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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秋风挽珠帘     浮华转头空txt下载     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27

    张柳氏正了一下易容,带着两个丫鬟走下楼来。

    楼下等着的,果然是杨鹤汀。

    杨鹤汀自报了家门,张柳氏见真的是张堂文来南阳寻的先生,心中暗暗欣喜,因为张堂文信中虽然没有明说,但张柳氏亦能感觉到,这个杨先生,才是张堂文入狱的引子。

    两人在大堂寻了个僻静处坐了,张柳氏让两个丫鬟远远地再一旁伺候着,便急切地询问道此事的内情。

    杨鹤汀将其所知和盘托出,却隐去了自己同盟会的身份,张柳氏听得愈发忧心。

    杨鹤汀又将这些日子通过其他途径了解到的内情告知张柳氏,点明了此时启封的真正目的。

    “夫人,张老爷此事,皆是因我而起,鹤汀定然会使劲浑身解数,动员整个南阳学界为张老爷喊冤!”

    张柳氏心中默默地盘算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张堂文信中会说此时已非罪状的问题了,启封还背负了半个钦差的身份,该如何处理呢?

    “先头,我已通过各方关系,与这个启封联系,但无论钱财许到多少,他却始终不吐口!”杨鹤汀看了看张柳氏,“以杨某看来,启封对张老爷,已经动了私怨了!”

    张柳氏心头咯噔了一下,为官者,若以公论,尚且可以压人一头,若是动了私念,想要翻身,那可真是难上加难了。

    “杨先生,我家老爷此时身在大牢多日,不知生死,可有法子让我等家眷探视一番?”

    杨鹤汀摇了摇头,“我甚至动用了河南学政的关系,都未能入狱探视,反倒惹得被人盯了好多天!”

    张柳氏皱了皱眉,默然不语。

    杨鹤汀偷瞄了张柳氏一眼,“为今之计,恐怕只能将此事闹大,以势压人了!”

    张柳氏的眉梢悄无声的一挑,以势压人,若是旁人,恐怕并不会理解的这般快,但是张柳氏毕竟出身官宦之家,怎能不懂这是民告官的唯一途径。

    何况,她父亲当年,也就是栽在了政敌的这一手上。

    张柳氏看向杨鹤汀,“先生是大才,思量自然谨慎的很,那若要依先生之意,该如何办呢?”

    杨鹤汀扶了扶眼镜,“我已联系了各公学,准备以罢学,来声援张老板!”

    “罢学?”张柳氏惊了一下,虽然她自幼上的是私塾,但也知道如今大多人家的孩子都在上公学,若是罢学,受牵连的岂止成百上千!

    “杨先生,此乃我张家……”

    “夫人谬矣!”杨鹤汀抬手止住了张柳氏的话,“现在虽然是张老板身在牢笼!但那京城来的启封疑的是我杨某人!鹤汀实是为了自己的清白相争!若是张老板因我获罪,便也坐实了我杨鹤汀的罪名!所以鹤汀此番一定会与官府对抗到底!”

    张柳氏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杨鹤汀所说的话,让她几乎无可分辨,而且,于张堂文的现状来说,自然也是只有利的。

    杨鹤汀站起身,朝着张柳氏拱了拱手,“杨某此来,一来是略表歉意,连累了张老板,二来是表决心,请夫人放心,我杨某人一定拼尽全力,救张老板出来!”

    张柳氏起身,浅浅地蹲了个万福,杨鹤汀便借口学堂尚有事务要处理,便先离去了。

    到了晚些时候,张堂昌也回到了会馆,进门便嚷嚷着要水喝。

    张柳氏听得张堂昌的声音,便领了丫鬟下楼来。

    张堂昌端过门子递来的凉水,咕咚咕咚一口喝下,又用袖子抿了抿嘴,“嫂嫂安心,哥哥入狱之事,南阳城的商界也都知道了,有个叫杨鹤汀的出面鼓动大家伙罢市,几个老家伙们正在商量着呢!”

    “罢市?”张柳氏一愣,这个杨鹤汀又是罢学又是罢市的,倒让她不免多心了起来,隐隐约约地感觉着,怎么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张堂昌见张柳氏不言语,也是有些不明就里。

    张柳氏一边让丫鬟取来毛巾,递与张堂昌擦汗,一边将杨鹤汀的事缓缓道来。

    张堂昌也是越听越严肃,坐在张柳氏对面揣摩起来,“这个姓杨的,虽然按他所说是这么个理儿,但这又是罢学又是罢市的来回鼓动,说他不是革命党吧,这行事作风倒是遭嫌的很!”

    “叔叔别乱讲,若杨先生是革命党,老爷的罪过可就大了!”张柳氏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如今看来,那个京城来的启封是想借着寻老爷晦气,一来立威,二来寻不到这个杨先生的破绽,拿老爷撒气来的。若是真如这个杨先生所说的,罢学,罢市,老爷他,或许也能得些利!”

    “得不得利还不好说!”张堂昌拿毛巾擦完汗,顺便掸了掸靴子上的灰尘,“反正这么一闹,咱老张家也算是在这南阳地界上扬了名了,居然敢联合这么多行业对抗官府!”

    张柳氏抿了抿嘴,看向张堂昌,两人各怀心思地对望了一下。

    张柳氏此时心里已经像明镜一般了,杨鹤汀的法子虽然绝对不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但现如今,却是唯一可以扭转局势的最佳手段了。

    但,张堂昌的话,也提醒了张柳氏,一旦用了这法子,张家也就在官府这边挂了单了,无论成败,站在官府的角度来说,张家,都是不安定的因素,迟早要想法子摆平的。

    张柳氏回房想了许久,还是有些犹豫了,她一面令丫鬟将随身带的金银包好,与她四处寻关系接近南阳各路官员的家眷,广结人缘寻求相助;一面将大部分银票交于张堂昌去正面求见启封与文策,投石问路,看看是否能用银两去疏通。

    一连折腾了好多日子,却是寸功未进。

    文策碍于启封的身份,压根不愿趟这摊浑水,启封那边是咬死了张堂文纵仆杀人,虽然未遂,却是事涉乱党,罪加一等。

    也不知是从哪传来的消息,启封等张堂文交出主凶不成,竟然要先明正典刑,拿他开刀了。

    张柳氏顿时慌了神。

    若是将张堂文明正典刑了,那张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这一点,张堂昌也很清楚,连日来他在南阳城最好的醉春楼上连开大席,与南阳城方方面面的官员们打的火热。但一提到从启封手上捞人,便都是充耳不闻不了后话。

    张堂昌花了几百两银票寻了个机会借别人的场子见过启封一面,那启封非但没有谈下去的意思,还撂了狠话,便是张堂文一人把事扛了,也难保张家没有与乱党有联系,此事,启封一定会追究到底的!

    事走到这一步,已是再无回旋之地了。

    摆在张柳氏面前的,只有唯一的一个办法了。

    但,却是她最不愿选择的方式。

章28

    张堂文被关在水牢已经半个多月了,双脚早已泡得发白,浑身都起了一层湿疹子,瘙痒难忍。但因为怕抓破了感染,只能隔着衣服蹭蹭。

    夏老三就没那么多忌讳了,痒了就挠,饿了就吃。因为张家人在外面打点的关系,一日一窝头也改成了一日两餐,有时候还给碗白饭。

    但张堂文的心却是越来越沉了,从狱卒态度的变化他敏锐地感觉到,张家人应该是在南阳城里上下打点了。可是一来始终没人能进牢见面,二来也没听说有放他们出去的意思,启封这次似乎是铁了心要把张堂文按乱党谋逆给法办喽!

    张堂文躺在潮湿的床板上,许久没打理的胡须和头发糊了自己一脸。

    张柳氏收了信,凭他二人的夫妻关系,定然是倾尽家财前来解救的,为何迟迟没见动静呢?

    何况自己信中还特地交代了张柳氏将此事用何种方式传递给赊旗镇的西商们,特别是党沧童那里。

    难道他们如今都对此事束手无策?

    夏老三那边已经渐渐又是鼾声四起了,张堂文的心中却是乱如麻,这呛鼻子的霉臭味已经让他有些抓狂了。

    张堂文侧了侧身子,正要揉揉被咯得生疼的腰间,大牢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

    启封略带有些气急败坏地走进水牢,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两只手攥得咯吱响。

    张堂文迟疑了一下,翻身下到水里,犹豫着朝着启封拱了拱手,“大人,有何吩咐?”

    启封冷冷地盯着张堂文,情绪缓缓稳定了下来,他冷笑了一声,来回踱了两步,“张老板的小聪明,耍得挺利索啊!”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启封,拱着的手也不敢放下。

    “我让你修书唤行凶的恶仆归案!人没见到,倒是你张家的人来的够快,又是请托又是贿赂,你张堂文当我启封是什么人?千两白银就想打发了?千两白银就想让我置法理与朝廷于不顾?!”启封冷冷地咒骂着,眼睛却一直盯住张堂文,“现在倒好,明的暗的都使不通了,改用强了?!”

    张堂文的心猛地揪了一下,用强?什么意思?谁用强?

    张堂文抬头望向启封,抿了抿干瘪的嘴唇,“大人,在下并未授意家人行为非作歹之事,用强一说,从何而来啊?!”

    “为非作歹?!”启封怒瞪着张堂文,“这里是衙门!你以为用强是要劫你出狱么?!她敢!”

    张堂文放下双手,轻声问道:“那大人所说的,用强,又从何来?”

    启封冷哼了一声,“不尊法理,不受律例,一昧抗礼,一意孤行!这就是用强!”

    启封似乎再一次被点燃了怒火,焦躁地又来回踱了几步。

    “不是想用强么?好!大人不发威,当我拎不动刀剑么?!来人!押张堂文到衙门口!通传戒备!”

    张堂文虽然心知不妙,却仍是被蒙在鼓里,几个侍卫冲入水牢内,不分由说地将他困成了粽子,只余一截麻绳拖在背后,一左一右各来一脚,推搡着便望衙门口来。

    南阳县衙的衙门口,早就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了,半拉街都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无数闲人在人群中对着衙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衙门口,张柳氏和小张氏装扮庄重,一前一后直挺挺地朝着衙门内跪着。

    四儿和三个丫鬟跪在她们后面,张堂昌则是一脸尴尬地站在一旁,手拿状纸,每隔一段时间便清清嗓子,大声地宣讲着诉状。

    诉状的内容,无外是为哥哥张堂文喊冤,控诉官员草菅人命,妄断大罪。

    而现任南阳知县,却是满头大汗地立在衙门门内,紧皱着眉头,一脸哀怨地看着眼前的张家人。

    文策本可以咆哮公堂、扰乱法纪的名义将他们轰走。但他的奶兄王祥安和几个南阳城里赫赫有名的大贾就在张家人身后站着,显然是为他们站台来了。

    文策掏出方巾,擦了一下额上的汗,张家人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了,初以为安抚一下便散了算了,谁知这张柳氏竟是软硬不吃,大有跪死在衙门口的意思。

    现在街上的人们越围越多,在整个肃静回避的匾额外,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无数热辣辣地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文策,文策心中的苦,却不能明说,生生在这里陪了一个多时辰了,心中早已将启封祖宗十八代都骂够遍了。

    张柳氏也是四十的人了,身子骨本就弱,跪了一天如今早已是在靠意志坚持着,小张氏年纪轻,身子经得起打熬,脸上却挂不住,若不是碍于张柳氏要求,她一个大家夫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等羞臊之事。

    小张氏深深地勾着头,生怕被外人看到她的脸。

    张堂昌的嗓子早已冒了烟,已经记不得宣讲了多少遍的诉状,但眼看人们越围越多,他已是上楼抽梯下不来了。

    文策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衙门内传来了一阵喧闹。

    文策回头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祖宗!你还嫌乱子不够大么!

    当启封的手下将张堂文反扣着双手压倒门口时,原本只是窃窃私语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喧哗。

    张柳氏看到张堂文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样子,差点一个失身瘫倒,一声凄凉的嘶吼让闻者无不动容!

    “老爷!………”

    张堂昌虽然对这个哥哥心存诸多怨念,但此刻见了张堂文这幅模样,心中却没有一丝窃喜,行伍的热血又直冲上脑,他不顾衙役阻拦,直冲向张堂文,眼见就要到跟前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直直地挡在了面前。

    启封一脸狞笑,看着满街的人们,缓缓地从怀中取出关防小印,高举起来亮给众人。

    “本官奉命专权查处各地乱党一案!此张姓商人事涉乱党作乱!无关人等速速退下!再聚众骚乱!莫怪本官全部拿下!按党徒并案处置!”

    启封的话,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人群中有胆小怕事之人陆续散去。

    张堂文抬头,看向张柳氏。

    隔着额前的碎发,张堂文干瘪的嘴唇微微上翘,满脸的喜悦之色即使厚厚的污垢都隐藏不住,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而张柳氏此时的心,已经稀碎了一地了。

章29

    张家人眼见张堂文被拎到门口,容颜憔悴衣衫凌乱,莫不是心痛不已。

    小张氏眼见张堂文现了身,立马嚎啕大哭起来,满脸梨花带雨地爬着向前去寻张堂文,张柳氏叫两个丫鬟扶起小张氏,自己起身拍了拍褂子上的尘土,径直走向了张堂文。

    两侧的衙役仍要拦,却被张堂昌和四儿一边一个生生扛到了一旁,启封左右的侍从便要上前,却被启封抬手止住了。

    “这位夫人!你家老爷行了大逆不道的匪事,论法度,少时本官便要去张家寻你,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敢如此铺张做派!到底是何居心?!”启封咬着牙,瞪视着张柳氏。

    张柳氏却似乎毫不畏惧,浅浅地蹲了万福,“这位老爷好大的官威啊!且不说我夫君不可能参与那乱党谋逆之事,便是真有什么瓜葛!为何不见大人你开庭审理,划分主从?单在这为难我张家了?!”

    启封一愣,这张柳氏看样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夫人啊?!非但不怯场,反倒倒打了一耙!

    启封冷笑了,看向张堂文,“张老爷这夫人着实了得啊!倒是从了你这伶牙俐齿!”

    “大人何必左顾言它?!”张柳氏咄咄逼人地盯着启封,眼神凌厉地让一旁的文策都不自觉地后撤了一小步,“奴家本是官宦出身,说的些场面话,打小也是明堂上散漫惯的,却不曾见过您这官老爷做派!缉盗拿匪不见踪影,却在这朗朗乾坤之下为难我等商贾之家,莫不是我家老爷出那千两白银委屈了大老爷?!”

    围观的人群顿时唏嘘一片,议论纷纷,文策的眉头不住地跳动了一下,这妇人口齿伶俐头脑清晰啊!自知以法度来辩多半是辩不过官字两张口的,竟然直接把话题引到这银子上了,旁观的人哪里想看你断案推演,倒是对这些官场腌臜事竖耳倾听,启封这才意识到竟是引火烧身了!

    “放屁!”启封的脸上,红一片紫一片的,指着张柳氏咆哮道:“本官拿人为的是朝廷千秋社稷!什么千两白银,便是万两黄金也难买本官的清廉!”

    “是么?!”张柳氏冷冷地看着启封,“大人如此清廉公正!为何要捉我家老爷?!”

    “他纵仆打伤大内侍卫!事涉乱党!”

    “是我家老爷打的么?!”

    “他纵仆伤人!是主犯!”

    “四儿!”张柳氏猛然转头,看向身后的四儿,“大丈夫在世,一人做事一人当!上前当着街上老少爷们的面,把前因后果逐字逐句说清楚!”

    四儿应了一声,上前几步“噗咚”一声跪下,又连磕了几个响头,脑门在青石板上磕得直窜血。

    四儿扯着嗓门把那日情形当街说了一遍,临到头了又大声嚷道:“我家老爷没让我伤人!是这些官老爷没亮身份只说拿人!我一个下人要回护我家老爷,这才开了枪!”

    四儿从兜里拿出那把左轮手枪,连同剩下的几颗子弹一起放到脸前,“若说有错,也是我这个下人的错,与我家老爷无关!四儿愿意以命偿命,求官老爷放过我家大老爷!”

    说罢,四儿又重重地叩首,便不再起了。

    这一出,在会馆时,张柳氏已经让四儿演练过几次了,为的就是当众让主事的官下不了台,便是真拿了四儿去,至少开脱了张堂文,也不至于牵连张家满门。

    四儿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家里有个光腚娃还指着张家这大树好乘凉呢!四儿是明白人,这个利害关系他懂!

    启封本来拿着张堂文来衙门口,为的是逼张家人散了,没成想,竟是如此这般难缠,若是要在这当街动手驱赶,且不说文策不一定真能弹压的住,传扬出去,只怕京师都得震动了。

    大内侍卫说到底是内官,在地方上动静闹大了,终究不是好事。

    启封咬了咬牙,“便是真如你所言,也得到案审明了再说!”

    启封回顾左右,“来人,将这个罪奴拿下!”

    “且慢!”张堂昌在一旁静观了许久,眼见事先排好的戏一出接一出的唱,终于到了自己出来唱和的时候,便上前了一步,朝着启封拱了拱手,一脸谄媚地说道:“这位爷,在下是张堂文的兄弟张堂昌,大老爷清正廉明,这案子迟早能审得个水落石出,我张家一定全力配合。只不过我那哥哥是个肺痨底子,在那牢里呆久了怕是打熬不住的,还请大老爷赏个恩典,权当行善了,放我死鬼老哥出来吧!小人保证,我们随传随到,便住那县城的会馆里!”

    “呃?”启封本已转头欲回府了,听了张堂昌这话,又转过身来,“我算看明白了,你们张家今天是来要人的啊?!”

    张堂昌离得近,看着启封那一脸阴晴不定的表情,心里也是没底儿,试探着回道:“老爷这就抬举小人们了,我们这……”

    话没说完,启封忽然抽刀在手,生生按在了张堂文的脖子上,唬得一旁的小张氏一个激动,竟是生生背过气去了。

    张堂文也是猛地感觉脖子一凉,吓得一个没把握住浑身一哆嗦。

    人群中也是一阵尖叫,近处的人们纷纷后退,生怕溅了自己一身红。

    倒是张柳氏算的准,这启封不敢当街杀人!

    启封把刀按在张堂文的脖子上,得意地瞅着面如死灰的张堂昌和满眼含霜的张柳氏,“身为乱党家眷,还敢威逼官府索要主犯?!知县大人,本官终于知道你这是什么穷山恶水了,民风刁蛮,冥顽不灵!”

    文策见启封点到了自己,正要回话,一抬头,却见启封压根没看他一眼,索性抖了抖袖子也不应声了。

    启封冷冷地盯着张柳氏,“今日,漫说你张家要人了,任谁!今儿也别想保住张堂文这个逆贼!”

    启封一手扯住张堂文背后的绳索,便要回府,启封身后的侍卫纷纷提刀在手做劈砍之势冲上前来要拿四儿,张家人纷纷自觉地拥上前来回护。

    张堂昌在人群中心乱如麻地看向张柳氏,事到如今,不知这大夫人手上还有什么底牌?要是把人又带回去了,只怕满盘皆输了!

    场面一时间,竟是混乱极了!

章30

    张柳氏眼睁睁地看着被启封拖回衙门内的张堂文,心如刀割般酸楚,却是束手无策。

    张家眼下自己能做的,也就如此了,剩下的,便要看那些藏匿在人群的朋友们了。

    文策这边见事已至此,也是默默无话了,便也跟着要回衙门,一句熟悉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吓得文策也是一愣。

    “知县大人安!小人王祥安,敢请两位大人留步!”

    启封此时已经彻底被激怒了,一件小小的案子,怎么就闹成了今日这地步,满城沸沸扬扬不说,居然还有人敢围堵在衙门口闹事!

    看样子今天要是弹压不下,这人我还就处置不了啦?!

    启封转头走上前来,看着从人群中走出的胖子。

    文策忙不迭地跟上前来,这王祥安可是他文策的奶兄,怎么今日也这么不开眼,在这儿添油加柴?

    王祥安冲着两个人拱了拱手,微笑道:“二位大人,这张家大老爷乃是赊旗镇的巨贾,小人与之相交数年了,虽不敢断言其与乱党全无瓜葛,但其为人甚是正直,既然张家老二爷都说了,这张堂文是个痨病底子,牢中艰难,不如押在会馆,有事传唤便可!”

    “你说这话,莫不成真跑了拿你顶数?”启封冷冷地看着王祥安,神态甚是轻蔑。

    文策在一旁插话也不是,不插话又怕启封为难他奶兄弟,徒自有些抓耳挠腮了。

    王祥安在南阳城经商许多年,前头两任知府都邀为座上客的,便是文策这知县,也少不得王祥安上下打点了许多银子,才从一个偏远地方调任这南阳城。

    如今在这启封的眼神中,却似乎看到的只有不屑。

    王祥安心里,也浮起了一丝怒意。

    “张堂文这事,小人愿作保!”王祥安冷冷地看着启封,神态中却没了先前的恭谦,“大人以为,够么?”

    “不够!”启封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一手撑在腰间,若无其事地四下环视着,“这张堂文事涉乱党,若查实了便是钦犯,你是什么人,敢为他作保?”

    王祥安怒瞪着启封,两手渐渐攥了起来。

    启封冷哼了一声,正要转头,人群中陆陆续续又站出来几个商贾打扮的人来,纷纷嚷道:“我也作保!”“算我一个!”

    张堂昌背过脸去偷偷瞄着,却都是这几日走动频繁的那几家大商号的东家。

    文策见了这些人,眉头愈发皱紧了,心中暗暗祈祷道:“祖宗,你可别把这群人都得罪了,真闹起来,整个南阳城估计都得趴窝了!”

    启封年轻气盛,更不懂地方利害关系,越是如此反倒越是梗着脖子要对抗到底。

    这一点,张堂文和张柳氏是心知肚明的。

    张堂文在写给张柳氏的信中,特意点明了这一点,软的若是不行,那便得来硬的,作势强逼启封站出来,弄得人尽皆知,只有这样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启封自打出京那日起,便没把这些地方上的人当成一回事儿,除了道台一级的官员,还没躬过身呢!

    这些商贾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敢要挟我?

    启封冷冷地看向王祥安,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着,“若是,我说,不允呢?”

    王祥安此时也是铁了心了,人都站出来了,居然被生生地顶回了面子,这日后还怎么在南阳的商圈里混?

    “大人固执己见,但恐商贾们寒心!”王祥安看了看启封身后的文策,冷笑道:“南阳城中大商贾联名作保,尚且换不来一个嫌犯监外拘押,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启封冷笑了一下,上前一步,盯着王祥安的脸,“本官今日,就要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回护这个乱党!想不到,捉了一个小小的行商,竟然拔了萝卜带出泥,还能将尔等一网打尽了?!”

    王祥安的怒意已然写了脸上,启封咄咄逼人的眼神更让他确定了此前的想法:这张堂文的案子,是这京官假公济私,意欲中饱私囊,这才牵连至今,死咬着张家老爷不放的。

    王祥安后撤一步,看了一眼先后站出来的商贾们,转脸看向文策,“既是这样,那吾等就关张回家坐等大人来拿了!”

    文策这厢已是阵脚大乱,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小声地嘀咕道:“大人,如此说话不妥啊!这些都是南阳城的大商户,这样闹下去,不就等于全城罢市了么?!”

    “罢市?!”启封冷笑着看了一眼文策,“你堂堂一个七品知县!居然怕一介商贾罢市?若是这些刁民联手要挟,难道你还敢把大清的江山给卖了?”

    文策此时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若任由启封闹下去,他便是有天大的托辞,今年的考语也必定是拙劣了。

    文策后撤了一步,朝着启封拱了拱手,“这乱党一案本是大人您的职权范围,但眼下拿人羁押审讯却是我南阳县的事,若大人要将那张堂文带上京师,下官必然不再多言,若是在本县境内,还请大人多体恤下官难处,这民乱一起,再弹压就不好为之了!”

    “民乱?!”启封顿时倒噎了一口气,指着王祥安等人,“就这几个逆贼朋党吆喝两句罢市!就是民乱?!”

    “大人!”王祥安此时也顾不上他这个倒霉奶兄弟了,冷冷地说道:“大人若不信,不消三刻,南阳城大小门市便齐齐打烊,关门闭户等待大人巡查!”

    “你!”文策气得直跳脚,却不便在启封面前明示他二人的关系,指着王祥安骂道:“你休得胡言,再敢乱语我先拿了你!”

    王祥安冷冷地别过脸去,不再言语了。

    启封瞅着文策和王祥安这番做派,心中已是猜出了一二,更是打定了杠到底的主意,要逼文策自行处置。

    正在僵持着,人群中又传来了一阵骚乱,竟似有大队人马涌入一般。

    文策和启封齐齐注视过去,来人一现身,倒是吓得文策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痛骂道:“祖宗啊!怎么得又来一个讨命的!”

章31

    张堂文撑着身子抬起头来,看着杨鹤汀身穿北京政法学堂的学士服,领着罗飞声和一众教员、学生从人群中挤上前来,心中顿时大骇。

    这启封如此针对张堂文,说白了还是疑心他与杨鹤汀相交,这杨鹤汀怎么还敢在此时送上门来呢!

    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启封看着眼前的这个书生,这个新任直隶总督端方言明的乱党匪首,手心不知为何也渗出了层层冷汗。

    文策这算看出来,今日这是多方约定好了要在这摆龙门阵啊!他赶忙冲上前去,指着杨鹤汀大声呵斥道:“大胆!你不过是区区一介学究!安敢在今日趟此浑水?!”

    杨鹤汀抖了抖衣袖,朝着文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问知县大人安!学生杨鹤汀,这是来投案的!”

    文策眼一黑,差点晕过去,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唏嘘声。

    杨鹤汀抬起头,看向启封,“听闻大人是以张老板结交乱党之名将其下狱的!张老板入城之后直奔学生之所,言下之意,便是以学生为乱党喽?!”

    启封冷冷地盯紧了杨鹤汀,脸上倒是露出了一丝笑意,“你是总督大人言明的乱党嫌犯,本官不去拿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大人言重了!”杨鹤汀不卑不亢地顶了一句,“学生每日在南阳公学授课,不曾避讳什么,大人若要拿我,易如反掌!时至今日,明无张榜,暗未拿人,大人怕不是心有余悸?!”

    启封眼神一凌,咧了咧嘴,“拿下!”

    启封身旁的侍卫一拥而上便要拿人,罗飞声和一众随人也齐齐挤了上来,将杨鹤汀死死地围在正中,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呼道:“杨监督是吾师!要拿先拿我!”

    一时间,人群中左右呼和之声此起彼伏,陆陆续续有学生打扮的人冲了出来,与罗飞声等人一同手挽手,臂缠臂,将那杨鹤汀护在中心,个个怒目圆瞪,注视着眼前这群举棋不定的侍卫。

    启封顿时愣住了,随他而来的侍卫不过十二人,两人留在左右看住张堂文,十人上前去拿杨鹤汀,却是连杨鹤汀的身都近不得。

    文策手下的衙役倒是有一二十人,却大多是本地人,左邻右舍都在跟前站着,多有子嗣在南阳公学上学,这上前帮手万一拿到了自己人,还不得被戳穿脊梁骨。

    更何况,身为主官的文策都没发话。

    文策此时已是手足无措了,河南学政先前那封信里写的明明白白,“勿伤士子之心!”这边杨鹤汀就自己送上门来搞了个一锅乱汤,这可如何是好呢?!

    杨鹤汀在人群中,冷冷地看着启封,早有人不知在后面垫了什么东西,助杨鹤汀莫名其妙高出了众人许多。

    “这位大人!”杨鹤汀鹤立鸡群般的站在众人簇拥之下,朗声说道:“学生早年求学京师政法学堂,学的也是为官执法之事,敢问大人!你手上可有学生不法的证据?你说学生是为乱党,可见学生结党营私?难道大人以为,南阳公学是学生为乱之所?南阳公学学子近万,难道都是学生党羽?都要下狱问罪么?!”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了一阵喧哗,南阳新式学堂本就不多,南阳公学更是新近当红的,杨鹤汀这话一出,谁还没个子嗣掺杂其中啊,顿时声声讨骂乱作一团。

    张堂文反倒是冷静了,这杨鹤汀是有备而来啊!

    这一排说辞直接就把启封扔到了南阳民众的对立面上,这不就是杨鹤汀先前所说的借势么?

    张堂文扭脸看了看张柳氏,嘿嘿一笑。

    张柳氏本是一脸忧愁地看着张堂文,没想到这冤家竟还笑的出来,不由也是莞尔一笑。

    张堂文和张柳氏这般苦中作乐,却被张堂昌看在眼中,不由一阵嘬心,因为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个杨鹤汀的行为言语以及今日的这般做派,怎么看都不只是个热血青年那般简单!

    启封此刻心中也如明镜一般,这杨鹤汀是笃定了自己不敢当街拿人啊!

    启封皱着眉头,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文策一愣,连忙上前按住,“大人不可莽撞,这杨鹤汀……”

    “知县大人!”启封面如冰霜地看向文策,“莫不是,你也要回护乱党?!”

    文策愣了一下,看了看启封那满脸的杀气,按住启封的手顿时卸了力道。

    启封走上前去,抬手指向杨鹤汀,“你这厮也是伶牙俐齿之人!本官道你是嫌犯,捉你不过是查明真相!若你身家清白,又有何惧?!休得在此胡言乱语牵连他人!”

    启封扫视着周边的围观民众,大声喝道:“今日本官只拿正犯!与旁人无关!但!倘若有人敢阻拦!与其同罪!”

    说罢,启封按刀前行,径直逼近护着杨鹤汀的人群,左右侍卫早先走一步,将人墙一层一层地剥离开来,一个个学生、教员如同小鸡仔一般被膀大腰圆的侍卫扔到一边,但凡有再起者,皆被刀背砍翻在地。

    罗飞声见局势不妙,索性直接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前面一个侍卫,大声吆喝道:“吾等求学皆为报国!但眼下官吏昏庸滥捕徇私,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鹤汀也是皱了皱眉,厉声喝道:“这些都是手无寸铁的学生!大人岂可用强!学生随你去便是!”

    话虽如此说,学生们却将杨鹤汀护得更紧密了,启封一行越前进,反抗便越激烈,要不多时,便出现了多个挂彩者。

    反倒是这般行径彻底激怒了围观的人群,多有与南阳公学无关的人陆续挤进学生群中,一旁也响起了一阵阵声援杨鹤汀的呼喊:“杨监督是好人!为什么如此不辨黑白?!”“杨先生不能拿啊!”“狗官仗势欺人!”

    启封费力地向前去拿杨鹤汀,若随了他往日心性,早大开杀戒了,今日已是按着性子只管用刀背砍人,这些个学生、教员们却前赴后继地没完没了,搞得启封也是惆怅,怎得拿个杨鹤汀就这么难?!

    正撕掳着,衙门内却冲出一个衙役,连声叫道:“不好啦!大人!不好啦!一彪人马自北门入城了,兄弟们拦不住已经快到府门口了!”

    文策腿一软,暗暗叫苦道:“这又是哪来的人马?”

章32

    文策看了启封一眼,低声问道:“何处来的人马?城防营都是吃干饭的?这都拦不住?”

    那衙役支支吾吾地回道:“大…大人!不是拦不住,是…不敢拦!”

    “唔?!”文策一愣,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跪在一边的张堂文,“为何不敢拦?!”

    那衙役犹豫了一下,附在文策耳边低声说了句,惊得文策霎时间面如死灰,文策踌躇着看了看张堂文,心猿意马地摆了摆手,让衙役退下了。

    那边启封仍在一层一层地撕掳着要去拿杨鹤汀,文策慌慌张张地走上前去,低声地说了句什么,启封初时一愣,却是放声狂笑了起来,唬得围观人群都不明就里。

    启封狂笑了一阵,一把将手中的佩刀向张堂文掷了过去。

    张柳氏顿时一惊,下意识地冲到张堂文的身前去挡,那佩刀却不偏不倚地掉落在了她眼前,启封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他娘的,劲儿用轻了!”

    文策也是惊魂未定,赶紧在跟前劝和道:“大人息怒,此事已经闹大了,若是传扬到开封府,下官实在难做,大人英名也会尽丧啊!”

    “放你娘的屁!”启封张狂地骂道:“越是回护的人多!更加证明,这张堂文乃是贼首!更加留不得!”

    “他!”启封指了指跪在衙门口的张堂文,又指了指人群簇拥中的杨鹤汀,“他!”

    启封的眼中已经泛起了鲜红的血丝,配上他狰狞的面目,愈发让人心生畏惧,他狞笑着看向文策,轻摇着上身,低吼道:“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得这二人!”

    文策惊惧地看着启封,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左右。

    衙门口的长街上,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搬凳扶梯的,爬墙上树的,竟似在衙门口看大戏一样,将这知县衙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怪不道刚刚那杀才怎么是从衙门里跑出来的,敢情是前门挤不进来从后门穿堂跑过来报的信啊!

    维护着杨鹤汀的学生、教员们又是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了,里层的各个都带了伤,想必已是调换过位置了。

    王祥安这群商贾自成一派,沿着北面人群齐齐站了一列,也是虎视眈眈地看着衙门口。

    文策此时的状态已不是汗流浃背能形容的了,自打入了这南阳县以来,如此阵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先前只听说过闹民潮时南阳城啸聚五六千人去打靳岗教堂,闹得个举国闻名,今日一见这阵势,文策这才意识到,往日是真小看了这宛城地界。

    事已至此,文策愈发觉得这浑水他是彻底趟不动了,他无奈地抖了抖两袖,正了正衣冠,插手而立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同样惊魂未定的还有张堂文和张柳氏,张柳氏此刻的双腿都还在不停的打哆嗦。

    启封扔过来的那钢刀就躺在她面前,吐露着寒光。

    若是劲儿再大一点,那还了得?!

    张堂文心有余悸地抱紧了张柳氏,连日来,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张柳氏了,他虽然算准了必然有今日这一出,却始终空悬着心,毕竟到底会发展到哪一步,他也看不透。

    这个杨鹤汀虽然是忧国忧民的志士,但张堂文打心眼里却是看不透他的,总觉得他还在隐藏着什么,就像他今日来到这衙门口,看起来就不像只是单单为救他张堂文这么简单。

    张堂文看了人群簇拥中的杨鹤汀一眼,那一脸的坚毅和果决,又似乎在告诉张堂文,他杨鹤汀真真正正是来替他张堂文讨要说法的。

    或许,我只是多想了。

    张堂文看了看伏在一旁的四儿,心中却提不起一丁点的埋怨,归根到底,四儿也是为了维护自己这个老爷,若不是四儿那一枪,恐怕当晚就得被抓进水牢,还不知下场如何呢!

    想到这儿,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按着膝盖想要起身,却被张柳氏死死地按住了。

    张堂文诧异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张柳氏贴在耳边轻声说道:“老爷无须掺和,静观其变就可!”

    张堂文一愣,抿了抿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乖乖地跪在原地。

    张堂昌在人群中心情也是七上八下的,心中大概已经猜到了那队自北门而入的人马是何来路:定是赊旗镇那起子西商来了!

    但听那衙役说门上拦不住是怎么回事?那群骨子里都透着算计的商贾难不成还敢带人来南阳县城强抢嫌犯吗?

    张堂昌满肚子疑问地看了一眼张堂文,这个哥哥平日里不哼不哈的,今日闹这一出也算是看出他的人脉交际有多旺了。

    这毕竟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必然不是自己这般临时抱佛脚的请客吃饭能拉动这么多人来回护的,杨鹤汀这群文人就不说,那是和哥哥坐一条船的。

    赊旗镇的西商呢?能做出多大的努力?那个党沧童没坐上头把交椅,心中就没一点罅隙?还带人来南阳救人?

    张堂昌抿了抿嘴,自己在外当兵了几年,怎得就看不透这商家心思了呢?!

    启封此时却没那么多心思,他狞笑着看想杨鹤汀,这个人,这个直隶总督明言的乱党,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拿下!审都可以免了,拉进去今晚就黑了他!

    人死了!就没人再来鼓唇弄舌,混淆视听了!

    启封回头看了看张堂文,冷笑了起来。

    早不来晚不来,老子到南阳了,你来拜会乱党,死有余辜!

    张堂文此时刚好抬头,两人的眼神不偏不倚地碰撞在了一起,张堂文读懂了启封的杀心,启封看出了张堂文的困惑。

    两人都笑了,张堂文是苦笑,启封却是狞笑。

    这时,围观的人群后传来一阵阵喧嚣,人头涌动的大街上似乎被挤开了一条不窄的通道,早有登高望远者大声地讨论着什么。

    启封却浑然不顾,一把抢过一名侍卫的腰刀,冷冷地看向喧闹方向。

    我是堂堂大内侍卫,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也不能无视法度,衙门口清净之地,大张旗鼓而来,我便可先定了你罪再说!

    启封攥紧了刀柄,跃跃欲试地看向人群中渐渐分开的缝隙。

    通道乍开,走在前头的,却是两方精心装裱过的大字。

    一书“龙”,一书“虎”。

章33

    “字?”

    启封和文策的反应出奇的一致,和大部分围观者一样,都是顿觉不惑。

    但是在张堂文和张堂昌这两兄弟和部分对赊旗镇特别是山陕会馆有了解的人来看,本能的反应都是膝下一软。

    启封直愣愣地看着渐渐被奉到眼前的两幅大字,手上的钢刀被握得直晃。

    两幅字的后面,党苍童引着赊旗镇有头有脸大大小小西商数十人,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陆续走到衙门口。

    党苍童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王祥安等人,遥遥地拱了拱手。

    王祥安自然是知道这两幅字的来历的,顿时腰板更硬了,一边回了礼,一边拿眼看向奶兄弟文策。

    文策这边只听方才那衙役说来的是群商人,捧着御赐之物进了城,门口拦不得。这到了眼前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两幅字,就是御赐之物?

    文策看了一眼傻愣着的启封,才反应过来,这大内侍卫也不知道字的来历,万一这愣头青要是一刀上去了,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文策赶紧凑到王祥安身边,询问着这两幅字的来历。

    这厢启封看着鱼贯而入的西商们,嘴角冷笑早就挂上了。他默默地看了看这群衣着华丽的商贾,又看了看眼前的字,心中的愤怒已经呼之欲出了。

    “到齐了?还有么?本官不赶时间!”启封冲着领头的党苍童吆喝道:“今日我倒要看看,谁能拦得住本官铲除奸佞!”

    党苍童穿着缎面紫绸银丝掐边小短褂,腰间系着一块硕大的独玉平安坠,见启封冲着自己说话,便上前了一步,抖了抖两袖,朝着启封躬了躬身子,“这位大人见谅,在下赊旗西商党沧童,领赊旗镇山陕会馆在会西商四十七人,前来南阳县衙为我会馆在会西商张堂文讨情,还请大人明辨是非,还我会员以公允!”

    启封暗暗咬了咬牙,又是一个伶牙俐齿之人!

    启封提着刀,上前了一步,盯着党苍童说道:“讨情?我看是胁迫吧?!”

    启封举起刀,指了指党苍童身后的西商,又转身指向了杨鹤汀和那群学生以及王祥安等人,厉声咆哮道:“你们!还有你们!啸聚衙门口,聚众闹事,若是开堂公审,你们不还得咆哮公堂?”

    启封转脸看向党苍童,“看来今日,本官若是不动刀兵,倒要让你们笑话了!”

    启封斜眼看向那两幅被人像神明一般供奉着的字,脸上划过了一丝狞笑,“就凭两幅字也敢闯到衙门口,我道是你们拿出了多少本钱呢!”

    党苍童冷冷地看着启封抽刀在手便挥向那两幅字,却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反倒是让跪在衙门口的张堂文心急如焚,一个激动便要冲上前去,可惜脚上的镣铐尚在,没走出两步便栽倒在地了。

    但是启封的刀终究还是没碰到那两幅字,因为一旁的党苍童等西商,已经齐刷刷地跪拜了下去。

    连同知晓这两幅字来历的人,一见这架势,便知果然如所料,也都齐齐地跪拜了下去。

    如此一来,反倒让启封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两幅字到底什么来历?!

    竟然能让人们如此恭敬?!

    正在诧异着,文策已经得知了字的底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启封身边,附耳轻声说道:“此乃老佛爷当年御笔亲书的字,藏于赊旗镇山陕会馆多年了!碰不得!”

    说罢,文策已是先行取了顶戴,伏身在地。

    启封愕然地收了刀,啪啪打了两袖,伏地叩首谢罪。

    老佛爷,慈禧是也。

    彼时,慈禧已经驾鹤西去,但仍未下葬,清廷的中枢机构,也仍旧是慈禧在世时选派的人物,坐在龙椅上的宣统帝,都还只是个慈禧挑中的孩子。

    她的墨宝,不说如朕亲临了吧!也不是一个区区大内侍卫就能破坏的。

    启封伏在地上,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了,甚至此时他都有些懊恼和后悔,早知闹到今时今日的地步,还不如直接绑了杨鹤汀来的省事些。

    稀里糊涂捉了个西商,却似捅了马蜂窝一般,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多月,这回连老佛爷的墨宝都请出来了。

    这后面还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按官阶,启封是在场最大的官,他不起来,旁人亦不敢,但启封此时脑中已是混乱成了一锅粥,还不如趴在地上想想该如何应对呢!

    想了许久,启封终于缓缓站起了身子,又朝着两字欠了欠身子,这才转身看向党苍童,“一桩简单明了的乱党谋逆案,居然兴师动众到请出老佛爷的御笔墨宝!你们这**商到是想做甚?!”

    党苍童毕竟年岁不饶人,在旁人的搀扶下才缓缓站起身,朝着启封拱了拱手,“大人明鉴,吾等商贾之人,讲究至诚至信,这已是我等数代西商奉为祖训的教条了!此番张家老板身涉乱党谋逆案,吾等同为会馆同僚,虽不敢保他确实置身事外,却能担待他为人正直做不出鸡鸣狗盗之事!”

    党苍童还要继续往下说,启封的手已经高高地抬起来了,他打断党沧童的话,轻声喝道:“本官并未治他鸡鸣狗盗之事!他纵仆伤我大内侍卫,结交谋逆乱党,这皆是死罪!”

    “大人!”党苍童正色地说道:“在下及会馆同仁听闻的说法,似乎与大人所言有别啊!张老板纵仆伤人,亦是因为大人及手下未明身份所致,至于结交乱党,大人!张老板赴县城寻名师,吾等同僚皆可为证,若杨姓先生果真为乱党,大人即可缉拿便是!吾等即非官身,又非本地人,如何知道对方是何身份?!”

    启封皱了皱眉头,怎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张堂文的说辞?!

    启封现在已经暗暗有些后悔当日不该让张堂文写那封信了,也不知道他那信中都写了些什么,现在所有人抓住了他未明身份这点来说事,若是就此辩下去,岂不是又要没完没了?

    “依着你意思?本官就治不了这张堂文了?”启封狞笑着看了一眼张堂文。

    党苍童冷哼了一声,走到那两幅慈禧御笔亲书的字前,“昔日老佛爷书此二字相赠,大人以为,是何用意?!”

    “哦?”揣测上意,于官不利,启封怎会轻易猜测,勉强应了一声。

    党苍童朝着字拱了拱手以示崇敬,轻声说道:“一书龙,赞誉西商扛鼎护驾之功,一书虎,冀望吾等佐翼社稷。风从龙,云从虎,风云际会是为豪杰并起,君臣相遇之意!”

    党苍童浑浊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启封的眸子,轻声问道:“大人今番若是公允,何劳老佛爷圣物跋涉至此!倘若大人一意孤行,蛮横专断,那么在下,就只能奉此圣物进京面圣了!老佛爷尚未安息寝宫,恐怕圣上也不会很高兴吧?!”

    “你!”启封下意识地按住腰间钢刀,脸上凶相毕露。

    两人站在衙门口的路中央,互不相让冷冷而视。

章34

    文策离得近些,那二人的话依然也传扬到了他耳朵里。

    说到奉圣物进京面圣,文策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文策慌慌张张地站上前来,犹豫着看看启封,又瞅瞅党苍童。

    启封眼下是被抽楼下梯了,退也不是,进又不成,反正话也是说在前面了,此时认怂那是万万不能的。

    党苍童这边也是毫不退让,虽然话里说的是希望公允评判,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搬了老佛爷的墨宝来要人的啊!

    文策左右看了一眼,却发觉谁都惹不起,自己一介父母官,事发生在自己衙门口,到头来却发现话都插不上了,真是愈发感觉到了凄凉。

    张堂文此时和张柳氏偎依在一起,心中虽是震动,却也不好在此时说话,只得静观其变了。

    围观的人们见两下僵持在了一起,也辨不出谁能降服谁,便个个翘首以盼,生怕错过了什么。

    两下正僵持着,忽然人群后面又响起了阵阵骚动,其势倒是凶猛的很,还不待文策有所反应,围观的人群便被生生撕扯出了一条的通道来。

    一队手持汉阳造的绿营兵风尘仆仆地鱼贯而入,整齐划一地抬枪列队护住左右,一个身着戎装配总兵衔的长者骑在一匹黝黑的洋马上,随着牵引之人,缓缓来到衙门口。

    文策顿时心中如释重负,连忙下拜。

    此人,便是刚刚调任南阳镇总兵的谢宝胜,南阳人称“谢老道”!

    谢宝胜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地看着眼前的局面,脸上还略带着萎靡,马靴上的泥垢、血渍混作一团,显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文策站起身,朝着谢宝胜拱手说道:“总兵大人北上剿匪近月余,今日回镇怎么不先知会下官一声,好为大人您设宴接风洗尘?”

    谢宝胜的髯须都黏在了一起,他干瘪的嘴唇上露出一道风干的裂痕,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文策,却似乎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文策的额上又有斗大的汗珠滑落,慌忙示意一旁的衙役,“快去取净水来为总兵大人润喉!吩咐备宴!”

    “不必啦!”谢宝胜冷冷地打断了文策的安排,他沙哑的嗓音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他转头看了看跪在衙门口的张堂文,又瞅了瞅一旁傻愣着的启封,冷笑着在从人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

    随军的近侍从背囊中取出一只折叠的马扎放在谢宝胜的身后,搀扶他坐下。

    启封此时也缓过神来了,收了收一脸的杀气,过来拜会谢宝胜。

    因为镇守衙门的兵,虽然不多,也就小三千人,但总兵的品级却是正二品。

    启封敢无视正七品的南阳知县文策,却不敢开罪南阳镇总兵谢宝胜,不仅仅是因为文策只是文官,更是因为谢宝胜的出身。

    谢宝胜其人,出身李鸿章麾下淮军,入疆镇压过阿古伯叛乱,参加过甲午战争,绞杀过捻军,闹义和团的时候,还在京师武卫护军荣禄的邀请下,出任河南巡防营管带。

    这样的狠角色,遍观彼时的清廷,也是为数不多的异数了。

    启封自然不敢惹,也惹不起。

    但是就目前来看,谢宝胜似乎对启封很有意见。

    启封已经自报了家门,谢宝胜却迟迟未应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古稀之年的人了,双眼依旧是炯炯有神,如鹰一般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启封。

    围观的人们早已跪倒了一片,没人知道这个谢老道会如何评判眼前的这档子事。

    其实他大可借“回镇不久不明情况”借口推诿。

    但,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做,他的秉性也不允许他避让。

    谢宝胜缓缓地站起身,慢慢地走过启封的身边,却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走到文策身边,随意的一个眼神,文策便乖乖地随着谢宝胜进了衙门。

    启封顿时有些嗔怒,虽然总兵比大内侍卫的官阶要高的多,但天子近臣的身份让各地外官都不免保有三分谄媚,像“谢老道”这般刚直不阿的做派,倒是让启封有些无所适从了。

    但看了看一旁扛着汉阳造紧盯着自己的绿营兵,启封终究还是按捺住了火气。

    党苍童等人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堂文一眼,两个人隔空拱了拱手。

    做到这份儿上,已不仅仅是尽心尽力了。

    张堂文心里明白。

    先过了这坎再说吧!

    过不多时,谢宝胜引着文策一前一后出来。

    谢宝胜那沧桑的脸上明显露出的一丝嗔怒,他走到衙门口,冷冷地扫视了一下街上围观的人群。

    他冷笑着走到一个绿营兵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汉阳造,扯着他干枯沙哑的嗓音沉声喝道:“限时一刻!无关人等速速散去!一刻之后,休怪老道我开杀戒!”

    说罢,抬手就是一枪。

    “呯”的一声枪响,瞬间划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围观的人群该下树的下树,该撤梯的撤梯,前挤后拥做鸟兽散,不消一刻,原本堵得水泄不通的衙门口,便只剩了张家人、赊旗西商、杨鹤汀与学生们、还有南阳的几个大商贾。

    谢宝胜提着枪,慢慢地踱着步,约莫到了时间,抬眼看了一下近侍,近侍瞅了瞅怀表,点了点头,“一刻钟了!”

    谢宝胜举起枪,四下瞄着,仍有胆大住得近的虚掩着门窗在偷瞄,谢宝胜也不多说,抬枪就射。

    “呯!”“啪!”一阵枪响,被打中门窗的人家慌忙闭紧了缝隙。

    谢宝胜冷笑着将枪扔给近侍,回过头来看着启封等人。

    启封已经从谢宝胜方才的做派中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毕竟张堂文这事到底是怎样的,他自己心里是明镜似的。

    若是文策方才一味站在张堂文那边诉说此事,以谢宝胜这脾气做派,只怕大内侍卫也并非能放在眼里的。

    谢宝胜看着启封,冷冷地说道:“此事谢某已经略知一二,你倒是想怎么解决啊?”

    启封抬头看了看谢宝胜,若不是大内侍卫这个身份在硬撑着身子,在谢宝胜这凌厉地眼神下,启封的腿脚都有些不好使了。

    “总兵大人见谅!这事儿,办的莽撞了!”

    “莽撞?!”谢宝胜粗暴地打断了启封的话,干瘪的嘴唇激动的上下颤抖,“你是想挑起民乱么?!”

    启封一愣神,斜眼瞅了一下谢宝胜身后的文策,这个不要脸的七品芝麻官究竟说了些什么啊?!

章35

    文策若无其事的看了启封一眼,方才他只是如实地将张堂文一案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宝胜,并无偏私。

    当然,他也不敢偏私,毕竟启封他得罪不起。

    但,谢宝胜可以。

    谢宝胜像看小鸡一样看着启封,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但可惜,启封不知道谢宝胜想要什么。

    启封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这个张堂文,结交乱党嫌犯!拘捕抗命还纵仆开枪打伤天子近臣!其心...”

    “坐实了么!”

    “唔?”启封被谢宝胜打断了思路,一时没缓过神来。

    “我问你!”谢宝胜近前了一步,他沙哑的嗓音变得更低沉了,“乱党嫌犯!坐实了么?!”

    “那杨鹤汀是直隶总督端.....”

    “我问你坐实了么!”

    启封在谢宝胜强大的威慑力面前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支吾道:“尚未有人证物证,但....”

    谢宝胜却懒得听他分说,一扭脸,走到张堂文跟前。

    张堂文颤颤巍巍地跪直了身子,惶恐得不敢抬头,谢宝胜却抢先问道:“打伤人的!是你家仆人?!”

    “嗯!”张堂文低声应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向后看了一眼四儿。

    四儿却伏在地上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总兵大人明鉴,我家长随.....”

    谢宝胜同样没有留给张堂文分辨的机会,他站在衙门口四下看了看,眼神落在那两幅字上,稍加分辨,便郑重其事地正了正衣冠,伏身叩首以示敬意。

    三叩九拜已毕,谢宝胜推开上前来扶的近侍,强撑着站起身子,瞅了瞅启封,又看了看张堂文。

    “什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要闹得沸沸扬扬!连老佛爷的墨宝都折腾出来了!难不成还想要我们这官身向你们低头不成?!”

    一旁的党苍童见话音不对,连忙俯身更低了些,“总兵大人明鉴!小人们只是为维护公允,并非仗着老佛爷的御赐之物来要挟大人!”

    “不必多说了!”谢宝胜瞪了党苍童一眼,沙哑的嗓音让他止不住咳嗽了两声,“今日之事!我谢老道专断了!谁若有不服,自去进京面圣击鼓鸣冤!”

    启封浑身一个激灵,这谢宝胜要插手?他到底什么意思?

    张堂文也不由直起了身,因为在他看来,谢宝胜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会轻饶了自己,毕竟打伤大内侍卫之事属实。

    文策却是在场之人中唯一暗暗窃喜的,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话了,无论结果如何,双方谁也怨不到他文策身上了。

    谢宝胜看了看众人,轻声喝道:“还有人有话讲没!若无二话!此事就听由本官专断了,敢有再言者,休怪本官动枪火!”

    张堂文咬了咬嘴唇,张柳氏也紧张地拽住了张堂文的破烂衣衫,轻声问道:“这谢总兵到底要怎么断?他不会要发落了老爷吧?!”

    张堂文茫然地望着谢宝胜,轻轻地按住张柳氏略徐有些颤抖的手,“应该不会吧!总兵大人自有分寸!”

    启封暗暗攥紧了刀柄,心中却是一百个不乐意。

    且不说自己费了好大事,一个侍卫还让打伤了,就来连日来唇枪舌剑争执到而今,落个如此收场。

    虽然眼下形势尚未分明,但他自持身份不同,终究还是拿得定这张堂文的。

    冷不丁冒出一个二品顶戴的谢宝胜来,还不由分说的要专断。

    除非依了启封心中所想,把张家抄家灭族,不然在启封眼里,那便是偏私。

    谢宝胜哪里管这二人的花花肠子,稍待片刻见两边都无话,便走到一边,冲着王祥安等人喝道:“此地已无尔等之事,速速退去!”

    王祥安迟疑了一下,瞟了一眼文策。

    文策微微点了点头。

    王祥安便领着众人先朝谢宝胜施了一礼,又与张家两兄弟遥望了一下,便陆续散去了。

    谢宝胜又来到杨鹤汀与一杆学生面前,“你就是那个乱党嫌犯?!”

    “学生杨鹤汀!见过总兵大人!”杨鹤汀对谢宝胜的了解,远超谢宝胜对他的认知,他缓缓走出学生的簇拥,来到谢宝胜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在下不过是南阳公学的监督,兴一方新学,尽拳拳之心!”

    谢宝胜默不作声地上下打量着杨鹤汀,这样的人,谢宝胜先前是极尊重的,就连跟在军中的账房先生,他都礼遇有加。

    但,四下往来的邸报中,像杨鹤汀这样的新学出身,却隐藏了太多结党作乱之人。

    谢宝胜冷冷地盯着杨鹤汀,脸上如刀割一般的皱纹不自觉地抖动着,“杨鹤汀!我记下了!”

    谢宝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量着杨鹤汀身边的学生和学究们,“今日不捉你,不是因为有这些书生护着你!”

    “学生明白!是因为学生深知身家清白!总兵大人公允,必然不会行无凭无据之事!”杨鹤汀一边说,一边又看了启封一眼。

    启封恨得牙痒痒,眼下却是无可奈何。

    谢宝胜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杨鹤汀,“聪明人,千万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在我治下,休得做什么鬼魅之事!若被我抓住把柄,不请命直接割头挂南门!”

    谢宝胜的面目本就严峻,这几句狠话一出更是吓得几个近身的学生一哆嗦。

    杨鹤汀微微皱了皱眉,笑着行了礼,也不再多言。

    谢宝胜冲着杨鹤汀抬抬了下巴,示意他们快些走。

    杨鹤汀还要争辩,谢宝胜却转身离去了,身边的绿营兵纷纷提枪在手,齐刷刷地指向了杨鹤汀等人。

    无奈之下杨鹤汀只能遥遥地与张家夫妇示意,姗姗离去了。

    谢宝胜来到党苍童面前,皱着眉头看了看他身后的几十号人,“若要抢人,下次带些干苦力的纤夫!你们这些个商贾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来了何用?!”他别过脸去,又朝着那两幅字躬了下身子,连连摆手道:“此处由我谢老道专断!老佛爷不多时也要入土为安,这墨宝你要是嫌多余,正好我一并令人送进京去,给老佛爷做个伴!”

    党苍童眼见谢宝胜这前后做派,就知道多说无益,只引着大家伙默默地朝着谢宝胜鞠了一躬,又独自走上前去,来到张堂文的身边,俯下身子抓住张堂文的手,轻声嘱咐道:“我看这谢老道不似蛮横之人,我先带着大家伙去会馆暂歇,备下宴席给兄弟接风洗尘去去晦气!”

    张堂文激动地攥住党苍童的手,此刻他的心中除了感激已无二话,党苍童的叮嘱显然是在宽慰自己,毕竟官官相护这个道理,谁都懂。

    谢宝胜最终如何决断,谁心里也没有底儿。

    党苍童领着西商走远了,谢宝胜看了看四周,大声问道:“剩下的,都是张家人了么?”

    小张氏早已清醒了过来,随着张堂昌等人小声的应了一下。

    谢宝胜冷笑了一下,走到伏身不起的四儿跟前,用脚碰了碰他的身子。

    四儿缓缓抬起了头,已是满面泪痕了。

    谢宝胜仰了仰头,轻声问道:“你就是那个张家长随?”

    “是!”

    “可有冤?”

    四儿失神地摇了摇头。

    “可有话?”

    四儿顿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谢宝胜长长地舒了一口,不由分说地从腰间取出一把短枪对着四儿的脑袋就开了火。

章36

    张堂文至今都无法合上眼睛。

    因为他只要闭起眼睛,耳畔就会似有似无地传来那熟悉的唤声。

    “老爷!”

    “老爷?”

    张堂文从胡思乱想的愣神中被唤起,张柳氏小心翼翼地伏在他身旁,脸上尽是怜惜。

    “到家了....”张柳氏轻声说道,张堂文借着窗帘子的缝隙,看了看已经漆黑一片的天色,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唔,到家了!”

    张柳氏先行下了车,门上早有两三个身强力壮的下人上来接应,连带坐在下人车上的夏老三一起,轻手轻脚地预备着把张堂文接下车。

    原本那套褂子早在牢里折腾的不像个样了,还好张柳氏随身带的有新衣物,却只能先披在身上,因为此时的张堂文仍旧没能从谢宝胜那枪中清醒过来,一路行回赊旗镇,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张堂昌立在一旁,站在他的偏院门口,党苍童和几个西商头面人物,都齐齐地看向张堂文。

    “张老板得好生将养一段时候了,县衙那水牢,太折磨人了!”党苍童长舒了一口气,此去南阳城,好赖把张堂文囫囵人给接回来了,也算是大家伙没白费这么大事。

    张堂昌一路给这些个西商大佬们各种陪笑脸,笑的脸都僵硬了,还好这天也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下马歇了一会也就缓过神来了。

    党苍童等人见张堂文好端端地回到了家门口,也算是安了心,便齐齐辞去了。

    张堂昌恭送他们远去了之后,才赶上跟前来,刚好张堂文在几个下人和夏老三的搀扶下从车上下来,小张氏见是个空儿,也凑到跟前搀着一支胳膊做样子。

    张柳氏却没这个作秀的心,张堂文此时尚在迷瞪着,她这个大夫人却还得料理一个更重要的事儿。

    四儿的尸首,就在最后那辆车上。

    虽然这个结果,在张柳氏心中,不是没算到过。可当这血淋淋的一幕真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任是个人,都不能不揪心。

    那么近的距离,谢宝胜看上去一个痩干的小老头,怎么就能亲自下的去手。

    当那“呯”的一声响起,人高马大的四儿就那么直挺挺地栽倒了,哼都没哼一声。

    血,就顺着他的脑袋瓜子往下淌,谢宝胜的马褂上溅的一片鲜红,可他连眼都没眨一下。

    张柳氏看着停在大街上的那辆马车。

    去的时候,四儿还是个活蹦乱跳的人,坐在车头旁边,轿厢里坐着俩丫鬟,一路时不时还逗闷子,回来的时候,可就剩他一个人躺那儿了。

    冰凉冰凉地躺那儿了。

    张柳氏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手帕,沾了沾脸上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慢慢走过去。

    张堂昌看了看在小张氏搀扶下走进院子去的张堂文,无奈地冷笑了一下,转头跟上张柳氏,“嫂嫂现在就要去么?我跟着一块吧!省的那婆娘撒泼!”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四儿那媳妇她是见过的,挺简单的一个人,每日除了浆洗衣服带带娃,别的也没见怎么出来瞎逛,不至于吧?

    张堂昌见张柳氏不应声,料想她是犹豫了,也不辩解,径直走到车跟前,冲着那车头喝道:“走,跟我去四儿那,跟紧得!”

    四儿是张堂文的贴身长随,也是家生子,自幼便跟了张堂文的,张堂文待他也比别的下人宽厚的多,在挨着张家大院没多远的地方给他置办的有个临街铺面,前面是个浆洗铺子,后面有两间小瓦房,一个当住的,一个当伙房,也算是张家下人里独一份的了。

    张堂昌引着马车陪着张柳氏缓缓来到四儿的家门口,早有话多的人将事带到了。

    四儿的婆娘看样子也不似没见地的主,早早的就领着四儿的儿子站在门口候着了。

    张柳氏见了这娘俩站在这黑灯瞎火的门洞口,心里又是一阵抽搐,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话还没说,四儿那婆娘倒是利索的很,按着四儿的儿子扑通一声就跪下的。

    “主子奶奶不用说了,俺都知道了!”四儿的婆娘声音虽然小,张柳氏还是辩得真的,想必已是嚎哭过好几回的了,嗓子都快发不出声来了,“四儿自己个造的孽,他是爷们,就该自己扛着!犯不着拖累主子老爷!”

    张堂昌本来酝酿了许久了台词,软的硬的都有,没成想四儿这婆娘这么理事儿,倒整得他没话说了,他在暗地里瞅了瞅张柳氏的表情,轻咳了一下缓缓说道:“四儿是个好样的,没给咱老张家丢份儿!他的身后事,张家管了,你好生照看儿子,缺什么只管张口!”

    张柳氏长叹了一声,原本也是想着好生劝慰的,如今这娘俩齐刷刷地跪在跟前了,却不知话从哪说起了,犹豫了半天,转脸跟随身丫头吩咐道:“这边有什么需要,及时报我,四儿的工钱照结,跟账房说,每个月再从我的例钱里....”

    “不用了,主子奶奶!”四儿的婆娘直起身,黑漆漆地也分辨出脸上什么表情,只是带着哭腔轻声说道:“主子待我家男人不薄,前头攒的钱也够我们娘俩过日子了!”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这天色眼见着也就过子时了,在这门外再辩下去也怕四邻间笑话,便不再吱声了。

    张堂昌也不愿在此盘磨久,见两下不吱声了,便吩咐俩下人搭把手,送四儿的尸首回屋了。

    四儿的婆娘看来是个要强的主,愣是没当面嚎起来,也就是见到四儿蒙着白布被抬下车的时候,捂着嘴哼了一声。

    张柳氏心中像倒了酱料铺似的,五味杂陈,失神地转身便往老宅走,都忘了跟张堂昌知会一声。

    等张堂昌这边看着下人把四儿的尸首送回屋,又拨了两个精明能干点的老妈子过来招呼后事,那边又安排人天明了按老规矩去寻铺子买香烛纸裱等一应物品,折腾了老半天,才意识到这个嫂嫂已经回老宅了。

    张堂昌苦笑了一声,将辫子绕脖两圈,寻了个没人地,慌慌张张地把内急解决了一下,这才舒坦了许多。

    望了望天色,再有一个时辰天都要放亮了,索性也不回宅子了,径直去了栖凤楼。

    张柳氏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子,张堂文早让小张氏拐西屋去了。

    张柳氏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走马灯似的回看着今天发生的事,咋就跟唱的戏文一般,一切都是那么假呢?

    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寂静的夜空中遥遥地传来了一阵阵低沉的哀嚎,也不知谁家碰上了难心事,又是谁人白了头。

章37

    张堂文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宿,头疼欲裂,坐起身来寻茶,却见茶壶里一点热水都没有,不由忿忿地推开西厢房的门,像往常一般扯着嗓子吼道:“四儿!想渴死你老爷是吧!快取水来!”

    里屋的小张氏听得张堂文说了一晚上梦话,仍旧是迷瞪着眼呢,一听见张堂文吼得两嗓子,顿时浑身一颤。

    四儿,不是死了么?!

    对呀!四儿死了呀!

    张堂文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拎着茶壶,等了许久也不见四儿来接,正要破口再骂,睁开眼瞅着整个西院的下人都怯生生地瞅着自己,猛然想起来,四儿,再也应不了声了。

    张堂文在小张氏的搀扶下,缓缓坐到了正堂,已是早饭了,一桌人坐得齐,却一个个都正襟危坐,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张堂文直愣愣地看着眼前那碗豆腐脑,喉咙却像被人给掐住了一般,紧得难受。

    张柳氏的眼圈也是乌青的,想必昨个一宿也是没睡好。

    张秦氏看着一桌子人都愣着不敢动筷子,又两下瞧了瞧张堂文和张柳氏阴沉的脸色,愈发不敢多话。

    张堂文看着那碗豆腐脑,心中念起四儿的往日音容,两行热泪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唬得一桌人更加不敢言声了。

    饶是两个儿子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读晨课起的早,此时已是饿的肚子咕咕叫了,瞧了张堂文那脸色,也是一句不敢提。

    张堂文醒了会神,端起面前的一盏茶,起身退后了一步,张柳氏便知道这男人要干嘛,不吭响地跟着站起身,一脸的肃穆。

    小张氏那边一个哈欠还没收回去,张堂文已经转身将茶缓缓地淋在了背后的青石板上。

    张堂文仰首朝天行了礼,心中又默念了许久,才吩咐下人把那茶盏收到书房,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腮帮子上的泪痕,一边坐下一边招呼道:“坐吧,吃饭!”

    小张氏这边刚慌里慌张地站起身,那边众人便已经落座,倒显得她特殊了。

    张堂文此时却没心情理她,端起豆腐脑一饮而尽,长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也不知会谁,站起身来便要走。

    小张氏以为是自己不晓事触怒了张堂文,正要起身去拦,却被一旁的张秦氏悄悄拉住了,“妹妹吃饭,老爷这是要去四儿那!”

    小张氏看了看张秦氏,又瞅了瞅张柳氏的脸色,这才怯生生地坐下,捡着清淡顺口的慢慢嚼了起来。

    张堂文快步来到前院,夏老三正在跟一群下人一起就着腌黄瓜喝汤,见张堂文出来了,连忙吸溜了一口汤,随意蹭了蹭手便跟了上来。

    夏老三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张堂文这个老板帮过自己,心善,得报恩。昨个出了牢房就跟着人家一路来到了这么个大院子里,大到半夜起来寻茅房都找不到道儿,凑到墙根才随便解决了一下。跟着这样的大老板,准没错!

    夏老三小踮脚地跟着张堂文出了张家大院,一路沿着街往四儿的住处走来。

    夏老三一直试探着想和张堂文说上两句话,可张堂文此时满腹心事,步子迈的又急又快,没等夏老三真张口,已经到了四儿的家门口。

    白纸麦秸秆都已经扎好了,几个张堂昌那边的下人在帮着料理些杂事,四儿的儿子方才两岁多,还没起过名字,平日里都唤作“琉璃蛋”,这会儿仍是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瘫坐在门栏口在那玩沙子和稀泥。

    里面的下人见张堂文过来了,纷纷过来问安,张堂文一眼瞥见了正堂屋里四儿的尸首就裹在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中,不由鼻子一酸,“去,到木器街寻个好料,给四儿置办个好家什!”

    一个下人应声出去了,张堂文四下瞅了瞅,除了张家两院的下人和四邻过来帮忙的,却不见了四儿那婆娘,不由有些嗔怒,“四儿家的人呢?这时候蹿哪去了?”

    里屋一个老妈子连忙回应道:“四儿家里没别人了,他婆娘说是去街上请个牌位,走了有一会儿了!”

    “请牌位?”张堂文一愣,心中揣度着,四儿是家生子,却入不了张家祠堂,自己家这两件破茅屋也没个供奉的地方啊!请什么牌位?

    张堂文四下打量着四儿家中的摆设,眼神落在门栏口的“琉璃蛋”身上,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婆娘不会跑了吧?!

    想到这儿,张堂文心里一揪,皱着眉头便往外走,刚迈出门便撞见了张柳氏带着个丫鬟揣着个篮子过来。

    “老爷怎么走的这么急?有事棘手吗?”张柳氏见张堂文神色匆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张堂文皱着眉头贴到张柳氏耳边,小声把疑惑说了。

    张柳氏听了顿时脸色一沉,一脸怒气地啐了张堂文一口,“老爷!你当女儿家都这般下作么?”

    张堂文见张柳氏动了怒,胸中的狐疑顿时打消了一半,便要来哄,张柳氏哪里理他,自带了丫鬟给院里帮忙的下人和四邻发刚烤好的火烧。

    张堂文凑在张柳氏身边,这边人多,却不便大声嚷嚷,只能跟在身后,不知道的,还以为老爷夫妇俩一同体恤下人,连连问安,弄得张堂文脸红脖子粗,臊的不行。

    火烧发完,刚刚好剩了一个,张柳氏拿了那饼子蹲到“琉璃蛋”跟前,瞅着他玩得漆黑的双手在白嫩的脸上蹭,就着口水吸溜着鼻涕,顿时心里跟打翻了醋坛子似的,酸的鼻涕眼泪一块流了下来。

    张堂文见是个空儿,连忙蹲下身,小声说道:“四儿是个好奴才,咱们不能愧对了这孤儿寡母,平日里四儿去院里照应,分得田地都交给外人种了,这个浆洗铺子日后怕是靠她一人也支撑不起来,咱得给她们找个事由安置了啊!”

    张柳氏掏出手帕擦了擦脸,没好气地呛道:“你不说人家婆娘跑了么?还安置个啥?把这可怜娃收我房里!我来养!”

    “你看你!又生气了!”张堂文怪道:“我那不就是一说嘛!”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心里想是因为你存了这心儿!”张柳氏别过脸去,伸手动弄着“琉璃蛋”的脸颊肉,“乖宝,饿肚肚了么?婆婆这有火烧,要不要吃?”

    张堂文心知张柳氏也不过就是赌气而已,少时便好,轻笑着站起身,眼神又不自觉地落到了正堂屋里。

    四儿就在那草席里躺着。

    张堂文想起四儿陪他一起去南阳城的时候,大跑小跑地跟着,忙前忙后地给他张罗吃的,一脸憨笑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心中酸楚极了。

    正感慨着,跑去置办木料的下人慌慌张张地闯进门来,止不住地嚷道:“四儿....四儿的婆娘.....投河了!”

章38

    张堂文出神地看着湍流的潘河水,正午的骄阳打碎在涟漪的水面上,散成一片一片的,泛着金光。

    晨起的寒气早已褪去,身上的大褂早该递给身后的仆役了,但是张堂文却感到一股一股的寒意从内心深处丝丝渗出。

    四儿的婆娘被人撑了筏子拖上岸边的杂草堆,人已经没了。

    张柳氏早已悲痛欲绝,抱着“琉璃蛋”回了大宅,徒留下张堂文自己面对这凄凉的一幕。

    四儿家早没了什么老亲旧眷,只有几个交好的下人婆娘,象征性地嚎了两嗓子,怨天怨地怨薄命,在张堂文听来,却是句句诛心。

    张堂昌不知什么时候,打北面恍恍惚惚地骑着马过来,身边却无从人,显然并非是从自家过来的。

    “哥...”

    “唔?”

    “回去吧!”张堂昌偷瞄着张堂文的脸,他那双湿润的眼眶让张堂昌本无波澜的内心不由地暗暗一揪,“不过是个下人,还是个婆娘,你站这儿,不合适!”

    张堂文沉声回应了一下,转身向城门口走去。

    身后的随从正要牵马过去,却被张堂昌伸手拦住了,他望着张堂文失魂落魄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让大老爷走走,散散心。”

    张堂昌随手把自己的马缰绳丢给一个面熟的下人,朝着河底下努了努嘴,“麻利点,收了尸首去北街再置办一口好料!不用请示了,直接寻个地方埋了!”

    下人忙不迭地转身离开了,张堂昌深吸了一口气,环视了一下在河岸周边扎堆指指点点的闲散人群,不由皱了皱眉,默默地跟着张堂文往城里走去。

    走入赊旗镇南门,穿过熙熙攘攘的南大街,张堂文对街市两边热闹非常的叫卖声充耳不闻,脑袋那叫一个放空。

    除了眼睛指挥着两条腿,晃晃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整个人就像失了魂似的。

    走到骡行门口,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赶车苦力驾着马车便从斜刺里杀了出来,冷不丁瞅见张堂文不偏不倚地杵在门边,却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那苦力顿时猛拉缰绳想要止步,却不料那骡子吃痛仰着蹄子便立了起来,前蹄就在张堂文脸前猛然擦过。

    张堂文仍傻愣神呢,身后早有人一把将他拽到一旁。

    张堂昌离得远,待看到这一幕时吓了一身冷汗,慌忙跑上前去,指着赶车苦力便是破口大骂。

    张家的驼队没打置之前,也算得上赊旗镇运载行的头面了,张家俩老爷这些跑脚程的人还是认得的,顿时跪的跪,磕头的磕头的,连带这家骡行的掌柜都跑出来点头哈腰赔不是。

    张堂文被这一吓,精神头似乎还好些了,他扭头看了看拉他的人,却是夏老三。

    “大老爷,你说这悬不悬(俚语,危险的意思)!还好俺一路跟着,要不这畜生那一脚上来可不得(土话念dai,二声)了!”

    夏老三瞅着张堂文,一脸的紧张,张堂文缓了缓神,站直了身子,上前拍了拍仍在发脾气的张堂昌,“算了,算了,是我失了神,走骡行门前忘了打吆喝!”

    骡行掌柜地一看张堂文没追究地意思,连忙躬身请他们进屋喝茶,张堂文此时哪有兴趣,笑着摆了摆手,推着张堂昌便走了。

    南大街走到半,遥遥地已经能看到山陕会馆大拜殿的琉璃瓦了,张家两兄弟却拐向了东边,走瓷器街往东裕街去。

    “这光景,瓷器行今年的生意不好做啊!”张堂文似乎已经完全从方才的迷瞪中回复过来了,他瞅着瓷器街两旁冷冷清清的门店,不禁微微摇头,“如今北面的老毛子进货都不走古北口了,老家那边(山西)受影响不小,如今江西的好货都走江运出海,这瓷器街,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张堂昌看了看这街上清一色的烫金匾额,也不禁轻叹了一声,“其实这两年好几个大户都是面上光,人前摆谱不打杆,背地清货摸底溜,不光是这瓷器行,但凡与咱驼队有过交集的行当,日子都不好过!”

    “堂昌!”

    “唔?”

    张堂文望着远处蹲在门店口抽旱烟袋的工人,他身旁的老瓷器各个缠好了麻绳,屯跺在一起,那麻绳都有些风化的意思了,显然已经放了许久,“这商道变了,咱们张家不能学他们干等,南来北往的买卖该停了,赊旗店,水陆码头的好光景到头了!”

    张堂昌抿了抿嘴,“驼行你不是让停了么?那些贩缎子的,收丝的,走盐的,本来也就铺的不大,收了就收了!”

    张堂文停下了脚步,张堂昌这话回的,跟张堂文猜的一样,各项买卖都点到了,独独没说棉花。

    张堂文侧身看向张堂昌,沉吟了一下,“棉花!你到底屯了多少?”

    张堂昌没有直面张堂文的眼神,他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瞧见夏老三仍然蹑手蹑脚地跟在他们身后,眼神看上去仍然是那么小心翼翼,应该是生怕张堂文再出什么闪失。

    “你收的这憨憨还挺忠心,就是看上去迷糊些.....”

    张堂文显然对张堂昌的左顾言它很不满意,若不是去南阳闹了这么一杆子事,这话老早就该摊明面儿上说了。

    “如今朝廷应对洋人尚且自顾不暇,南边革命党又是炸弹又是枪炮的,我们做生意的不敢贪多....”

    “哥!”张堂昌呵呵一笑,打断了张堂文的话,“多事之秋,咱商贾之家不图乱世称雄,也该瞅准这里面的商机赚上一票!棉花,连着两年丰收了,价那叫一个贱,塞满一仓你知道才多少钱?不够咱哥几个去福建饭庄吃一顿!”

    “两年丰收,你敢说今年就不行了?”

    “非也!便是今年也丰收,弟弟我也有办法把价钱抬上去!”

    张堂文皱了皱眉,“你下了订?”

    张堂昌点了点头,“贱价的时候你包圆了,那些个棉商还不得对你点头哈腰!顺便议了约,今年还是按这个价!”

    “你这是投机!”

    “囤货居奇!”张堂昌得意洋洋地看了张堂文一眼,“这眼瞅着就要入夏了,各地纺织厂的存棉也差不多用完了,待到他们的采买四下寻货的时候,只怕弟弟我,天天得去福建饭庄赴约了!”

    “织造局不管?”

    “自顾不暇,谁管得着啊!”张堂昌坏笑着一甩辫子。

    “这棉花,岂止是织造上的用项,也是朝廷的军需,你这般囤积,难道.....”

    “哥!”张堂昌自幼便不耐烦说教,可当年张老爷子是如此,如今张堂文更是!“你当现在朝廷的政令还那么管用么?朝廷说要四海清平,到处不还是匪患连连,洋鬼子,革命党,今儿放炮明儿打枪,做生意这么多年,怎得还是这般迂腐?”

    “你!”张堂文顿时有些气郁,大老爷脾气登时便要发作,张堂昌那边却是眼疾,转脸可就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哥,这回儿弟弟我可是倾家荡产赌这一次了!连宅子都压出去了!不单我,老赵,老胡,老项他们几个也都下了血本了,成则封侯拜相,败无立足之地,哥哥你啊!还是盼我赢了这一局吧!”

    说罢,张堂昌竟哼着小曲先走了。

    夏老三蹑手蹑脚地跟上前来,瞅了瞅张堂文阴晴不定的脸色,“大老爷,俺听着,二老爷这牌打里有点悬啊!”

    “唔?”张堂文一愣,扭脸诧异地看向夏老三,“怎么说?”

    “这,俺爹在的时候说过,不管弄啥,都得给自己留个余地,不敢全押上!”

    “哼!他!他能着呢!他的余地就是我!”

章39

    四儿两口子总算是下了葬。

    老天爷也是应景地洒下了蒙蒙细雨。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但张堂文地脸色却像天上的乌云一般,乌泱泱的难看极了。

    张家大厅上,城外各处陆续来人汇报春粮播种的情况,偌大的堂屋里站了满满当当的人。

    他们本来是报喜的,“冬雪春雨,丰年好兆头!”便是请不了赏,好歹也能混顿排场饭。

    可大老爷却是愁眉苦脸,这是怎么了?

    虽说地里不产银子,但一年到头产的粮,不只能供应张家粮行的生意,多多少少倒卖一些银子采买,全都转作了粮行的收账。

    这一点,张富财也是懂得,这么尴尬的场合,他是粮行的掌柜,不能不吭声。

    “老爷!”张富财小声唤着,“您看,各庄子都已经上报了春粮播种的情形,还有什么要小的们....”

    “富财!”张堂文的嗓音有些深沉,配上他阎王一般的脸色,唬得张富财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岔子,差点扑通一声跪下。

    “老爷指示!”张富财上前一步,颤着音回应道。

    “驼行那边新起的仓,是不是都让二老爷用了?”

    “唔?嗯!”

    这答案虽然张堂文早就猜到了,心里却仍然有些不舒服。他抬手端起一盏茶,轻轻地吹拂了两下,“四儿走了,他的房子,连同东门内沿街的那几处出租的宅子、门面!入秋前全都收回来!”

    “是!”

    “你粮行的门脸,东扩一道街,前门厅后仓储,前边少开几道两进门,要有门栏,有门栓,门要三寸铁包木的,后院丈量地窖,分层存储,上面起两层挑栏阁楼,不要木的,要用泥砖!通风!防潮!东门外置晾场,设粮站,去运载行寻马力好的配车,原来驼队的好把式寻几个回来!柜上增进一些身强体壮的伙计,把原来镖局蹚道的师傅请两个回来护院!没事让伙计们操练着!”

    “嗯.....是!”张富财听着张堂文这一通吩咐,一边忙不迭地应声,一边慢慢地两手暗暗扣弄着什么。

    这是张富财打小跟着他们老爷子在粮行柜上学会的记忆方式,指节掐算之间,把讯息分类塞进脑袋,记得快,又忘不掉,就是每次掐下来,手指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张堂文深提了一口气,默默地站起身子,看向张富财,“世事风云变幻,张家,要变,赊旗镇,要变,往后,担子可就全压你肩上了!”

    张富财一个激灵,噗通一下遍跪下了。

    额上豆大的汗珠呼得一下便涌了出来。

    他一个粮行的掌柜,在张家各行掌柜里是最不起眼的,天天跟种地的打交道,赚的银子还不如驼行,年年分红也是独一份的少。打张富财他老爷子管着的时候,粮行都只是张家各行生意里最不起眼的一项。

    这转头话就说这么重,张富财有些迷糊,头都似乎变大了许多。

    张堂文却不想在人多的时候说太细,下午,他还唤了生丝行、茶盐行的掌柜回老宅说话,想起来都是件头疼的事。

    船小好调头,但生丝和茶盐的生意,从张家祖辈开始就铺下了摊子,如今在镇上都是百十号人的队伍,还不说驻扎在南北的分号人马。

    想变,怎么变?下的订,应收的货款,这么多年的交情,几百张吃饭的嘴,岂是一句两句话能打发的?

    这些事,旁人看不懂,站在门外的夏老三更不懂。

    夏老三自打跟着车来了赊旗镇,已经好多天了。

    旁人道他是大老爷的人,也不敢呼来喝去,大老爷却似乎都已经忘了他的存在,整天忙完这事忙那事。

    夏老三一个男人,去不了后院,前院又没人敢指挥他点什么,便是张柳氏有时候到前院安排杂事,夏老三每次都殷切地站在前头,盼着能接个什么差事,张柳氏看到他这里都是微微点了点头,却不说分毫。

    前院派饭总归是有他一口,下人的通铺也容得下他挤挤,但,夏老三越来越迷茫了。

    敢情,他夏老三成了张家大宅几十号人里唯一的闲人。

    下人不下人,客人不客人,待着啥意思?

    但夏老三不想走,也不敢走,走了去哪?一挑担货已经是他的全身家当了,都在南阳城让那些绿营兵抢去了。

    回家?夏老三一想起他那瞎眼老娘和那破洞屋子,就觉得没脸回去,回去了又多张嘴吃饭,还是算了吧!

    夏老三就在门洞里猫着,等着机会想跟张堂文说话。

    在水牢里,张堂文没少跟夏老三说道,如今怎么就不理了呢?

    夏老三从晌午等到傍晚,眼瞅着日头都要下山了,张堂文屋里依旧是前人走后人进,络绎不绝。

    这大老爷也不好当啊!

    夏老三不禁唏嘘着,在他想象中的大老爷生活,莫不是吃吃睡睡、女人银子可劲造,可张堂文这边虽然有三房太太,却一天到晚待在前院办公事,连午饭都是让人送到书桌用的,两个儿子来问安都进不得屋。

    乖乖,看来这有钱人也不容易啊!

    好不容易张堂文送走了最后一波人,前院的晚饭早就过了点了。夏老三忍着饭香,等到张堂文出屋,连忙上前躬了躬身子,“大老爷!”

    张堂文正在揉着肿胀的脑门子,一步迈出屋冷不丁瞧见夏老三闪到眼前,也是一惊,“嗯?老三啊?”

    “大老爷!”夏老三低着头,揣摩着语句,小声问道:“有个事儿,俺....俺有点想不通!”

    “哦?”张堂文一愣,“想不通?啥事啊?”

    夏老三憋红了脸,吱吱呜呜地说道:“俺...俺现在...到底是个啥?”

    张堂文一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已经是这么多天来张堂文第一次露出笑容了,“你...你是夏老三啊!一个顶天立地的爷们!”

    “但是俺现在觉得自个儿连个畜生都不如!”夏老三一脸认真地看着张堂文,“那牛吃了草还得犁地,鸡叨了食就得打鸣!只有猪才是吃了睡,睡了吃!那猪是养肥了杀来吃哩!俺...俺不当猪!”

    张堂文收了笑,看着夏老三,“怎么当猪了?下人待你不恭?”

    “不是!”夏老三心急,却表达不出想说的话,急的连比划带说道:“俺现在一人吃饱,家里还有老娘饿肚子,俺得赚银子,俺得有事干,俺还得回家养老娘哩!俺不能像四儿一样....”

    夏老三猛然停了话语,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仿佛说错了话。

    自己的事,扯四儿干嘛?说四儿就是那个养肥了杀来吃的猪么?

    张堂文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响木敲击的声音,他呆愣的看着夏老三,许久没有发声。

    夏老三的那句话,是不是就是四儿跪在衙门口时,心底最真实的感觉?

    四儿是不是也是这么觉得的?

    四儿就是那头养肥了杀来吃的猪么?

    夏老三愣在原地,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张堂文沉吟了许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冲着前门上招呼道:“跟大奶奶说一声,我跟老三到码头遛遛,晚饭不用等了!”

    夏老三还在发呆,张堂文却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往前门外走去。

章40

    夏老三跟着张堂文,坐着张家的大马车,穿过东裕街,出东门,往潘河上的码头行去。

    夏老三伸头张望着渐行渐远的东大门,高耸的城门楼上,几个气死风灯在忽闪着弱弱的光亮,斑驳的城墙在幽暗的灯光下仍能泛出一丝青色。

    “老三!”张堂文歪坐在车厢里,看着把头探出小窗的夏老三,“这城墙高么?”

    “高!”

    “有多高?”

    “反正俺是爬不上去!”

    “那,给你个梯子呢?”

    “梯子?多高的梯子?”

    “四丈二!”

    “那是多高?”

    “刚好够你爬上城门楼!”

    夏老三迷茫地看着张堂文,他并不知道张堂文到底为什么要带他出来,虽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张堂文的马车了,远没有初时那般拘束,却仍旧有些放不开手脚。

    张堂文的脑袋随着车厢一摇一晃的,漆黑的车厢内,只有两对眼睛在互相对视着。

    “老三,你不是四儿!”

    “啊?”

    “四儿是家生子!他生下来,就吃张家饭长大的,读的是张家的小书堂,住的是张家的房屋!你,跟他不一样!”

    夏老三在黑暗中默默地低下头,“俺还不如他哩!从俺记事儿起,都木吃过几顿饱饭!白面都木吃过!上次那面,还有那肉...”

    话音渐渐低沉下去,张堂文虽然看不见,却知道夏老三一定是哽咽了。

    “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张堂文幽幽地说道:“我看见了,但是我迟疑了,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夏老三抱着腿,缩起了身子。

    “把你当下人,让你当四儿?”张堂文长叹了一声,感觉自己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这么久以来,我张堂文自问待四儿不薄了,虽然仍然习惯性地把他当下人,呼来喝去,但他毕竟是家生子,这是命。前头那事,是我护不住他,让他吃了枪子,但你,不一样,你不是张家人,连累着进了水牢,我对你有亏!下人是伺候人的人,家生子生下来就吃我的用我的,卖进张家的仆役各个都有卖身契!我不想你做下人,谁生来就是下人,是奴才?”

    “但当下人能吃饱饭!”夏老三冷不丁地回应道,“俺娘很早之前就是给大户当奶娘,才养活儿起咱弟兄几个的!”

    “所以你娘眼瞎了也没一处好房子,你们弟兄几个长大成人了也没一处耕田!”张堂文脱口而出的话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说出这般伤人的话来。

    黑处,夏老三把腿抱的更紧了。

    张堂文想起那日,他在启封的淫威下跪在衙门口,想起张柳氏跪爬着向前,扑在自己身上,想起张家人一个个跪在大街上,想起四儿那脑门上迸出的血水,那至死都未闭上的双眼。

    透骨的寒意再一次侵袭而来。

    在夏老三眼中,吃饱饭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可对张堂文来说,要想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大老爷很风光么?不一样护不住手上一个下人?

    “老三!人不该这样的!你,也不该是这样的!”

    马车渐渐停下了,想必是到了码头。

    张堂文吸了一口气,挑帘下了车。

    远处天边,血红的夕阳仍在眷恋着人间,白日里人声鼎沸的码头上已经渐渐没了人烟,往日的繁华如今已经只剩苟延残喘了。

    就像这日复一日下降的水位一般。

    张堂文望向码头对岸,南城门方向的河堤上,有一年前他特意让人用朱砂红抹出的一道痕。

    那道痕,去年此时,还在河面上下浮动。

    如今,它在堤下的茅草堆的尖尖上,看起来,是那般的乍眼。

    夏老三下了马车,站在张堂文的身后,看向他注视的方向。

    他并不懂那道朱砂红的意义,就像他不懂张堂文在车上的那番话一样。

    “老三!”张堂文迎着河风,吹得双眼迷成了一道缝,“世道变了,有些事,恐怕确实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循规蹈矩了!”

    “大老爷,这话可不敢说!”

    张堂文冷笑着瞥了夏老三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儿,是潘河码头,三五年头里,便是这个时候,这里也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停满了卸货的骡车!根本没有下脚地儿!再早些年月,我小的时候,出了东门到这里,往来人群接踵摩肩,根本行不得马车!想要快些,上百脚力从码头把货扛到东门外上车,一路向北!”

    夏老三茫然地看着四下,偌大个码头上仍旧是人来人往,水面上停泊的大船也仍旧足矣阻隔河道,却怎么也想象不到张堂文描绘的那一幕景像。

    张堂文冷笑着看向赊旗镇的城墙,“赊旗镇,我们就住在这里,祖祖辈辈如此,无论天翻地覆,我们始终扎根在这片土地。所以,无论世道怎么变,我们都只能随波逐流安身立命!因为,我们逃不了,就像被这城墙围住的镇子一样,走不得,不得走!”

    夏老三望着高高的城墙,除了它带给内心的一丝安全感,还有一种莫名的约束力在隐隐试探。

    “这城墙,就像老人儿的心,就像祖辈留下的产业,就像那上百张嗷嗷待哺的吃饭的嘴!约束了我们的一举一动,无论我们对这世道有什么看法,无论我们想要怎样变革,都只能在这厚厚的城墙里,哪怕这城墙,已然是一个不经风雨的幌子了,我们也依然只能指望它可以保境安民,让赊旗镇,可以延续往日的荣光!护我们周全!”

    夏老三听着张堂文缓缓地诉说,四下打量着渐渐落入晦暗中的镇子,读书人的话就是深奥,都不大听得懂!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笑盈盈地看向夏老三,“其实,老三,我很羡慕你!”

    “啊?羡慕俺?啥啊!大老爷....”

    “你身上没有约束!”张堂文看着夏老三那干净的眸子,“你虽然什么都不会,但是你懂得做人!你吃过最痛的苦,你知道吃苦的人需要什么,你只要明白你拿在手中的这两个优势到底该如何使用,你的未来,不该也不会只是个奴才!”

    “大老爷...”夏老三手足无措地看着张堂文,以他当下的认知,并不能明白张堂文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三,你的挑担是你全身的家当,甚至是全家的希望,它去哪了?”

    “让那群绿营兵抢走了...”

    “你打不过他们么?”

    “别说一两个了,就是三四个我也撂得翻!”

    “那你为啥还是被抢了?”

    “他们有枪.....”

    “你吃过枪子么?”

    “没,但是俺小时候俺娘带我赶集碰见过土匪,见过土匪用枪杀人!”

    “当兵的有枪,他们抢你东西,土匪有枪,他们杀人放火,要是你有枪,你怎么办?”

    “俺....”夏老三心中一惊,抬头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从腰间取出一个物件,掀开盖在上面的白丝帕,却是那把害死四儿的罪魁祸首。

    那把左轮手枪。

    “我相信你,不会像他们那样!”

章41

    张堂文回到张家后院,堂屋里只剩一盏幽暗的煤油灯没有熄,张柳氏坐在堂上,“琉璃蛋”已经在她的轻晃中憨憨入睡。

    见张堂文进了屋,张柳氏示意让丫鬟把“琉璃蛋”送回东屋。

    “我听说今天你见了所有的掌柜们?”

    “嗯!”

    “你的担心...应该是对的!”

    张堂文坐在椅子上,懒懒地任由下人脱去鞋袜,早有人端上来一盆热水。

    一阵温润从脚底传到全身,张堂文忍不住打了个颤,“要变天了...”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让一旁侍奉的下人都退下了,自己挽了挽袖子,伸手插入脚盆中,捧着张堂文的双脚轻轻地揉搓着。

    “前院的生意,我一向是不问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张堂文一脸宠溺地看着张柳氏,任由她的小手在水中揉捏着自己的双脚,“我这么做,也就是为了让张家在这世道中延绵下去!”张堂文伸手摸着张柳氏的发髻,轻轻地捋着,“天时地利人和,只剩下人和了...赊旗店的商路,到头了!”

    张柳氏的手明显停滞了片刻,才又继续动了起来。

    “南北各处两旬内陆续清账裁撤,通货不再采买转售,远程的商道该放就放了,咱这只走南闯北的灰雁,该落架了!”

    张柳氏甩了甩手,取了一块方巾给张堂昌擦了擦脚,“那以后,还在这儿么?”

    “唔...张家祖上虽在山西,可打我记事起,这儿的水喝着就比那边甜,习惯了这边的青山绿水,真要我举家搬回那山嗝唠唠里,还真有点舍不得!”

    张堂文提拉上鞋,站起身子,“赊旗镇便是做不了南北通货的生意,也不至于把咱老张家饿死!金角银边草肚皮,搁在整个大清朝,整个河南都是草肚皮,若不是当年捻子(捻军)闹得那么厉害,阻断漕运,哪轮得到咱这地方云集百货!但若要放在河南来说,咱这可就是金角中的金角了!”

    张堂文说的,是围棋里的谚语,张柳氏小时候在自家小私塾里有看过,这么多年却早忘了。

    张柳氏去一旁净了手,转头过来蘸了点护手油自己揉搓着,“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男人行商的套路,什么金角银边的我也不甚了解,我只知道当初我嫁过来的时候,张家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你说停就给停了,我是没多少日子的人了,但你好歹为儿子们考虑一下,你我还能花多少,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儿子以后还要有孙子,孙子又生儿子,总不能让老张家的后嗣都喝西北风吧!”

    张柳氏那护手油是前头张堂文走西北道的时候特意买回来的南疆货,稍加涂抹之后满屋子的异域香,对张堂文来说,他看女人,外表倒在其次,主要就是看心。三房太太里,谁最死心塌地,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张堂文一把将张柳氏拽到怀里,俩手使劲撕扯着小衣,张柳氏这上头本是极单薄的,却架不住张堂文已是上了性了,索性也就顺着他来。

    张堂文亲热的性起,一把将张柳氏抱起,径直去了里屋。

    外边候着的下人便自觉地熄了灯,陆续退了去。

    过了许久,张堂文靠在床头,枕着自己的辫子,望着窗外的廊灯出神。

    “老爷!”

    “唔?”

    “下午听前院的下人在私下议论,说你准备抬举粮行的张富财,一杆子人都准备去捧臭脚呢!”

    张堂文冷哼了一下,这院子大了,真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晌午才安排了差事,下午可就满院皆知了。

    “说起来,张富财也是算是老张家的老人了,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但好歹是老爷子用出来的人,做事还是可以的!”

    “他跟他老爷子都是管粮行这支的,如今在你这讨了排场差事,难道老爷是想在粮上做文章?”

    张堂文瞥了张柳氏一眼,若是换了张秦氏或是小张氏,他定是一句不多说的,但张柳氏不同。

    “人,要活着,口粮是根本!粮上面,利虽薄了些,好赖长远!而且...”张堂文披上外套,起身倒了一碗水,“南阳各县,产粮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丰年最多支应一下北边和陕甘,遇上荒年还得靠两湖接济。眼下,已经连着两年丰收了,粮贱伤农,加上这几年行商之风盛行,有些个人家宁可把地租给别人种,自己到柜上当伙计!地荒芜的都有!若是一旦天下有变,或者天灾,或者人祸,盐铁茶布,哪个都没有粮食重要!这就叫,未雨绸缪!”

    张柳氏支应起身子,抚了一下额上的乱发,“既是如此,那夏老三家为什么连地都没得种?”

    张堂文停下正在端起碗的手,“一个地方一个情形,赊旗镇行商之风盛行,城外面的地虽是有主的,却是缺人种,所以人少地多!老三家那块,却是人多地少,卖粮食就是他们的唯一收入,谁能让他们分了一杯羹去?”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咱这边种地呢?”张柳氏身子弱,出了被窝就得穿上外衣,她一边伸着袖子,一边扭脸问道:“咱镇外的田地雇人下地还得养着他们,老三那边....”

    “说你是妇道人家,若能像你说的那般,那就是流民!”张堂文哼了一下,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哪里地广人稀,人就往哪里聚,都想去哪就去哪了,朝廷还怎么约束?你是没见过蝗祸,流民就像蝗虫一般,走到哪?哪就赤地千里!你这里可以容纳两三万人耕种,却一下涌进来十万流民,怎么办?要是二十万呢?五十万呢?后来的没地种,却又没法回头了,怎么办?你家先生小时候没教过你大秦国是怎么没的?人没后路,是敢玩命的!”

    “那老三他...”

    “我欠他的人情,却又不想他跟四儿一样!”张堂文放下碗,提起四儿,难免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我让他走了,也不是让他回去,是给他指了一条未知的路!”

    “未知的路?”

    “一个或许可以改变他命运的路!一个,可以不用像你我一样,像四儿一样,永远受制于人,受制于天,受制于规矩的路!”

    “你...还是觉得愧对了四儿...”

    “四儿...是个好奴才!”

    “其实...四儿懂的!”

    “唔?”

    “想救你,只有让他偿命!”

    “唔...”

    “四儿不会怪你...”

    “那是因为四儿没得选,他是我张家的家生子,他全家都得靠我张堂文养活!我是主,他是仆!”

    “老爷...”

    “可是,人不该是这样的,人命不该如此轻贱的!”

    “四儿不是你害死的,老爷...”

    “当我写下那封信的时候,当我让你把矛头引到四儿身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害死他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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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介绍:
赊旗镇,在山陕行商的手上成为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水路码头,经历了百年繁盛。但是到了清末民初,水路干涸,铁路运输与海运的繁荣,让赊旗镇浮华不再。
赊旗镇张家作为开埗老人,也站在了这历史巨变的十字路口,张家大老爷张堂文更是亦步亦趋,如履薄冰的在筹划着家族的未来。
家族产业的转型,地方历史的变迁,民族命运的变革,在张堂文一介小小行商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用家族传记的戏说,记录一方水土的兴衰。
看曾经名满天下、富甲一方的赊旗镇,如何几经沧桑,沦落为如今一穷二白的国家级贫困县社旗县。
读者群:475610078不定期反馈订阅红包浮华转头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华转头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