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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全文阅读

作者:秋风挽珠帘     浮华转头空txt下载     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175

    张堂文虽说骂走了高德宽,却也是自己气得不轻。

    说起来都是在会西商,便是各自有各自的盘算,也犯不着在一众商贾同僚的面前翻脸啊?

    而且高德宽说起来也是赊旗镇粮行首屈一指的人物,这第一次坐下来商谈就不欢而散,这后面的事,还怎么推进呢?

    难道真得做成小团体、小帮派,继续互相竞争下去?

    张堂文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刘家生在一众酒商中缓缓站起身,半调侃半认真地说道:“张老板,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这等肚量的人物,到哪都是盛不下的,我刘家黄酒店铺小,生意小,人微言轻,愿意跟着张老板讨教学习一下。”

    张堂文朝着刘家生投来感激的目光,轻声回应道:“不敢,不敢,堂文只是抛砖引玉,把这思变之法拿出来,由各位东主、老板们参详一下,大家一起合计合计。”

    “永隆统”的大掌柜赵贤胜算得上是粮油街首屈一指的人物,他家的酒,整个中原地区都是数得上的。

    赵贤胜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张老板,您方才说的那些个放下芥蒂合作共赢的法子,赵某听着在理。但是如今的形势,却是各行有各行的难处,比如说咱这白酒行吧,就算上整个南阳府,一岁白酒的销量,那都是能约出个斤数的,就这么大个量,你家分点,我家分点,其实都是差不离儿。何况山高皇帝远,白酒这玩意又占分量,远了的去不了,去的了本钱也上去了,大家都做白酒的,谁能让谁少吃点?少惦记点?”

    在座的酿酒行当的老板,都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这赵贤胜的“永隆统”可称得上是赊旗镇白酒的门面,他说的话,道的也是白酒行当的实情。

    其实,何止是白酒行当,醋行、酱行哪个不是一样的境遇呢?

    白酒、米醋、大酱的酿造之法又不是什么不传之秘,各州各郡都有自己的招牌,加上这流质物件运输起来极不方便,瓶瓶罐罐一碰就是损耗,更别提火轮车未开通之前的骡马运输了,那完全就是赔本买卖。

    打开不了外运的豁口,只守着周边郡县的生意,那还不是在一个锅里打架。

    张堂文抿了抿嘴,这样的现实情况,他不是没想过,若是完全没有应对的说法,他也不敢贸然喊着这么多人来商议。

    “赵老板,您说的实情,该是从咱‘永隆统’酒坊成立之初,就是存在的了。”

    “是!”

    “商务亨通,讲究运输便捷,存管便利,分销方便,譬如茶叶,譬如瓷器、布匹等等...”

    “不错,以我白酒为例,盛放需用大瓮,分取装坛装罐却又运输不易,启封之后一日则津味具失。我‘永隆统’的分店曾最远开在西安,却不能将原汁原味的酒运去,光运费一项就快够我酿造的成本了!所以只能取高浓度原浆送到那边再行勾兑,但如此一来不但风味有异,价格也居高不下,和本地自产自销的白酒无从竞争!”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是,此乃通运上的一大关节,不过若是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若能解决这个问题,凭我‘永隆统’的品质和声誉,绝对可以远销海内、驰名中外!”

    刘家生也在旁边笑道:“若是这样,赵老板的眼里必然不只南阳府这一处小地界了,那时,咱别的酒坊也都能松和松和喘口气了。”

    张堂文微微一笑,“白酒存放之法,讲究密封严切,所以一向以油纸封坛泥浆浇筑,保持原汁原味。但传统泥陶易,体型硕大又不便运输。赵老板可曾想过改用小器型承装?比如洋人的葡萄酒,漂洋过海而来,以小瓶盛装,便于携带又利于分销。年轻时我在夫人家曾见过云贵总督赠给岳丈的一壶茅台镇老酒,泥封瓶口,启封之后飘香四溢,此乃当年茅台镇为供军需,特意定制的黑瓷小瓶。”

    “小瓶...”赵贤胜抿了抿嘴,“但是那黑瓷虽是美观,却也易损,而且茅台酒后味醇厚,味浓气烈,泥封之后并不损酒香。我‘永隆统’的酒用的料子却与他不同,后味甘甜,气味清香,荣不得一丝杂味。”

    “那在下就更劝你改用玻璃小瓶了,如今洋人的葡萄酒在各个通商口岸均有销售,反观我大清各地依旧仰仗土法酿造,因循守旧的制售方式已远跟不上发展了。小瓶盛装一来精美,二来便携,运输起来也便于堆放,何况玻璃瓶更便回收,赵老板也参考昔日洋行推广葡萄酒时订下的方案,两旧瓶换一新酒,以此让老主顾适应你的新包装!”

    赵贤胜眯着眼睛思索了半天,却是扭脸看了看身后的一众酒商,都是一脸的茫然。

    “张老板,这玻璃瓶可以舶来品,洋人手上的东西,可金贵。”

    “那不更好?既然玻璃瓶众所周知的金贵,你用玻璃瓶盛装的酒比别人贵一点,大家也都能接受啊!何况酒用完,玻璃瓶还可以打醋打油,做个容器也不错!”

    醋坊的丁远诚在一旁抿嘴偷笑道:“这倒是在理,装过你‘永隆统’的美酒,再来打我家的米醋,美哉美哉!何况大家酒醋不分家,都是同宗同源出来的东西,你的酒却比我的醋金贵数倍,便是再贵点,又何妨呢!”

    赵贤胜也是跟着一阵哄笑,“那好,回去就让人去洋行采购一批玻璃瓶,封装几缸新酒放到年底看看!若是味道一丝不变,我老赵连开八桌,让大家都一块尝尝!”

    在座的人们顿时一阵起哄。

    张堂文也是跟着笑了笑。

    这法子是新鲜点子么?其实并不是,不说茅台镇了,山西杏花村的汾酒,早就用上了白京瓷小瓶,登堂入室都摆到了皇亲贵胄的宴席上。如今的人们讲究精致小巧,哪里还有以前那般动辄扳缸倒坛的,只不过赊旗镇远离口岸和京畿,因循守旧之风盛行。各行各业恪守旧制,不思变久矣。

    如今的世道,不思变,便是作茧自缚,迟早会被舶来品和向学者击倒。

    赊旗镇的商界,是该搅动搅动了。躺在水陆码头的便捷上,各行各业都有躺赚的红利,可如今繁华不再了,没有生气,没有动力,还想往常那般守株待兔,怕是不行了。

章176

    张堂文脸上挂着笑,心中却是一阵苦涩。

    赊旗镇的商气,仿佛已是一片沉疴,这些新瓶装旧酒的小把戏,尚能让人眼前一亮,可经商的头脑和习惯,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

    守成,绰绰有余,进取却是不足。

    谈何逆流而上。

    赵贤胜眯着眼睛和一杆老板们攀谈了一会儿,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到张堂文身前,“张老板一语惊醒梦中人,赵某佩服,但这行销天下之法,可有良策?总不能似那票号一般,遍布南北吧?我等专长在于酿造,这营销,可是外行。”

    “这就是堂文想与各位商议的另一个想法了!”张堂文扫视了一眼在座的众人,“行货行销天下,没有自己门店便要依附他人,尽不尽力且不说,分利多少也不管,总是个费事操心的事由。那倒不如,我们自己做...”

    “自己做?”赵贤胜一愣,“那不和我们‘永隆统’出门开分店一个套路么?”

    “非也!”张堂文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堂文一段时间在粮油街上盘桓时间久了,看着各位的门面每日时而门庭若市,时而冷冷清清,就似那吃饭,总归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可是人工,门面,损耗,这些东西,却是各家都有的。这里总归是自己家门口,还方便些,可若是在外开店,这负担,却是重了些。所以,堂文有个小小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老板但说无妨!”

    “我们若想把手上的行货做到外面,一个一个拉出去单溜,便是保质保量,成本也会或多或少的上浮,要想与外面的人拼,利润就不剩多少了。我们可以效仿洋行的形势,各家合股认筹,统一门店分驻南北,店内,只销我赊旗镇招牌行货,一来打响我赊旗镇粮油行的招牌,二来也免去咱家各自开店的成本,减负出征。”

    赵贤胜抿了抿嘴,低头沉思道:“张老板的意思是,将我赊旗镇的粮油街上的所有行货,统一到一家店铺对外?”

    “是!”

    “先前只听闻景德镇瓷行有过这般,早些年去京城见有一家招牌为景德镇的瓷器行,进去之后皆是各家工坊的招牌物件,逛起来倒着实是方便了许多。”

    “大件货尚且方便,似粮油酱醋这般的小物件,薄利多销,若要各家一一开店,也不现实。不如整合出手,溪流入海,汇聚成泉,既散售,又走量,有需求的客商、主顾直接一店购入,我赊旗镇各行主动出击,把门店开去各大口岸。”

    赵贤胜忍不住搓了搓手,“主动出击...整合出手,那我们各家的货品怎么分配?”

    “各家供各家的行货,各自定价上架销售,以利润抽厘支付给店铺。”

    赵贤胜抿了抿嘴唇,回头看了看众人,“这法子...兴许靠谱...各位老板,你们什么意见呢?”

    众人都是默不作声地左顾右看。

    刘家生也是思索了半天,站起身来说道:“最简单的,先开一家看看,以半年为期核账,什么都看出来了。如何?”

    “那选在哪里?开封府?”

    刘家生却是摇了摇头,“依着张老板的想法,我觉得,该去一个商路亨通的地方,而且南来北往的人越多越好!”

    “哪里?”

    “汉口!”刘家生笑着看了看张堂文,“实不相瞒,我刘家黄酒外销多年的单子,都是汉口的商人倒往南洋的,既是如此,何不我们自给自足?”

    张堂文转念一想,汉口也确实合适,而且钱枫的大兴隆也在那里,有现成的商路资源。

    赵贤胜看着刘家生,思量了片刻,击掌说道:“好!那便定在汉口,我认出二百两银子,就约半年为期,咱们就试它一试!”

    “好!”张堂文见赵贤胜如此干脆,也连忙应声附和道:“我张堂文也出二百两,一间门店月租不过数十两,算上伙计打杂,八百两便足够撑上半年了!还有哪位老板愿意一同参与?”

    “那剩下的四百两,我刘某就揽下了!”刘家生在一旁笑道:“张老板这点子,值得一试。抽厘订的只要公平,这店做好了,可不就比我窝在镇子上卖黄酒还来的多!”

    “哈哈哈...既是如此,那这新店的掌柜人选,就由刘老板担当吧!”

    “好!”刘家生也被激起了豪情,起身挺直了身板,“这半年,刘某就尽力而为了,若是证实这法子可行,各位老板也都愿入股认筹做大做强,到时咱们再坐下商议人事!半年之后,咱们一同看账!真要做成了,咱们赊旗镇的名声,就真得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屋里的人们一见这三人已经把这风险金都兑齐了,也乐得先让他们试试水,纷纷起身表示赞同。

    张堂文悄悄地朝着刘家生拱了拱手,刘家生也是回应了一下,轻声说道:“张老板这法子,确实有新意,有见地,既能让大家伙都攥着劲做好自己,不再专注于彼此勾心斗角,又能给咱们开拓一条新的商道,可谓功德一件啊!”

    赵贤胜也是一笑,拍了拍刘家生的肩膀,“往后,咱们就只在货架子上比行货的品质,也省去了不少盘下的小手段...”

    “以前,咱们是互相拆台,比着压价,这日后指着同一块儿牌子吃饭,除了品质,咱就啥也不比了!还得互捧互吹,把咱这牌子传扬的路人皆知!”

    “好!我便提个议,咱赊旗镇的白酒行,各家还用各家的牌子,但对外,就打咱赊旗镇的牌子!以后我‘永隆统’,就叫‘赊旗永隆统’!”

    “那我‘刘家集’黄酒就是‘赊旗刘家集’黄酒!”

    “呵...那我李家的醋咋办?没招牌啊?”

    “就叫‘赊旗李家醋’!”

    “唉...别!别!他姓李,俺也姓李,俺家的醋叫啥?”

    “东边李和西边李呗...”

    众人又是一通哄笑。

    张堂文如释重负地在一旁微笑了起来,原以为,这想法必然是要多费些口舌的,谁承想竟然如此顺利。

    毕竟在这镇子,这些个同行老板们门户之见已经经历了许多年了,明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却是谁也看不上谁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一来,等于是给了一个公开公平竞争的机会啊,他们为何会不乐意呢?

    行货上架,只能实打实拼品质,用买家的口碑来说话。

    何况这样一来,坐贾变行商,销路若是打开了,工坊岂不是还要变工厂呢!

    商人本性,有利可图,何乐而不为呢!

章177

    当下,趁着人齐,又草订了一下抽厘比例,各家又把第一批要上的货都拟了一下。

    一下子,粮面米酒、油盐酱醋都全了。

    就像是把整条粮油街都货,都集中在了一家门店里似的。

    刘家生又粗略地谈了一下开店心得和选址方案,征得大家统一意见后,便回家着手准备去了,约定三日后再碰头商议。

    张堂文送走了各位老板,兴冲冲地回了老宅。

    一进门,倒是让张柳氏颇为诧异。

    自从夏老三走了之后,这主子好久都没这么乐呵过了,今儿这是怎么了?得了头彩?

    张堂文笑盈盈地走进前院,直愣愣地便朝着张柳氏过来了。

    张柳氏从张堂文的眼神中,分明看出了一丝不坏好意,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前院里四五个下人正在忙着张罗花草,自己身边还有个丫鬟跟着,这主子的眼神怎么这般...色咪咪的。

    张堂文迈着大步,三两步便到了张柳氏的面前,猛然一俯身,竟是生生把娇小玲珑的张柳氏给当场抱了起来,一臂拦在背上,一臂抬起大腿,顿时让张柳氏有些发昏了。

    此情此景,竟似二十年前的境遇,这感觉,太熟悉了。

    可是幸福的发昏还是没能完全喝退理智,张柳氏挣扎着让张堂文停下还要打转的举动,连声说道:“人多,老爷,放我下来,别闪着你的腰了!”

    张堂文悻悻地放下张柳氏,一手把住她的肩头,“怎么?不喜欢了?”

    张柳氏红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扫了一下前院里的下人,却被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盯得更加害臊了,“老爷身子要紧,如今都是要知天命的人了,怎么还敢如此莽撞,万一闪了腰,不是耽误事儿么...”

    张堂文笑了笑,却是一脸毫不介意地样子,“今儿高兴,心想事成,浑身都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似得!”

    “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过来,我告诉你...”

    张柳氏一脸茫然地靠了上来,却被张堂文一把搂住亲了一口,惹得前院里的下人一阵哄笑。

    “笑什么?笑什么?老爷夫妻恩爱你们眼红啊?”张堂文一甩辫子,竟是搂着张柳氏便往后院去了。

    张柳氏一脸羞臊,又不知这爷们要做什么,大白天竟往后院去了,也是犹犹豫豫地想要拖拉,可哪里是张堂文的对手。

    张堂文拖着张柳氏往后院,早有张秦氏和小张氏闻听前院热闹过来瞧,刚好撞上了这一幕,顿时也是羞红了脸,进退两难。

    “走,爷们带你们瞧个好物件!”

    三个女人顿时羞臊起来,张柳氏更是忍不住啐了一口,张堂文一看便知道她们定是误会了,却也不解释,拉着张柳氏便继续走了。

    张秦氏和小张氏不明就里,只得一路跟着。

    穿过廊坊,张堂文却拐去了东厢房,推开一处储藏间的大门。

    三个女人顿时愣住了。

    这屋里,却是大大小小的盒子、匣子,摆满了各种金银首饰和文玩珠宝。

    这东西,张柳氏却是熟悉的很。

    因为这本就是她的嫁妆。

    春上收粮时,张家账上空乏,张柳氏背着张堂文让人去南阳把自己随嫁的嫁妆都典当了,换了银子给张堂文收粮。

    看样子,如今张堂文是又悄无声息地全给赎回来了。

    “老爷...你这是...”

    “张堂文顶天立地一男子,怎能花老婆钱!”张堂文走到张柳氏的身后,舒展双臂从背后搂住张柳氏瘦弱的身子,“东西,我让人又给赎回来了。”

    “当票你怎会...”

    “夫妻几十年来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收东西藏哪?”张堂文亲昵地拿脸蹭了蹭张柳氏的鬓角,“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你随便花销都成。张堂文是一家之主,手上短缺了自去拆借,花夫人的钱,寝食难安啊!”

    张秦氏和小张氏在一旁瞧着两人的恩爱模样,顿时有些尴尬了,小张氏随嫁时除了两箱衣物别无其他,此时已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了。张秦氏出身商贾大户,陪嫁的东西也是不少的,却多是些自用的东西,一直都收在自己房中,这么多年怕是也花去不少了。

    如今看了张柳氏这一屋子东西,两个女人顿时有些羡慕又有些心酸起来。

    张秦氏虽说心酸,面子上却不能落了下风,在一旁轻声敷衍道:“还是柳姐姐大度,妹妹我竟不知道这回事,若是老爷这边有需要,怎么不言一声,我房里也还有些家底儿,也可以应应急。”

    小张氏毕竟没有什么本钱,只能在一旁笑着帮了呛,“老爷也给我打了一些金银细软,若要用也可以拿出来...”

    “算啦...”张堂文却是摆了摆手,“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账上盈余的还有,若再有难处再说吧!”

    张柳氏这些嫁妆,平日里都是一点声张都没有的,连张秦氏进门后也是第一次知道张柳氏如此阔绰,原本还以为张柳氏只不过是出身官宦,家教好些罢了。

    张堂文这一抖落,反倒让张柳氏有些不好意思了。

    张柳氏轻轻地合上门,“老爷既然赎回来了,那便让账房入库吧!都是些金银首饰珠宝字画什么的,我一个老妇人了,要么做什么...”

    “胡说!我都没老呢,你还小我许多岁,怎么算是老妇人了?”张堂文笑盈盈地审视着张柳氏,手却不自觉地环住了张柳氏的腰。

    张秦氏顿时心中愈发酸了,也是浅浅一笑,“我看我和张妹妹还是回避了好,你们这恩爱夫妻真是羡煞旁人的,我们在这儿就有些害臊了...”

    说罢,张秦氏便自顾自地笑着离开了。

    小张氏虽是心酸,却也不得不扭身离开了,回了西厢房。

    小张氏一脚踹开了房门,跟在后面的丫鬟心知她已是动了怒气,也不敢多嘴,怯生生地关了门,轻声问道:“刚才党家公子的小厮在后门说,晚上西市有花灯,问夫人有无兴趣...”

    “没兴趣!”小张氏顿时掉了脸子,没好气的说道。

    那丫鬟便住了嘴,正要退下,小张氏却又说道:“回来!今夜何时啊?”

    “晚饭后,戌时。”

    “知道了,下去吧!晚上跟我一起出去转转,敢说漏了嘴,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是...夫人...”

章178

    张圭泗在张堂昌家将养了几个月,身子骨早就养的差不多了。

    可是一来他在张堂昌家也是下人不下人,主子不主子的尴尬地位,旁人见他了都是客客气气的,什么活也不让他沾手,时间久了,反倒越住越别扭了。

    二来,张堂昌如今整天跟联防队的一杆子厮混在一起,也没怎么跟张圭泗打照面。张圭泗倒是提过几次想跟着去联防队,可他的腿却因为枪伤,多少留了点底儿,走起来并不利落,张堂昌也就没答应。

    所以张圭泗也是心中着急,就这么混吃等死的待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啊!

    这一日张圭泗趁着天好,出了张堂昌的院子想着在四周寻摸个去处,打打零工什么的。

    出了院子门,来到东裕街上,北面一道门面都挂着“合源记”的招牌,那是张家粮行改名后的招牌。

    既然想着找活儿干,为什么不在张家继续干下去呢?

    张圭泗一寻思,便径直地走入了“合源记”的大门。

    张富财正在柜台上盘货,一瞧张圭泗,顿时觉得有些面熟,可他久在柜台上,见过的人海了去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是谁。

    “呦!这位客,您要点什么?”

    张圭泗却是认得张富财,他拱了拱手,轻声说道:“掌柜的,我是张圭泗,一直住在张二老爷府上的那个逃荒的...”

    “呦!我当谁呢!原来是老爷的恩人,来来...这边坐!”张富财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着他进了里屋,“怎么样?身子好些了么?”

    “托张老爷福,好多了!”

    “那您这回来是...”

    “一来是感谢,我那婆娘的后事,是掌柜的帮忙料理的,这一直也没过来跟你道谢...”

    “哪的话...要不是你那日横插一杠拦了廖启德那孙子的枪,老爷指不定都挨了枪子了,你要不出手,你婆娘也不会出事儿,这个恩情老爷记着呢!我张富财也记着呢!张家不是忘恩负义的主儿,您放心将养着吧...”

    “这我明白...但一直养着...这人不就废了么?”

    张富财打量了一下张圭泗,也是嘿嘿一笑,“怎么?坐不住了?”

    “是...自己有手有脚的,也有力气,也识得些字,就这么混吃等死的,不成...日子久了人就废了!”

    张富财抿着嘴笑了笑,点头说道:“是了,你还年轻,老这么闲着也不成,要不我跟老爷说一声,让你去张家私塾教娃娃可好?毕竟你也是识文断字的人...”

    “不劳烦不劳烦...”张圭泗摆了摆手,“我那肚里的墨水我心里清楚,不至于糊涂,但教授旁人,我不行。我寻思着,就跟着掌柜的在柜上帮忙打个下手什么的,一来我还没跟张二老爷言声,晚上还得回那边;二来我这腿脚多少也有些不利索了,种地苦累活也怕拖后腿。”

    张富财的小眼珠一转,这倒是个好事,对外有个识文断字的人使唤,对内还能跟张堂文那边报个功,怎么算柜上也不多这一个人。

    当下张富财就点头同意了。

    “那...掌柜的,我从哪开始学起呢?”

    “先转转看看,瞅瞅货单,看看店里的规制,回头我点货你跟着验!”

    “好嘞!”

    到了晚上,张富财看着张圭泗和几个伙计拿门板合了门,便乐悠悠地去了偏院伙房,灶上还剩半拉烧鸡,又让厨子温了半壶黄酒,坐在门房里乐呵呵地用了起来。

    一只鸡腿没吃完,老宅的下人跑过来唤,说张堂文找他。

    张富财赶紧抿了一下嘴,擦了擦手,便要走,又舍不得那温好的黄酒,走到门口了又折回来,对着壶咕咚咕咚喝了一起儿,这才来了大院。

    张富财跟着下人来到书房,张堂文正在书案边写信。

    张富财不敢打搅,垂着手弓着腰立在一旁,等张堂文写完,装了封子,张富财赶紧上前递了封口泥。

    张堂文封好信,递给一旁的下人,再三交代道:“亲自去邮局,先发电报,按着我说的发,再把这信寄去汉口!”

    等交代完,张堂文这才看向张富财,“用饭了么?”

    “回老爷,用了!”

    “嘴上的油都还没擦,老大不小的人,得注意体面!”

    “是,老爷!”张富财赶紧扯了袖子擦了擦嘴。

    张堂文笑了笑,“如今仓里的粮,有六成?”

    “凑合...不到五成...”

    “庄子上的粮?”

    “都运来了...”

    “那么多庄子...才五成?那化肥都用了?种子是我带回来的那种么?”

    “是,都用了,可今年过灾民的时候,毁了不少,还有...”

    “想起来了,你跟我说过!”张堂文向后靠了靠,揉着额头轻声说道:“可是酒坊醋坊那边,也要粮,若是拨给他们,粮行柜上就没存货了,采买又贵的离谱...”

    “那就只能...生法子了...”

    “你有法子?”张堂文诧异地看了张富财一眼。

    张富财抿了抿嘴,小声说道:“这些个日子里我也在琢磨这个事,也打听了。南阳府上有一批储粮,约莫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如今听说是要霉变,价钱肯定低得很...”

    “哼...霉变了都,也不拿出来赈济灾民!混账!”张堂文顿时气得直敲桌子,“这一批霉变的粮食一粒也不要,以次充好的事,咱张家不干!”

    “是,老爷!”

    “去远些吧,去远些采购,不经南阳府的粮行,直接去山陕采购,成本贵些就贵些了,不让亏钱就行!”

    “是,老爷!那就得咱自己派人去买,再押运回来。这采买的事,安排谁来?我...”

    “你不行,你走了柜上就乱了!”

    “我是说,老爷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人来,挺合适...”

    “谁?”

    “就是让廖启德打死婆娘打坏腿的那个张圭泗!”

    “他?不是还养在堂昌府上么?”

    “今儿来柜上了,想找活儿,正好安排他在那验货呢!让他去买,人面生,粮行路也不熟,捣不得什么鬼,而且还识文断字受不得骗!”

    张堂文一想,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不过张圭泗毕竟只是逃灾过路的人,能死心塌地跟着张家干么?

    张富财从张堂文的眼神中看出了疑惑,在一旁小声劝慰道:“张圭泗的情形,二老爷跟我提过,这人基本上就算是家破人亡、无牵无挂了,老家肯定是回不去的,若是咱们能给他安排个相应的差事,一来老爷也好还他人情了,二来他必然也会感恩戴德,用心卖命!”

    张堂文这才抿着嘴点了点头,“你二老爷的心思倒是见长了,那便这般安排,这两天你让他做好准备,明儿到账上支钱。”

章179

    张圭泗着实有些意外了。

    虽说他是实实在在的救过张堂文一次,还因此赔上了媳妇。

    可是张堂文竟然真的如此信任,把除外采粮的活儿指给了他,这倒真真是让他没想到的。

    张富财跟他交代差事的时候,张圭泗还真的有点懵。

    “掌柜的,张老爷真是让我去陕西采粮么?”

    “是啊,如今仓里还闲着一半,酒坊那边又催着要高粱小米酿酒,在南阳府采买价格比去陕西买还贵!你去那边好好比比价,摸摸底儿,价低并非是好货,要亲自开仓验货,手把手的查验,毕竟粮食出了仓,再出什么问题就是咱自个的了!”

    张圭泗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可是掌柜的,陕西那边我不熟啊!是去西安还是榆林,找哪家粮行,哪块招牌都不知道啊!”

    张富财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张圭泗,敷衍道:“到哪儿了打听呗,有腿可以逛,有眼可以看...”

    张圭泗舔了舔嘴唇,不吱声了。

    张富财斜着眼睛瞅了瞅张圭泗的表情,也是一笑,“或者...我给你指两家店,你先去那里瞧瞧,比比价。”

    “那多谢掌柜的...”

    “瞧着你也是个实诚人,这两家粮行都是咱张家的老主顾了,往年咱给人麦子人给咱小米,都是快十年交情了,可要是你去了又在人家那买,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张圭泗一愣,这话怎么说的有点是指定的意思了?

    但毕竟张圭泗本身又没淌过粮道,张富财又是张家粮行的大掌柜,这会儿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点头认下了。

    送走了张圭泗,张富财赶紧回到老宅,跟张堂文回报。

    张堂文笑了笑,“一趟外差,能看出一个人的秉性品行和办事的章程,这趟采粮,有你给指的保底儿,有你给传的暗话,就看这个张圭泗怎么处理了。”

    “老爷想得周到,如此这般,张圭泗便是个憨憨,只要按着最笨的法子去我说的两家进货,咱也不会亏着...”

    “那他就只是个跑腿的...既然家中也是读过私塾认得字的,若只是指一堆吃一堆,那才真是浪费材料了。”

    “张圭泗毕竟不是知根知底儿的人,谁也猜不着他到底怎么办事,老爷,那银票...”

    “就给他那张咱加了锁的,跑了他也花不了,若想办差就得想法子跟咱联系上要凭证...”

    “那银票面额可大,足够全款了...”

    “钱庄不给兑现的时候,看他怎么处理吧!那两家粮行都是老交情,应该不会为难他的!”

    “是了!老爷,那我先退下了!”

    张富财倒退着出了屋,却刚好碰在了杨翠英身前。

    时候久了,张家院里的人也都清楚杨翠英的身份了,张富财也早没了之前的嫌弃劲儿,一看碰见了杨翠英,也是堆了一脸笑,客气道:“原来是杨姑娘,对不住,踩着您了么?”

    “木事!俺来给张老爷送凉茶!”

    张富财离开了,杨翠英端着凉茶进了屋,放在张堂文的书案上。

    张堂文正在看前几日的报纸,端起茶喝了一口,余光却看到杨翠英还未离开,也是好奇地问道:“怎么?翠英有事问我?”

    “唔...”杨翠英犹豫了一下,嘀咕道:“俺在外面都听到了,老爷你让那个张圭泗去采粮,为啥还要给他使绊子啊?”

    张堂文也是抿嘴一乐,“原来你都听见了?那我便跟你解释解释。”

    “嗯!”

    “他便是整日混吃等死躺在你二老爷府上,我张家也会养他一辈子!这是恩情,得报!”

    “是!”

    “但他腿脚刚好一点,就跟你二老爷说要差事,你二老爷现在在管联防队,那是打枪搏命的活儿,他的腿脚,不方便,所以你二老爷一直按着不应声。但,跟我说了,这个张圭泗,可用!”

    “所以老爷就让他去采买?”

    “并不,后来是他主动到粮行柜上找活儿,干了一日,刚好我需要有人去陕西采粮,张富财就推荐了他!”

    “一天,张掌柜就推荐了他,看来这张圭泗很能干啊?”

    “这个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唔?”

    “采买这事,历来都是招眼的活儿,你想嘛,拿着银票或是现银出远门去采购,价是你谈的,货是你订的,无论是抽厘还是回扣,会少么?路上花的,跑关系的,办手续的,有多少是糊涂账算都不算出来的。张富财是老人了,他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办这种差事,要么就是东家非常信任,要着重栽培的,算是指到明面上的小恩小惠;要么干脆就是亲眷,毕竟肉烂锅里,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不毛遂自荐,一来是因为他已经是粮行大掌柜了,犯不着为了这事儿跑出去一个多月,柜上没了他也不行;二来,他推荐个外人,生面孔,也不用怕我疑心他任用私人,耍花花肠子!”

    “天爷啊!就安排个活儿,这么多讲究?张掌柜的心思够细密的!”

    “张富财是个伶俐人,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把式!”张堂文微微一笑,慢慢合上了报纸,“但就是太伶俐了,太聪明了,我才会想的太多。也正是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刻意地时时处处得做好自身。累!他累,我也累!”

    “累?像张老板这样的人,多几个不是老爷你更省心了么?”

    张堂文抿嘴笑了笑,摇了摇脑袋,“做东家的,主要是管人。掌柜的太聪明伶俐,你给他的,却永远只是一个掌柜的,说白了,就是个替东家卖命的!人的能力有高下之别,心气,却都是昂着头呢!真要有一日,掌柜的带着商路人脉走出去自立门户了,还不是要饿死东家么?所以说,东家和掌柜的,永远都是在暗地里较劲儿,不同的人,你得用不同手段去熬,熬出来了,就是一把好枪,用得顺手,枪口一直朝外!熬不出来,便随时会伤着自己!”

    杨翠英无奈地摇了摇头,“俺一直以为当个大老爷多简单哩!原来也这么多心思!”

    “世上的事儿,哪里有简单的道理!老三这次回来,明显能感觉到心事重了,见的多了,想的多了,就不似之前那般单纯了!”

    杨翠英若有所思地看了张堂文一眼,“老三跟俺说过,老爷说不想拿他当下人?”

    “对!世间似老三兄弟这般朴实纯洁的人,越来越少了!若是我把他当下人,就也得动心思,用手段,那我张堂文这辈子,就再难碰到老三兄弟这样毫无所求的真朋友了!”

    “真朋友?”

    “真,无欲无求,无所图,无所期,只是单纯的相交!”

    “杨先生那样的?”

    “他?”张堂文犹豫了,“或者是吧,但真的是完全没有企图么?”

    张堂文瞧了一眼一脸茫然的杨翠英,“罢了,说多了你也不懂,慢慢就明白了!”

章180

    张圭泗这一去,便是半个月渺无音讯。

    张堂文倒是不着急,整天该干嘛干嘛,杨翠英却是一直好奇着,隔三差五的问问张富财,张圭泗那边有没有动静。

    “杨姑娘,你怎么忽然对那个张圭泗如此感兴趣啊?”张富财一边抓起一把花生晃了晃,听了听动静,一边敷衍道:“老三兄弟这山高皇帝远的,你怕不是动了小心思?”

    “去!”杨翠英忍不住啐了一口,朝着张富财撇了撇嘴,“俺是好奇,想知道这个张圭泗能办成啥样!”

    张富财的小眼神瞟了杨翠英一眼,心中暗暗琢磨着:这张圭泗和夏老三一样,都是对张老爷有恩的,这杨翠英好奇也不是没有理由,张圭泗办差无论好坏,看看张老爷对他的安置,便知道张老爷到底是怎么看这两人了。

    看样子,杨翠英还是心里没底儿啊!

    也对,婆娘嘛!没事就喜欢瞎操心,张老爷那么仁义的人,还能对张圭泗、夏老三这样的人不好么?

    杨翠英心知在张富财这儿是问不出什么了,便走开了。

    张富财也是一笑,朝着柜上的伙计叫道:“这花生挪挪地方!都晒干裂了!把空包瘪仁的都给我捡出去,一个个懒洋洋的晒暖呢!今工钱不要了?”

    柜上的伙计连忙上前来干活了,张富财回到柜上,刚泡了一杯茶准备喝,前头一个伙计却是跑进来吆喝道:“掌柜的,快出来管管!杨姑娘让人拦着了!”

    张富财一口水差点没呛到,赶紧跑出门来一瞧,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在张家老宅大门口,东裕街正当中,党苍童的独子党松涛一脸酱红色撇着大舌头,拦在了杨翠英的跟前,手却是紧紧地抓在了杨翠英的肩头,任由杨翠英怎么挣扎都是不放手。

    祖宗!这是个什么事啊!

    张富财赶紧冲到头里,上前就把两人分开了,一把按住党松涛的前胸,声音却不敢大声了,只能轻声劝慰道:“党公子,党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大街上这般轻浮,你让杨姑娘日后怎么见人啊!”

    “掌柜的!这人喝晕了!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说些个胡话...”杨翠英显然也是受了惊,说起话来口齿都有些不灵光了。

    党松涛却是两眼迷离,一副趾高气昂的架势,一把推开了张富财的手,咧嘴笑道:“你...又是哪来的小瘪三!敢拦着本大爷...咯!本大爷的...好事!”

    张富财顿时皱了眉头,这党松涛满嘴酒气,还掺和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臭味,瞧着神志都有些迷糊了。

    东裕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有识得的人都在指指点点的,张富财心想,这不是事儿啊!这要是传扬出去,不光党家丢人,连带着杨翠英和张家的脸面都扫地了。

    张富财瞧着党松涛人高马大的身子,心一横,冲着站在一边的伙计喊道:“过来俩人,把党公子架前院歇了!弄点醒酒汤来给公子醒醒酒!”

    伙计们顿时一拥而上,抱胳膊搬腿的把党松涛给弄到了前院门房里。

    党松涛此时已是浑然不知礼了,杀猪般的嚎叫了起来,全身上下都是挣扎着晃动着,反倒引得东裕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都快把张家大宅的门给围起来了。

    张富财拦在门口,冲着人群拱了拱手,“都是街坊四邻的,富财在这儿说句不客气的话,谁家没个醉鬼闹笑话呢!这么围着不合适吧?瞧热闹也得有个头儿啊!都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这才悻悻地散去了。

    张富财进了前门,一边劝告着杨翠英先回了后院,一边来门房瞧瞧,只见党松涛像那待宰的生猪一般,被按倒在门房的床上,死命地嚎叫着,四肢早已被按捺着动弹不得了,只剩个脖子脑袋在那拼命的晃动。

    “醒酒汤呢!快点得!”

    张富财急着直跺脚,要不是看在党松涛是党家独子,党家又一直对张家不薄的份子上,真想扯块臭抹布塞到党松涛的嘴了。

    很快,有下人从灶房端了碗醒酒汤来,张富财也是着急忙慌地接了,站到党松涛的身边,“给我按住喽!摁住脑袋!别按脖子,你给他掐死喽!按住额头!扒开嘴!”

    趁着党松涛嚎叫的空儿,张富财端起碗来,也顾不得烫嘴不烫嘴把整整一碗醒酒汤全倒在了他嘴里。

    党松涛本能地呛吐着,吞咽着,喝的鼻子眼里全是黄汤。

    张富财刚要转身递碗,一扭头,却见张柳氏和另外两个太太都从后院过来了,也是心头一紧,赶紧出来迎着。

    张柳氏拉着杨翠英的手走在前边,一脸的怒气,额头边的青筋都凸显出来了。

    杨翠英的眼圈通红,这也难怪,当街上那么多人面,让一大男人拦了路动手动脚的,羞臊死了都!

    张柳氏皱着眉头看了看屋里满脸黄汤的党松涛,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只能看向张富财,“你们怎么做事的?就从粮行柜上回老宅这么短的距离,都能让这登徒子拦了翠英?”

    张富财这会儿也是有口难辩,只能满眼怨念地看向了屋里。

    张秦氏只是来看看热闹,却是一眼瞥见了小张氏那怨毒的眼神,也是一愣,倒是有些诧异了。

    这小张氏什么时候跟杨翠英关系这么好了?

    屋里党松涛被灌了一肚子醒酒汤,只觉得五内都翻腾起来了,哪里还顾得上这是什么地方,挣扎着想要翻身呕吐。

    可那一杆子伙计哪里知道他倒是想做什么,依旧死命地按住四肢不让他动弹。

    可那喷涌而出的污浊之物哪里还会等你摆好姿势,党松涛的嘴一个把不住,那黄的红的绿的就全从嘴里喷了出来。

    顿时那屋里就已是呆不下人了,呛人刺鼻的味道弥漫到屋外,熏得众人也是连连后退。

    几个太太更是纷纷用手巾捂住了口鼻,张秦氏扭头便回了后院,边走还边干呕。

    等到张堂文闻讯赶回来,整个张家前院里都已经弥漫了一股不可名状的臭味了。

    街上,也早已流传开了今日的风流韵事。

章181

    张堂文皱着眉头捂着口鼻,偷瞄了一下门房。

    党松涛依旧是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身上脸上都已经是吐得不成样子了,连鼻孔里都塞满了污物。

    张堂文一脸嫌弃地看了一眼张富财,嗔怒的眼神顿时看得张富财一缩脖子。

    “找两个下人遮住口鼻,进去收拾一下!不行了弄缸热水,把松涛扔进去,冲洗冲洗!说起来是党家大公子的,弄成这样了,成何体统!”

    张富财也是苦了脸,却又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安排下人去了。

    张柳氏还站在前门处,只是离得门房远远的,在一旁小声说道:“老爷,还是让人知会一下党老爷子吧!这么弄下去也不合适!”

    “你想气死党老爷子么?”张堂文烦躁地摇了摇脑袋,“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喝的到底是什么酒?能醉成这个样子?”

    “瞧着不仅仅是酒的缘故!”张柳氏在一旁也是摇了摇头,“我觉得,倒像是抽醉了!”

    “抽醉了?”张堂文一愣,心中顿时揪了起来。

    该不会是...大烟吧?

    张柳氏往张堂文身边凑了凑,捂着口鼻小声说道:“我在闺中的时候,小娘有心疼病,常用鸦片来止疼。那味道,我熟悉的很!”

    张堂文心中一颤,党苍童说过的,他本是不在意,原本想着不过是纨绔子弟抽来玩玩,没成想瘾竟然真的如此之大,还能抽醉喽!

    张堂文看了一眼张柳氏身后,一脸羞红的杨翠英,也是忍不住摇了摇头,“翠英,你先回后院吧!这小畜生我自然要收拾个明明白白,但这事不能张扬,对你名声也不好,何况...老三那个脾气你也知道...”

    杨翠英顿时心领神会了,这事儿要是传到夏老三耳朵里,那他腰间别的两把枪,可就按捺不住了。

    趁这杨翠英离开的空儿,小张氏也跟着一道回去了,却是一脸的怨气。

    张堂文看着屋里,几个下人正在缓慢地收拾着党松涛身上的污物,心中也是犯了愁,这事儿,该不该通知党苍童呢?

    正在犯愁着呢,门外却涌进来了一票人,张堂文扭脸一瞧,却是党苍童带着两个儿媳妇过来了。

    党苍童铁青着脸,手中紧紧地攥着拐杖,却是不用,就那么直直地握着,想要随时抬起来打人似的。

    “你们两个,进去把松涛收拾收拾!借着张家的地儿,讨点冷水把他给我洗出来!”党苍童一脸怒色地冲着两个儿媳妇吩咐到。

    党松涛的两房太太显然在家也没怎么干过活儿,好在身边还跟着两个丫鬟,四个人犹犹豫豫地进屋,七手八脚的开始折腾不省人事的党松涛。

    大太太头一个忍不住,闻着那呛鼻的味道直接干呕了起来。

    一个如此,另一个也忍不住了,两个媳妇都在里面低头弓腰的干呕了起来。

    党苍童气得作势要将手中的拐杖狠狠地丢进了屋里,却连声大口咳嗽起来。

    张堂文和张柳氏赶紧来搀扶,劝慰着把党苍童往前厅里引。

    “堂文啊...党家完了啊...”

    “老爷子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我党苍童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来!我党苍童一辈子要强,凡事都要高人一头,怎么到头来生个儿子是个这样混账的东西!”党苍童干哑的生意已经颤的不行了,两行清泪已经喷涌而出了。

    张堂文好歹搀着党苍童进了前厅,就近寻一地儿让党苍童坐下了,自己站在一旁劝慰道:“老爷子...松涛这鸦片瘾看起来不小了,醉酒尚能酣睡,那鸦片抽多了就会让人亢奋,而且...这东西伤人本元啊,得戒!”

    “要能戒,早戒了!”党苍童狠狠地看着前门的方向,“打明个起,我就把这混账玩意儿关房里,不戒掉鸦片门也不让出!戒不掉,全当我没这个儿子!”

    张堂文却是心知肚明,党苍童这边再坚决,党松涛的母亲、党苍童的大夫人尚在,怎会这能看着自己儿子遭罪呢!

    前面三番五次戒不掉,只怕这母亲也没起到什么好作用。

    这时,张柳氏从前来过来了,“我让灶房烧了一盆热水,两个媳妇正在伺候着松涛泡个澡。这鸦片瘾,就认熏蒸,发发汗可好了!”

    “要什么热水!冷水浇他!”党苍童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就是训斥,说完才觉察不对,连忙起身一脸歉意地朝着张柳氏说道:“多谢弟妹好意,党家给您添麻烦了!”

    “老爷子什么话...您对张家的恩情,我和堂文这辈子也不一定还得起!”张柳氏浅浅地笑了笑,去一旁拿了水给党苍童倒上。

    党苍童长叹了一声,狠狠地拍了拍桌椅把手,“逆子啊...逆子...”

    张堂文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垂手陪着,这时,党松涛的大夫人面色凝重地走了过来,朝着张堂文和党苍童施了礼,小声地嘀咕道:“爹爹,松涛这回肯定又是让盐场口的那个小妖精给狐媚的了,这烟瘾就是从她那儿给染上的,前前后后戒了几回了,但凡松涛一去她那儿,就又收不住了。爹爹,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啊!”

    党苍童皱起眉头,拍着大腿呵斥道:“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你是大夫人,你后院的事管不好!拴不住自己男人,跟我报什么屈!”

    “爹爹!我们一介妇孺,管不住男人出去寻花问柳啊!有些事儿...还得爹爹你做主啊!”

    党苍童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呵斥道:“废物!一群废物!”

    党苍童起身四下看去,似乎是想找什么东西摔打,却又觉得这不是在自己家,做什么都不合适,也是气得一甩袖子,“走!今儿老爷们就给你们做回主!砸了那个小骚蹄子的鬼窝!”

    张堂文一惊,这党苍童显然已经气得失去理智了,要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可就覆水难收了。

    可他正要上前阻拦,党松涛的大夫人却是不经意地拦在身前,浅浅地蹲了个万福,“张老板,今儿的事,贱内多谢了!前边弄得脏乱了些,回头我就让下人过来收拾!”

    张堂文只能无奈地回礼,趁着这功夫,党苍童已经气鼓鼓地走出了张家大门。

    党松涛的大夫人也是面无表情的躬了躬身子,扭头去了门房,看着两个丫鬟扶着党松涛进了刚拿来的大澡盆中。

章182

    张堂文坐在前厅里,听着门房那边党松涛的两个夫人在相互的指责埋怨着,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张柳氏默默地站在张堂文身边,也是一脸的无奈。

    过了许久,听得前面好像有了出水的声音,似乎还听到了党松涛说话的声音,张堂文这才缓缓地站起身来,默默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径直来到了门房。

    党松涛穿着内衣刚从热气腾腾的浴盆中走出来,身上的内衣已是泡得紧贴在身上,张堂文不由皱了皱眉头,吩咐道:“去找大奶奶从我衣柜里给党公子寻一套干净衣服!”

    不一会儿,下人便拿来了一套内衣和褂子,党松涛头都不敢抬的在两个丫鬟搀扶下进了门房,折腾了许久,换了一身衣服出来,除了脸上还是有些迷迷糊糊,辫子全是散的,但看起来至少还算是个人了。

    “张...张老板,对不住,松涛给您添麻烦了!”

    “松涛...麻烦不麻烦的,不说了,主要是人没事...”张堂文摆了摆手,却是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但是在下说句公道话,你这个烟瘾...得戒了!这东西是要人命的!”

    “知道...知道了!我回去就戒...”党松涛从始至终都不敢抬起头来,接过大夫人递过来的干毛巾,抿了把脸,又擦了擦脑门和头发,扭头看向大夫人问道:“不是说爹来了么?我爹呢?”

    党松涛的大夫人一脸的鄙夷,冷冷地回道:“爹去那个骚蹄子那儿了!”

    “他去那儿干嘛?”党松涛有些激动了,他恨恨地看向大夫人,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让他去的?是不是?”

    “是!我让他去的!我们管不住你!爹能!”

    “混账!”党松涛却是破口大骂道:“你不知道爹的病才好么!你不知道郎中说了爹不能动气么!这会儿去了会出什么后果你不知道么!”

    “爹不能动气你今儿做的什么!你凭什么吼叫我!你做错事儿了还有脸说我!要不是那个骚蹄子蛊惑得你不着正道,你能成今天这不人不鬼的模样么?你...”

    党松涛一巴掌扇在了大夫人的脸上,那细嫩的皮肉上顿时浮起了一座五指山。

    张堂文这哪里还站得住,连忙上前拉住党松涛的手,“松涛...你们继续吵下去,老爷子指不定真敢做出什么呢!”

    党松涛被拉住了手,却又一脚踹在了大夫人的身子上,“我回来再收拾你!”

    说罢,党松涛披头散发,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了。

    张堂文也是一急,连忙吩咐道:“叫大奶奶过来招呼一下!”又看向正在哭哭啼啼的党松涛的大夫人,“先别急哭,快告诉我,党松涛和党老爷去的那是哪!你快说啊!这会儿天雷地火的,炸起来不得了啊!”

    “盐场口...唔...松涛给那骚蹄子买的有个小院...唔...这个负心汉啊...”

    张堂文才没空搭理这女人,他提起袍子角,径直地跑出门来,望着盐场口就过来了。

    等张堂文到了盐场口,这里早就是鸡飞狗跳了。

    党苍童显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党家的下人正在一处沿街的小院里又砸又扔的,党苍童就坐在街口的一个石墩子上,手上拿着那只拐杖,枣红色的杆子上泛着幽幽亮光。

    党苍童的跟前,跪着一个婆娘,穿着打扮妖艳了许多,相比党松涛的两个夫人,也要年轻不少。

    而党松涛,气喘吁吁地站在两丈外,傻愣着,不敢近前。

    党苍童斜着眼看见张堂文也来了,冲着他招了招手。

    张堂文犹豫了一下,来到党苍童身边,那个婆娘不自觉地挪了挪脚,显然跪的时间久了,脚都麻木了。

    “堂文啊...就这么个婆娘,就她...松涛这辈子,就算毁到她手上了啊...”

    那婆娘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显然有些不乐意了,却碍于党苍童的威严,始终不敢吭声。

    党苍童看向党松涛,手中的拐杖重重戳了戳黄土地面,“忤逆!不孝!两房媳妇了...你屋里的丫鬟哪个也不干净!你还要在外面养小!你倒是给我生个一男半女的,我也就不指望你了!娃娃呢?哪去了?你还抽大烟...抽鸦片...看看你干的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事儿!我党苍童好面子,捂了又捂...今儿我实在是捂不下去了...索性我全给你断喽!让你永没这个念想...”

    那小院里,清脆的打砸声依旧在不断传来,盐场口围观的人们都好奇地站在外围,聚精会神地瞧着这边的情形。

    有个别胆大的,还从院里丢出来的东西里捡拾着能还能用的物件,拿了就跑。

    党苍童皱着眉头,深深地咳嗽了起来,他瞪视着眼前这个婆娘,抬起一只手,指向她,“你...我不管你从哪来...到哪去...赊旗镇,容不下你了...走!走的越远越好!”

    “老爷子!”那婆娘却是缓缓地抬起了头,毫无惧色地看了看党苍童,一双妩媚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党苍童的双眼,冷冷地回应道:“您打也打了,砸也砸了,怎么着,还要赶我走啊?”

    “对...这儿容不下你...”

    “这赊旗镇是姓党了么?”那婆娘也是一笑,唇下一颗美人痣让人顿时觉得百媚丛生,“您消消气得了,说容不下人这话儿,就过分了!”

    党苍童一愣,提着拐杖站起了身子,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婆娘,猛地又抽打了一棍子。

    那婆娘肩头上又挨了一下,却只是眉头皱了皱。

    党松涛那边却是又往前走了两步,一脸复杂的表情,既有愤怒又有痛惜。

    “好...想不到你倒是个巾帼英雄啊!棍子打着都不带闪躲的,老爷子今儿也是上了性儿的,我就把话撂这儿了,这镇子...赊旗镇!容不下你这个淫贱雏儿!你若不走,我让人天天站你门口唾骂你,让你呀,扬名立万!”

    那婆娘冷笑着揉了揉肩头,望了远处的党松涛一眼,这男人,来了,却是连近前都不敢站过来。

    真是没用的东西。

    那婆娘缓缓地站起了身,曼妙的身姿在一身宽大的衣衫下呼之欲出,她抚了抚头上的簪子,冲着党苍童一笑,“老爷子,这你就不对了!我怎得成了淫贱雏儿了?”

    “你勾引男人,蛊惑他们抽鸦片...”

    “老爷子!”那婆娘打断了党苍童的话,拍了拍双膝的尘土,“您先弄清楚一件事!可不是我寻上的你家儿子,是他死气白咧地赖在我这儿不走!至于大烟,那自是奴家自己个儿的兴趣,他非要尝,怪我何事?”

    党苍童的双手都有些颤抖了,嘴唇不住地打着哆嗦。

    可这女人却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说道:“你堂堂党家大老爷,约束不住自家儿子,倒有本事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了?打也打了,全当让您消气了!砸也砸了,本就是你儿子送我的,再还您罢了!但你让我走,没得道理!更没理由骂我了,您自己生的个什么东西,您自己个不清楚么!”

    在场的人们都听得仔细,顿时每个人都傻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女人跟前的党苍童。

    这话,可够他喝一壶的了。

章183

    围观的人们都在议论纷纷,什么闲言碎语都随着风声传入了党苍童的耳朵里。

    党苍童本就花白的胡子,不住地颤动着。

    这种丢面的事儿,打党苍童记事起,就从没有过。

    想不到老了老了,却当街让人给数落了。

    真是让人下不来台啊!

    党苍童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手中的拐杖也重新直戳在地上,他那凌厉的眼神渐渐变的柔和了一些。

    “原来是我教子无方,老朽这是找错了人的...”

    那女人也是一愣,却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干嘛,只能默不作声地扯出胸前塞着的一方丝巾,轻轻地抿着脸颊。

    党苍童也是冷冷地扫视着围观的人们,都是赊旗镇的街坊四邻,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都是眼巴巴地瞅着自己。

    说白了,都是在看他党苍童如何下台哩!

    任你再有钱,也绕不过这家长里短的腌臜事!党苍童几乎已经能想到,明天这赊旗镇里疯传的闲言碎语,会如何折煞党家了。

    党苍童想到这儿,心已是凉了半截了

    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生意,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才给党家攒下这点薄面,今儿算是让这个不孝子给糟蹋干净了。

    “畜生...你过来!”

    党松涛身子一哆嗦,犹豫地看了一眼党苍童,党苍童的眼神却是一点都没看自己,只是垂目盯着脚下的黄土。

    张堂文也是一惊,他已经猜到了党苍童的意思,他试探着想要劝慰,却看到党苍童轻轻地摇了摇头,“堂文,你不用拦着,我自己造的孽,迟早要报应到自己身上的。”

    党松涛几乎是用蹭的,缓缓地来到了党苍童的跟前,那女人的眼神也是一闪,想要言语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跪下...”

    党松涛此时也是明白了,党苍童这是要当街教子么?

    党松涛已然三十好几了,平日里在赊旗镇上谁见了不得恭敬的唤一声“党公子”。虽说一直躲在党苍童那伟岸身形的阴影下,但也毕竟算得上是赊旗镇上数得着的富家公子。便是平日里有些不检点,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些风流罪过而已。

    可现在,在这儿跪了,虽说跪的是自己家老爷子,可那也终究是丢份子的事儿。

    何况,党苍童显然不只是让他跪下那么简单。

    现在街上四邻街坊都有,一旦传扬出去,这辈子可就在赊旗镇上抬不起头来了。

    党松涛的这一犹豫,却让党苍童更是寒了心,他缓缓地抬起拐杖,指向党松涛,杖尖都快戳到党松涛的眼珠子了。

    “跪下!”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让街上顿时鸦雀无声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边,静静地看着须发皆白的党苍童怒视着自己的儿子。

    党松涛迟疑着,缓缓跪下了。

    党苍童双手按住拐杖的把手,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睁着通红的双眼瞪视着党松涛,用沙哑的嗓音轻声质问道:“她说...是我教子无方...”

    “不...不...是...儿子糊涂,儿子知错了!父亲保重身体!切勿动气!”党松涛连声告饶,膝行着爬向党苍童,还未近身,却被党苍童手中的拐杖顶住了前胸。

    “子不教...父之过...我党家扎根赊旗镇,到你这儿,有八代人了...八代人啊...到你这儿,单传...你是党家的独苗啊...”党苍童娓娓道来,眼眶中却早已热泪盈眶,嗓音也听着让人愈发心痛,“打小你娘就护你...风吹不着,雨打不进,是捧着怕受凉,含着怕化了,做什么都由着你!盼的什么...盼你成器,盼你为党家开枝散叶,盼你堂堂正正接了党家的招牌!可你呢?你呢!”

    党苍童深吸了一口气,喉间传出了一阵沙沙声,听得近处的张堂文心中不由一揪。

    “不学无术...哪怕你把人做好!混吃等死...哪怕...你给我党家留个后呢!我党苍童这一辈子也多少有些念想了!”党苍童的泪花终归是止不住了,顺着他干瘪的脸颊缓缓淌下,“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没有...你让我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你...”

    党苍童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的手紧紧地按在胸口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吓得张堂文连忙上前来看。

    党松涛也是面色惨白,连忙要过来搀扶。

    党苍童却是一咬牙,一把推开了张堂文,当空一脚直直地踹在了党松涛的胸前,把他踢开了好远。

    紧接着党苍童挥舞着手中拐杖追上前去,狠狠地抽打着党松涛,一棍接着一棍,很快,枣木的拐杖就折成了两节。

    党苍童却浑然不顾党松涛的哀嚎求饶,冲着党家的下人怒喝道:“棍子!”

    一个下人迟疑着,递过来一只木棍。

    党苍童接了棍子,完全不顾张堂文的劝说,挥舞着便又走上前去,继续抽打着党松涛。

    党松涛初时还硬挺着,怕越嚎叫惹得老爷子下手越狠,谁知竟是没有用,这棍子打得越来越重了,索性也顾不得颜面,连挡带躲的告饶了起来。

    党松涛就在女人的面前,眼跟起,这十足的狼狈相,惹得女人也是一脸冷冷的不屑。

    “我怎么看上了你这么个废物...我真是瞎了眼了...”

    “你说什么呢!哎呦!快跪下...跟我爹爹求情告饶啊!哎呦!我都快让打死了!”

    “打死?打死了活该了!你不是八代单传么?打死了刚好,一了百了!哼!活着也是个窝囊废!党老爷子能打死你?断子绝孙的罪名,他背不起!”

    女人的话,如刀子一般直直地戳在了党苍童的心窝里。

    党苍童高举着手,哑然停在了空中,高高地悬着,一动不动。

    党松涛四处躲闪的眼神诧异地看向党苍童,脸上的惊恐顿时化作了恐慌,一旁的张堂文也是急忙赶上前来看。

    党苍童那双怒瞪的眼睛,空洞的眼神,似乎在这一霎间失了光芒,他干瘦的身子稳稳地定在了这一刻。

    “爹!爹......”

    随着党松涛的一声哀嚎,党苍童直挺挺地仰面倒下,倒在了急忙赶到背后的张堂文的怀中。

    围观的人们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变故,有些认得党苍童的人慌张地捂住了嘴巴,更多的人却是无动于衷地一阵唏嘘。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不过只是又一出家长里短的腌臜事,平添了又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只有一日三餐才值得关注。

章184

    党家的人手忙脚乱地将党苍童抬起来赶回家中,党松涛也顾不得眼前的女人,狂奔去了郎中家。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了,就像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女人的院子门已经被砸烂了,院里一片狼藉,窗花和家什稀烂着混淆在一起,花草和衣衫揉捏了黏连在一起。

    张堂文犹豫了,此时党家绝对乱成一团,此时他去,算不算是添乱?

    张堂文又想起党苍童之前的话,心中更是迟疑了,还有这个女人,怎么办?还傻站在街口呢!

    张堂文看了看那个女人,缓缓地走上前来,背着手轻声说道:“走吧...留下,不值得!”

    “你是谁?”

    “在下张堂文...”

    “哦,捐粮救灾那个,我晓得了!”女人抿了抿鬓角乱了的碎发,轻声笑了笑,“走...肯定走...赖在这儿听人戳脊梁骨么?”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望了望女人被砸得稀烂的院子,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看了看,却是五十两面额的,默默地递给了女人。

    “钱没多少,够你路上用了!走了就行,越远越好!找个正经活儿,或者...找个小户人家,安顿了吧!”

    那女人瞧了瞧张堂文的脸色,也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党老爷子要是你这态度,我犯不着说那话故意气他...”

    “那是因为党松涛不是我儿子!”

    “哼!银样镴枪头!就一张嘴会说,说是废物一点不为过!”

    张堂文却不想与这女人多攀谈,摇了摇头,“走吧...趁着天没黑,趁着...老爷子还没确定怎么样!”

    女人愣了一下,也是浅浅一笑,朝着张堂文蹲了个万福,“映秀在这儿谢过张老爷了!您比他们都像个老爷,有大样,知道事儿怎么办!映秀老家在秦淮,走了就再见不着了,祝老爷万福金安!”

    张堂文瞧着这个叫映秀的女人摇曳着走远了,无奈地长叹了口气。

    张堂文回到家,张堂昌早得了信儿过来了,一见张堂文回来了,连忙过来问道:“哥...出什么事儿了?刚党家过来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党松涛那俩败家娘们逃也似的跑了!”

    “党老爷子...这回儿凶险了...”

    “啥?”

    张堂文把方才党苍童当街教子的事说了一遍,张堂昌也是一惊,“这老爷子疟疾刚好了没多久,元气都还没缓过来呢!怎么能再这么折腾?这...”

    张堂昌犹豫了一下,问道:“咱要不要过去看看?万一凶险指不定还要送南阳府上治呢!”

    “别了!”张堂文摇了摇头,“此时党家一定乱的不成样子了,咱们去了还是客,还得招呼咱们!等消息吧...”

    张堂文心中始终还藏着一件事,便是党苍童要他接了党家生意的事,这件事始终让张堂文如鲠在喉,凡涉及党家的事,都有些瞻前顾后了。

    接,是党老爷子的心愿,客观来说,也确实能保住党家的生意。

    但是,一旦接了,他张堂文得背上多大的骂名呢?

    一想到这儿,张堂文就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这感觉,就像请君入瓮一样,明知前面便是刀山火海,却碍于情面不得不前行。

    在张堂文心里深处,甚至有一丝不恭的侥幸。

    若是党老爷子这一病不起,两家合股之事也便无人再提了,刚好躲了,多好。

    可这一切,张堂昌却是蒙在鼓里的,他诧异地打量着张堂文,反倒觉得张堂文今天的反应,多少有些不对劲儿。

    张柳氏在一旁,虽是看出了张堂文的犹豫不前,却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但她本能的觉得,张堂文定然是有他自己的顾虑。

    “堂昌...你哥哥既然这样说,你也就别着急了,党家上下也几十号人呢,你俩去了也不会让你们插手的。听你哥的在这儿等消息吧!”

    张堂昌抿了抿嘴,不再吱声了。

    到了晚饭的点儿,眼见着天就要黑了,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张柳氏让伙房做了甜羹端到前厅,可张堂文的心一直吊着,这会儿是一点食欲都没有,失神地拿着调羹搅拌着。

    张堂昌已是用完了,却看见张堂文仍旧在机械地搅拌着,不由一笑,“哥!都凉透了吧!还搅合呢!”

    “唔?”张堂文想被忽然叫醒了一般,猛然一愣,这才回过神来,笑着端起了汤碗便往嘴边送。

    这时,前院传来了一阵吵闹,一个党家的下人吆喝着便闯了过来,“张老爷!张老爷!我家老爷不行了!请你快跟我去!”

    张堂文手一哆嗦,汤碗叮当一声掉在了跟前,撒的袍角上都是汤汁。

    张堂昌反应还是快,一把拉住张堂文的袖子便往外跑,“我门口有马,快走!”

    张堂昌拉着张堂文来到街对面,从他府上牵了两批马来,兄弟俩一人一骑,快马加鞭的飞奔向党家。

    张家兄弟到了党家门口,党家已是全乱了套了,偌大个前门竟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了。

    张堂文顾不上拴马,丢下马鞭便跑了进去。

    整个院子里,党家的人慌里慌张的进进出出,有的端热水,有的拿毛巾,四五个郎中正在党苍童的寝居门口商议对策。

    姜郎中也在这儿,一瞧张堂文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赶紧上前悄声说道:“老爷子不行了,性命就在分毫,刚就一直叫唤你来,党松涛一直拦着不让,老爷子就是不闭眼,硬逼着老太太叫人喊你的!”

    张堂文眼中的泪水顿时便决了堤,一股热血直冲到脑门上,他抬起袖子一抿眼角,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党苍童的屋子。

    屋子里已是站了许多人,有见过的,有没见过的,都是一脸的愁容和悲伤。

    党松涛跪在党苍童的床边,却是连床梆都够不着,显然是被老爷子嫌弃至极了。

    党苍童的大夫人已是哭晕厥过去了,几个儿媳妇正围着她又是掐人中,又是扇风降温的。

    党苍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地喘息着,两只眼睛满含着浑浊的液体,直瞪着窗棂。

    张堂文如履薄冰地穿过一众党家人,来到床边,紧紧地抓住了党苍童骨瘦如柴的手。

    “老爷子...堂文来了!”

    党苍童无神的目光缓缓地从窗棂处移到了张堂文的身上,干瘪的嘴唇微微地张了又张,浮起了一丝微笑。

    “老爷子...你说什么?堂文听着...”

    党苍童干哑的喉咙里,却是只有沙哑的喘息声传出,他无力地苦笑着,轻轻地晃动着脑袋,他缓缓地抽出了攥在张堂文手中的手,颤抖着指向了床边的另一个人。

    那人,张堂文却是认得,那是跟了党苍童一辈子的大掌柜,党家旁支,党苍童的胞兄弟党敬业,人唤“党二爷”。

    党敬业看了看党苍童的眼神,也是紧绷着面目,显然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幅卷轴来。

    党苍童勉力地眨了眨眼睛。

    张堂文心中猛然一揪,这...难道是遗嘱么?

    该来的还是逃不过,原来党老爷早就有了后手准备。

    张堂文不禁有些后怕,还好党老爷子这会儿硬挺着不咽气,他在,一切就有了说法,有他在,谁也不敢当面质疑什么。

    若是他一口气没挺住,只留下这一卷遗嘱,只怕是他张堂文一辈子都百口莫辩了!

章185

    党敬业缓缓地打开卷轴,横开了扫视了一眼屋里的众人,凑到灯光下,中气十足地念了起来。

    果然是党苍童的遗嘱。

    道尽了他这一生的执着与遗恨,把他能提前想到的关于族中的一切都做了安排。

    念到最后,还是把他提出的党家生意交付给张堂文打理给特意写上了。

    而且直接写明了两家合股的职分权限和各自的利润占比。

    按着遗嘱的意思,张堂文全面接管党家目前的所有生意,党家子孙只留下宅子和城外的三个庄子,所有生意不得插手。各行掌柜皆要服从张堂文的调配安排,不得有违。

    张堂文须另设账房,与党敬业一同管理,一年一清账,扣去留给党家各支的份子钱,党家子侄亲眷的赡养钱,余下的利润张堂文得七,党家留三。

    这一下子,屋里可就炸了锅了。

    党松涛第一个站起了身子,直接挤开了张堂文,扑到党苍童的身前,哭诉着:“爹!爹!我是松涛啊!这遗嘱一定不是你的意思啊!爹!你怎么能这般狠心啊!”

    党松涛的几个媳妇也顾不得晕倒在一旁的老太太了,一齐跟在党松涛的身后嚎啕大哭了起来。

    张堂昌也是恰好进了门,听了遗嘱的后半段,顿时一愣。

    张堂昌默默地看向张堂文,兄弟两人百感交集地对视了一下。

    党敬业紧绷着脸,上前一步拉开了已是歇斯底里的党松涛,满眼哀伤地看向党苍童,大声地问道:“老爷子!哥!这是你意思不!”

    党苍童苦笑着望向当空,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他似乎想要用力,他整个上半身都要支撑着坐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长啸道:

    “是.......”

    这一声清澈却又悲凉的长啸,从党苍童干哑的喉间传出,震得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心头一颤。

    也似乎带走了党苍童最后的一丝生气。

    党苍童走了。

    屋里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声,屋外候着的党家下人,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干嚎了起来。

    张堂文尴尬地站在屋里,却不知自己该不该与这些党家人一道跪下。

    张堂昌默默地站到了张堂文的身侧,心存忌惮地看着党松涛和党家的其他人,悄声说道:“哥...老爷子...这是甩给你一个烫手山芋啊!我看...你要不要先...”

    “张老板!”

    张堂文一愣,才瞧见党敬业已是泪流满面的站在了自己跟前,连忙拱手施礼,“党二爷!”

    “今儿老爷归天,党家怕是要忙活几天了!还请张老板先回府歇息,随后,我会让下人给各家报唁信...”

    张堂文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好...”

    党敬业朝着张堂文躬了躬身子,便转身过去给党苍童料理后事了。

    张堂文恍恍惚惚地跟着张堂昌出了党家门,天已是完全漆黑一片了,张堂昌牵着两匹马,还得照料着失魂落魄的张堂文。

    等回到张家老宅,张柳氏和一众女眷都在前厅候着了。

    一见到张堂文这个丢了魂的神情,张柳氏便也是心中凉了半截,颤声问道:“老爷子...没了?”

    “是...”

    张柳氏的双眼顿时也湿润了,她连忙搀扶着张堂文坐下,让人端上参汤给张堂文定定神。

    张堂昌虽说也是有些哀伤,却没得张堂文那般深沉,相比之下,他倒更记挂那遗嘱中提到的事。

    “哥...党老爷子遗嘱里说的话,跟你商量过么?”

    张堂文呆呆地盯着青石地板,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这下你可是...怎么说!黄袍加身都不为过了!”张堂昌兴奋地一拍手,“党家几代人攒下的生意,全落在你手上了,先前我还说党松涛那个混蛋玩意命咋这么好哩,结果临到头了却被他自己老爷子玩了一手釜底抽薪!”

    “发生什么事了?”张柳氏也是一愣,诧异地问道:“什么黄袍加身,什么遗嘱?”

    “党老爷子临走前,立了遗嘱,把党家所有的生意,都托付给哥哥打理了,党松涛那个败家子只落了宅子和城外的几个庄子。”张堂昌兴奋地眨了眨眼睛,“这下,咱张家在赊旗镇里,可就真是一枝独秀了!”

    张柳氏顿时懵了,她现在才明白,张堂文刚才为何会是这幅神情。

    小张氏和张秦氏同样都震惊了,只不过心思却不尽相同罢了。

    张堂文皱着眉头,接过下人端来的参茶,小口小口地吸吮着,张柳氏默默地来到张堂文的身边,两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头上,“老爷,这可是个麻烦事儿...”

    “我知道!”张堂文无奈地点了点头,一口气把参茶喝完,“党老爷子之前跟我提过两次了,我都推脱着没应声,只是没想到他还留了遗嘱在,今儿...怕是也赶巧了...”

    张柳氏咬住了下嘴唇,犹豫着说道:“这下...党家人...该记恨老爷了!”

    “记恨他记恨去呗!”张堂昌却是满不在乎地一甩辫子,嗤之以鼻地笑道:“党老爷子亲自确认了遗嘱的,党二爷跟着党老爷子那么多年,最是忠贞不二的人,既然党老爷子敢把遗嘱交给他,就连自己儿子都瞒了,那这事儿,就不怕党松涛他们翻天。好赖啊!党二爷在前面顶着呢!”

    “话虽如此...”张堂文似乎一口参茶下肚,才多少稳了稳心情,“但毕竟树大招风,咱们张家最近本就干了几回出挑的事儿,这又拿了人家党家现成的生意,谁知道同行们背后会怎么指指点点呢!”

    “他们有个屁用,羡慕嫉妒了他们也能耐起来啊!赊旗镇在会西商近百,党老爷子为啥偏偏选了哥哥你来接管党家的生意?还不是看重你的品行和能力!”

    “党老爷子...处心积虑,为的也是党家...和松涛...”张柳氏在一旁缓缓地说道:“子孙不成器,还要借外人的手才能把家业传承下去,老爷子定这个遗嘱的时候,一定是心凉透了的!”

    “管他干毬!”张堂昌也是一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全当拿了党家生意给他们党家子嗣一点赡养费罢了!党家光木行一年就是上百万两的生意,分给他们点零头,全当恭敬老爷子的面子了!”

    张堂文却没得张堂昌那般轻松,他昂着头看着屋外的夜空。

    漆黑的夜空中,似乎有一颗流星划过,泛出一道微光,直落天边。

章186

    党老爷过世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赊旗镇。

    一同传扬出去的,自然还有张堂文接手党家生意的传闻。

    窝了避嫌,张堂文已是在家禁足了两天了,若不是接到了党二爷递过来的唁信,他真就打算一个人也不见了。

    张堂文穿了一身黑,略微收整了一下精气神,便喊上张堂昌一道,带着下人扛着纸扎和花圈,来到了党家。

    党家此时,已如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一般,完全被雪白的纸钱给覆盖了,各路亲朋送过来的殡葬用品堆满了整个前院,哀伤的气氛让整个府邸都沉浸在一片悲痛中。

    张堂文在门口,让党家的下人别了白花,缓缓地走进设在前厅的灵堂。

    本在唉声叹气的党家人,顿时换了张面目,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张堂文。

    这份尴尬,张堂文早就料到了。

    可这境地,却是挡在灵堂中的党老爷子亲手送他的,他没办法不接。

    张堂文走向灵堂正中的蒲垫,按理说,他本不用行多重的礼,躬身示意便可了。

    可他还是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党松涛的心境,也是复杂的无以言表,按着他孝子的身份,是该磕头还礼的。

    可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张堂文,没来由的接了他党家历代积攒下来的生意,当他这个党家八代单传的独苗,成了赊旗镇上街知巷闻的笑柄。

    这头,还怎么磕?

    党二爷党敬业是党家当下的照应,他本是立在灵前唱名的,张堂文跪下磕了头,他也自然唱了孝子贤孙还礼,这党松涛竟然面无表情的看着。

    这算个什么事儿呢?

    可按着他现在的身份,他又不能直接训斥,这气氛顿时尴尬了。

    连张堂文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起身,该不该说话了。

    灵幡的后面,党家老夫人本在党苍童的身边陪着,听着前面竟是没了动静,便颤颤巍巍地转了过来,一瞧这情形,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党老夫人也不多话,径直走到了党松涛面前,默默地撒开了拐杖,竟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地跪下了。

    这可就把灵堂中的人们都吓住了,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来,党松涛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党老夫人一把推开了。

    张堂文也是吓得一愣,直接五体投地地拜伏了身子,连连喊道:“老夫人请起,折煞堂文了!”

    老夫人身子显然虚弱的很,她勉强地叩了首,算是代表党家还了礼,这才缓缓地站起身,“堂文有心了!党家...以后全指着你了!”

    张堂文更是不敢起身了,低着头贴着地面,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党老夫人轻声唤道:“他二爷...”

    党敬业连忙应了一声,看向党老夫人。

    “扶张老板起身,进来陪陪你哥哥...”

    党敬业连忙上前,搀扶起张堂文,引着他来到灵堂的后面。

    党苍童盖着陀罗经被,面覆白纱,安安静静地躺在灵床上,身边放满了生前喜爱的各种小玩意儿。

    显然这是还未入棺之前,留给党老夫人最后的时间了。

    党老夫人拉住张堂文的手,颤抖着声音低声说道:“我家老爷心思长...日后,堂文要多受委屈了...”

    “不敢...”张堂文眼中的余光看向党苍童的遗体,连声劝慰道:“老夫人保重身体,堂文一定竭尽全力。老夫人放心,堂文以张家列祖列宗之名起誓,绝不徇私...”

    “好啦...”党老夫人拍着张堂文的手背,微微笑道:“老头子一辈子没看错过人,他挑的你,自然是对的!松涛不成器,还请堂文多担待啊!”

    张堂文的眼眶顿时湿润了,党老夫人显然已经有些气血两亏,说不了两句话就有些晕眩了,“好了,他二爷,送堂文他们回吧,我再陪陪老头子...”

    张堂文在党敬业的陪同下,走出灵堂。

    离开的时候,党松涛和张堂文的眼神若有若无的交织在了一起,皆是五味杂陈,不可名状。

    党家的灵堂设了三天,几乎半拉赊旗镇的人们都去拜祭过了。

    入土的那天,张堂文领着山陕会馆在会的西商,在北门外列队,跟着送葬的队伍,一直将党苍童到了党家祖坟。

    人群中,张堂文瞧见了高德宽,两人的眼神交汇了一下,却是不屑的分开了。

    这种眼神,放下高德宽与张堂文的私交不睦,剩下的,却是很常见了。

    因为在旁人的眼中,无论张堂文接手党家生意到底是不是党苍童的真正意思,这都和鸠占鹊巢差不多了,更有甚者,暗地里讥讽张堂文这是趁火打劫。

    张堂文走在西商队伍的前头,感受着来自背后的那冰冷的瞪视,走的愈发有些迟疑,可是,却再也回不了头了。

    党苍童入土之后,头七一过,张堂文便迎来了与党家人的第一次交锋。

    党建业领着党家木料行、木器店、竹行和分驻外地大大小小十几个掌柜,来到了张家大院。

    说起来,是来领受张堂文的布置,见一见新主。

    可是说实话,十几号人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站在了张家的前院里,说是逼宫,都不为过。

    张堂文站在书房中,他的身边,还有张堂昌和张富财,他的面前,是党家现下的当家人,党二爷,党敬业。

    党苍童的遗嘱里说的很明白,要党敬业和张堂文一道管账,可生意上,却是以张堂文为主的。

    这一点,党敬业应该是心底有些不服的。

    从他紧绷的表情中,就可窥视一二。

    “张老板,党家各路大大小小十五个掌柜,除却南边有三个掌柜正在连夜赶回的路上,都到齐了。各路生意也都离不了人,大家伙都商议着来见见您,便各自回了!”

    张堂文缓缓地点了点头,前院里密密麻麻的人头,让他心里多少有些惶恐。

    张家六七个行当,裁撤过后,加上张富财也不过四五个掌柜,如今党家光木料这块就有八九个掌柜分驻南北,真是隔行如隔山,境遇两不同啊!

    但党苍童既然敢把这生意交给他,就已是充分的信任和完全的依赖了。

    所以张堂文只能全力而为,一点也不可退缩。

    “知道了!各位掌柜都忙,堂文我便长话短说...”

    “且慢!”党敬业却是冷冷地打断了张堂文的话,幽幽地说道:“张老板,您说话前,有个事得禀报下您!”

    “哦?请讲!”

    “木行有六个掌柜递了辞呈,木器店掌柜年迈,请告老还乡,还请张老板定夺!”

    张堂文的心顿时咯噔了一下。

    这一上来就要先下绊子么?

章187

    张堂文舔了舔嘴唇,低头沉思了起来。

    接收党家的生意,肯定不会顺风顺水,这是必然的。

    他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可他一直对党敬业还抱有一丝期许,觉得党苍童留下的人,定然会与他相交和睦,一道完成党苍童的遗愿。

    可是,从今天的事儿看,张堂文还是有些天真了。

    以党敬业的资历和在党家的地位,这些掌柜的闹辞呈,告老,难道他弹压不住?解决不了么?

    必然不会!显然,党敬业是在听之任之,或许,他也是想看看张堂文的手腕和态度?

    张堂文微微一笑,看了看屋外站着的形形色色的众人,轻声说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来人往好生相与,凡是要走的,堂文恭送,按着在党家卖力的年月,柜上给支工酬!木器店的掌柜要告老,若是真心,堂文同样备厚礼恭送,并允他自荐家中子侄入柜!至于留下的,堂文一样有话讲,各位都是党老爷子用出来的人,党老爷子对你们都是有知遇之恩的!党老爷子仙逝了,各位还愿意替党家撑住这招牌,堂文替老爷子跟各位道谢了!毕竟大家头上顶着的,都是党家的招牌!我张堂文接了党家生意,也不会把这党字换成张字!党家和玉隆杰这块招牌,永远都在!”

    张堂文声音虽小,可在这鸦雀无声的前院里,还是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张堂文看了看党敬业,缓缓地抬起手拱了拱,“党二爷,您跟党老爷子的时候最久,对党家生意也最熟悉。若是木行离任的掌柜多了,您人手不够用,我张家裁撤的茶盐行、运载行的掌柜们,如今都在庄子上,我把他们都分配给您,由您来统一调配,严格训诫,他们的酬劳,由我张家庄子上给!什么时候有人能顶上来了,再让他们回来!如何?”

    张堂昌瞧了瞧党敬业那不由自主抽动的唇角,心底也是暗暗一乐。

    张堂文这看似轻飘飘的两句话,却是包罗万象的。

    既在明面上用厚礼恭送了那些递辞呈的掌柜,以大义安抚了那些留下的,却又无形当中给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扣了顶背信弃义的大帽子。

    至于对党敬业说的那番话,却也是暗暗地立了威,你党家没人了,我张家有,都是当过掌柜的人,无非熟悉一下新行当就行了,人是我的人,花的也是我张家的钱,给你用了你敢么?

    软的硬的明里暗里都给了,看你党敬业那什么回应。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党敬业,心中也是有那么一丝忐忑,毕竟党敬业如今是党家最说得上话的人,若是与自己硬碰硬的对峙起来,那才是真的棘手呢!

    党敬业的脸上依旧是看不出一丝反应,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张老板的话,我记下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党敬业朝着外面一迎,这是要请张堂文出来了。

    张堂文走出屋子,站在自己家前院里,看着这十几副陌生的面孔,却有种身在别人家的感觉。

    “各位掌柜的都辛苦了,晚上堂文在福建饭庄略备酒席,请各位一定到场!”

    党敬业更是没想到了,原以为张堂文会说两句好话,训诫一下便完了,没想到一张嘴居然就是请吃饭。

    张堂昌却是心知肚明的,这一出,是他和张堂文早就商量好的。

    要想真正接手党家生意,党敬业要用,要倚重,却绝对不能让他把东家和下面掌柜的分隔开。

    兵不知将,便会盲从,不听号令。

    将不知兵,就被架空,无从指挥。

    所以第一步,便是要让这些下面的掌柜们,知道、接纳张堂文这个新东主。

    男人跟男人想要知根知底,赤诚相见,建立掏心窝子的交情,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做到。

    烟花柳巷和酒台宴席。

    而喝酒,恰恰是张家两兄弟的长项。

    一桌百十两的席面,十坛永隆统的十五年陈酿,便让张堂文认识了党家这十几个掌柜的,也让他们,见识了新东家的豪迈和阔达。

    人之秉性,都是相互吸引的。

    就像张堂文与党苍童相互欣赏相互依赖一样,他们身上共有的特质,同样折服了这群跟了党苍童十几年的掌柜们。

    反正自那一晚之后,再没听党敬业说过,党家有掌柜的要递辞呈的,就连木器店的老掌柜,也是唤了儿子进店帮忙,硬撑着又干了许多年。

    都是卖命的人,钱财收益是基本诉求,在这之上的才是名声和大义,只要张堂文满足了他们这些,人心,就好收拢了。

    可是另一个人的心,就难以安抚了。

    党松涛作为孝子,头七不出门,又被老太太以各种名义留在家中直直闷了快一个月。

    等到党松涛终于脱了身,四下查看党家铺子的时候,已是入冬了。

    这个时候的党家生意,已然正常的在运行了。

    对于党松涛这个大公子,除了恭敬,却是再无二话了。

    恼羞成怒的党松涛又惦记起了这事儿的源头,那个曾经与他缠绵伴他快乐的叫做映秀的女人,可等他带着下人去找的时候,那个小院早就已经破落的不成样子了。

    只剩下一堆残砖破瓦躺在荒芜中,无声地嘲笑着他。

    党松涛绝望之余,让下人在这瓦砾上放了一把火。

    这把火,再次让他成为了赊旗镇上的笑柄。

    闲言碎语再次包围了他,让他羞愧的自闭在党家,终日借酒消愁,浑浑噩噩的熬着日子。

    张堂文一边张罗着粮油行的联合会,一边支应着党家的生意,忙的越发不可开交起来,张堂昌也不得不暂时放下联防队的事,回到张家柜上帮忙。

    赊旗镇的情形,似乎在张堂文的拼命挣扎和一系列利好形势下,渐渐摆脱了之前因商路改道和大灾瘟疫造成的颓废,再一次萌发出了焕新的苗头。

    宣统二年的年三十,张家大院门前施粥,院里开宴,来自各地送来的贺年礼,摆满了前厅中大大小小的桌椅板凳。

    有钱枫从东南亚寻来的燕窝,有杨鹤汀新写的两联墨宝,有张家各房掌柜恭送的五谷丰登大寿盘,有党家各房掌柜孝敬的开枝散叶鎏金摆件。

    但这些俗物,却都不如另一个消息让张堂文更加欣喜。

    小张氏,终于怀上了孩子。

    整个张家都沉浸在添丁进喜的喜悦中。

    而党家,刚刚撤下的白幡再一次升起。

    党老夫人也步了党苍童的后路,紧随他一道魂去西天了。

章188

    宣统年过的艰难,放在各行各业的人身上,感受却是不尽相同。

    对于回到军营的夏老三来说,体验的,却与旁人不大一样。

    因为新式陆军的给养一直都要优于旧式部队,装备好坏虽与温饱无关,但服装保证冬暖夏凉,吃食条件也要丰盛许多。

    究其原因,一是朝廷本就侧重,军费划拨的要更及时,二是汉口本就是通商口岸,还坐拥全国前三的租界区,而租界区无论金融、货运、传统行货生意,都给地方财政带来了不可估量的额外收益。

    但是优厚的条件自然也带来了份外的困扰。

    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占了租界的光,也就要干很多不情愿的事。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夏老三却不得不穿戴齐备,揣着冰冷的手枪,带着百十号兄弟,站在湍流的长江江滩边上,在寒风中被吹得瑟瑟发抖。

    在他的身后,是英租界通往华界的重要通道之一:歆生路。

    而他的面前,则是上万名怒目而视的民众。

    夏老三缩了缩脖子,看着眼前那些群情激昂的民众,他们的手中举着各色横幅,时不时还在齐声呐喊着口号,诸如:“严惩凶手!”“仗势欺人!”“还我国土”之类的。

    夏老三看不懂那些横幅上写的什么,他只晓得他是受命过来维持治安的。

    毕竟“租界是经由朝廷恩准建立的具有法律效力的长期租赁区域!”

    严格意义上,这片土地,暂时,也就是一百年吧!

    是属于外国的领土。

    擅闯,是会造成外交纷争的,严重时,恐怕会让大清再次蒙受八国侵华的惨剧。

    这些,夏老三不大懂,转告他的马云卿也是一脸的无奈和愤慨,但这军令是黎元洪亲自下达的,马云卿也没办法。

    自己的土地,怎么就能租给别人呢?

    夏老三回头望了望歆生路的另一头,两道铁闸门紧紧地关闭着,冰冷的铁闸门后,几十个端着枪的洋兵正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有白人,也有裹着头巾的黄种人,更有一些身高还不及夏老三一半的矮人。

    夏老三也是冷哼了一声,心中满是诧异地寻思着:就这模样的军队,当年也能打得老佛爷丢下北京城就去西狩?那紫禁城里那么多宝贝,就给了这些躲在铁栅栏后的窝囊废?

    夏老三长叹着望向了一旁的长江江面,已是隆冬了,眼瞅着都要过年了,这江面上的船只却依旧是川流不息。

    生意难做啊,夏老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张堂文和钱枫,大老爷们都不容易啊!

    夏老三正在走神儿,从民众中走出来一个小伙子,瞧上去也就比夏老三小个几岁。

    他似乎全然看不到夏老三他们放在跟前的栅栏拒马,直直地来到了夏老三的跟前,抬手施礼道:“晚生汉江学院杜雨生,敢问阁下可是军爷里领头的?”

    夏老三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左右,今儿这差事本是指派了马云卿来的,可马云卿却借故遁了,那在场的貌似也就是夏老三军阶高了。

    可夏老三很少跟这种文绉绉的人打交道,也是学着样子拱了拱手,应了一声,“是!恁...要干啥?”

    杜雨生也是诧异了一下,“听口音,这位军爷不是本地人?”

    “俺是南阳府哩!”

    “那也不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是我大清子民,晚生就斗胆一问了!”杜雨生正色申斥道:“今日我汉口民众来英租界讨要说法,要求洋人严惩凶手,敢问诸位军爷,你们是我大清的兵丁,却为何为虎作伥!横加阻拦!你们拿的到底是朝廷的俸禄!还是洋人的军饷!”

    夏老三愣了一下,却是皱起了眉头。

    这般呵斥已经许久没听过了,他的心中本能地燃起了一丝怒火,可这书生说的什么“要说法!”“严惩凶手”却是个什么意思?

    夏老三来的只是维持秩序,别的一概不知道啊?

    “这个学生,俺带人来,是奉了上峰军令,维持秩序,阻止你们与租界发生冲突的,恁...说的啥要说法、严惩啥凶手的,俺不知道,也不管,俺是军人,就听军令!”

    “你说的这个上峰,是黎胖子么!”杜雨生却是冷冷地一笑,“为虎作伥、认贼作父、吃里扒外的**子!”

    夏老三的脑门顿时一热,敢这么骂黎协统,这书生是不要命了么?

    杜雨生冷冷地转脸面向身后,高声喊叫道:“朝廷无道,昏庸无知!英租界草菅人命,洋人作恶多端!我们今日来,就是要向英租界的洋人们讨要个说法,没理由杀人者还能逍遥法外!大家说是不是!”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呼应声,本已许久没有动弹的条幅再一次被高高举起,各种口号此起彼伏,喧闹声惹得江心的商船上都有人驻足眺望。

    夏老三看着人群再一次被煽动了起来,他们的脚步仍然在缓慢向前,眼瞅着就要挤过第一层拒马了,夏老三也是拔出腰间的手枪,高高地举过头顶,他身旁的兵士们也纷纷抬起了手中的汉阳造。

    “抬高点!真冲着人去啊!”夏老三忍不住冲着身后的新兵呵斥道:“都是自己人,你想打谁?”

    杜雨生默默地看了夏老三一眼,“这位军爷,你既知道咱们都是自己人,那你为何还要横拦在这里!又为何要拔枪相向!”

    “我说学生啊!恁是不是憨啊?”夏老三无奈地低声说道:“恁看看我身后的铁栅栏后面,那些洋鬼子兵手里有枪木有?他们能听懂你刚说哩话不?俺要不带人拦在这儿,恁们一拥而上了,且不说恁们能不能过那俩道铁栅栏,就是过去了,又能如何?吃枪子?恁们要个说法而已,洋鬼子又听不懂你们说啥!恁们围这儿干啥?”

    杜雨生却是一愣,“我们要让洋人知道,我们大清子民不是任人鱼肉的,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凭什么他们洋人就敢在我大清国土上滥杀无辜,躲回英租界就可以躲避制裁!”

    夏老三却是一笑,笑得杜雨生都有些迷瞪了。

    “学生啊!恁说恁们读书都读到哪了?俺跟你说个俺老师教俺的最简单的道理!也是句俗话!”夏老三笑着抿了抿嘴唇,“恁是知道啥叫形势比人强不?”

    “啊?”

    “朝廷连地都舍得给洋人了,恁觉得朝廷会在乎一俩老百姓的生死不?洋人的枪厉害不?都欺负咱欺负到脸上了,恁觉得他们会因为恁们赤手空拳在这儿吆喝两句就认怂不?恁们要真想要公平,要说法,好好读书去!多学点好!别整这些木用的花架子!再跟你说一句俺老师教俺哩!国强,则声壮!打不过人家光瞎嚷嚷有用木有?”

    杜雨生顿时脸红了,他呆滞地打量着夏老三,低声问道:“军爷...你...师傅是谁?”

    “南阳杨鹤汀!”

章189

    吵吵闹闹的民众终究还是没能冲击到英租界。

    日落西山之后,便各自散去了。

    毕竟,至少在当下,生计总归比主义和主张重要的多。

    夏老三借着通明的路灯,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缓缓地把枪插回了腰间,瞧这架势,天没黑完,就能开拔回军营了。

    夏老三看向身后,英租界中,已是华灯初上,一片繁华的景象了,沿江的西洋建筑中,五颜六色的灯光映照得宽广的江面上都是五颜六色的。隐隐约约的,还有一阵阵轻柔的音乐声缓缓传来,还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幽香。

    到饭点了,夏老三顿时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他缓缓地整了整衣衫,望了望铁栅栏后面,那些白人早就不见了,只留下了几个包头巾的和几个矮个子还在那站岗。

    夏老三不屑地笑了笑,正了正军帽,一扭头,却见那个叫杜雨生的学生还没走,就站在一旁傻愣地瞧着自己。

    夏老三顿时好奇了,他看了看左右,缓缓地走了过来,“恁咋还不走哩?都散了啊!”

    “晚生在参悟军爷刚才的话...”

    “啊?哈哈哈...”夏老三忍不住笑出了声,生平第一次有人觉得自己的话还需要动脑子参悟,一种莫名的成就感顿时驱散了身子的困乏和饥饿,“俺老师的话深奥不?俺也是让老师解释了老长时间才懂啥意思哩!”

    “不知这位杨鹤汀先生,现在何处?”

    “他?南阳公学教书哩!”

    “若有机会,晚生一定前去南阳拜会!”杜雨生略显失望地笑了笑,“敢问这位军爷,晚生听您的言语,似乎也对当今朝廷似有不满啊?”

    夏老三一愣,却想起了马云卿平日的叮嘱,扳着脸申斥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少说,俺也不是那意思!好好读你的书去,少掺和这号木用的事儿!”

    “军爷说没用,晚生却觉得有用!”杜雨生轻轻地摇了摇头,“启发民智,唤醒热血,大有裨益!若是我大清朝的百姓都只关注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那与牲畜有何区别?民族振兴的希望何在?民不以国为傲,国不以民为本,民不思国,国将不国啊!”

    夏老三也是啧了啧嘴,“恁们这些读书人,都是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反正俺就认为杨先生说的有句话是对的,想要别人听进去你的话,首先你得让他们尊重你,尊重从哪来?自尊自强才中,你弱哩跟个小鸡仔似的,你打鸣中,乱叫喳喳随时都杀吃了你,还叫哩...”

    杜雨生也是忍俊不禁,顿时笑出了声,“军爷说话虽是粗鄙,却是一语中的!晚生也辩驳不了,但殊途同归,虽是见解不同,但是我相信军爷也有忧国忧民的心!请受晚生一拜!”

    夏老三得意地受了杜雨生一礼,这份得意的感觉,自从离了打家劫舍的那群兄弟们,便再也没感受到过了。

    想不到今日借着杨鹤汀的话,竟又得到了。

    杜雨生离开了,夏老三这才回头收整队伍,准备回营。

    回到营房,见了马云卿,夏老三好奇地问道:“马哥,今儿那些人是为啥围的英租界啊?”

    “英租界巡捕房的人,打死了一个拉车的,逃回租界了...”

    “我说哩...他们吆喝着要说法...”

    “中啦!”马云卿一笑,“今儿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你小子中啊!十三少的话你都记下了,还现学现卖哩!听说忽悠的那个学生一愣一愣哩!”

    “那是杨先生厉害!随便给俺讲了些东西,都能镇住这些读书人!”

    马云卿笑着端过一碗饺子,递给夏老三,“我让灶上包里饺子,先试试味道,便宜你了!”

    “谢谢马哥!”

    “以后...在外面,少说点这种话,也别提杨鹤汀的名!因为你不知道身边人都是干啥哩!今儿是个学生,明儿可能就是朝廷的密探,听见木有!”

    “唔...中!”夏老三吞了一个饺子,却是被烫了嘴,只能吱吱呜呜地回应了一声。

    “要说今儿这事,你说哩对!这些老百姓围堵租界,能有个啥用?就朝廷现在这副模样,谁会管这事儿哩!当年老佛爷支持义和拳,砸了东交民巷,惹得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朝廷不还是第一时间把义和拳定为乱匪?革职了一堆人才谈和。可罪魁祸首是老佛爷啊!谁能办了她哩?”

    “说哩对!”夏老三吃得头也不抬,随声附和道:“光凭吆喝就想要说法,那不中!”

    “但是你说完全木用,也不对!杨鹤汀没教过你,启民智聚齐心才是根本么?就好比咱们和杨鹤汀,就是一对左右手,右手有力,开天辟地,左手善柔,安抚众生。杨鹤汀之前说过,同盟会这么多年来一直暴动都成功不了,究其原因,就是缺乏民众的认同感,往往起事之初一帆风顺,过后却难以为继。因为百姓都只管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说白了,全天下的人都低着头,只有我们抬头看,是不行的!我们要让所有人都抬起头,甚至是那些道不同的人也要看到这其中的重要性!这样的革命,才能成功!”

    夏老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把口中的饺子咽下,又沉思了片刻,“俺这回回南阳,去见张老板了。他说,现在干咱这件大事的人,未必都是一心哩...”

    “这个张老板倒是眼光独到的很!”马云卿微微一笑,“仅在汉口,这弹丸之地,同盟会、共进会、光复会...在加上那些哥老会、洪门什么的,共举反清大旗的,少说也有十几拨人了。可所有人的主张都是一样的么?并不是!甚至还会相互冲突!”

    “那咋弄,那还不乱套了?”

    “但大家的目的是一样的,先反清!后分家!先举大义,再分你我!”

    夏老三舔了舔嘴唇,“那啥时候弄啊?会打起来不?”

    “不确定,如今各拨人马都在各行其是,但单一一帮人的力量,却不足以抗衡三镇之兵!而且,同盟会并不同意在咱这四战之地起事,因为难守!”

    “那咋弄?咱...就这么耗着?”

    “只能等一个机会了,孙逸仙一直在策划从南方开始起事,割据江南以望北方,若是事成,咱们便可在汉口起事响应!”

    “中!马哥!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俺就跟着恁们干!张老板也说了,恁们以后都是要青史留名的人物,俺不图留啥名,都是想干点利国利民的大事!”

    “利国利民...这又是杨鹤汀教你的?”

    “毬,俺还有一个老师哩!”

    “谁呀?”

    “张堂文张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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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介绍:
赊旗镇,在山陕行商的手上成为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水路码头,经历了百年繁盛。但是到了清末民初,水路干涸,铁路运输与海运的繁荣,让赊旗镇浮华不再。
赊旗镇张家作为开埗老人,也站在了这历史巨变的十字路口,张家大老爷张堂文更是亦步亦趋,如履薄冰的在筹划着家族的未来。
家族产业的转型,地方历史的变迁,民族命运的变革,在张堂文一介小小行商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用家族传记的戏说,记录一方水土的兴衰。
看曾经名满天下、富甲一方的赊旗镇,如何几经沧桑,沦落为如今一穷二白的国家级贫困县社旗县。
读者群:475610078不定期反馈订阅红包浮华转头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华转头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