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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全文阅读

作者:秋风挽珠帘     浮华转头空txt下载     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205

    果然如张堂文所料,张圭泗刚接手粮行的第二天,张富财就忍不住了,跟着两个高家人,便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合源记”粮行柜上。

    张富财瞧着熟悉的柜台,熟悉的伙计,不由暗暗萌生了一阵酸楚感。

    “张...张掌柜...”张圭泗迟疑着,朝着张富财拱了拱手。

    “唉!”张富财却是不屑地冷冷笑道:“不敢!如今你是掌柜的,哦!也是张掌柜!你还是叫自己个儿吧!”

    张圭泗尴尬地吞了口吐沫,转脸朝着伙计们喊道:“都别瞧了,闲着看热闹呢!去把后仓的货再翻翻,霉变了老爷饶不了我,我先拉你们垫背!”

    张富财瞧着张圭泗那模样,倒是跟自己先前有几分神似,也是嘿嘿一笑,捏起柜上的沁州黄习惯性地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行...学的有模有样的,粮行上的活儿,说忙不忙,说闲也闲,粮食是死物,打理好了就行,难得就是管人,管好这群小王八蛋,就出不了岔子!”

    张富财把手上的沁州黄丢回去,摇着脑袋说道:“这小米啊,要想色(shai三声)漂亮!没事了点上几滴香油,要芝麻饼子榨的新鲜的那种,又方便存放,出来那颜色啊,金黄金黄的,漂亮...”

    说到这儿,张富财似乎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张家人了,教这个干啥?他详装咳嗽,捂着嘴轻声咳了两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去了别处。

    “要说张老爷这心机,富财真是一辈子都赶不上,整个张家,如今也就你张圭泗跟我还有点交情了,反倒是让你来接了我留下的差事,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张圭泗迟疑了一下,讪笑道:“圭泗也是初学,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都得慢慢学习着...”

    “没事儿!在张家,只要老爷抬举,你迟早也是个角儿!”张富财冷冷地一笑,“只不过,说到底,你也不过是张家的奴才,张堂文的一条狗而已!”

    张圭泗默默地舔了舔嘴唇,张富财这话,他听着就不舒服了,可张富财今天来可不就是为了找事儿来了么,说得再难听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可惜张富财却不知道,对于张圭泗来说,先礼后兵,给彼此留三分薄面,这是他的涵养和德行,却不代表张圭泗是个没血性的汉子。

    张富财怕是忘了张圭泗当初敢只身拦下廖启德手中的枪,也敢一个人大闹张家的施粥棚。

    张圭泗原本还谦卑地弓着的身子,渐渐直了起来,眼神也不似开始时那般客气了。

    “这人啊!讲究个仁义礼智信,张老爷对圭泗不薄,救过我的命,也信得过我,初放外差就敢用人不疑,圭泗得了便宜孝敬老爷,张老爷收了,却加倍还了圭泗,院子,工坊,都是圭泗白得的,所以,圭泗这辈子做牛做马孝敬张堂文张老爷,都是绝无怨言的!就像张掌柜刚才说的,做张家的狗,圭泗也愿意!有朋自远方来,圭泗就切肉沽酒以敬之!若是有小人造犯,那就别怪圭泗牙尖嘴利了!”

    张富财也是冷冷地一笑,他虽说没读过几年私塾,倒也听得出这张圭泗是在指桑骂槐着数落自己了。

    “好一条看门狗,就是嫩了些!如今张家的名声都已经臭大街了,现在你才来捧臭脚,未免有些晚了点!”

    “晚不晚的,岂是你说了算的?张老爷前头风光时,你张富财也没少跟着沾光,老爷抬举你,把你从个粮行掌柜捧成张家大掌柜了,老爷被人诬陷,你反倒卖主求荣,认贼作父起来了,似你这般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之辈,说的话有人听么?”

    张圭泗冷冷地扫了张富财身后的从人一眼,“你身后站的,本该是我!本该是张家的忠仆,如今呢?站的都是什么鸡鸣狗盗之辈!你也配姓张?我都替你丢人!”

    “你!”张富财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应对,一怒之下一把抓住身旁的粮食柜,使劲一推,一柜的小米顿时倾倒在了地上。

    张圭泗也是怒火中烧,立时便冲上前来,柜上的伙计们自然顾不得与张富财昔日什么情分了,一切涌了上来。

    张富财身边就带了两个高家的人,哪里是张家人的对手,很快便被按捺住了,张富财杀猪般地嚎叫着挣脱到店门外,大声吆喝道:“杀人啦!张家杀人啦!”

    这一嗓子,可就把四邻都吸引过来了,本就热闹的东裕街上,顿时围起了一圈人,冲着粮行这边指指点点的。

    张富财趁着张圭泗迟疑的机会,奋力挣脱了控制跑到粮行门前,大声嚷道:“张家人要害我!他们要杀人灭口!太不是东西了!”

    接着又扯着喉咙大肆宣讲张堂文谋夺党家家财的事,他本是这条街上的熟脸,嘴又是极能呱嗒的,说书般的添油加醋,很快便引得围观的人们纷纷喧闹起来。

    张堂文本在书房小憩,听得前面街上一阵阵喧哗,便出来查看,却刚好被张富财眼尖瞧了个正着,顿时指着门口的张堂文大声叫嚷起来,“张堂文!我不愿与你行苟且之事,你便三番五次要加害与我,我张富财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见不得你做的那些个事,今儿我就要让街坊邻居们都认清你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张堂文皱着眉头,瞧着街上张富财那义愤填膺的表情,也是怒火攻心,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张富财...你好歹也是三代跟着我张家吃饭的,没反目之前,你还是这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掌柜,如今跟着姓高的诬陷我,你还有点良知和人性么?”张堂文强忍着怒气,走上前来,直直地走向张富财。

    张富财却是心虚的很,不自觉地后撤着步子,试图退到人群中,“别过来,别过来,你又想害我...快拦住他...诸位街坊,你们都在这儿,他都敢这般嚣张,这种人就得抓紧牢里打死!”

    张堂文冷哼了一声,站住了脚步,“张富财...你倒是个真小人!姓高的再无赖,却都不敢登门骂街,反倒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找上门来了!我张堂文已经说过了,若是我不能自证清白,我甘愿散尽家财以谢天下,姓高的都不敢与我对赌,反倒让你这个混不吝过来丢人现眼了,你也不怕辱没了祖宗!”

    张富财还要还嘴,却听得身后的人群中有人冷笑着讥讽道:“滚吧,吃里扒外的东西!”

    这一声虽说声音小了些,却是让围观的人们都听得一清二楚,紧跟着,接二连三的讥笑接踵而来了,却都是在数落张富财的。

    张堂文不由心头一热,莫名的感动让他差点控制不住表情,一旁的张圭泗也是一愣,这反应,着实让人没想到。

    张富财也是一惊,他本以为会有人替他说话,结果反过来却成了齐齐指责他的了。

    张富财脸色煞白,不自觉地远离了围观的人群,却是困在张堂文和人群之间的地方,进退不得。

    “张富财!你以为你和姓高的泼了老爷一桶污水,便能玷污老爷和张家的清白么?你以为赊旗镇上的百姓都是好糊弄的么?”张圭泗厉声呵斥道:“老爷迟早能证明自己清白,你和姓高的迟早要从赊旗镇上滚蛋!”

    张富财虽是已然胆怯,却仍是嘴硬的很,狞笑着骂道:“自证清白?想得美!以为寻到党二爷就完事了?我看未必吧!”

    张堂文一愣,心头一凉,低声喝道:“张富财,你都知道些什么?”

    张富财却不愿再多说什么了,避着人群,带着高家人灰溜溜地扬长而去了。

章206

    这一晚,张堂文彻夜未眠。

    一旁的张柳氏虽说不知这主子到底是在忧心什么,也不想着细问,披着外衫起了床,吩咐丫鬟泡了杯参茶端过来给他养养神儿。

    张堂文合衣坐在被窝里,靠在床头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手中的参茶。

    “老爷,四更天了,再不睡,天可就亮了...”

    “唔...你睡吧...我睡不着!”

    张柳氏坐在床边,轻轻地揉搓着张堂文的腿,“我知道你心烦,今日张富财那个小人在前面那么一闹腾,虽说街坊邻居都没说你什么,可毕竟整个东裕街上都不出张家户檐,赊旗镇上十万百姓,悠悠众口,总归会有人信以为真的。”

    “我烦的不是这个...”

    “那烦的什么?党家事儿么?今儿个党家几个掌柜都托人送过信儿来了,说党松涛接了生意,就找着借口让高家派人跟着监管了进出开支,听说账房那边,也是从高家借了几个好账头,这显然是在预备着把原本的掌柜都撤换掉了。”

    “党家的事儿,咱管不着了,眼下这情形,也没法儿再管了。党老爷子甩给我的,就是个烫手的山芋,做好做坏都是落不是!趁着党松涛这一闹,还了他,我也清闲点!就是...对不住党老爷子了!”

    “党松涛那个败家子,若是凡事自理,依着党家的根基,好赖也能再撑上一段日子。可是高德宽...恐怕就没老爷你那么干净了,日子久了,党松涛迟早能明白的...”

    “一月一核账,三月一交付,我接手的小半年,账目都在党二爷那儿存着呢,到时候党松涛看看账目,只要不是个傻子,也能明白到底谁才是用心人!”张堂文冷冷地叹了口气,赶紧喝了一口参茶暖了暖心。

    张柳氏听了也是一声叹息,轻声附和道:“就是不知道党二爷怎么样了,一声不吭的举家消失了,说是回乡守祠堂,什么家什都不带,人就凭空消失了,莫不是遭了什么不测吧!”

    这才恰恰说中了张堂文的心事。

    张堂文轻声把今日张富财的话重复了一遍,小声嘀咕道:“虽说明眼人都知道,这官司,只要把党二爷找到,当面对质,所有瞎扯淡的事都瞒不住,可恰恰是这样,我是真的怕了,我真怕姓高的下狠手!党二爷跟了党老爷子一辈子,难道临到头了还要被连累着不得善终么?”

    张柳氏听了张富财的话,愈发坐实了他如今就是高德宽的一把枪,也是感慨万千,“本想着,张富财不过是记恨你那日当众数落了他。没料到,他对张家的怨念竟然如此之深!今日这一闹,怕是再难回头了!”

    “哼!回头?哪怕他跪在我面前磕头认罪,我要不打断他的腿,撕烂他的嘴,我都对不住张家的列祖列宗!得亏他还姓张,算起来还是我张家一脉的旁支,真是...辱没了祖宗!”

    张柳氏轻叹着捏了捏张堂文的腿,“行啦...你也消消气,被小人气着了,犯不着。赌气的时候,想想老三,想想张圭泗,这都是好样的...”

    “再是好样的,也不是我张家门里人...你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怎么就没出过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他性子比我还急,脾气比我还大!怎么就没听说哪个下人敢卖主求荣!”

    张柳氏也是一笑,“说真的,你比老爷子心更善,待人也更宽!我跟婆婆当年还私下议论过,老爷子那可是人不可貌相的主儿,收拾起人来,可比你狠得多!可能...就是这股子狠劲儿,让下人们不敢造次吧!”

    张堂文却是失声一笑,忍不住抚了抚光溜溜的脑门,“也只能如此了,小时候看老爷子教训下人,把我都吓得尿裤子!相比之下,我对下人,对儿子,要手软的多了!”

    “你呀!你对下人是好,因为你总觉得人都不容易,便是犯了错,你能容也都当瞧不见了,所以像张富财这样的小人才敢以身试法,谁能没个侥幸心理呢!话说回来,他动了粮行上的银子,你不也是本打算揉揉咽了么?若不是碰到了灶房那出儿,兴许你还就饶过他了!”

    说到这儿,张堂文更是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啦...若是在老爷子手下,敢动柜上的银子,拉出来打板子,罚到庄子上种地都是小事!指不定...还让人直接绑了扔河里呢!”

    “啥?老爷子还干这事儿?”

    张堂文瞅了张柳氏一眼,“那还有假,我小时候,亲眼瞧见老爷子绑了驼行的把头拉出去到赵河边,回来的时候手上只有一截绳子,说是绑了大青石沉塘了!”

    “去!又骗我!”张柳氏忍不住掐了张堂文一把,“沉塘那是对不守妇道的女人用的,老爷子虽是严厉些,骨子里却也是善人,三生肉(佛教名词,小乘佛法允许教徒吃的肉,也称作“三净肉”)都不吃的人!”

    张堂文吃痛,亲昵地一把抱住张柳氏,贴着耳边嘀咕道:“没骗你...只不过那时候张家还是老太爷当家做主的,我爹不过是依命行事而已,那个驼行的把头与外人私通,把咱家走货的日程报给了外人,结果被别有用心的人伙同杆子,全给劫了!后来这把头也给杆子卖了,因为杆子也瞧不起这种吃里扒外的败类!”

    张柳氏耳朵眼儿被张堂文吹得一阵阵酥麻,听着张堂文讲完,若有所思地嘀咕道:“其实,我一直都有个感觉,咱院子里,也有人往外透消息!”

    张堂文顿时一愣,刚撩拨起来的亲热劲儿也立时没了,他缓缓放开张柳氏,轻声问道:“为何这般想法?”

    “党二爷回来,除了咱家人知道,外人,特别是高德宽和党松涛,他们怎得也会立马知道了?党二爷是先到的咱家,若不是咱家有人通风报信,他们怎会赶的那般巧,刚好在天明前把党二爷弄走了?党二爷走的时候就已经二更天了,到天亮堂昌派人去瞧,人就没了!哪里有这么巧合的?”

    张堂文抿了抿嘴,张柳氏继续说道:“虽说眼下谁都知道,你想自证清白,非得寻到党二爷不可!可今天张富财那话,就跟他知道堂昌已经去了一样,你想,若是堂昌在,他张富财有几个胆子,敢到咱家柜上闹腾?”

    张堂文顿时一愣,张柳氏这话,却像是敲了警钟一般,让他心中一惊。

    是呀,张富财平日见了张堂昌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今儿大白天带了两个人就敢到柜上来,若说他不知道张堂昌不在,谁信啊?

    想到这儿,张堂文更是一阵后怕。

    张富财说的,“以为寻到党二爷就没事儿了?未必吧!”

    这又是几个意思?

    难道...高德宽料定了张堂文会去找党二爷回来,所以先下手为强了?

    那党二爷...难道已经遭了不测?

    还是说,这是高德宽布好的调虎离山?

章207

    张堂文想到这儿,更是难以入眠了,就这么披着衣服直挺挺地坐到了天亮。

    张柳氏的话,像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在了张堂文的心中。

    天色泛起了鱼肚白,张堂文终于泛起了一丝困意。张柳氏早已睡得渐渐起了鼾声,张堂文合衣躺下,看着屋顶,缓缓合上了眼帘。

    梦境如约而至,党苍童恨铁不成钢地叹着气,高德宽与党松涛狼狈为奸地在狞笑,张堂昌与他们扭打在一起,却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吃了亏。张堂文奋力地嘶吼着,想要去帮忙,却是怎么也近不的身,这时,最是忠勇的四儿站了出来,依旧用他憨厚的声音说道:“老爷!放着我来!”

    四儿冲上前去,就要与张堂昌一起撕打,卖主求荣的张富财却是舔着脸一步步地走向了张堂文。

    他那一脸的横肉竟是愈发显得面目可憎,他阴险地笑着,伸出莫名其妙变得异常可怕的双手,伸向了张堂文的脖颈。

    张堂文想要躲,可他的身后,三位夫人,两个儿子,都是退无可退的站在悬崖边上。

    张春福紧紧地拉着张堂文的衣衫,张春寿却是冷冷地看着悬崖。

    “寿儿!不要...”张堂文想要呐喊,却是如鲠在喉,挣扎着,却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张春寿的脸上,早已没有了一丝的稚气,他只是冷冷地回望了一眼张堂文。

    “我跳下去,张家就没事了...”张春寿的声音依旧如铜铃般清脆,可是张堂文却不想听,他挣扎着要去拉住张春寿,近在咫尺,却是无论如何也抓不到。

    张春寿面无表情地仰面倒下了,他的身后,是万丈深渊。

    伴随着一声惨叫,张堂文终于挣脱了梦魇,猛然坐起了身子,惊得身旁的张柳氏也跟着坐了起来。

    “老爷!你梦魇了?”

    张堂文一身冷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张春寿那面无表情地脸似乎还萦绕在他眼前,那一幕幕令人忧心的画面,让他都无法确定现在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世界。

    张柳氏轻轻地抚着张堂文的背,看着他额上的冷汗,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抚眼前这个受惊的男人。

    张堂文重重地喘着气,努力地摆脱着发自内心中的恐惧之感,许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梦到寿儿了...”

    “老爷...”

    “他说...他跳下去,张家就没事儿了...那可是万丈深渊...”张堂文颤抖着嘴唇,紧紧地捏住张柳氏的手,“寿儿...他在怪我...”

    “老爷...”张柳氏的手已经被张堂文攥疼了,可她强忍着,不敢抽脱出来,“你太过自责了...”

    张堂文长叹着,仰面看着屋顶,大梁上,隐约还能看到吊着的桃木剑,老宅的屋顶,大多都有此类的辟邪物件,可还是镇不住这梦魇。

    可能,就是因为梦魇是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吧!

    张堂文缓缓地下了床,对着一旁的立镜,打量着一脸憔悴的自己,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老爷,昨晚你都没睡着,索性今天多睡会儿呗!”

    “唔...”张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心绪到底不宁,总感觉要出什么事儿似的。”

    “别多想了,会没事的...”

    张柳氏的话没说完,只听门外丫鬟慌里慌张地瞧了瞧窗棂,“老爷!太太!门上来了个人,自称是杆子,来找老爷索财的!”

    张堂文心中一颤,杆子?索财?

    如此明目张胆,手上岂能没有砝码?

    难道...

    张堂文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慌忙穿戴了一下,脸都来不及洗就来了前厅。

    前庭大院里,果然站着一个彪形大汉,一脸的络腮胡,穿着一件兽皮坎肩,怀中隐隐约约插着一把短枪,正在四下打量着。

    张堂文放慢了脚步,缓缓走上前来,打量着这汉子。

    这人也是瞧见了张堂文,咧着嘴笑了笑,“恁都是张大老板吧?”

    张堂文勉强点了点头,朝着这人拱了拱手,“在下便是张堂文,未请教...”

    “俺是双龙寨二把头,兄弟们都尊俺一声姚二爷!”

    “原来是姚二爷!”张堂文也是暗暗地叫苦,朝着前厅迎了迎,将姚二爷请了进来。

    这双龙寨,却是行走宛东商路的人们都心有余悸的一伙杆子,他们依托着八百里伏牛山脉,盘踞在内乡县峡口镇附近,把守着南阳盆地向西的去路,若有人要从南阳府西去往山陕,但凡走荆紫关这条线,就必然要过这双龙寨的地界。

    双龙寨历经数任南阳镇总兵的围剿,至今屹立不倒,虽说人马已经换了几波,却始终维系着双龙寨的旗号,也堪称豫西南杆子里数得着的代表了。

    这双龙寨的二把头,都敢大白天来这赊旗镇上登堂入室了。

    张堂文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冷汗。

    姚二爷到了前厅,打量着室内的各种珍藏,又拍了拍榆木椅子的把手,“张老板家的东西看着真气派,怪不道是赊旗镇里数得着的商家,都是不一样!阔里很呐!”

    “太抬举张某了!”张堂文尴尬地应了一声,便命下人看茶,顺便令人把前门关了。

    “木事,关啥门哩!俺都打听过了,如今赊旗镇上都木多少兵了,都个巡防营不到百十号人,他们不敢动老子!”姚二爷得意洋洋地翘起二郎腿,打量着张堂文,“俺寨里兄弟都快千把人了,打南阳府有点不现实,但要说烧个赊旗镇,怕是简单哩很!”

    张堂文不由轻轻地皱起了眉头,摆手示意下人都退下了,“姚二爷,我赊旗镇西商一向与贵寨秋毫无犯,凡西去商旅,也都与贵寨交好,年奉节例都不曾短缺吧?”

    “不缺!恁们西商还是懂事!比南阳府那群榆木脑袋强的多!”姚二爷捏起旁边桌上的一个苹果,不客气地咬了一口,“不过...张老板好像一向不走西口吧?”

    “在下买卖小,多是南北通途...”

    “这怕啥了,犯不着蒙俺,你们这些奸商,嘴里木一句实话,白当俺们啥也不知道,如今通了铁路,恁们都沿着铁路北上往洛阳出函谷关去了!荆紫关的厘金局都快撤了,商人不来了朝廷收不着钱了,俺们兄弟们也跟着喝西北风了!”

    张堂文抿了抿嘴,看着姚二爷,默默地说道:“姚二爷此来...是借粮?还是...打秋风?”

    “都不是!要是这事儿搁不住俺跑这么远!”姚二爷冷笑着斜着眼睛盯着张堂文,“俺这次来,是跟张老板谈买卖哩!”

    “买卖?”

    “有个肉票,想着跟张老板这儿换点银子,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肉票?”张堂文顿时站起了身子,刚刚平复下去的冷汗又一次冒了出来,“谁?”

    “恁兄弟,张堂昌张二爷!”

章216

    熊老大在石凳上,默默地打量着张堂文,“前后十万两,虽说张老板也说了,钱你可以全出,可规矩不能坏啊!我们既然接了别人的银子在先,便不能干吃里扒外的事儿,你说呢?张老板!”

    张堂文额上已经浮起了一层冷汗,本来心中抱有的一丝希望,也在进洞之后的几番对话之后,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熊老大,这之中的前因后果,张某就不一一解释了,但党二爷是洗刷张家污名的唯一人证,张堂文一人死不足惜,可党二爷若是没了,张家便再难翻身了,我张家一门上下上百口,都要背上一辈子的骂名,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张堂文说道激动处,撩起袍脚,直直地跪下了,“熊老大,张堂文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实在不忍张家子孙后辈都受牵连,还请熊老大心存怜悯,饶过党二爷吧!”

    熊老大默默地捏起一枚棋子,慢慢地把弄着。

    一旁的张堂昌也是一笑,缓缓地站起身,来到张堂文身边,静静地跪下了。

    “你做什么?”

    “陪你啊...”张堂昌讪笑着瞥了张堂文一眼,“照你这说法,怕不是一会儿就敢把我的性命也赔进来,与其这样,倒不如我主动些...”

    “熊老大...”张堂昌朝着熊老大拱了拱手,“一命不够,就再加上我张堂昌吧!五万两银子加上张家两兄弟的性命,那姓高的再如何,也说不得双龙寨什么!”

    熊老大也是冷冷一笑,将棋子丢回棋盘上,“你们这样...何必呢?张二爷...雇主本就没把你算在内,只点了张堂文和姓党的两个捻,你又何必非要凑热闹呢!你须得知道,在我们这些杆子眼里,一条性命,并值不得许多钱!”

    “熊老大的意思我明白,可好歹我也是张家二老板,没道理我哥哥带了钱来赎我,独我自己回去了!便是嫂嫂不怪我,张家人骂也骂死我了!我哥哥高瞻远瞩,顾忌的是整个张家的名声,我张堂昌虽是不才,却也忌惮我这个小家的将来,若真是熊老大一意孤行,那我也不愿独活了,好歹有兄弟作伴,黄泉路上也不孤独!”张堂昌似笑非笑地轻声说着,“倒是熊老大得当心了,这一票干完,您在宛城地界也就算是出了名的,南阳总兵与我哥哥有旧,官兵自然是饶不过你双龙寨的,民间得我张家恩惠的人也不在少数,前天寨中不还有兄弟来跟熊老大求情,年前的饥荒,他还是靠着我张家在赊旗镇施粥,才活下来的么?”

    张堂昌说到这儿,也是莞尔一笑,“十万两,我张家在前些年,一年收成而已,熊老大想要两年逍遥,却不知道有没得命花销啊!官军打将过来好歹也能挣扎一下,若是被自己人从背后开了枪,那可就真是不值当了!”

    熊老大的眼神也是一闪,既有怒气,又有忐忑,脸上倒是不见动静。

    一旁的姚二爷嗑着葵花籽,缓缓地站起身,轻声说道:“大把头,要我说,还是积点阴德的好,那高...那雇主,俺瞧着都不大地道...”

    “就是...姓高的那钱,还指不定会不会给呢!”张堂昌也是一笑,冲着张堂文嚷嚷道:“我家那婆娘知道这事不?拿钱没有?”

    张堂文哪里有心情搭理他,默默地望向了熊老大,“熊老大,人生在世,无论啸聚山林还是行商天下,除了信义,还要与人为善,广交天下英杰,总好过处处树敌,高德宽借刀杀人,却要双龙寨两位把头背了骂名,他污我张家名声,日后把持了赊旗镇商路,自然有赚不完的银子,这区区五万两,他哪里看得上眼...”

    熊老大坐在石凳上,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的张家兄弟,也是硬绷了许久,终于掩面笑了起来。

    这一笑,张家兄弟有些看不懂了,连带姚二爷也是一愣。

    熊老大笑了许久,几次摆手都是笑得话都说不出来。

    好容易敛了笑,熊老大这才轻声说道:“真是什么都被她猜中了,你们这张家兄弟,果然都是伶牙俐齿的好人物!”

    “她?”张堂文诧异地看了一眼张堂昌,张堂昌却也是摇了摇头。

    就在众人都在诧异的时候,洞后面转出一人来。

    却是党松涛之前的那个外宅,映秀。

    “你?”张堂文顿时愣住了,张堂昌却是没见过映秀,一脸狐疑地看向了姚二爷。

    姚二爷朝着映秀拱了拱手,默默地喊了声,“嫂子...”

    张堂文更是诧异了,“你...不是回老家么?怎么来了西面?”

    映秀笑盈盈地走上前来,歪坐在石凳的把手上,“张老板真是实诚人...我说回秦淮,便真的是往东么?我一个弱女子,便是回去了,又能做什么呢?我这种蒲柳身子的人,不是还得找棵苍天大树傍身?”

    熊老大拉住映秀的手,指着张堂文,轻声说道:“这个姓张的,果然如你所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那还有假...我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人,党家人都不管我了,他还递给我几十两银票...虽说,我也瞧得出来,张老板,还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的!”

    张堂文尴尬地抿了抿嘴唇,映秀却是一笑,按着熊老大的肩膀说道:“无所谓啦...像我们这种苦命人,自己看得起自己就行了,你说是吧?”

    “是!是!是!”熊老大的头点的跟小鸡吃米似的,显然他对映秀,已经是言听计从了。

    映秀缓缓地站起身,看向张堂文,“党二爷被掳上山来,我本不愿透底儿的,毕竟赊旗镇也是我的伤心地儿,那党家人,包括这个党二爷,都是我瞧不上的人。可是张二爷也跟着上了山,我便存了心,留了他俩的性命,就想看看那个姓高的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怪不得,我说呢!”张堂昌也是一笑,“自古杆子掳人上山,哪里有过我这般的待遇,好吃好喝伺候着,还能满寨子乱逛,原来是你这位...夫人,在护着我呢!”

    映秀朝着张堂昌一笑,依旧看着张堂文,“张老爷,我知道你骨子里清高很,我若是平白无故放了你,指不定你会怎么想呢,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清白身子。所以...你的钱,我就留下了,毕竟寨子里这么多张嘴呢!总得吃食!”

    “姑娘请便!”张堂文一脸尴尬地低着头,都不敢抬头看映秀一眼,“但党二爷...”

    “我虽是恼他的很,砸我院子那天便是他带着人过来的!但...张老板也是有恩于我的,既然他对你张家如此重要,人便还你吧!”

    张堂文这才抬头,一脸感激着看向映秀,几个月不见,这女人依旧是满眼含春,一副妩媚的样子。

    映秀笑了笑,上前拉起张堂文,“张老爷是有名望的人,党二爷你可以带回去,但他并不知道我在这儿,也请张老板不要提这山中事,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一定!一定!”

    “今儿已是晚了,山里天黑的早,两位就先再住一晚吧!明一早,我派人送你们下山!”

    张堂文此时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和喜悦,紧紧地攥住张堂昌的胳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大堂外跑进来一个杆子,背上插着两只野鸡花翎,连声嚷嚷道:“大把头!不好啦!官兵把山头围住啦!”

    熊老大顿时拍案而起,掏出腰间的手枪怒指向张堂文,“姓张的!你敢勾结官府?”

章208

    张堂文听到这个让他意想不到的名字,嘴角顿时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姚二爷...我兄弟...为什么会在你们手上?”

    “张老板是不信喽?”姚二爷轻佻地看着张堂文,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却是一块怀表,那是张堂昌随身带的东西,张堂文一眼就认出来了。

    “张老板放心,俺双龙寨是讲规矩的,绑人不害命,只要张老板乖乖合作,张二爷,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多喝了两杯茶而已!”

    张堂文缓缓地坐下,眼神仍然死死地盯住姚二爷手中的那块怀表,“要钱?”

    “要钱!不然要什么?”

    “多少?”

    “五万两!”

    张堂文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五万两?”

    “对!五万两!”

    “我张家一年进项才多少?你就敢开口要五万两?”

    姚二爷把手中的怀表颠了颠,又塞回怀里,“我说张老板,五万两,俺都是给你打着折呢!你张家年入怎么滴也有十万朝上吧,俺也不说全拿,总得给恁家也留个活路,五万两看似多,可我双龙寨也有兄弟千把人,这均下来,也没多少银子吧?”

    张堂文又惊又怒,再三地打量着姚二爷,“五万两,便是纯纹银,也得十几个大箱子,骡马两三车,这跨州连郡的拉到内乡境,姚二爷不嫌麻烦么?”

    “有银子拿谁怕麻烦啊!”姚二爷嬉笑了一下,“不过,张老板这话,可是在暗示俺,这一路上关隘城镇不少,便是你不主动,也自有官兵盘问?”

    姚二爷笑嘻嘻地站起身,打了打腿上的灰尘,又抖了抖坎肩,“全是现银确实招眼,但若是银票,俺又怕票号到时候不认,而且你们这西商早有独家的密匙,只有那些雏们才敢接你们的银票!所以,张老板,俺替你想个法子!五万两,一分不能少,全兑成金子,如何?”

    张堂文又是一惊,“五万两白银已是难凑,这金子更是从何而来啊!”

    “这就是张老板你要考虑的了!”姚二爷背着手,打量着前厅内的摆设,“你们这些个西商,最擅长藏私财了,东一疙瘩西一瓢的,五万两,不算多,俺瞧着你这屋里的瓶瓶罐罐,就能卖个几千两!”

    张堂文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若是往常,柜上连现银带银票,凑个一两万倒也稀松平常,可这一两年来,又是整理生意购置门面的,又是屯棉又是收粮,早就捉襟见肘了,这五万两,岂不是要张家砸锅卖铁了?

    “姚二爷,往年赊旗镇兴隆的时候,张家一年进个十万白银,确有其事,可张家户檐大,各房各支都占了股的,这十万进项入了账房,真留下的不过三五万。如今通了铁路,赊旗镇的商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张家早没有以前阔绰,这五万两,就算是张家砸锅卖铁来凑,也须得些时日啊!何况姚二爷还要黄金,整个赊旗镇上的黄金加一块,恐怕也未必凑得足啊!”

    “嗯!在理!”姚二爷坐回原座,一只脚踩在座沿上,“所以俺来的时候就跟大把头说了,时间给宽限点,大把头仁义,就说,那成!就给他五天吧!”

    “五天?”

    “呃!五天,今儿就第一天了!”姚二爷冲着张堂文笑了笑,“算上回寨子的时间,你还有三天时间凑钱!”

    “胡闹!”张堂文顿时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厉声骂道:“你当我张家是开票号的么!五万两白银!谁家存得了这么多现银?我便是把柜上全抖落了,连一万两都凑不出来...”

    “咦...弄啥哩...”姚二爷摇了摇头,依旧是轻佻地看着张堂文,“大点声!再大点声!最好把门上的官兵也给喊来,这银子你就省了!只不过张二爷嘛...就陪俺一块去地府了!”

    张堂文气得脸涨红,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张柳氏在后院听得声音,带了丫鬟来前头瞧,见了张堂文这副模样,连忙上前来安抚。

    “这是...尊夫人吧?果然是大家奶奶,就是有气度!”姚二爷打量着张柳氏,抿着嘴笑道:“快给恁家老爷好好揉揉,白让气才坏(土语:坏掉、烂掉的意思)喽!”

    张堂文见张柳氏还不明就里,便喘了口气,轻声把姚二爷的来意说了。

    张柳氏也是一惊,怒视着姚二爷,“光天化日之下都敢上门勒索,如今当真没有王法了么?”

    “王法?有!不过,谁爱遵守谁遵守去!反正俺们千把兄弟是不听!”姚二爷双手支在桌上,拖着腮帮子轻声说道:“恁们慢慢气,俺不急,反正五天时间一到,张二爷就人头落地!恁们也白想着耍啥花样,都是扣住老子了,没老子带路恁们也摸不到寨门!张堂昌堂堂一个张家二老爷哩,难道连五万两银子都不值?”

    张堂文轻轻地调息着,稳了稳神儿,“便是我凑足了银子,又怎么保证你们一定会放人!”

    “恁凑足了数,便跟俺回山寨要人,俺带了金子回去,大把头自然放了张二爷!”

    “若是你们收了钱还要害他...”

    “张老板要这么想,俺也木办法,俺们双龙寨是求财,不是害命,二老爷的命在你们这儿金贵,在俺们看来不过跟穷人一样,张老板要信不过,那都当俺木来过吧!”

    说罢,姚二爷真就起身要走,张柳氏却是上前一步说道:“等等!”

    张堂文也跟着站起身来,朝着姚二爷拱了拱手,“姚二爷!事出突然,还请姚二爷稍安勿躁,容我夫妻商议商议!”

    “中!”姚二爷一甩辫子,兴许是嫌得热燥,顺手脱了坎肩,露出里面怀中插着的一支手枪,“张二爷都说,这事儿得找恁们商量,说他屋里那婆娘不顶事。俺看啊,亲兄弟哩还是嫂子!婆娘靠不住!”

    张堂文与张柳氏互视了一下,轻声说道:“姚二爷,便是要凑钱,张堂文也须得时间去凑,还请姚二爷在我这儿稍等两天...”

    “你忙你的吧!俺都不用张老板操心了,张二爷给俺说了个好地方,栖凤楼!俺就去那儿潇洒两天,若是张老板凑足了金子,都让人去那儿找俺吧!”姚二爷笑嘻嘻地冲着张堂文使了个眼色,“张老板,再跟恁提醒下,要是木俺给恁带路,双龙寨的寨门恁们都找不住!若是俺在这赊旗镇耽搁时间久了,张二爷的人头,可就要保不住了!”

    说完,姚二爷便大笑着径直走出了前门。

章209

    张堂文失神地瘫坐在椅子上,张柳氏连忙上前来给他捏肩,“老爷...急不得,这事儿来的蹊跷,得从长计议!”

    “夫人...你说的对...”

    “唔?”

    “咱家有人...往外透信儿...”张堂文皱紧了眉头,无力地说道:“堂昌这刚走,这群杆子就得了信儿。往西去的那道儿上一天多少号人,偏就拿住了我张家的人!说没人暗中指点,我不信!”

    “堂昌带着人,还带了枪,一般歹人还奈何不了,这才逼着唆使杆子出了手...”张柳氏捏在张堂文身上的手劲儿也不经意地重了许多,“这事儿,是谁在后面搞鬼呢!高德宽?还是党松涛?”

    “是谁不重要,如今堂昌被人拿住了,若不能把钱凑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事儿...要不要知会一下堂昌家,弟妹她...”

    “一介妇人,说了她又能如何?钱她必然是凑不够的,难道报官么?这姚二爷敢孤身前来要钱,就不怕咱们报官!”张堂文无力地坐直了身子,“如今咱们是被人死死地按住了七寸,进退维谷啊!”

    张柳氏看着张堂文,不由跟着叹息了起来。

    “账上如今还有多少银子?”

    “全抖落抖落,兴许还能凑个万八两...”

    “把铺子各房的现银都取来,换了龙头票或是蔚盛长的票,我去挨家挨户兑金子!”张堂文在脑中飞快的盘算着,手指默默地掐了掐,“城东有块地老刘家看中很久了,我去把地契押给他,在加上两处门面,还能凑个万八两!”

    “后院你赎回来的嫁妆,金银玉器也还值些钱,就是不知道这姚二爷要不要...”

    “先凑凑看吧...”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整个赊旗镇让我借个遍,也不知道能不能凑得齐这金子!”

    张堂文站起身,“我去办外面的事儿,你把家里的、账上的都拾掇一下,兑金子也要时间,此去内乡也得一日,满打满算还有三天时间,拖沓不得!”

    张柳氏应了声,张堂文便扣上瓜皮帽,走出了大门。

    张柳氏定了定神儿,默默地盘算了起来。

    五万两白银,扫扫家底也不过一万有余,算上自己的嫁妆,张堂文须得从外面再找来三万。

    如今这个形势,正是与高德宽较劲儿的时候,张堂文贸然出去变卖家财,恐怕更会遭人绯议了。

    所以,家中凑出的越多,张堂文那边压力便要更小一些。

    想到这儿,张柳氏便让人把杨翠英和张秦氏、小张氏都叫了过来,细细地把眼下的形势都说了。

    张秦氏和小张氏顿时都慌了,语无伦次地拉着张柳氏问东问西的,张柳氏却是扭脸看向杨翠英。

    “翠英,这到底是二老爷家的事儿,虽说打断了骨头连着筋,老爷出面揽了这事儿,可堂昌家不能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

    “太太的意思是...”

    “你去把消息说给堂昌家的,让她们扫扫家底,只要现银和金银首饰,全拿老宅来,人就别过来了,省的添乱!”

    杨翠英点头便去了。

    张秦氏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也是在添乱,便默默地退到一边坐下了。

    小张氏挺着大肚子,却是依旧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这杆子都敢上门来了,老爷一个出去的?怎么不带上点人呢!叔叔怎么会出了这事儿呢...”

    “你且坐下...”张柳氏轻叹着,示意丫鬟把小张氏扶着坐下,“这事儿,老爷意思本不用跟你们说的,但是我合计着,这五万两银子,是无论如何也要先凑出来了!咱自己家里凑出越多,老爷在外面就能少奔走一些。如今这形势,赊旗镇上的人们都在望着老爷呢,这时候出去变卖家财,没个好名头,还不知道会说老爷什么坏话呢!所以,我唤你们来,就是想商量着,把你们压箱底的那些个金银首饰都凑出来,先帮老爷过了眼前这关!”

    张秦氏皱了皱眉头,却是二话不说的点了点头,回头便让丫鬟回去取了,“姐姐,叔叔性命要紧,可就咱这些压箱底的东西也值不得几个钱,我下午回趟娘家,就说我自己想置办些产业,看能不能化些缘回来,多的也没有,但有一点是一点吧!”

    张柳氏欣慰地笑了笑,“那便有劳妹妹了。”

    小张氏却没得这么殷实的家底,只能也吩咐自己的丫鬟回房去取来首饰盒,论张堂文给三房太太置办的头面,数小张氏的最多最贵重,可丫鬟真拿出来了,也不过就两三盒,还没张秦氏拿出来的多。

    张柳氏却嫌她还大着肚子,实在不方便说些什么,只能轻声叹道:“姐妹们都费心了,希望这些物件可以替老爷解解愁吧!”

    “张妹妹...”张柳氏一边命丫鬟把首饰盒都收了,一边看向小张氏嘱咐道:“如今这情形,你多注意着自己,老爷忙前忙后的,怕是没空招呼你,为了张家骨血,你可得分外当心!”

    “是...”小张氏低头小声应道:“我先回房了。”

    张柳氏看着小张氏离去的背影,却是有些诧异了,总感觉她似乎哪里不对似的。

    待张秦氏和小张氏回了房,张柳氏便端坐在前厅中,静了静心,朝着丫鬟吩咐道:“把张家各处的下人都叫前院来,我有话说!”

    丫鬟一愣,“是所有人么?”

    “是!”

    “那得好几十个人呢,前门还留人么?”

    “你今日怎么如此聒噪?人都在前院,前门还用留人么?速速传话去!”

    丫鬟慌不迭地走了,张柳氏缓缓地站起身来,又连声叮嘱道:“叫人麻利点,去我房中,把衣柜里的那物件取来!”

    丫鬟更是一惊,战战兢兢地回道:“夫人...说的可是...”

    “全府就你是随我从山西随嫁过来的,除了你知道那物件,还有谁知道?”

    丫鬟不敢再多言了,低头走了。

    不消一刻钟,张家前前后后几十号下人,连带前门的门子、后院的浆洗婆娘、灶房的烧火小工,都齐齐地站在了前院中,顿时把偌大个前院占得满满当当的。

    张柳氏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用黄绸包着的物件,冷冷地扫视着前院的人们,咬着小米牙冷笑道:“张家...现在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好!老爷太太宽仁,便有人嚼舌根子吃里扒外,真当没人能管得住你们了么!”

    张柳氏一边说,一边褪下手中的黄绸,露出里面的物件。

    却是一把镶嵌着红蓝宝石,长约一尺三寸的越女剑。

    看样子,张柳氏是要当庭肃家风了。

章210

    张柳氏在张家前院里拔剑肃家风,奔波在外的张堂文也没闲着。

    他先是去了中山街的老刘家,质押了地契和房契,换的一万三千两银票,又拐到蔚盛长票号,托相熟的掌柜用银票找亲近的当铺和金器店兑换金子。

    票号掌柜走银子碰上世道不平的时候,以银兑金倒也是寻常的事儿,可这一次性要兑出这么多金子来,着实也是棘手。

    匆匆忙忙折腾了一下午,才换得了几百两金锭,张堂文又去几家相熟的商号,拆借了万八两银子,找了个信得过的下人,连夜赶去南阳县,全兑成金子再回来。

    忙忙碌碌到天黑,整个赊旗镇的人们都知道张堂文在拆借金银变卖家产了。

    等张堂文回府一口热水没喝到嘴里呢,门子上传话来,永隆统的赵贤胜和广丰号的高德宽一起登门了。

    赊旗镇就这么大,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瞒不了人。

    赵贤胜登门拜访,张堂文一点都不意外,但高德宽一起来了,倒是着实让人惊讶。

    张堂文将两人迎到前厅,看了茶,便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发问了。

    高德宽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张堂文,却是不说话。

    赵贤胜本是居中调和的,却不能一直不吭声,只好清了清嗓子,轻声问道:“张老板...今日听闻你在四下拆借银两,还将城外的一处地契都质押了还钱,这是准备...有大生意?”

    “唉...赵老板真是善人,你怎么不觉得张老板这是在准备散财以谢天下呢?”高德宽冷笑着拍了拍赵贤胜的肩膀,“或者...张老板这是准备出远门呢?”

    张堂文情知高德宽这次来本就是抱着看笑话的本心,可临到头听了这些话,还是憋的脸涨红。

    “二位老板,张家有些急事要处理,须得换些金银,并不是二位猜的那样...”

    “张老板自然说什么都可以啦...反正你我之约也没什么约束力,只不过若是张老板要远走他乡,可一定记得...”高德宽冷冷地盯着张堂文,抿嘴一笑,“殿上的牌位一定要请走,省的我们到时候还不知道还你到何处!”

    张堂文皱紧了眉头,却是百口莫辩,强按着心中的怒火,冷笑道:“高老板,人在做天在看,张堂文扪心自问,事无不可对人言!还请高老板也给子孙后辈积点阴德,切莫耍小聪明过头了!”

    “张老板这意思,是高某害你喽?”

    “难道不是么?”

    “好!那张老板且说说看,高某到底怎么害你了?”

    看着高德宽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张堂文是又急又气。

    张堂昌被拿住,这事要跟高德宽一点关系没有,张堂文是打死了也不信的!

    可如今的形势,空口无凭,而且张堂昌还被攥在双龙寨的手上,却是无论如何也争辩不得。

    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赵贤胜拱了拱手,“赵老板,多谢关心!堂文这里确有急事需要用钱,却绝不是高老板揣度的那般!张家扎根赊旗镇上百年,早已与这一方水土融入一体了,所以堂文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逃离故土的!还请赵老板放心!”

    “至于高老板...”张堂文怒视着高德宽,“口舌之争能演变至今日刀兵相见,并非堂文本意,但既然高老板如此咄咄逼人,张堂文自当奉陪到底了!但张堂文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高老板切勿祸及家人!”

    “高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不想明白...”高德宽冷笑着站起身,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张堂文,“但至于你说的这个开头啊...可能张老板是觉得不过是口舌之争而已,但高某也要奉劝张老板一句,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还要诛心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求财嘛,干嘛非得标榜一下善恶好坏呢?”

    高德宽缓缓走近了张堂文,冷冷地笑道:“高某最不耐烦的,就是自以为是的假清高,口若悬河的傻教导,当真以为可以一手遮天,扭转乾坤么?皆是虫蚁,随波逐流罢了,充什么大头鸟!”

    赵贤胜眼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再不拦着怕不又要撕扯起来了,连忙上前挡在两人中间。

    今日这事儿,若不是高德宽登门冷嘲热讽,赵贤胜是断然不愿来张家的。因为打心眼里赵贤胜是相信张堂文的,可既然当日赵贤胜伸手拉了架,这事儿便与他脱不了干系了。

    所以只能顺着高德宽的意思,登门来张家一探究竟了。

    可这三两句话火气就这么大,再说下去,还不得干架啊?

    赵贤胜好说歹说地拉着高德宽走了。

    只剩下一肚子火气的张堂文还瘫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气得把高德宽座位旁放上的茶盏丢出去老远,摔了个粉碎。

    张柳氏早在后院得了风声,听得动静便知道前头的人已经走了,便缓缓地进了屋子。

    “老爷...何苦呢!气坏了身子,不更随了小人的心意...”

    “这高德宽就不是个东西!”张堂文气鼓鼓地破口骂道:“堂昌这事一定就是他搞的鬼!他广丰号常年走粮出荆紫关,跟双龙寨要没一点交情怎么可能!”

    “是...可老爷现在有真凭实据么?”张柳氏无奈地站到张堂文的背后,轻轻地给他揉着头顶。

    事多繁杂,这主子的头发都捏得出油了,额头上也多出了许多脓包。

    “今日账房还有九千两现银,姐妹们凑了凑,金银首饰什么的,老爷看看估个数出来,堂昌家,我让翠英去把事儿说了,想必她们也在砸锅卖铁凑数呢!”张柳氏默默地从张堂文的发辫中寻出一根已经全白的,轻轻地拉扯出来一段,猛然一薅。

    张堂文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凑吧,眼下看来,只得不到四万,还有一万两得想法子呢!”

    “要不让张家人...”

    “不声张的好!给他们钱财都嫌少,管他们要钱比登天还难,一旦把堂昌的事抖露了,可就麻烦了!”张堂文摇了摇头,“听说你今天把岳丈给你的剑都搬出来了?”

    “不拿出来压压惊,我都几乎忘了当年我也是习过拳脚的!今儿我把下人都唤来了,该说的都说了,却没一人招认的...”

    “兴许压根就不是他们...”张堂文默默地向后靠了靠,“我本疑心是张家那个小舅哥来着,可后来这两回他都不知情啊...”

    张柳氏听到这儿,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张堂文疑心小张氏的哥哥,她却瞬间联想到了小张氏。

    可小张氏是张家太太,抖露这些事儿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呢?

    何况她肚子还怀着张堂文的孩子,这是何道理呢?

    可能还是多想了。

    张柳氏默默地环住张堂文的脖颈,用脸蹭在在张堂文的额头上,“先把堂昌救出来吧...钱财不过身外之物,亲兄弟却是是手足。”

    “嗯...明天我再出去化缘,五万两!难不住我张堂文!”

章211

    五万两,难不倒张堂文。

    但,张堂文不知道,这五万两却吓倒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姚二爷系着裤腰带,任凭床上那双芊芊玉臂怎样拉扯,都毅然决然地站起了身,粗大油光的辫子随意地向后一甩,推门出了春阁,偌大个栖凤楼便尽收眼底了。

    真他娘的是个好地方啊!

    姚二爷爽快地伸展着四肢,眼花缭乱的丰乳肥臀,不绝于耳的嬉笑怒骂,让他顿时忘却了山沟沟里的百无聊赖。

    这时,一个身影缓缓来到了他身后,端着一壶花酒,递了上来。

    “呦?高老板?不是说在赊旗镇上不打照面么?怎得今儿这么有雅兴?”

    高德宽警惕地四下瞧着,冷冷地笑道:“姚二爷好威风啊...我都在外面等你一个时辰了...”

    姚二爷哼笑了一下,取了个牙签剔着牙,“高老板冒险过来,可是有话吩咐?”

    “张堂文眼下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拆借银两,连城东的地契都抵押出去了,一万两银子犯得着他这么费劲么?”

    姚二爷笑了笑,打量着高德宽,“一万两?那哪够兄弟们的胃口啊...”

    高德宽也是诧异地张了张嘴,“这么说,姚二爷抬价了?”

    “是,自打入了这赊旗镇,俺的价就抬了!瞧了瞧张家的宅子,这价,又翻了一番!”

    “多少?”

    “五万两!”

    “五万两?”高德宽差点没喊出来,“咱说好的一万两,怎么又变成五万两了?”

    “高老板...”姚二爷狞笑着接过高德宽手中的花酒,一仰头灌下去半壶,“接活儿的时候,没想到这张家如此阔绰!跨县做买卖,本就犯了道上的忌讳,若不能一次多捞点,岂不是亏了?”

    “可咱说好的要他一万两!他给多少我再给多少,你这管张家要五万两,我哪里有这么多现银给你?”高德宽低声呵斥道:“我请你双龙寨办这差事,是为了对付仇家!你这倒好,仇家完了,我也也去毬了!”

    “高老板,您要给不了那么多,倒也无妨,大不了到时候咱家接了银子,便把那俩肉票放了得了!”姚二爷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高德宽,“反正咱家寨子为的是求财,莫名其妙伤人性命这种事,干多了损阴德!”

    “不成!”高德宽断然拒绝道:“那两个人必须死!特别是那个党家的,是我逼他远走的,绝不能活着!”

    “高老板!”姚二爷上下打量着高德宽,冷笑道:“俺一个杆子都觉得恁这下手有点黑啊!”

    “废什么话!张家钱一收到立刻宰了那两个!”

    “那恁这钱...”

    “人杀了我自然给你!”

    姚二爷咧了咧嘴,靠近了高德宽,轻轻地说道:“中!那就这么说定了!五万两,咱家寨子不怕恁不给,就凭恁赊旗镇这破城墙,挡不住咱家千把号兄弟!”

    高德宽厌恶地向后趔趄着身子,皱着眉头咬了咬牙,“五万就五万!但我要加个条件!”

    “有钱拿您说了算!”

    “把那个张堂文一块弄死!”

    “在这儿?”

    “肯定不能在这儿啊!引出去!不行弄回山寨再说!让他死远点!”

    姚二爷不言语,只是打量着高德宽的神情,看得高德宽直发毛。

    “高老板,人家行商求财,恁这做生意这么多年,咋比俺们这些打家劫舍的还狠哩?”

    “姚二爷!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多余的话,就甭说了!”

    “中!”姚二爷抖了抖肩膀,把手中哪壶酒一气喝完,“一正一反十万两,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高老板早些准备银子吧!”

    姚二爷哼着小曲走进了春阁,高德宽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缝,眉头却是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五万两?才买了三条命,这生意,不划算!

    高德宽的手在背后早已攥的出了一手心冷汗,跟杆子做生意,就是走独木桥,这双龙寨的人知晓了自己的底细,还不得没完没了的要挟么?

    高德宽看着这花红柳绿的阁楼,不由暗暗地深提了一口气,五万两?就看你有没有命拿了!

    南阳镇台衙门的灯光渐渐暗了。

    总兵谢宝胜是个勤俭的人,一到深夜便命人减灯,能省一点是一点。

    可这么晚了,门上倒是来了一个人,吆喝着要报案。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高德宽。

    在高德宽再三请求下,门上的守备才奓着胆子来到谢老道的寝居外,小声地禀报道:“总兵大人,赊旗镇来了一个行商,说是要举报有个叫张堂文的西商私会土匪,资助乱党,不知总兵大人是否接见?”

    守备提着灯笼在门外等了片刻,屋里似乎才略有动静了,只听吱呀一声,房门一开,谢宝胜已是穿戴整齐按刀出来了。

    门上的人把高德宽引到大堂,谢宝胜一脸严峻地坐在堂上,一双鹰眼直勾勾地打量着高德宽,看得高德宽脖颈后一凉。

    “你...要举报张堂文?”

    “是!是!是!总兵大人!眼下赊旗镇上来了个巨寇,峡口镇双龙寨的二把头姚二爷,据小人打探,他就是来找张堂文要钱借粮的!”

    谢宝胜缓缓地站起身来,慢慢走上前来,“双龙寨...在内乡县,他为什么舍近求远,来东边到赊旗镇上?”

    “所以说啊!大人!这张堂文必然和这伙杆子早有勾结!这几日张堂文在镇子上变卖家财四下拆借,约莫都已经有数万了!”

    谢宝胜冷冷地看着高德宽,“资匪...数万?”

    “是啊大人!”高德宽讪笑着抬起头,却被谢宝胜那一脸的严峻吓得有些结巴了,“张...张堂文他一向手脚不干净...听说还跟乱党...有过接触...”

    “那么你想本总兵如何?”

    “不...不敢...那双龙寨藏匿深山,总兵...总兵大人不如顺藤摸瓜,跟着这个...这个姚二爷进山,把这伙杆子一网打尽!”

    高德宽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谢宝胜却是寻思了很久,临了抿嘴一笑,也不答话,也不置可否,挥袖远去了。

    而静静地守在一旁的刘文琪,却是默默地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高德宽,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章212

    张堂文东拼西凑终于凑齐了价值五万两白银的黄金,统一装了四个小箱子,便派人去栖凤楼请了姚二爷到家。

    姚二爷在前厅,默默地挑开一只箱子,看着里面金灿灿的金元宝,“张老板果然是大气,这才三天时间,五万两这么大的数额都可以凑得齐,难得的还是全兑成了金子。”

    姚二爷又挑开了最后一只箱子,里面除了一点金元宝,还堆了许多金银饰品。

    “吆...不恭的很,看样子,这是让几位夫人把头面都凑上了?”

    “姚二爷!”张堂文冷冷地盯着姚二爷,一脸嗔怒地低声说道:“银子已然凑齐了,这些个金银首饰只多不少,还请姚二爷遵从承诺,把我兄弟平安放了!”

    “行!”姚二爷乐呵呵地点了点头,“非但放了张二爷,连那个党家的老东西也会一并还你!”

    “党敬业?”

    “好像是这个名字...”

    张堂文心中暗暗一颤,张堂昌能回来,党敬业也能回来,张堂文忽然有一种平白无故赚了的感觉。

    “那贵寨几时放人?”

    姚二爷眯起了眼睛,“此去山寨,须得一天时间,寨里不见俺带回金子,怎么可能放人呢?所以...张老板,还得请你陪俺走一趟了!”

    “我?”张堂文顿时一愣,前厅中张圭泗和丁淑仪都在,原本是打算让张圭泗带着几个下人一起把张堂昌接回来的,谁知这姚二爷竟然点名了让自己去。

    姚二爷的手放在金子上轻轻地揉捏着,这温润中带有一丝清凉的感觉,让他不知不觉地闭起了眼睛。

    “张老板,别人押送寨子上不放心啊!再说了,接你自己兄弟回来,你这个做哥哥的不亲自去么?”

    “姚二爷!”一旁的张柳氏忍不住走上前来,声音虽小,言语中却透着莫名的坚毅,“来时姚二爷直说让我张家凑出五万两来,可没说过非要我家老爷亲自押送啊!难道姚二爷是到了赊旗镇上,见了什么人,这才改了主意?”

    姚二爷缓缓地张开眼睛,打量着张柳氏,轻轻一笑,“尊夫人可是在指俺双龙寨...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姚二爷!这回双龙寨劫了党二爷和我张家二爷,难道,不正是受我家对头所托么?可在赊旗镇谁不知道,他真正的目标,是我家老爷!你要我家老爷只身犯险,到底是何居心?”

    姚二爷冷哼了一声,抿着嘴却不言语了,轻轻地把箱子给合上了。

    “若是这样说,那便是信不过俺双龙寨了,那还何必凑这么多金子呢?随便取出一锭来给你家二爷收尸吧!”

    话说完,姚二爷径直地朝门外走去了。

    张堂文顿时急了,上前拉住姚二爷的胳膊,“姚二爷息怒!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张老板...你夫人信俺不过啊!”

    “老爷,这分明就是赚你出城啊!真是到了荒郊野岭,岂不是人财两空?”

    “夫人!”姚二爷冷冷地瞪着张柳氏,冷笑着怒斥道:“纵使俺真的打算黑人劫财,你又能奈我何?现在的主动权,可不在恁们张家!恁们除了信俺,还有旁的路么?”

    张堂文心中也是明镜似的,这一去,十之八九是有去无回的。

    可正如姚二爷所说,他有得选么?

    张堂昌到底是自家兄弟,也是除了张柳氏之外最值得托付的人。

    何况,党二爷也在山寨中!

    若是真的不去,张堂昌回不来,堂昌家能记恨自己一辈子,张家人也会觉得自己贪生怕死罔顾人伦,而且党二爷也寻不回来,高德宽的构陷、张富财的指认,从何破解?

    去,是九死一生,不去,也未必就能苟活。

    “姚二爷...我去!”

    “老爷!”张柳氏还要说话,却被张堂文伸手拦住了。

    “姚二爷,我跟你去双龙寨接回我兄弟,但...有些肺腑之言,张堂文还想请姚二爷无论如何都要答应!”

    姚二爷一愣,寻思了一下,“张老板先说说看...”

    “此去双龙寨,无论结果如何,还请姚二爷明鉴。此番是我张堂文与人生了嫌隙,连累的我兄弟张堂昌和党二爷都遭了罪,他二人本就是清白之人,还请姚二爷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二人性命!”

    “老爷!”

    “夫人!且让我把话说完”张堂文深深地提了一口气,“人生在世能几何,勿让身后留骂名!党二爷是唯一能够证明我张堂文清白的人,堂昌更是我张堂文的手足兄弟,也是我最值得托付之人。我张堂文有贤妻在堂,有孝子为继,此生足矣!还请姚二爷...成全!”

    张堂文朝着姚二爷深躬下去,反倒让姚二爷有些措手不及,徒自抿嘴不语了。

    张柳氏浑身一软,瘫倒在杨翠英的怀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姚二爷看着张堂文,许久没有说话,他的眼神默摸地移到了一旁的那几箱金子上。

    “张老板!”

    “姚二爷!”

    “夫人猜的没错,我双龙寨确实是受人所托!拦下党二爷,诱了张二爷,此番转你去山寨,为的也不过就是多收几万两银子罢了!”

    “若是张某猜的没错,该是广丰号的高德宽吧!”

    “是谁俺不能说,江湖规矩坏不得!”姚二爷默默地打量着张堂文,“寨里的弟兄们都在等着这银子打饥荒,所以张老板这五万两,俺是一定要拿回去的...”

    “姚二爷请自便...”

    “但是张老板,还是要跟俺回去一趟!”

    “唔?”

    “实不相瞒,赚你回山,俺双龙寨还有另一份银子!”姚二爷的眼中闪出一丝狡黠,惊得张堂文心中一颤。

    “高德宽...你好狠...”

    “不过张老板...”姚二爷抿了抿嘴,轻声说道:“俺双龙寨与你张家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也犯不着得罪至深,虽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俺瞧着,这事办的也不甚地道!你且随我回山,待俺与大把头商议一下,兴许,你们三人都可免去一死!”

    “姚二爷深明大义,请受堂文一拜...”

    “张老板先别急!大把头未必就真听俺的话,一切待俺回山之后再定!”

    张堂文轻轻地点了点头,默默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却是一笑。

    张柳氏心乱如麻,却见张堂文此时都还笑得出来,又惊又怒,两行清泪已是滚了下来,嘴角却是不自觉地上扬着。

章213

    张柳氏呆坐在张家前厅中,杨翠英和张圭泗夫妇都在一旁默不作声。

    堂上鸦雀无声。

    谁都不敢先说话。

    张堂文跟着姚二爷已经走了一天了,按理说,该是已经到了双龙寨了。

    此一去,凶多吉少,堂上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可是,连张柳氏都劝不住张堂文,还有谁敢多言呢。

    张堂文这一生,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和面子,这也是老牌西商根深蒂固的执念。

    若是双龙寨手上只有张堂昌,张柳氏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还奢望可以拦下张堂文。

    可是,当姚二爷说出党敬业也在他们手上的时候,张堂文便再难劝阻了。

    因为党二爷,可以还张堂文一个清白。

    面子,比命更重要。

    张柳氏微微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杨翠英赶紧来搀扶着。

    “翠英...去跟堂昌家的说,让他们院带枪的下人都在大院集合...”

    “夫人...这是做什么?”

    张圭泗和丁淑仪也站起了身来,“夫人,你想做什么?”

    “纵使有一线生机,我也要试试...”

    “试?怎么试?”

    “我要去见高德宽!”

    众人都是一愣,张圭泗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夫人说得对,虽然双龙寨的人并没指认,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回事儿,就是高德宽搞的鬼!老爷此去凶多吉少,也不能让高德宽就这么肆无忌惮!我这就去找他,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圭泗!你带上人,随我同去!”张柳氏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鱼死网破...若是年轻些岁数,兴许,我也就认了。可如今张家上下百十口人,春福尚未成年,我若是去拼个鱼死网破,难免牵连到张家...”

    “那夫人的意思...”

    “我们谁都不知道高德宽与双龙寨达成了什么协议,兴许,高德宽若是怕了,未必没有留下老爷性命的法子!”

    “夫人的意思是,吓一吓他?”

    “未有良策,权当尽力吧...老爷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了...”

    杨翠英去了张堂昌家,不消半个时辰,便带回来了十几号下人,各个扛着枪,扎着绑腿。

    张柳氏在张圭泗的陪同下,领着十几个人招摇过市,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广丰号的门市。

    赊旗镇上的人们哪里见过这阵仗,纷纷闪的老远,露双眼睛偷偷地瞄着。

    这十几条枪,很快便引起了城防营的注意,刘秉信带着人在粮油街口拦下了张柳氏。

    “张夫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昨个城里进了杆子,我家老爷被掳去了,此刻我要去找正主讨个说法!”

    刘秉信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

    张堂文被杆子掳去了?杆子都进城了?还是昨个?

    城防营可是毫无反应的,这要是张柳氏一纸诉状告到南阳府去,他刘秉信丢官是小事,怕不是还得落个纵匪劫掠的罪名吧?

    “夫人...此言当真?这正主是谁?”

    “随我去便知道了!”

    张柳氏的队伍愈发壮大了,看得沿街百姓更是一愣。

    高德宽的人等张柳氏的队伍进了粮油街,才得到了信儿,飞奔进门市通知高德宽。

    高德宽正在账房里逗弄一个丫鬟,一听这事儿顿时吓破了胆,扣上瓜皮帽就要逃。

    两下人,刚好就在“广丰号”的门市口,撞上了。

    高德宽一脑门子的汗,打量着张柳氏的队伍。

    怎么刘秉信也来了?难道事情败露了?

    不会啊!昨个下人才通报过来,张堂文跟着姚二爷一起向西走了啊!

    那这是...

    张柳氏并不喜欢这般抛头露面,但实在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她踮着脚,缓缓走上前来,一双杏眼死死地盯着高德宽。

    “我家老爷...已经随杆子去了双龙寨!高德宽...你满意了?”

    “呦...张家夫人...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张柳氏料到高德宽定然不会认的,但眼下确实是没得证据,只能冷冷地说道:“高德宽...人在做,天在看,我一介女流,犯不得青天白日地出来寻你!你污蔑我家老爷,买通张富财构陷他,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高德宽冷笑了一下,这么说,就是没证据了,吓老子一跳。

    “张家夫人,高某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你带着下人扛着枪,又有城防营跟着过来,干嘛?唬我?有证据就抓人,无凭无据血口喷人,你张家的教养就如此不堪么?”

    围在高德宽身后的,多是高家的下人。顺势便跟着哄笑了起来,闲言碎语毫不遮拦地传进了张柳氏的耳朵。

    刘秉信此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悄悄地向一旁挪了挪。

    张柳氏瞪着高德宽,心中已经不只是想要生吞活剥了这个小人了,可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一个大家夫人,又能如何呢?

    张柳氏缓缓地放松了绷紧的身子,冷冷地打量着高德宽,“高老板,我是一介女流,这辈子嫁给了张家,就一辈子都是张家人。可惜我一生无所出,只有我家老爷这么一个贴心人,他若是遭了不测,我也无颜苟活了!”

    高德宽尴尬地抱着拳,轻声敷衍道:“张家夫人伉俪情深...真是...让高某羡慕...”

    “我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愿与老爷白头偕老...所以,无论是谁横加阻拦,或是谋害于他,我张柳氏都会竭尽所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张柳氏瞪视着高德宽,咬牙切齿地说道:“高老板...我家老爷此去,若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你与他如何争执,那便是你们爷们之间的事!但若是我家老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以我柳家祖先之名起誓,我定倾我所能,要你偿命!”

    说罢,张柳氏便将袖中藏着那把越女剑抽出,当场扔到了高德宽的脚下,便转身离去了。

    高德宽吓得面色惨白,指着张柳氏颤抖着声音咒骂道:“泼妇...疯子...你...无凭无据...怎敢如此...”

    可是,张柳氏已经带着人越走越远了,整个粮油街上,只听得高德宽一个人在碎碎念。

    那语调,既像争辩,又似乞怜,声音也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不闻了。

章214

    张柳氏带着人回到张家大院,却见门前正站着一个人,却是戎装打扮的。

    张柳氏心头一沉,门子瞧见她回来了,连忙过来迎,“这位军爷从南阳镇台衙门过来寻老爷,说是有事儿相告!”

    张柳氏更是一惊,走上前来,“你是谢总兵的人?寻我家老爷作甚?”

    那人转头笑道:“在下刘文琪,受谢总兵之命,前来传话!”

    张柳氏还没来得及回话,刘文琪却是侧脸小声说道:“我与杨鹤汀是旧友,特来报信!”

    张柳氏顿时愣住了。

    张柳氏将信将疑地请刘文琪到了前厅,偷偷地打量着,心中泛起了一阵嘀咕。

    与杨鹤汀有旧?为何先前没听杨鹤汀说过呢?

    张堂文此番遭遇,事出突然,杨鹤汀该是也不知道才对啊?这报信又从何而来?

    刘文琪大大咧咧地打量着张家的前厅摆设,一回头瞧见张柳氏那狐疑的眼神,也是一笑,“夫人可是在想,我这个旧人,为何杨鹤汀从未提过?”

    张柳氏默默地点了点头,刘文琪却是冷冷地一笑,“这个杨鹤汀...真是不晓事...不过说起来,那个夏老三...不该是张老板的人么?在下好心救他,他竟也不通报在下姓甚名谁?”

    张柳氏心中咯噔了一下,夏老三前一次回来大费周折,她倒是听张堂文提过,但刘文琪的姓名,张堂文却是不曾提及啊...

    刘文琪已是有些不乐意了,默默地讪笑一下,“既是如此...刘某就不多说什么了!谢总兵让在下传话,赊旗镇高姓商人前日晚上到镇台衙门密报,张堂文与双龙寨杆子私通,请兵剿灭。谢总兵已是允了!”

    张柳氏心头一颤,下意识地站起身来,颤抖着声音说道:“先生...此话当真...”

    刘文琪扫了张柳氏一眼,“谢总兵让在下通传的,就这些。有些话刘某本不愿说的,毕竟在下是个在张家都没留下名号的外人!但...权当看在杨鹤汀的面子上吧,刘某就多说几句...”

    刘文琪抖了抖衣袖,轻声说道:“谢宝胜一直对一件事耿耿于怀,深负其罪,所以此次让在下前来告知,却并不欲拿张老板怎样!还请张老板好自为之!”

    “何事?”

    刘文琪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张柳氏,似乎有些诧异,“夫人...并不知道是什么事?”

    张柳氏心中却是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她失神地按住座椅的把手,撑着身子,颤声问道:“可是...我儿春寿...”

    刘文琪缓缓地点了点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宝胜一直以为,张家人都猜得到那场大火的始作俑者其实是他谢宝胜泼向张堂文的那盆脏水,所以连带刘文琪都以为张堂文必定是心中恨死了谢宝胜的。

    谢宝胜自从听闻了张家大火,烧死了张堂文的幼子,就一直内疚不已,若是寻常,但凡有人密保商贾私通山匪,无不是深究到底的事!不死也得扒层皮!

    这次高德宽的密保,谢宝胜本以为又是诬告的,可派来赊旗镇的探子却是确定了消息属实。

    所以谢宝胜才刻意放了张堂文一马,让刘文琪过来告知一声,以缓解一下关系。

    方才张柳氏的迟疑,让刘文琪还以为张家人都还蒙在鼓里,直到张柳氏自己说出了春寿的事儿,他才松了一口气。

    张柳氏对此事本就信了七八的,可事情都已经过去一年了,那份怨恨和伤心早已冲淡的不剩多少了。

    旧事重提之下,张柳氏顿时又伤感了起来,同时对刘文琪的那份猜忌却是仍然没有放下,谢宝胜此时此刻派人来提这事儿干嘛?

    “谢总兵让阁下来通知此事,是何用意?”

    “谢总兵...想缓和一下与张老板的关系!”

    “此事本就是高德宽的诬告,便是谢总兵深究下去,也无甚结果!”张柳氏冷冷地看着刘文琪,“谢总兵一向好手段,却也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此番杆子光天化日之下登堂入室敲诈勒索,他谢宝胜身为一方镇守,其罪难逃!”

    刘文琪一愣,“张老板是被杆子勒索了?”

    张柳氏打心眼里还是将刘文琪当成了谢宝胜的人,所以言语甚是不恭,简单地将高德宽与张堂文之争,和这次高德宽伙同双龙寨绑架党二爷、张堂昌勒索张堂文的事说来。

    刘文琪听了也是猛然一惊,连连拍着大腿,“原来如此,这高姓商人竟然是想借刀杀人!真是阴险毒辣!”

    “借刀杀人?”

    “他建议谢总兵顺藤摸瓜,尾随那个杆子探查双龙寨的方位,将这双龙寨连锅端了!原来...那里面竟然尚有肉票!”

    “有...肉票?又如何?”

    刘文琪的眼中寒光一闪,轻声说道:“双龙寨盘踞西行要道多年,寨中悍匪数千,刀枪火器俱全,谢总兵若要入山剿匪,一旦真打起来,哪里管你是什么肉票,子弹又不长眼睛,无论良莠,还不是一并屠戮了!”

    张柳氏猛然站起了身来,面色顿时变得一片惨白,吓了刘文琪一跳,“夫人...你这是...”

    “你方才说的...可是实情?”

    “哪...哪一句?”

    “谢宝胜入山剿匪!”

    “昨日晚上谢总兵已经帅绿营一千人出城去了,探子早已咬住了那个杆子,沿途留有暗号,此番双龙寨必然倾覆...”

    张柳氏失神地瘫坐在座椅上,浑身一颤,两行清泪已是翻腾而出。

    刘文琪也是聪明人,他忽然警醒过来,回望着空空荡荡的前院,失声问道:“张老板呢?为何张老板还没回来?”

    “他...随着杆子...去双龙寨交赎金了...”

    刘文琪顿时如五雷轰顶了一般,大惊失色地哀叹道:“夫人!夫人啊!你为何不早说!一旦谢总兵大军杀到,乱军中谁还认识张老爷啊!这下可完了!”

    张柳氏已是止不住的失声哀嚎了起来,偌大个前院里顿时一片哀鸣。

    刘文琪却是手足无措地连连喊道:“夫人!夫人!快借我良马一匹!若能赶上谢总兵的人马,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张柳氏也是猛然清醒了过来,顾不得一脸的泪痕,冲出前院大声吆喝道:“备马!快备马呀...”

章215

    张堂文被脏兮兮的黑色头套蒙着头,双手被拴在一根绳子上,跟着姚二爷的马在山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似乎听到了一些动静。

    姚二爷还是体恤他的,马没走的急,一路磕磕绊绊倒也没摔着张堂文,就是走了大半天的山路,腿脚实在是受不了,刚一停下不自觉地就瘫软在地了。

    姚二爷缓缓地摘了张堂文的头套,映入眼帘的除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绿树盈盈,就是深藏在林间的那一双双警惕的眼神。

    “张老板受委屈了...”姚二爷伸出手,一把将张堂文拉起来,“这便到了双龙寨的地界,张老板也不必再劳神了!”

    “小的们!把财神爷扛上山!”

    顿时便有三四个扛着土枪的杆子顺着山坡下来,手里还提着几根竹子,不分由说地将张堂文扔到竹子上,也不讲究什么舒适,架起来就顺着山路往上走。

    生硬的毛竹架着张堂文的腋下、肋间、大腿根,让他躺不是躺,坐不是坐的就这么被架在众人的头顶上,吆喝着便进了山。

    穿过两道鹿角栅栏,又走过一处巨岩夹道,张堂文终于看到了双龙寨的真容。

    这是一处建在山顶的险峻要塞,竹石交错、三面悬崖,只有一处要道通过巨岩夹道才能下得山去。

    寨子周围用青石垒砌了双层围墙,外高内低,便于防守,寨门口同样险峻,条石铺就的登天梯,足足有三四十层,几个杆子抬着张堂文上去的时候,张堂文的身子几乎就已经和一旁的苍天大树平行了。

    进得寨子,张堂文被直直地架入大堂,这是一处天然的巢穴,最里面是敞口的山洞,外面沿着架起了偌大一个厅堂,松柏为柱,毛竹为梁,顶上也不知铺了多少层的芦苇杆和芭蕉叶,倒也严丝合缝。

    大堂的尽头,一个人坐在蒙着虎皮的石凳上,正在与张堂昌下棋。

    瞧见张堂文被架了进来,那人把手中的两枚棋子丢在棋盘上,连声吆喝道:“不下了不下了,这盘算和棋!”

    “明明是投子认输,非要耍赖!”张堂昌瞄了一眼被架在竹子上的张堂文,也是一乐,“咱哥俩果真是一个待遇,被架着的感觉如何?有没有一种腾云驾雾的享受?”

    张堂文被几个杆子放下来,诧异地看了看眼前没事人似的张堂昌,赶紧上前来捏了捏他的胳膊又仔细打量着,“你...你没事吧?”

    “我?我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掉个脑袋嘛...”张堂昌满不在乎地甩了甩辫子,瞧见姚二爷也跟着进来了,眯着眼睛嬉笑道:“二爷!兄弟我介绍的地方如何?那个小翠花是不是果真温润如玉啊?”

    “张二爷是实在人,不负此行啊!”姚二爷亲昵地捶了张堂昌一拳,竟是毫不顾忌地搂住了张堂昌的肩膀,去一旁坐了。

    张堂文顿时有些懵了,这...张堂昌到底是来做客的贵宾?还是被绑架的肉票?

    张堂文都有些分辨不清楚了。

    姚二爷笑着瞧了张堂文一眼,朝着堂上那人拱了拱手,“张老板,这是我双龙寨大把头,熊老大!有事你们商量吧,俺这边的情况,早让兄弟传话回来了!”

    张堂文迟疑着打量了一下坐在石凳上的熊老大,熊老大也借着洞中的火光审视着张堂文。

    “你...便是张堂文?”

    “正是在下...”

    “在这内乡县的大山坳坳里,都能听说过你的名号,见了真人,也不过如此...还以为你真是天赋异禀之人呢!”

    张堂文迟疑着抱了抱拳,心中默默地盘算着说辞。

    熊老大起身缓缓地走上前来,张堂文这才看到这熊老大竟是一脸麻子,坑坑洼洼的,看上去就像是得了天花之后的症状一样。

    “我们这些人,困居山林,图的是个清静,只要有一口吃的,我们也不愿找什么麻烦!这次受人之托请了二位上山,说实话,若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我是不愿接的!”

    张堂文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五万两银子兑成了金锭,已经交由姚二爷带上山了,张堂文也是懂得规矩的人,不敢造次,只求大把头放了我兄弟和党家二爷!”

    “党家的?雇主特意交待,此人留不得!”

    “党二爷本与此事无关,他本份一辈子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岁了,大把头何苦硬要取他性命呢!”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张老板不是懂规矩么?”

    “高德宽出多少?我都给!只求大老头留党二爷一命!”

    “你出?”熊老大眯着眼睛,瞪视着张堂文,“这个姓党的,就如此金贵?”

    “此人可证我张家清白,若无此人,我张堂文将蒙不白之冤!一辈子都被人唾骂!君子立世,名节为重,钱财皆为身外之物,熊老大,你开个价吧!我张堂文倾家荡产也要保他性命!”

    “若是谁价高我就听谁的,双龙寨的名节又做如何?杆子就不要名声不守规矩了?”熊大佬嬉笑了一下,望向一旁的张堂昌,“你这哥哥果然如你所言,呆板的很啊!”

    张堂昌也是笑着应了一下,轻声说道:“我早说了,为了救我,银子不算什么,可要是他知道能救党二爷,搭上他自己的性命也不是不可以...”

    熊老大哈哈大笑了起来,又转脸看向张堂文,“果真如此么?你真愿意一命换一命?”

    张堂文咬着牙,轻轻地点了点头,“若无张某人与姓高的生了嫌隙,党二爷怎会被牵连至此,若是熊老大坚持一命换一命,就请放了我兄弟和党二爷!”

    熊老大冷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坐回了石凳,“五万两,差不多是我双龙寨一年的收成了,杀了你和姓党的,还有五万,我双龙寨两年不开张,也过得逍遥自在。你让我拿什么说服寨中上千兄弟,放了你们?”

    张堂文身子一颤,这高德宽果真够毒,竟是张家出多少,他都再出一份,定要致他张堂文与党二爷于死地么!

    张堂昌的脸上也顿时没了笑意,若无其事地瞧了一眼身边的姚二爷,姚二爷却仍旧是满脸笑,只不过手已经默默地按在了腰间的枪上。

    洞中的气氛顿时冰冷了起来。

章217

    张堂文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又跪了下去,“熊老大,我没有!我一路被蒙着眼睛上的山,我...”

    姚二爷也走上前来,掏出手枪顶住张堂文的脑门,“你定是派人给官府报了信儿,悄悄跟着俺上的山吧!你这个阴险小人!”

    熊老大也是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便要动手,映秀却是默默挡在他们之间,“张老板...你说实话,官兵,到底是不是你带来的?”

    “我张堂文命都可以不要,也要保住党二爷,怎么会串通官兵进山?何况谢宝胜与我有杀子之仇,我怎会与他合作?”

    张堂昌顿时愣住了,张堂文也是一惊,这脱口而出的话,真是不该啊!

    熊老大听了这话,也是犹豫了,他看了一眼姚二爷,“若不是他,还有谁会...”

    “姓高的!”姚二爷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口,“看样子,他是不想拿出剩下的银子了,他想把咱一网打尽!”

    “一石二鸟...这个高德宽耍的好手段啊!”张堂昌摇了摇头,缓缓地站起了身子,“枪炮无眼,官兵中也只有谢宝胜认得我哥哥,真打将起来,不须得你们双龙寨动手,我俩也只能身首异处了!”

    “若要活命,只能放下刀兵...”张堂文也是急切地说道:“我去见谢宝胜,讲清原委,或许...”

    “或许什么?”映秀冷冷地看着张堂文,她的眼神中再无一丝温存,已是冰冷至极,“官兵几次进山剿匪,都没能摸到我双龙寨的寨门,这次寻到根子上了,你觉得谢老道会因为你一人之言,放下我双龙寨上千兄弟?”

    张堂文的心顿时如同坠入了冰窖一般,讲和不得,只能打了,可打起来,这杆子虽然有地利,可毕竟只是舞刀弄枪的农民,又如何能跟谢宝胜的官军对抗呢?

    “老二,你先带人去守住夹道,官兵虽多,可上山就那一条路,先把那儿给守住!”

    姚二爷冲着熊老大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张堂文无奈地看向张堂昌,方才的惊喜此时已是荡然无存了。

    寨子外,空荡荡的林子里已经有零星的枪声传来了,撩拨着堂上每一个人的神经。

    张堂文很清楚,一旦官军冲进寨子,除非双龙寨每个人都缴枪投降,不然,一场混战中,想要独善其身,恐怕并非易事。

    但映秀的话却是反驳不得的,他张堂文何德何能,可以劝谢宝胜放过这双龙寨呢?

    熊老大听着寨子外的枪声越来越稠密,焦躁不安地走出洞来,吆喝着人手,登上了寨子的围墙。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映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似乎每个人都在等,在等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一个可以让官军凭空消失的奇迹。

    但这可能么?

    枪声由远及近,惨叫声和炸响越来越稠密,张堂昌也默默地站在洞口处,举目远望。

    映秀默默地坐在石凳上,看着这洞中的装扮,似乎对这一切都充满了眷恋和不舍。

    张堂文望了望远处的熊老大,轻声说道:“映秀...你刚入双龙寨不久,又是一介女流,谢宝胜为人正派,或许可以放你一马,不如我带你...”

    “张老板!”映秀抚着石凳的把手,抚摸着上面覆盖的老虎皮毛,“我累了...”

    映秀慵懒地靠在石凳上,双腿不自觉地抬起来,蜷缩成一团,“张老板...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不过就是个靠男人过活儿的淫贱雏儿!”

    “不...”

    “可是张老板,你告诉我,像我这样的女人,该怎么活呢?”映秀面色苍白,妩媚中带有一丝娇怜,朱唇微启轻声叹道:“我九岁就被爹娘卖到了秦淮河上,就为了换两石粗粮,为了,养活我那四个弟弟妹妹。我十三岁学成上船,见过的男人怕不是比两石粗粮的颗粒都多,好容易碰上个阔气主,赎了身子,没两年却得了肺痨走了!留下我这个没名分的,只能东飘西荡,三年啊!三年,没在同一个地方过过一次年!”

    映秀抬起头,眼眶中早已满是泪水,“跟着商船到了赊旗镇,好容易落了脚,哪怕是不清白的给党松涛做外室,也总好过我天天陪不同的男人睡吧?旁人指指点点就算了,党家人还要我在赊旗镇待不下去!行...我走!这山寨虽是寒酸了点,但好歹是个地儿啊!有瓦遮头,有男人宠着,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老天爷就是不能容我呢!”

    说道这儿,映秀已是抱着双腿,失声痛哭了起来。

    张堂昌在门口听见了,却是默默地往外闪了闪。

    张堂文本就冰凉的内心,却似又结了一层冰凌一般,映秀说的是事实,看不起,是真的,可映秀没做过坏事,也是真的。

    被逼到今天这步田地,连张堂文也觉得这老天爷是不是真的有些针对她了。

    “映秀...听我的,我带你下山...”

    “不...我不走了!我累了,我从九岁开始,从苏北被卖到秦淮,东奔西走十几年了,我真的累了,我真打算在这山上过一辈子的,我不走了!我走不动了!”

    张堂文下意识地看向映秀怀中的双脚,那是一双娇小玲珑的玉足,秦淮河的规矩多,出来的都是娇客,这双小脚,本该是文人骚客豪商富贾捧在手心把玩揉捏的宝贝。

    如今,在这冷清的山寨中,苦寒的山洞里,显得是如此的突兀。

    枪声一阵传来,还似乎有炸药炸裂的声音,一个衣衫破烂的杆子跑进寨子,扯着嗓子哀嚎道:“大把头!夹道没了...官兵上来了!他们带着山炮...二把头让炸烂了...”

    张堂文一阵头皮发麻,他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每一条性命,都有存在的价值,都有生存下去的意义,无论他是遁入山林的杆子,还是扛枪吃皇粮的官兵,可这一瞬间,他张堂文纵使有天大的本事,还能让双方偃旗息鼓么?

    这么多人命,就在这一分一秒之间湮灭,伴随着每一声枪响,永远离开人间。

    张堂文的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起来,他满怀怒气,却是对自己,这种无力的挫败感,让他深陷在自责和自我怀疑中,无法自拔。

    子弹打在围墙的声音渐渐传来,发出一声声闷响,熊老大已经亲自带着人登上了围墙,山寨的木门上,已经被子弹打出了几个不小的洞。

    张堂昌焦急地望向张堂文,寨门一旦失守,这里必将成为刀兵相见的人间炼狱。

    可是张堂文却是一筹莫展,只能无助地看向了映秀。

章218

    映秀哭泣了许久,她的泪水早已流干了,但仍然在止不住地抽泣。

    张堂文缓缓地走上前,“映秀...我知道此时说这个非常不合适,可是...一旦官兵打进来,你,我,熊老大,堂昌,都未必可以毫发无损,寨中这么多人,刀剑无眼,又能活下来多少人呢?”

    映秀抿一下鼻子,缓缓地抬起头,无助地双眼看向洞门外,子弹穿梭的沙沙声和打在木门上的闷响,如同一阵急促的乐曲,听起来,倒是像秦淮河上的琴瑟和鸣了。

    映秀站起身,慢慢地走到洞门口,“张老板,我明白你的意思。”

    映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钥匙,丢给了张堂昌,抬起手指向一旁的一个小木屋,“党二爷就关在那儿,放他出来吧!”

    张堂昌刚要走,张堂文却是一把拉住他,“堂昌!”

    张堂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顿时读懂了他的意思,立马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这种时候,或许被关在屋子里,才更安全一点。

    映秀也是苦笑着叹道:“果然是仁义,都这时候了,还想着保他性命...”

    “实不相瞒...从决定上山的时候,我张堂文就已经把生死交给了老天爷,只要能换回党二爷的性命,洗刷我张家污名,便是趁了高德宽的心意,又如何!”

    映秀昂着头,端详着张堂文的脸色,“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映秀失神地抬起头,望了望渐渐变色的天空,“这一辈子,我映秀也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到头来,却要落得如此下场?”

    清风吹拂着树林,沙沙声已经完全被掩饰在了错乱的枪声中,映秀长叹了一声,转脸看向张堂文,苦笑道:“我明白了...或许...就是因为...我也并没有做过一件所谓的好事吧!”

    张堂文诧异地看向映秀,映秀却是冲着张堂昌一笑,“张二爷,去把党二爷放出来吧!我送你们出寨!”

    张堂文惊诧地看了张堂昌一眼,张堂昌连忙飞奔过去,打开木屋的门,将一脸茫然的党二爷搀了出来。

    映秀苦笑着走向了寨门,张堂文也来不及与党二爷解释什么,上前和张堂昌一起搀着党二爷便跟了上去。

    到了寨门口,寨墙上的熊老大回头瞧见了,抬起枪便呵斥道:“你要干什么!”

    映秀抬起那张妩媚的小脸,望向寨墙上,“我要送他们走...”

    “走?外面都是官兵,往哪走?”

    “他们不是双龙寨的人,官兵不会为难他们的...”

    熊老大手中的枪缓缓地放下了,他满是麻子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欣慰,“走...走了好...活着,比什么都好...秀儿...你也不是双龙寨的人,你也...走吧!”

    映秀抬着眼,打量着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男人,嘴角却是轻佻的扬起了,微微一笑。

    “都停了!先别打了!”熊老大扯着嗓子大喊道:“先别打了!都停手!”

    枪声掩盖了他的喊声,熊老大一脸喊了好几声,寨子这边才缓缓停下了枪声,寨子外的官兵不明就里,也慢慢停火了。

    谢宝胜头戴金盔,腰挎宝刀,就立在两门小山炮的后面,他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山寨,小是小了些,倒也设防严密,不费些功夫,怕是要拖到天黑了。

    可手下这般绿营的新兵蛋子,真打夜战,谢宝胜都替他们捏冷汗。

    招抚显然是上策,哪怕...放了枪再杀呢!

    寨子里忽然停下了枪声,这是好事,少一些伤亡,朝廷的抚恤金也能少发一些,拿下这双龙寨,南阳境的杆子还不得安生好一阵子?

    谢宝胜按着刀,在左右护卫下,慢慢来到阵前,打量着寨墙上偷偷摸摸往外看的人头,心中也是冷哼了一声。

    一群乌合之众,无蛋鼠辈!

    “我乃南阳镇守总兵谢宝胜!寨里人听着,速速放下刀兵跪地投降!不然!我有山炮两门,轰开寨门一应屠戮,休怪我谢老道不留情面!”

    熊老大在寨墙上缓缓站直了身子,一脸不屑地打量着身穿棉甲的谢宝胜,“谢老道!你糊弄鬼呢!你打下的寨子有活口么!你当俺们都是傻子么?”

    谢宝胜冷冷地咧了咧嘴。

    这年头,拿起锄头就是农民,扛起枪就当杆子,这正是宛城地界杆子众多的真相。

    若是想要根治匪患,非用重典不行!

    杀!凡啸聚山林的,皆可杀!只有让人们知道做了杆子就没活路,才能彻底断绝这延绵数十年的匪患!

    所以如今南阳境内的杆子,闻听谢老道的名声,无不胆战心惊。

    可这也造成了一个不好的现象,无论谢宝胜与谁对垒,对方都是宁死不屈的。

    谢宝胜用手撑住腰,傲慢地望着熊老大,正在盘算着如何应对,寨门却是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几个人影缓缓出现在那里,迎着黄昏的日光,竟是有些恍惚了。谢宝胜努力眨了眨眼睛,才分辨出那是张堂文两兄弟和一男一女。

    谢宝胜也是倒喝了一口冷气,张堂文怎会在这里?若不是他自己走上来,破了寨子哪里还能顾得上他!

    张堂文和张堂昌一左一右搀扶着党二爷走在前面,党二爷显然还是迷瞪着,许多日不见阳光,乍一出来,眼睛都有些不好使了。

    张堂文在阵中瞧见了谢宝胜,虽说他心中对谢宝胜是一百个怨恨,但此时为了保住党二爷的命,他已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张堂文暗暗加快了步子,几乎是架着党二爷,飞快得赶到了谢宝胜的阵前,谢宝胜强按住心中的惊诧,让手下接了他们到后面。

    张堂文如释重负地将党二爷放下,一转身,却是呆住了。

    映秀就站在寨门口,纹丝未动。

    “你...映秀!你过来了,你本就不是双龙寨的人...”

    “我是!”映秀挺直了腰身,站在黄昏的光晕下,毫无惧色地扫视着已经围到寨子周围的绿营兵,“我一辈子就算做了这一件好事,这是我报答张老板你的!”

    “秀儿!你过去!别傻了!”熊老大站在寨墙顶上,焦急地喊道:“留下就没命了!”

    映秀却是微笑着转身,缓缓走进了寨子,临进去的时候,她回头望向谢宝胜,“刀剑无眼,若是谢老道还有点怜悯之心,别让我活着被糟蹋!赏我个全尸吧!”

    谢宝胜站在山炮后,也是诧异了,他默默地按住刀,微微点了点头。

    张堂文有些踉跄地走上前,拉住谢宝胜的棉甲,“谢总兵...她...她不是...”

    “张老板!”谢宝胜却是连一眼都没有看张堂文,咬着牙默默地说道:“我答应她了!”

    片刻的宁静就像时间也停滞了一般,随着寨门缓缓合拢,随着谢宝胜的一声令下,那刹那安宁的山头上,顿时又嘈杂了起来。

章219

    谢宝胜的棉甲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泛着油光,他的兵在四周打着火把,把整个山寨都映照的如同白昼。

    勘察战场,不放过一个活口,这是谢宝胜对于杆子的一贯作风。

    他会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个地方,任何尚未咽气的人,都会由他补上最后一刀。

    作为军人,无可厚非。

    张堂文和张堂昌踉踉跄跄地跟在他的身后,一个时辰之前,整个山寨里还是其乐融融,那些个鲜活的面孔,张堂昌都已经熟识了,可如今,短短的一个时辰,他们都已经成了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尸体。

    映秀和熊老大,就在方才与张堂昌下棋的山洞里。

    映秀死的很安详,嘴角还挂着微笑。

    子弹从她的下颌穿出了脑后,除了脖颈间那艳红的血痕,看不出一丝端倪,就像睡着了一样。

    熊老大,就在张堂文带来的那价值五万两白银的金锭旁,他瘫坐在地上,一手攥着金锭,一手攥着枪。

    两个人就这么躺着,躺在箱子旁边。

    张堂文心如刀割,而张堂昌,却是默默地来到了箱子旁,“谢总兵...这是我哥带来赎我的银子,杆子既然灭了,能物归原主么!”

    谢宝胜斜着眼睛看了看那几个箱子,拿起佩刀,挑开了箱子盖,火光的映照下,金子格外光亮夺目,看得整个山洞里的人都直了眼睛。

    “数额不小啊!”谢宝胜默默地走上前来,打量着箱子中的金锭,“张老板...你怎么看?”

    张堂文此刻却是一点心思都没有,这五万两,从他凑齐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把它当做自己的东西了。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缓缓地来到映秀的尸体旁,“还请大人怜悯,让这苦命人入土为安吧!”

    谢宝胜冷冷地瞥了张堂文一眼,扯着沙哑的嗓子,厉声吩咐道:“收缴枪械,尸首凑一起,寨中一应物件全搬了,一把火烧了这贼巢!”

    张堂文愤恨地看向谢宝胜,谢宝胜却是不为所动,径直地走出了洞口,临到头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转脸看向张堂文,“我的兵,不是给杆子挖坟的!张老板要真有心,我给你半个时辰!”

    张堂昌本与映秀没有什么交集,但看着张堂文的模样,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上前拍了拍张堂文的肩膀,和张堂文一道,把映秀和熊老大的尸首抬出了寨子,寻了处僻静的地方,放了。

    山林之中腐叶多些,挖一个双人墓穴,倒也没费多少工夫。

    等把映秀和熊老大合葬了之后,山寨中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一切都似乎要被那火焰吞噬了一样,连带双龙寨的威名,连带这个叫做映秀的女子。

    谢宝胜连夜就要赶回南阳府,张家兄弟和党二爷还稍加优待,分给了三匹拉着山炮的骡子骑着,待到了南阳城,都已经快四更天了。

    镇台衙门的大门口,谢宝胜看着浑浑噩噩的张堂文,用他那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住眼前这个失了魂似的人,“依律,贼巢倾覆,一律充公!我老道今日卖你一个人情,你那几箱子金锭,还你!”

    张堂文迟疑着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堂昌尴尬地又跟谢宝胜寒暄了几句,才寻了个骡子,驮着箱子带着党二爷朝着张堂文去的方向赶了过去。

    “哥...已经四更天了...你这是要去哪?”

    张堂文丝毫没有反应,他在茫茫黑夜中沉声向前,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直到天色微微泛白,张堂昌才看出这个哥哥是要来什么地方。

    南阳公学四个大字,在清晨的雾气中傲然挺立,张堂昌缓缓来到张堂文的身旁,“哥...太早了吧?你来这里做什么?春福怕是还没起床吧?”

    “我不是来找儿子的...我要去见杨先生...”

    “杨鹤汀?”张堂昌眨巴了一下干涩的眼睛,“党二爷都快迷糊了,你是不是...”

    “你先带他去会馆安顿了吧,我去见见杨先生,就去寻你们!”

    张堂昌瞧了瞧张堂文那副不容置疑的表情,也是苦笑着,牵过那匹走骡,便拉着党二爷往山陕会馆的方向去了。

    张堂文昂首看着云雾中的那四个字,深提了一口气,便低着头,走进了南阳公学中。

    天色还有些暗沉,连公学后面养的公鸡都还未打鸣,张堂文穿过教学区,来到教员宿舍,轻车熟路的找到了杨鹤汀住的那间小屋。

    “咚,咚。”张堂文轻轻地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了穿鞋的响声。

    “谁啊?”

    “杨先生,是我,张堂文...”

    门开了,杨鹤汀一脸诧异地披着衣服,打量着一身晨露的张堂文,“堂文兄?这么早...”

    张堂文一脸歉意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杨鹤汀慌忙把他请进屋。

    杨鹤汀给张堂文倒了一杯热茶,随意裹了件衣服,又把昨晚剩下的烙饼拿来,“堂文兄,一夜辛劳,你先凑合着用些,等天亮了,我让飞声去给你打豆腐脑喝!”

    “不必忙活了...”张堂文迟疑着抱住水杯,手上传来了一丝暖意,却仍然不能冲淡心中的寒气,“杨先生,我真的糊涂了...”

    “怎么了?”

    “人...为什么都成了这个样子?天下...难道真的就容不下穷人么?在汉口...一边是浮华奢靡,一边是跪地乞讨,同样都是我大清的子民,有些人过的不如猪狗,有些人却能草菅人命,逼良为娼,逼上梁山,却都落不到一个好下场。杨先生...这世道...究竟该怎么办?生灵涂炭大厦将倾,我大清的出路,到底在何方?”

    杨鹤汀默默地听完张堂文的话,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又把门窗都合了一遍,“堂文兄,大清国运衰败,如今已是积重难返了。穷人的日子不好过,卖儿卖女换口粮,可是,你们这些商贾的日子就好过么?南阳城里,欺行霸市的又有几人不是有官府背景的?当权者无道,致使鼠蚁横行,如今的中华早已是千疮百孔了!堂文兄,你问我大清的国运该如何挽救,鹤汀实在不知道,李鸿章也不知道,他尽了愚忠,身后却落了骂名,连带朝廷都落井下石,这样的朝廷,堂文兄对他还有奢望么?”

    杨鹤汀端起水壶,又给张堂文倒了一杯水,“为今之计,非翻天覆地的变革,不能救中华!堂文兄若是想不通这一层,那便只能继续迷糊下去了!”

    “翻天覆地...”

    “民主兴,共和立!推翻这个满人朝廷!”

    “那为何杨先生只是屈尊在这校园中,教书育人?”

    杨鹤汀默默地咬了咬嘴唇,这恰恰是他深藏内心的痛处。

    “武装暴动,推动变革之风,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教书育人,启发民智,为天下造势,亦不可荒废,鹤汀...不是扛枪的人,唯有用笔杆,济世救人了...”

    “杨先生...你没有说真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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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转头空介绍:
赊旗镇,在山陕行商的手上成为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水路码头,经历了百年繁盛。但是到了清末民初,水路干涸,铁路运输与海运的繁荣,让赊旗镇浮华不再。
赊旗镇张家作为开埗老人,也站在了这历史巨变的十字路口,张家大老爷张堂文更是亦步亦趋,如履薄冰的在筹划着家族的未来。
家族产业的转型,地方历史的变迁,民族命运的变革,在张堂文一介小小行商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用家族传记的戏说,记录一方水土的兴衰。
看曾经名满天下、富甲一方的赊旗镇,如何几经沧桑,沦落为如今一穷二白的国家级贫困县社旗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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