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20
张堂文放下水杯,静静地看着杨鹤汀,“杨先生,我之前在茶肆与你相见时,你手中的那沓宣纸上,书写的是什么?”
杨鹤汀迟疑了一下,“不过是些习作...”
“杨先生,若是堂文没有猜错,该是些大逆不道的口号吧!”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来,“我知道,杨先生是为了保护在下,我知道的越少,一旦有了变故,也不会牵连到我什么。杨先生心思缜密,堂文感激不尽。”
张堂文长叹了一口气,“杨先生让老三去汉口从军,马云卿又是党人,杨先生真的以为堂文丝毫看不出,先生的党会,是在筹划些什么吗?”
“堂文兄...你非党人,有些东西,不必知道的太深...”杨鹤汀微微一笑,“而且,如今的形势,错综复杂,犬牙交错,连鹤汀都不知道,我同盟会的下一步举动...”
“杨先生,堂文并非是要入会,只不过,一切的种种,让在下实在是...万念俱焚,这世道,若是无救,便早些换了吧!”张堂文转脸看向杨鹤汀,意味深长地轻声问道:“杨先生,你的同盟会,会让这个世道更好么?”
“会的!”杨鹤汀坚毅地眼神,让张堂文的心中莫名一阵冲动,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杨先生,此去双龙寨,我凑足了五万两白银,全都折算了金锭!这五万两,稍后便交由先生处置了...”
“堂文兄!”
“杨先生,我不过问这银子所去何处,也不管先生如何处置,我只求先生向我保证。日后的中华大地上,不再会饿殍遍野,流民失所,不再有弱肉强食,强权林立,让天下百姓,都能好好的过日子,过一个平平淡淡的好日子...”
“堂文兄!”
“杨先生!拜托了!”
“一定尽力!”
张堂文离开了南阳公学时,天才刚刚开始放亮。
张堂文回了山陕会馆,便命人把几个箱子送到杨鹤汀手中了。
等到张堂昌一觉醒来,却已是追悔莫及了。
“哥!五万两啊!你就一点不心疼?”
“钱财不过身外物,你我皆是商道中人,银子没了可以再赚,可天下人,不能再这样饱受欺凌了!”
“杨先生就能让这天下一片和睦?”张堂昌撇了撇嘴,揉了揉迷糊的双眼,“哥,我告诉你,在我看来,便是换了一拨人,替代了如今的皇帝,只要他们手中的权利不变,迟早天下,还会像以前一样!甚至,还不如以前呢!一人当政,总好过七嘴八舌!我看啊,杨先生想的也过于简单了!”
张堂文默默地端起桌上的水,一饮而尽,喃喃自语道:“恐怕...再没有比现在更坏的局面了...”
张堂昌心知劝不动这个哥哥,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待回到了赊旗镇上,已经是快到晚饭点了,张堂文不急着回家,却先吩咐张堂昌道:“你先去赵贤胜赵老板家,又他出面,宴请在会西商,都到福建饭庄一聚!”
张堂昌眨巴着眼睛,默默地看向了好不容易缓过神儿来的党二爷,“哥...你这是...要跟党二爷玩他们一个难堪啊?”
“难堪?我要当着众人面,让那个姓高的身败名裂!”
党二爷也是心知肚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张堂昌也是一笑,便在城南下了车,一路朝着赵贤胜的宅邸去了。
赵贤胜见了张堂昌,自然知道张堂文的意思了,他连忙唤过下人,快马加鞭的去各家递消息,自己先到了福建饭庄,见了张堂文。
天黑之后,各路西商都收到了信儿,陆续来到了福建饭庄的二楼,张堂文和党二爷躲在一个雅间里默不作声。
先到的人们还以为赵贤胜有什么喜事要宣布,来了都是先道喜,客套着,好容易等到党松涛来了,这个浪荡子却扔是蒙在鼓里呢,重新得到了党家的产业,让他着实放肆了许多,看起来油光满面的,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这都全靠供足了的大烟在顶着呢!
等到高德宽带着人过来,人已经到的七七八八了。
赵贤胜大眼一瞧,也不稀得与高德宽客套了,便命开席。
七大碗八小碟,六荤六素,四糕点四汤羹上齐,众人就等着赵贤胜一声令下动筷子呢,却赫然发现,赵贤胜的身边,居然空着三个座位。
高德宽已是心中有些忐忑了,他缓缓地落了座,试探着问道:“赵老板...我瞧着人差不多齐了吧?这还空着座,是有贵客没到?”
“高老板别急啊...咱西商在会的都到的差不多了,可张家的,还没来呢!”
“张家?”高德宽冷哼了一声,瞧了瞧党松涛,“不是听说出远门了么?怎么?赵老板有他们消息?那也只用留两个座就行了...”
“那我呢!”
一声呵斥,冷不丁地从一旁的厢房中传出,吓得党松涛连筷子都掉了。
党二爷党敬业一把推开门,昂首挺胸地迈步出来,却是没有径直落座,而是一脸恭谦向旁边一侧身,“张老板!事已至此,无须再给他们留脸面了!”
张堂文和张堂昌缓缓地走出厢房,高德宽已是惊慌失措,一个踉跄退出座位,指着赵贤胜大喝道:“赵...赵贤胜!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高老板,你我皆是西商,都在山陕会馆中供奉各自的祖先,什么叫我和他们是一伙,咱们,不都是一伙的么?”赵贤胜冷冷地打量着高德宽,他早已从张堂文那里听到了实情,所以此刻说话也是丝毫不客气了。
“高老板...看到我活着回来,你似乎很惊讶啊!”张堂文站在桌旁,上下打量着高德宽。
高德宽却是冷汗都出来了,他得到的消息,说谢宝胜剿灭双龙寨得胜归来,寻思着这张家两兄弟和党二爷肯定会死在乱战中的,怎的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一旁的党松涛也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看向党二爷,“二叔...你...不是回山西了么?”
党敬业冷冷地看着党松涛,拱起手扬天长叹道:“哥哥...我对不起你啊!”
在座的众人都是浑然摸不清楚状况,傻愣着看向了张堂文他们。
章221
张堂文默默地来到桌前,端起酒盅,朝着在座的众人微微颔首。
“各位老板,今儿个不恭的很,堂文借赵老板的酒席解决个私事,还望诸位海涵!”
话虽如此,在座的众人便是不愿,此时也没什么办法,福建饭庄的丁楚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命人把步梯给拦住了。
高德宽心知不妙,此刻,却没什么好的借口可以开溜,若是主动出击,却又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夹起一片笋瓜,放在口中嚼吧了起来。
张堂昌恨不得一脚踢死眼前这个死胖子,可毕竟主角是张堂文,他只能轻佻地挨着赵贤胜坐下,拿起桌上的筷子,瞅准了高德宽下筷的地方,便抢先拦住了。
来回几次,高德宽便绷不住了,把手中筷子一摔,“张堂昌!你故意的是吧!”
“高胖子!二爷我今天就是故意的!”张堂昌把辫子向后一甩,大大咧咧地瞧着高德宽,狠狠地骂道:“挡了你的筷子,就按捺不住了?昨个二爷我差点被你阴死在双龙寨,我该怎么弄你?”
“什么双龙寨!我听不懂你这个疯子在说什么!”
“这么说,高老板是不打算认喽?”
“认什么认?我行得正坐得端,随便你怎么编排我!”
一旁的党敬业顿时按捺不住了,一拍桌子,“姓高的!前几日你连夜闯进我家,胁迫我一家老**我回山西老家,这也是老头子在编排你么!”
高德宽冷哼了一声,脸却别到一边,“老疯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党敬业顿时便要过来找他,张堂文却是沉得住气,缓缓地拉住党敬业,轻声说道:“高老板既然要嘴硬到底,咱就慢慢说,反正今天是赵老板的饭局,各位老板们也都是来了的,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哼!老子不和蛇虫鼠蚁同席,早说有你们这群小人到场,老子今儿不来了!”高德宽一边骂骂咧咧地站起身,一边就看向下楼的楼梯口,赵贤胜却是默不作声地走过来了,一手拦住高德宽的腰间,“高老板,稍安勿躁!您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张家兄弟是在编排,您全当让我们这些不开眼的老板们都听听乐子,如何?”
高德宽虽是面上稳得住,心中却早已像那滚烫开水锅似的,急不可耐了,他一把推开赵贤胜的手,便朝楼梯口走去。
既然张堂文和党敬业都安然无恙的回来了,那今日这个鸿门宴上,他高德宽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横竖就是个死了!
索性破罐子破摔,不理毬他们了!
高德宽一咬牙,刚要下楼梯,忽然发现楼梯的末端,板子却是被抽走了好几段。
丁楚一在下面摘了瓜皮帽,一脸歉意地冲着高德宽笑了笑,“呦!对不住了高爷!我还想着你们吃饭得好大功夫呢,我便让匠人把那木板啊,抽了几片修补一下!高爷这是走么?我马上让人给送回来,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好!”
高德宽却是气得差一点背过气去,敢情,今儿这是要瓮中捉鳖么?
赵贤胜也是一乐,也不去挽留了,径直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上,“来...来...起筷,咱们边吃边听堂文他们说什么!”
众人这才看出些端倪,既然事不关己,便也不在拘束了,纷纷动起了筷子。
“高胖子,你不饿么?二爷我可是在那鸟不生蛋的山寨里饿透了气儿!容我先吃饱了肚子再跟你这个王八蛋算账!”张堂昌一边骂,一边拎起半只鹌鹑,撕扯着塞进嘴里。
在厢房里的时候,张堂文只是光想,就把自己气的不行了,心中默默盘算了上百种数落高德宽的方式,也不知是心中预演过了,气也消了,还是此刻瞧着高德宽那倒霉模样反倒有些可怜了,总之,就是没那么急着与高德宽理论了。
党二爷却是淡定不下来了,说实话,高德宽用他一家老小胁迫他远走,他心中已是感觉对不住党苍童和张堂文了,这半路上又让劫去了山寨关了好多天,此刻看着高德宽都恨不得生啖其肉,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党松涛也是坐如针毡,党二爷的告罪书是真是假他自然也猜得到,十之八九乃是伪造的,但党二爷人走了,用这假冒的告罪书刚好可以扳倒张堂文,拿回党家产业,何乐而不为呢?
可...万万没想到,这党二爷竟然又回来了!
高德宽逼走党二爷,也是在第二天,高德宽告诉他,他才知道的,只不过他是既得利益者,乐得有人出头,也就不做声了。
可如此一来,在张堂文和党二爷的心中,便把他也划入了同谋的行列。
党松涛小心翼翼地起身,给党敬业添茶,党敬业却是板着脸,起身闪开了好远,嘴里却是不饶人,“受不起!您如今是党家的家主,手段高明的紧,咱跟了党老爷子一辈子,都没看出您是这么个人物!受不起!实在是受不起!”
党松涛捧着个水壶,尴尬地立在原地,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堂文缓缓放下筷子,侧脸打量着党松涛,“松涛...我一向认为,你本性纯良,我与你父亲相交几十年,连着你,也是看着长大的,为何...如今你会变得如此阴险毒辣?”
“不...我没...我没有!”党松涛迟疑地小声嘀咕着,一旁的高德宽却是摆明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又坐下了身子,冷笑道:“松涛,你占着理呢!怕什么!”
“占理?占着什么理?”党敬业最是不耐烦他了,硬生生一句话给他顶了回去,“自己亲爹写的遗嘱都敢不认,哪来的野爹仿着我的口吻写下个什么告罪书,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张堂昌听了也是一乐,“野爹...党二爷这话,说的通透!”
党松涛脸憋的涨红,正要辩驳,党敬业已是忍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一巴掌打在了党松涛的脸颊上,“这一巴掌,我替你爹打的,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认贼作父么?我党敬业在党家几十年了,什么狗屁告罪书,你党松涛不晓得我斗大字不识得几个?我能写出那洋洋洒洒的一封信?党松涛,党老爷子是造了多大孽,才生下你这么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来!”
一席话,让众人都是一惊,张堂昌暗暗地瞄了一眼张堂文,侧脸小声嘀咕道:“党二爷原来不识字...你晓得么?”
张堂文也是一脸尴尬地摇了摇头,想笑却又不敢笑,如同猫看耗子一般打量着高德宽。
此刻,高德宽的脸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了。
章222
张堂文默默地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嘴中慢慢地嚼着。
原本,他是打算先拿高德宽开刀,先把高德宽的种种卑劣都展现出来,再去料理党松涛的。
因为他始终念着党苍童的好。
可党二爷显然恨铁不成钢的紧,已是先把党松涛给揪出来一顿教训了。
高德宽冷冷地打量着局面,所有人都在默不作声地该吃菜吃菜,该喝酒喝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看上去,今儿是都打算看笑话了。
高德宽索性向后一靠,也不言声了,反正除了逼走党敬业这条肯定是躲不过的,暗通双龙寨这一条,肯定是没把柄在张堂文手上的。
想到这儿,高德宽也是缓缓地站起身来,拍了拍党松涛的背,“世侄啊...你看,党二爷他不认了,所以说啊,这人心隔肚皮,你一朝心慈手软,没把张家的底牌给掀了,他反过头来就会继续抢你党家的祖产!”
“姓高的!这儿没你事儿!等会我再找你算账!”
“找我算什么账啊?你自己羞愧难当,留书西去,现在翻脸不认人了?你说你这会儿不认字了,谁还能逼着你认啊?”
“你!”党敬业毕竟年岁大了,一个激动,竟是差点晕过去,党松涛连忙上前搀扶住。
张堂文却也真是没想到,这高德宽竟然是要顽抗诡辩到底,着实也是没猜着,转念又一想,确实!高德宽勾结双龙寨的事儿,终究手中是没有把柄的,他矢口否认了,又如何他呢?
想到这儿,张堂文更是平静了,反正,党二爷回来了,洗刷张家污名是足够了,至于高德宽,没有确切的证据,还能捉他报官么?
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注视着高德宽,“高老板,此去双龙寨,险些中了你的奸计,你把我张堂文和双龙寨都给卖了!不光是你,就连我和堂昌,也以为我们这次是绝对回不来的!你我皆是在会西商,在这赊旗镇中打交道也有几十年了,你我究竟是有什么深仇大怨?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哼...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高德宽冷冷地嘀咕了一句,却不去看张堂文的脸色。
张堂文转脸看向党松涛,他寻思了一下,还是缓缓说道:“双龙寨里,我碰到了一个人,松涛...你也认识!”
“谁?”
“映秀!”
党松涛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他一手搀扶着党二爷,一手哆嗦着指向张堂文,“你...你骗我...映秀...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她在那儿...永远都在那儿了...”张堂文低下头,完全不愿回想起映秀死后的模样,“一个可怜的女人,就生生被你逼到了绝路!松涛...你但凡有一丝善念,你都该在心中给她留下一亩三分地!到死,她都没跟我说过你一句坏话!”
“不...”党松涛显然已经有些激动了,他看向党二爷,焦急地问道:“二叔,他骗我对不对!映秀走了,周围人都说她回老家了,她老家在秦淮的,该是往东的...”
“蠢货!她就在那儿...”党敬业虚弱地喘着气,揪住党松涛的衣领,“我带人砸了她的院子,却被她救了性命,第一天被捉上去的时候,我就差点被打死,迷迷糊糊中我就看见一个红衣的女人拦住了那群杆子!直到最后离开山寨,我才看清楚!是她!是那个被我砸了院子的女人!是她放了我们!”
“不...这不可能...”党松涛失神地撒开了手,挣脱了党敬业的控制,看向张堂文,“她人呢!她人在哪?你骗我!”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抿嘴,并不言语。
张堂昌却是剔着牙,冷冷地瞪着党松涛,轻声喝道:“她死了!高德宽到镇台衙门告了状,谢老道带着人顺路摸到了双龙寨,一寨子人,全死了!我们本要带她走的,她自己选择了留下,她宁可陪那个熊老大一起死,也不愿再与赊旗镇,赊旗镇的人,有任何瓜葛!”
“你骗我!这不可能!”党松涛歇息底里地嚎叫着,他的眼神却是不自觉地看向了高德宽,那双泛着血红色的眼睛,看得高德宽都有些发毛了。
“你看我作甚!他们说什么你都信啊?他们这就是造谣!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
“高胖子!就知道你嘴硬!”张堂昌却是拍案而起,抄起两只碟子便摔了过去。
场面顿时失控了,在座的都是纵横商界多少年的聪明人,一瞧这架势,早就乖乖地闪到了一旁。
张堂昌丢了盘子还不解气,直接撩起袍脚塞到腰间,直奔高德宽而来了。
高德宽慌忙起身,二人绕着席面这个圆桌,追赶了起来。
“张堂昌!你血口喷人!还想打人快来人啊!救命啊!”
“高胖子,有种你别走!我今儿不打的你满脸开花,我他娘的不姓张!”
楼下的宾客早被吵到了,都围在楼下看热闹,却被丁楚一挨个劝了回去,“喝多了,打闹着玩呢!”
高德宽的随从在楼外听到了,也冲将进来,楼梯的板子却是早被抽走了,只能站在楼下干着急。
赵贤胜拿着一颗苹果,优哉游哉地站在张堂文身边,“堂文...到底有没有实据?”
“没有...”张堂文看着高德宽那满脸的大汗,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赵贤胜也是跟着一乐,啃了一口苹果,小声说道:“既是如此,撒撒气得了,传扬出去不好听,还当咱们西商用私刑呢!”
“堂昌不是小孩子,他心中有数!”张堂文默默地看着张堂昌,也是一抿嘴,“堂昌是从过军的人,真想追上他,还用得着跑这么多圈么?”
这边张堂昌已然把高德宽逼到了墙角,高德宽早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无力地抬着双手,嘴却是仍然硬的很,“张堂昌...我...我日你姥姥...你无凭无据...你敢动我...我就报官!”
“好啊!别找刘秉信,直接去找谢老道!啊!记住喽!”张堂昌却是狞笑着伸出手来,一把揪住高德宽的辫子根,左右开弓顿时把高德宽的脸扇得愈发浮肿了起来。
若大个二楼里,顿时充斥了满满的嘲笑和歇斯底里的哀嚎。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一旁失魂落魄的党松涛,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
“都说老爹英雄儿好汉,党老爷子叱咤风云一辈子,怎么生了这么个混账...”
赵贤胜也是跟着笑了笑,“既然党二爷回来了,事也能水落石出了,党家的生意,还得你来照料啊...”
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感受着窗外的无名风,“好容易撒了手,说什么也不接了!党家的事,还是交还给党家吧!”
夜色愈发暗淡了,乌云压顶,窗外,除了家家户户点的灯,已是一片漆黑了,也不知哪里来的一阵无名风,吹得窗外响起了一阵呜咽声。
章223
发生在福建饭庄的那一幕,很快便传扬得整个赊旗镇都街知巷闻了。
高德宽一来被张堂昌打的跟猪头三似的,没脸见人了,二来也是被坐实了是个诡诈小人,更是门都出不去,索性闭门休养了起来。
可是没等他脸上的淤青好些,一纸嘉奖令,让他彻底放弃了继续赖在赊旗镇的想法。
来自南阳镇台衙门的嘉奖令,嘉奖高德宽军民协作,铲除双龙寨贼寇。
来自镇台衙门的兵卒,敲锣打鼓地招摇过市,巴不得整个赊旗镇的人都知道。
这间接印证了张家兄弟对高德宽的指证。
高德宽,再也坐不住了。
他彻底死了心,留下了家人处理此地的资产,带着家人远走高飞去了。
广丰号也随之倒下了,张家的合源记,摇身跃居赊旗镇粮油行的头牌,风头和民声,一时无二了。
张堂文坐在张家前院的花园中,享受着这惬意的凉风,党敬业领着党家几个在赊旗镇的掌柜,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张老板,党老爷子有遗训,您可不能置之不理啊!”党敬业看着张堂文一脸轻松的模样,自己的心里却是根本轻松不下来。
党家产业回到党松涛手上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党松涛竟抽走了柜上一半的现银,用于偿还之前的欠款和赌资,张堂文要是继续不管,这党家的产业,怕不是就要被这个败家子给败个精光了。
张堂文闭着眼睛,尽情地享受着阳光。
自打去了双龙寨回来,张堂文觉得每一天都是老天赏给他的,过的再没这般惬意了。
党家生意,自始至终就是个烫手的山芋,即使有党苍童的遗嘱在,他一个外人去执掌党家的生意,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难得党松涛闹着要了回去,哪里还有再接的道理。
张堂文眯着眼睛别过脸去,缓缓地站起身子,笑道:“党二爷,经此一遭,您怎么还来劝我啊!”
“张老板!松涛他...”
“松涛再不济,到底是党家人!我张堂文一个外姓,去管理党家生意,做好了没人说我半句好话,做坏了,满是人来说我中饱私囊!今日是党松涛,明日指不定是谁...党二爷,我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您就饶了我吧!张家眼下事也繁多,党家的生意,就请二爷您辅佐松涛好好经营吧!”
党敬业还要说话,张柳氏却是端着一盘水果过来了,招呼着众人坐到凉亭里,顺便埋怨道:“老爷也真是的,您怎么不请党二爷和各位掌柜过来坐啊!这天儿眼瞧着越老越热了!”
“还好,凉风习习,也不用穿戴那么整齐了!今年夏收,怕是百姓不用遭罪了...”
“张老板...”党敬业还是试探着说道:“如今南方不太平,木料出海也都盘剥的厉害,这生意眼瞅着就得转型了。如今海运渐隆,东南那边早就用上关外的松柏了,这玉隆杰的招牌,怕不是就要砸在我们这代人手上了!”
张堂文捏起一颗不知名的红果子,放在嘴里嚼吧着,“二爷...隔行如隔山,木料这块,我本就知之甚少,产销一条路上,我怕是还没各位掌柜懂得多!”
党敬业一脸失望地低了头,张堂文却是话锋一转,笑道:“不过我倒是知道谁有本事破这个局...”
“何人?”
“钱枫!”张堂文抿嘴一笑,把盘子往前推了推,“你们玉隆杰与钱老板早有焦急,如今咱们大清还是以原木为主,可先前我听钱老板曾经说过,原木制材其实也没多大能耐,却比贩卖原木利润高的多,这板材上面,取巧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党二爷不妨去趟汉口,与这位钱老板请教一番!”
党敬业抿了抿嘴,恭敬地迎了一下盘子,捏起一颗葡萄,拿在手里把玩着。
瞧着张堂文这模样,怕是再劝不动了。可张堂文既然指点了地方,说明他还没全然撒手不管。
如今党家虽说确实是党松涛在当家,可党二爷的辈分和资历在这儿,有他把控账房,情况倒也坏不到哪去。
想到这儿,党敬业的心中也是微微稳定了一下。
临走时,党敬业从随性的掌柜那拿过一个盒子,递到张堂文的面前,“张老板,这是咱家山东分号的伙计从东阿带回来的上好的驴胶,最是养血滋补的好东西!三夫人听说有喜许久了,兴许用得上!”
张堂文笑着接了,一直送党家人出了前门。
张圭泗刚好从粮行盘货出来,瞧着张堂文手里的盒子也是一笑,“老爷,党家人又来送礼啦?”
“这倒是稀罕物件,驴胶!”张堂文跟着笑了笑,打量着手中的盒子,“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用!还得问问大夫人,她定是知道...”
张堂文正要回院,门子那边递了封信来,张圭泗接了连忙喊住张堂文,“老爷,是您的信!”
“唔?我的?”
张圭泗稍一打量,却是有些吱吱呜呜了,“这...是高德宽高老板写的...”
张堂文眉头一皱,脸色顿时不好看了,“这个小人,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我拿着东西,你替我拆了念念...怕不都是些恶心人的话!”
张圭泗也是一笑,拆了火漆,抽出信纸来,朗声念道:“张堂文张老板亲启,离镇未己,思虑繁多,忽记起一桩密事,恐兄尚不得悉,特书此信相告...恐兄...耻为笑..笑柄...”
张圭泗的脸色已经愈发难看了,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张堂文却是一愣,皱着眉头问道:“怎么?怎么不念了?不认字了?”
“老爷...您...自己看吧...”张圭泗无比尴尬地把信对折了,放到张堂文手中的盒子上,竟是迟疑着走了。
张堂文更是惊怪了,他腾出一只手来,捏起信纸,大眼一瞧,手中的盒子却是咣当一声落了地。
红漆盒子摔了个粉碎,里面红线扎好的驴胶滚落了一地。
前院正在收拾的张柳氏看了个正着,连忙踮着脚走上前来,“老爷...怎么了?”
张堂文却是捏着那信纸,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张柳氏暗暗吃了一惊,凑上前来去看那信纸,也是顿时傻愣住了。
“尊夫人张氏所育之子,实为党家松涛之种,天地可鉴,日月为证,非德宽无事造谣。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实为德宽于心不忍,据实相告,还望海涵,珍重!高德宽亲书!”
章224
张家大院张柳氏的屋里,张堂文满面怒容地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地喘着粗气。
一旁的张柳氏又是扇风又是倒茶的,却始终是按捺不住这主子的怒火。
“老爷!这高德宽说的话,怎么会是真的呢!如此信口开河的荒唐事儿,你别当真啊!”
“不当真?他造这个谣还有什么好处?就为了临走时塞我一只苍蝇么?我一直就疑心家里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原来是我枕边人!我...”张堂文越说越气,猛然站起身来,四下寻摸着却没有趁手的东西,便要出门去找。
张柳氏却是死命把住门,说什么也不让张堂文出去,“老爷!老爷!你先别慌,咱姑且不说这高德宽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你这一发脾气,整个张家可都知道了!张妹妹现在还大着肚子,万一受了惊吓...”
“受惊就受惊!不是我的种难道还让他生下来不成?”
“老爷!你小点声!”张柳氏顿时也是板了脸,拉住张堂文的衣袖,“你这一嗓子,张妹妹一生清白就没了,你让女人还怎么活?你张堂文的脸还要不要了?你是巴不得整个赊旗镇的人都看张家笑话么?”
“清白?不自重的人要什么清白?”话虽这么说,张堂文却是不再强扭着要出去了,坐回了椅子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张柳氏缓缓地站到张堂文的身边,小声说道:“这事儿,没坐实之前,老爷千万别露出什么了!万一高德宽纯粹就是想恶心一下你,你倒是自己个儿把家宅都搅合的不安宁了,张妹妹肚里的万一真是张家的后,你可就是真中了高德宽的奸计了!”
张堂文冷哼着摆了摆手,“这种事,怎么坐实?我把她吊祠堂里问?她现在打又打不得,死也不会认得!问那个党松涛?无凭无据怎么问?”
“老爷...你歇歇气!急什么!”张柳氏嗔怪着打了张堂文一下,“纸包不住火,怎么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你只要听我的,别动气,家里事儿,我慢慢查!若真是张妹妹做了什么对不起张家的事,你也得有真凭实据,才能从家谱里除了她的名字,不然,怎能由着你胡来!”
张堂文皱着眉头长叹了一声,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下人的声音,“老爷!灶上新进了一批燕窝,炖成羹汤给三夫人补身子的,三夫人说让给老爷、大夫人也端来一份...”
“不喝!”
张堂文话音没落,张柳氏便又是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肩头,“放进来吧,我们等凉些了用!”
门外的下人迟疑了一下,这才推门进来,却是小张氏身边的那个丫鬟带着两个灶上的帮厨端着燕窝过来了。
下人们放了燕窝就退下了,张堂文却是喝道:“你慢些,你是三夫人身边那个...”
“是...老爷,我是三夫人身边的丫鬟绿萍。”
“你且留下我问你些话!”
张堂文正要问话,张柳氏却是暗暗地捏住了张堂文肩头上的麻筋,顿时一阵酸楚冲上脑门。
张柳氏轻声笑了笑,“老爷,您不是前头还有事儿么?您先去忙吧,我知道你是关心张妹妹的身子,后院有我呢!你放心去吧!”
张堂文此时又酸又麻,顿时也明白了张柳氏的意思,便支吾着应了一声,缓缓起身去往前院了。
“老爷!见着圭泗了跟他叮咛一下,圭泗是聪明人,他懂得!”
“啊?唔!”
张柳氏瞅着张堂文一脸别扭地走了,这才看向绿萍,和颜悦色地笑了笑,“老爷就是想问问妹妹的饮食起居可还好,但他一个大老爷们,过问后院的事做什么,显得我这个正房多没能耐...”
“大夫人瞧你说的,咱张家有老爷太太在撑着,任谁也说不出个二话来。三夫人如今吃得好睡的好,她身子结实,又是头一胎,连过来把脉的中医仙都说她这一回是稳了的!”
“那便好,你跟在妹妹身边,可要多尽心!她娘家单薄,全指着母以子贵呢,不然出个好赖事儿,都架不住老爷的责骂。”
“是!大太太放心,我尽力便是了。”
张柳氏打量着绿萍,心中寻思了一下,“你是妹妹来了之后,才分去西屋的吧?”
“是...我进张家的时候,三夫人还没进门呢!”
“那论起来,你倒是张家老人了...”张柳氏笑了笑,捏起桌上的一颗葡萄,慢悠悠地拨起皮来,“妹妹这身子要紧,精神上也得多注意。你随妹妹时间长,她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心事?”
绿萍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张柳氏笑了一下,拉住绿萍的手轻声说道:“绿萍...后院的事,便是我的事,女儿家心思稠,老爷忙外头的事就够心烦的了,后院的这些弯弯肠子,我须得知道。我这个正房太太,比不得子嗣也比不得容貌了,总得能替老爷分忧吧?”
张柳氏见绿萍还有些犹豫,也是一笑,“绿萍,你须得明白,你的银子,是张家给的,不是三夫人给的,你也不是三夫人随嫁的丫鬟,对我,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行啊!”
绿萍咬了咬嘴唇,低着头小声说道:“三夫人前一阵子...”
“前一阵子怎么了?”
“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好像是...好像是因为他哥哥被老爷责罚了,如今成了闲人,整天没事了就来找三夫人诉苦,弄得三夫人也有些怨气了,虽说是数落了他哥哥,可对老爷好像也有些脾气...”
“就这事儿?”
绿萍抬起头,看了一眼张柳氏,“嗯...就这事儿...”
张柳氏笑了笑,把手中拨好皮的葡萄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妹妹年轻,喜欢热闹,这深宅大院里,也没个人玩耍,回头要是她想出去转转了,你来同我讲,我陪她去市集上转转。”
绿萍点了点头,张柳氏又笑道:“妹妹一贯喜欢去哪转啊?”
“河边的小林子,城北挨着城隍庙那块儿,会馆要是开戏,也喜欢去听戏...”绿萍脱口而出,却是说了两句忽然停了,怯生生地看了张柳氏一眼。
张柳氏却似乎波澜不惊,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年轻时候也贪玩,巴不得天天让老爷带着我到处瞎转,可终归是嫁了人家,出去就不那么方便了。”
绿萍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嘴快,勾着头不言语了。
张柳氏抿着嘴,打量着绿萍,轻声问道:“妹妹如今是张家三夫人,又大着肚子,老爷这阵子也忙的很,肯定没空陪着出去的,你说的这些去处,怕都不是最近去的吧...”
“是,都早了,小半年头里了...”
“哦?小半年头里...”张柳氏的脸上笑意缓缓淡了,她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瞧着绿萍,却是不言语了。
绿萍迟疑着看向张柳氏,像犯错的孩子一样搓着衣角。
章225
张柳氏缓缓地站起身来,眼神却没有从绿萍的脸上移开,但她也不说话,只是打量着,审视着。
绿萍却是似乎心里有鬼一样,眼神忽闪,躲避着张柳氏那拷问似的眼神。
“绿萍...你家是哪里的?”
“镇子外面,陆河庄的...”
“陆河...也有张家庄子...”
“俺家就种的张家地...”
张柳氏微微颔首,“这么说...你们一家也都是靠着张家吃饭的...”
“是...”
“绿萍,有些事儿,你似乎没说尽...”张柳氏站在绿萍的身后,轻声说道:“但我不问...你不说,自然有你的考虑。我不问,但我迟早会知道...后院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若是有些事儿发生在后院,而我不知道,闹腾起来,老爷知道了要责罚,我可就拦不住了!”
绿萍勾着头,默默地小声应了一下。
张柳氏微微一笑,朝着她摆了摆手,“你先回吧,耽搁久了,妹妹那边也该责罚你,你好生伺候着妹妹,想到什么了,找个机会来告我,后院人多口杂,小心着说话。”
绿萍施了礼,缓缓退出屋子,张柳氏走到门边,看着绿萍,“你回去了也安抚一下妹妹,他哥哥的事儿不是什么大事,灶房也扣摸不出多少银子,回头我会跟老爷说的!”
绿萍又朝着张柳氏施了个礼,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
张柳氏望着西屋的方向,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小张氏,看来是真的免不了嫌疑了。出是肯定出去过的,只不过出去之后到底是偷玩还是偷人,那就不好说了。
一下子把这个丫鬟逼急了,事情也就没有退路了,这种事,又要顾全脸面,又得办的滴水不漏。
倒真是棘手了。
张堂文到了前院,火气也是消减了一些,寻思了一下,这事儿倒真是难办了。
小张氏有身子的事,整个张家人都知道了,若是现在把她赶出家门,不知内情的人会怎么说呢?
可要是把信上的事儿抖露出去,张堂文只是想一想,脸上都是火辣辣的。
但要不吭声,又或者高德宽只不过是造谣生事,张堂文还是觉得心里别扭的慌。
是谁不行,非扯上党松涛那个浪荡子!
说起来,党松涛倒是前后来过张家好多次,他也真就是个寻花问柳的好手!那会是哪一次呢?他们是怎么苟合的呢?
想着想着,张堂文就发现刚刚按捺下去的火气,再一次被点燃了。
似乎这事儿是不是真的,眼下已经不重要了。
说实话,高德宽丢过来的这个苍蝇,张堂文非但是吃了,还自创了煎炒焖炸变着花样的吃了好几顿。
多疑、好面子、爱多想,这回儿,高德宽是歪打正着地击中了张堂文的软肋。
张堂文在前院翻来覆去的寻思了许久,几次想把这个念头岔开,却是不行,索性心一横,径直地出了院门。
前门口,刚好撞见了张圭泗。
张圭泗一瞧张堂文那一脸怒容,脖子也是一缩,连忙来到跟前,“老爷...”
张堂文尴尬地抿了抿嘴,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迟疑了许久才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姓高的说的话,还得查证!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你嘴上得有个把门的!淑仪那儿也别说!”
“是!老爷!圭泗明白!”
张堂文转身就要走,张圭泗却是不由自主地问道:“老爷,您这是去哪啊?不带两个下人?”
张堂文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党家!”
张圭泗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真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
张堂文走了一路,也寻思了一路,站在党家的大门前,张堂文却犹豫了。
有些事,刨根问底真的好么?
正在诧异着,大门开了,党松涛正在送客,一眼瞧见张堂文正在门口,又惊又怕,连忙弓着腰上前来,“张...张老板...您...怎么来了...”
张堂文已经在这儿了,说路过,显然已经不合适了。
“对,高德宽走了,但你我两家的关系,却已经被他毁的差不多了,连着几天了,我都梦到你爹,党老爷子在埋怨我,所以...今儿得空,过来瞧瞧!党家如何了...”
党松涛紧张地一脑门子汗,连忙把张堂文请进院子,安排到凉亭坐了。
“张老板...之前...我实在是糊涂!信了高德宽的邪,跟着他一道污蔑张老板,实在是...实在是有辱家门,也对不起张老板对我党家的照顾...”
张堂文扳着脸,打量着一脸尴尬的党松涛,却是恨不得一脚把他踢死,“事儿虽是过去了,但这前因后果,我张堂文还是希望弄个明白的!”
“对...对,张老板您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你为什么跟着高德宽污蔑我?”
党松涛尴尬地舔了舔嘴唇,“我手上没银子了,去找高德宽拆借点,他便把我往歪处引了...说是他有法子把党家的产业从你手里夺过来。我那时候是真缺银子,也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的...就上了他的贼船...”
“党二爷是托底儿的人,你就不怕拆穿了你之后,在赊旗镇上都没法混么?”
“当时...当时想不得那么多...后来高德宽知道了就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拦着党二爷...我找了人拦,没拦住...”
“党二爷到赊旗镇的消息是你告诉高德宽的?”
“不是...党二爷坐上车,我的人就跟丢了。”
“那高德宽是怎么知道党二爷从我家走了的?”
党松涛愣了一下,吱吱呜呜地低头说道:“好像...好像是...从你家下人那打听到的...”
张堂文看着党松涛这副模样,冷冷地笑了笑,“我家下人?怕不是我张堂文的亲眷吧?”
党松涛猛地一哆嗦,“不...不是...”
“党松涛!你还想骗我?你大小就不是会撒谎的人,真相就写在你的脸上,你还想哄我到什么时候?”张堂文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党松涛却是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张老板...张老板,这都是高德宽的诡计...是他...是他逼迫的...”
“逼谁?拿什么逼?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党松涛招架不住张堂文凌厉地逼问,噗通一下跪下了,“张老板...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一个人的错...”
党松涛越是这样说,张堂文却是更惊惧了,他径直走上前来,揪住党松涛的衣领,“松涛!我敬你是党老爷子的独子,你别逼我!到底是谁!说!”
党松涛的情绪显然把控不住了,他吱吱呜呜地说道:“是...是三夫人...”
章226
张堂文如同被晴天霹雳击中了一般,党松涛的话补全了他心中的疑惑,让他最不愿意相信的揣测成为了现实。
张堂文重重地落了座,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深藏在心中的侥幸被击得粉碎。
她肚里的孩子,不是我张堂文的!
党松涛跪在地上,蹭上前来哀求道:“张老板,是我糊涂,不怪三夫人什么,若不是我约她出来赏灯,就不会被那个高德宽抓到把柄,她也不会干出这...”
“赏灯!”张堂文皱着眉头,一脚把党松涛掀翻在地,“党老爷子清明一世,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混账来了!要不是看在你是党家独子,我这就捉了你们这对奸夫**浸猪笼!”
党松涛惊恐的脸上却是闪过了一丝诧异,他迟疑着站起身子,看向张堂文,“张老板...何出此言啊...”
“你自己造的孽,你还来问我?”张堂文站起身子,死死地瞪着党松涛,咬着牙,怒喝道:“若要天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干出这样的丢人事来,你把党家的招牌置于何地?”
党松涛慌慌张张地走上前来,伸出手想要拉住张堂文,“张老板!张老板!听我解释!我只不过是约了三夫人赏灯,那是第二次...”党松涛忽然意识到似乎说错了话,口齿都有些不灵光了,“不...不!我只是与三夫人聊天赏灯,我们什么都没做啊!张老板!你要信我!我和三夫人真的是清白的啊!”
张堂文哪里还听得进去,不顾党松涛阻拦,挥袖便走出了党家大院。
党松涛一直追到门外来,又是告罪又是求饶,却仍是拉不住,张堂文反手一拳就打在了党松涛的脸颊上,指着党松涛怒喝道:“我给老爷子留三分面子!你若再不依不饶,我就让全天下人都看看,你党家干了什么好事!”
张堂文怒气冲冲地走远了,只剩下党松涛躺在地上捂着脸,无助地吐出一口鲜血,一颗臼齿也随着掉了出来。
党家的下人在门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也是傻愣着不知该不该来扶了。
张堂文沉浸在怒火中,旁若无人的走在赊旗镇的大街上,全然无视沿途跟他打招呼的商贾和迎面而来的马车,仿佛他的世界里,已经全然没有了旁人。
他一直走,跟从着脑海中轻车熟路的回家路线,穿行在街道上,心中却是已经把党松涛和小张氏抽筋扒皮了无数次。
等到了张家前门,正在招呼着粮行关门的张圭泗一眼就看出了张堂文的神色不对劲儿,连忙迎了上来。
“老爷!老爷!”
“唔?”张堂文仿佛刚被人叫醒一样,一个迷瞪接一个愣神儿,抬眼一瞧,却是到家了。
“老爷!到家了!我送您回后院吧!先别动怒...”
“动怒?动什么怒?”
张圭泗打量着张堂文紧皱的眉头和额上凸显的青筋,也是抿嘴苦笑了一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我送您回后院...大夫人也在等着你呢!”
张堂文来到后院,张柳氏果然正在池塘边喂鱼。
瞧见张圭泗小心翼翼地送张堂文回来,又看到张圭泗悄悄使的眼色,张柳氏的心中也是猛然咯噔了一下。
张柳氏屏退了所有人,拉住张堂文的手,来到池塘边的凉亭,先塞了他一把鱼食,“你去了党家?听到了什么?”
张堂文望着这一池花红柳绿的锦鲤,却又有些灵魂出窍的感觉了,他缓缓地把党松涛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那羞人的事,又在张堂文的心头上狠狠地剜了一刀。
张柳氏初时也是心头突突地跳,可越听,她却是有些诧异了,“老爷...依着党松涛所说的,该是他约张妹妹出门观灯,被姓高的瞧见了,这才逼着张妹妹给他递消息的啊!他二人...或许...并未苟合...”
“院子大了!没了一个夫人都不知道!孤男寡女看灯,能有什么好事?”张堂文说到气郁处,顺手把一把鱼食狠狠地扔进了池塘了,吓得一池锦鲤甩尾潜入了深处。
“老爷这是怨我啊...”张柳氏默默地拉住张堂文的手,“后院起火,是我的过错...”
“有你何事?她一个张家夫人,随便找个理由出门去,你能约束的住她?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还差点把我害苦了!”一想到这儿,张堂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甩手便要往西屋去。
张柳氏赶紧死命拉住张堂文的手,说什么也不松手,“老爷!老爷!你听我说!此事不能莽撞啊!妹妹他现在身子都已经六七个月了,正是凶险的时候!你这么急冲冲地过去了,会出事儿的!”
“没了就没了!又不是我张家的种...”
“就算是党松涛的!老爷!你好好想想!党老爷子说的什么?”
张堂文硬撑着身子顿时僵住了。
党老爷子说的什么?
党松涛的孩子?
党松涛是党苍童的独子,党松涛两房太太一无所出,连着外宅也没一个有动静的,那...小张氏肚里的孩子,竟是党家三代单传?
张堂文的心就像被一根两寸长的银针死命地扎似的,戳进去,拔出来,换个角度再扎进去。
党家的三代单传...
不是我张家的种,对我张堂文来说就是个羞辱!
可,对党老爷子来说...怕不是比党松涛更命根子的紧致宝儿!
张柳氏感觉到张堂文抻着的劲儿渐渐缓和了起来,她缓缓地来到张堂文面前,捧住张堂文的脸颊,“老爷,无论张妹妹肚里的孩子姓张还是姓党,孩子都是无辜的,你有怨气,也要等妹妹临盆了之后再说啊!何况党松涛眼下根本就没有承认和妹妹有什么啊!”
张堂文整个人都像失了魂似的,他彻底懵了。
他手足无措地抬起双臂,无助地挥舞着,心中的那份委屈,却似充气了一般愈发膨胀了起来。
“这...这都是...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张堂文轻声长叹道:“我...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随着话音,张堂文满是血丝的双眼中竟是滚落了清澈的泪珠,张柳氏听出了张堂文的委屈,她拉住张堂文的手,安抚道:“老爷...老爷!别动了气,兴许真像党松涛说的,妹妹只不过是跟他一起看了灯,老爷!你消消气,可能这就是高德宽搬弄是非的事儿,你不能伤了身子啊!”
张堂文已是忍不住抽泣了起来,摆着手张大了嘴巴,却是不能嚎不能骂,满心的委屈全然呈现在了他扭曲的面容上。
章227
高德宽举家搬迁了,他没告诉任何人他迁徙去了哪里,只是变卖了所有的田产,换成了龙头票,一家老小乘着四五辆马车,趁着清晨的薄雾,走远了。
但高德宽在马车上书写的那封信,却成功地让张堂文吃了一顿饱饱的苍蝇,也在张堂文的心中,埋下了一枚刺。
高德宽走的那天,张富财也消失了,有人说他跟高德宽一起走了,也有人说张富财是怕张堂文回头收拾他,躲进了山里。
总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赊旗镇就又淡忘了这一出暗藏凶险的闹剧。行市依旧红火,百姓照样辛劳,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
可是在消息灵通的人那里,这个世界的变化,可谓是触目惊心,令人瞠目结舌。
张堂昌坐在南阳城的茶肆里,正在与几个南阳商会的头头们闲聊。他这次来南阳,是应邀而来的。南阳商会的人也想在南阳城中搞商会联防队,整个南阳府,却只有赊旗镇上搞过,便托人把张堂昌请来了,想着了解一下。
张堂昌得意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添油加醋地把联防队的情况一说,百十号人,人手一把汉阳造,顿时便让在座的人们傻愣了眼。
“张老板,你们这联防队,比镇上的城防营还厉害吧?”
“城防营的火枪还不如我们呢!”
“啧啧...厉害...我们南阳城就不行了,先前商议着弄个纠察队,却是人不能过百,更不允许有火器!都是镇台衙门那位,说什么易被乱党操纵什么的!”
张堂昌抿嘴一笑,谢宝胜为人谨慎,怎么可能会允许这南阳城中有联防队这种力量存在呢!
另一个南阳的商人在一旁插嘴道:“小心点也好!现在的乱党,是真厉害!”
“你见过?”
“报纸上没登,但我有分号在广州,那边给我递过来信儿了,上个月,就上个月啊!先是月初广州将军孚琦被乱党刺杀了,月尾乱党起事,围攻两广总督府,虽然没得手,可广州城可是乱成一锅粥呢!”
张堂昌自从去过了汉口,见过了马云卿,也一直在留心着所谓乱党的事儿,一听这消息,顿时也来了兴趣,“这乱党真是可着广州一个地儿使劲儿磕啊!这都闹几回了,没完没了的!”
“可不是说嘛!还是咱这小地方好,有谢老道镇着,太平得很!”
“咦...你可别说,这可说不得嘴!”又一个商人插话说道:“长沙那边也乱了...指不定咱这儿也快了...”
“长沙?长沙咋了?”
“你都知道?不看报纸么?咱大清刚成立了内阁,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把铁路所有权收归国有了!”
“铁路...所有权?”
“瞅你这憨样!咱这儿是没通铁路你不知道,朝廷各地修铁路,一方面是找洋人的银行借贷的,剩下的都是找咱们这些当地的商贾集资的,承诺是铁路营运之后,由铁路上的收入来偿还哩!谁兑钱多了,还能参与铁路的经营哩!”
“铁路多赚钱啊!这是好事啊!”
“但收归国有了,你就管不住了啊!朝廷运营了跟你毬关系,赚了分你点,赔了你一毛都没有,管理不让你参与,你知道朝廷在这里面捞了多少?”
“这不杀鸡取卵么?”
“屁!又割韭菜哩!”
“那这些兑钱的人不就急了?”
“所以长沙乱了啊,你给人家弄个血本无归,能不上街闹事么?听说四川那边还乱哩!都准备起兵哩!”
张堂昌听着这几个商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心中却是暗暗地寻思着,火中取栗,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在这里头赚上个三疙瘩俩枣的。
张堂昌与这群商人话别了,走在南阳城中,瞧着这看似波澜不惊的景象,也是一笑。
果真是知道的越少,过的越安稳。
知道的多了,就想得多,想得多,就时时刻刻坐如针毡。
张堂昌瞧了瞧天色,已是近晚饭了,若是今天回赊旗镇,只怕又要走夜路了,索性住下吧。
可住下,又觉得无趣,张堂昌一寻思,竟是径直来了南阳公学。
进了校园,学生们已经聚集在食堂吃饭了,张堂昌在这一片相差无几的光额头大辫子中努力分辨着张春福的模样,看得眼都花了。
就在张堂昌仍在挤着眼睛瞧呢,张春福却是冷不丁地在背后狠狠地拍了张堂昌一把。
“叔!”
“哎呦我草!你个混小子,一巴掌差点没给我干懵喽!”
张春福一脸天真烂漫地咧着嘴,冲着张堂昌傻乐,对于张堂昌这个没正经的叔叔,张春福总是能露出最纯真的一面。
张堂昌一把掐住张春福的脖颈,使劲晃荡着,“都吃饭呢!你干啥哩?没事吓你叔!”
“哎...疼!疼!我吃完了!我吃得快!”
“呦!那不巧了,我还寻思着带你去醉仙楼吃灌汤小笼包呢,这你可就没口福了!”
张春福露出了一脸惋惜的神情,醉仙楼的灌汤小笼包,那可是他心心念念的珍馐美食。
“叔你今儿走不走啊,不走明儿带我吃呗!”
“明儿一早就回了!你爹这两天脾气大,旁人弄不住他!”
提到张堂文,张春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那你回吧,对了叔,你要没吃哩,你喊上我先生一块吧!他们教员都是等学生吃完才吃哩!这会儿肯定还饿着呢!”
张堂昌本就是想着见见杨鹤汀的,倒是让这张春福点中了痒痒肉,不由揉搓着张春福的脑袋,“中!我请你家先生去吃一顿好哩!好让他别亏待了俺张家侄儿!”
“杨先生对我好着呢!”张春福朝着张堂昌扮了个鬼脸,便往教务区跑去了。
不多时,张春福便拉着杨鹤汀走了出来。
“杨先生!”
“堂昌老板!”
“我寻思着请先生出去小聚一下,吃顿好的...”
“张老板,我那屋里虽说寒酸了一些,却也清静,不如到舍下一坐?这满院的学生,我若是撒手了,也不放心!”
张堂昌寻思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把碎银和几张龙头票丢给张春福,“出去让醉仙楼送几笼包子,扒鸡、火腿也都来点,若是摆架子就跟他掌柜的说,是赊旗来的张堂昌,他就晓得了!”
张春福接了钱,兴致勃勃地便跑了出去。
“这小子,比个小狗好使...”
“春福是个机灵孩子,日后必成大器!”
张堂昌斜着眼偷偷地打量着杨鹤汀,也是一笑,“当初我哥让送春福来,我还一百个不乐意,怕你们带他走弯路...”
“教书育人,启发民智,哪里有弯路...”杨鹤汀看了张堂昌一眼,他自然知道张堂昌说的什么意思,“张老板来,怕是专门寻在下的吧?”
“杨先生到底聪明人,有些事不大懂,但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想着来找杨先生解解惑!”
杨鹤汀愣了一下,也是呵呵笑了起来,“堂昌老板的话,怎的跟堂文兄说的一样...”
“一个爹娘嘛...”张堂昌笑了笑,却又想起了张堂文让他看过的高德宽写给他的信,心中止不住抽动了一下,“杨先生,春福这一去,且得等了,知道你的墨宝轻易不出手,今儿既然来了,便要讨几幅了!”
杨鹤汀也是一笑,便引着张堂昌一路回了自己的小屋。
章228
杨鹤汀请张堂昌回了屋子,运笔写了三幅大字,又趁着墨挥毫画了一幅春江独钓图,待晾好了一并用宣纸包好,交给了张堂昌。
“笔力劲道,气魄雄壮,连着那独钓图,都掩饰不住杨先生胸中的壮志豪情!”张堂昌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接过卷轴,放在身边,“我哥哥别的不说什么,识人这一点上,倒是远胜于我!”
“堂昌老板谬赞了!”杨鹤汀放下笔,放入涮桶中摆动着,“所谓书法,工整有余只看挥洒自如,不同人写同样的字,却是非一般的境界。鹤汀不过是深爱此道,说不上什么大家。”
张堂昌也是一笑,坐在一旁四下打量着,这简陋的小屋里,只是书多,其他一应物件都是从简,就连书桌上的文房四宝,都不是什么招牌货色。
“听哥哥说,杨先生出身富贵,却勤俭节约,胸怀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堂昌是俗人,商路上天赋寥寥,只会个舞刀弄枪,琴棋书画无一所长,吃喝玩乐倒是一把好手,不似我那哥哥,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的,我捡着俗套说,回头我置办几套像样的四宝来,让春福给先生送过来。”
杨鹤汀与张家兄弟也认识不断了,知道他们的秉性,也不好再推辞了,笑着拱手回礼道:“那就先谢了,一套便可!堂昌老板日后要是有需,但讲无妨!”
“杨先生客气了!”
说话间,春福领着两个醉仙楼的伙计提着食盒回来了,春福指挥他们把饭菜端上来,摸了两个包子便出去了。
“春福天性可爱,只可惜在家被堂文兄压制过头了...”
“我那个哥哥,端的是尊冷面佛,我小时候就不喜欢他,没少较量拳脚!”张堂昌伸手请了一下,便动了筷子,先夹起一只包子,用汤勺接了,吸吮起汤汁来。
杨鹤汀平素也是清淡惯了,捡着沾汁羊肉用了两口。
“杨先生...我听说,广州那边...乱了?”
杨鹤汀挑了挑眉头,借着起身倒茶的空,看了看窗外,这才坐下为张堂昌续了些水。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杨鹤汀默默地端起茶盏,先饮了一口,剩下地都撒在了地上。
“都是我同盟会的好儿郎,可惜了...”
张堂昌费劲地吞下了一块火腿上的筋肉,看了杨鹤汀一眼,“这么说,广州那事儿,确实是先生的同志所为了...”
“是...孙逸仙坚持在南方寻找机会,以图割据江南,划江而治!”杨鹤汀长叹了一口气,“可是广州将军刚刚被行刺,广州防务正是严阵以待的时候,这时候起事,成功性屈指可数...”
“你们这些党人的意见,也不尽一致啊...”张堂昌满不在乎地撕下一只鸡翅膀,用手去起骨头来,“不过这么闹下去,虽说可惜了那些卿卿性命,倒也让整个大清都风声鹤唳了,这么弄下去,朝廷必然往南方增兵,那么...汉口那边...是不是...”
杨鹤汀却是虚虚地抬了抬手,“武汉三镇易攻难守,绝非上佳选择...何况如今的党人大多聚集在南方,孙逸仙远在海外筹款未归,此事,不提也罢!”
张堂昌也是一笑,“以我对用兵之法的见解,越是大家都觉得不行的,越是松懈!金角银边草肚皮,总有人明白这个道理!折腾到现在,未听闻你们有过据城摇旗呐喊的,只听得一日过去,便是朝廷的大捷!如何让摇摆不定的人信服呢?”
杨鹤汀抿了抿嘴,莫不言声地拿起筷子,悬在几道菜上,却是痴痴落不下筷子。
“杨先生...我每去一处新酒楼,便先看旁桌的菜式,哪道菜最先见底,此必为招牌!逛窑子也是一样,约不着的,最是温润如玉!如今的朝廷,也知道你们要在南方闹事,恕我直言,你口中的这个孙逸仙,是不是拿着逛窑子的态度来举事啊?当红的头牌,那可得下血本才行啊!”
杨鹤汀却是失语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堂昌也是陪着笑了笑,“听说,朝廷还弄了个什么内阁?堂昌孤陋寡闻了,先生给我讲讲?”
“内阁制,尊宪法,这都是洋人玩剩下的治国之法,英吉利以此法纵横天下已百年了,清廷现在才现学现卖,晚了,也学偏了!”杨鹤汀苦笑了一下,放下筷子,“内阁,实为天下精英之士为国一展抱负的地方,却被清廷搞成了自家的后花园。内阁中,皇族成员竟占了八成,愚弄天下,贻笑大方!”
“那铁路收归国有是怎么回事?”
“铁路本是官办,民营,国库空虚,引民资拓民生,倒也无妨,可如今一朝收回,必然要致使民生大怨,那些投了钱的,不只是富商大贾,也有攒了一辈子棺材本的小民,这招一出,朝廷...怕是难以圆场了!”
张堂昌品了品杨鹤汀的话,默默地点了点头,擦了擦手,“这事儿,牵扯广么?”
“南到两广,北达关外,西至川,东临海,铁路所到之处,必然尽受牵连!”
张堂昌抬头看了杨鹤汀一眼,“杨先生,说句不恭的话,这下子真闹起来,可比你们强多了!”
“怎讲?”
“你们起事,讲的是口号,主义,信仰!可如今这天下要真闹起来,就俩字,不满!”
“天下不满清廷久矣!”
“那是停在嘴上的!这是骨子里由衷而发的!”张堂昌默默地摇了摇头,“自己做和看别人做,可是两码事!对,百姓对朝廷早就怨声哀道了,可一样有钱赚,有饭吃,那就有人乐于混吃等死,比如...我们这些商人,士农工商,如今农未必无地可种,工也未必无工可做,商呢?商人最看重的是钱,盘剥是一回事,割韭菜可就是另一回事,农民造反,扛锄头,工人造反拎锤子,商人要是作乱,撒的可就是真金白银!打仗,靠的可就是钱!你那个什么孙逸仙,还要海外筹款...若是朝廷在这个铁路上栽了跟头,只怕天下的金银可就都推送到他面前了...”
杨鹤汀恍惚了一下,这张堂昌来,倒是请教?还是说教?
张堂昌却是丝毫未察觉一样,摸着下巴嘀咕起来,“杨先生,对于我们商人来说,一旦天下大乱了,面临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杨鹤汀寻思了一下,默默地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钞来,“第一个麻烦,就是这龙头票了,朝局不稳,政权更迭,这玩意儿,就跟废纸没什么区别了!”
张堂昌瞧着杨鹤汀手中的龙头票,默默地从怀中也拿出几张来,默默地嘀咕道:“那...还得用银子?”
张堂昌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杨鹤汀,“杨先生,来的时候我一直就有预感,风雨欲来啊!杨先生,天下间想要倾覆朝局独树一帜的,可不只是先生你一家...”
杨鹤汀默默地点了点头,窗外,喧闹渐渐偃旗息鼓了,不知哪里来的蛙鸣响彻夜空。
章229
回到赊旗镇,张堂昌便把自己的感觉和与杨鹤汀见面的情况说给了张堂文。
张堂文仿佛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了,一脸的倦容,脸色也暗淡了不少,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张堂昌,轻声说道:“如今的局势,确实不怎么牢靠,龙头票不敢再用了,但若是大张旗鼓地兑换,就怕引起旁人的注意。”
“堂昌!”张堂文寻思了一下,继续说道:“今年收粮的钱早就拨下去了,如今账上的钱,多半也都要还人,连带你家里出的那部分,也要还你,要是不着急用,还是换成现银存起来的好!”
“着什么急啊,你一出手就是五万两,也不知道杨先生都用到哪了,你还是先留着还别人吧,咱们自己家的事就放到年后吧!棉行那边到秋天应该还有一笔银子到,过了秋天,就都缓过来了!”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张堂昌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声说道:“哥,你还是得放宽心些,瞧你这脸色,多半是好多天没睡好了!三嫂那事儿,你还是想开点,这指不定就是姓高的信口开河呢!党松涛那个怂货都没认,那估计就是没有的事儿...三嫂这日子估计也就近了,你还是多体恤点。我听大嫂说,你都一个月没给三嫂好脸色了,万一这只是高德宽的奸计,你苦的可是咱张家孩子!”
张堂文听着张堂昌的话,心里是认的,可就是有些拗不过那点子猜忌,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时,小张氏的哥哥张九儿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过来了,见张堂昌也在,便陪着笑说道:“二老爷也在啊!您安泰!”
张堂昌也是咧着嘴笑了笑,“看你客气的,都是自家人,别那么见外!”
张九儿也是笑了笑,却不敢造次,垂着手看向张堂文,“老爷,妹妹她这段时间一直梦魇,怕伤了胎气,想着挑个时候去趟庙里拜拜,去去心症...”
“不行!”张堂文却是果断拒绝了,可能也是说完才发现语气有些生硬了,又放缓了一些语调轻声说道:“月份大了,路上颠簸,万一有个差池呢!别去了,回头我去替她上上香!”
张九儿面带喜色的连连点头,张堂文知道他其实就是替小张氏来探探自己对她的态度的,连着一个月都没见她了,要不心慌才怪呢!
“老爷...妹妹她有一阵没见你了,自从您说她月份大了,不让出西屋院子之后,就没跟您说过两句话,您看...”
“我手上忙完了自去看她...”张堂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张九儿识趣地退下了。
张堂昌看着张九儿退下的唯唯诺诺的劲儿,不由一笑,“你这院子规矩还是严,论起来,这九儿可是你大舅哥,在你这儿比奴才还奴才的!”
“对小人,就不能给好脸色!”张堂文冷哼了一下,他心里,还是对张九儿之前朝着张富财献媚那件事耿耿于怀的,“照着杨先生说的,他们并不打算在汉口行什么是非,其实倒也好,汉口离咱这儿太近了,万一真打将起来,对咱只有坏处!”
张堂昌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可就我看来,这次朝廷只怕是真的骑虎难下了,先前闹,不过是一撮人,那一撮人尚未平复,又得罪了一大批人,要是都联手闹起来,可怎么收场呢?”
张堂文点了点头,望着外面的天色,“这两天会馆开会,跟大家伙都说说,特别是南来北往的大宗生意,能放手就放手吧!跟当年闹长毛(太平天国)似的,多少商号都给拖死了!”
“成!你这是,还不打算出门露面么?”
“烦心...我再歇歇!”
“外面都以为你是因为三嫂的身子,在家等喜呢!”张堂昌若有所思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张堂文却是惨淡地笑了笑,站起身来,“等喜...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等到了,又能如何?我现在是左右为难,彷徨无助,什么办法都没有!”
张堂昌笑了笑,摸着下巴,坏笑着看向张堂文,“听杨先生说,下个月十号汉口的钱老板会来南阳府,听说是送货...”
张堂文眉头微微动了一下,“下个月...”
“其实我收到风声,南阳城里有人在买枪支和子弹,你说...这会不会就是杨先生...”
张堂文扭脸看了一眼张堂昌,“既然选择相信杨先生,就不要问不要说...”
“我知道!但是我觉得,杨先生,没有他自己说的那般简单。他并不是完全遵照什么孙逸仙的方针,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不奇怪...那个同盟会...本就是多个组织合并起来的,杨先生本也不是同盟会的人,如今天下大势各自为战,星火燎原岂能全攻一处,只有全面铺开了,朝廷才会难以控制,最终露出破绽。若是自始至终盯着广州一处,那所谓的明天,只怕是永远也等不到了!”
张堂昌笑了笑,站起身来,“行吧,我就按你说的办了,银子的事儿,还要早做打算,趁着还款,把咱手上的龙头票都出了...”
“能换还是换了,总不能坑到别人...”
“万一没事儿呢?你还人家现银,人家还不是去票号换成一张纸?难道你跟他们说天下马上要风云突变了,都别用龙头票了?怕不是还要扭送你去衙门呢!”
张堂文苦笑了一下,摇头不言了。
转眼已是到了钱枫来南阳的日子,张堂文早早地来到了南阳公学,探望一下儿子张春福。
张春福在南阳公学的这一年,不仅愈发彬彬有礼,个头也长了不少,大有赶超张堂文的架势了。
张堂文坐在南阳公学的会客厅中,亲昵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麻杆似的儿子,打心眼里高兴,脸上却依旧是冷冰冰的。
好在张春福打小就知道他这个父亲是冷面佛,能见一面就是十分欣慰了。
杨鹤汀上完下午的国文课,便回来与张堂文攀谈了起来,不过一会儿,钱枫便轻车熟路地来了。
钱枫依旧是一身男装,西瓜帽后垂着一只不小的辫子,只是额头有些发青,显然是新剃不久。
张春福见人多了,便先回了。
钱枫一身尘土,顾不得与张堂文打招呼,便先端起张春福剩下的一盏茶先喝完了起来。
“钱老板走的这般匆忙?都顾不上吃茶了么?”
钱枫却是浑然没有说笑的意思,一脸严肃地看向杨鹤汀,“不是说笑的时候,我的货在城外被扣下了,人已经被押去镇台衙门了,得赶紧想个法子!”
杨鹤汀和张堂文的心头都是一震。
若是寻常货物,人怎么会押去镇台衙门呢?
章230
杨鹤汀看了看钱枫,小声询问道:“货呢?”
“已经被城防营的人押去镇台衙门了,好在我与他们分道而行,并未牵连到...”
“那就好,那就好!”
“但携带名册的人,也被抓了!”
张堂文诧异地看了看杨鹤汀,“名册?”
“就是接货人的地址、姓名、接头暗号这些...”杨鹤汀咬住嘴唇,“钱枫这次押送的,是军火...”
“军火...你们要在南阳城...”
“南阳城只需要一部分,还有一些,是去往开封府的。这东西走铁路太招摇了,所以准备走水路到南阳再向北走陆路的!”杨鹤汀看了看钱枫,皱紧了眉头轻声说道:“名单上的人,要尽快通知他们躲藏起来,镇台衙门的人一旦拿到了名册,一定会按图索骥找上门去的!”
钱枫木讷地眼神望着杨鹤汀,轻轻地点了点头,“名册缝在内衬里,还有些时间可以通知,但是鹤汀...名册上虽没有你的大号,但亦有‘依杨令行事’的字样...”
杨鹤汀轻轻地抬了下手,“不妨事,赶紧通知他们才是,我若是此时离开了,反倒是坐实了嫌疑。”
杨鹤汀走出会客厅,去往另一边找到罗飞声,低声交代了一番,罗飞声便飞也似地跑远了。
张堂文忧心忡忡地看向钱枫,“你虽与货物分道而行,但那人也被扣下了,会不会牵连到你?”
“运货的人多般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深藏名册之人,却是我大兴隆的伙计,若是他松口,我钱家便脱不了干系了。”
“那你...要不要也躲一下?”
“既已入城,哪里还能那么快走掉,何况杨鹤汀说的对,此时若是慌乱了,反倒不妥...”
杨鹤汀折回屋里,听得钱枫的话,却是连连摇头,“名册仅此一份,有许多人的住址我尚不得知,仅是南阳城中的同志,想要通传都尚需时间,钱枫,你不易在此逗留,你我二人尽快分开,不然人是你大兴隆的人,这迟早能查出来,我又身负嫌疑,以谢老道的秉性,定然会将你我二人尽数下狱!”
杨鹤汀默默地看了一眼张堂文,“你还是与张老板同去赊旗镇吧,一来,旦有风吹动,便可早些逃遁,二来...你我也不至于被一网打尽!毕竟如今贸然返回汉口,并非上策!”
“杨鹤汀!你我本就不一会之人,便是我逃了,你同盟会的人也不会认我...”
“虽非一会,但众人皆知你我交情匪浅,何况我们共举义旗,反清救国,何必分的那么细呢!”
“鹤汀...”
“时日无多,不要多做诡辩了!”杨鹤汀看向张堂文,缓缓地抬起手,施礼道:“堂文兄,事出突然,还望当机立断!谢老道的为人手段,我怕大兴隆的伙计抗不了太久!”
张堂文点了点头,“钱老板,还是听杨先生的吧!既然事涉你们二人,最好还是不要聚在一起的好,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
钱枫皱着眉头,盯着杨鹤汀,“那你呢!”
“我自然继续教我的书,当做无事发生罢了,通传的事,我已交代了罗飞声,希望可以比谢老道快一步!”
“杨先生...”
“堂文兄,还要连累你,鹤汀心中有愧啊...”
“杨先生哪里话...”
“但谢老道对之前的事始终心存愧疚,钱枫同你回赊旗镇,或许尚可让谢老道卖一个人情...”
“之前的事?”
“堂文兄不知吗?我听...谢老道身边人说,谢老道对之前令郎身遭意外至今耿耿于怀...”
张堂文的心中一揪,刘文琪上门报信的事儿,张柳氏确实跟他说过,但张柳氏始终认为刘文琪是谢宝胜的人,所以并未说的那么详尽。
杨鹤汀抿着嘴朝着钱枫点了点头,“钱枫,你速速随堂文去吧,我还要去见一下镇台衙门的那位义士,看是否有机会可以扭转一下局势。”
“那你要小心!”
“保重!”
张堂文来南阳,倒是带了自家的马车,虽是小了些,坐两个人倒也合适。
钱枫坐在车厢中,取下头上的西瓜帽,露出紧箍在头顶的长发,“天热了,长时间这样,着实让人受不了!”
“你...去了赊旗镇,你还是换回女装吧!便是谢老道要抓大兴隆的钱枫,也不会疑心到你身上的!”
“那你怎么办?莫名其妙带回去一个女子,你家三房夫人还不把你杀来做羹汤?”
“我...”张堂文抿了抿嘴,“自有办法...”
钱枫抿着嘴笑了起来,“行...我也乐得凉快凉快,那就看张老板的手段吧!”
张堂文缓缓地吞咽了一下,看着钱枫默默地解开大褂,露出里面的丝缎女装来,又将长靴褪去,露出一双金莲小脚,肆意地伸出车厢外,享受着这难得的清爽。
两人就这么攀谈着,一路回到了赊旗镇。
到了张家大院门口,张堂文缓缓地下了马车,张圭泗早瞧见了,先一步上来搀住了张堂文。
谁知趁着挑帘的功夫,却瞧见了车厢里正在散发的钱枫,张圭泗也是一愣,张堂文默默地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周围,故意站开了一些,挡住车厢口。
“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跟门口的下人交待清楚,无论谁来问起,都说没见过外人进院!”
张圭泗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便去交待了。
张堂文小心翼翼地引着钱枫进了张家大院,张柳氏和张秦氏正在前院里闲聊,看着两个丫鬟翻角玩儿,忽然见张堂文回来了,连忙笑脸相迎,却不想张堂文身后又转出一个女子,倒是让她二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张堂文做贼一般地瞧了瞧前院,却也不言语,先引着钱枫走偏廊去往后院了。
张柳氏也是一脸诧异地与张秦氏互视了一下。
这主子...是要做什么?
钱枫一边低着头跟着张堂文走,一边暗笑道:“张老板...这是还没想好说辞么?两位夫人可都看着呢!我就这么不打招呼的登堂入室了?”
张堂文此时确实没想好怎么说,实情肯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的,何况张柳氏身边还有个张秦氏,真要解释起来,怕是要多费不少唇舌。
毕竟,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似张秦氏这般的妇人,争风吃醋是把好手,除此之外,却是毫无天分。
章231
穿过后花园,张堂文一直把钱枫带到了张柳氏的房中,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依着张柳氏的性子,必然不会带着张秦氏一同来的,这种事儿,还是需要和张柳氏这个识大体的妇人商量。
钱枫四下打量着张柳氏的房间,古朴有序,却尽是素调的,想必该是个大家闺秀才对。而且,先前在汉口听得张堂文与张堂昌口中的张柳氏,都是个温润如玉却又心思缜密的可人儿,方才路过时一瞥,却分不出哪个是本尊,心中不免有些期待了。
不多时,张柳氏果然一个人回来了。
张柳氏站在门口,默默地打量着钱枫,钱枫也缓缓站起身,朝着张柳氏微微躬身。
“老爷...这位是...”
“我是南洋华商‘大兴隆’钱家嫡女,单名一个枫字,闺名...唤做玥娥!”钱枫朝着张柳氏蹲了个万福,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道:“我与南阳杨鹤汀是旧友,此番来宛突生变故,贸然来访还望见谅!”
张堂文微张着嘴巴,默默地和张柳氏交汇了一下眼神,钱枫还有闺名,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看来这个钱枫,只不过是她识人的假名吧!
张柳氏也是微微一愣,默默地还了礼,走进屋来,张堂文把钱枫的来由和南阳城中发生的事简单的说了,听得张柳氏也是微微皱了眉头。
“老爷...既是如此,那钱小姐...便不可以真名示人了。万一谢老道那边有所觉察,登门要人...”
“整个大兴隆里,知道我乃女儿身的,不过三两人,又都不在汉口,明面上,我只是钱家派驻汉口租界的嫡子而已...”
“钱家...难道并没有嫡子?”
“这在南洋诸国华人圈里,并不是什么密事,只不过在大清,知道的人不多罢了!”
“所以...便是谢老道来要人,我也是无论如何都交不出来的。”
钱枫默默地点了点头,“但是谢老道为人阴毒,手段出人意料,我还是不以钱枫之名识人的好!暂时,还请张老板和夫人就唤我玥娥吧!”
张柳氏打量着钱枫,虽是穿了女儿装,却没半点妆面在脸上,便默默地上前拉住钱枫,坐到自己的梳妆镜前,取出几幅头面来摊开了让她选。又拿过粉扑和眉笔,为钱枫补了补妆。
张堂文尴尬地站在一旁,瞧着张柳氏细细地为钱枫画着眉,透过妆镜,反映出钱枫愈发精致的五官,心中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蠢蠢欲动。
“钱...玥娥姑娘,尚未婚配?”
钱枫笑了笑,盯着镜子里的张堂文,“心有所属,却不得善终而已...”
“不得善终?”张柳氏轻轻地拿起两副耳环,放在钱枫的耳垂上比了比,“看来玥娥姑娘的那位心上人,倒是有些故事...”
钱枫看着镜中的张柳氏,打量着她月牙一般的柳叶弯眉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笑了笑,“我这辈子似乎注定独行了...”
“此话怎讲?”
“我自小要强,打读私塾起,便于男孩打闹在一起,坚信女子并不比男儿差到哪里!更不提什么打情骂俏的男女之事了。后来我父亲病重,钱家无子为继,只有我与两个妹妹,我便化名钱枫接掌大兴隆在大清的生意。如今二十有六,入眼男子不过一二,却都是有一遭相同的毛病!”
“相同的毛病?”张柳氏为钱枫插上一只玉簪,端详着钱枫愈伶俐的眉眼,不由轻声赞道:“这一脸的英气,可真是羡煞旁人。姑娘能够看入眼的人,必定是那人中龙凤了!”
“相同的毛病...”钱枫暗暗瞥了也镜中的张堂文一眼,看得张堂文心中咯噔一下,“都是早已有了家室的臭男人!”
张柳氏何其聪慧的人,钱枫的眼神,她自然是看在眼里了。
张柳氏拍了拍钱枫的肩头,“玥娥姑娘,妆成了,你瞧着还过眼么?”
钱枫端坐在镜子前,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由轻声嘀咕道:“这...还是我么...”
“怎么不是你...天生丽质,只是不修饰久了吧...”
“好久没有如此了...”钱枫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施了珍珠粉的皮肤愈发嫩滑了,让她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了,“作钱枫惯了,都几乎忘了自己还是女儿身了!夫人果然是秀外慧中之人,这手真是巧!”
张柳氏转过脸,若有所思地看了张堂文一眼,“秦妹妹和张妹妹那边,怎么解释?张妹妹还有身子...”
张堂文尴尬地轻声咳了一下,看向张柳氏,“朋友?朋友的...家眷?还是...”
张柳氏轻轻地摇了摇头,“都是女儿家,你越是刻意遮掩,只会适得其反...”
“就说我是杨鹤汀的...红颜知己吧!”钱枫对着妆镜,默默地说道:“这次的事,杨鹤汀绝对不可能不受牵连的,以此名示人,到也说得过去。”
张堂文和张柳氏对视了一眼,张柳氏微微点了点头,“也好,有翠英在先,这倒也说得过去...”
张堂文却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感,却不敢直接反对,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钱枫笑着转过脸来,看向张堂文,嬉笑道:“张老板这爱好倒也好玩,喜欢在府上替别人养女子,杨翠英...便是夏老三的女人吧?如今又来了一个杨鹤汀的红颜知己...”说到这儿,钱枫先自笑起来了。
可张堂文和张柳氏却是一丝笑意都没有。
特别是张堂文,就像被戳中了软肋一样,莫名的扎心。
钱枫并不知道,张堂文如今始终认为小张氏肚里怀的,是党松涛的种。
替别人养女子,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啊!
张柳氏尴尬地上前打着呵呵,拉着钱枫坐到茶桌前,“玥娥身材比我高大些,衣衫怕是不大合适,倒是翠英的身材与你相仿,我去让她取来几身。”
张柳氏去寻杨翠英了,钱枫坐在桌旁,瞧了一眼张堂文那模样,怪问道:“怎么?我说错话了?还是...你泛醋了?”
张堂文苦笑着摇了摇头,来到茶桌旁,给钱枫和自己倒了碗水,“你没错...我就是喜欢替别人养女子...”
钱枫却是以为张堂文还是在意她说自己是杨鹤汀的红颜知己,嗔怪地打了一下张堂文的手背,“你们这些男人,整天说我们女人喜欢吃醋,我看,你们也是不逞多让!难道非得在这非常时期把你后院搅得鸡飞狗跳你才称心如意?”
张堂文听着钱枫婉转的声音,无奈地摇了摇头。
章232
晚饭,人到齐了。
张堂文坐在主位上,身边左侧坐着张柳氏、杨翠英、钱枫,右侧坐着张秦氏、小张氏。
菜已是上齐了,格外的丰盛了许多。
张九儿已经在张柳氏的安排下重新回了灶房,每一餐都安排的格外用心,知道多了个女子,还特意多安排了两道精致的小菜。
不过,小张氏就没有她哥哥这般想的开了。
小张氏的肚子,已经隆起到几乎坐不下了。若是往日,小张氏必然是躺在床上,让人把食物端到西屋的。
可今天,她坚持要挺着肚子,来到大桌吃饭。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是冲着钱枫来了。
这局面,张堂文多半也猜得到,见众人都默不作声,便第一个拿起筷子,“菜齐了,都动筷吧!”
“别呀老爷,这位...姐妹,老爷不介绍下先么?”小张氏默默地冲着钱枫笑道。
张堂文轻咳了一下,“这是...春福的老师,杨鹤汀先生的...红颜知己!因为杨先生今日可能会有些琐事缠身,所以来咱家暂住几日!”
杨翠英在汉口是见过钱枫女装的,但张柳氏在拿衣服的时候便已提前交代过了,所以只是趁着与钱枫眼神交汇的时候,浅浅地笑了笑。
小张氏听了这话,却没完全打消顾虑,只是不住地打量着钱枫。
张秦氏如今早已对男女恩爱什么的毫无兴趣了,张堂文说什么她都照盘全收,便冲着钱枫笑了笑,便夹起喜欢的菜用起来了。
小张氏最近也是感觉到了张堂文对她的冷淡,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疑心到张堂文已经知道她私放消息给高德宽的事,更没想到如今张堂文还疑她怀的是党松涛的孩子。
当女人无知的时候,却是最容易犯错的时候。
小张氏用不了两口菜,便跑去一边孕吐了,张柳氏缓缓地放下筷子,看了张堂文一眼,张堂文却是浑然不觉地自顾自地用饭。
小张氏本就孕吐的厉害,当着外人面,当着张堂文的面,更是表现的愈发做作了,两个丫鬟过来给她又是捶又是揉的,都止不住她在那儿干呕。
“老爷...过去看看?”张柳氏轻声说道:“妹妹这身子,这样干呕下去不得了的...”
张堂文却是从鼻孔里冷冷地长舒了一口气,放了筷子,却只是冷冷地看向小张氏那边,“若是实在不舒服,便先回去吧!回头让你哥哥给你做些软和的羹汤...”
小张氏不干了,也是钱枫在旁,让她更加有意需要表现一下夫妻和睦,她缓缓来到张堂文身旁,打趣道:“老爷...我这孕吐的实在受不了,上回你去给我揉揉就好了,今儿能不能...”
“胡闹...今天有客人在!”张堂文烦躁地低声呵斥道,倒是吓了众人一跳。
小张氏眼圈登时便红了,张堂文这反应,愈发坐实了她对钱枫真实身份的猜忌,她无助地望向张柳氏。
张柳氏缓缓站起身来,一边搀住小张氏,一边朝着张堂文嗔怪道:“好好说话!声音那么大吓着肚里孩子!”
张柳氏半哄半拉地将小张氏劝回西屋,张堂文却是烦躁地摇了摇头,一抬眼,却见钱枫正满眼诧异地盯着自己,只能尴尬地详装咳嗽,躲开了钱枫的眼神。
杨翠英默默地夹了一块枣蜜甜藕放在钱枫碟子里,“玥娥姑娘,吃块藕...”
这时,张堂昌倒是风尘仆仆地从外面闯将进来了,“呵!今天这么丰盛?赶巧我也没用饭呢!哥哥不介意添我一双碗筷吧?”
“堂昌?我...我给你介绍下...”
“咦?”张堂昌已是注意到了一旁坐着的钱枫,“钱...”
“堂昌!”张堂文一急,匆忙站起来,一声断喝拦住了张堂昌这快嘴,“这是杨先生的红颜知己,玥娥姑娘!”
张堂昌一惊,瞧着低头不语的钱枫,连忙往回找着话,“钱...到底没白花的...玥娥姑娘这头面...愈发精致了!”
钱枫也是低头一笑,差点没把米粒给掉出来。
张堂昌接过下人端过来的碗筷,拉过一个凳子,挨着钱枫坐下了。
这一餐饭吃的,众人都是满腹心事,倒是没什么话说了。
用完饭,张堂文把张堂昌和钱枫叫到书房,又让杨翠英在门外候着,不许任何下人来往。
“钱老板...您这一身衣裳一换,倒真是让堂昌不敢认了啊!”
“张二老爷真是说笑,不敢认你还直呼我的大名了!”
“那是本能反应...”
张堂文抬手止住了二人的打趣,轻声说道:“钱老板,如今我们虽说不在南阳,可谢老道的行动,咱们还得留神,而且杨先生尚不知如何,你须得把你们这次的事毫无保留的说来我听,我和堂昌才好想法子,帮你和杨先生共渡难关!”
钱枫看了看张堂文和张堂昌,“张老板,你也得明白,杨鹤汀一直对你们有所隐瞒,并不是不放心,而是有些事,一旦知道的太多,就拔不出去了。”
“钱老板,如今这些顾虑,可以放心了,我们虽不是党人,但为国为民尽一份心力,也是应该的。”
钱枫干笑了一下,“杨鹤汀先前从你这里得了五万两银子,托我在汉口采购了一批枪炮,除了就地分配给党人,还有一部分准备拿到南阳府和开封府,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朝廷要收回铁路所有权,天下人群情激昂,这正是我们揭竿而起的大好时机!所以鹤汀虽然一直并不支持武装暴动,但也同意了这次的方案,一旦天下有变,整个河南也可以趁机响应!”
“那个名册呢?是怎么回事?”
“名册记录着各地收货人的地址和接头暗号,只此一份,之前一直在汉口同志手上,是整个中原党人的通联凭证!”
“也就是说...杨先生也无法一一通知!”
“对!所以这次钱某...罪责深重了!”钱枫默默地望向屋外,“和这个相比,我钱家受到的连累,倒是不算什么了!”
钱家大兴隆洋行在大清的业务,算不上是数得着的翘楚,却也绝对不是张家这个地方商贾可以比的。
此次大兴隆被牵扯进了这私运军火的案子,若不是他洋行的身份在这儿,恐怕抄家灭族都是有可能的。
钱枫却说这都算不上什么了。
这名册,真的就如此重要么?
章233
张堂昌默默地打量着钱枫,“钱老板,你们这次运货来南阳,为何偏就被人扣下了呢?”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若真说有什么纰漏的话...”钱枫低头沉思了一下,“我大兴隆的单子往日间,都是从南阳发往汉口的多些,这次忽然从汉口发往南阳,会不会陡然被人起了疑心?”
张堂昌默默地摇了摇头,“不会...太蹊跷了,一般此类事,绝对是有人提前告密了!”
“除了身怀名册的伙计,其他人都是临时顾来拉货的,他们并不知道我这货箱里到底是什么!”
“那你这伙计...”
“他是比我资历更老的党人,现为光复会两湖高层,绝对不会是他的...”钱枫默默地摇了摇头。
张堂文在一旁听了许久,摆了摆手道:“这么说下去,也找不出什么疑点,堂昌,你速速去南阳,谁也不要见,就专一打听消息,留心镇台衙门的举动和杨先生的安危。名册上有疑点指向他,谢老道断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张堂昌点了点头,“我带人一起去,用快马传递消息,钱老板的身份一定要捂好,不然...”
张堂昌和张堂文对视了一下,张堂文便懂了他的意思,微微颔首说道:“知道了,你快去吧!关于那个名册,若有办法销毁,当是最好的了!”
“镇台衙门啊!谢老道那般严谨个人,苍蝇怕是都飞不进去!”
“镇台衙门...”张堂文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杨鹤汀的话,想起了那个叫刘文琪的人来,“堂昌...有个人,或许你可以想法子悄悄见一下!”
“谁?”
张堂文把刘文琪先前来赊旗镇示警的事和他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张堂昌也是一笑,“还有这么个人物呢?那我倒要好好会会了,若说这苍蝇本就在镇台衙门里,怕不是还有些机会!”
张堂昌看了看天色,夏天的日头落的晚,此时却已是将近全黑了,可这事儿又是如此关紧的,索性一咬牙,“我这就去南阳吧!不耽搁了!”
“天黑走夜路,可要当心点!”
“你才是,也要当心啊!此为非常时期,可别让后院有什么动静!”张堂昌意味深长地瞟了张堂文一眼,“你那骗鬼的说辞,莫说三位嫂嫂信不信,我都是不信的,红颜知己还要单独托付?哥哥你也是逗!”
张堂昌说完,便扬长而去了。
书房中就剩下了张堂文和钱枫两人,灯影烁烁,映照得两人的身影在墙上忽闪忽闪的,若近若离。
“大兴隆那边...”
“货车被拦下后,我就让人通传汉口那边了,被扣下的人里,只有一个大兴隆的伙计,会牵扯到多深,还未可知,我大兴隆的人也不能贸然有所反应,不然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本想着,你难得来一次南阳,还想着与你饮酒赋诗来得...”
“送这货物,我本不必亲自押送的!”
“那你...”
“你懂的...”
张堂文看着钱枫精致的面目,不由有些小冲动了,他试探着抬起手,想要去拉钱枫,门外却传来了杨翠英的声音。
“老爷,夫人问玥娥姑娘今晚宿哪屋?”
钱枫却是痴痴地一笑,“翠英姑娘,晚上我同你做个伴如何?”
杨翠英那边沉默了许久,钱枫却是讪笑着走出屋来,“这张家我也不熟,就你还说得来些,我同你住,如何?”
杨翠英抬眼瞧了瞧钱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张堂文却是缓缓走出屋来,钱枫白了张堂文一眼,却是拉住杨翠英的手不丢了,“走吧,翠英,我们回房说话!”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走了,张堂文却是抿着嘴,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酸还是甜。
若是眼下没有官府这档子事,该有多好呢!
张堂昌到南阳城的时候,都已过了子时了。
可偏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大街上却还有大量高居火把的绿营兵在四处游荡,又似在巡夜,又似在围捕。
张堂昌看了这架势,悄悄来到一处还在营业的夜宵摊子上,要了一份汤圆。
“店主,这是干啥哩?大半夜了还这么大动静?”
“你不知道,白天时候城门口那边扣下了一批乱党,据说还有枪炮什么的,好几大箱子呢!今儿一天城里都没消停了,到处抓人呢!”
“抓人?”张堂昌差点没被滚烫的汤圆烫到舌头,嗔怪道:“呵,烫嘴!”
“慢着点吃,豆沙馅的,甜着呢!”摊主笑着给张堂昌又添了一勺枣蜜,“小老儿在这南阳城里摆摊子这么久了,还不晓得这城里有这么多乱党呢!就连书院教书的先生都给抓了!”
“先生?哪个先生?”
“南阳公学的杨先生呗!当兵的说他是乱党,有学生拦路还被打的头破血流...”
张堂昌心中咯噔了一下,谢宝胜的下手这么快?
这么说,那个什么名册已经落到谢宝胜手上了?不然为什么直接就捉了杨鹤汀呢?
不对呀?不是说名册上并没有杨鹤汀的名字么?单凭一句“依杨命行事”就抓了杨鹤汀?
张堂昌侧着脸,打量着街远端正在行进的绿营兵,待他们走远了,张堂昌丢下几个铜子便去了会馆。
第二天一早,张堂昌起来抿了一把脸,便带个小厮上了街,随便寻了个茶肆找了个雅间。
张堂昌让小厮去镇台衙门,借由说老家来人,想见一下刘文琪,把刘文琪请到茶肆来。
待刘文琪一脸狐疑地推门进来,张堂昌连忙拱手施礼说道:“在下张堂昌,张堂文是我哥哥...”
“哦...张家二老爷,我认得你...”刘文琪回头看了看,便把门关严了,“你来找我,是为了杨鹤汀的事儿?”
“先生聪慧!”张堂昌殷勤地为刘文琪倒上茶,“昨晚我到城里,听说杨先生被抓到镇台衙门了?”
刘文琪抿嘴一笑,端起茶来抬眼看了看张堂昌,“你们这次闹得动静有点大啊!都震动到京畿了,昨个电报刚发开封府,恐怕不用几天时间,上头就得派人下来严查!”
张堂昌顿觉不妙,刘文琪接着长叹一声,“杨鹤汀...这次怕是悬喽...”
章234
刘文琪翘着二郎腿,小口地喝着茶,却是一眼也不瞧张堂昌了。
“刘先生...如今形势已经坏到什么程度了?还请先生给透个信儿...”
刘文琪放下茶盏,摆了摆手,“前头我帮那个夏老三,也帮了杨鹤汀,图什么?就是为了给往后留个念想,这人啊,总得为长远打算,对吧?”
“是!是!”
“可如今的形势,杨鹤汀怕是自身难保了,我这长远打算,也算是打了水漂了,可见啊!这天下事,真真是难以预料,长远打算,还不如及时行乐的好,你说对吧?张老板?”
张堂昌何等机灵的人,顿时会意了,他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颠了颠,约莫有十两左右,放在桌面上,轻轻地推了过去。
刘文琪一笑,看了张堂昌一眼,张堂昌笑着说道:“先生别客气,留着打赏个戏子什么的...”
刘文琪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伸手拿起银子放入怀中,“想问什么?说吧?”
“局势到哪步了?”
“大兴隆那个伙计已经招了,交货名册已经落在谢总兵手上了,从昨个到今天,已经照着名册的地址和姓名抓了十几号人了,倒是跑了几个,也都贴出通缉告示了!”
“幕后主使是谁?招了么?”
刘文琪斜着眼睛看了张堂昌一眼,笑盈盈地说道:“一锭银子,一个问题...前头我想着帮个能耐人,往后一旦变了天,也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现在看来,还得靠自己!”
张堂昌却是见怪不怪,能用银子打发的人,总好过什么都不接的,直来直去,不用想着算计和被算计。
可银子就那么一锭,银票又因为之前杨鹤汀的话,都兑成了现银,张堂昌摸了半天,却只是摸出了一小锭金元宝来。
张堂昌一寻思一咬牙,把那锭金子丢给刘文琪,“这比银子来的实在吧!我可以随便问了么?”
刘文琪接了金子,撇了撇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兴隆那伙计,供出主谋了么?”
“没有,咬舌头了!”刘文琪笑着看了张堂昌一眼,“但他是大兴隆的人,谢总兵已经通电汉口那边了,想必如今大兴隆已经被封门检查了!”
没供出主谋,也就是说钱枫暂时只是有嫌疑而已,大兴隆用工成百上千,这次押货的又只有一个人属于大兴隆,这算不得什么真凭实据。
何况大兴隆是洋行,朝廷处理起来也是瞻前顾后的。
“那杨先生呢?”
“那名册里有句话,不知张老板可知道?”
“我?不知道!”张堂昌冷笑着摇了摇头,“既然拿了银子,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不用试探我!”
刘文琪也是一笑,“依杨命行事,这是名册中夹带的纸条上所写的。南阳城里,姓杨的乱党,怕是杨鹤汀杨先生算是上是首屈一指的嫌疑了!”
“凭次一条就把杨先生落狱了?”
“虽是一时半刻不会要了他的命,但...他也甭想着再出去了。毕竟如今天下局势动荡,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张堂昌皱着眉头,给两人续了点水,“有法子救他出来么?”
“有倒是有...”
“何法?”
“揭竿而起破了南阳城,自然就放出来了...”刘文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堂昌,“不过如今镇台衙门有绿营兵两千整戈待发,想在这里造次,只你手上的百八十条枪,不成...”
张堂昌暗暗地嘀咕道:这个刘文琪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会把他们的情况都弄得了如指掌?
刘文琪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叹道:“如今名册在手,谢总兵按图索骥正在忙着呢,不消一两天,南阳城里有名有号的乱党就得被抓完了,到时候有的是功夫审理杨先生。镇台衙门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谢总兵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就杨先生这身子骨,怕是熬不了多少日子的!”
张堂昌紧皱着眉头,这消息若是被张堂文和钱枫知道了,可怎么办呢?
救肯定是要救的,当初张堂文被关在水牢里的时候,杨鹤汀就在外面没少出力,如今换做杨鹤汀进去了,依张堂文的性格,又怎会置之不理呢?
刘文琪见张堂昌无话,便缓缓地站起身来,“若是无事,我便回了,镇台衙门的差我总还是要当的。再想寻我,镇台衙门后门学三声狗叫,别弄些同乡啊亲眷啊什么的,老子从军的时候说的是家里没活人了!”
张堂昌只在盘算着杨鹤汀的事,抱着拳朝着刘文琪虚虚地应了应,刘文琪无奈地笑了笑,“你们这些个有钱人,着实傲慢,救了个夏老三,杨鹤汀都要对我感恩戴德,怎的?夏老三不是你们一路人?哥哥嫂嫂没句话,弟弟也是这般模样,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刘文琪扬长而去了,张堂昌也是焦急地站起身来,想着把消息早些传到赊旗镇。
毕竟这事儿进展的太快,连杨鹤汀都转眼进去了,他呆在南阳城里还有什么事儿呢!
张堂昌让人牵来马,一路向东出城。
正在准备出关,城防营的人群中却走出了几个绿营兵来,不由分说地抢过张堂昌的马缰,便把他拉到了一边。
张堂昌顿时大骇,可身边都是扛枪的兵卒,任他如何挣扎也无可奈何啊。
转过门楼,却看到城墙根的阴凉下,谢宝胜正坐在一个破木桌旁,喝茶乘凉。
“张堂昌...走得那么急,是得了什么消息么?”
“谢...谢总兵?”
谢宝胜没有带顶子,却穿着武官补服,一脸刀疤似的的褶子看起来更加渗人了。
谢宝胜缓缓站起身来,瞟了张堂昌一眼,“先前走了个夏老三,我就好奇我衙门里是不是真出了内贼了!这回可算是从你这儿找着根儿了!那个文吏...刘文琪,都说了些什么?”
张堂昌顿时一惊,想不到这次来打探消息,却直接把刘文琪这个插进镇台衙门的人给暴露了。
“谢总兵说的什么...我...”
“由不得你嘴硬,我自抓了杨鹤汀,便笃定你张家会来人打探消息,你与刘文琪茶馆说话还送了他金银,当我不知?”
张堂昌感到双腿有些发软了,谢宝胜却是冷冷地盯住了张堂昌,“这么着急回去传递消息,想救人?还是想放人?我听说,昨个张堂文也在南阳,还从南阳公学带了个人走!那人是谁?”
张堂昌战战兢兢地回望着谢宝胜,却是惊得下巴都合不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