着,已是到了镇台衙门的门口。

    门口的卫兵看了通报书信,便放他们进去了。

    两个衙役押着夏老三,一路穿堂过户,经由门曹吏员的指引,径直来到了衙门内的一处小黑屋里,不由分说地把夏老三赶了进去。

    夏老三扒着门缝,瞧着外面,只见那衙役把包裹和清单一并交给了一个吏员,便离开了。

    夏老三那个心急啊!四下寻寻摸摸地找着出路,可这小黑屋倒像是个柴房,四面不透风,黑漆漆的还什么都摸不出来,可把夏老三给愁坏了。

    一直到了晚上,夏老三却不见人来提审,也是诧异了。

    若是谢宝胜知道他被提到了这里,还不赶紧提审以解心恨?

    前头张堂文放了夏老三,谢宝胜差点没拿张堂文出气,这事儿之前杨鹤汀给马云卿的文书中都特意提到了,如今他夏老三被押到了镇台衙门,为何谢宝胜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趁着晚上有人送窝窝的机会,夏老三整理了一下仪容,对方一开门,夏老三“啪”就行了个军礼。

    送饭那人自然也是镇台衙门里当兵的,下意识地便回了个军礼。

    夏老三一见有戏,赶紧和颜悦色地问道:“唉兄弟!俺是汉口新军的,回乡路上路见不平杀了个神棍,这才被押到镇台衙门受审的,可这都快一天了,怎么总兵大人还不露面啊?”

    来人也是愣了愣,显然也是个刚当兵没多久的新兵蛋子,轻声回道:“总兵大人打杆子去了,还没回来!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我们就不为难你!”

    “行!一定!一定!就是这柴房太闷热了,咱当兵的你知道,性子燥,怕热不怕寒...”

    “哦那我把通风口给你打开,多少凉快点!”

    夏老三赶紧点头称谢。

    那人出去没多久,柴房顶上靠近顶梁的地方,果然开了一个四方小口,透出了一丝光亮,也让夏老三看到了一线生机。

    钻出去!我记得那个吏员的样子,无论如何,也要把包裹里那封信毁了!便是死了也值了!

    听着房外没了动静,夏老三在柴房中寻摸着搬来一捆又一捆的柴火,摞起了老高,若没有脚镣手铐,这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

    可带着两幅铁玩意儿,夏老三也是费了老大劲儿,才爬上了通风口,探着脑袋瞧了瞧,整个衙门里都已经熄了一半登了。

    夏老三咬着牙,吸着气,凑凑合合地从通风口中爬出来,顺着木墙滑了下来,身上戳了许多木签子,疼的差点喊出声音来。

    正在夏老三准备溜墙根摸出去的时候,只听前院一阵喧闹,也不知道是谁入了府似的。

    夏老三没敢耽搁,连忙猫着腰要走,一转身,却是和一大票士兵迎头撞上了。

    谢宝胜正一脸倦容地跟在两个开路士兵身后,一抬眼,刚好与鬼鬼祟祟的夏老三看了个四目相对,两下顿时傻了眼。

章166

    谢宝胜是刚刚从北面的山坳坳里剿匪回来,连着在大山中摸爬滚打了半月有余,已是浑身疲惫,老态毕现了。

    他端坐在大堂手上,抬着疲惫的双眼,看向站在下面的夏老三。

    一名亲卫见堂上都无人说话,便冲着夏老三喝道:“你既是军人,见了上官还不跪下!”

    夏老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应道:“俺们新军没那么多规矩,俺见了黎协统也不过是行军礼!”

    “大胆!”那亲卫叫嚣着便要上前,谢宝胜却在一旁轻轻地咳了一下,那亲卫顿时不敢再有举动了。

    谢宝胜的面前书案上,摆着夏老三的包裹。

    包裹已经完全打开了,两把枪,一套军装一套便服,证件路引外加一些铜子碎银,倒是那封装在牛皮信封中的信,搁在这些个东西中间,有些乍眼。

    信封上草书着五个大字:“杨鹤汀亲启”。

    谢宝胜打量着夏老三,又翻看了一下他的证件,不由舔了舔干瘪的嘴唇,一旁的文吏赶紧端过一杯热茶来。

    这才大半年没见,夏老三觉得谢宝胜怎得愈发显老了,头发胡须都已全白,颧骨上已经干瘪的只剩一层皮了,饶是常年行伍打熬了一副好筋骨,看上去,也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你入了新军?”谢宝胜有气无力地问道。

    夏老三撇了撇嘴,“俺是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四十一标三营的管带!夏老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管带...换到我绿营里也算个把总了,小子升的这么快么?”

    “托您的福,还行!”

    谢宝胜也是微微一笑,“本事见长了,什么叫托我的福!要不是大半年前张堂文放走了你,怕是如今你坟头上的草,都有三尺长了!”

    夏老三冷哼了一下,“所以才托您的福啊!您手下留情了!”

    谢宝胜抿着嘴,向后靠了靠,拿起夏老三的证件看了看,撂在桌上,“闲话就不多说了,老兵身子乏,赶紧办完了歇息睡觉!你既然入了新军,为何会被新野县解送到镇台衙门来,是又起了匪性干些个龌龊事了么?”

    “你问他呗!”夏老三冲着谢宝胜身边的文吏噘了噘嘴,“什么没天理的破事还得说一遍又一遍的,烦毬的很!”

    谢宝胜身边的亲卫怒视着夏老三便要冲上前来,谢宝胜却是饶有兴趣地抬手止住了。

    “事儿我听了,知道个大概,可那毕竟是一面之词,我想听你说说!既然敢当街杀人,那必然有个天大的理由,不然你只身在新野集市上杀人,跑掉的可能性不大!说吧,为什么要如此鲁莽?”

    夏老三哼了一声,原本是打算闭口不语的,可一回想起在新野县城里的那一幕,以及那个在法坛上被活活烧死的娃娃,想起那一副无辜可怜的目光,夏老三的心中竟是泛起了一阵委屈和哀伤,一个不留神,两眼顿时涌出了泪花来,竟是渐渐止不住了。

    这下谢宝胜倒是真好奇了,他缓缓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着这个在他心目中不过是个亡命徒的人物。

    他怎得哭了。

    夏老三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抬起袖子擦着眼角,两手上的手铐却是碍事的很,碰的呼啦呼啦响,还擦不到位。

    谢宝胜也是冷笑了一下,冲着亲卫吩咐道:“下了刑具,这儿是镇台衙门,还能跑了他不成!”

    夏老三等那亲卫过来解开手铐脚镣,用力地把脸蹭了蹭袖子,直蹭的鼻子眼眶通红,这才缓过来精神。

    “这年月,世道清是反毬了!”夏老三嘟囔着,眼神却不愿看向谢宝胜,“那些神棍,当街忽悠百姓,还烧死个半大娃娃,他们那些人都不出面管!那娃娃看起来多小,他们也舍得!瞅着憨憨傻傻的,腿脚好像还不好使!但那毕竟是条命啊!一群大老爷们有胳膊有腿不自己争气,指望烧个娃娃祭天就能过上好日子喽?都是脑袋进了水吧!啥毬一心会,这会那会,都是骗人的王八羔子!俺看不过杀了那个神棍,俺反倒成犯人了!俺现在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还大小是个官了!俺操啥闲扯淡心干这号事?这世道,真是没天理了!”

    谢宝胜听夏老三啰里啰嗦的絮叨完,那萦绕已久的困意也被冲淡了。

    这新野来的人只说夏老三当街杀人,前因后果可是只字未提的。听夏老三娓娓道来之后,谢宝胜反倒是动了恻隐之心。

    谢宝胜端起茶,轻轻地喝了一口。

    “说的倒是有点意思,真如你所说的,这新野县衙门倒是有失职之处了?”

    “城里集市那么多人,既然看见俺当街杀人了,为啥都不管他们烧死个娃娃哩?就因为那娃娃腿脚不好...”

    “那娃娃或许天生残疾,或许神志不清,又或者...根本就是买来的灾民子女...”谢宝胜幽幽地接过夏老三的话,言语中既有一丝无奈,又有一点愤慨,“这等邪佞巫蛊之徒,着实可恶!”

    夏老三有些诧异地张了张嘴。

    谢宝胜接着缓缓说道:“可怜我百姓饱受蛊惑,一片虔诚之心屡被利用,满怀忠贞信仰被扭曲,自义和拳引来八国联军侵我京师,烧我颐和园后,这类邪教早已是为各地官府不容的!新野居然还有人敢招摇过市,还罔顾人伦进行生祭!真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夏老三默默地吞了口吐沫,心中不由嘀咕道:这谢宝胜...怎得跟想象的不太一样呢?

    原以为这谢老道必然会揪着当街杀人这一条不放,夏老三心中其实已经完全没了念想了,若不是因为还记挂着书案上的那封信,夏老三连搭理谢宝胜的心情都没有。

    谢宝胜浑浊的双眼注视着夏老三,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吏治如此,怎教百姓信服,一年秋决许多人,又有多少冤魂入土,这账,却都算在我大清身上了啊!真是...天要亡我大清基业啊...”

    夏老三眨巴了一下眼睛,站在堂下却是有些手足无措了,听了谢宝胜这话,夏老三本已熄灭的希望之火又再次点燃了。

    既然谢宝胜也认为那神棍千刀万剐都不为过,那我当街杀人这事,也是有情可原喽?

    夏老三朝着谢宝胜了个军礼,试探着询问道:“谢总兵既然也是这般认为,那...俺杀了他...也...算是有情可原吧?”

    “嗯...行事鲁莽!先斩后奏!越俎代庖!但...情有可原!”

    “太好了!那俺就不用被杀头了!”

    “未必!”

    夏老三一愣,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又被泼了一脸冷水,煞是难受。

    “为啥还要杀我头?”

    “一码归一码!此番你当街杀人情有可原!可之前你在我南阳镇属内劫掠,一样要悬首西门!”

    “我X...”夏老三忍不住一句脏话脱口而出。

章167

    谢宝胜就像一只吃饱的猫捉到了插翅难飞的老鼠一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脸丧气的夏老三。

    “本官办事,秉公持重!用阳谋而不屑下三滥的手段,就事论事而言,此番新野县押送你来,本官定你无罪!”谢宝胜干哑地嗓音在这堂上激起一阵回响,震得夏老三耳朵嗡嗡叫,“但你为非作歹在前,上次让你跑了,这次,本官定然饶不了你!”

    夏老三却是眉头一皱,冷哼了一下索性席地而坐了,“既然这样,要杀要剐随便恁吧!亏俺刚刚还以为你谢老道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哩!想着你跟那些昏官不一样,原来还是...”

    “是什么?”谢宝胜眉头一挑,打断了夏老三的话,“本官冤枉你了?”

    夏老三顿了一下,咬了咬牙,无奈地摆了摆手,“木有!木有!恁木冤枉我!但那之前俺不是不懂事嘛!张老板和杨先生都已经教训完俺了,俺...那个词咋说来着...迷途知返!改邪归正了还不行么?”

    “张老板...杨先生...”谢宝胜冷哼了一下,缓缓地站起身来,拎起书案上的那封信,“看来...这个杨鹤汀...本官是真得收拾一下了!”

    夏老三看着谢宝胜拿起那书信,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里了。

    那书信里写些什么,夏老三真料不到,但几乎可以猜测到,绝对不会纯粹只是家长里短的闲话。

    一旦谢宝胜打开来看,杨鹤汀,那便真被夏老三拖下水了。

    谢宝胜审视着手中那封书信,冷冷地问道:“这信,谁写的?”

    “俺写哩!”

    “放屁!”谢宝胜冷笑了一下,破口骂道:“你一个大字不识的白丁,能写出信封上这五个字么?不说也罢,你道本官查不出是谁写给杨鹤汀的么?你不知道书信结尾都要留名么!”

    这夏老三可真不知道,他又没写过信,严格意义上说,字都没写过。

    谢宝胜翻过那信封,却是用浆糊封了口的,夏老三看着谢宝胜的手在信封上寻摸,更是焦躁了起来,若不是这周围还有许多亲兵在,夏老三真敢直接冲上去,把这书信给吞肚子里。

    可是瞅了老半天,谢宝胜却是始终没有拆了那封信。

    只是一脸愁容地看着信封发呆。

    夏老三颇有点被推到悬崖边却始终等不来最后一脚的感觉,心都悬到嗓子眼半天。

    可是谢宝胜始终没有动手,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谢宝胜把书信撂在书案上,捂着额长叹了一声,摆了摆手,“夜深了,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传唤杨鹤汀到衙门来!把这个...这个白丁关起来!休要走脱了!”

    夏老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稀里糊涂地被俩亲兵推搡着关到了柴房里。

    这一宿,夏老三都想不明白谢宝胜为什么没有当面拆了那封信。

    明明他很想知道信里到底写些什么。

    难道他不识字?也不对啊!他身边有文吏在。

    那是为什么呢?

    寻思了一晚上,第二日一大早,夏老三便被人提到了正堂,一瞧,谢宝胜已经换了一身常服端坐在堂上,而杨鹤汀,也被人带到了。

    杨鹤汀显然有些诧异,直到他看到夏老三被认带了上来,这才似乎明白了谢宝胜为何传唤自己来镇台衙门。

    “杨鹤汀...”谢宝胜幽幽地盯着杨鹤汀,手中盘玩着一方玉制小印,轻声说道:“你倒是好大胆子,当日你与张堂文放走这个贼酋,今日又致使他在新野县当街杀人,你自是京师政法学堂的高才,老道我倒想听听看,你是怎么看此事的!”

    杨鹤汀暗暗地看了一眼夏老三,无奈地笑了笑,“人孰无过,老三兄弟本性纯良,只不过之前是受人蛊惑,这才犯了法纪!杀人越货之事的主谋,已经在当日伏法了。老三兄弟被我安排去汉口从军,戴罪立功,报效国家,鹤汀以为,尚算个...合理的处置!”

    谢宝胜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我道你会如何诡辩,想不到你竟好意思说这是合理的安排!若天下判案之人都如你这般徇私,岂不是都要庇护亲朋?那我大清朝,还有公理可言么?”

    杨鹤汀默默地等谢宝胜说完,也是缓缓地拱手回道:“所以...鹤汀才并未如大多同窗那般,入仕为官!因为鹤汀...心中,始终理不清人情与法理,秩序与权柄之间的平衡!”

    谢宝胜眯着眼睛,注视着杨鹤汀,“杨先生,似乎...话里有话啊?”

    “鹤汀纵然私助老三兄弟远遁,于情可解,于理却不通!可是这普天之下,如鹤汀这般作为的,难道少么?”

    谢宝胜默默地看着杨鹤汀,缓缓地站起身来,慢慢踱到书案前,逼近着杨鹤汀。

    “人云亦云,人为亦为,这便是政法学堂的教授?”

    “法理之根源,在于平等!”杨鹤汀却在谢宝胜咄咄逼人的举动下表现的毫无惧色,他回视着谢宝胜的双眼,轻声回道:“谢总兵以为,当今的大清,平等么?若无平等可言,何谈律法?”

    “遑论朝堂...”

    “买官卖官!议罪银!吃空饷!”杨鹤汀却是决然打断了谢宝胜的话,连珠炮一般接连说道:“旗人在家中混吃等死,却年年有奉银孝敬,百姓流离失所,土地荒芜了都无人耕种,为什么?就因为旗人无需缴税坐享其成,百姓本就身陷困顿,还要负重前行!国库空虚无钱购置弹药,连绵三日的满汉大席却从乾清宫一直摆到了正阳门,就为了老佛爷的寿辰!”

    “你放肆!”

    “世间放肆的何止鹤汀一人!若要因言入罪,鹤汀不惧做南阳第一人!”

    谢宝胜已是动了怒气,一双鹰眼直愣愣地盯着杨鹤汀,杨鹤汀却是毫不畏惧,默默地回视着他。

    两人在堂上剑拔弩张的架势,倒是让一旁的夏老三和几个亲兵看呆了。

    过了许久,谢宝胜才长舒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老道不过是朝廷的鹰犬,国情政体,老道不管!”

    “谢总兵!”杨鹤汀却是似乎并不想放下这个话题,接着说道:“你忠心为国,又是鏖战沙场多年的老将,如今朝廷显然正在全力扶持新式陆军,李中堂旧部已经多去了新的北洋六镇,谢总兵为何如今仍然只是绿营总兵,河南两镇改制已经说了许多年了,却为何只见绿营变巡防,谢总兵手中的人和枪越来越少,这事儿,谢总兵是如何看的?”

    谢宝胜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却似乎并不准备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背着手转回书案后,缓缓地坐下了。

    “今日唤你,不是本官欲于你诡辩!是问案!”

    “大人不答,小人也明白其中缘由!既不愿说,小人也不再问了!大人请问案吧!”杨鹤汀却似乎从谢宝胜脸上的表情中,嗅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缓缓地拱了拱手。

    “这信...是谁写给你的?”谢宝胜不经意地瞟了杨鹤汀一眼,眼神却甚是复杂。

    杨鹤汀默默地看了一眼夏老三,缓缓答道:“该是...鹤汀的一个旧友吧...”

    “名字!”

    “马云卿!”

    夏老三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里。

章168

    夏老三满面愁容地看了看杨鹤汀。

    虽说这会儿信就在谢宝胜手里,可这么直接就把马云卿的名字给抖出来了,真的好么?

    万一...万一马云卿用的是化名呢?

    万一呢!能保一个是一个呀!

    杨鹤汀却看上去冷静的多,他仔细端详着谢宝胜的举动,又瞄了一眼信封,微微一笑,“谢总兵...这私人书信,和所谓的案子,有关么?”

    谢宝胜冷冷地看了夏老三一眼,正要说话,杨鹤汀却是哈哈一笑,抚掌说道:“原来如此...谢总兵想要的,是在下,而非老三兄弟呀!”

    夏老三也是一笑。

    杨先生你才看出来啊?

    谢宝胜却是不言,只是看着杨鹤汀,“为匪作乱,自有我谢老道征伐,可是似先生这般鼓动民心的不安定之人,却实是老道的心病!”

    杨鹤汀微微一笑,看了看谢宝胜书案上的信,郑重地抱拳鞠了一躬,“杨鹤汀钦佩总兵大人为人,请受在下一拜!”

    夏老三一愣,这杨先生闹的又是哪一出儿?谢宝胜的为人?很好么?

    谢宝胜倒是一笑,放下了手中的小印,“你...为何拜我?”

    “钦佩总兵大人的私德啊!”杨鹤汀笑了笑,看了看夏老三,“书信在总兵大人手上,若是总兵大人想要抓住在下的把柄,大可直接拆了查阅,或许真有指认鹤汀为非作歹的证据!可是...总兵大人却是宁可传唤在下前来对峙,也不曾拆了书信自阅,可见大人,为人正派,绝不愿做有亏私德之举!”

    谢宝胜却是冷冷地一哼,也不作答,也无反应。

    杨鹤汀寻思了一下,看了看谢宝胜,“总兵大人,鹤汀有话,不知可否一谈!”

    “说!”

    “鹤汀愿当场自拆书信,与总兵大人共览!”

    “哦?”谢宝胜冷笑着向前靠了靠身子,“既是如此,想必还有条件吧?”

    杨鹤汀点了点头,“还请大人宽宏大量,不再追究老三兄弟之前的案子了!”

    夏老三一愣,正要说话,却是杨鹤汀抬手止住了。

    “总兵大人心中焦虑的,鹤汀明白!鹤汀也想借此机会在总兵大人面前一证清白,自此军民相亲,其乐融融!”杨鹤汀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

    谢宝胜着实是没料到杨鹤汀会提出这般要求,但杨鹤汀有句话,确实是打动了他。

    杨鹤汀的才学和品行,在南阳城中是颇有赞誉的,若是真的能确定杨鹤汀并未参与什么乱党谋逆之事,谢宝胜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能落地歇息歇息了。

    换而言之,书信中若有实据,今儿杨鹤汀就当场伏法了,也是一了百了之事。

    至于夏老三,可实在是块鸡肋。

    因为从规制上说,夏老三此时是新军的管带,谢宝胜却是绿营的总兵,虽说谢宝胜高居二品大员,却不能越过夏老三的主官直接裁定他的生死。

    于理不合,更是容易在军中埋下芥蒂。

    何况已经过去大半年了,指认夏老三的那些同党早就悬首西门了,如今却是人证物证啥都没有。

    谢宝胜是个讲规矩的人,所以杨鹤汀提出的条件,他没理由拒绝。

    谢宝胜轻轻地点了点头,拿起书信,递给一旁的文吏,“那就请先生与我共览吧!”

    那文吏拿过书信,来到杨鹤汀身边,递了过去。

    杨鹤汀却是毫不在意地撕开信封,取出两张薄纸,笔劲力透纸背,坐在书案后的谢宝胜都几乎能够辨认出纸上的字形。

    “确实是吾友马云卿写的,他文笔粗犷,鹤汀就不一一细数了,但将每一件事都转述给大人!”

    “那倒好!让我这文吏帮着你一块儿看看!”

    那文吏得令,默默地站到了杨鹤汀身边,盯住了书信。

    杨鹤汀默默地笑了笑,“马云卿说,如今新军中多有关心时局政务者,或成党结社,或三三两两,他担心时间长了,会动摇军心。另外,结党营私也是他担心的地方,怕人人寻思为己,战时相互掣肘!”

    杨鹤汀一边念,一边摊开纸张,摆给旁边的文吏看。

    谢宝胜边听,边注视着杨鹤汀的表情。

    杨鹤汀却似乎从头到尾都很放松。

    “他还说,如今新军内的动静,已经被上面察觉了,抓捕了一大批人,提醒我,切莫参与为非作歹之事!”杨鹤汀笑盈盈地看了一眼夏老三,“临结尾夸赞了一下老三兄弟,说他本性忠厚,是块当兵的好材料!别的也没什么了!”

    谢宝胜狐疑地看向了文吏,“他所说可有隐瞒?”

    “回大人,并无隐瞒!”

    “行文用语?”

    “也并无禁忌之语!”

    谢宝胜还是有所怀疑,走上前来拿过书信仔细又看了一遍,这才冷哼了一声,递还给了杨鹤汀。

    夏老三悬着的心,终于归位了。

    杨鹤汀朝谢宝胜拱了拱手,“总兵大人可还安心?我这朋友不过是忧心军务,牵挂我这个喜欢品评时局之人的安危而已!若说大人还不放心,大可发电文去汉口,那马云卿...”

    “不必了!”谢宝胜摆了摆手,“那新军与我绿营本就不打杆,军制也完全不同,既然书信无妨,那便是本官多虑了!”

    “还请大人信守承诺!”

    谢宝胜冷冷地看了夏老三一眼,“你若再犯法纪,老道定然不饶!”

    夏老三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

    感情那书信里啥都没有,白瞎我这么多天来提心吊胆了!

    杨鹤汀笑盈盈地冲着谢宝胜拱了拱手,谢宝胜却是随意地一甩手,让文吏将夏老三的包裹收拾了丢给他。

    杨鹤汀和夏老三并行着出了镇台衙门的大门,夏老三惬意地伸展了一下双臂,尽情地享受着自由的阳光。

    一旁的杨鹤汀却似乎方才放松了一些,本是轻松惬意地脸上也浮起了一层汗珠。

    “杨先生这是怎么了?”

    “太凶险了,老三!你这次鲁莽行事,差点把我和马云卿都害了!”

    “那书信...”

    “那书信若不是被掉包了,信中内容足矣让我和马云卿凌迟处死!”

    夏老三顿时懵了。

章169

    杨鹤汀拉着夏老三走远了些,寻了处背巷才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

    “那信封上的字,却不是马云卿的手笔,想必已是被人调换过了。所以我才铤而走险选择与谢宝胜同览此信!”杨鹤汀心有余悸地低声说道:“书信调包,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谢宝胜有意栽赃于我,刻意添加一些诳语定我入罪!二是有人知道这书信内必然有所不妥,提前更换掉了,好助我脱身!”

    “杨先生你不是还夸赞谢老道的私德好么?栽赃你...那不是说不过去?”

    “谢宝胜为人正派不假,但用起手段来,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杨鹤汀想起谢宝胜把剿灭同盟会作乱的功名加在张堂文身上,致使张堂文家失火,直接导致张堂文的二儿子张春寿身死的事来,又不禁激起一阵后怕。

    可这些东西,却又不能与外人说道。

    夏老三更是不懂这些,何况这事本就是他捅出的篓子,只能是对杨鹤汀言听计从。

    “那到底是什么人把书信调换了?”

    “我也不知道...”杨鹤汀默默地摇了摇头,“但调换书信之人,显然已经看到了书信原本的内容,我猜测,他一定会尽快找上门来的,到时候,便知道到底是谁了!”

    杨鹤汀猜得没错,到了晚上,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南阳公学的后院,找到了他。

    原来是那个文吏。

    杨鹤汀正在与夏老三吃着晚饭,那文吏却是轻车熟路地摸到了杨鹤汀的家中,就像并非第一次来一样。

    文吏进门,也不打招呼,却是直接将一封信丢在了杨鹤汀的饭桌上。

    杨鹤汀诧异地站起身,朝着文吏拱了拱手,“原来是这位兄弟救了在下,未请教尊驾...”

    “我叫刘文琪!”

    “原来是刘先生...”

    “什么先生不先生的,我就是一俗人!”刘文琪也不多礼,扫了一眼桌子上寡淡的饭菜,也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如此寡淡,果然比不得官府宽裕,罢了,既然来了,便将就一口吧!来!给双筷子!”

    杨鹤汀一愣,连忙拍了拍仍在傻愣着的夏老三,夏老三赶紧出去又取了一副碗筷来。

    刘文琪瞧了瞧小葱拌豆腐,摇了摇头,又看了看清炒佛手瓜,这才勉强起了筷子。

    杨鹤汀看刘文琪如此不拘小节,也是满心诧异,但刘文琪此刻动了筷子就不停,也就不好急着发问,只能拉着夏老三坐下继续吃饭。

    三个人别别扭扭地吃了一餐饭,刘文琪这才缓缓放下筷子,杨鹤汀见是个空,赶紧拱手说道:“刘先生这次调换了给在下的书信,救了在下和马云卿的性命,无以为报,还请先生受我一拜!”

    刘文琪笑了笑,翘着二郎腿打量着杨鹤汀,“别介,受不起!我不过是好奇,好奇你这般知名的人物,旁人会在信里都说些什么!结果又是什么乱党又是什么暴动的,这要落在我家总兵手上,哼哼!后果你也晓得!”

    “是!是!”杨鹤汀陪着笑,点头说道:“那刘先生又为何仿着马云卿的书信照写了一封...”

    “新野县报了消息,说是有封信!若我藏匿了,依总兵大人的细致劲儿,肯定会有疑心的,所以我就用左手仿着信的内容又重新写了一封!”刘文琪舔了舔嘴唇,满不在乎地看了夏老三一眼,“还好你个憨憨碰上我了,若是把东西交给另一个文吏,那就...嘿嘿,都玩儿完!”

    杨鹤汀笑着看了夏老三一眼,“不知刘先生是哪个会的?”

    “别刘先生、刘先生叫了,叫我刘兄弟,文琪都行!”刘文琪向后靠了靠,“我哪个会也不是,也不愿参加!茫然一人挺好的,什么这会那会的,早晚玩儿完,凡有人的地方都分三六九等!分等那就没有公平,没有公平,那跟如今的官府有什么区别?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做我的小吏,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天塌下来还有当官的顶着!多好!”

    杨鹤汀愣了一下,也是轻声笑了笑,“那更要感谢文琪兄弟了,既非我同道同志,又甘冒风险救了在下...”

    “朝廷眼瞅着是不行了,早晚也得关门打烊!”刘文琪一脸轻松地打量着杨鹤汀,“你的名声,在这南阳城里早就街知巷闻了,我瞧过你几次,你是个人物,早晚飞黄腾达。我今日卖你一个人情,你给我记牢喽!若有一日我找上门来,换个饭堂就食,你别装不认识我就行!”

    杨鹤汀和夏老三更懵了,刘文琪却是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襟,“走了!没事就当没见过我!有事也别连累我!回见!”

    说完,刘文琪竟真的离开了。

    夏老三瞧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叹道:“这...这是...说书先生嘴里的大侠么?”

    “何为侠?清风拂面解危难,雁过留声但无求,方为侠也!此人深窥大隐于市的道理啊!”

    “啥大隐于市?”

    “说起来话就长了...”杨鹤汀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那封信,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体笔迹,轻声叹道:“这个人情,就算是摊上了,他这可算是两边留路,看破不说破,无非是图个长远,真是有意思!”

    夏老三呆呆地把筷子放入口中,捋净了最后一丝汤汁,杨鹤汀的话,他只能听得个一知半解,越是这样,却越是对杨鹤汀更加尊重,因为张堂文说过,杨先生是大才,马云卿也说过,杨先生啥都懂。

    杨鹤汀看了一眼夏老三那痴痴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老三在想什么?”

    “想你说的话呗!跟张老爷说的一样,都让人听不懂!似乎有点意思,有那味道,能明白一点点道理,细细想来,却还是不懂!”

    杨鹤汀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你是想堂文兄了!也不是,是想你婆娘了吧?”

    一提到杨翠英,夏老三身上某个地方便先起了反应。

    夏老三憨憨地笑了笑,点了点头,“明儿俺就去赊旗,回来了得给张老爷请个安!顺便也见见俺婆娘!”

    杨鹤汀笑了笑,从一旁的书柜上取出一支包好的卷轴,“张老板生意刚开张,我都没来得及去道贺,你去赊旗镇,把我这幅字送给张老板!”

    “好嘞!”

    “路上可别再惹事了!”

    “能惹啥事啊!半天都到了!”

    “还是小心着点!”

    “是!杨先生!”

章170

    赊旗镇,夏老三已经又一年多没来过了。

    穿过南城门,看着街上行人零零散散穿行在聆郎满目的货柜前,一切都还是之前那副模样,但是却似乎哪里不对。

    就像是失了魂一样。

    一年前夏老三跟着张堂文来到赊旗镇的时候,这里的人们似乎要更精神一些,眉眼中都是努力奋进的激情,可如今,却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有些萎靡不振的感觉。

    商铺的生意,也明显不如以前了。

    以前各家商户门前,来往的骡车来回穿行,一个不注意就得惹得赶车人一阵咆哮。

    可如今,再也不见往日的喧闹繁华了,大白天关门打烊的倒是不少。

    夏老三按着以前的记忆,穿过两道街,来到了山陕会馆的门前,找到这儿,便知道离张家大院没多远了。

    只不过琉璃照壁上若隐若现的弹痕和枪眼,倒是让夏老三心中一紧。

    这赊旗镇是来了杆子么?怎的会有打枪的痕迹?

    往里走,更是让人奇怪了。

    大街上除了巡防营的人扛着枪,竟然还有一些穿着统一服装的人也扛着枪。

    夏老三不由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奔向了东裕街。

    来到张家大院门前,那门楣上,竟也有一处不小的弹孔。

    夏老三不由心头一急,直接推门闯了进去,恰好门也没锁,夏老三便晕着头直接跑了进去。

    进了门,一拐弯,迎面便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一瞧,却正是杨翠英。

    “哎呦...谁跑这么快啊!...老三?”杨翠英歪在地上,手上捧着一筐针线,瞪大了双眼看着夏老三,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夏老三却只是憨憨地看着杨翠英,嘴巴悄无声息地咧开了。

    夏老三回来了,这消息很快被正在粮油街上打理生意的张堂文知道了。

    这一晚,张家大厅里置办下了好大一桌席面,连着张堂昌也一并喊来了,一起给夏老三洗尘。

    这场面,倒是让夏老三有些坐卧不宁了。

    张堂昌敷衍着夏老三去坐主宾位,夏老三哪里敢,连带着杨翠英也扭扭捏捏地不肯落座。

    来回谦让了几个回合,还是张堂文说了句,“今日是家宴,不分主次,把女眷娃娃都抱上桌,大家一同乐呵乐呵!”

    这样安排,那就好办了,往日最多只得张柳氏入席,今日既然女眷都可以上台面了,张秦氏和小张氏也终于有机会坐一坐大桌。

    十八台的八仙桌,顿时坐得满满当当的,连带着“琉璃蛋”,也就是张春生,也在奶妈子的伺候下,坐了一角。

    张堂文笑盈盈地看了看一杆子人,只是独独少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不由心中一阵难受。

    张柳氏瞧出了这主子的心事,便从奶妈子那把张春生要了过来,搂在怀里逗弄着,张春生此时已经能言语了,虽说生的有些黑,倒也虎头虎脑的,随了四儿的忠厚样。

    张堂昌瞧了瞧上首的哥嫂,也是识趣地坐到了夏老三的身边,端起一杯酒来,“老三啊!听哥哥说,你如今都是新军的管带了,放在老淮军里,你可是个把总了!你小子蹿升的很快嘛!来,我跟你碰一杯!”

    夏老三本能地还是看轻了自己的身份,连忙起身弓着腰和张堂昌碰了杯,小心翼翼地喝下了。

    张堂文却是瞧出了夏老三内心的谦卑,连忙摆了摆手,“还没动筷就先喝上了,那是新野规矩,咱先动动筷,垫一垫再说!”

    满桌人这才敢动了筷子,席上一应佳肴都有,灶上的厨子已经好久没置办过这么大的席面了,这次也是动了真本事。

    酱汁松鼠鱼,肝腰合炒,酒酿丸子,瓤馅辣椒,锦绣八宝饭,家宴里最拿得出手的菜式都整上了。

    对于张秦氏和小张氏来说,这些菜式单拉出来,也都是尝过的,但一次摆上这么多菜式挑着吃,机会却是不多。

    毕竟正牌大夫人只有张柳氏一个人,席面也不是每次都有机会坐陪的。

    一桌人都忙着捡些对口的菜式品尝,只有张柳氏在那一个劲儿地给张春生夹菜,等到酒过三巡之后,张春生已然叫着饱了,挣脱了身子跑出去玩,张柳氏这才动了筷子,捡着清淡的用。

    张堂昌本是看轻夏老三的,觉得他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可如今夏老三当上了新军管带,张堂昌也不得不高看他两眼,刚好两人都是直性子,三杯酒下肚也就没什么规矩了,频繁地推杯换盏了起来,看得杨翠英直傻愣了眼,徒自提着心在旁边招呼着夏老三,担心这冤家又喝多了。

    正在喝着呢,门子上却是来了人,报说:“党家老爷子来了!”

    张堂文和张堂昌连忙起身出来应,党苍童已是用上了拐杖,在党松涛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进了张家大院,瞧上去气色倒还好,一见张家两兄弟迎上来,便抱拳说道:“听说有贵客返乡,就来蹭杯酒吃!老头子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张堂文连忙摆手,亲自搀着党苍童进屋,落了主位,又喊着夏老三过来,一一介绍了一下。

    两下有说有笑的,堂上顿时热闹了起来。

    党松涛趁着两边闲聊的空,悄无声息地来到小张氏身边,轻声嘀咕道:“好夫人,您这是捉弄侄儿的吧?那杨翠英原来不是寡妇啊?”

    小张氏轻声笑了笑,白了党松涛一眼,“你自是穿花蝴蝶一般的人物,还在乎那花儿上趴没趴蜜蜂么?怎得?怕了?”

    “怕...哪能不怕呢!这汉子可是扛枪的,松涛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小白脸,哪能跟他比呢!”

    “呵...小白脸,瞧着你也年岁不小了,不图得建功立业,整日就喜欢往闺房里钻,怎得?这辈子就打算醉死在花丛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世间商贾千千万,不缺松涛一个,只不过,要论起闺中游戏、窃玉偷香,怕是无人能及我半分了!”

    小张氏眯着眼,扫了一下仍在寒暄的众人,“你这登徒子倒是大胆,敢这么跟我说话...”

    党松涛也是错了身子,躲在小张氏身后,小声地呢喃道:“好夫人赚了松涛这一回,怎么得也得给松涛个补偿啊...”

    “好大的胆子,我敢给你敢要么?”

    “便是夫人给的,松涛绝不推辞...”

    席上的众人依旧在欢声笑语,只有听闻到了喧闹赶来瞧瞧的张春生,倚靠在门廊边上,傻愣愣地瞧着屋里的众生相,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个不停。

章171

    第二日,张堂文带着夏老三来到了山陕会馆中,在大拜殿中上香祈福。

    夏老三将路上发生的事一一告知了张堂文,小心地询问道:“张老爷,似杨先生和马标统所做的事,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张堂文眯着眼睛看了看夏老三,“你觉得呢?”

    “俺觉得是对的,朝廷没毬啥用,洋人欺负它,它欺负百姓,也不管百姓的死活,俺听过说书的讲,每回朝代更迭都是这副模样...”

    张堂文笑了笑,望向了大拜殿中的牌位,“泱泱中华数千年,历朝历代各领风骚数百年,没有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走下坡路。唐宗、宋祖开明廉政,可到了最后却成了乱唐、弱宋。我大清开国之后也有过盛世清平,可是如今...就似这赊旗镇一样,日薄西山了。”

    “所以张老爷的意思是,他们做的是对哩?”

    “事无绝对,顺乎民意而已!”张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救苍生,挽社稷,有人推崇立宪改制,变更国体,以使大清国运长隆。有人推崇彻底颠覆,再造中华,行翻天覆地之变革。谁能断言,谁更有效,谁会对百姓更好呢?”

    张堂文望着祖宗牌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只知道,无论如何变革,百姓始终是百姓,国家永远都需要有人种地,有人行商,有人打仗,唯一会变化,只有端坐在朝堂上的那些官老爷!对于我们来说,左右不了这些,唯一可以做到的,只能是用行动去选择那些可能会对百姓更好的官老爷而已。”

    “老三...”张堂文转脸看向夏老三,“世上并非没有大公无私之人,但要想变革,只靠他们诉诸笔端竭力呐喊是不够的,遍观二十四史,朝代更迭,无不是兵祸和纷争铸就的,所以,老三,事无对错,唯时运也!做对了,封侯拜相,做错了,一败涂地!”

    “俺不希图啥封侯拜相,只要穷人不受欺负,能活命,比啥都强!”

    张堂文笑了笑,摇了摇头,“更古至今,笑贫不笑娼,凡有人的地方,皆分三六九等,衡量的标准,潜移默化,早就默许统一为了金钱、财富、成就等等,或许还有名声,品德等等,但是从未改变的,只有金钱,因为那是让人活命的玩意儿!有钱,或依附权力,或换取名声,所以,老三,穷人想要不受欺负,除了向上,别无他途!”

    “那赚不来钱的穷人就生就该被人欺辱,一辈子做牛做马么?”

    “非也...”张堂文摇了摇头,看着夏老三一脸的愤慨,轻声说道:“自行科举以来,读书、科考、入仕,便是寒门鱼跃龙门的捷径!只不过走到如今,科举,这条寒门出仕的通途,已然闭塞了。穷人连学都上不起,何谈科考?竭泽而渔,所以大清才会沦落至今天的局面。”

    夏老三品味着张堂文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张老爷说的话,比马标统说的还深奥,有点懂了,又有点糊涂了。”

    “糊涂?”

    “那要是他们闹来闹去,只不过是为了换个皇帝管咱们,那咱折腾啥?还可能搭上性命,这买卖划不来啊!”

    张堂文笑了笑,上前拍了拍夏老三的肩膀,“这也是我为什么钦佩杨先生的原因,杨先生所推崇的民主共和,却是与很多人不同的,他们要做的,是要推翻帝制,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家!”

    “推翻帝制?那就是木皇帝了?”

    “是!”

    “天爷啊!那谁坐江山里?”

    “总统、内阁、议会三权鼎立,相互制约、相互配合!”

    夏老三却是不大懂了,有些诧异地摇了摇脑袋,“这俺听不懂,只要有人管事就行,管不好了还闹他!”

    张堂文抿嘴一笑,“对,管不好了就闹他,按杨先生所说的,弹劾他,用人民手中的投票权罢免他,从此中华大地不再一人专权,真正成为民主共和国!”

    张堂文描绘的美好画面,夏老三虽看不大清楚,却能从张堂文激动的声音中窥探到一二,不禁也咧开嘴笑了。

    “老三,杨先生他们,是这未来的规划者,策划者,而你们,就是他们手中的笔,懂么?没有你们,什么山川壮丽,什么锦绣未来,都只是空想!因为没有任何一次变革,不是用血与火铸就的!”

    “懂!马标统跟俺说过,俺们就是杆枪,俺们觉得谁中,就帮他打别人,要是觉得不中,就反过头打他!”

    张堂文哈哈大笑起来,“也对,也对!是这个理!”

    “所以,张老爷,你意思是,跟着杨先生他们整!就对了!”

    张堂文笑了笑,沉吟了一下,“我信杨先生,他胸怀天下,忧国忧民,跟着他,我觉得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有了希望。”

    “那就是对了呗!”

    “唔...但杨先生一人之力,却并非可以推动这变革之风,他只是这千千万万助力中的一员。而且与他同行的,却未必都与他一样大公无私。人性驱利,在这场变革中,投机取巧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因为凡是大乱之秋,都是枭雄并起的时候。刘皇叔忠心保汉,却不得与枭雄曹操对垒,毕竟,权力的另一面,是实力,而如今的实力,比的是财力,军力,人力!”

    “张老爷,你又给俺弄糊涂了...”

    “罢了,不过是些唠叨而已,只说眼前的,那便是整!我们既然相信杨先生,就跟着他,走向共和!走向未来!”

    夏老三眨着眼睛看着张堂文,又打量着殿上的牌位,“走向哪,恁们看着办吧!反正老三就跟着张老爷和杨先生了,你们让俺干啥俺干啥!”

    “哦?为何?”

    “因为恁们都是好人,好人干好事,跟着恁们木错!”

    张堂文又乐了,笑盈盈地拍了拍夏老三结实的臂膀,“回南阳了,就把你刚才听到的,想到的,你自己说的,告诉杨先生,他一定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他也一定会同意让你加入那个同盟会的!”

    “嗯!张老板是不是早就加入那个啥同盟会了?”

    “我?没有...”张堂文却是摇了摇头,“张家祖训,不可入仕,致力变革,倾囊相助,我义无反顾。但是加入同盟会,要受会规、约法牵制,以后,还可能会有许多烦心事,而我...已近知天命的年纪了,就免了吧!”

    “咦...那多可惜哩!张老爷要是也加了同盟会,以后肯定能做个大官,你跟杨先生一块儿做大官,咱南阳的老百姓不就舒坦了,那才真是天下太平哩!”

    “老三啊...官,不是那么好做的!”

    “官咋不好做,不是只管摇头点头不就中了...”

    “那是戏...”

    “那杨先生哩?”

    “他...该是个好官吧!”

章172

    夏老三在张家大院盘磨了三日,还是打道南阳准备回汉口了。

    张堂文又拿了许多银子和物件给他,夏老三却是推辞不收,只带了杨翠英给他缝的护膝和毛领子围脖走了。

    张堂文和杨翠英一路送到西门外,才回了大宅。

    还有两天就是中秋了,依着往年,会馆里是要办大席,放烟花,唱大戏的。

    可是今年,党苍童身子一直没完全恢复,加上在会西商告辞回乡的人数居然占到了登记在会总人数的五分之一之多,一时间人心浮躁,都无人愿意抻头了。

    张堂文唤来张堂昌,准备商议一下由他张家出面,独立成事。

    张堂昌自打接手了联防队,整天和巡防营还有联防队的兵卒们在一起厮混,几乎是夜夜宿醉。

    今天也一样。

    “堂昌...你这样不成的!这都日上三竿了,你尚晕成这个样子,真若有杆子犯境,你连枪都拿不起来!”

    张堂昌瘫坐在太师椅上,接过丫鬟递过来醒酒汤,一口饮下,“哥,我没事,我那酒量你还不知道,收拾那群小的,我一个喝他们五六个!”

    张堂文皱着眉头瞧着张堂昌醉醺醺的样子,不由轻叹了下,“我知道...上阵杀敌的兄弟,平日里不用酒肉来维系,那是要出门从背后打黑枪的,但你也不至于日日宿醉啊...”

    “哥...联防队如今一百一十人,人人都有本主,要不就是大户人家的子侄,我若不一一维系,谁会认我这个头头?都是血性汉子,如今没有仗打,显不出我的能耐,若不能在酒桌上干服他们,谁给你卖命!”

    张堂昌放下汤碗,瞄了一眼张堂文,“你不留心,我可操着外面的心呢!今年外面遭灾的地方越来越多了,连两淮那边闹饥荒了,咱南阳这边刚消停了几年啊?又冒出了几起杆子,连南阳那个谢老道如今都是疲于奔命,四下救火!咱赊旗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名声在外啊!保不齐啊,哪天就又给围上了!”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这消息,也听夏老三讲过一些,可他一向安分守己地行走商路,一向对这些不甚敏感,但张堂昌自有他的长处,张堂文也不便说些什么。

    “行吧...你也招呼好自己的身子,总不能三天两头让弟妹来找你嫂子抱怨你天天不着家...”

    “谁?谁过来叫屈告状的?还敢找大嫂子?看我回去不打服她...”

    “行啦,你安生点吧!”张堂文摇了摇头,低声申斥道:“今儿叫你来,是商量中秋摆戏台子的事,别扯远了。”

    “哦,唱戏是吧?哥你看着安排吧,反正现在弟弟我也不管棉行不管账房的,你看着弄,有盈余了多少给弟弟分点酒钱就行!”

    “那明儿我便下帖子了...”

    “成...你看着办吧!”

    张堂文看着张堂昌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不禁有些惆怅,若是以前,哪怕张堂昌与他吵吵两句呢,也好过现在这样听之任之吧?

    一阵莫名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张堂昌刚走,张富财趁着空过来了。

    “老爷,跟您回几个事...”

    “哦?说吧!”

    “今年秋粮收的不到四成,一来,是夏天那阵闹灾民,田里的庄稼毁了不少,紧赶慢赶出来的,也仅够各庄子的口粮。二来,庄子上多少有些损害,也需要折些谷子换钱补贴一下,所以怕是...屯不够量了...”

    “那便出去买些,仓一定要满,谁知道来年是个什么光景呢...”

    “可是老爷,如今收粮...怕是不行了。”

    “嗯?”

    “今年各处都过了灾民,收成都不好,南阳府如今一斤粮价快到往年的两倍了,而且听说咱张家粮行买粮,张嘴就要再涨三成价...”

    张堂文不由一怒,张嘴就要骂人,“他们...”

    可是话没出口,张堂文自己就明白了,这是自己坏规矩,违反了府上的协调口令在先,导致的针对罢了。

    张富财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张堂文,这个结果,当时便有所预估了,可是当时灾民来势汹汹,哪里有人会顾忌呢。

    张堂文平复了一下心情,轻声说道:“是我们破坏规矩在先,无可厚非,趁着中秋节,我去趟南阳,拜会一下粮行的老板们吧!”

    “那今年这屯粮...”

    “有多少屯多少吧...来年若是丰年,无非是少赚些罢了。”

    “是!老爷!”张富财舔了舔嘴,“还有一事,咱的酒坊第一批货已经下窖了,老师傅说,得两年再启封!可第一批工钱眼瞅着该结了,粉厂那边已经晾晒了一批货,品质还得调整,所以...”

    “流水不足了去账房支吧!跟大奶奶说一声!”

    “是!”

    张富财正要转身离开,张堂文却是叫住了张富财,“准备一批请柬...”

    “是,老爷,什么规制,多少份?”

    “定规,在会在赊旗的西商一户一份,今年中秋节,咱张家唱主角,会馆里摆三天戏台子!”

    张富财一愣,张家账房里还有多少银子,他大概也能掐算个数。

    这又是开酒坊、开醋坊、弄粉厂的,加上去年屯的粮等于白送出去了,哪怕是屯棉赚了一些银子,也经不住这么挥霍啊,再说如今赊旗镇上家家户户都在想着后路,这时候摆戏台子,图什么呢?

    张堂文看出了张富财的犹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越是到这个局面,越是要排场,要让老百姓们看看,不是所有西商都对赊旗镇没了念想!要让大家伙都乐呵起来,有了精气神,赊旗镇才能长久的兴盛下去,若是所有人都觉得赊旗镇完了,那才是真完了!”

    张富财默默地点了点头,“那我这就去弄,到南阳请个好戏班子来,挑点热闹喜庆的戏来唱!”

    张堂文点了点头,摆手示意张富财下去了。

    张堂文走出屋子,看着阴霾的天空,天空阴晴不定,乌云滚滚压境,却又似乎一丝下雨的迹象都没有,太阳早就躲得不知去了哪里。

    “阴雨至,鸟雀散,狂风骤起,荡空万里,唯鲲鹏逆风而上,翱翔天际傲视人间。”

    傲视而已,傲的是心气,傲的是希冀,但区区鸟儿,能改天换地么?

章173

    张家的戏台子,一连搭了三天。

    从八月十四开始,一直唱到了八月十六,就在山陕会馆内悬鉴楼外侧的戏台子上。

    十里八乡的人们又如往常一样赶集一般的蜂拥而来,聚集在山陕会馆照壁内的大广场上,听着戏台子上的戏子们唱着家和万事兴,天下永昌平。

    一切都好像没有改变。

    只不过,坐在会馆内的张堂文,看着大拜殿里牌位中的那几处空缺,依然从心中浮起了一丝寒意。

    撤离赊旗镇的招牌,已经多达十家了,其中不乏开埠之初就插旗的老字号,牌位的空缺,正是他们请回老家的。

    前院里锣鼓喧天的吵闹,大拜殿里,却是张堂文一个人面对着西商牌位在出神。

    “堂文...想什么呢?”

    张堂文一愣,扭脸一看,原来是党苍童来了,“党老爷子?怎得自己来了,松涛呢?”

    党苍童杵着拐杖,在一个仆人的搀扶下,来到了大拜殿中,“谁知道上哪躲着去了,不想伺候我这个烦人老头了呗!”

    “老爷子这是气话,松涛本性还是好的,不至于...不至于!”

    “哼!”党苍童无奈地摇了摇头,取了香,朝着牌位躬下了身子,“他那点心思,不难琢磨,等着我哪一天归西了,他好接了党家招牌,够他一辈子嚯嚯!”

    张堂文陪着笑,在一旁搀着党苍童,“如今赊旗镇这局势,怕是也坏不到哪里去了,人也一样...”

    “堂文这还是心善啊...”党苍童摇了摇头,“人之初,性本善,但在人世间这个大染缸里浸泡久了,谁知道会结出什么恶果呢!自己的儿子,自己都猜不到...”

    张堂文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党苍童身边的下人,无奈地笑了笑。

    党苍童上完香,透着前门缝瞧着外面戏台子前围着的人们,轻声说道:“人还是那些个人,事还是这样的事,但变的,却是人心。现在外面的人都在看着咱们呢,赊旗镇因商道兴盛,有利可图的时候四方劳力都涌到镇子里,现在呢,闲的满大街溜达。所有人都在观望,观望着咱们还能不能把镇子救起来,等着镇子重新可以承载他们这么多人的生计。”

    张堂文顺着党苍童的眼神望去,外面正在唱的,该是宛南梆子:穆桂英挂帅,正是老太君拄着龙头拐出来点将的时候。

    杨家将一门忠贞,连妇孺都是巾帼豪杰,听得围观的人们连声吆喝,喝彩声此起彼伏。

    “一座城池的兴衰,若是因为商路的变迁就随之消亡了,那么千百年后,记录他过往的,恐怕只有史书和传说了。”

    “堂文这说的...该是玉门关?那也得有百年黄沙掩盖了才行...”党苍童笑了笑,“听祖上说,以前的赊旗镇,不过就是个千把人的小码头,陆陆续续才因水路货运,发展成了上万人的城池。最先到达这里的商人,请了风水仙儿看过,说这里地脉主富贵,可有百年繁盛,这才插了旗子建了货仓。到了乾隆朝的时候,才慢慢有了如今的模样。”

    “百年繁盛...到如今,早过了...”

    “风水仙儿的话,听一半就行了...”党苍童笑盈盈地看着张堂文,“当年还有人算过我党家子嗣延绵,人丁兴旺呢!如今呢,怕不是要断在了我手上...”

    “命由天定事在人为...不行,给松涛再娶一门亲,冲冲喜?”

    “就他那德性,我看上的谁愿嫁他,愿嫁他的谁又看得上呢!算了,我这辈子,是不指望抱孙子了!”

    党松涛眯着眼睛,望了望外面的天空,也不知是有东西迷了眼睛,还是触到了伤心处,眼圈居然都有点红了。

    “堂文啊...有个事儿,我琢磨了很久,今儿凑着机会,跟你商量一下。”

    “党老爷请讲...”

    “你我两家合股如何?”

    “唔?”张堂文吓了一跳,有些诧异地看向党苍童,“合股?”

    “对...名义上,是合股,实则,是请你多多费心了!”党苍童拄着拐杖,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张堂文,“党家的生意如今虽然没落了,但毕竟摊子还在那摆着。指望着党松涛这个兔崽子,不靠谱!不指望他进取,怕是连守成都难做到!党家生意在外跑单联络的人,他一个都驾驭不了,没资历没手腕,党家的生意,交给他,我不放心,也合不上眼!”

    “党老爷子,这话就严重了...”张堂文连连摆手说道:“党家专营木料、木器,这行当堂文也从未涉猎过,比起松涛来怕是还远逊一筹...”

    “生意上的事,自然有各房掌柜和伙计打理,当东家的,最重要的是管人!松涛的精明都用到女人身上了,一个这样的少东主,若你是掌柜的,你服么?换句话说,只看账本就像掌握我党家十三条商路,二十几个站点,可能么?”

    张堂文的额上渐渐浮起了一层冷汗。

    党苍童这意思,是要把党家的生意全盘交给张堂文来做啊!

    这岂止是合股,说是兼并都不为过吧?

    党松涛会怎么看?党家人会怎么看?赊旗的西商们,又会怎么看?

    党家的木料生意在中原一带也算是行业翘楚,商道更是通达西南西北,如今虽是迟暮,却仍然算是家大业大。

    一下子全砸到张堂文的脑袋上,只怕惹人非议都是小事,指不定会有谁在背后戳他脊梁骨呢!

    张堂文迟疑着朝着党苍童拱了拱手,“党老爷子,这事切不可轻举妄动,三思啊...”

    党苍童打量着张堂文的神情,抿嘴笑了笑,“是...这是大事,我也思量了许久的,具体缘由,先前我已经跟堂文你交代过了。不过没事,慢慢来,你也考虑考虑,毕竟我这不是要强甩你一个包袱,而是请你帮帮党家。”

    张堂文默默地咬住下嘴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了。

    党苍童微笑着点了点头,“想想...缓缓...不着急!”

    前院里,又传来了一阵叫好声,眼瞅着都要日落西山了,可围观的人们依旧没有散去的意思,仿佛这台大戏唱到何时,他们就在这儿看到何时。

    山陕会馆中的两幅铁旗杆,徒自在风中摇曳,旗杆上的大旗随风发出一阵噗嗤噗嗤的声音。

    就像西洋钟里的钟摆,在缓缓地丈量着时间的脚步。

章174

    过了中秋节,张堂文在会馆的会客厅中,将赊旗镇上粮油街的头面人物都请到齐了,米面粮油、酒醋酱粉,一应俱全。

    张家虽说一直开的有醋坊和粉厂,却一直是小打小闹,张堂文的重心也一直不在这里,所以和这些粮油主们也不是很熟,坐下一看,却是一个熟脸都没有。

    刘家生是镇上除了永隆统外最大的本土酒坊主,制售的却是本地黄酒,也一向和其他那些做白酒的不打杆,贸然被请到这里,却有些被冷落了似的,索性便主动地与张堂文攀谈了起来。

    “张老板,今儿你把所有人老板、东主都请过来,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啊?这粮油街上虽说走的都是民生紧俏的物件,可行行道道可多着呢!大家伙平日里生意明争暗斗的紧,面上好看而已啊!”

    张堂文见还有两个大老板没到,便也不急着正是开始,便侧身与刘家生轻声说道:“刘老板,您是粮油街的老人了,您肯定比我了解的透彻!粮油街上很多老板都是本地起家的,在会的西商反倒少的很,等下堂文起来号召,身份低微名声浅薄,还得仰仗您起来帮衬啊!”

    “张老板虽说一直没把粮油生意当回重头,但你如今在赊旗镇的名声可大着呢!你若是发话,大家伙肯定乐意配合的,不过...张老板,你倒是想号召什么?”

    “粮油本是小本生意,也多是本地消耗,圈子小,牌子多,自然彼此竞争的多些,如此一来,大家伙的心也都在内耗上耽搁了。这样生意难做,也伤了和气!我想着把大家叫在一起,话说开了,规矩顶好了,把精力都往外使,一起想着把咱赊旗镇粮油招牌,做大做强!”

    刘家生愣了一下,瞧了瞧屋里各自凑群私下聊天的老板们,也是笑了笑,“张老板,您方才也说了,粮油本是小本生意,这粮油街上的老板们,也大多都是本地做起来的,都是打小各顾各,没有你们山陕会馆西商这般抱团,一致对外,倒是好,只不过想要大家都这样,倒是得费张老板一番口舌了!”

    张堂文点了点头,正好这时“广丰号”得高德宽还有两家油坊的东主一起到了,人便齐了,张堂文连忙站起来寒暄了两句,招呼着看茶。

    高德宽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嘀咕的很。

    因为他“广丰号”本是赊旗镇上最大的粮行,可张堂文打去年陡然拓了张家粮行后,本地的粮愈发难收了,本地销路也让占去了许多。

    加上今年过灾民,他高德宽捂住粮仓不动手,钱虽说是赚了不少,可名声却让张堂文占完了。

    反倒自己的“广丰号”背负了一个囤货居奇、坐地起价的臭名声,如今本地生意就差没关门大吉了,全靠着南北陆运勉强维持着招牌了。

    所以高德宽一听张堂文攒局子,本是不愿来的,可他也是山陕会馆登记在册的西商,这个面子始终抹不开,所以借故晚到了一会儿。

    张堂文瞧了瞧大面儿,该来的都来的,便站起来清了清嗓子,简单地客套了两句,便直奔主题了。

    只不过,张堂文的想法刚说了一半,底下的各位老板们便有些按捺不住了,议论纷纷起来。

    高德宽首先第一站起身来,笑了笑说道:“张老板,您这章程,要说起来,是真不错!比如粮行,一向是统一定价,统一调配,府上有粮行总会约束着各地的粮行,有钱一起赚,有事一起商量,谁也别想投机取巧,耍些手段,对吧!”

    张堂文尴尬地笑了笑。

    高德宽这话,明面上虽说是赞同张堂文的意见,实则却是在指桑骂槐,因为张堂文不顾南阳府粮行总会的公文,私开粮仓赈济灾民,便是首先破坏了这个规矩的人。

    一个坏了规矩的人站出来号召大家同心协力,怎么也是说不过去的。

    张堂文明白高德宽的意思,但这事要是就这么忍了,后面所有的事怕是都要被打退回去了。

    张堂文缓缓起身来,朝着高德宽拱了拱手,“高老板说的,堂文明白。您是在暗讽在下私自放粮赈济灾民,坏了府上粮行总会的公文吧!”

    “唉...我可不是这意思!”高德宽不阴不阳地笑了笑,“只不过张老板想要挑头号令粮油街,总要自己先正正骨,那规矩,总不能是对外不对己吧!”

    张堂文抿了抿嘴,“赈济灾民,本是粮会份内之事。可粮会却教各地屯粮不放,坐等市面短缺后哄抬粮价,这般公文,只怕有损官府颜面,也有损各位老板的体面吧?”

    “粮会本就是官府制下,把控行市,大老爷们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退一万步说,便是赈济灾民,是不是也该大家伙商量一下,定个标准出来,各家都拿一点...”

    “高老板...你这话,说的不地道了吧?”张堂文冷冷地看着高德宽,打断了他的话,“您这是在埋怨堂文开仓放粮独占了名声么?”

    高德宽冷哼了一声,“你陡然开仓放粮,致我等于何地?哦,你是大善人,我们就是吝啬小人,你沽名钓誉!”

    “我...我拦着你们赈灾了?灾民入城数万,我张家粮行倾囊而出,米仓里连老鼠都饿死了,你们从头到尾一粒粮都不拿出来,赵老板、党老板设粥棚赈灾还要真金白银从你们那儿买粮食,亏你高德宽还说的出口,今儿堂文本不愿把这些腌臜事搬弄出来的,你何必还要指责我?”

    高德宽皱了皱眉头,脸憋的涨红,“我是奉了粮会的公文...”

    “这等藐视性命、坐看生死的粮会,要来何用?”张堂文忍不住申斥道:“从大义上说,粮乃民生要紧之物,粮会上承官府,下对黎民,大灾大难之时却只想着囤货居奇,哄抬粮价,我不愿揣测这其中有多少官商勾结的腌臜事,但这样昧良心的事儿,我做不到!”

    张堂文说道气愤处,忍不住狠狠地拍了一下桌面,继续说道:“往小了说,我等商贾赚得是百姓买卖收售的利差,靠的也是百姓的信赖与口碑,有百姓,才有我们的需求,有声誉,才有商家的市场!开仓赈粮保的,是一方安宁,救的,是成百上千条无辜性命,得来的,却是百姓的信赖与赞许,商者,名也,商人自古惜名更甚于性命,这点道理都参不透,只靠偷奸耍滑、玩弄斤两、算计行市,你只配‘商’字!妄为‘人’!”

    高德宽顿时依一怒而起,“张堂文,我今儿来就是给你面子了,你还敢血口喷人,就凭你还想吆喝着把持粮油街的生意?没门!我这就走人,看你这戏还怎么唱!”

    高德宽骂骂咧咧地回头一瞧,“走了,都走!这等不讲规矩、沽名钓誉的人,跟他有什么好聊的?”

    在座的老板们却有的饮茶,有的左顾右盼,都是默默地不做声。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高德宽的脸,顿时憋涨成了紫红色,但话已经说出来了,不走肯定是不行了,但临出门了他还不忘冲着屋里撂一句:“有能耐回头别抱屈,跟着这姓张的一定亏死你们!”

    屋里依旧是没人回应,只有寥寥的冷笑声,恭送着他灰溜溜地离开了山陕会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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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介绍:
赊旗镇,在山陕行商的手上成为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水路码头,经历了百年繁盛。但是到了清末民初,水路干涸,铁路运输与海运的繁荣,让赊旗镇浮华不再。
赊旗镇张家作为开埗老人,也站在了这历史巨变的十字路口,张家大老爷张堂文更是亦步亦趋,如履薄冰的在筹划着家族的未来。
家族产业的转型,地方历史的变迁,民族命运的变革,在张堂文一介小小行商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用家族传记的戏说,记录一方水土的兴衰。
看曾经名满天下、富甲一方的赊旗镇,如何几经沧桑,沦落为如今一穷二白的国家级贫困县社旗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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