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2
要进寨门了,四儿早早地备好了铜板,值守的兵丁难得碰见骑马坐轿的有钱人,正要上前盘剥,四儿早先一步把那人的手一攥,“军爷!军爷,辛苦,车上我家老爷患了病,传染的厉害,急着进城寻先生诊治,通融一下通融一下!”
那人手里接,料想是钱了,伸头张望了一下,隔着帘子缝瞅见张堂文确满脸通红,确实像是生病的样子,又怕传染,便退开几步,招招手让抬了杆子,放马车进了城。
夏老三走了,四儿就有了地方坐。
进了寨门,四儿一屁股坐在车头旁边,两条腿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
四儿刚没松和一会儿,轿厢里传来了张堂文长长的叹息。
“有吏如此,国将不国啊!”张堂文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汉口一行,地方官员对洋人的唯唯诺诺,底层小吏对上级官宦的趋炎附势,让张堂文对大清国的期盼逐渐破碎,眼见着南阳当下的形势居然亦是如此,更有进一步糜烂之势,不由心痛不止。
自八国联军闹完北京,国之不国,民亦非民,上下官员只想着揽财夺利,将一杆子洋务派重臣苦心营造的再兴大计抽成了空架子。
如今,李鸿章时代的洋务派顶梁柱,只剩下了历任两广、湖广、两江总督,现任军机大臣刚刚调到北京没两年的张之洞,便是他,如今也是风烛残年,无力回天了。
张堂文经商多年,也多次游历四野,他深知清廷之腐朽,在骨不在皮,新时代的巨轮乘风破浪,大清朝,便是没拿到船票的那批可怜人。
张堂文陷入了深深地哀思,于国而言,他区区一介商贾,言而无声,于家来说,除了祖荫庇护,两个儿子亦未多劳他半点费心,眼看这天下风云变幻,难道张家一脉仍旧要坐井观天,听任天翻地覆随波逐流?
张堂文咬了咬嘴唇,他至今仍清楚的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洋人,到火轮车和铁甲舰时的心灵震撼;第一次听到枪响,见到暴民在西洋大炮的轰鸣中血肉四溅时的无助和恐慌。
不,决不能再这样了。
张堂文挑开帘子,看了看天色,已是近黄昏了。
若是往常,一向循礼的张堂文一定会选择先暂歇一晚,再去拜会别人,但今天,他顾不得这些礼法了,让四儿沿路打听地方,直奔南阳公学去了。
辗转到书院街上,几经询问,四儿终于引着马车来到了南阳公学的院门口。
四儿的搀扶着张堂文,下了马车。
张堂文抬头看了看院门匾额上手书的“南阳公学”四个大字,笔劲浑厚,挥洒不拘一格,倒是副不俗的墨宝。
正赶上下课的时候,院内三三两两的学生交头接耳着从学堂里出来,手上捧着的书,却不同于张堂文往日在官办学校里见过的,品评时事的要居多些,窃窃私语中听闻到的,出现最多的词语,却是“民主”二字。
民主,自康有为变法以来,这个词语在民间倒是常常听人提起,但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个词汇却多于舞刀弄枪的革命紧密联系在一起。每每提及民主,莫不是已枪火血肉为收场,远有戊戌六君子惨死菜市街口,近有华兴会的陈天华慷慨赴义自杀明志,虽然行商不问政事,但对于张堂文来说,仍然是带了不小的冲击。
遑论民主,这南阳公学的学生们,不简单啊!
张堂文整了整仪容,迈步走入南阳公学,行不多久,迎面走来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穿着得体气宇轩昂的年轻人,正捧着一叠厚厚的教案,刚刚与一群学生结束了交谈。
张堂文并未见过杨鹤汀,只晓得他应该是三十左右,便在一旁等这人与学生话了别,才凑上前去拱了拱手,“请恕在下冒昧,敢问阁下可是杨鹤汀先生!”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堂文,扶了扶鼻梁上的玻璃眼镜,微笑道:“尊驾认错了,在下罗飞声,乃是本校的教务长,请问您是哪位?找杨监督有何贵干?”
张堂文见认错了,顿时一脸的歉意,拱手施礼道:“在下乃是赊旗镇区区一行商,想为犬子寻个开明先生,得老友指点,前来拜会杨…杨监督!”
罗飞声浅浅地一笑,“若是求学,携子前来便可,交粮三五斗,便无他钱!”
张堂文笑了笑,“在下愚钝,想着先来与杨监督见一见,初识一下新学再作打算!”
罗飞声爽朗地开怀大笑,“原来如此,随我来,随我来!”
张堂文见罗飞声如此洒脱,也便不似初见时那般拘谨,示意四儿安置了马车,随着罗飞升大步流星地走向公学深处。
在一处红砖泥瓦正在搭建的小茅屋前,罗飞声示意张堂文稍候,自行淌着泥水又往前走了几步,“鹤汀兄!先别忙乎了,有客到!”
不一会儿,一个精瘦的年轻人从小茅屋里探出头来。
他约莫三十出头,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身,鼻子上架着一副掐丝银边眼镜,十指修长却是沾满了黄胶泥,显然是正在糊墙。他见了张堂文,也是一愣,用手腕处扶了扶眼镜腿,辨认了许久。
张堂文自然知道他是认不出什么的,拱手施礼道:“这位应该就是杨鹤汀先生了!”
杨鹤汀又辨认了片刻,看了看罗飞声。
罗飞声摇头不语。
张堂文笑了笑,“在下是赊旗镇区区一行商,姓张名堂文,有幸在汉口友人处听闻了先生大名,知道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在南阳兴新学,特意赶来拜会!”张堂文顿了顿,接着说道:“家有拙子年方十五,在下有意让他在先生这里受教,还望先生不弃。”
杨鹤汀默然无语,瞅了瞅罗飞声,抖了抖手上的泥巴,“先请这位张先生到我屋坐着,我净下手就过去。”
罗飞声会意,这边便领着张堂文转去后院教职人员的住地。
罗飞声将张堂文引到杨鹤汀的住处,一间不及张家门房大的小屋。
张堂文四下打量了一番,虽是狭小,却布置的井井有条,除了一张小床,占地方最多的便是书籍了,书桌上,书架上,香案上,乃至青砖地面上,一摞摞堆放的整整齐齐,细看书名,却是经史典籍中医杂学样样都有,涉猎之广令张堂文不禁咂舌。
书桌上铺着一方字,一看便是才写下没多久的。
“奋,进!”张堂文默默地念到,这字写的倒和公学门口匾额上的字近似,笔力深厚,只是这“奋进”二字倒是不常听说,一时倒也想不到出自哪里。
章13
杨鹤汀净了手,正好迈入屋内,见张堂文正瞅着那字发呆,不由莞尔一笑,“翳轻躯而奋进兮,跪侧足以自闲!”
“哦?”张堂文扭脸看了看杨鹤汀,绞尽脑汁却不记得读过这句诗。
“东汉曹子建的蝉赋!”杨鹤汀笑着将那副字收了,取一段红绳缠了放到一旁,“随便写写,张先生见笑了。”
张堂文拱手夸赞道:“杨先生博览群书,果然是饱学之士,在下惭愧!”
杨鹤汀笑而不语,请张堂文落座。
张堂文四下打量着说道:“杨先生虽是兴新学,经史子集想必也是熟知的,不愧是学富五车之士,住在这四方天地里真是受委屈了!”
罗飞声讪笑了一下,看了看杨鹤汀,“鹤汀兄祖上也是商贾之家,如今虽然不比当年,却也并非破落户,出城往东南方向打听,谁人不知杨家十四少啊!”
杨鹤汀连连摆手,“莫再提,莫再讲,偌大南阳城就你晓得取笑我!”
罗飞声笑道:“你本名维禄,杨家希冀之意尽含其中,你若非看透了浮华这层,何必一直以鹤汀字号示人,即已看透,又怕什么别人说啊!”
张堂文也陪着笑了一阵,心中也是稍稍有了底儿,既是大户人家的子嗣,又看透了世间浮华,连本名都隐了,这品行学识当真都没得挑,想来在这南阳城里,怕是再难有出挑儿的了。
杨鹤汀侧目看了看张堂文,瞧起来一副西商标志打扮,言谈举止倒也循规蹈矩,但最近南阳城也不甚太平,这样堂而皇之报着自己姓名登堂入室的,倒是让他略微有一丝不安。
张堂文也看出杨鹤汀似乎仍有一丝戒备,笑而不语。
罗飞声看了看两人的神情,插话道:“张先生先前说经友人指点,来访我家监督,不知是何人?”
张堂文迟疑了一下,笑道:“说来惭愧,提及杨先生之人,却是在下认识他,他并不认识在下!”
“哦?”杨鹤汀和罗飞声忽视了一眼,颇有些意外。
张堂文想起那日情形,不禁莞尔一笑,“提到杨监督的,乃是眼下已经升任直隶总督的端方!”
杨鹤汀和罗飞声顿时惊得眉头一挑,两人互视了一眼,罗飞声不自觉地站起身,看向门外,外面,四儿正蹲在一棵大槐树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石子。
张堂文眼见两人这般反应,便知道端方所言非虚了。
杨鹤汀缓缓站起身,警惕地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冲着二人压了压手,“二位且听在下细说,无须这般!”
罗飞声看张堂文并无敌意,门外的长随又完全不关注屋里的情形,心中稍安,冲着杨鹤汀使了个眼色,这才稍稍安坐。
张堂文笑着解释道:“在下前些日子送货去汉口,那边接货的朋友恰好与总督大人沾亲带故,时逢总督大人调任直隶,设宴践行,在下便有幸同往,聆听教诲。席间有人问起新学,在下离得远,依稀听得些人物,南阳杨鹤汀,倒是记忆犹新!”
杨鹤汀愣了一下,抿嘴不言。
张堂文见二人仍是拘谨的很,索性也就说开了,“总督大人当然不是单单夸赞杨先生的新学,更是痛陈先生所作的为乱匪事,乃是妖言惑众之举,并直言,此去京畿,便会力挺各处强硬应对,宁可错杀,不留后患!”
杨鹤汀缓缓地站起身来,咬了咬嘴唇,“张先生此来,示警?还是劝导?又或是,通牒?“
张堂文抿嘴一笑,端起桌上的茶盏,“先生多虑了,如今我大清国满目疮痍,洋人横行霸道,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在下区区一介行商,年近天命之年,早没有宏图大志之念和匡扶天下之志了。”
张堂文将手上的茶一饮而尽,似乎也是暗暗下定了决定一般,缓缓站起身来,朝着杨鹤汀深躬了一下,“行商经年,黎民之苦与庙堂奢靡,在下知而无法,如今华夏之疾,已在骨髓,火石难济,非翻天覆地之举不足以救国,在下虽是商贾之身,却也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将不国,岂有商道亨通的道理。杨先生这般的志士,在下心往已久,在下虽年岁已高,却有犬子当立,若先生不弃,点拨一二,启蒙明志,在下感激不尽!”
杨鹤汀一脸愕然,转脸看向罗飞声。
罗飞声一脸严肃,看向张堂文,“张先生既已明说,飞声也就坦然了!救国之道一路艰辛,非热血不能铸就,前有先人血溅五步,后有吾辈亦步亦趋,张先生家境殷实,令公子必然出身富足,先生……”
张堂文伸手打断了罗飞声的话,“罗先生,张家祖上因军功,也是抬了旗的,但在下不能因一己之私,无视天下之乱,庙堂之高穷奢极欲,一方大吏沽名钓誉,郡县值守徇私舞弊,泱泱中华遍寻之下,几近无望!以张家祖业,可保三代荣华,三代之后呢?若不当此时尽力而为,徒留遗憾至泉下,悔矣!”
杨鹤汀体内的血液,似乎一拥而上直冲头顶,张堂文的一席话竟让他忍不住有些想要击掌叫好,想不到这中原腹地,竟还有出身商贾的有识之士,见地不逊党人。
杨鹤汀上前一步,朝着张堂文庄重地还礼说道:“先生之语慷慨激昂,鹤汀深感钦佩!请恕在下方才无理,实是形势所迫!”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这番话憋在心里已经有段日子了,左右横竖都没法畅谈,实在是憋闷的久了。
今日放开一言,竟似乎有点一展宏图的畅快感。
当下,既已是坦诚相待了,双方便不再防备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四儿在房外从黄昏等到日落,连数好的蚂蚁都已经归巢了,屋里仍是亮着点点灯火,竟无停歇的意思。
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校内早有人点起了各路灯笼,阵阵饭菜飘香都已散去,张堂文这才依依不舍地从屋里出来,瞅着屋里那两人还有要留饭的意思。
留饭就留饭呗,便是没馆子里丰盛,好歹凑合一口,中午头四儿给张堂文买了一堆吃的,想着老爷肯定吃不完,还够自己解解馋,不想在靳岗闹了一场,竟是空着肚子一路跑到了南阳城,如今早已是饥肠辘辘了。
张堂文面对两人的挽留,再三推脱,说什么也要回南阳的会馆歇息。
杨、罗二人见留不住,只能依依惜别了。
一直送到校门口,三人又在那匾额下聊了半天,四儿站在马车边,遥等着张堂文谈完回来,便催着车头快走。
四儿扶张堂文上车,忍不住嘟囔道:“这教书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这教书院子也忒大了点儿吧!还能让老爷聊那么久!”
张堂文半躺在轿厢里,迟了片刻,悠悠地回答道:“算是,救国的志士吧!当得起‘伟大’二字!日后,怕是要青史留名的!”
四儿品味了一番,前头的不大懂,青史留名倒是知道,老爷居然和青史留名的人物聊那么久,身为老爷的长随,四儿顿时觉得自己身份地位也高了许多,不由挺了挺胸膛。
张堂文探头望向帘子外昏暗的灯光,心中却不似脸上这般平静。
时局动荡,前程晦暗,区区微光又是否可以重启光明呢?
灯笼内外,早有趋光的蚊虫纷纷凑了上去,张堂文看着那一只只飞蛾在烛火中忽闪,烛光竟也是忽明忽暗。
“飞蛾扑火,向死而生!为了光明,吾辈诚所愿也!”张堂文默念着方才杨鹤汀的话语,心中既是钦佩,又是痛惜,隐隐地还有一丝担忧,把儿子送到这儿,到底是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呢?!
章14
出了书院街不多远,便是一处热闹的市集,张堂文与四儿下车步行,想着这会儿晚了,便是去了会馆,也不一定寻得着吃的,便想着在这儿填饱肚子再去。
行不多远,四儿在人群看到一熟悉的身影,刚想大喊,猛然收了声,凑到张堂文耳边小声报道:“老爷看那儿,是夏老三!”
张堂文在人群中寻摸了半天,果然看到夏老三在一处面摊前晃悠,那身破布烂衣在这市集上倒把他衬得像个乞丐了。
张堂文正要打招呼,四儿却拉了拉他的衣角,“老爷,他挑担没了!”
张堂文一愣,细看去,果然是两手空空,那坐在车上都要紧抱的挑担不知去了何处。
张堂文略微迟疑一下,大步上前,拍了拍夏老三的肩膀。
夏老三一个哆嗦,转头之际仍是一脸惊惧,右眼眶下一处明显的淤青让张堂文猜到了大概,这该是遭劫了。
张堂文不言语,皱了皱眉头,拉着夏老三就近在面摊上坐下了,“老板!三碗面!加料儿!”
那面摊老板早就盯贼似得看夏老三好久了,一见这人有阔主照应,满面冰霜顿时展了欢颜,忙不迭地应着好,这边麻溜地扯着面条丢入汤锅。
四儿也不言语,默默地站到了面摊老板身侧,瞅着他往碗里加臊子。
面摊老板一回头,见四儿跟个铁柱子似得站身后,手一哆嗦,原本只想加半勺的臊子一股脑全丢里面了。
有了前面一碗的量,后面两碗也没法了,只能依葫芦画瓢,个顶个的加满一勺臊子,着实把面摊老板心疼坏了。
张堂文坐在夏老三身旁,扯了一双筷子递给盯着面条眼发直的夏老三。
夏老三犹豫了一下,瞅了瞅张堂文。
张堂文板着个脸,小声说道:“吃完了车上说!”
夏老三眼神一闪,鼻子抽搐了起来,他梗着脖子,低头看向那碗热气腾腾铺满牛肉臊子飘着油花儿的面条,那香气简直都要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
夏老三吞了口唾沫,瞅了瞅张堂文递过来的筷子,肚子里的蛔虫像造反了一样拧着他的肠子,饥饿感充斥着他的整个身躯,让他的整个口腔都在拼命的淌水。
他心一横,小心翼翼地接过张堂文手中的筷子,试探着插到面碗里。
腥油混合肉香,勾引着夏老三的身子不断前倾,筷子在他的手中轻轻挑起两根白亮劲道的面条,筷子尽头还夹着一块不小的卤成深褐色的牛肉块儿。
夏老三实在是忍不了,一口吞了下去,恨不得将那两根筷子都咬断。
面条的爽滑,牛肉的紧实,在夏老三的嘴里激荡混合,幸福的满足感让他此刻都快哭出来了。
白面条,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白面条了,还有牛肉,真香啊!
夏老三想起在家中炕上老眼昏花还要缝缝补补的娘,嘴中的美味显得更是那么的不真实,他贪婪的吞咽着,头也不抬了,筷子肆意地在碗中搅拌着,划拉着面条与臊子,就着汤汁,一股脑儿地塞进嘴里,厚厚的牛油很快糊在了他的唇边。
面条渐渐见了底,他仰起头,吸允尽那最后一点汤汁,又把筷子从头舔了一遍。
张堂文和四儿都呆了,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吃饭把式了。
张堂文默默地将自己那碗也推了过去,只顾着看夏老三吃了,自己居然都忘了动筷子。
夏老三刚放了碗筷,见又推过来一碗,也不多话,接过来,捧起碗就吃,两条腿也不自觉地上了条凳,蹲着吃。
面摊老板看样子是见识的多了,一脸的嘲弄,默默地端了碗白面汤过来,“慢点吃,一会发起来胀肚子!等下喝点面汤,原汤化原食儿!”
周围吃摊的都被夏老三那吸溜吸溜的吃法吸引了目光,又有几个干苦活的瞧着眼红,也凑到面摊跟上,“啥玩意儿啊!吃恁香!给俺也来一碗!”
面摊老板应了好,又去忙活了。
夏老三又干掉了一碗,四儿这边刚没吃两口,推给张堂文肯定不合适,便要再点,张堂文却摆了摆手,“老三兄弟说了,得吃点能克化的,给我来碗清水挂面!”
四儿点了点头,正要交代,又瞥见夏老三似乎仍是意犹未尽地样子,便试探着把自己那碗往前推了推,夏老三也不嫌弃,就着四儿的筷子端起来就吃,看得一圈人一阵唏嘘。
张堂文简单用了点清水挂面,四儿那边跟着也吃了一碗,夏老三已是把那面汤也下了肚,腹部浑圆打尖儿。
张堂文起身交代四儿结账,夏老三便乖乖地跟着张堂文往马车走。
张堂文上车,四儿结了账还没到,夏老三学着四儿的模样,搀张堂文上了车。
那边儿面摊传来了一阵喧哗,那几个干苦活的连连嚷嚷道:“啥面啊!恁贵!一碗面吃俺一天工钱?!”
那面摊老板拽着几个人不让走,“你们说要原模原样的,人家老爷要加料,放了整整一勺的精牛肉臊子,你们自己不问清楚,吃完了想赖账啊!”
四儿回头瞅了瞅,嬉笑着跑回车上,却见夏老三又坐在车头了,终于忍不住嘀咕道:“你这人也忒没眼力劲儿了,你坐这儿俺只能跟着跑了,这刚吃完饭……”
夏老三一愣,轿厢里的张堂文笑道:“老三兄弟,进来说话吧!别叫四儿为难!”
夏老三犹豫了一下,面摊那边的争吵他自然也是听见了,便老老实实地钻进轿厢,寻个对角处,坐下了。
张堂文瞅着夏老三浑厚的身子,不由有些揪心,“挑担和货,是被抢了?”
夏老三不说话,在阴影处抠弄着手指。
张堂文重重地叹了口气,夏老三抬起头,满脸的不服气,“他们人多,欺负俺一个人!不然拿着刀子俺都不怵!”
“兵?匪?还是同行?”
“当兵哩们!”夏老三恨恨地望着窗外,“土匪也不至于谁都抢,都这些当兵的,忒不是个东西了!”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抿嘴,这年头,能看上夏老三这点针头线脑,可想而知这些当兵的能饥渴到何种地步了。
“货没了,你打算怎么办?”
“家俺肯定回不去了,俺还有劲儿!俺在城里揍活儿(土话,干活的意思),赚了钱,买了种再回!”夏老三看了看张堂文,“那面钱俺挣钱了还你,价钱俺都听见了!”
“一碗面一天工钱,你吃了三碗,光是还我,就得白干三天!”张堂文苦笑着摇了摇头,“更别说买种粮了,等你干苦力置办完,都入了伏了,你种什么?!”
夏老三咬了咬嘴唇,不再言语。
张堂文长叹了一声,“等我办完事,去寻老友先把种粮给你安置了,眼瞅着都要入夏,再不种,早粮就赶不上了!”
“那不中!”夏老三依旧是梗着脖子摇头,“俺不是要饭里,不能要你东西!”
张堂文一时语塞,夏老三仍旧是呆在暗处,两人默默无言。
这时,马车停了,四儿靠在轿厢边小声嘀咕道:“老爷当心,瞅着像是劫道的!”
张堂文心里一惊,这堂堂南阳城里,还有劫道的?!
章15
张堂文挑开帘子,瞅了瞅漆黑的小道,尽头有两个瘦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在墙边。
“大道上我都看见了,一路跟着,眼瞅着要拐小道,这奔咱前头了!”四儿一边嘀咕着,一边跳下车,示意车头缓缓走。
夏老三钻出来,和四儿一边一个,护着马车缓缓前行。
张堂文瞅着巷道尽头的两人,黑衣短打,脚上却似乎穿着官靴,官兵?!
刚听夏老三说完那事儿,转眼就碰上了,这么巧么?
眼瞅着要到头该拐了,那两个身影缓缓站起身,从旁边甬道里又转出几个人,堵在了马车后面,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了,四儿前后打量着,悄无声息地摸向腰间。
马车一停,张堂文便知道这是被堵了道了,他挑帘下了车,四下看了一看,确是无路可走了,那道尽头的两人缓缓走上前来,辫子又黑又粗耷拉在胸前,一身黑衣,面目甚是可憎。
“这位先生,请跟在下去趟巡捕衙门吧!”为首的一人言语不善,却声如洪钟,一听就是个练家子。
张堂文听说要去巡捕衙门,心头一揪,若是打劫,身上的银票车上的零钱便可打发,这要去衙门,便不是求财了,或者说,想要更多?!
“这位兄弟!”张堂文朝着那人拱了拱手,“在下一介客商,今日才到的南阳城访友,不知哪里犯了歹事,要带去衙门问话?!”
那人冷哼了一下,也不言语,上前便要拿人,四儿抢上一步拦下,“我家老爷问你话呢!啥都不说就想拿人?!还有没有……”
话没说完,四儿被旁边的黑衣人一把勒住脖子按在一旁,四儿大惊失色,连声嘶喊道:“来人啊!打劫啦!快来人啊…”
为首那人冷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方银灿灿的令牌亮了亮,“要叫便叫,这城里怕是没人敢拦!”
张堂文借着月光却也没瞅见那令牌上写的什么,心中却是明了,寻常捕快办案,哪有亮身份这一出,一身官衣足矣!今日这事,怕是从见杨鹤汀那儿引出来的。
夏老三在一旁警惕地瞅着前后涌上来的人,悄摸地靠近张堂文。
张堂文吞了口唾沫,四下寻着出路。
为首那人狞笑着走上前来,“还有什么话,咱们衙门分说,别耽误哥几个的时间!”说着,便又要伸手拿人。
张堂文一边侧身躲开,一边后撤,夏老三冷不丁地猛然扑到那人身上,一把将他推出老远,刚好和按住四儿的人撞在一起。
马车旁的众人顿时大惊,一拥而上,夏老三和四儿两个人左右携起张堂文,撒开脚丫子便跑,那群黑衣人连拉带拽,始终纠缠不休,四儿心一急,寻摸着腰间的左轮手枪便掏了出来,朝着后面便是一指,那群人顿时刹住了脚步,面面相觑。
张堂文惊惧之下,看向四儿,“怎么带来的!不是…”
话没说完,为首的黑衣人狞笑着走上前,“窝藏火器,还不是乱党?!”
那人扭脸看向其他人,“保卫社稷!便是今朝!一人一枪,岂能让他走脱喽!死则光宗耀祖,伤则颐养天年,上!”
一杆子人像打了鸡血一般一拥而上,夏老三见势不妙,拽着张堂文便跑,也不寻路,只要有亮光便拐,四儿面对涌上来的人群,随手扣动了几下扳机,呯呯几声响,也不知道打中人了没有,反正追兵都已经快抓住他辫子了。
慌不择路连闯了几条巷子,却一头扎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夏老三扎了个马步,两手一托,示意张堂文直接上墙,张堂文此时也是吓破了胆儿,一脚踩在夏老三大腿上,一脚撑在夏老三的两掌之上,便往墙头上翻,翻过墙头上,那边却停着辆草车,也不知是谁家院子。
四儿引着追兵跑过来,夏老三迎着四儿蹲下,两手一托,把四儿直直地抛上墙头,张堂文伸手便要去够夏老三,夏老三却是苦笑了一下,“不中了,恁们走吧!他们过来了!”
张堂文抬眼看了一下奔过来的黑衣人,不待反应,这边四儿就拉着他跳将下去,直摔在草车上。
隔墙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仍是为首那人浑厚的声音,“翻过去!一个别让跑了!”
四儿顾不上那边的夏老三了,拽着张堂文便往前面跑去,一回头,刚跳下来的地方一个黑衣人已经翻上来了,四儿一急,抬手就是一枪,那人应声倒头栽倒下来。
张堂文顿时心头一哆嗦,这要真是官兵,这篓子就捅大了!
两人慌慌张张地奔到前院,才发现这儿竟是个小庙,也无甚人,闯将出了门,已是大路了,熙熙攘攘的人们早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打枪声,都是着急地奔走回家,两人正好混在人群中,远离了此处。
急匆匆地走出了两道街,张堂文和四儿才敢回头张望了一下,见并无可疑人跟着,这才放慢了脚步,一身冷汗被夜风一吹,透心凉。
“老爷!这情形不对啊!咱先回赊旗吧!咱跑了,都追咱,车头早跳车跑没影了,他们查不着咱!”四儿抿了把汗,又腋了一把衣角,把那枪藏严实。
张堂文惊魂未定,重重地喘着粗气,“老三…老三让抓了!”
四儿顿了顿,“老三知道咱从哪来的,但赊旗姓张的老板多了,他也顶不真!”
“老三才救过我!”张堂文瞥了四儿一眼,“我就这么丢下他……”
“他都是个庄稼汉,当差的不会为难他…”四儿也是被方才那幕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规矩,打断了张堂文的话。
张堂文心中却是明白,四儿方才那枪打中了,无论生死,只要坐实了那些人是官差,搁大清朝,这就是杀头的罪过。
张堂文停下脚步,口中的喘息稍稍平复了一些。
“你先回去,别回家,去桥头镇你兄弟家躲几日,没风声了我寻人叫你!”张堂文看向四儿,四儿皱了皱眉,“老爷你呢!”
“我…先去会馆,等明儿看看情形!”张堂文四下瞅了瞅,看这是什么地方。
四儿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老爷不走我也不走,四儿不是孬种!”
张堂文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事儿本来就没四儿和夏老三什么,定然是今日见了杨鹤汀等人,被当差的认为是乱党同谋了。
想到这儿,张堂文不由更是心发慌,自己只是见了人,便被缉拿,那杨鹤汀和罗飞声此时不是更危险?
走过了几道街,张堂文来到了南阳的山陕会馆,虽然没赊旗镇的那般气派,但好歹也是个落脚的安稳地儿。
张堂文推门进去报了来历,当值的人虽然好奇,这么大的老板为什么不坐车,走的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但张家在各地山陕会馆是挂过单的,核对了一下姓名,便也没怎么耽搁便安排了住处。
张堂文瘫在床铺上,今天发生林林总总的事儿,走马灯似得在眼前过来过去,头上不禁一阵涨疼。
章16
张堂文凑合着睡了一晚,起了身用了早饭,四儿按他说的,悄悄地跑到南阳公学附近打听了消息,杨鹤汀和罗飞声倒是好端端的,课照上。
张堂文用青盐漱了嘴,心中暗暗揣测着,见的人不分由说便要抓回衙门,这杨、罗二人在明处,却不动手,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么?
张堂文整了整衣衫,又在穿衣镜前踌躇了许久,心中到底放不下夏老三的事,便催着四儿寻了辆人力车,一路往王府街口来。
王府街,因明朝唐王府所在而得名,旧时的王府早被李自成一把火给烧没了,徒留了一座王府后花园的假山连带着半拉院子矗立在这南阳城中。
这假山可不能小看,乃是昔日明唐王从千里之外的太湖中取太湖石,人抬牛拉历时数年,层层叠叠铸就而成的,登高望远整个南阳城都可尽揽眼底。
过了王府山没多远,拐进了武庙街,在明南阳卫指挥司旧址建成的武庙富丽堂皇,门楣光耀,张堂文在车上望向远处王府山顶端的凉亭,又瞅了瞅了武庙的匾额,不禁冷哼了一声,心中暗道:“国之将亡,求神拜佛又有何用?还不是各个如洋教堂那般,圈地置业,满身铜臭?!”
武庙街行到一半,便到了张堂文指的地方,南阳商界领袖,中原生丝巨贾王祥安的府邸。
通过门子递了拜帖不一会儿,便有账房管事的老掌柜从里面迎了出来,这是老张家来往多年的老主顾了,宛东一片的生丝大多都是张家帮忙收纳,再运到南阳来的。
张堂文随着来人一路穿堂过户,来到了王祥安的正堂,王祥安已经亲自泡好了茶,恭候着了。
王祥安年长张堂文一轮,但仍是精神抖擞,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只是几年未见,小腹有些发福了。
两人客套了几句,便落了座。
张堂文端起茶品了一下,“信阳毛尖,春上的新茶,清香寡淡,回味甘甜,王老板品味不错啊!”
王祥安眯着眼点了点头,懂的人最喜欢跟同好聊,不然岂不是枉费了上品好物。
王祥安又给张堂文斟上,“好茶配好水,我这水,是取自净土庵后院那口老井,三晾三晒后烧的,喝起来厚而不重,张老板再品品!”
张堂文笑着谢了茶,看向王祥安,把昨日在靳岗的遭遇讲了一番。
王祥安听得是又惊又喜,止不住摇头,“张老板真是吉人天相啊!那靳岗教堂是什么地方,那里的洋人厉害的很,知县大人都管不着!光绪年间,又是义和团,又是齐心会,三番五次召集百姓围攻靳岗教堂,那些洋教士仗着堡垒似的寨墙坚守,几千人啊!都被里面的洋枪火炮给打趴下了,光绪爷亲自下的旨意,让地方上赔了几万两白银,自那之后,更是没人敢惹靳岗那些洋大爷了!”
张堂文冷哼了一声,“那靳岗教堂的寨墙,还是老佛爷亲自下旨,用地方财政帮建的,反过来,却成了洋教堂鱼肉百姓的窝子!”
“世民愚昧,却看不清那些洋人的真实做派!那靳岗的洋人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在南阳城里还购置了门面,如今听说,靳岗那洋佛堂都成了南阳周边跨州连郡的总坛了!”王祥安说到激动处,手中的把壶都有点颤抖,“若是日后成了尾大不掉的国中国,我看文策如何处置!”
提到文策,正中张堂文的此来的目的。
这文策乃是现任南阳知县,是南阳百姓的父母官。南阳城内的一举一动,知府可能不清楚,但文策作为知县,一定是心如明镜的。
但张堂文并不想单刀直入,在商言商,王祥安毕竟是商人,会不会趟这浑水,张堂文并没十足的把握。
“朝廷到了这时候,就该锐意进取,还抱着老一套,迟早会激起民愤的!”张堂文幽幽地说到。
“民愤?!”王祥安吸溜了一口把壶,“现在南方有个叫孙文的,四处煽动乱贼闹事,听说都死了不少人了,再这么折腾下去,咱们这也太平不了多长时间!”
“是啊!昨个晚上思源还差点被官兵当乱党给抓了呢!”张堂文随意抛了这么一句出来,就是想看看王祥安的心思。
王祥安呆愣了一下,注视着张堂文,“张老板差点被抓?你我都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何以会牵连到你啊?!”
张堂文神秘兮兮地一笑,“可不是嘛,这年月,当官的比做贼的都狠,怕不是咱们的父母官,是想把咱们这群商贾都当做乱党,一股脑全抄了家吧!”
王祥安眉头一挑,轻声说道:“不会吧?!以乱党的名义,总要有证据吧?!”
张堂文偷瞄了一眼王祥安的神色,侧过脸去,将昨天见过杨鹤汀之后发生的事一一诉说了一番,只是隐去了杨鹤汀同盟会的身份。
王祥安顿时拍案而起,“胡尿苔(土话,胡闹的意思)!没证据就敢乱抓人,这南阳城里没王法了么!”
张堂文虚虚地拉了一把,示意王祥安小点声,“王老板慎言,在下不过是想证明一下这些人的身份,就不分由说地一拥而上,还开了枪的,还好在下跑的快,只落个家里长随让逮住了!”
王祥安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南阳城里有没有乱党,他文策不晓得么?!当家随便抓人,还反了天他!张老板放心,王某稍后便去知县衙门讨教个一二!”
张堂文微微一笑,朝着往王祥安施了一礼,“有劳王老板费心了,南阳地头思源不甚熟悉,全都仰仗各位旧友帮衬了!”
出了王家院,张堂文空悬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
这王祥安乃是南阳商界领袖,最是性情直爽之人,最重要的是,王祥安的亲娘,曾经是南阳知县文策儿时的奶娘,论起来,王祥安该是文策的奶兄弟了。
让王祥安出面过问一下此事,至少能落下一些真实的讯息。
快到会馆了,张堂文寻思了许久,觉得还是应该跟杨鹤汀交交底儿,他让四儿换了一身衣裳,带着人力车去了南阳公学,让杨鹤汀换了轿夫的衣裳,掩人耳目地出了公学,来到会馆相见。
张堂文早在会馆里一间隐秘的私密小室里备了酒菜,恭候着了。
章17
杨鹤汀穿了一身轿夫的衣裳,坐在张堂文的对面,张堂文几乎都认不出来。
没了眼镜,脑袋上扣着茅草帽,四肢还特意抿了锅底灰,掩饰住了肤色。
张堂文给杨鹤汀倒了一杯水酒,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一详述给杨鹤汀,听得杨鹤汀脸色都变了。
“张老板,如此看来,是鹤汀连累了你和那位兄弟啊!”杨鹤汀一脸惭愧,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摆了摆手,“也不全然,在下昨晚想了许久,这事儿,可能有些复杂,听我一一分析!”
张堂文端起桌上的酒,与杨鹤汀碰杯一饮而尽。
“若是衙门坐实了你跟罗兄弟的身份,为何不拘捕你二人?”张堂文摇晃着空酒杯,双眼渐渐眯成了一道缝,“若是放长线钓大鱼,动了我,你们不就知晓了?何以今日你们还可安然教书?”
杨鹤汀放下酒杯,默默地看向张堂文。
“以在下看来,最有可能的是,衙门只是怀疑你二人,并无实据,又忌惮你们在南阳地方的名声,怕贸然行事激起民愤,所以想从我身上找寻佐证。”张堂文说罢,看向杨鹤汀。
杨鹤汀抿嘴品味了片刻,“张老板所言非虚,若是衙门坐实了此事,要缉拿飞声与我,怕是不会拖延至今的!”
杨鹤汀看了张堂文一眼,迟疑了一下,“但是依张老板所言,有位兄弟被衙门的人拿了,那些家伙心狠手辣,若是屈打成招……”
“这也是在下担心的!”张堂文点了点头,夏老三虽然忠厚老实,但是衙门的手段,保不齐会怎么折磨他,若是他松松牙关,分分钟便会落人口实,那时,想要翻供,怕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先设法将我那兄弟救出来,衙门的黑手,杨先生想必也是猜得到的!”张堂文幽幽地看了杨鹤汀一眼。
杨鹤汀轻轻地点了点头,“此事因在下而起,在下自然责无旁贷!衙门即便是怀疑在下,没有真凭实据,想必轻易也不敢下手!”
张堂文的眼神有一丝恍惚,昔日端方在酒宴上说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尚在耳畔,如今杨鹤汀与罗飞声已是衙门挂了单的乱党嫌犯,若是再生事端,保不齐文策会不会投鼠忌器,万一……
张堂文看了杨鹤汀一眼,杨鹤汀坚毅的眼神似乎容不得分辩。
杨鹤汀端起斟满的酒杯,平推到胸前,“张老板,我知道你顾虑些什么,但此事在鹤汀看来,确实一次极好的机会,让市井百姓都一起看看,世道晦暗,还是会有人秉烛前行的!”
张堂文抿了抿嘴,也端起酒杯,“鹤汀兄弟为人坦荡,此番与官府相争,还请多加小心,堂文一介行商,不足惜,但鹤汀兄弟日后必将是国之栋梁,倘若有失,国之不幸,民之不幸啊!”
杨鹤汀目光如炬,与张堂文对视了片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此时的知县衙门里,时任南阳知县的文策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送走了奶兄王祥安之后,文策忍不住两手撑着太阳穴的位置,使劲的揉搓着。
乱党这事儿,还真不是文策的锅。这群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才从京畿千里迢迢赶来南阳的。
这些人身怀密谕,皆是从大内侍卫中遴选出的满旗高手,若是论起官阶,为首之人怕不是还敢直闯镇台衙门(地方总兵驻地)擅权调兵了。
他们手上的花名册,详尽勾画出了各地乱党嫌犯的姓名,若不是上峰口谕要实据拿人以免激起民乱,怕不是那俩兴学的书生早就被请进县衙了。
文策如今头疼的,便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县,如今却成了南阳府实际上最具权柄的文官。
前任知府告缺之后,南阳府衙的新主迟迟未定,一切是由暂时听凭河南巡抚处置,地方上大小事务,全都摆在了知县文策的书案上。恰恰此时,这群手持尚方宝剑的爷们打北京来,又赶巧抓了这么一个哑巴似的长随,审了一晚上连个屁都不放,这一大早上奶兄便来过问,竟然是抓了西商手下的人。
还好是抓了个长随,若真是把那个什么安分西商、赊旗巨贾给弄回来,那文策此时才真叫一个头疼里。
说心里话,文策真不信南阳城里有乱党,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哪比的上广州繁华,而且依庭报来看,乱党明显是以南方为主,怎么会到南阳呢?!
文策的面前,摆着杨鹤汀和罗飞声两人的侦缉密报,一个北京政法学堂的高才,一个河南优级师范的理化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怎么能是舞刀弄枪喊打喊杀的革命党呢?!
这两人在南阳兴新学,在百姓中口碑甚佳,若是无凭无据直接下狱查问,知府大人没到任,怕不是县衙先给人们给掀了吧!
南阳民风之彪悍,文策经过几次聚众劫掠洋行和教堂的事件,已是深有体会了,一人摇旗呐喊,四邻全家出动,若真把南阳老百姓逼急了,也不知道镇台衙门能不能弹压的住。
文策将那两份密保推开,眼里实在是容不下那乱党二字,他要是盛世清平,南阳这地界,乱起来真是个烂摊子,轻则乌纱不保,重则身败名裂。
想到这儿,文策起身,抖了抖袖子,大声吩咐道:“来人,把水牢那犯人提到后堂,本官亲自问话!”
自京城来的这杆子侍卫,乃是奉了大清摄政王载沣的密谕,到各地配合地方衙门侦办乱党一案的。为首的一人叫启封,身上有世袭的武职,在京城虽然不出挑,下到州县里,论官阶,倒是高人一等了。
文策要提人,启封本想一口拒绝的,但一来不想刚到地方就得罪地方官,二来逮住的这小子也确实嘴硬,牙都打掉了几颗仍然是只字不提,或许换个地方有奇效呢!
夏老三被吊了一晚上,迷迷糊糊地被人放了下来,拖起走。
带到了地方,夏老三强撑着肿胀的眼睛,抬眼一瞧,文策身着鸂鶒补官服,头戴素金小蓝宝石顶端坐堂上,左右衙役分列两侧,手中的水火棍看得夏老三直犯晕,倒是比昨夜挨的板子要细的多。
启封由于奉的是密谕,除非必要,不能擅自接触外官,所以人多的时候,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客座上,旁人只道是京城来的大官,却不穿官服,始终摸不清底细。
文策瞅了瞅夏老三那一身破布烂衣,还以为是启封他们用刑打的了,刚要说话,一股子水牢的腐肉臭味随风而来,呛得他忍不住用方巾掩住了口鼻。
文策稍歇了一下,端起了官老爷的架子,开始盘问夏老三,无非是些“打哪来,所为何事,为何结党做乱”之类的,夏老三昨夜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此时难得有空闲歇一会儿,初时还摇头敷衍,后来迷迷糊糊竟然忍着浑身疼睡着了。
文策啰嗦的口干,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却听得堂下鼾声骤起,一个没忍住,茶水喷了一书案。
章18
启封还以为文策能有什么高招,原来说来说去还是这一套,正一脸的不屑,忽闻鼾声从伏地不起的夏老三那儿传出,顿时火冒三丈.
启封猛然站起身来,四下扫视了一圈,顺手夺了一个衙役的水火棍,嘴中骂骂咧咧便要打上前去。
文策原本喷了自己一胡子茶水,正在用方巾擦拭,见启封居然全未将自己放在眼里,这就抄家伙要亲自上手了,顿时也是火由心生。
说起来启封一行一到南阳城,文策就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以往此类差事,都是直面知府衙门,但如今南阳知府出缺,文策一介知县要与京畿来的大内侍卫协作,莫说启封等人本就张扬跋扈擅权的很,便是安分守己坐在堂上,文策都得正襟危坐的笑脸相迎。
但是前头启封等人明明说的是奉了摄政王密谕,不便表露身份的,今日我文策亲自提审犯人,此时尚端坐堂上,你这明摆着越俎代庖,又究竟是几个意思呢?
文策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启封那边棍子还没打下去,斜眼间,瞥见了文策那幽怨的小眼神,手上就先卸了劲儿了。
启封瞅了瞅四周,不明就里的衙役们纷纷投来的诧异目光,脑海中又浮现起临行前,载沣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如今时局动荡,异心者众,尔等此行切勿意气用事,与地方官吏起了争执,此时,朝廷要的不单单是民心,还有官心!官吏一旦倒向了革命党,社稷堪忧啊!”
想到这儿,启封恨恨地攥了攥手中的棍棒,气鼓鼓地将它扔在地上,转身回座,别过脸去,完全没心情也懒得和这七品小官对视。
文策偷偷瞪了启封一眼,心中也是窝了火。在他看来,启封眼下的坚持,简直就是石中榨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破杀才,再审下去能有什么结果,非得让他指认主人是乱党才行么?大字不识一个的下人,懂什么叫革命党么?
文策用方巾擦了擦书案,看向堂下伏着的夏老三,放缓了语调问道:“你若是说不清楚,这衙门易进难出,当今世局动乱,便是有嫌疑,本官就能让你永不得见天日!不过,于本官看来,你就是个晕头奴才,你家主人结党作乱,你一个下人,也没法左右!今日你算是见着青天了,你且缓缓将你主人勾结杨鹤汀等人结党作乱的事一一道来,本官不但饶你不死,还可……”
夏老三刚入梦庄,便被启封扔棍子的声音吵醒了,本就烦躁,哪里听得了文策这番废话,一口污血混杂着唾沫喷向了文策,饶是离得远,只喷到了书案一侧。
文策一向与人为善,自诩吃斋念佛功德无量,便是过堂也没见过这么耿直的主,顿时失态地吼道:“你!你!放肆!快给我押回去!严加看管!”
衙役拖着夏老三下去了,文策屏退了其他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来到启封跟前,偷瞄了一眼启封的神色,拱手悄声说道:“大人,以下官看来,这不过就是个不开眼的下人,再审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会不会是……”
启封冷笑了一下,瞅着文策的双眼,“那依知县大人的意思,本官是抓错人了?”
文策虽然心里确实这么想,但在启封面前,却不敢表露一二。他本就有些耸拉的眉毛低垂的都快盖住眼睛了,忍不住刻意挑了挑眉,轻叹了一口。
在启封眼中,就快把文策从无用的绊脚石划归到勾结乱党的内奸里了。
“这厮和他家主人,与公学那两个嫌犯见面,本官要他到衙门问话,慌慌张张夺路而逃!还私藏火器,打伤一个御前侍卫,这不是乱党是什么!”启封紧紧地盯着文策,咄咄逼人的眼神似乎都要把文策给吞吃了,“今日我要去拿那两个嫌犯,知县大人推三阻四,莫不是知县大人要为此二人作保?”
文策慌忙摆手,作保,自然是不敢。这年月私通乱党的罪名可不仅仅是杀头那么简单的,轻则斩首示众,重则抄家灭族,文策可没必要为这两个书生担风险。
但是在文策心里,仅凭与他二人见面的客人私藏火器这一条罪名,就拿人下狱,文策是真有些拿不准后果。漫说南阳城内这二人颇有盛名,便是那杨鹤汀昔日在北京政法学堂的同窗中,便有不少在任的京官,历代官吏,同窗之谊可算是仅次于血亲和师承的紧密关系了。万一这帮青年才俊串联起来,闹上御前,仅凭“查无实据,肆意妄为”这一条考语,便足矣断送了文策下半辈子的仕途了。
文策抿了抿嘴唇,个中缘由,启封这些高高在上不体民情的侍卫,说了他们也不懂。
“知县大人似乎并不赞同本官的推断!”启封斜眼看向文策。
文策在他凌厉的目光中无处闪躲,只能苦笑着垂手而立,“下官愚钝,只是想着结党作乱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还是审慎些好!”文策又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心中也满是郁结,“不若大人在此处稍事等待,知府衙门的任命应该快了,等知府大人到任,与大人您再行定夺!届时,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启封听了文策这一番不软不硬的话,顿时也是来憋气。若依他的性子,区区两个兴学的书生,先拿下拷问了再说,哪里值得在此盘磨时间。
毕竟南阳只不过是出京南下的第一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寻花问柳的心都没有。一想到早日了结南阳之事,下一站汉口乃是商贾云集洋行遍地的花花世界,启封就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七品芝麻官一脚踢死,速速踏上南下的行程。
这杨鹤汀和罗飞声,乃是新任军机大臣、直隶总督端方亲笔勾勒标红的乱党嫌疑人,威胁程度仅次于孙文这些站到前台的牌面!若是依了端方大人的意思,“宁可错杀,不留后患!”这差事办的该有多简单!
想到这儿,启封站起身,深提了一口气,心中不免有了些大不敬的想法,摄政王载沣到底不是正经八百的大清皇帝,办事拖拖拉拉没一点果决!
但毕竟,眼下宣统皇帝尚幼,摄政王代行皇权,临行前载沣一直强调“配合”二字,并无放任擅权的意思,若是此时强行拿了人,且不说万一证实那俩书呆子只是忧国,并无造反之意,便是这般强横的行事之法,就先把眼前这个南阳地方官给得罪了。
瞅着这文策烂泥扶不上墙,可真逼急了,保不齐眼前这二愣子怎么讹传呢!
此番奉密谕外出办差,可是光宗耀祖出相入将的好机会,为两个暂时还不清楚底细的书生给自己的大好前程挖个坑,启封怎么算,这帐都不划算!
章19
两人不欢而散后,文策气鼓鼓地回到后院,一口凉茶入嘴,心中更是气愤,立时把茶盏放的哐当作响,把一众下人唬的战战兢兢。
“拿着鸡毛当令箭!”文策在心中暗暗地骂了句。
这文策,好歹也是同进士出身,自诩文武兼备,骨子里也是清高的很!
在南阳主政以来,宽厚待人,深得地方名流清客的敬仰,冷不丁突然冒出来了个只懂打打杀杀的京城侍卫,败了吟诗作对的雅兴不说,天天还得强作欢颜小踮脚的伺候着。
文策半躺在太师椅上,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仕途坎坷啊……”
然而,让他头疼的事,远远没有结束的样子,还是接二连三的来了。
一连几天,南阳城中商贾打着各种旗号入府,兜兜转转最后无非都是一件事,问那个下狱的长随到底犯了什么事,怎可查无实据当街抓人,还污蔑行商为乱党!
更有往日相亲者直接将文策痛骂了一顿,说他这是打着清查乱党的名义收割商家财产中饱私囊!
文策一向宽厚,自然不想接这个别人丢过来的锅。
但苦于没法跟一众商贾解释此非本愿,只能左顾言它,敷衍了事。
反倒,正中张堂文的下怀。
从与杨鹤汀约定好后,张堂文便让四儿长包了一辆马车,每日在南阳城中走街串巷,新朋旧识也好,有无生意往来也好,只要是城中商贾人家,张堂文都不辞辛苦亲自登门拜访,光是随手拎的点心,照四儿的原话说,“都够开家点心铺了!”
由于张堂文的四下游说,南阳商界人人自危,各家会馆人头攒动,从早议到晚,都将这次官府无据拿人当做了一个隐秘的信号,纷纷表态要与官家此等卑劣手段抗争到底。
而杨鹤汀与罗飞声,两个真正的同盟会党人,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大好的时机,纷纷在各学堂组织集会,亲自登台演说,以己为例,控诉清廷不公。
一时间,南阳学界为之震动!
这两人在南阳兴新学一年有余,名声远播,在整个河南学界都颇有威望,此事借由各种校刊传出之后,连远在开封府的河南学政都亲自拍电报,找文策过问此事,千叮万嘱“切莫轻动,易伤士子之心!”
夹击之下,文策此时已不只是头疼那么简单了,简直就是焦头烂额,不胜其烦。
莫名其妙背锅的文策自然也不会放任此事的始作俑者:启封恣意逍遥快活,天天缠着他议论推断此事,倒是没人在意关在牢中的夏老三了。
但无论怎么商议,启封始终紧咬“麾下侍卫被火器所伤,必定是乱党所为”这一条,完全不将文策的话语放在心上。
文策连日上下打听,早就收到了商贾那边传来的风声:说是启封一行人未明身份,与窄巷前后堵截,西商张堂文误以为歹人假冒官人劫掠,这才闹了这么一处。
而且文策还从洋帮办:英国太古公司派来南阳筹办分公司的廖启德处,坐实了那把手枪的来历,一时间,便是文策,也觉得启封是真的在胡闹了。
然而,地方官文策的难题,对于京官启封来说,犹如过眼云烟,听之任之。
眼瞅着就要入夏了,自京汉铁路竣工以来,南阳城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来往客商变少了,却多了一堆一堆凑群遑论时政的闲人,而他们议论的中心,居然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一穷二白又无甚才敢的白丁。
但正是这样的身份,才让他们把夏老三的遭遇,带入到了自身,感同身受。
渐渐的,民声呼吁成了一边倒的局面,“放人”渐渐顶替了“彻查”,成为了送到文策面前的唯一选择。
来自商界的压力也从开始的旁敲侧击,演变成了一封封义正言辞的保函,声援在押嫌犯夏老三的东家:赊旗西商张堂文!
原本一件不足挂齿的小案子,竟然成为了牵动整个南阳城的焦点!
文策最终还是扛不住四面八方的压力,他执着的连着约了启封好几天,终于请得启封与他一同,接见此案的当事人:张堂文。
只不过张堂文还未带到,文策与启封便又在县衙的大堂上吵了起来。
说是吵,其实文策只有被骂的份儿。
“私藏火器,作乱之相昭然若揭!寻常行商怎么可能身携这般精良的火器?那人枪法精准,身手矫捷,必定是早有图谋日夜操练!这张姓嫌犯迟迟不投案!必是心中有鬼!”启封每每说起此事,都是咬牙切齿,一脸悲愤,仿佛顺着夏老三这条线,他启封就能将整个乱党一网打尽,光宗耀祖、捍卫社稷、为幼帝分忧一样。
但在文策眼中,这就是强辩。
行商天下,走南闯北,且不说时局动荡了,便是遇个山贼路霸,防身之物总还是要有的!如今山坳里的麻匪都已经鸟枪换炮了,人家赊旗巨贾带把手枪算什么大事?
要说私藏火器,靳岗教堂聚众数千,洋枪过百,还有三尊小炮,你启封堂堂大内侍卫,怎么不去管管?!
但这个话,文策只敢在心里痛陈一番,过过干瘾。面对官阶比他高许多的启封,他便是再郁闷,也只能陪个笑。
“大人这话严重了,那行商货行天下,有此物傍身也属正常,何况如今宛西、宛东几杆土匪啸聚山林,若非我南阳梅花城固若金汤,那些个贼人伺机劫掠都是寻常之事!”文策松活了一下脖颈,跟启封同坐,他连二郎腿都不敢翘,端坐久了浑身都麻木了。
“那是你地方官吏无能!才至匪患难平!”启封狠狠地啐了一口,方才的声嘶力竭让他此刻有些气短。
文策笑着应了个腔,这剿匪得问南阳总兵,与他知县无甚关系,说到摄政王面前,他文策也不用缩脖子,“大人说的是!也正因如此,那西商才误以为大人乃是贼人乔装的,这才夺路而逃,引起这么大误会,镇台衙门也是有责任的!“
启封瞪着文策这个老滑头,忍不住撇了撇嘴。
如今知府暂缺,知县文策主政地方,但这南阳镇总兵手握近万兵马,才真正是南阳城当下实打实的土大王,文策这话,分明就是想让启封拉南阳总兵也拖下水,好把地方军政两边都得罪了。
启封虽是侍卫,家中却是世袭的武职,又身在京畿,自幼没少听老人们讲,大清朝有一说一,正经八百的钦差大臣,到了地方上干涉军政事务,大多都没有好下场。
何况,启封如今奉的是摄政王的密谕,离钦差,还差得远。
这个老滑头!当我是傻子么!
章20
张堂文刚随衙役步入县衙后堂,便嗅到了两人不和的味道。
张堂文抖了抖袖口,正要跪下,却见文策并未穿补服,一旁的启封也同样是平民装束,便迟疑了一下微微鞠了一躬,“在下张堂文,见过两位大人!”
文策因为奶兄王祥安的关系,虽是第一次见张堂文,却并不打算刁难,笑着招了招手,“今日并非正堂审案,张老板不必多礼了!”
张堂文微笑着看向启封,他显然便是那日拦车拘人的首领,听消息说好像是个京城来的大官,张堂文一时也摸不清底细,便又朝着启封笑着欠了欠身。
启封冷哼了一声,“这南阳规矩真是别致的很,刁民见了父母官,都不用行跪拜礼的么?”
文策的胡子微微上翘,笑呵呵地说道:“今日只是后堂议事,又不是开中门升堂审案,何必拘礼……”
张堂文只想着捞夏老三出去,犯不着跟这个张扬跋扈的京官打嘴仗,不待文策话说完,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朝着文策和启封拱了拱手,“大人教训的是!礼法为国之根本,不可废弃!”
文策顿时不语了,向后靠了靠,倚着太师椅偷瞄向启封。
启封狞笑了一下,站起身,打量着张堂文,“瞧你谈吐,倒不似个一般生意人,但为何要与乱党为伴呢?!”
“大人明察!”张堂文低头回道:“小人在赊旗镇虽算不上富甲一方,但也是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怎么可能会参与这等抄家灭族之事呢!在下来南阳只是为犬子求学!”
“你进城之后直入南阳公学见杨鹤汀!他是军机处标红的乱党嫌犯!你怎能脱得了干系?!你的长随还私藏火器,打伤堂堂大内侍卫!还敢狡辩!?今日送上门来,本官定要将你打得皮开肉绽!”启封的额上青筋迸出,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但是,吵架也不是嗓门大的才能赢。
张堂文缓缓直起身子,饶有深意地看向启封,脸上的神情却让启封和文策有点捉摸不透了。
张堂文算不上极聪慧之人,但执掌张家产业已近二十年,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经过,单就启封方才的一席话,便让张堂文抓到了两个关键信息,:乱党嫌犯、大内侍卫!
张堂文微微一笑,朝着启封拱了拱手,“这位大人,您方才说,杨鹤汀是什么?”
启封一愣,迟疑了一下,文策倒是反应过来了,帮着补充了一句,“他是军机处标红的乱党嫌犯!”
张堂文抿了抿嘴,笑道:“既是嫌犯,便是并未坐实了!既没坐实,又未张榜公告,吾等平民百姓怎会知道是在与乱党打交道?!”张堂文抬眼看了眼启封,“大人,若是仅凭此举便说在下是乱党,那南阳公学数千学生,还有他们的父母家眷,都是乱党?”
启封恨恨地瞪了文策一眼,文策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着实可恶!
张堂文又朝启封拜了下去,“那日夜深,路上无甚光亮,大人拦车拿人,未明身份,小人以为是糟了劫掠,这才与长随夺路而逃的,至于伤人一事,想必乃是歪打正着了,小人的长随四儿并未用过枪,只想着鸣枪示警而已,不然那晚那么近的距离,他连开数枪却只误中一人,岂不怪哉?!”
“未明身份?纯属放屁!”启封申斥道,“那晚本官先亮了腰牌的!”
“什么腰牌?”张堂文怪问道。
启封狞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银牌,正面“御赐”两个字倒是让张堂文认准了,这便是那晚亮过得御前侍卫腰牌。
张堂文定了定神,拱手问道:“大人,这可是御前侍卫之腰牌?!”
启封冷哼着点了点头,一脸的得意。
张堂文伏在地上,重重的叩首,“请恕小人愚钝,小人一介行商,敢问犯了什么罪,能惊动御前侍卫亲自拿人!”
启封皱了皱眉,怎么又绕回来了?哦!这人是在变着法儿暗指我插手民事名不正言不顺?!
“本官是奉了密谕,下来侦办乱党一事!”启封紧紧地盯着伏在地上的张堂文,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商人,倒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了!
张堂文又重重地磕了两下头,追问道:“即是密谕!小人斗胆一猜,不是出自我朝天子之手,便是军机处诸位大人议定之事!”
“这个自然!”启封冷笑了一下,心中也是奇怪,问这个干嘛?
张堂文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看向启封,“那敢问大人!那晚大人凭密谕在本地行侦办之权,为何不亮关防,却亮侍卫腰牌?!”
往日在京畿,侍卫亮腰牌,这是出宫办差表身份的正常行径,这次忽然离开京畿来到中原,这习惯一时倒真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了!
启封倒吸了一口冷气,表情有些尴尬,眉头的肌肉呼呼直跳。
文策定神一想,却是明白了,这张堂文倒是懂的多啊!连这个都知道?!
文策欠了欠身,看向启封,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您没亮关防么?!”
启封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狠狠地盯着张堂文,眼中都快冒出火来了。
清朝钦差外出办差,为明身份,也为了过关免察,都会由皇帝钦赐关防小印一枚,因为无论你再高品阶,本职大印是不能随身带起走的,行走各处都凭此关防以证身份。
但这启封一来并非正牌钦差,所为也只是侦办案件,除了通关和与地方官员接头,用到关防的时候极少;二来腰牌便是他们侍卫身份的证明,在京畿很是吃得开,习惯了凡事先亮腰牌。
但若是直接下手干涉地方事务,不亮关防表明身份,且不说百姓一头雾水,地方官员轻则置之不理,重则以矫诏之罪将其下狱!
启封攥紧了拳头,怒瞪着眼前的张堂文,从牙缝中迸出话来,“你一介商贾,懂得倒不少呵!”
张堂文抬眼看了看启封那可怕的眼神,心中却是无所畏惧,面不改色地回道:“回大人!蒙祖先庇佑,历受皇恩,张家也是抬了旗的,大宅正堂上挂过龙旗!”
启封几乎已经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咬牙切齿地冷哼道:“想不到,居然,还是个旗人!怪不得这么能说!”
能举家抬旗,必然是为朝廷立过大功的,便是日后败落了,族里也难免还有攀枝错的富贵人家,文策此时更是庆幸没有轻易缉拿张堂文了,水深莫入,为官之道真是要慎之又慎啊!
启封血气方刚,哪里会同文策那般深谙此道。他的双拳紧握,筋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两眼充斥着杀气。
但此时张堂文虽然是跪着的,方才的几番辩驳,已是让他逐渐站到理的一边,他此时抛出身家显露一下,也就是为了告诉这俩个官员,辩不过理就下黑手的这种念想,可以早些打消了!
三人各怀心事,皆不言语,后堂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
章21
张堂文已在地上跪了许久了,年岁不饶人,两个膝盖都有些吃不消了。
文策悠哉地倚在太师椅上,颇有点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启封自打娘胎里出来,还从没受过这么大气呢!他十二岁袭继了世袭武职,十五岁进大内从御前行走做到乾清宫值守,一路都是坦坦荡荡。这种出宫办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先前都是在京畿,这回第一次到中原,但怎能料到竟能吃这么大一个暗亏呢!
这区区一个行商,结党作乱的嫌犯,跪在跟前都不起眼的人物,竟然堵的堂堂大内侍卫话都说不出来。
在启封心里,拔刀捅死他的想法已经飘忽好久了。
但,这里毕竟不是京畿。
戏文里说,“天子脚下,岂容放肆!”搁在启封身上,离了皇城根,才真是处处都得掂量着来了。
莫说眼前这死人还是抬过旗的,也不怕他背后还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单就说旁边这个坐在太师椅上装傻的南阳知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滑头。
此刻若是在这事儿上,启封再一意逞强,很难说这文策会不会真就站另一头了。
启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纳了一阵子,定了定神,重重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文策偷瞄了一眼启封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头,小声问道:“大人,您看此事……”
“知县大人!”启封打断了文策的话,缓缓地说道:“你是地方官,你给个章程吧!”
文策迟疑了一下,慢慢缩回了身子,“大人奉密谕专程侦办此案,下官定然全力配合!这章程嘛……还是大人您来定夺吧!”
启封瞥了一眼悄悄挪动膝盖的张堂文,冷笑道:“知县大人还知道本官是专程侦办此案啊!”启封又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盯着张堂文,“伶牙俐齿,本官差点就给你绕进去了!”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稍稍挪动了一下地方之后,膝盖的酸痛有所缓解了。
张堂文抬起头,看向启封,“小人愚钝,大人的话,小人没听明白!”
启封冷笑着走上前来,“杨鹤汀,是不是乱党!本官自会查清楚!”
“谢大人明察!”张堂文不待他后面的话出口,便抢先一步俯下了身子。
启封走到张堂文的跟前,厚重的官靴就踩在张堂文的两手之间,再往前送一点,便要踢到张堂文的脑袋了。
“你倒是急的很!你以为这就没你什么事儿了?”启封狞笑着低头,看向张堂文。
文策也是提了提精神,坐直了身子,暗道:这启封又想玩什么花招?
启封昂着头,在张堂文的跟前来回踱着步,靴子有意无意地时不时在张堂文的双手上碾过,“你的长随用枪打伤了皇上身边的侍卫,你觉得,该是个什么罪名呢?!”
张堂文趁着启封收脚,赶紧把手往额头下收了收,背弓的更高了。这启封到底是有功夫的人,隔着厚底官靴都把张堂文的手指给踩得肿粗了一圈。
“大人!”张堂文暗暗揉搓着麻木的手指,低头回道:“此乃误会啊!那位大人的医钱小人全包了!再送上白银五百两做日后滋补之用……”
启封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张堂文,“五百两?!”
张堂文轻轻地喘着气,满心的忐忑,“小人见识肤浅!不懂规矩,此事确实是小人家长随犯了误会!还请大人指点!”
启封冷笑了一下,“张老板是个生意人,当知货有贵贱之分!现在受伤的可是大内侍卫,护得是大清皇上,守的是社稷江山,伤在了一个不知什么下贱出身的长随手里,五百两?”
启封猛然飞起一脚,将伏在地上的张堂文掀出去老远。
“你是想作践爷们么?!”启封依旧不依不饶,骂骂咧咧地又冲上前来,一记偏腿直直地踢在了张堂文的脸颊上,登时便破了相了。
文策也是一惊,猛然站起身来,他是万万没想到,都说到这份上了,启封居然直接耍起了官威!
张堂文被踢得眼冒金星,下槽牙都快松动了。
这一脚,踢得张堂文也有些懵了。
因为怎么算,他都是占了理的,本想着借大势胁迫一下,再当面辩驳一番,定然可以让此事有个圆满的结局,谁知道启封这个京城来的大内侍卫,输了理竟然干脆直接抖威风来了。
文策也是有些头大,今这面儿,是他牵的头,本想着谈和一下,让张堂文拿点钱财给启封个台阶下,顺便还能平息城里的非议。这可倒好,动起手来了!
文策上前拉了拉启封的袖,“大人!这样不妥吧!”
“妥!”启封冲着歪倒在地的张堂文大声地咆哮道:“想拿点钱敷衍了事?!没门!你们这些乱党死有余辜!挑我毛病是吧!好!我照章程一个一个来!本官一个一个玩死你们!”
启封伸手扯住张堂文的衣领,一把给拎起来,“就从你开枪的那个长随下手!知县大人!”
启封此刻已经有些面目狰狞了,文策一听到喊自己,忙上前应声,“大人有何事吩咐?”
“传令下去!把张家下人统统拘捕下狱!本官定要那伤人的渣滓偿命!”
文策一愣,“张家在赊旗镇…”
“那就去赊旗抓!男女老幼统统下狱!天太黑,本官分不清凶徒样貌!一一审问!”启封狞笑着看向正在他手中挣扎的张堂文,“跟我玩儿?!”
张堂文的喉咙被勒得紧紧的,他挣扎着试图挣脱启封那孔武有力的右手,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启封冷笑着将张堂文摔到一边,“杨鹤汀一群文弱书生,结党谋乱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本官就先陪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家伙玩玩!”
文策久在官场,这种欺凌之事倒是见得多了,此时是一句不敢多言,只能暗暗地替张堂文捏了把汗。
张堂文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启封面前,颤颤巍巍地说道:“大人!便是小人的长随误伤了侍卫爷!为何累及我张家满门?!”
启封盯着张堂文,逐字逐句地念叨着:“天太黑!本官看不清行凶者的样貌!本官只知道是你张家的人!所以本官要一一查问!挨个用刑!”
启封扭脸看向文策,“知县大人,此去赊旗甚远!你还不动身?!”
文策愣了一下,正要说话,这边张堂文一把拽住启封的官靴,嘴里含糊不清地喊道:“大人!大人无需兴师动众!小人有办法让罪奴投案!”
章22
启封摆了摆腿,甩开张堂文的双手,一脸得意地笑了笑,“你以为,撇开乱党,本官就治不了你了?!”
张堂文咽下一口血水,低伏的脸上已经满面冰霜。
这启封如此作为,早已将密谕中的任务抛之脑后了,看样子,他现在只想借故惩治张堂文了。
四儿开枪打伤大内侍卫,这是绕不过去的现实,张堂文本想着花钱消灾,便是花上千两白银,也算是送佛西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看眼下这局势,启封要的已经不是银子了,他要的,只是在南阳这地界找回自己的面子!
不巧的很,便是弄死了夏老三和四儿两个下人,他堂堂大内侍卫面子上也是难堪的,所以眼前这位身涉其中的张家大老爷,便成了启封无论如何都要作践的目标!
想明白了这一层,张堂文伏在地上,眉头紧皱,双目合起,年轻时的热血早已被涵养和城府按捺在了心底,此刻却似乎又在他的胸中复燃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扣住青砖缝,十指都扣得有些发白了。
“大人!”张堂文的左脸颊已经高高的肿了起来,说话略有些漏风,“此事因小人的长随而起,与张家老幼无关!小人这就修书一封,命那长随速速投案!”
启封冷笑着看了一眼张堂文,“哦?大义灭亲啊!张老板,这是要干嘛?”
“不敢!开枪伤人的乃是张家下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牵连全族!小人……”
“这样就想撇清关系?你家下人行凶!敢说不是你指使的?”启封打断了张堂文的话,冷眼看向文策。
文策下意识的抿了抿嘴。启封这样说,虽然有些牵强,却不违刑律,虽然启封此举已经偏离了他此行的任务,但毕竟文策只不过是区区七品官,即便启封直接擅权搞张堂文,文策打心眼里也不愿过问的。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气息将青砖上的浮尘吹了老高。
看样子,启封是定要将我张堂文拘捕下狱啊!无论是以结党作乱的名义,还是纵仆行凶的罪名!
嫌犯与腰牌,都不过是办案程序上的问题,便是在此处开脱了,四儿开枪伤人毕竟是事实,难道真的要将四儿送官么?
送了官,启封就能饶了我张堂文么?
不!四儿,只是启封动我张堂文的借口,他要的,只有我!
张堂文直起身,也不顾嘴角淌下的血渍,朝着启封和文策拱了拱手,“大人!容小人修书一封,三日内定然给您一个满意的交待!”
一个下人要来何用?启封要的,真就是张堂文一个人!
但,既然抓住张堂文纵仆行凶这一条,行凶之人不到案,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启封瞥了一眼文策,“知县大人!”
文策忙不迭地起身应了一下,“大人请吩咐!”
“虽然伤的是本官的人,但说到底,这是你南阳县的地界,你来拿主意吧!”启封低头,捏了捏自己的右手,一脸的惬意。
文策撇了撇嘴,两缕小胡子抽动了两下,心中暗暗有些不乐意了。你启封把罪状什么的定完了,却要我来签字画押,日后要出了篓子,还能甩我身上!看着年岁不大,心思还挺阴损!
文策心中骂归骂,面儿上却只能照做,他站直了身子,朝着启封微微颔首,“那就先将这主使之人下狱,让他修书唤行凶者投案!大人您看……”
“就这么着吧!”启封摆了摆手,一脸冷笑的甩手而去了。
文策尴尬地瞅了瞅张堂文,也是一脸的无奈。
这样搞,外面会是个什么情形呢?本来想着解套的,没想到更是乱成麻了!
文策带人将张堂文押入水牢,夏老三就关在隔壁牢笼。
原本躺在柴床上百无聊赖的夏老三顿时傻了眼了,扒在牢门边上连声询问,反倒被衙役一通训斥,手上又挨了一棍子。
张堂文被扔入水牢,牢内的臭水直没小腿。他脚上穿的靴子顿时灌满了水,像被注了铅似得提不动。偌大个牢房内除了一张略高过水面的柴床外,再无他物,对于第一次入监的张堂文来说,这一切实在是太让人束手无策了!
文策从师爷手中接过笔墨和一张信函,递与张堂文,轻声说道:“张老板,本官无能为力啊!此事涉及乱党谋逆,启封大人有专断之权,本官实在是……”
文策的眼珠打了个旋儿,话锋一转,“前头大人要拿那杨鹤汀,若不是本官通知省学政勉强拦下,杨、罗二人恐怕早就下狱了,张老板您也不至于……”
“知县大人!”张堂文站在水牢中朝着文策拱了拱手,“小人心里都明白!多谢大人袒护了!”
文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回顾左右说道:“给张老板的床上加点杆子,那么硬怎么睡啊!”
左右衙役应声出去了,文策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张堂文,“张老板慢慢修书吧,可得想清楚了写!”
张堂文顿了一下,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大人费心了!小人这就修书,还请大人到时候将信交予衙门外小人的长随,他自会带去赊旗!”
文策微微颔首,回头看了一眼师爷,便扬长而去了。
那师爷会意,也不看着张堂文如何修书,自顾自地去了门口值守的板凳上坐着去了。
张堂文淌着水,吃力地走到柴床跟前,摊开纸,用肿胀的右手提笔沾墨,略微思量了一下,便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夏老三并不识字,也不知道张堂文修书做什么,只能趴在牢笼边上,瞅着张堂文抖着手,一连写了好几页纸,最后一张纸上竟然正反两面都用上了。
张堂文停了笔,深提了一口气,牢内的臭气呛得他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血渍喷溅到了纸上,他连忙去擦,却拖出了老长的痕迹。
也罢!张堂文放下纸,提笔在信封上写下来了“张家正房张柳氏亲启”几个字。
张堂文将写好的信函塞入信封,又端详了片刻,提笔又在信封抬头的地方补上了个“速”字,这才放下笔。
文策的师爷拿上信封出了水牢,夏老三犹犹豫豫地问道:“大老爷,恁咋也让关进来了!俺啥也木说啊!”
张堂文苦笑着看了看夏老三,在水牢里关的久了,夏老三的脸上都有些浮肿了,原本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也变得晦暗的许多。
“老三!”张堂文坐上柴床,费力地将靴子脱下,倒尽了臭水,“你说,我算不算好人?!”
“老爷肯定是好人!”夏老三咧嘴一笑,牙依旧是那么白。
张堂文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既然是好人,那就该有好报才对!”
张堂文四下看了看,将靴子整齐地摆在床尾,然后直挺挺地躺在了柴床了。
破木板上垫了薄薄的一层秸秆,硌的张堂文背上一阵生疼,但是好歹能松活一下四肢了,手指和双膝的疼痛撩拨着他的神经,水牢的阴冷让他患有风湿病的踝关节一阵阵的阴凉。
“老爷!恁把袜子脱了,不然脚都泡坏了!”夏老三在隔壁嚷嚷着,爬上柴床,还生怕张堂文不信似得,把自己的脚抬起来让他看。
泡得发白的脚底板上,几处快要露肉的创面明显已经发炎流脓了,以张堂文看来,若不尽快医治,夏老三的双脚怕是保不住了。
张堂文闭上了眼睛,躺在柴床上陷入了沉思。
章23
守在衙门门口的,正是四儿。
但是文策的师爷并不识的,启封要的是张堂文,所谓的行凶人,他并不关心。
四儿在衙门外等了老长时间了,忽然见就送了封信出来,虽然笔迹有些潦草,但还依稀能认得出来,应当是张堂文手写的。
四儿看了一眼信封,还有那个明显是后补上的“速”字,让他意识到这事儿必然非同小可。他来不及多问什么,撒开脚丫子便奔向运载行,随便寻了一匹快马,便往赊旗镇赶。
张堂文去南阳寻访名师,按理说,最多四五天的功夫,这一去,两周都没信儿捎回来,张家大太太张柳氏多少有些心神不宁了。
不过,她是张家正房大太太,谁都能慌,她不行,天塌下来也得面不改色,这才能镇得住场面,张家上下百十号人的日子还得稳稳的过。
但是见到四儿孤身一人风尘仆仆地冲进后院,张柳氏的心里还是猛揪了一下,脚下一个拌蒜,歪倒在椅子上。
四儿递上书信,那熟悉的的笔迹和潦草的行文,让张柳氏更是不安。
她一边飞快的拆开信过目,一边让四儿尽量简洁的把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一一说来听。
等张秦氏和小张氏闻风过来正堂,张柳氏已经听得七七八八了。
张柳氏抿着樱桃小嘴,唇边的法令纹显得愈发清晰,严肃的神情震得小张氏一句话都不敢说。
张秦氏自持两个儿子在手,往日随意惯的人,此时也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蹭到张柳氏座旁,低声询问道:“老爷,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张柳氏慢慢折起手上的书信,递与张秦氏,眼神却死死地盯着气喘如牛的四儿,四儿从未见过大太太如此凌厉的眼神,头不自觉地垂到了胸口处。
张柳氏站起身子,尽量控制着步伐,一来小脚本就走不快,二来也不想引起众人的惶恐,她缓缓走到四儿的身边,冷冷地说道:“备轿,去会馆!”
四儿忙不迭地点头,仰头看了看日头,已是快近黄昏了。
往常来说,天色暗下来,大家闺秀和太太们都是二门不迈的,但如此非常时期,四儿也不敢多言语,张柳氏说什么就应什么。
张柳氏坐上轿子,便命四儿前头先走,招呼在赊旗的,有头脸的西商,会馆叙话。
这边张秦氏虽是拿了书信,但她是出自商贾之家,目不识丁,摊开了信纸却跟看天书似的。好歹小张氏随着她的秀才爹多学了几个字,两个人凑在一起连猜带蒙才看明白信上说了什么。
张秦氏一急,慌慌张张地奔到前头,吆喝着门子去寻两个儿子回来说话。
那门子却弓着身子回道:“二奶奶甭急,大奶奶已经吩咐人去叫了.”
张秦氏一愣,心里顿时冷静了下来,旁边小张氏还要多言,张秦氏伸手拦了下,神情却是松缓了许多。
“姐姐既然有安排,你我就甭添乱了!”张秦氏垂目静思了片刻,拉着小张氏往后院走去,“老爷有事,你我更不要慌,别给姐姐添乱!”
小张氏到底入府时候短,有点摸不清头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赊旗西商的头面人物,“玉隆杰”的东家党苍童,刚数落完不成器的儿子,正坐上桌准备用晚膳,听得前面门房传来的消息,说是张家大太太派人递话儿,请他到会馆叙话。
党苍童顿时便撂了筷子,破口申饬道:“胡闹!牝鸡司晨这是!会馆是老爷们喝茶打牌的地儿!什么时候轮到妇人攒局子了!”
跟党苍童一个反应的,还有“蔚盛长”的大掌柜胡东海。
只不过他可不敢跟党苍童似得张嘴就来,因为张家二老爷张堂昌,就跟他同坐一桌。
胡东海愣了愣神儿,扭脸看了看张堂昌,抿嘴一笑,“张老板,多大点事儿啊!有话您直说嘛,何必请嫂夫人出面请人啊!咱西商的规矩,好像不是这么走的吧?”
张堂昌听出了胡东海话里的讥讽,但毕竟自己也是张家人,这个怂他是不能认的,“我家嫂嫂都出面了!定是我那哥哥出了什么急事!胡老板要是忙,兄弟我就先走一步了,抛开我们亲兄弟不说,咱西商同气连枝,天塌下来一起扛,没怂人!”
胡东海抿嘴一笑,也不言语了,随着张堂昌一同放了筷子,便往会馆来。
两人坐着马车到了会馆门口,下了车刚好碰见党苍童也刚到,便侧了身在道边迎候了一下。
借着馆门口的气死风灯,胡东海偷瞄了一下党苍童的面色,却似开了染坊一样,一块青一块紫的,心中指不定窝了多大火气呢!
张堂昌自然也瞅见了。
张柳氏忽然整这么一出,却没人先来知会自己这个张家老二爷,张堂昌其实心里是有芥蒂的,但这种众人齐聚的场面,无论怎么说,他这个张家老二爷也不能丢了份。
张堂昌跟党苍童打了个照面,便急匆匆地奔进会馆,来寻张柳氏。
偌大的山陕会馆里灯火通明,二道门边上,张堂文的长随四儿垂手恭候着,一见张堂昌进来,忙深躬下去行礼。
张堂昌四下瞧了瞧,稍稍停了脚步,正想问问四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四儿却像没认出他是张家二老爷似得,丝毫没有抬头的意思,大有你不进我不起身的劲头。
张堂昌不由皱了皱眉,心中暗骂了几句,跺了跺脚进了院。
大拜殿的门口,张家大太太张柳氏带着个贴身丫鬟,在门外垂手而立,凡来人,便蹲个万福,以示恭敬。
但在张堂昌的眼里,就跟抽自己脸是一个意思。
张家好歹是豪门大户,这大晚上的,正房大太太站在会馆里头给外人行礼,说出去岂不是辱没了祖宗?!
张堂昌板着脸,缓缓走到张柳氏跟前,避着旁人的眼神侧脸小声问道:“到底是多大的事儿,嫂嫂今日要弄这一出?”
张柳氏并不与他对视,只是浅浅地弯了弯身子,“叔叔先到里头稍坐,稍后人齐了,奴家自然会讲的!”
张堂昌吃了个软钉子,顿时火冒三丈,但堂上此时已经坐了近半的人,这会儿掰扯起来,笑话就闹大了。
张堂昌冷哼了一下,走入堂上。
已在里面就坐的西商们一见张堂昌那脸色,便知这张家二老爷也是蒙在鼓里呢,也就不再多问,静待张柳氏公开谜底了。
党苍童在几个西商的簇拥下缓缓走入院内,冷冷地瞥了张柳氏一眼,见张柳氏并未入殿,只是在殿门外立着,不由冷哼了一声,暗道:算你老张家还有点规矩!
章24
妇人不得入会馆正堂这规矩,自打张柳氏入了门,便没少听张堂文念叨。
若大个会馆里亭台楼阁林立,张柳氏一直深受张堂文宠幸,牌楼前面听过戏,东厢房里亲过嘴,关帝像前还上过香里,独独这正堂大拜殿,张柳氏是寸步未进过。
也不知道是从哪位先人那立得规矩,大拜殿,妇人不得入内。张柳氏年轻时矫情的很,试探着想要跨一步,都被张堂文唬得直掉眼泪。
张柳氏此时立在门口,看着那熟悉的高门槛,满脑子还是张堂文年轻时的那一脸宠溺,一想到此刻那冤家被扔到了大牢里,吃苦受刑,张柳氏便一阵阵揪心。
党苍童落了座,堂上顿时便没了窃窃私语声,都齐刷刷地看向堂外的张家大夫人张柳氏。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丝丝凉风穿堂而过,张柳氏宽大的衣襟随风摇曳,虽是已经四十的人了,张柳氏的风姿依旧不减当年,堂上一双双瞩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难免有一两个心存杂念的,至少,在张堂昌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张柳氏扯了一下裙摆,款款走到大殿正门口,先施了一礼,又清了清嗓,缓缓说道:“贱妾张柳氏斗胆,今日,招呼各位在赊旗的西商老少爷们到会馆叙话,实在是不恭得很!”
说道这儿,张柳氏又给众人蹲了个万福,党苍童是座上字辈最老的,不能不起身表个态,便轻咳了一下,站起身来,“张家夫人不必拘礼,今儿这一出,必然是你张家出了大乱子的,但讲无妨,无论是出钱还是出力,只要是仙人牌位在这大拜殿上供着的,都不会打磕儿(土话,推诿、推脱的意思)!”
张柳氏抿了抿嘴,“党老爷子既然这么说了,贱妾也就安心了!”她转脸看向大门处,高声喊道:“四儿!说事儿!”
大门口守着的四儿连忙狂奔过来,到了殿门口也不二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先给殿上坐得众人磕了一圈头,看得张堂昌牙直痒痒,暗骂道:这龟孙子!平日见了我二老爷都没这么大礼数,今倒是成了捣头蒜了?!
四儿行了礼,把张堂文此去南阳沿途发生的事绘声绘色的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从遇到夏老三一直讲到在衙门门口接着信,直说的堂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拜殿里本来也没多大地方,挑高却有四五丈,细小的声音汇聚在店里久散不去,倒成了连绵不绝的嗡嗡声。
党苍童本来在细细的品着四儿说的情况,但耳边这蚊子声实在是让他有点心烦意乱,不由捂了嘴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堂上这才稍稍静下来一些。
党苍童站起身,炯炯有神的双眼中有些浑浊,他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四儿,扭脸看向张柳氏,“张老板平日里与我们都是兄弟相称,老哥哥也就不叫什么大夫人了,就叫弟妹吧!”
张柳氏笑了笑,微微颔首,“老哥哥既然说了,那便使得!”
“行!弟妹啊!事儿在座的老少爷们都听得了,老哥哥出来问一下,堂文兄弟那封信里,都讲了些什么?”
张柳氏抬眼环视了堂上坐了一圈的西商头面人物们,先款款地行了礼,“我家老爷别的也没说什么,只是写信回来报个平安,顺便让奴家跟各位大老板,掌柜们说一下,这朝廷怕是要‘割韭菜’了!诸位都得留点神儿!”
这张柳氏话音一落,堂上顿时又喧闹了起来,几个老字辈的激动地讨论着什么,年轻点的却是摸不着头脑,又不敢问,四下对着眼神面面相觑。
党苍童舔了舔嘴唇,默不作声地看着张柳氏。
这‘割韭菜’,对商圈里沉浮了一辈子的党苍童来说,并不陌生。
割韭菜,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自打孩提时候,这嘴边的调调就萦绕在党苍童的耳边了。商贾之家,最怕的,不是世道,也不是同行,怕的,便是这割韭菜,便是这当权者自上而下的罚没与抄底。
这大清朝,也不知道是从哪位爷开始的事,巨商大贾总会在一段时间的辉煌之后,莫名其妙地一落千丈。
有人说是时运不济,有人说是马失前蹄,但在西商圈里,恐怕更多的猜测,便是:“朝廷又缺钱了!”
相比与强征和重赋,‘割韭菜’,更像是抄家,经营数代的商贾一夜之间因这样那样的缘由,或投机失败,或触犯律例,顷刻之间便会一贫如洗,而家产,往往都进了朝廷的府库或者地方大员的私囊。
这是西商们讳忌莫深的常规。
亦是极重的提醒。
因为西商群体纵横商界上百年,这类事,并不少见。
党苍童沉思了片刻,身后闹哄哄的声音此刻已是充耳不闻了,他盯着张柳氏,并不言语,只是打量着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想从她的眼神中看破些什么。
在彼时,这是极不体面的举止。
张柳氏低头别过脸去,党苍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了一下,眼神撇到一边,“张老板处境虽然凶险,但这话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他回头瞄了一眼仍在议论纷纷的人们,抬高了声调,“如今虽然时局动荡,但还远未到动摇我大清根基的程度!如今国力羸弱,正是需要我们这些行商去重振商道的时候,此时‘割韭菜’,岂不是要致朝廷于万劫不复之地?”
张堂昌本在人群中静观,听闻‘割韭菜’之说,心头也是震惊不已。
毕竟他也是张家人,若是‘割韭菜’割到张家大老板身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这张家二老板的名头岂不是也不保?
张堂昌站起身来,来到党苍童身边,低声问道:“嫂嫂当知,大哥虽然糟了牢狱之灾,但花些银子想必也是无碍的,但这,‘割韭菜’可不能乱讲啊!”
张柳氏抬头,看向张堂昌,“叔叔这话说的是,但堂文愿缴千两白银,尚且不得脱身。如今还被扣上了革命党的罪名,被押入了水牢,眼看不保了!”
党苍童的眼皮嚯嚯地跳动了几下。
革命党!这可是造反作乱的杀头大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张堂昌更是皱了眉头,这下看来,不只是头衔家业不保了,是连卿卿性命都要葬送了啊!
堂上坐的,大多都与张家有生意往来,若这张堂昌被坐实了革命党的身份,一个朋党的罪名,恐怕能轻松脱身的便没几个了。
堂上顿时炸开锅了一般,唏嘘中夹杂着咒骂,声调也是完全放开了。
前门口的门子不知道里面的老爷们到底在喧闹些什么,一个个的扒在门沿边上偷瞄着。
党苍童愈发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却又不便发作,气鼓鼓地猛然转过身去,怒瞪向众人。
关注着门口动静的人们,自然看到了党苍童那凌冽的眼神,默默地闭了口,但仍有交头接耳的人依旧旁若无人般地继续鼓噪,堂上的声响始终弹压不下来。
党苍童皱着眉头,强按着怒气,双手攥的骨节作响。
张堂昌此时也是没了主意,因为党苍童虽然德高望重,但公选的西商领袖毕竟已经空置好多年了,也不是所有的在座之人都买党沧童的帐。
若是党苍童硬来弹压,只怕适得其反。
这一点,党苍童也清楚,而且他心中更明白另一点,在座的几个老字辈都参与过之前那次公投唱票,也清楚为什么上次公投会流局。
因为上一次,张堂文与党苍童,是平票。
按这里的规矩,两年重选。
而,今年,便是重选的时候。
张堂文这个时候出事,作为竞选的对头,党苍童该如何自处?
章25
党苍童干瘪的脸颊不经意地抽动了两下,堂上的人们,不过是人人自危而已,而对于他来说,却是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党苍童调整了一下呼吸,看着吵吵闹闹的人群,缓缓地走向堂上供奉的牌位。
当他的手,拈起三支高香的时候,喧闹声渐渐停止了,人们不约而同地转身朝向牌位的方向。
党苍童两手奉好香,有眼力劲儿的人早用火柴燃了一方黄纸,来给香点上。他双手举香过头,恭敬地行了三次礼,郑重其事地将香插在铜炉中,这才转过身来,“张老板在赊旗,一向口碑甚佳!张家在赊旗,也算的上是高门大户,相比大多数西商同仁,更算的是这赊旗的开埠老人了!”
党苍童站在堂上,坚毅地眼神似乎迫使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道,让他直直地盯住门外站着的张柳氏,“若说张老板欺行霸市,党某人,是绝对不信的!作奸犯科,张老板更没那必要!”说到这,他稍稍顿了一下,环视着堂上的众人,“结党作乱!做革命党!”
党苍童的嘴角明显跳动了两下,语调压低了许多,却依然在这堂上回声不断,“真是欲加之罪!无稽之谈!荒谬之极!”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党沧童,张柳氏在门外遥遥地冲着党沧童蹲了个万福,朗声说道:“我家老爷让奴家传的话,奴家已经带到了,怎么处置该是各位爷们商量的事了。奴家这就回去备马整鞍,连夜去南阳城为老爷求情…”
“弟妹!”党苍童打断了张柳氏的话音,“你毕竟是妇道人家,又是高门大户知书达理的大家夫人,这……”
“老哥哥!”张柳氏爷打断了党沧童的话,脸上愈发显得坚毅,“这是关乎我家老爷性命,张家一族荣辱的大事,非但奴家会去,奴家的姐妹们也会去,张家各口走的开的掌柜们和长随们也都会去!”
张柳氏的杏眼瞥向了张堂昌那边,“叔叔,您说是么?!”
张堂昌一愣神,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不由吞了口唾沫,梗着脖子回应道:“嫂嫂说的是,这是关乎我张家一门的天大之事!无论各位老板们怎么商议,我和嫂嫂今晚肯定一起前往南阳救我哥!”
张柳氏微微一笑,朝着众人施了一礼,便带着四儿转身离去了。
张堂昌虽然平日里嘻嘻哈哈习惯了,但如今张堂文这事可真是要了老命的要紧事,自然也不敢怠慢,与堂上众人客套了几句,便赶回自己的宅子做准备了。
张柳氏一回到张家老宅,便安排四儿备好车马,自去后院收拾金银细软,挑拣两个当年陪嫁的桃木小箱,一箱放银票,一箱放了些随手的金银玉器,让左右两个丫头抱了,便要走。
张秦氏和小张氏听得动静,便过来询问,一听这情况吵闹着也要去。
张柳氏心中烦躁,却不便在这时候发作,按着性子好言劝道:“两位妹妹还是留在家里的好,一来老宅不能无主,遇上个丁点事都找不到一个说话主事的人了!二来,两个哥儿都还小,不能没人照看着!”
张秦氏打心底倒是真不想去,两个儿子才是她此刻的心头肉,但态度总还是要表的,“福儿、寿儿自然是要照料的,但我这心啊,是真的放不下老爷!虽说姐姐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但这到底是跟衙门打交道……”
张秦氏瞟了一眼小张氏,“要不,妹妹先帮我照看一下,我同姐姐去救老爷!”
小张氏哪里猜得到张秦氏的心思,应声回道:“妹妹才疏学浅,怎么能招呼好两个哥儿呢!还是我同姐姐去南阳吧!”
张秦氏见好就收,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张氏笑着回屋收拾衣物去了,满心想的都是:这等在老爷面前露脸的事,怎能让你抢了去,不就是两个儿子嘛?等老爷回来了,我给他生一堆!
张柳氏何等精灵剔透,此时却是看破不说破,一来不想再打嘴官司拖了行程,二来站在她二人的角度上,这又是最好的结局,只是小张氏一向娇柔做作,此去南阳救老爷,还真指不定遭什么罪呢!
等小张氏拖拖拉拉使唤两个丫鬟带了小两箱的衣物出来,张柳氏早就在马车上等了许久。
小张氏见张柳氏面色不善,也不敢言语了,一边让丫鬟把衣物放后车上,一边蹑手蹑脚地上了马车,悄无声地坐在了张柳氏的对面。
张堂昌却是从家中寻了一匹快马,只带了一个小厮,在老宅门外候着了。
待张柳氏的马车出来,张堂昌便自觉地御马前行,走在前面带路。
四儿与车头坐在后车上,遥遥地望向马背上的张堂昌,连褡裢都没带一个,想必压根就没打算备上银子吧!他又想了想方才的事,带了两箱金银细软的张柳氏和带了两箱衣物的小张氏,不由暗暗揣摩道:这生死关头,到底还是正牌婆娘知道轻重。
四儿原本也是满腹的花花肠子,此时却是烟消云散了。
到底是妇人家的车驾,张堂昌也不敢走的快,一路晃悠着走在前面,几次差点睡过去,都给颠醒了,好在出门的时候家里小妾给装了一葫芦醒神酒,虽然不比赊店老酒浓郁,倒是多了一点薄荷味,清神醒脑。
一行人就这么摸着黑,沿着大路慢慢向南阳城行进着。
一直到天完全大亮了,张堂昌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马背上勾着脑袋睡着了,还好他的长随骑着另一匹马走在前面,见他睡着了便将缰绳牵了去,一路不停地赶路。
张堂昌揉了揉迷糊眼,回头瞅了瞅身后的两辆马车。
载着内眷的马车自然不消说,车头一点不敢怠慢,走的又缓又稳,想必两个夫人也都睡了一路。
四儿坐在后车上早已歪着睡死过去了,车头也迷迷糊糊的,两车差距越拉越大。
张堂昌冷笑了一下,一拽马头调转回去,便要去后车找晦气。
不想经过前车的时候,张柳氏挑帘探头出来,问道:“许久没出过门了,叔叔,这是到了哪里?”
张堂昌见张柳氏竟然是一路没睡,心中也是一惊,忙探头四下看了看,“这已经过了紫山了,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到南阳北寨门了吧!”
张柳氏点了点头,熬得通红的双眼满是焦虑,她看了看已经有些陌生了的环境,又看了看轿厢内睡沉的小张氏,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章26
张堂昌引着车队直奔南阳的山陕会馆,挂了单,挑了两间上房给两个嫂嫂,自己专门挑了离的稍微远一些的房间,刚把身子放平了撂床上,那边张柳氏的丫鬟就过来叫了。
张堂昌满是不乐意地提拉上靴子,来到张柳氏门外,轻咳了一声,“嫂嫂有何吩咐?”
张柳氏在内间,也不出堂屋,小声说道:“既是来了南阳城,奴家就不便再四下走动了,还请叔叔出面在西商圈里打听一下消息,老爷不是莽撞之人,在南阳城呆了半个月,必然有接应之人!”
张堂昌骑了一晚上马,两条大腿内侧磨的生疼,正准备叫个娇客给揉捏揉捏,又摊上张柳氏这么个安排,不免心中气郁,正要答话,里间转出来一个丫鬟,手上拿了两张银票。
“叔叔外出打听消息,免不了人情世故,老爷这事儿来的急,奴家这里只有些体己钱,叔叔先应酬着,回头我跟娘家去信再接济点!”
张堂昌斜了一眼丫鬟手中那银票,确是盖着“蔚盛长”红印子的,那必定不会低于百两,心中的厌烦顿时消散了许多。
“嫂嫂这是哪里话!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能让嫂嫂出钱!”张堂昌抿了抿嘴,却不敢轻易去接那银票。
“叔叔莫见怪!毕竟叔叔是分宅了的,老爷的事怎能好让叔叔破费!您先接了去应酬,等老爷回来了也能领你嫂嫂一个心诚不是!”
张柳氏话音一转,倒是给了张堂昌一个极好的台阶,也就顺坡下驴将那两张银票接了,“嫂嫂既然这么说,我便先接了,救得哥哥出来,再还与嫂嫂!”
张堂昌拿了银票,便出了会馆,遍访当地商贾去了。
张柳氏坐在内室,去了外衣,只穿了小衫,丫鬟在旁边轻摇着团扇,熬了一宿未合眼,她此时看什么都是晕的。自从年轻时小产留下了病根,她就一直是气血两亏的状态,这一夜的奔波让她的身子骨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浑身的燥热。
张柳氏慢慢躺在床上,天旋地转一般的感觉,满脑子都是张堂文被囚在水牢里的样子,那信上的笔迹明显有些发颤,也不知他是遭了多大的罪,受了多大的刑。
张柳氏出身官宦家庭,这衙门里头的黑,也是打小就耳濡目染的,张堂文虽然正值壮年,但毕竟没遭过刑狱之苦,也不知现在怎样了,还受得不住么,这个冤家……
张柳氏迷迷糊糊地不知昏睡了多久,忽然就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
张柳氏又重新绷紧了神经,起身来披上褂子,让个丫鬟去看看什么情况。
楼下,小张氏正叉腰破口大骂,而在她面前垂手而立的,却是四儿。
原来小张氏在路上睡了一宿,在房里休息了片刻便耐不住寂寞,唤了丫头要出门转转。这四儿也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规劝了几句,将她拦在了楼梯拐角。
这小张氏平日在张家算是最小的主子,难得有机会来县城一趟,雅兴却全给四儿给扫了。索性借着信上说的事,将张堂文入狱一股脑全推四儿身上,仗着太太的身份申饬了起来。
小张氏本就家教欠奉,嗓门又大,一时间嚷嚷的整个会馆人都探头看热闹了。
张柳氏穿好衣,见了这一幕,火气再也憋不住了。瞧着四下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便让一个丫鬟过去悄声唤小张氏过来。
那丫鬟过去刚没说话,小张氏却是由着性子掉了脸子,“今是造了反么!下人都敢呼喝夫人了?!”
张柳氏不由皱了眉头,看样子自己不出面是摆不平了,她瞪着小张氏,上前了一步,“妹妹稍歇,进房说话!”
张柳氏声音虽然不大,却中气十足,小张氏一愣,才分辨清楚跟前这丫鬟居然是张柳氏身边的,顿时气焰没了一半,回头瞪了四儿一眼,缓缓走上楼来。
四儿这才抬起头来,望向张柳氏,张柳氏冲着他向外使了个眼色,四儿心中一个偷笑,便跐溜一下跑了个没影。
张柳氏引着小张氏进了屋,小张氏低头盘剥着镯子,在张柳氏的注视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脸上渐渐发烫起来。
张柳氏并不急着发作,内眷事务,她自有方法。
一旁的丫鬟知道张柳氏的习惯,在一旁烧了壶水,冲了一盏清茶端过来放在张柳氏面前。
小张氏不是第一次被责怪,她深知张柳氏虽然平日性子温和,发作起来却不比张堂文差许多,此刻张柳氏默不作声,才真真是可怕的。
连带着小张氏身边的丫鬟都不自觉地有些发怵,大眼瞪小眼干等着。
“妹妹!”张柳氏捧起茶,轻轻地将浮叶吹到一边,“咱们来,是为了给老爷求情,不是来赶集的,这你知道么?”
“恩…”小张氏轻轻地哼了一声。
“当着这么多人面发作下人,不是一个妇道人家该干的事!”张柳氏吸了一口茶,还有些烫,“这你知道么?”
小张氏额上的汗都快出来,心情压抑到了极致,“姐姐说的对,妹妹知错了!”
张柳氏抬眼看着小张氏,“老爷是体面人,咱们也得成全他不是!你今日发作下人,若在旁处,也就算了,这里是哪?县城的会馆!老爷也是落脚在这儿的!”
张柳氏放下茶盏,站起身子,“你是主子,四儿是下人,你如何处置他都没错,但你是大家夫人,不是市井小民,站堂上叉腰咒骂,是一个夫人该做的么?!”
小张氏皱了皱眉,心头又是怕,又是气,还略有些不服。
张柳氏见她不答话,只是使劲瞪着自己脚下的地板,想必心中是有了怨气,便不欲再多说什么了,“妹妹,别怪姐姐多嘴,若是老爷在,只怕妹妹又要跪祠堂了!”
小张氏前头已经跪过了,那滋味,可万万不想再受一次,连忙轻声说道:“妹妹知错了,姐姐就别告诉老爷了!”
张柳氏轻轻地摇了摇头,“妹妹在房中好生歇息吧!老爷此时遭的官司,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决的,后面还不知会耽搁几日,今日你就在房中休养吧!”
小张氏无奈地点了点头,便是心中不服,此时也是无法与正房大太太辩驳什么的,只能乖乖地回了自己屋,寻丫鬟翻个角,折个纸打发时间。
张柳氏处理了小张氏,两鬓的太阳穴处愈发肿胀的难受,正要让丫鬟给按按头,楼下门子上来敲门说道:“有位姓杨的先生过来了,想请夫人下楼叙话。”
姓杨的先生?张柳氏心中揣摩了一番,难道是老爷说的那个杨鹤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