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浮华转头空TXT下载浮华转头空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浮华转头空全文阅读

作者:秋风挽珠帘     浮华转头空txt下载     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235

    谢宝胜冷冷地审视着张堂昌,就如同猎手在端详到手的猎物一般,满是轻蔑。

    “你张家...若是本份行商,本轮不着我镇台衙门署理,可你们若是与乱党相交,那便怪不得我这**用重典了!”

    谢宝胜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回衙门捉拿刘文琪投入大牢,我回来之前若是走脱了,休怪我砍你脑袋!”

    谢宝胜又转脸看向张堂昌,“走吧,张老板,赊旗镇并不远,老道我也早就想拜访一下张家了,也让我瞧瞧,张堂文领回去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张堂昌心中一沉,这谢宝胜是要亲自上门?他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谢宝胜难道知道了钱枫的身份?还是说,他得到了别的什么线索?

    张堂昌稍稍控制了一下情绪,苦笑着说道:“既然总兵大人赏光莅临,那我张家就真是蓬荜生辉了。请吧,谢总兵...”

    谢宝胜讪笑着瞥了张堂昌一眼,拿起顶戴,便走向了城门。

    张堂文正在合源记粮行的门口,看着伙计们挂上新招牌,张圭泗爬上屋顶,正在看着张堂文来回比划的双手调整着招牌的方向。

    “左左...不是!往东...再来点!”

    “是这儿么?老爷!”

    “落钉!落钉!”

    张堂文的脑袋昂起了好久,脖子都有些酸痛了。

    张堂文转过头来,摇晃了一下脖颈,却忽然瞧见了一队人马正从东裕街上往这边过来。

    城防营来这边干嘛?张堂文眯着眼睛瞧了瞧,怎么张堂昌也在跟着过来?不是去南阳打探消息了么?

    “堂昌!你怎么回来?让你办的事...”张堂文正扯着嗓子喊呢,却赫然发现张堂昌身后的,却是一身官服的谢宝胜。

    张堂文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张圭泗和房顶的伙计们也瞧出了不对劲,纷纷顺梯下来,围在张堂文的身后。

    谢宝胜骑着马,缓缓停在了张家大院门前。

    “张老板!”

    “谢总兵...”

    “怎么?不欢迎?”

    “啊?哪里...哪里...”张堂文忍不住抬手抿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挥手把谢宝胜请到院子里。

    谢宝胜的兵自觉地把张家大院前后门都站上了岗,只许进不许出了。

    张堂文引着谢宝胜来到前厅中,正好张柳氏和一众女眷都在前院聊天,一瞧谢宝胜一身官服带着人就进来了,顿时也是一惊。

    张柳氏连忙拉住钱枫,低声说道:“妹妹先去后院避避,这个谢宝胜来者不善...”

    钱枫皱着眉头望了一眼前厅,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事,回避不是办法,静观其变便好!”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转脸看向身边的丫鬟,“去切一盘瓜果来!”

    等丫鬟送来瓜果,张柳氏端上走进前厅。

    谢宝胜端坐厅上,张堂文和张堂昌坐在下首,却是各个噤若寒蝉。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把瓜果盘放到了谢宝胜的身旁,正要告退,谢宝胜却在座上欠了欠身,施礼道:“夫人客气了,老道不请自来,打扰了!”

    张柳氏本已转身准备离去,听了谢宝胜的话,却又有了想法,转身朝着谢宝胜施礼道:“谢总兵大驾光临,张家不敢怠慢。何况谢总兵对我张家可谓‘恩重如山’,我张家独子春福又在南阳公学研读,若是怠慢了谢总兵,我张家如何担待得起!”

    谢宝胜的脸色有些难堪了,所谓恩重如山,怕不是反讽吧!

    “贱内无知,言语冲撞了,还请总兵大人海涵...”张堂文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大人方才说,是来张家拿人,敢问大人,是要拿谁?何罪?”

    谢宝胜,却并不理睬张堂文,默默地看了一眼张柳氏,“夫人,老道一向秉公执法,严肃军纪,恩重如山...谈不上的!”

    “总兵大人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家老爷不方便说,我是一介妇孺,自然可以信口开河,总兵大人到底与我张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将我张家弄到断子绝孙的地步么?”

    谢宝胜这还哪里坐的住,他自诩刚正不阿,办的也都是循法依律之事,这张柳氏陡然把自己深藏心底那点旧伤疤给当面揭了,实在是有点面子上挂不住。

    可谢宝胜心中知道,这事儿就算辨到天荒地老,他也是难逃干系的。

    毕竟张家的那场大火,确确实实是因为谢宝胜的手段所致。

    张堂文此时才看出来,张柳氏这是故意旧事重提,干扰谢宝胜的思绪,好为后面的交涉占个先机。

    但先机占到了,再逼下去就怕狗急跳墙了,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张柳氏轻声呵斥道:“夫人,你先回避下吧...”

    张柳氏自然拿捏地住分寸,冲着张堂文点了点头,便退下了。

    谢宝胜没来由地先被张柳氏抢白了一阵,顿时没有了来时那般气势汹汹,连心气都降了一半。

    “昨日我拦下一批枪炮!是乱党试图私运入城的,截获乱党名册一封!而南阳公学的杨鹤汀,亦在名单之内!”谢宝胜缓缓了神儿,盯着张堂文冷冷地说道:“有人告诉我,昨天,你去过南阳公学!还见了杨鹤汀!”

    张堂文和张堂昌自然知道,那名册上定然没有杨鹤汀的名字,这不过是谢宝胜在诈人而已。

    “昨日堂文去公学探子,和杨先生多聊了几句!”

    “探子?”

    “长子春福,现在公学读书!”

    “杨鹤汀是乱党,你还送子去求学?”

    “杨先生是不是乱党,总兵大人自有论断!”张堂文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看了谢宝胜一眼,“在下只是觉得杨先生品学兼优,堪为师表!这话,当初启封大人把我关入水牢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

    谢宝胜眯着眼睛,打量着貌似镇定的张堂文,“看来张老板是不打算招认了...”

    “无从招认!”

    谢宝胜笑了笑,“张老板...私运枪炮的,乃是汉口大兴隆的伙计,汉口方面已经查封了那家洋行,而且获悉,洋行掌柜钱枫,也到了南阳!”

    “哦?是么?”张堂文的手暗暗地攥了起来,“大兴隆洋行确实与我张家有过生意来往...”

    “仅仅是生意来往么?”谢宝胜默默地按住椅子扶手,“昨日你从南阳公学中带走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谁?”

    张堂文的汗毛顿时倒竖了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章236

    张堂文抿了抿嘴,谢宝胜缓缓地站起身来,逼近了张堂文,“那个被你带走的人,是不是大兴隆洋行的掌柜钱枫!”

    张堂文的手心中出了一层冷汗,“不是!”

    “那是何人?”

    “那是...一个朋友!”

    “朋友?”谢宝胜冷笑道:“那便请过来见见吧!”

    张堂文正在迟疑,张堂昌却是笑了笑,“谢总兵真是勤政爱民,我张家的朋友,便请来了总兵大人也未必识得啊!”

    “我不识得,自然有人可以识得!”谢宝胜的眼神中带有一丝狡黠,他冲着门外喊道:“把人带上来吧!”

    张堂文和张堂昌不安地对视了一眼,谢宝胜既然笃定此人识得钱枫,那会是谁呢?

    片刻后,一个身影走入前厅。

    却是早已失踪许久的张富财。

    谢宝胜看着一脸怒意的张堂文,“这虽是个小人,但却有用!张老板,请你那位朋友出来见见吧!”

    张堂文站起身子,怒瞪着低头不语的张富财,咬牙切齿地低声问道:“张富财,吃里扒外这种事儿,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么?”

    张富财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是默默向后站了站。

    谢宝胜抬了抬手,“张老板,这是你家,是你自己把人请出来,还是我派人挨屋搜?”

    张堂文紧皱着眉头,心中却是一阵慌乱。

    这张富财确实见过钱枫,虽说那只是男装的时候,可万一...万一他这狗奴才认出来了怎么办?毕竟钱枫的模样...

    正在谢宝胜和张堂文僵持的时候,张柳氏却是拉着钱枫从门外缓缓进来了,“谢总兵都发话了,老爷,你若不允,怕不是又要给你扣个什么帽子呢!”

    张堂文抬眼一看却是不自觉地慌乱了起来,这片刻的神色却被谢宝胜看了去。

    可谢宝胜看了看张柳氏身边的女子,却是一愣。

    钱枫,该是个男人啊?

    张富财也是抬眼瞧了瞧,愣在了当场。

    “这是?”

    “老爷从南阳公学带回来的人啊!我张家的客人,谢总兵不是要见么?”张柳氏冷冷地看了张富财一眼,“你这狗奴才,睁大了眼睛好好瞧!这就是谢总兵说的乱党?大兴隆的钱掌柜?”

    张富财揉了揉眼睛,端详着钱枫的容貌,却是又似见过,又似陌生。

    谢宝胜也踱步向前,轻声问道:“你不是说了瞧见钱枫进了南阳公学么!”

    张富财张大了嘴巴,“小人...是看见了...”

    张堂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

    怪不得谢宝胜径直地来了张家,怪不得谢宝胜一口咬定钱枫在南阳,原来竟是这个张富财告了密!

    谢宝胜回头瞪着张堂文,“张老板,你敢糊弄我?”

    “总兵大人,若是不信,就让这个狗东西带着你的人挨屋搜去吧!看看我张家有没有外人了!”

    “总兵大人!”张柳氏在一旁也是笑了笑,“我可提醒你,我张妹妹如今可是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子,若是动静太大惊扰了她,我张家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上京讨要个说法了!”

    谢宝胜皱起了眉头,看向钱枫,“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

    钱枫浅浅地笑了笑,朝着谢宝胜蹲了个万福,“小女玥娥,见过总兵大人。我是杨先生和张老板的朋友,到此访友多陪了柳夫人两日。怎么?总兵大人连这也要管么?”

    “朋友?”谢宝胜看了一眼张富财,张富财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大人...有几分相像...”

    “据我所知,大兴隆的钱老板该是男子吧?”张堂昌在一旁笑道:“玥娥姑娘一位精致的伶人,怎么会是那满是铜臭的商贾?总兵大人,这张富财本就是被我家开掉的下人,他想栽赃我张家,再正常不过了!”

    谢宝胜皱着眉头,瞪视着张富财,张富财的头都快埋到胸前了。

    “总兵大人,还有事么?若是没事,我便与玥娥姑娘回后院了...”

    “等等!”谢宝胜却是冷冷地一声呵斥,他缓缓地走近钱枫,眯着双眼仔细地打量着钱枫的容貌,“你...真是女人?”

    钱枫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走向张堂文,伸出双臂环住张堂文的脖颈,探头吻了上去。

    厅里的众人都呆愣住了。

    许久,钱枫松开双手,回望着谢宝胜,“总兵大人,还有疑问么?总归不能疑我是龙阳之好吧?难道,您还要看我与张老板洞房不成?”

    张堂文也是诧异了,他迟疑着看了一眼有些茫然的谢宝胜和张柳氏,低声说道:“总兵大人,我三夫人临盆在即,本不欲戳破今日这层的,大人总不能因为我这狗奴才信口开河的污蔑,就认定我张堂文是什么为匪作乱之人吧!”

    谢宝胜心中的底气已是被接二连三的挫败消磨的一干二净了,他缓缓走回自己的座位,冲着张富财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张富财慌不迭地退下了。

    张柳氏见谢宝胜别的也无话,便与钱枫一起回了后院。

    偌大个前厅中,顿时鸦雀无声了。

    谢宝胜枯坐在座椅上,回想着这几日的变故,想要找寻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印证自己对张堂文的怀疑。

    可眼下杨鹤汀的事,都尚未坐实,因一杨字便把杨鹤汀定性为乱党,可是经不住查验的。

    杨鹤汀在河南学界薄有微名,恐怕不出几日,定会有人为其发声。杨鹤汀坐实不得,又未从张家搜出大兴隆的掌柜钱枫,这案子,该怎么往下查呢?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谢宝胜,心中也满是忐忑,张堂昌却是悄悄地碰了碰张堂文,一脸坏笑地伸手比了个亲嘴的手势。

    张堂文哪里想到这种关头了,张堂昌还有闲情雅致打趣,忍不住也是一笑。

    在谢宝胜看来,这却无疑是一种戏谑。

    谢宝胜缓缓地站起身来,冷冷地盯着张堂文,“看来...老道是拿不住你张家什么把柄了!”

    张堂文连忙起身欠身施礼,谢宝胜却是冷笑道:“不过,杨鹤汀!这次老道就饶他不过了!”

    他打量着张堂昌轻松的神色,借着说道:“如此轻松,想必也是知道了老道仅凭一个杨字,只怕是难以定了他的死罪!不过,你也别太小瞧了老道的手段!”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定不得他的实据,那便从疑吧!镇台衙门的大牢,看他一介书生可以熬多久!”

章237

    谢宝胜带着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张柳氏和钱枫又返回了前厅,谢宝胜临走时说的话,让众人都赶到莫名的惶恐。

    “老爷...谢宝胜说这话的意思是...要把杨先生困死在牢里么?”

    张堂文抬眼看了一下张柳氏,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肯定,谢宝胜一定不会放过杨先生了...”

    钱枫呆站在门口,望着屋外的天空,“杨鹤汀在河南学界还是有些名望的,他的昔日同窗,也有在京畿做大官的...只是不知道谁可以联络上他们...至少,可以保住他的性命...”

    “杨先生的家眷...”

    “他从未与我提及,旁人也不知晓,这可能...是一种保护吧...”

    “我那便去见一下罗飞声吧...或许他会知道的。”

    “你和堂昌最好都不要轻举妄动了!”钱枫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张堂文,“谢宝胜的耳目众多,虽说拿不到你们的实据,却也已经把你们化为党人了。你们的一举一动,恐怕都不再是安全的。”

    钱枫的双手绞着一方丝巾,“我汉口的大兴隆已经被查封,好在与我之事有牵连的人,必然先一步得到我的口信,该是没事了。看来钱枫这个人...是无法再在大清立足了,索性,我就以真名示人了,做起事来,反倒还方便些!”

    钱枫转脸看向张堂文,双眼中却是满含着柔情,“我去见罗飞声,顺便...去找一下威廉,他在天主教会有些话语权,或许可以通过他,拖延一下谢老道的手段。”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可你们张家人都已经被盯上了,一起行动反而更招眼!而且,我想去完南阳之后,回一趟汉口!”

    “汉口?”张堂文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兴隆被查封了,你回汉口还有什么要做的?”

    “张老板真是健忘...你难道不知道大兴隆和钱枫一直都只是我钱玥娥的一双幌子么?相比到大兴隆掌柜,我更在意的,是我党人的身份。光复会如今虽已凋零,可在汉口,还有兴中会、华兴会、同盟会,虽然大家隶属不同,但反清,才是我们这些党人一致的愿望。”钱枫微笑着摇了摇头,“想要救杨鹤汀脱身,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便是硬闯镇台衙门,把他劫出来!”

    “劫囚?”张堂昌猛地站起身来,“镇台衙门有绿营兵两千,怎么劫?”

    “张老板给杨鹤汀的银子,全都换成了枪炮,仅汉口一地,就分发了几百条枪,杨鹤汀在党人中威望不小,我相信由我去游说,总有好的方案!”

    张堂文皱紧了眉头,想要往前,却碍于张柳氏尚在身边,只能焦虑地摇了摇头,“这局面,是典型的群龙无首,各自为战,若不能拧成一股绳,便是一盘散沙。汉口尚有三万新军,这岂不是...”

    “那也要试试!”钱枫陡然提高了声调,“谢宝胜断然不会轻易饶过杨鹤汀的,什么学界呼吁,什么洋人干涉,都不过是拖延之法,便是没有上谕,谢宝胜也敢在秋决时随便添个性命,黑了杨鹤汀!”

    张堂文看着钱枫激动的神情,便知她心中其实还是记挂着杨鹤汀的,重视程度,甚至远超他张堂文。

    张柳氏默默地看着张堂文,缓缓地走上去,拉住钱枫的手,“妹妹,这一路风尘仆仆的,你一个女儿家,如何照应自己呢!”

    “化作男装,我也并非真男儿,不一样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了,柳姐姐不用担心。”

    张柳氏还要说话,厅外却来了一个门子报到,“门外来了一个人,说要找张老爷。”

    “什么?”

    “自称姓刘。”

    姓刘?张堂昌顿时愣了一下,难道是刘文琪?

    正在想着呢,门口出一阵喧哗,刘文琪却是撂倒了两个门房的下人,径直闯荡了进来。

    张堂昌抬手止住了刘文琪身后追着的一杆下人,向前走了一步,“你居然没被谢老道捉到?”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刘文琪破口骂道:“老子皇粮吃的安稳,就你来见了老子一回就让我成通缉犯了!这南阳府我怕是待不住了,今儿上门来就是问你们要银子的!安家费!若是不给,别怪老子闹事!”

    话说完,刘文琪从腰间拔出一只枪,虚虚地指了指张堂昌。

    张柳氏顿时惊慌了起来,下意识地挡在了张堂文身前,张堂昌也是一急,也从腰间拔枪出来,对准了刘文琪。

    钱枫在一旁却是冷冷地打量着刘文琪,她缓缓地走上前去,却是抬手伸向为了刘文琪手中的枪。

    “你想干啥?”

    “你不敢开枪!”

    “别过来!再过来我开枪了!”

    钱枫却是一把按在了枪管上,稍稍用力,按下了枪口,“你是刘文琪...我听夏老三提过你...”

    众人都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张堂文慌忙走上前来,朝着刘文琪拱了拱手,“刘兄弟,是我张家对不住你,有话咱好好说,用不着谁吓唬谁的。”

    “你们这些富商就是狗眼看人低,嫌人贫爱人富的,上次来报信,连句好话都没有...”

    “兄弟!”钱枫打断了刘文琪的话,冷冷地盯着他,“你本性不坏,只不过,太想翻身了,所以喜欢投机!你吃着皇粮,却又出手救了夏老三和杨鹤汀,并不是你支持党人,而是想在两边都留个活路。夏老三是个实诚兄弟,我们却是看得仔细的。”

    刘文琪打量着钱枫,也是寻思了片刻,“你...知道的挺多,是杨鹤汀的什么人?”

    “同志!”

    “乱党呗!”刘文琪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若是我把你们交给谢宝胜,说不定我也可以官升三级了!”

    张堂昌本已放下的枪,又一次抬了起来。

    钱枫却是抿嘴笑了笑,“官升三级,你也不到一个把总,不如,跟我回汉口,若是有朝一日起事成功,封侯拜将也不是不可能的!”

    张堂文心中咯噔了一下,默默地看了钱枫一眼。

    刘文琪却是冷哼了一声,“赢面不大,代价不小,若是没银子...”

    “十两月例,办成一事另算!”

    “成交!”

    “但你须得护我周全,一切依我令行事!”

    “你给钱你就是爷!但是...前途我也要!”

    钱枫笑了笑,转脸暗暗地撇了张堂文一眼,“张老板可还满意?如此,不必担心了吧?”

    张堂文不吱声,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章238

    张堂昌坐在武庙街口狮子楼的雅间里,这是个临街靠窗的位置,举目远眺,却是能看到南阳整个南城。

    这里,也能将镇台衙门的前院尽扫眼底。

    杨鹤汀被关入镇台衙门的大牢里,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来,张堂昌便似在这狮子楼安家了一样,镇台衙门谢宝胜以下的各级官员,他都请过来个遍。

    为的,就是让杨鹤汀在里面少遭点罪。

    钱枫在南阳盘桓了半个月,已经去了汉口。

    这半个月,想必钱枫也没少动用关系。

    从镇台衙门里透出的信儿来看,河南学政和京城发来的电报,都快把谢宝胜的书房给堆满了,饶是谢宝胜那般刚毅决断的人物,也愣是连大刑都没敢给杨鹤汀上。

    毕竟一来官场上的面子他得权衡,二来,手中就捏着一个杨字,他心中也是没底儿的。

    只不过,杨鹤汀之外的那些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从上个月开始,西菜市街口,基本天天挂红,为了震慑乱党,谢宝胜和南阳知府文策搜捕了上百个与名册相关的乱党,坐实的人全部拉到街口斩首示众。

    西菜市街口的地面,乱党的血渍已经渗透了泥土,导致那里一下雨,连泥水都是鲜红的。

    张堂昌张望着镇台衙门那威严的前门,和那八个按枪站岗的哨兵,端起茶来润了润嗓子。

    也不知道钱枫带着刘文琪去汉口怎么样了,反正张堂文如今在赊旗镇是仿佛丢了魂似的。

    回想起那日钱枫当着张柳氏的面儿,冷不丁地亲了张堂文一口,张堂昌就忍不住有些想笑。

    这打小在大清朝之外长起来的姑娘,就是泼辣的很。

    倒也真是有趣极了。

    正想着呢,张堂昌等的人来了。

    镇台衙门的牢头郭亮做贼似的推开门,又往外张望了一下,才进了屋,又把两扇窗户都半关了,这才松了口气。

    “郭头...怎么如此谨慎啊?”张堂昌笑着给他倒上酒,“如今镇台衙门里还有谁没吃过我的局子,至于么?”

    “谢老道你请得动?”郭亮接了酒,一仰头先干了,“前两天有个把总因为吃了你的酒,被老道罚去打扫校场了。我们这些看牢的人,更是日夜被盯着,你倒好,选个地儿还就选在衙门口,你是想把我们都弄倒了谢老道成孤家寡人?你好救那个姓杨的?”

    “唉...郭头!别把我张堂昌想太过了啊!如今南阳城里还有谁不知道我张家想救杨先生出来啊?吃个饭怎么了?谢老道还能把你们都罚喽?法不责众,大清律例有规定不准吃我张家酒席了?杨鹤汀有嫌疑进去了,我张家可是清白的,又不沾亲带故的,怎么就犯冲了?”

    郭亮一抿嘴,夹起一块猪耳朵嚼吧了起来,“要说你们张家也是够意思了,这姓杨的在里面怕不是比在南阳公学还吃得好睡的暖呢!上回谢老道查监,看见姓杨的吃的饭菜比他都丰盛,气得鼻子都歪了!”

    张堂昌听了也是哈哈一笑,张堂文可是说过,在杨鹤汀这事儿上花银子,不用算本钱。

    那还不可这造么?

    反正今年夏粮丰收,合源记肯定能赚个盆满钵满,醋行那边还接了个大单,光是发往洛阳、开封的货,都得去铁路沿线成车皮的发。

    听说张堂文和那群粮油行的商人在汉口搞得那个门市,也做出了名堂,郑州、汝州分号已经在找门面了。

    如今这天下,虽是多事之秋,可张家的生意却眼看着蒸蒸日上了。

    张堂昌想到这儿,又是哈哈一笑,郭亮剔着牙,拽出一整块塞牙的筋肉来,“你又笑什么呢?姓杨的虽说如今没吃着苦,可眼瞅着夏天就完了,到了十月秋决的时候,谢老道手上可有标红权,到时候随便替下来一个死囚把杨鹤汀换上去,便是上面再有人说闲话,也是人死如灯灭,救不回来了!”

    张堂昌点了点头,这才是张家最担心的事儿。

    关着,还能好生将养,可拖不得啊!

    张堂昌抿着嘴,身子往前靠了靠,“郭头...你说...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啊!有个什么大乱子...让衙门里面也忙的手忙脚乱的,把这杨鹤汀给弄出来呢?”

    “扯什么呢!”郭亮没好气地撂了筷子,一脸严肃地看着张堂昌,“不说城外那两千兵马,单这衙门里面,就有几百人。什么乱子能让他们可以无视牢里走出来个囚犯?”

    “走水?爆炸?”

    “想这些白搭!除非真打起仗来,不然!镇台衙门都乱不起来!”

    打仗?张堂昌默默地抿了抿嘴,“郭头...我看报纸上说,朝廷...那个内阁...这次搞的什么收回铁路所有权的事儿,弄的动静不小啊?”

    “是啊!湖南、四川,都闹起来了,官府都弹压不住!”郭亮斜了张堂昌一眼,“你问这个干嘛?他们闹他们的,管咱这小地方啥事儿?河南又闹不起来!如今河南的乱党听见谢老道的名号都是浑身直哆嗦!”

    张堂昌默默地点了点头,“乱是乱不起来,可万一别处要打起来了,你说谢总兵会不会...”

    “不会!”郭亮摆了摆手,“你这就不懂了,如今朝廷仰仗的是新军,就算乱起来了,也不会调动老八旗和绿营兵的!”

    “这么说...等于是杨鹤汀没救了呗!”

    “也不能完全说死,万一要是乱党起事,打到南阳了呢?”郭亮嘿嘿一笑,“不过那可得多带点兵马,南阳梅花寨加上谢老道手上的两千绿营,若是像广州那阵子闹腾,是别想了!”

    张堂昌向后靠了靠身,心中不免有些灰心了。

    这一个多月,花在打点上的银子,少说也有十几万了,若是到头来还是救不了杨鹤汀,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郭亮却没有兴趣理睬张堂昌的心事,自顾自地撕下一只鸡腿,油亮亮的大辫子向后一甩,便捧起来大快朵颐了。

    只不过,这各怀心事的两人不知道,在那个咨询闭塞的年代,历史的玄妙之处,就在于,阴差阳错的巧合一个接着一个。

    大清朝皇族内阁为了挽救日益衰败的朝廷和早已枯竭的国库,强行从民间收回铁路所有权,致使大批参与铁路集资的百姓群情激昂。

    四川、湖南、湖北更是成立了民间团体,为民发声,保护权利,史称,保路运动。

    历史的车轮,在不经意间被推动,大清的勋贵们,自以为是地按下了狂奔的电门。

章239

    张堂昌在南阳城里得到的消息,每天都会由张堂昌的下人马不停蹄地送到赊旗镇,交给同样忧心忡忡的张堂文。

    无论是出于何等层面的考虑,张堂文都希望有办法可以把杨鹤汀救出来。

    可是事实却让他举步维艰。

    南阳公学由于杨鹤汀被抓,罢课已有月余,张春福在家中每日陪伴张柳氏和张秦氏以尽孝道,小张氏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若是郎中的推断没错,怕不就是这两月的事儿。

    可这些,在张堂文此时的心里,却是扰人心神的事,他现在只想着怎么把杨鹤汀弄出来。

    因为他几乎一闭眼睛,就能想起钱枫那毅然决然的表情。

    杨先生,真是个复杂的人物。

    寄托着希望,受人敬仰,又,让人嫉妒。

    张堂文收到了一封从南阳转来的电报,从汉口发来的。

    张堂文还以为是钱枫报平安,谁知打开来一看,却是刘家生的邀函。

    汉口的门面开足了半年了,刘家生请张堂文和各位参股的老板到汉口店就地查验。

    这个时候,张堂文本没心思去的。

    可不偏不巧的小张氏仗着自己快要临盆了,接二连三的缠着张堂文,又是商议取什么名字,又是显摆自己做的小衣服。

    她哪里知道,在张堂文的心里,对她是万般厌恶的。

    只不过接踵而来的纷扰让张堂文没有功夫处理这个后宅糗事而已。

    张堂文索性让张圭泗收整了一下行李,便要往汉口来。

    张柳氏默默地帮张堂文整理着大褂,低着头轻声说道:“张妹妹眼瞅着就要临盆了,你这一去,没个月回不来的...”

    “你知道的!”张堂文昂着头,任由张柳氏给他系上领扣的扣子,“她怀的到底谁的孩子,我不戳破她还是给了党老爷子面子!等我处理完杨先生的事,一定要把党松涛和这个贱货叫到一块当面羞辱了!”

    张柳氏轻轻地叹了一口,“造孽啊...孩子是无辜的!老爷,我觉得这事儿还是慎重点好,万一他们二人真的没什么呢?万一她怀的真的是你的骨肉...”

    “孩子生下一验便知!姜郎中有法子...”张堂文走到一旁,对着镜子照了照,“柜上的事儿我都安排了,你把院子看好,春福难得在家休养,一定照看好了!”

    张柳氏心里向被针刺了一下,她默默地看向张堂文,这个男人,虽然每次远行,都是把偌大个家业托付给了自己,这是无以轮比的信任,可这次,特意叮嘱了要把春福照看好。

    春福是他张堂文的独子了,看样子,他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子嗣。

    张堂文瞧着张柳氏发愣,却是以为她还在对钱枫那一吻耿耿于怀,缓缓走上前来,抱住张柳氏,“别多想了...虽是郎有情妾有意,奈何感情这东西,总有个先来后到。杨先生也是有家室的人,他以天下大事拒了钱枫,此时钱枫不过是想找个替代品,所以我这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才能入她的法眼...”

    张柳氏却是在张堂文怀中摇了摇头,“钱妹妹是个奇女子,才学品行都是不消说的,便是老爷要纳她,我是正房,也不说半个不字...但是,她的执念太强,对大事,对杨鹤汀,都太执着了,我怕这执着,会伤到老爷!”

    张堂文缓缓放开张柳氏,“有执念者方成大事,这个做不得假。不说了,我走了,还能赶上晚上的船。”

    张柳氏恋恋不舍地撒开张堂文的手,“去汉口,一定小心,翠英托你带给老三的东西,你别忘了!”

    “知道了!”

    望着张堂文远去的背景,张柳氏不禁双手又绞在了一起,西院那边,又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想必该是下人告诉了小张氏,张堂文要出远门了,小张氏又要来闹腾了。

    张堂文纳妾,张柳氏的家教告诉她本不该多管的,但若是都像钱枫或者张秦氏那样不争不抢的好相处该多好,小张氏这种的,真叫人头疼。

    正想着呢,小张氏已经是嚎哭着从西院转来了这边。

    张柳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是有得哄了。

    张堂文带上张圭泗,在南阳琉璃桥码头与张堂昌简单见了一面,便上船南下了。

    在河上漂了一天,到了汝宁府界上,却得知前面河面窄了,须得上岸换乘马车,又在汝宁地界走了一日,才又上船,顺流直下。

    等到了汉口境内,却又被拦了下来。

    张堂文本就在这水面上呆够了,眼瞅着就要进汉口城了,怎得又要下船走陆路,忍不住站上船头来,冲着河上的官船嚷道:“这眼瞅着就要进城了!放我过去得了,等我们下了船就让船走!”

    “你嚷嚷个啥!汉口港这会儿子正上人呢!没个大半天散不了!放你过去了你也靠不了岸!”

    张堂文一愣,上人?大半天散不了?这是干嘛呢?

    可既然说靠不了岸,再争辩也是没辙,张堂文让张圭泗拿了东西,就近上了岸,寻了辆往城里拉萝卜的骡车,就着萝卜堆一坐便往城里来了。

    张堂文瞧着河道上空空荡荡的样子,不由发起了牢骚,“坑鬼呢?这明明一条船都没有,江面那么宽,为什么就不让走了!”

    赶车的马夫也是一笑,“你们这些外地人,真是啥也不知道!今儿肯定是走不成水路的,我这一车萝卜要是平时都是坐船沿江而下,快得很,今儿不也得用骡车拉么?费力费饲料!”

    “今儿?啥日子?为什么走不成水路?”

    “今儿当兵的要入川哩,汉口港这会儿军船估计都挤满了吧!”

    “入川?”张堂文一愣,“为什么入川?新军么?”

    那马夫瞧了瞧头上的大太阳,“看样子,你们真是今儿才到的,如今三镇怕是只有你们不知道了吧!四川乱套了,都打起来,朝廷免了赵尔丰的官,让端方大人领兵西进呢!出兵的消息好几天头里就传扬开了,这年头啊...真是大凶之年啊!”

    张堂文心头一惊,端方起复的消息他虽早有耳闻,可应该是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么?怎么就带起兵来了?赵尔丰可是四川总督,四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能让朝廷直接免了总督职衔?还要从湖北调兵入川!

    张堂文感到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这绝对不是之前同盟会那些小打小闹的事儿,往日的暴乱,都是本地都已弹压了。

    这连湖北的新军都动用了,局面得有多凶险?

    难道,这是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在为变天造势?

章240

    张堂文不知道的事儿,还有很多。

    等他入了城,来到军营见到了马云卿和夏老三,才明白这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宣统三年九月七日八日,四川总督赵尔丰在成都大肆扑杀四川保路运动同志会,民众死伤上百人。

    成都血案发生后,同盟会员用木片制成“水电报”,投入锦江,传警各地。

    成都附近十余州县以农民为主体的同志军,在同盟会和哥老会等救国社团的组织下,四面围攻省城,在城郊红牌楼、犀浦等地与清军激战。

    仅在十余天内,成都附近州县的同志军皆呼号而起,从四面八方把成都围住,阻截交通,扼守要道,与清军战斗不下数百次,多次重创清军。

    赵尔丰一面派兵分头镇压,一面向清政府通电求援。

    清廷一面通告免除赵尔丰四川总督之职,一面急调湖北、陕西、湖南等六省新兵赴川镇压,命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端方暂代署理四川之事迅速启程西去。

    今天,恰恰就是端方率领湖北新军第八镇第十六协第三十一标及三十二标一部启程从水路去往宜昌的日子。

    张堂文听完马云卿的讲述,浑身上下已经是湿透了。

    虽是已经入秋了,但秋老虎的威慑力依旧强悍,张堂文缓缓松开领扣,稍稍透了些气。

    “云卿兄弟...我虽不是带兵的人,但我觉得,这次的事,气势汹汹啊...”

    “谁说不是呢!”马云卿瞧了瞧外面,夏老三去叫钱枫怎么还没回来,“四川的同志们此时估计正在激战呢!据我所知,汉口的人都有连夜去往成都的,比他娘的端方去的还早呢!”

    “这...是要在四川...”

    “谁知道呢!现在各地也都是牟足劲儿准备大干一场,可这会儿没人抻头呢!同盟会那杆子能人都还在闹别扭,去海外的去海外,办报纸的办报纸的,还都想着南方呢!四川闹这么大动静,怕不是他们也懵了!”

    张堂文取出方巾擦了擦汗,看了一眼身旁的张圭泗,“圭泗...听得到的,看到的,不说,回头我跟你解释!”

    “老爷俺知道...”

    张堂文点了点头,看向马云卿,“杨先生那事儿,你和钱枫是什么意见?”

    “钱老板都跟我说了,张老板没少出钱出力,可没辙啊,南阳那个谢宝胜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人物,这事儿我跟黎协统也提过,可谢宝胜是汉军绿营的,就是改制了,也属于河南两镇的,跟我们这边不打杆,管不住他!”

    “那...拖到秋决的时候,就怕谢宝胜手黑啊!”

    马云卿冷哼了一声,“实在不行,我带人回去,劫他娘他的...”

    正说着呢,钱枫和夏老三一前一后进了营房。

    一个月不见,钱枫的脸色憔悴了很多,张堂文打量着她浓重的黑眼圈,不由一阵心疼。

    “劫!”钱枫顺着马云卿的话继续说道:“这一群怂人!每一个有胆的!”

    “都是干大事的人...如今眼都瞅着西边呢!谁会因为私人恩怨想起杨鹤汀来啊!”马云卿也是一笑,过去把门关上了,“同盟会里一年到头入狱那么多人,要是他们都能挨个营救,那他们不得累死。何况如今他们都自顾不暇了,张彪在三镇抓了多少人,大多都是生死未卜的,你想动员他们帮你救人,还不如多找些人多整些枪,咱自己来!”

    钱枫抿了一下额上的汗珠,抬眼看了一下张堂文,眼神中既有欣慰又有一丝倾慕,看得张堂文心中一热。

    “明天我再去见下刘公,指着他们肯定不行,但至少也得借些人来,谢宝胜衙门里少说百十条枪,人少了无异于送死!”钱枫接过马云卿递过来的茶盏,一仰头喝尽了,转脸看向张堂文,“你来做什么?”

    张堂文被问得一愣,张大了嘴巴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钱枫却是扭脸看向了马云卿,“便是去劫,你也不要轻举妄动。如今新军里还有很多同情我们、支持我们的人,你混到这步不容易,轻易放弃太可惜了!”

    “可惜个什么!”马云卿却是一甩辫子,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若不是杨鹤汀要我来新军,只怕如今我也是书院里的教书先生,他若有事,这什么同盟会,什么反清大业,与我何干!我认得是人,不懂什么大道理!”

    钱枫却是一笑,“你教书...教习拳脚么?话虽如此,我们眼前只有杨鹤汀一人,可天下呢,反过来想想,我们才是徇私的人!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四川一乱,各省蠢蠢欲动,我听说宋教仁都已经在上海做准备了,准备在苏杭一带起兵呼应...”

    “要我说,汉口咱也可以起兵闹他一闹!”

    “刘公他们未必会同意...”

    “同意不同意我这儿都有几百兄弟,我带头闹他娘的,那群共进会、光复会的人愿跟就跟,不愿跟能按兵不动也行!张彪第八镇今儿就走了几千人,如今也就一万出头了!”

    “那你几百人起事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吧?”

    张堂文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钱枫和马云卿你来我往的辩论着,忽然茫然自失了起来,他默默地揉搓着手,感觉自己在这屋里都是多余的。

    张堂文看着钱枫冷峻的眉眼,却是既钦佩又心疼,因为从骨子里,张堂文还是觉得女人就该像张柳氏那样,温文尔雅,有个娇柔的模样。

    而眼前的钱枫,却真当得起巾帼英雄这个词。

    更难想象的是,她居然在讨论的是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流血掉脑袋的事儿。

    张堂文侧脸看了一眼张圭泗,这个老实人同样是一脸的茫然,就像是忽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等钱枫和马云卿稍歇的时候,张堂文这才迟疑着插腔道:“我组织的一处生意,明儿得去一下,前面也得了你不少帮衬,听说大兴隆被查封了之后也很担心你,你看...要不跟我去一下?”

    钱枫就像被这句话忽然拉回到了现实世界一样,傻愣了一下,呆呆地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忽然觉得自己的提议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了,尴尬地摆了摆手,“算了...都是小事...我...”

    “我去...”

    “唔?”张堂文诧异地一抬头,忽然觉得钱枫已经从方才的英姿飒飒恢复到了往日的模样。

    “你都开口了,我总不好全都拒绝吧!”钱枫微笑着白了张堂文一眼,嘴角却似挂了柔情万种的笑,让张堂文不禁有些看呆了。

章241

    从刘家生在汉口南交巷的门店出来,钱枫一身利落的西式小西装挽着依旧大褂瓜皮帽的张堂文,走在江边的步道上。

    “店里生意不错!”

    “开始的时候艰难些,但好在有你帮衬!”张堂文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的臂膀能够感受到钱枫薄薄的西装下那温润的肌肤,屋里那些羡慕诧异的目光已经让他感受了一晚上的成就感,心中的兴奋,至今还久久未散。

    钱枫松开张堂文的手,将头上的英式白纱礼帽取下,张开双臂感受着江边的凉风,“我钱家,到我这儿,已经是第四代,别的就不说了,人脉,还是有的。何况你赊旗镇上的粮油品质还是可以的,那个刘掌柜,也是个人精,一点就透!多少个客商都是我第一次带着去,随后就成了他酒桌上的常客!”

    张堂文看着眼前这个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女人,似乎心中偃旗息鼓许久的冲动又再一次被唤醒了一般,他上前拉住钱枫的手,默默地说道:“你果然与众不同...太不一样了...”

    “不一样?”钱枫拨动了一下额上的发丝,“有么?”

    张堂文奓着胆子猛地将钱枫拉向自己,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可人儿,“一切都一样,你是独一无二的...”

    钱枫睁着一双忽闪的眸子,回视着张堂文热辣的眼神,却是咬了咬嘴唇,缓缓地推开了他,“若是没有那些烦心事,我倒乐得在这江边与你聊天,只不过今天,你须得跟我一起去见个人。”

    “谁?”

    “刘公...共进会的人...”

    “共进会...”张堂文看着钱枫随风飘起的碎发,忍不住伸手将它归置回耳后,“到底还有多少个我没有听说过的会党,见过你之后,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推开了一扇崭新的窗,一切都是闻所未闻的...”

    “反清反帝、振兴中华,这是无数人共同的心声。可是难免有些细枝末节的差别,同路却不同人,就像我们这支的人,就看不上孙大炮的同盟会一样。如今宋教仁在上海成立了同盟会中部总会,也彻底否定了孙大炮此前一直坚持的在两广寻找机会的方针。同盟会,合,是为大义,分,也是为大义。与其这样,当年何必合并呢?”

    张堂文默默地向前踱着步,享受着微风拂面的感觉,“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亘古不变。这也是为什么堂文一直不愿参与你们的大事,你与杨先生,尚且不能同路,亦有纷争,我...不愿如此。”

    提到杨鹤汀,钱枫止不住一阵黯然神伤,她依在护栏上,眺望着江面的火轮船,“世事如此,图奈何...主义也好,主张也好,为的都是振兴中华,反清反帝,只要可以达到这个目标,无论谁的会党冲锋在先,余下的人,都会振臂高呼,摇旗呐喊!主要可以达到这个目标,到底是谁拔得头筹,又有什么好争抢的...”

    “似你这般阔达的,亘古至今,又有几人呢?但有成功之日,争权夺利,好名徇私,在所难免。毕竟,有几人可以淡泊名利呢!”

    钱枫笑着回头,却发现远处过来了几个巡警,便款款地环住了张堂文的脖子,“低头...”

    张堂文顿时被拉入了之前在张家前厅里的那一幕,忍不住搂住了钱枫,正要吻下去,却发现钱枫依旧在歪着脸偷瞄着身后路过的巡警。

    待巡警走远了,钱枫便放下了双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堂文,“还不打算撒开手么?男人终究是永远把这个当成头等事么?”

    张堂文尴尬地松开钱枫的腰,红着脸笑了笑。

    “走吧,雄楚楼见见刘公...”钱枫拉着张堂文厚实的手,慢步向前,“若是没有你跟着...又得多出不少精力,应付那些男人无谓的纠缠。纵使都是为国为民的志士,也免不了尘俗的杂念...”

    张堂文被牵着前行,不由抿嘴笑道:“我倒是好奇了,我到底算是什么?替代品?还是临时工?还是仅仅是个借口...”

    钱枫嗔怪着回头一笑,“你想做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两人一路嬉笑怒骂着,望着雄楚楼十号刘公的公寓过来了。

    见得刘公时,那一脸的斯文和儒雅,竟是比杨鹤汀来的更强烈些。

    刘公请两人坐了,徒自端着一个大碗,连干了两碗清水。

    “钱老板来的真是时候,方才刚刚开完会议,你们后脚就来了。”

    “会议?什么会议?”钱枫一愣,刘公却是抬眼看了看张堂文,钱枫连忙解释道:“这位便是张堂文张老板,前头钱某购置枪炮的银子,便是他捐献的...”

    刘公点了点头,向张堂文投来了感激的目光,“如今大事将起,正是钱财紧缺的时候,有张老板这样的豪商支持,我相信我一定可以成功的!”

    “你先告诉我,什么会议?”

    “我共进会与文学社一同商定,趁着这次端方领兵西去的时机,在武昌、汉口同时举兵!响应四川的同志!”

    “什么时候?”

    “十一月!须得等端方领兵入川之后,再举大义!如今张彪虽被带走了几千人,但还有一万余人镇守三镇,而如今共进会与读书会的人马,不过几千。”

    “同盟会和光复会亦有党人潜伏在新军中,若是你决定首举义旗,他们一定会起兵响应的!”

    “不指望他们了,如今形势紧迫,容不得他们再层层申报了。宋教仁他们制定的计划,是要等两年后,两湖与江浙一道起兵。华兴会如今在江南的新军中发展了不少人...”

    钱枫皱了皱眉头,十一月...十月秋决,杨鹤汀都不一定能熬得过去,两年后,更是等不起了。

    钱枫默默低看了一眼张堂文,“杨鹤汀,怕是等不起了...”

    刘公知道钱枫此时的心,已经全在南阳城中的杨鹤汀身上了,可是如今南阳总兵谢宝胜和知县文策已经把南阳城中的革命党人搜罗过半了,此时若想营救他,只怕是难上加难的事了。

    “钱老板,我们这些人,为举大义,早已舍身忘我了。杀身成仁的事,也早就在心中预演过许多次了。同盟会的杨鹤汀,我也早有耳闻,是个人才。但此时他深陷囹圄,若想救他...只怕,力不从心!”“我知道如今汉口的局势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但杨鹤汀...真的等不起。若是可以,你是否可以借些人手给我,枪械我自去准备...”

    “去南阳劫狱么?”刘公默默地摇了摇头,“钱老板,如此非常时期,所有人都在盯着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怎么会想起这等小事呢...为国捐躯者,何止杨鹤汀一人,如今汉口的江滩大牢里,还关着我共进会十几个人,我们自己的同志...都尚未把劫狱提上会议...”

    钱枫攥着小手,沉默不语。

    这个结局,她早已猜到了。但真的确定之后,还是无比失望的。

    大义与私情,无论何时都是无法放在一起比较的。

    虽然现在在她的心中,显然私情更胜一筹。

章242

    钱枫默默地抬起头,看了看周围,“其他人呢?”

    “会后都散了,去采购布匹和染料了。”

    “布匹和染料?做义旗么?”

    “是的。”刘公转身回屋,从一个隐秘的地方取出一方旗帜,放在桌上摊开,却是黑底十八星旗。

    “铁血十八星...果然还是顺着你的意思来了...”

    钱枫抚着那面旗子,看了张堂文一眼,“你觉得这旗子如何?”

    张堂文打量着这面有些庄重又有些沉闷的旗子,指着上面的十八颗金黄色的圆形问道:“为什么是十八之数?”

    “九角,寓意天下九州,十八颗星,代表了十八省,是为中华大地之代表...”

    “十八省...不包含关外三省么...”

    “满人的地方...”

    钱枫苦笑着看了一眼张堂文,插话道:“这个意见,早有人提出了,可刘公坚持天下九州,本就不包括关外,那是满人世代为生的地方...”

    “可见凡人皆有偏颇...”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孙逸仙坚持南方起事,划江割据,所以才有刘公所言的宋教仁另立分会,虽仍是冠以同盟会之名,却已推翻了孙逸仙的方针。刘公这面十八星旗,若是日后见了关外的同志,又该作何解释呢?”

    “张老板是说这旗子不该用?”刘公虽是和颜悦色,但语气中却是尽显了执着。

    张堂文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本是局外人,只是随口一言而已,无需当真。”

    张堂文扭头朝着钱枫使了个眼色,钱枫便提议告辞了。

    离开了刘公的住处,钱枫显然满怀遗憾,她默默地挽住张堂文的臂膀,轻声说道:“刘公的共进会,是我最后的希望了。连他这里都借不到人手,那我这边就再没指望了,难道真的只能像马云卿所说的,让他放弃这大好的前程,带人回南阳救杨鹤汀么?”

    “我看刘公这人,也是执拗之人,成大事,执着是必须的品质。从他对那面旗子的态度,便可看出,他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何况...共进会与同盟会又是两个会党,而你又是第三方会党的人...所以,今日的结果,不出意料。”

    “如今三镇空虚,刘公他们在湖北筹备已久,断然不会放过这次契机的。可是他们若是十一月起事,便是天下哗然,群起响应,杨鹤汀也未必就能等到那一天...”

    “何况...若是举事的消息一出,就怕狱中的党人,会更危险!”张堂文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谢宝胜其人,刚愎自用,不是可以轻易说动的人,如今软硬两路都已没了念想,只怕...要救杨先生,就得另辟蹊径了。”

    钱枫望着天色,乌云渐渐遮住了星星,连月色都是黯淡无光的,偌大个江面,除了来往船只上的星星点点,已是与夜色浑然一体了。

    “你还是随我回南阳吧...三镇这边看起来也没几天太平日子了,而且似乎,你也在躲避着那些巡警...”

    “我恐怕是已经在巡捕房挂上了单,现在汉口这边也查的严了...”钱枫看向张堂文,接着昏暗的月光,打量着他那沧桑的面孔,“你...现在是种什么心境?”

    “嗯?”

    “你明明知道我此时牵挂的人,亦是我曾经的心上人,却又无怨无悔地陪着我想法子救他,你就没有一瞬间,可能想过,不救他出来,或许对你更好么?”

    张堂文愣了一下,却是失声一笑,“原来你如此看轻堂文...”

    “不是看轻...只是,好奇罢了!”

    “以私情来看,似乎确实是没有他,对我更好。但...于私来讲,我与杨先生也是君子之交,何况我对他的崇敬,你也都看得出来。于大义来说,天下...需要他这样的人...”

    “天下间像他这样的人多了...比他更忧国忧民的人也多了去了...”

    “天下英雄何其多,可南阳一地...却无人可胜他杨鹤汀...这既是徇私,也是公义...天下需要孙逸仙这样的人,同样,也需要杨鹤汀。”

    “也需要你这样的商贾...”钱枫讪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就算我都不在乎他已有家室,仍然拒我于千里之外了。”

    “为什么?”

    “因为他比我更明白...像他这样的人...迟早会有如今的下场...他不愿我受他所累...”钱枫深提了一口气,背过脸去,“你们这些臭男人...总是把心思都埋在心里,让我们去猜...什么国之大义,什么儿女私情...你们可以把这些都混淆在一起,揉碎了,想通了,给我们一个莫名其妙的所谓的最好的答案,这或许就是男女之间永远也泯灭不掉的鸿沟吧...”

    钱枫扬天长舒了一口气,尽情地释放着压抑的心情,“明明喜欢,却瞻前顾后,冠之以大义之名,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自私呢!自以为是的自我安慰,却是伤人又伤己!”

    钱枫转头看了一眼张堂文,眼眶中却有丝丝微光在闪烁,“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跟你在一起也挺好么?”

    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够真实...更接地气...”钱枫伸出手,隔空抓向张堂文的脸,“因为我可以确确实实低感受到你对我的情谊,能够感受到你的存在,你心中有大义,却不吝啬私情,不会把所谓的大义和遥不可及的障碍当做彼此之间的隔阂。我,毕竟是个女人,我可以为大义放弃很多,包括我钱家的未来,但女人,永远都需要一份感情来维系着精神。没有感情,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张堂文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是在说,我张堂文更像一个凡人,更不去替你考虑太多么?”

    “凡人好,你我终究是凡人,他不一样,就像你说的,日后他必定是青史留名的人物,而我需要的,却是简简单单的子。虽然我也把大义挂在嘴边,但那毕竟是理想,生活却是实实在在摸得到的。”钱枫走向张堂文,“救...我一定要救他,但我会像佛祖一样供着他,支持他,但不会再把情感与他联系在一起...”

    张堂文顺势揽住钱枫的腰身,轻声说道:“你也不是凡人了,毕竟...你是连佛祖都动了真情的人...”

    “如果佛祖的真情就是因为顾虑替我做了相反的决定,那么他就彻底伤了女人的心...伤了,就再回不去了。”

    张堂文看着钱枫清澈的眸子,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感情之事,果然是难以捉摸,若不是钱枫今日的顿悟,他也曾经以为杨鹤汀真的是因为家室而拒绝了钱枫。

    原来,他只不过是因为大爱,而替她做了决定。

章243

    马云卿的营房里,钱枫端着一盏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出神地望着远方。

    马云卿显然有些焦躁,他的军装被摔在一边,夏老三和张圭泗面面相觑地站在门口,就像是怕马云卿摔门而出一样。

    “为什么我就不能回去!”马云卿烦躁地甩着辫子,怒瞪着钱枫,“这什么狗屁军装就是杨鹤汀怂恿我穿上的,我跟他是打小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如今眼看着他就要上法场,却不允我去救他,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钱枫的对面坐着张堂文,此时却像个局外人一样插不上话。

    钱枫气定神闲地长舒了一口气,默默地看了看马云卿,“劫狱...不少你一个人,可是这里,有你没你,就是两回事了!”

    “有我又如何,没我又如何!”

    “镇台衙门几百条枪,不缺你一个人。可是刘公他们若要在武昌起事,就少不得你从汉口这边协防支援...”

    “他们起事就少我这一个人了?”

    “回南阳,你就是一个人!可你在汉口,背后就是上百条枪...”钱枫缓缓地站起身,望着窗外偌大个营盘,“云卿,相信我,我会尽力营救杨鹤汀的...”

    张堂文看了看马云卿愤怒的眼神,轻声劝慰道:“云卿兄弟,你是军人,贸然出行太过扎眼了。而且,就像钱老板说的,你在这里,一单响应起事,便是上百条枪。救杨先生,你却是只身一人,总不能把汉口的兵都喊到南阳吧?何况...”张堂文走上前去,拍了拍马云卿的肩头,“杨先生让你穿上这身军服,就是为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才是真正的大事...若是你同我们回去,无论救不救得出杨先生,若是耽搁了这边的大事,你觉得...杨先生和那么多人煞费苦心的布局和你多年以来的蛰伏,还有意义么?”

    马云卿攥紧的拳头慢慢松缓下来了,他看了看钱枫,又看了看张堂文,“劫狱不是小事...你们打算怎么做?”

    “花钱...”钱枫伸手将窗子缓缓合上,面色严峻地看向马云卿,“宛东的杆子里,张老板有门路可以见人。我会花重金将他们请到城中,帮助我们救出杨鹤汀。”

    “救出之后呢!南阳六门城防营还有几百人,城外驻防绿营两千也能很快进城,你们要怎么脱身?”

    张堂文接过话头,缓缓说道:“我会在那一天提前押粮车入城,救出杨先生之后,钱老板和杨先生可以躲藏在粮车之中溜出城去。”

    “那些杆子怎么办?硬闯入镇台衙门,可不是一两个人就可以做到的。”

    “死士...”钱枫抿着嘴,轻声说道:“在精不在多,三十死士足矣,只为救人...不问生死!”

    马云卿傻愣了一下,默默地说道:“死士!你这是直接要买命么?”

    “二百两黄金...有去无回...”

    “这是安家费...没命享的...”

    “是!”

    马云卿看着一脸坚毅的钱枫,不由默默地咬住了嘴唇,“还要有认得杨鹤汀的人带路...”

    “刘文琪...他认得杨鹤汀,而且他本就是在镇台衙门当差的!”

    “我听过这人...杨鹤汀信中提起过,他在哪?”

    “一直都在汉口,都在暗中护着我!”钱枫看了看窗外,“十两钱月例,无论何地,他都在。”

    “无论何地?我这军营中他也护得住你?”

    “不信?”

    “不信...”

    说话间,屋顶上方却传来了一阵敲击声,吓得马云卿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的配枪。

    钱枫笑盈盈地看着马云卿,轻轻地摆了摆手,“他的本事不错,就是贵的很...五百两黄金才愿意带人闯镇台衙门,而且如果救出了杨鹤汀,还要再加五百两!”

    “一千两...也要有命花啊...”

    “这不是你我该考虑的事儿了...”钱枫摇了摇头,“云卿,你就安心留在汉口吧...虽然你我都不愿意承认,但是...大义当前,你我都不可独善其身,三镇空乏,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若是可以在这里高举义旗,或许,推翻满清就指日可待了!”

    马云卿默默地点了点头,钱枫看了看张堂文,“下月初,我买通杆子在北面闹事,引谢宝胜出城,然后乘虚而入劫走杨鹤汀...”

    “山陕会馆离镇台衙门还有些距离,我提前安排粮车行进,记住,中间一辆粮车可藏人!”

    钱枫浅浅地一笑,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张老板辛苦了,稍事几日,我便回去。”

    张堂文也是一笑,拱手回礼。

    马云卿也是默默朝着两人一躬身,“杨鹤汀那里,就拜托了。”

    张堂文转头看向夏老三,他仍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堂文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三...跟着云卿兄弟...不用操心家里。”

    “俺想回去帮你...”

    “这边的事儿,更重要。关键时刻,要拎得清!”张堂文看了一眼张圭泗,“走吧,我们回去!”

    临出门,张堂文回头看了一眼钱枫,那满眼的希冀和不舍,让他顿时心安了许多。

    回到南阳城,张堂文和张堂昌坐在狮子楼里张堂昌包下的雅间里,默默无言地面面相觑。

    许久,张堂昌才舒展了一下双臂,捏起桌上的瓜子,小口地嗑起来。

    “决定了?”

    “是!”

    “哥哥...这可不是寻常的打家劫舍,这可是跟官府对着干!谢老道是什么人物?杨鹤汀是什么人物?他被人劫了,谢老道能饶得了你?”

    “饶不饶的过,听天由命吧...”

    “值得么?”

    “不值得么?”张堂文默默地看向了镇台衙门的方向,“曾经,在里面的那个人,是我...”

    “杨鹤汀未必就真的为了私情,那时候你们才认识多久...”

    “我救他难道就全然是大义么?”张堂文看了张堂昌一眼,抿了抿嘴。

    张堂昌似乎有些了然,慢慢向后靠了靠身子,再次问道:“值得么?”

    “值得!”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

    张堂昌也是冷哼了一下,笑了笑,“许多年没见过你这么奋不顾身地为一个人了,既陌生又熟悉...”

    “确实...很久了...”

    “嫂子知道么?”

    “她...不必知道...”

    “她该知道的...”

    张堂文瞟了张堂昌一眼,微微一笑,“回头再说吧...你先帮我召集人...”

    “银子呢?咱先垫么?”

    “钱家亏不了你!”

    “行,晓得了!”张堂昌笑着起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低头说道:“三嫂眼瞅着就要临盆,你不回去看看?”

    张堂文抿了抿嘴,张堂昌头也不回地走了,丢下一句话,“可别始乱终弃,三嫂未必就真的对不起你了!”

    “臭小子...”

章244

    张堂文回到赊旗镇老宅。

    小张氏强撑着身子也要在婆娘的搀扶下过来迎他,一脸的希冀。

    张堂文伸手拉住小张氏的手,低声埋怨道:“都快走不动路了,还折腾什么...”

    “我若不来,怕不是又难见你面儿了。”小张氏喘着粗气,在婆娘和张堂文的搀扶下缓缓落座,“郎中说,孩子胎位正,到时候不会为难做娘的,我瞧着他踢我的劲儿,该是个男孩...”

    张堂文敷衍地笑了笑,也不知是怎的,只要一瞧见小张氏的笑脸,他就分外厌恶,就像小张氏与党松涛苟合就发生在他面前一样。

    小张氏却是瞧不出这眉眼高低,只是一味的要与张堂文亲昵,却更是用了反劲儿,张堂文坐不下一会儿就找了个理由回了张柳氏的房中。

    张柳氏缓缓地替张堂文宽衣,低声絮叨道:“如今整个张家都在奇怪你对妹妹的态度,都在揣测...”

    “敢多嘴就打板子拉去庄子种地!”

    “你做的太明显了,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藏不住,喜欢也写在脸上,不喜欢也写在脸上...”

    张堂文眉头一挑,笑道:“不喜欢...我知道,喜欢...你说的是谁?”

    “还能是谁...钱老板呗...”张柳氏瞥了张堂文一眼,伸手为他解去领扣,“你看钱枫那眼神,真熟悉...”

    张堂文笑嘻嘻地抓住张柳氏的小手,“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瞧出来你吃醋...”

    “我没有...”

    “你有!”张堂文掰住张柳氏的肩头,认真地看着张柳氏的一双眼睛,“我娶她们两房的时候,你都没有...为什么今天对钱枫,你倒是吃醋了?”

    张柳氏抬眼看着眼前这个冤家,心中却是酸楚极了,她默默地挣脱了张堂文的双手,自去梳洗了。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饭,张堂文用得快,放了筷子就去安排各行的事了,张圭泗家的淑仪刚好来找张柳氏报账,碰到张堂文了也是一躬身,“老爷早!”

    “淑仪呀?吃了么?灶上还有莲子羹,让他们给你也上一碗!”

    “我们山西人早上不吃粥,吃面驼子...”丁淑仪也是一笑,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扭脸神秘兮兮地小声嘀咕道:“老爷...大奶奶这段时间总走神儿,您倒是留点心。我听圭泗说了,钱...钱奶奶虽是个好样的,可老爷毕竟不能冷了大奶奶的心!山西女人,醋劲儿大!”

    张堂文一愣,若是寻常下人,他怕不是当场就要发脾气了,可丁淑仪毕竟是天然有着一副人畜无害的天真面孔,何况又一直不是当做真正的下人在用,张堂文索性也是呵呵一笑,“晓得了,你多开解一下大奶奶,老爷虽不是什么圣人,却也知道糟糠之妻不可弃!”

    丁淑仪也是抿嘴一笑,便抱着账本走了。

    张堂文琢磨着丁淑仪的话,又望见远处,奶婆子和张春福正在花园里逗弄张春生,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

    张春生光着脚,踩在花园的臭泥水里,蹦跳个不停,张春福也是一手稀泥,玩闹得正欢,还是那奶婆子眼睛好使,瞧见张堂文过来了,连忙敛了笑容站起身来。

    张春福顺着奶婆子的眼神一瞧,也是立马站起来立规矩,悄摸地把沾满稀泥的双手被在了身后。

    “玩嘛...没事儿...”张堂文自从在南阳公学里与杨鹤汀讨论了关于张春福的事后,对他这个儿子已经是宽泛的多了,“玩了泥巴记得净手!”

    “儿子记得了,方才在摆弄这些花草,这小子唬的很,来就把我和的泥水给踩了个遍...”

    张堂文也是抿嘴一笑,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叫他什么?”

    张春福一愣,下意识地结巴了起来,“他...”

    “这是你弟弟!张春生!不是什么小子!你给我记清楚喽!”

    张春福吓得一缩脖子,连带一旁正在玩乐的张春生也是傻愣着仰头看向了张堂文。

    张堂文正要转身走,张春生却是傻愣愣地张开了双臂,吱呀叫道:“抱...抱...”

    张堂文心中一热,也顾不得张春生两脚丫子全是泥水了,蹲下一把抱住张春生,亲昵地顶了顶鼻子。

    张春福瞧着张堂文的样子,不由吞了口唾沫,“儿子记住了,儿子一定好生招呼弟弟...”

    “蒙了父荫,也就得接下父债,这是爹欠下的债,你也要记住!”

    “儿子知道了。”张春福伸手拉了拉张春生的手,“儿子会对弟弟们好的!”

    张堂文心中咯噔一下,弟弟们?春寿不是已经...

    哦...他说的是小张氏肚里那个快要降世的弟弟...

    张堂文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烦躁。

    张堂文在前院忙了半日,趁着午饭的时候,跟张柳氏说了与钱枫计划劫狱救杨鹤汀的事。

    张柳氏本在夹菜的筷子顿时停在了半空中,她迟疑地看向张堂文,“这可不是小事...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只管找人,出面安排事儿是钱枫,我只管到时候把杨先生接走...”

    “那钱枫呢?”

    “男装识人,女装随我回来!”

    张柳氏默默地放下了筷子,认真地看向了张堂文,“老爷...杨先生确实是个人杰...可是,至于你搭上一大家子人的性命去救么?”

    张堂文也停了筷子,他从张柳氏的语气中,分明感到了一丝反对。

    “为私情...也为大义...”

    “私情我能理解...大义呢?春福,春生都还小,张妹妹肚里还有一个...你不替他们考虑一下么?”

    “正是为他们考虑了,才更要这样做,这天不换,国家是没有前途的!”

    “救了杨先生就能换天么?”

    张柳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硬的话了,这是张堂文没有料想过的,他沉吟着看了张柳氏一眼,“你不懂...”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张柳氏的心中似乎压上千斤巨石一样。

    一句你不懂,意味的是什么?

    不解释...不愿解释...

    三十年了,终于有了解释不了的时候么?

    张柳氏端坐着,瞪着一双眸子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却似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样,取来一盏清水,漱了漱口,起身离开了。

    只剩下张柳氏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痴痴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章245

    钱枫在刘文琪的护卫下来到南阳城,已是十月六日了。

    宣统三年的秋决,定在十五,镇台衙门大牢里的人们几乎都已经猜到了属于自己的命运。

    杨鹤汀在牢里已经整整关了两个月了,没有提审,没有画押,没有招对,只是这么关着。

    虽说张家一直有人打点,牢里也算是照顾的不错,可是大牢毕竟是个连阳光都是奢侈品的地方。

    两个月,已经足够把平日里文绉绉的杨鹤汀给重新装扮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满脸的络腮胡和塞满杂草的辫子已经让他完全没有了教书先生的儒雅。

    趁着谢宝胜前往北面剿匪的空儿,钱枫一身女装,借以杨鹤汀家人的名义,来到了大牢中。

    两个人隔着大牢的木围栏,相视而笑。

    钱枫的身旁,是粘了一脸老鼠斑的刘文琪,他瞧着杨鹤汀也是失声笑了起来,“好好一个先生,弄得跟个叫花子似的!张家人只顾得打点你的衣食,就不能给你弄个刮胡刀么?”

    “这是大牢,哪里来的刀呢!你倒是有,却给弄没了!”

    “没了就没了,这年头只有银子才靠得住!本来还指着你日后飞黄腾达了提携我,你倒把自己弄进来了,你进来了我只能走了!”

    杨鹤汀也是咧嘴一笑,瞧了瞧远远地避在大牢门口的守卫,这才看向了钱枫,“还是女装好看,你这模样真是...说不出倒是男生女相还是女生男相了。”

    钱枫眼泪都差点流下来了,这话,多年前在天津的码头上,杨鹤汀也同样说过。

    那一句话后,便是别离。

    杨鹤汀理了理额头上的乱发,宽慰道:“谢老道怕是要关我到天荒地老了,你们在外面好生努力,不要忘了我们的理想和坚持!天下有识之士越来越多,终归有一天,我们可以做到的!”

    钱枫笑了笑,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这是怎得了,每一句话都说的跟诀别似的!”

    杨鹤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强咧着嘴,勉强笑道:“事已至此,宽慰的话说多了也没用。谢老道怕是要在秋决的时候把这牢房给腾空了,左右如今只剩我一个乱党嫌犯了...”

    “我不会让他动你的!”

    “他手上有枪,身后有人,你是强迫的了他,还是文策?”杨鹤汀苦笑着摇了摇头,“两个月了,两个月他都不放我,说明他是笃定要留我性命了。之前我见过张堂昌,你们在外面做的事儿,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

    杨鹤汀猛然抬起头,略带惊恐地看向钱枫,“你要做什么?”

    钱枫却是摇头不语,杨鹤汀费力地想要伸出手来,却是怎么也挤不过这牢门,“你们不要白费力气了,不值当的!”

    “值当不值当,不是你说了算的...”

    “钱...玥娥...听我的,回南洋去,或者...去赊旗镇,堂文兄是个好人...”

    “我自会去的,但!请你不要再替我做决定!”钱枫隔着牢门,伸出手,放在杨鹤汀面前,“外面还有很多大事在等着你,要起风了,给你多带点衣服,省得日后着凉!”

    刘文琪笑嘻嘻地把一旁的衣物放在了牢门口,趁着躬身的机会,刘文琪悄声说道:“三日后,我来接你!”

    杨鹤汀呆愣了一下,看着钱枫欲言又止。

    钱枫一双杏眼直愣愣地盯着杨鹤汀,嘴巴张了张,却是只有嘴型没有声音。

    杨鹤汀却分明能看出,那是“劫狱救你”四个字。

    出了镇台衙门,刘文琪终于支起了佝偻着腰身,肆意地舒展了一下腰身,碰了碰钱枫的肩头,伸出手动了动手指,“十两...”

    钱枫白了他一眼,“攒一块儿结不成么?”

    “说好了每件事另结!这么危险的事儿,不得十两银子压压惊么?”

    钱枫苦笑着瞧了刘文琪一眼,“你倒是催命鬼唉,救他出来,一千两黄金,够你一辈子花了!”

    “那银子有没命花还是另说呢!及时行乐才行!今晚儿你自己提防着点儿,老子要逍遥一下去!”

    “那这月的例钱没了!”

    “才十两...大不了我再陪你进趟衙门?”

    钱枫苦笑着丢了一锭银子给刘文琪,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狮子楼上,张堂昌正在雅间里打量着钱枫的身形。

    这身段,确实依稀有着当年张柳氏的影子,一样青春洋溢,一样柔中带刚...看来真是亲兄弟,喜欢的都是一种女人。

    钱枫来到雅间里,张堂昌伸手为她倒上茶水。

    “堂昌老板,人齐了么?”

    “两百金子一条人命,倒是来了不少,都已经进了城。”

    “你没露面吧?”

    “没有,找的中间人。”

    “好!晚上我去安排安排...”

    “那个刘文琪呢?不跟上?”

    “他去逍遥了,等不得时间了。越快越好,谢宝胜去北面花不了太多时间。”

    张堂昌默默地打量着钱枫,轻轻地饮了一口茶,“往南两个街口,有个背巷,救出杨先生,就往那儿去。到时候我和哥哥带着粮车在那儿等,四分之一个时辰之后不见人,我们就得出城!”

    钱枫顺着张堂昌说的方向,隔着窗户缝望了望,“劳烦了!时间就定在三日后,晌午!”

    张堂昌笑了笑,放下茶盏,轻声说道:“粮车里只够一人藏匿,你怎么办?”

    “我?就在这儿,看着...”

    “起了事,城门肯定很快就要关闭,你不如先回赊旗镇吧!”

    “看不见,更急!”

    张堂昌也是一乐,“你们这些女人,有起主意来,男人都拗不过!”

    “我们?”

    “你和我那大嫂啊!”张堂昌双手放在头后,惬意地看了钱枫一眼,“你跟她年轻时候真像!都是外柔内刚...”

    “柳夫人...”钱枫讪笑了一下,抬眼看向张堂昌,“张老板从来不跟我讲,我也只见过那一面。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堂昌咧嘴一笑,“你打听她...可是为了日后好相处?”

    钱枫忍不住啐了一口,脸上一红,“好奇罢了!不说算了!”

    张堂昌哈哈一笑,抬手摆了摆了,“这个嘛...说来话长了...钱老板想听,就请堂昌吃顿好的吧!”

    钱枫倒是已经熟悉了张堂昌这玩世不恭的态度,也是一摆手,冲着屋外喊道:“头面一席!”

    “哎呀,钱老板爽快!这要从哪说起呢?就从...她十四岁第一次见我哥哥说起吧...”

章246

    张堂文坐在山陕会馆的长椅上,他对面的张堂昌在不住地看着手上的怀表。

    “时候差不多了!”

    张堂文抬眼看向张堂昌,“唔!走吧!”

    张堂文和张堂昌齐齐站起身来,迈步出了院子,院门口,合源记的粮车一字排开,足有十几辆。

    粮车上,垛满了刚刚从南阳粮行交割过来的夏粮。

    今年是丰年,粮价并卖不上去,南阳粮行上的人都搞不懂张堂文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大手笔买粮,背地里都在取笑他。

    可张堂文却是心里清楚,他买的哪里是粮。

    明明就是命。

    十几辆粮车穿行在南阳城的街道上,煞是招摇,各盘口的兵丁张堂昌早已打点好了,基本上望见了合源记的旗子就早早地拉开了鹿角。

    一路往北,张堂昌一直在掐算着时间,他一会儿低头看怀表,一会儿抬头看天,时而抬手示意放慢行进速度,时而引着头车加快脚步。

    时间就像是被这闷热的天气拖延了脚步一样,坐在头车上的张堂文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像在慢放,满眼的行人都似乎在偷偷地打量着自己,他们或窃窃私语,或指指点点,就像看出了什么一样。

    已经是十月天了,今天却是格外的闷热,天空中万里无云,热辣的光线让张堂文浑身已经湿透了,他默默地解开了领扣,想要透透气,路上却是一丝凉风都没有。

    出了内城门,便离镇台衙门不远了,张堂昌站在头车上,已经依稀可以望见狮子楼的尖顶了。

    “堂昌...快到了吧?”

    “快了,慢着点走!”

    张堂昌跳下头车,望了望内城门的方向。

    正是大中午头,阳光又足,门房上四个把门卫兵已经有三个躲在了屋里睡大觉,还有一个站在门口,脑袋却已经靠在了枪托上。

    正在张望着呢,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空而出,如平地炸雷一般震动着整个南阳城。

    街上本来慵懒的人们顿时如忽然受惊的牲口似的,立马四散跑开了,呼喊声,喧闹声,此起彼伏。

    门房的卫兵也是提着枪四下张望着,却不知是哪里来的枪声。

    张堂文跳下马车,紧张地攥住张堂昌的胳膊,“是不是...”

    “是!”张堂昌一甩辫子,把他盘在了脖颈上,“他娘的,早了!”

    张堂昌顾不得傻愣的张堂文,踩着头车的车辙便站起了起来,“后面的快着点,到前头避避风!”

    正说着呢,又是一阵枪声星星点点地从北面传来了。

    张堂文连忙坐上马车,张堂昌直接拿过了车头的鞭子,坐在了前头,朝着骡子屁股上狠狠地来了一鞭子。

    狮子楼上,钱枫颤抖着手端着一盏茶,悄无声息地从窗户口眺望着镇台衙门。

    刘文琪确实是个好手,领人从衙门侧面矮墙处翻入真就是轻车熟路,进去了好一阵子才听到了第一声枪响,惊得钱枫手上的茶盏都差点跌了下来。

    镇台衙门门口已经乱成了一团,七八个守卫有的提着枪回了衙门内,剩下两个正在封锁大门。=

    钱枫不由暗暗攥住了衣角,按着昨天的安排,等下救出杨鹤汀,是要从正门杀出来的,这门,关不得。

    枪声淅淅沥沥地稠密开了,看样子,里面已经开始交火了。

    钱枫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人,带上刘文琪,只有二十八个,十六条汉阳造,十二条短枪,真打起来,镇台衙门里,可是有一百多条枪的。

    不划算。

    昨晚,钱枫当面交割了金子,立马就有五六个人不告而别了。

    这钱枫猜得到,毕竟这是九死一生的买卖。

    杆子又不是傻子。

    而且钱枫并不同意刘文琪去追,拿了金子走,总好过逼急了跑去报官。

    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人。

    所以原本是三十五人,现在满打满算,只有二十八个了。

    钱枫默默地摸了摸腰间,多余的一支短枪,此时就别在那里。

    冰凉冰凉的。

    若是大门那里遇阻,钱枫就打算直奔下楼去帮忙的。

    即使那里还有两个卫兵。

    也不知道张堂文他们就位了么...

    钱枫缓缓地站起身,望了望约定的位置。

    两个街口,太远了,看不到情况。

    他一定会到的,他不是一个说大话的人。

    枪声似乎越老越近了,镇台衙门里,已经是硝烟四起了,也不知是谁放起了火,滚滚浓烟已经在衙门西侧升起,火苗已经舔舐到了围墙。

    难道!刘文琪临时更改了决定?要从西侧出来?

    钱枫焦急地换了个窗户,望向了镇台衙门的西侧,滚滚浓烟中,似乎能看到人头在攒动,临近的大空场上,能看到整戈待发的绿营兵正在集结,湛蓝的军装看起来足足有百十号人,他们在几个领头的指挥下抬着枪正在涌向西侧火光处。

    大牢就在西侧,杨鹤汀到底是救到了还是没有救到?

    站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

    钱枫眉头一皱,按住腰间的短枪,便抢下楼来。

    街上已经完全乱了,人们像无头苍蝇一般四散逃命,此起彼伏的枪声如同催命符一般在驱赶着他们。

    钱枫下楼急了,倒是有些崴了脚,她跌跌撞撞地挪向西侧围墙,火苗和浓烟已经染黑了这一侧的矮墙,墙面上已经出现了几道不小的裂隙。

    钱枫迟疑着走进了那里,看着这斑驳的青石墙体,刺眼的浓烟中,似乎有什么动静。

    似乎,有人在撞墙?

    随着一声巨响,已经被熏黑的墙体上,豁然出现了一个不小的裂口,几副已经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的面孔,出现在了一脸震撼的钱枫面前。

    他们有的面上带伤,有的衣衫尽毁,有的血涌如注,裂隙出现的一刹那,他们奋不顾身地扒上了残垣,徒手硬生生地又把这个缺口破开了一些。

    枪声依旧在传来,钱枫努力地分辨着眼前这些惊慌逃命的面孔,却是一无所获。

    浓烟中,两个相互搀扶的身影渐渐闪现,依稀可以看出,那正是蓬头垢面的杨鹤汀和身上已经中枪的刘文琪。

    杨鹤汀扶持着刘文琪,拼命迈过倒塌的缺口,刘文琪抬着一只手,举着枪瞄向身后。

    这一刹那,钱枫就像被定身了一样,惶恐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黑漆漆的人形,一个绿营兵从斜刺里杀出来,抬枪瞄准了两人,钱枫顾不得多想什么了,拔出腰间的短枪,便朝着那人开了火。

    火光与浓烟中,杨鹤汀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钱枫,眼神中满是爱怜和责备。

章247

    张堂文忧心忡忡地坐在粮车上,枪声已经从稠密变成了零星,从街道上四散奔走的人群上可以看出,似乎已经有人跑到了大街上。

    张堂昌站在小巷的路口,望着北面,按照约定,张家的下人并不知道接下来的安排。

    刘文琪将会带着人和杨鹤汀来到小巷,威逼张家的人都面壁,然后让杨鹤汀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躲入中空的粮车里。

    只有这样,才能瞒天过海。

    张堂文下意识地又去摸怀中的鼻烟壶,却又抓了空。

    小巷口,张堂昌似乎有了反应,三四个身影接连出现在了那里,刘文琪拐着一条腿,高举着枪,厉声大喝道:“都背过去身子!谁敢偷看我就打死谁!”

    张家的下人本在这小巷背阴处歇凉,有的都已经昏昏欲睡了,猛然被惊醒了,还在四下张望。

    刘文琪却是极不耐烦地朝天开了一枪,“都转过头去!”

    钱枫搀扶着杨鹤汀穿过车队,来到约定好的地方,掀开帆布,满是秸秆的麻包中,有一条极其狭窄的藏身地方。

    杨鹤汀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一跃而上,蜷缩在了里面。

    钱枫和张堂文又拉了两麻布袋子掩在上面。

    钱枫焦急地看了看刘文琪,他的腿上、肩上各中了一枪,仍旧在呼呼地冒着血。

    “你怎么办?”

    “我?”刘文琪喘着粗气,望着小巷的尽头,“自己想办法吧!”

    钱枫愁容满面地看向了张堂文,她多希望张堂文有更好的法子可以说出来,可是这电光火石之间,谁又能镇定自如呢?

    张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钱枫拉住刘文琪的衣衫,取出一块方巾,勉强压住他肩头上的枪伤。

    刘文琪苦笑着盯着钱枫,重重地喘着气,“人...我救了...金子,我自会找你取!”

    钱枫不住地点着头,刘文琪却是笑了笑,“两枪!得...得加钱!”

    钱枫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刘文琪却是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揽住钱枫的腰身,在她脸上深深地亲了一口。

    “就算是利息了!”

    刘文琪拖着伤腿,扬长而去了。

    地上,蜿蜒出了一条不短的血路。

    张堂昌顾不得钱枫和张堂文的诧异,连忙击掌喊道:“贼人走远了!都醒醒神儿!快出城!”

    张家的下人们这才忙不迭地各就各位,催动着骡车缓缓向前。

    到了北门口,这里早已落了闸。

    张堂昌翻身下车,探着身子来到门房,“军爷!通融一下,我这粮车今儿就得出城...”

    “出城?出不得!没听见里面打枪了么?”

    “唉!谁说不是呢!我们还碰见贼人了呢!有个贼人中了两枪,拖着伤腿往那边小巷里钻呢!”

    “哪?哪呢?”

    张堂昌坏笑着瞧了这人一眼,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丢了过去,“军爷,通融一下,我就告诉你那贼人去处,军爷若是拿了,赏银怕是也不少呢!”

    闸门缓缓地抬了起来,张家的粮车缓缓地驶出了城去。

    行了一两里路,张堂昌便引着大队走了另一道,张堂文和钱枫赶着杨鹤汀藏身的粮车,望着靳岗教堂的方向行去。

    杨鹤汀已经从藏身的地方钻了出来,他贪婪地吸吮着自由清凉的空气,肆意地舒展着双臂,大声地咆哮着,一展胸中的积郁。

    “人...出来多少?”

    “没几个...正门出不来,刘文琪烧垮了一处西墙,才破墙而出的...”

    “刘文琪...是条汉子!”

    “是个侠客...快意恩仇...”钱枫回想起方才的一幕,不由红了脸,“就是...莽撞的很...”

    杨鹤汀倒是没看到那一幕,却不知道钱枫这句莽撞从何而来。

    张堂文也是抿嘴一笑,“或许...他这段时间天天在暗处看着你...早就喜欢上了你!”

    钱枫却是忍不住啐了一口,这一路走来,享受的爱慕数不胜数,她早已是习惯了,对于刘文琪,她也只是心存感激而已。

    杨鹤汀看了看方位,“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

    “你出来之后,谢宝胜一定会四处严查,赊旗镇,也未必就真的安全。”张堂文倚在车架上,指着独山西面的方向,“钱枫说,只有那里才有本事把你护住...”

    杨鹤汀望了望,“靳岗?”

    “对!威廉在等你...”钱枫抿了抿额上的碎发,“谢宝胜唯一不敢大张旗鼓搜查的地方,也是眼下对你而言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我不能在那里呆一辈子...”

    “你也呆不了一辈子...”钱枫微笑着看了杨鹤汀一眼,“要不了多久,天下恐怕就要大变...”

    “大变?发生了什么?”

    钱枫简单地把汉口的情形告诉了杨鹤汀,“刘公若是在汉口起事,十拿九稳...如今汉口新军种,支持起事的人已经占到了大多数,虽然大家分属不同的会党,但大方向上,总是一致的。”

    “如你所说...若是事成,天下震动,或许,可以开创另一个局面。”杨鹤汀舔了舔嘴唇,望了望天色,“革命经年,多少豪杰殒命,多少先驱赴死,希望这一次,可以真正撼动这腐朽的清廷...”

    “会的!”张堂文伸手拍了拍杨鹤汀的肩头,“这一天终有一日会到来了。”

    天色渐晚,远远地已经能看到靳岗教堂的白顶了,威廉一身传教士的黑衣,正坐在一辆马车上停在路边静候。

    瞧见张堂文的马车过来,威廉便一跃而下,高举起双臂,“天呐!你们成功了!哦我的天呀!你们真的活着出来了!”

    “怎么?威廉!你以为我是骗你的么?”

    威廉坏笑着看了钱枫一眼,“不...我倒希望你自己来就好了,至于杨...我不想他死...但...也不想他还拦在你我之间!”

    钱枫也是浅浅一笑,“杨鹤汀就拜托你了,把他藏好,谢宝胜一定会把南阳城翻个底儿朝天的!”

    “放心吧...洋人,还是管用的!”威廉冲着杨鹤汀眨了眨眼睛,“只要你说一声‘阿门’,你就是主的子民。天主庇佑你,杨!”

    杨鹤汀也是陪着笑了笑,看了一眼钱枫,“你呢?方才城里,你也开枪了!”

    钱枫看了一眼有些诧异的张堂文,微笑道:“我...随张老板走吧,谢老道一定会登门拜访的,若是我不在,他会起疑心的。”

    威廉挑了挑眉头,朝着张堂文做了个鬼脸,“我和钱之间怎么越来越挤了,一个人就够了,还要再来一个人!”

    张堂文也是尴尬地笑了笑,偷瞄了一眼杨鹤汀,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章248

    谢宝胜在南阳北边被牵着鼻子转了好多天,临返程的时候接到哨马来报,说杨鹤汀被人从镇台衙门中劫走了,顿时就被气得差点翻身摔下马来。

    是谁劫走了杨鹤汀,谢宝胜几乎都可以料想得到了,但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如何拿人?

    回到南阳城,谢宝胜也不知会南阳知县文策,径直派兵封锁了六门,调动两千绿营兵挨家挨户搜查,誓要找出杨鹤汀的下落,肃清劫走杨鹤汀的贼人。

    整整两天时间,南阳城都快被掀了个底儿朝天了,除了两具早已发愁的无名尸首和从他们残骸上搜出的金锭,竟是全然一无所获。

    巨大的挫败感让谢宝胜有些恼羞成怒了,他带了几十人的马队浩浩荡荡地直出北门,一路望着赊旗镇而来了。

    谢宝胜会来,张堂文是早已猜到的,那日回来之后,跟着一起到南阳运粮的下人,就被以各种名目派到下面的庄子去了。

    等谢宝胜气势汹汹地闯进张家大宅,面对的,却是一脸镇定自若的张堂文,正在和一众妻妾下棋品茗。

    张堂文毫不在意地抬眼看向满面怒色的谢宝胜,笑道:“谢总兵稍后,这盘残局少时便胜了,小人便去谢罪!”

    “老爷这是什么话,玥娥这棋赢面还要大些,我瞧着,还指不定谁胜谁负呢!”张柳氏站在张堂文的背后,揉捏着张堂文的肩头,她分明感受到了从这主子后脊背上蒸发出来的丝丝冷汗,却仍是和颜悦色地冲着棋盘对面的钱枫使了个眼色,“玥娥妹妹切莫手软,老爷这棋艺并不精通的,便是堂昌都可以杀的他弃子认输!”

    钱枫坐在张堂文的对面,也是抿着嘴浅浅地一笑,捏起一枚黑子直入白子腹地空薄处,“火中取栗...风险越大,其利尤甚!老爷可莫要学,下棋不过玩闹,你做生意可要求问!”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打量着一颗看似不经意却满含杀机的黑子,是杀是围?却是有些举棋不定起来,“我张堂文做事一向稳健,但求平稳,最怕风险,所以...你这铤而走险的一招,着实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了...”

    谢宝胜一肚子的怒火,却是早已被这一路上的风沙被削去了一半,进了这幽静的大院,又碰见这若无其事的一家子,反倒有些自我怀疑了,难道是我谢宝胜猜错了?

    谢宝胜缓缓地解开了戎装,只穿着白衣内衬,按刀慢步走上前来。

    张堂文不须抬眼,只听得谢宝胜马靴上的马刺磕在这青石板上发出的嘚嘚声,便感到谢宝胜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

    张堂文夹着白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额上也出了一层冷汗,张柳氏却是一手抚着他的背,一手探向前来,拉着张堂文的手,将白子落在了白棋的锋刃上。

    “虽是如鲠在喉,却可暂时不去理会,老爷白子大势占优,不如...大刀阔斧向前便可!”

    钱枫看着张柳氏,用余光瞄着已经站在张堂文身后的谢宝胜,抿嘴笑道:“柳姐姐外柔内刚,我却不然,我是外刚内柔。既然老爷单刀直入了,那便看我以柔克刚!”

    钱枫捏起一子,却直直落在白子锋刃一侧,进可攻,退可守,通联左右,却成了麻袋口一般。

    “终究老爷有疾在胸,难免分心,若一味进取难免顾此失彼,棋语谓曰围魏救赵,使之左右为难之法也!”

    张堂文讪笑起来,“若不得夫人在后指点,只怕我早被玥娥拿下了...”

    “便是你我夫妻同心,也难敌玥娥妹妹分毫...”张柳氏也是一笑。

    谢宝胜却是站在他们身后,瓮声瓮气地接了句,“既是如此,谢某貂尾续貂,与这位夫人过两招如何?”

    张堂文一愣,却是迟疑着没有回头,钱枫默默地看了一眼张柳氏,朝着棋盘抬手道:“既然谢总兵也好下棋,那便请不吝赐教了!”

    张堂文连忙闪到一边,谢宝胜也不推托,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张堂文方才的位置上,一把抓起许多白子,却是随手一枚径直丢在了钱枫方才的落子旁。

    “大人...这是要硬闯喽?”钱枫抿嘴一笑,又取了一子,落在口袋处,“我这口袋可紧...”

    “胸有万点兵,落子不畏前!”谢宝胜仍是一脸的刚毅,再落一子竟是直入钱枫的口袋阵。

    钱枫也是一愣,便不再多言,落子布阵。

    谢宝胜却似胸有成竹,非但不避,竟是连续几手引着白子大龙直入口袋阵,虽是被钱枫前堵后截,竟也不知从哪里杀出了一道血路,竟是直逼到了黑子腹部。

    不出二十手,本是黑子口袋阵闷杀白子大龙的局面,竟是被谢宝胜引着白子生生逃出了生天,形成乱军中直取上将首级,钱枫本已经营了许久的大腹反倒是被搅得天翻地覆了。

    钱枫默默地捏着一枚棋子,打量着谢宝胜,“谢总兵果然棋艺了得...我竟是败了...”

    谢宝胜却是没有丝毫笑意,“是我败了...棋子有盘,落子有边,才得以直取黄龙,锋芒毕露。不似当今,法令不行,规矩无守,我还一味墨守成规,反倒成了谁都可以欺负到头上的老实人了!”

    “谢总兵这话...听不懂...”

    “听懂了,也不过是随口牢骚而已,无凭无据无人无赃,我谢宝胜一世耿直,临到头了也不会坏了自己的本性,这...反倒成了某些人拿捏我的分寸!”谢宝胜冷冷地站起身来,看向张堂文,“我是兵,你是商!我保家卫国维护安宁,冲的是国泰民安!你行商天下乐捐纳输,为了国富民强!各行其道,各司其职,老道不为难你!但若是你越轨!张堂文,你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张堂文咬了咬牙,强挤着笑容拱了拱手,“大人...您是个明事理的人,不然,当初您不会从启封手上救我。大人,您也是个忧国忧民的人,不然,似您这样花甲之年的人,也不会仍旧披荆斩棘!”

    “你想说什么?”

    “国泰民安...国富民强...大人,您说的好!”张堂文定了定神儿,轻声说道:“可是大人想必也是看得清的...国怎样...民怎样...若是有朝一日国将不国,民...又该如何?”

    “遑论朝政,是要杀头的!”谢宝胜怒瞪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张堂文,“但凭这一条,抄家灭族!”

    “若是大人真的如此决绝,杨鹤汀活不到现在,若是真如大人所说那样,南阳公学恐怕早已灰飞烟灭了!大人!你恪守的事本份,你却违背不了本心,你虽是花甲之年,却耳不聋眼不花,头脑清醒!这世道,这天下,何为尽忠,何为谋逆,谁是良臣,谁是乱子!大人,你很清楚!”

    谢宝胜猛地抽刀在手,远处的侍卫也纷纷拔出手中的钢刀,抬起手中的长枪,指向了张堂文一家。

    张堂文看着谢宝胜的目光,却是愈发镇定了。

章249

    张堂文冷笑了一声,却是轻飘地看了谢宝胜一眼,转身从前厅中取来一物。

    那东西,谢宝胜认得。

    是谢宝胜送张堂文的那方漆壶。

    黝黑的壶身上,显然又多刷了一层桐油,愈发的明亮了。

    “大人...我敬你...于朝廷,您是忠贞不二,于法度,您是恪尽职守,于百姓,您剿灭山贼,造福一方,于地方,您不盘剥不纵兵,万民敬仰。这里面,是我装好的,依着大人的喜好精酿的白薯干酒,大人赠我漆壶,我还大人美酒。还请大人手收下!”

    谢宝胜冷冷地盯着张堂文,抿着干瘪的嘴唇,低声呵斥道:“张堂文,你张家上百口人,都知道你如此冒险么?”

    张堂文默默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一人做事,却要全家连坐,这等法度,大人以为,合适么?”

    “谢某非订法之人,法理乃是国之根本,循规蹈矩即可,安敢有异议!”

    “杨先生敢...早先与杨先生相谈甚欢,大清律例,如今已多有不适,国家,早已远远滞后,已是到了不变革便要灭亡的时候了...”

    “朝廷早有举措!老佛爷也下诏立宪...”

    “所以就冒出个什么皇族内阁!”张堂文却是猛然提高了声调,厉声质问道:“如今天下大乱,关外瘟疫横行,苏北饥荒遍野,四川群起抗争,大人,若是这就是您说的举措,那这举措未免太贻笑大方了!”

    “大胆!”谢宝胜的钢刀直直地横在了张堂文的脖颈间,惊得张柳氏和张秦氏忍不住一声尖叫,“张堂文!你休要一再试探本官的底线!”

    “大人...若你昏庸无度,或似文知县那般浑浑噩噩,张堂文有胆子这么说话么?”

    谢宝胜和张堂文的眼神在隐隐地交锋,互不相让,远处的侍卫们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却是不知该如何举动。

    这时,门子上早有人报到了张堂昌家。

    张堂昌手提着短枪,带着一众下人扛着汉阳造便从前门蜂拥而入了。

    他们见了眼前这一幕,也不敢抬枪,却是一脸紧张地看着局势。

    张堂昌默默地走上前来,站到张堂文的身侧。

    “张堂昌...你要造反么?”

    “大人...不敢,我只是听说有贼人闯进来了,就带人护院...”

    “贼人?我谢老道是贼人?”

    “穿上这身官衣,您就是南阳总兵,脱了衣服,如此举动,和贼人何异?”

    “堂昌!”张堂文低声申斥道:“不可对总兵大人无理!”

    谢宝胜回头望了下前院中密密麻麻站着的人,虽说这会儿举着枪的,都是自己带来的侍卫。可是院子中,却是张家的人多,枪也多。

    “张堂文...遑论朝政,私藏枪械,这都是大罪!”

    “正义直言,往大了说,也不过是绯议,往小了说,不过是与大人你磋商交流。至于枪械,堂昌身兼赊旗镇商号联防队要职,肩负维护地方之职,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去打听...”

    “维护地方...门房营不够用么?”

    “大人可以去查,赊旗镇九门,门房营标额四百人,实有兵丁九十八人,大人是带兵的,您不会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谢宝胜自然是清楚的,如今各州县皆是如此,无论吏治还是军制都是一塌糊涂,就连他自己的南阳镇,也是除了南阳城边的绿营尚好,别的也是无能为力。

    谢宝胜冷哼了一声,手上的钢刀却是微微横了起来,锋利地刀刃直直地在张堂文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红印。

    张堂昌拿着枪的手刚要微微抬起,却被张堂文默默地按住了。

    张柳氏也要上前,却是没有钱枫快。

    钱枫缓缓地站到了谢宝胜身前,面无惧色地打量着谢宝胜,“大人...您一向自诩刚正不阿,今日怎么如此失态,可是因为南阳城中贼人劫狱,让您丢丑了?”

    谢宝胜冷冷地瞥了钱枫一眼,“你倒是消息灵通的很...”

    “大人...话说到这份上了,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了,大人是在疑我家老爷?”

    “疑!还有你!”

    钱枫浅浅地一笑,看了一眼谢宝胜,“既是如此...大人若有实据,便请抓人吧!若无,还请大人收起兵刃...我家老爷一向对总兵大人尊敬有加,何以刀剑相向!”

    “伶牙俐齿!”谢宝胜冷冷地看向钱枫,“我瞧着你不简单的很,张富财先前说你似钱枫,今日,我倒是信了七八分了!”

    “那便是说尚未全信喽!毕竟钱枫是男人,我...是女人!”

    “雌雄莫辨,妖孽!”

    “大人无需动怒,大人方才也是说了,法度无情却是要遵守的,那便请大人遵纪守法,依律行事吧!”钱枫冷冷地看了一眼谢宝胜,“无凭无据,我家老爷便是清白的,便是有小错,也无须总兵大人如此吧!遑论朝政的人遍布天下,或登报昭彰,或流言市井,我家老爷不过在深宅大院与总兵大人商谈,这也要治罪么?”

    谢宝胜一时语噻,握着钢刀的手有些迟疑了,他默默地抬起头,看着张家前院的天井。

    这天色,当真是风云莫测,来时还是万里无云,此时已经是乌云盖顶了。

    要下雨了...

    不消一会儿,豆大的雨滴便淅沥沥地从天而降了,打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打在前院的绿树上,打在闪亮的钢刀上,叮咚作响。

    这时,门外一个身穿镇台衙门哨衣的人飞奔进门,穿过茫然的人群,直接来到了谢宝胜身边,却是迟疑着附耳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谢宝胜顿时脸色大变了,他放下钢刀,一手揪住了来人的衣领,“你确定?不是谣传?”

    “大人...千真万确...这是通报四方的急电!军机处收到的也是如此...”

    谢宝胜面色有些苍白了,他没有皱眉头,只是痴痴地张望着远处,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

    张堂文和一众人都是诧异地面面相觑,唯独一旁的张堂昌也是征瞠目结舌的愣在了当场。

    张堂文这才想起来张堂昌自幼耳目聪慧,从军时又学过读唇术,他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张堂文摇了摇张堂昌的肩头,急切地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张堂昌缓缓地定了定神儿,不自觉地抓住了张堂文的手,

    “电报说,武昌失守,乱军祸乱三镇,湖北告急....”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7722/ 第一时间欣赏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 作者:秋风挽珠帘所写的《浮华转头空》为转载作品,浮华转头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浮华转头空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浮华转头空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浮华转头空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浮华转头空介绍:
赊旗镇,在山陕行商的手上成为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水路码头,经历了百年繁盛。但是到了清末民初,水路干涸,铁路运输与海运的繁荣,让赊旗镇浮华不再。
赊旗镇张家作为开埗老人,也站在了这历史巨变的十字路口,张家大老爷张堂文更是亦步亦趋,如履薄冰的在筹划着家族的未来。
家族产业的转型,地方历史的变迁,民族命运的变革,在张堂文一介小小行商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用家族传记的戏说,记录一方水土的兴衰。
看曾经名满天下、富甲一方的赊旗镇,如何几经沧桑,沦落为如今一穷二白的国家级贫困县社旗县。
读者群:475610078不定期反馈订阅红包浮华转头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华转头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