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浮华转头空TXT下载浮华转头空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浮华转头空全文阅读

作者:秋风挽珠帘     浮华转头空txt下载     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250

    此时的夏老三,正端着枪,站在硝烟渐渐散去的武昌城楼上,眺望着浓烟滚滚的长江江面。

    湖北水师的三艘炮艇,刚刚驶离了江岸炮台的射程,可仍然有两艘铁甲舰,游弋在武昌城边上。那是英国的武装护航舰,正在以保护侨民的名义,阻碍着武昌城内的义军跨江进逼汉口。

    夏老三知道,汉口和汉阳,张彪的大清帝国新式陆军第八镇,正在惊慌失措之后,缓缓聚拢。逃离武昌提督衙门之后,张彪只能在汉口重整军队了,如果你不能卷土重来,那么他这个湖北提督的职位,就岌岌可危了。

    夏老三望了望远处龟山上竖着的铁血十八星旗,学着旁人的样子,猛吸了一口手中的纸烟。

    这是夜战时,拿着提神的玩意儿。

    从昨天临天黑时到现在,他,和这些义军们,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夏老三望着武昌瓮城内高举着双手跪地求饶的士兵,他们和自己身上一样,穿着一样的藏青色军服,瞧上去,还有些人似乎面熟,指不定就是哪次会操的时候,打过照面的。

    昨天白天,他们还是跟夏老三一样,扛着枪,打着军体拳,宣誓成为大清帝国捍卫者。

    而今天,捍卫者已经跪地求饶了,夏老三们,却已经站在了历史的风口浪尖上。

    夏老三被纸烟呛得直咳嗽,他缓缓走下城门楼,马云卿正在和一杆子革命党人讨论着什么。

    这一屋子的人,夏老三实在分辨不出,到底谁跟谁是一个党派的,谁跟谁是不对付的。

    反正,此时此刻,他们都拥有了一个统一的双面名词。

    清廷称之为:“乱党”。

    而且他们自称为:“革命党人”。

    马云卿还没来得及推荐夏老三加入同盟会,但是夏老三已经是“革命党人”了,他还是心中莫名骄傲的。

    马云卿此时已经熬红了眼,攻占总督府的战斗是他亲自指挥的,湖北总督瑞澄倒是顽强的很,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才炸开后墙坐船逃往了汉阳。

    湖北总督瑞澄,湖北提督张彪,已经分别到达了汉口和汉阳,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地组织着反扑的兵力,这马云卿和一众起义新军的将领们始终夜不能寐。

    虽然那群书呆子们已经在欢庆胜利了,可是对他们这些带兵的人来说,这还远远没有到时候呢!

    马云卿狠狠地撂下了手中的短棍,扔在了军事地图上,“我们占了军械库,可粮仓却在汉阳!如今洋人的船就拦在武昌码头,死活不放我们过去,这么拖下去,最迟后天,张彪就能领兵再打回来!”

    刘公不懂军事,但他却明白革命不能只靠嘴皮子。

    如今武昌城虽然拿下了,缺多少是有些侥幸的。放眼看去这一屋子人,各个都是杀才,却并没有一个能够高瞻远瞩筹谋划策的将才。

    更不用说还缺一个能够镇得住场子的最高统帅了。

    即使刘公也不行。

    他是共进会的领袖,可眼下这一屋子人里,少说也有分属四、五个党派的起义领袖在,无论声望、军威,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站出做决策,而无人敢反对的。

    七嘴八舌,终究弄不成事,连着一个时辰的会议,打汉口、打汉阳、固守,三选一的方案居然都定不下来。

    刘公不由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么弄,怕是要前功尽弃的。

    刘公朝着马云卿使了眼色,两人站出屋子来,小声交流了起来。

    “云卿,这么弄,怕是要耽搁时间的...”

    “谁说不是呢!武昌虽是拿下了,可实则是陷入了汉口、汉阳两面夹攻之中。张彪已然在汉口重新组织军队了,要再这么犹豫不决,咱肯定被包饺子!”

    “他们有人提议说等黄兴、宋教仁...”

    “他们从上海沿江而上,怕不是还要许多时间,军机在前,哪有坐等的道理!”

    “可你看...眼下没有一个主心骨,众说纷纭的,这可怎么弄?”

    马云卿舔了舔嘴唇,他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张望着这边的夏老三,咬了咬牙,轻声说道:“论资历,论威望,如今武昌城里,怕是只有一个人可以震住这群**了!”

    “谁?”

    “黎元洪!”

    刘公皱了皱眉头,“黎元洪?他可不是革命党人啊!”

    “但他也不是张彪!”马云卿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并不是愚忠之人,也并非沽名钓誉之辈,我想...在那群大老爷们来之前,可以先让黎大帅出来,一来镇住场面,二来,他在洋人跟前也能说上两句,若能让江面上那俩艘英国船让开,我在汉口还有内应,咱们可以尽快拿下汉口,汉口拿下之后!汉阳唾手可得!”

    刘公质疑地看向马云卿,“有把握么?”

    “没有...但只能一试!”

    刘公皱着眉头,寻思了片刻,他捏住马云卿的肩头,“我辈的理想,是推翻清廷,什么高官厚禄与我等如过眼云烟,你去见黎元洪,一则许以高官厚禄,奉他为湖北之主亦可!二则晓以利害,他如今已经深陷此境,便是回了清廷也再无起复可能,不若效法赵匡胤黄袍加身!”

    “赵匡胤...”马云卿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下,冲着刘公点了点头,“我去请黎大帅...这屋里的人往日都是第八镇和混成协的下级军官,或多或少都听过黎大帅的训示,习惯成自然,我想...应该能行!”

    刘公满眼期许地点了点头,目送着马云卿正了正衣冠,按枪远去了。

    夏老三早瞄见了,悄无声息地绕了一圈,又跟上了马云卿。

    “马哥...这弄啥去哩?”

    “你咋跟来了?还不赶紧睡会儿去!”

    “哎呀!不困,还木有真枪真刀干过哩,光顾着兴奋了!”

    马云卿瞧了夏老三一眼,抿嘴一笑,“掉头的买卖,你兴奋个毬!”

    “又不是没干过!”夏老三想起往日的行径,也是抿嘴偷笑道:“那一屋子人吵吵的心烦,出来跟你跑跑!”

    “众说纷纭,谁都不服谁,缺个拍板的啊!”

    “拍板哩?”

    “能谋还得善断才行!那一屋子虽说都是带兵的,最多也就跟我一样,带个几百人。像这样掌控几千人,布防一座城,筹划将来的事,我们会个屁!”

    “那咋弄?”

    “请人来呗!”

    “请谁?”

    “赵匡胤!”

章251

    此时的马云卿,站在武昌革命党人的会议室门口,猛地推开门,审视着这一屋子各执己见的革命党人。

    马云卿看着屋里这一双双迷茫的眼睛,冷哼了一下,回头看向悄然守在门口的夏老三和他的两个兄弟,中气十足地厉声喝道:“都安静!请大帅!”

    夏老三和他的两个兄弟左右散开,一个健硕的身影迈步走入屋内。

    却是一身戎装的大清帝国新式陆军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

    屋里顿时没有了喧闹的争吵声了。

    刘公钦佩地看了一眼马云卿,上前拱手施礼道:“黎大帅好!”

    黎元洪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他略显尴尬地扫视着屋里的众人,这些人,多有面熟的。

    有湖北总督府明文张榜悬赏的乱党,有第八镇张彪手下的管带、标统,还有他二十一混成协的人。

    可此时的黎元洪,心中却是只有一出折子戏。

    这戏张堂文也曾经想到过,叫做“卢俊义逼上梁山”。

    夏老三在门口偷瞄着屋里的情形,忍不住偷笑了起来。他对面的夏老四至今仍是他手下一个普通的兵,但夏老四却是夏老三和马云卿此时此刻最能信得过的兵。

    夏老四悄声问道:“三哥,你笑啥?”

    “小点声,我笑那群第八镇的人哩!还有那几个一直叫嚷的闹革命的人!”

    “为啥?”

    “黎大帅来之前,那叫的呀!一个比一个凶,都觉得别人是傻子,自己的对!谁都不服谁,连马哥都木门他们!你看黎大帅一来,他们谁敢放个屁?”

    “黎大帅不是木革命么?”

    “马哥说,这叫...黄袍加身...宋朝那个赵...赵匡胤,他手底下人造反,把皇帝衣裳给这个赵匡胤一穿,他就成皇帝了!他手下的人跟着都封王拜相了!”

    “咱闹里革命,为啥给他穿皇帝衣服?”

    夏老三寻思了一下,“马哥说,得有名望...威严...说白了,都是有面子!不然底下人不买你账,洋人也不买你账,你就是不入流的!”

    夏老四吧咂了一下嘴,“这么说,咱这穷人,都只能给人做嫁衣呗!咱流血流汗掉脑袋,便宜的却是他们...”

    夏老三想反驳,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去解释给夏老四,解释给自己。

    就在他们说话的空儿,屋里的黎元洪,已经被请上了主位。

    黎元洪坐在主位上,看着眼前的这些人,百感交集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马云卿,马云卿却似往常一样,一脸的肃穆,按着佩剑挺胸抬头地立着军姿,傲视着眼前。

    这一刹那,黎元洪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他自己的军营中,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俯身注视着军事地图,地图上,横在长江上的两枚棋子代表了英国铁甲船,汉口、汉阳,数不清个数的瓜子,象征着正在集结的清军。

    黎元洪似乎有些糊涂了,他仿佛看到了他亲如手足的兄弟,湖北提督张彪,就站在他的对面,站在桌边。

    这就是一次沙盘推演,一次友好的兵法较量。

    一直以来的退让、恭谦,黎元洪早已厌倦了,而张彪,似乎有些习惯了。

    他似乎忘了,他的位置,最开始的圣意,是属于他黎元洪的。

    若说谁人没有一丁点进取之心,没有出将入相的理想,那都是鬼扯。

    对于此事的黎元洪来说,若是闭门不出,他便是清廷手下一个无能的中级军官,可此时马云卿带他推开的这扇门,却是直通天下权柄的通途。

    人生在世有几次命运的拐点,黎元洪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次的选择,将会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黎元洪缓缓地抬起了手中的指挥棒,厌恶地将长江中的两枚棋子推到一边,“来人,照会汉口英租界领事,就说黎某人找他!”

    门外的夏老三闻声立刻应了一声,冲着夏老四使了个眼色,夏老三便飞也似地跑了。

    “马云卿!”

    “在!”

    “日落前,我令英国人让开航道!你领兵渡江经俄租界杀入汉口!汉口,是我混成协的地盘,张彪,赶他去汉阳!”

    马云卿一愣,被这句话弄的直犯迷糊,“令英国人让开?从俄租界杀入汉口?要是...”

    “我们连大清的反都敢造,还怕他英租界的几十条枪和两艘破船么?英国领事要不同意,我们就杀入英租界,从俄租界上岸,若敢拦,开枪过路!俄国现在也不消停,他们没空管咱们!”

    “是!”

    黎元洪又四下扫视了一圈,低声喝道:“刘公!”

    “是...是!”

    “别的人我不认得,我就认得你,共进会的党首!悬红一万两白银的家伙!你来张榜安民,通告四野!措辞你们自己拿主意,照着戏词上的檄文写!要大气!要有煽动性!让清廷看了浑身冒汗,让你们党人看了热血沸腾!”

    “是...”

    “另外,征收武昌城内大小粮行,立字据记欠款!武昌城内暂行军事管理,如有异议,杀!竖旗招兵!五日内新增一千兵源,违令者,军法伺候!人选嘛,第八镇的小子们,敢领么?”

    领到第八镇起义的读书社的将领们面面相觑,迟疑着点了点头。

    黎元洪唇上的两撇胡子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召集记者,境内外的都要,明文电请各路革命党人来鄂相聚,共商大事!特别是...那个叫孙文的!”

    刘公的眉头一挑,默默地看了一眼马云卿,马云卿却是似乎没瞧见一样,依然是直视着远方。

    安排完了事儿,屋里的人,顿时陆续散去了。

    马云卿也要走,黎元洪却是叫住了他。

    “云卿...”

    “大帅!”

    “三镇非久战之地,虽说我是半胁迫着来这儿主持大局的,可毕竟日后的事儿,谁也保不齐会如何!若你还尊我一声大帅,趁着天黑,把我家眷迁出城去...”

    “为什么?”

    “就算打跑了张彪,朝廷还有北方诸镇,三镇地处中原腹地,铁路、长江在此交汇,交通便捷,兵马来的也快。这里只怕马上就要变成鏖战之地了...”

    马云卿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打仗确实不是闹着玩的,只是昨夜那一夜的激战,武昌城内都已经尽显残破了。

    今日虽说已经没了枪声,大街上还是一个人影都瞧不见的。

    要真如黎元洪预料的那样,清兵卷土重来,那,可就真是成了人间炼狱了。

    马云卿默默地点了点头,径直地走了。

    晚上,马云卿履行了诺言,送走了黎元洪的家眷南下湖南,同时,也夹带了私货。

    三日后,惊魂未定的刘家生,带着武昌城内的消息,在夏老二和夏老四的护送下,回到了赊旗镇。

章252

    谢宝胜那日收到了电报后,就满腹心事的走了。

    南阳府距离武汉三镇,不过只隔了两个州郡,武昌驻防了第八镇近三万兵马,尚且一夜之间便失守了,这乱党,得是有多少人马啊?

    作为南阳镇总兵,谢宝胜的心中顿时没有了什么杨鹤汀和张堂文的位置,立刻着手南阳府的驻防,才是此时他的头等大事。

    一连几日,申报、新京报的官方报道,各类小道消息铺天盖地而来,或唯恐天下不乱,夸张煽动,或不以为然,依然颐气指使,搞得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而在赊旗镇,却是得到了天字独一份的最切实的第一手消息。

    因为武昌城军管之后,任何人不许进出了。可马云卿趁着送走黎元洪家眷的空,让夏老二和夏老四护送这刘家生回了赊旗镇。

    刘家生此时惊魂未定地坐在张堂文的会客厅中,和两个起事的直接参与者:夏老二和夏老四一起,绘声绘色地给屋里的众人描绘着惊心动魄的那一夜。

    “枪声一响,我们都懵了!”夏老四一口咬下一大块苹果,一边嚼得满口汁水,一边手舞足蹈地诉说着,“我们军营就在江边嘛,一听武昌城里打枪,俺们标统,就是马哥,一拍桌子,举起枪就跳上了桌子,指着正在教习的军官们,就喊啊...”

    “喊什么?”杨翠英像听说书一样,紧攥着双手急切地问道。

    “喊什么?嫂子你得知道,这里头有跟着马哥闹革命的,也有清廷的走狗,还有左右摇摆的人!马哥这就是逼他们哩!谁不跟着弄,就打死谁!”

    “那...都去了?”

    “毬!绑了好多人哩!但是俺们急着去武昌城帮忙,给他们都丢军营了,后来张彪那个龟孙跑汉口了,估计都跟着张彪跑了!”

    张柳氏听得也是一直提着心吊着胆,一面示意杨翠英把门关了,一面看向刘家生,“刘老板受惊了,这一乱起来,又打枪又杀人的,可吓死个人了!”

    “谁说不是呢!”刘家生一口气把茶水喝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咱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这...不管谁对谁错,打起来,都不是好人,我铺子差点让他们的人一把火给烧了。临走的时候城里征收军粮,把咱家屯那儿的粮油米面什么的都给征收了,说是给个字据,日后加倍偿还。这...这谁说得准啊!还有日后么!”

    “咦!你这人咋这样哩!啥叫都不是好人,俺们流血流汗闹革命,是为了天下人!不就征你点粮么!瞅你那抠唆样儿...”

    “老四!闭嘴!”夏老二在一旁低沉着声音训斥道:“没大没小的!”

    夏老四这才低了头,闷头啃起了苹果。

    刘家生也是冲着夏老四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兄弟,别在意。自古打仗哪有不死人,不毁民的,我说这话,只是站在咱这一介小商贾的角度上。”

    夏老二也是陪着一笑,“刘老板说的是,不论大义还是怎样,说到底,遭罪的都是老百姓。可那一晚上,真是没少死人啊!俺们围攻军械库时候,人倒的跟割麦子似的,里面兵少,但是枪好,还有两挺马克沁,要不是最后有俩兄弟捆着炸药包拼死冲过去了,还得死不少人哩!”

    杨翠英听得心惊肉跳的,忍不住小声问道:“二哥...老三...他真的没事么?”

    “弟妹别瞎想了,老三木事!他不回来是因为马哥身边不能没有人,现在武昌城里情况也复杂哩很,虽说都是一块反清哩,却是各想各的好处。俺们走之前还听说,共进会那个刘公对马哥怂恿着黎大帅通电邀请那个叫孙文的来武昌,怀恨在心哩!”

    张柳氏和杨翠英都不晓得其中的缘故,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张堂文。张堂文却是一知半解,也是求助似的看向了一直闷不吭声的钱枫。

    钱枫缓缓地捏起一枚梨子,默默地削了起来,“没什么好奇怪的...共进会也好,同盟会也好,都不过是旗号而已,举着这些旗号的人,虽是目标一致,却未必是一路人。刘公虽是淡泊名利,宁愿把黎元洪奉在前面,那是因为他可能未必有能力弹压住武昌城中的各路人马。黎元洪并非是革命党出身,他在前台话事,不过是因为他资历老,有声威,说到底,革命党是尊重他,畏惧他,却并不全然信服他。这样一来,日后刘公还有凭借起义第一功把持话语权,最差也是幕后操纵的本钱。可若是同盟会的人来了,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孙文、黄兴还是宋教仁,在其他党人的心目中,都要远比刘公更值得信任的。共进会虽说在武昌城中占了大多数,但是随着各地党人陆续赶到,共进会在决策层的话语权,迟早会被稀释的...”

    “所以...刘公反而不希望同盟会的人来?”

    “可单凭共进会之力,想要在武汉三镇对抗清廷各位大军的围剿,无疑是痴人说梦!”钱枫默默地将削好的梨子递给了张柳氏,“同盟会在国内的声望,是共进会难以企及的,何况,孙大炮的背后,还有日本人...还有海外的华人支持。”

    张堂文默默地站起身子,瞧着一脸坏笑的张柳氏,吐了吐舌头,“这岂不是...为人做了嫁衣...”

    “若刘公真如他标榜的,淡泊名利,不为高官厚禄,一心只为推翻清廷。那他便不会有此顾虑...但...若是他有心...那他倒真的是...夜不能寐了!”钱枫打量着张堂文看向张柳氏的眼神,也是笑了笑,“想吃再给你削...”

    张堂文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看着吧!”

    杨翠英此时心中却只有夏老三一个人,她迟疑着看向钱枫,“姐姐...那照你这样说,他们自己人都还在相互排斥,那这仗,还打的赢么?老三他还在城里...要是打不赢...那是不是...让他早些回来...”

    钱枫愣了一下,伸手拉过杨翠英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世事难料...哪怕是我,也猜不到以后的事儿。一切都要等...”

    “等?等什么?”

    “等清廷的反应!”

    “什么反应?”

    “武昌告急...清廷定然不会无动于衷,眼下北方诸镇正在永平举行秋操,若是顺京汉铁路南下,不需数日便可兵锋直指...”钱枫默默地寻思着,低声说道:“若是以皇族亲贵为帅...武昌虽能苟延残喘更久,却或许终将功亏一篑。但...若是用另一人,虽是势危且急,但从长远计,却未必是坏事...”

    张堂文一愣,“什么人?既能为帅,却又能有如此效果?”

    “袁项城!”

章253

    自武昌起事之后,大街小巷流言纷纷,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商贾官宦,都在窃窃私语着大清朝的国运。

    张堂文站在粮行的门口,张望着街上人来人往,捏起了几枚花生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张圭泗整理完粮柜,小心翼翼地来到张堂文身边,低声问道:“老爷,粮价这两天看涨了,怕不是湖北那边乱起来了,也受了影响。”

    张堂文默默地嗯了一声,每逢天灾人祸,粮价波动是正常之举,他此刻却是在想刘家生昨天说的军政府征粮的事。

    这征粮打欠条的手段,倒也没比衙门的手段高明许多啊!敢情换了一拨人,还是这法子?

    张圭泗见张堂文不说话,奓着胆子又问道:“老爷...那个袁项城...是谁?为啥钱大奶奶说他要是挂了帅,还未必是坏事哩?”

    “圭泗...你知道曹操么?”

    “知道!”

    “这个袁项城,就是曹操!”张堂文抿嘴一笑,顺手把一把花生壳撒到了街上,拍了拍手,“有些人...嘴上说的手里做的心里想的,都不一样,这种人,就得掂量掂量了!”

    张堂文拍了拍有些茫然的张圭泗,回到了后院。

    钱枫正在前院中,展着一张刚从南阳送来的申报,张柳氏正端坐在她身边,听着她的讲解。

    张堂文忽然感觉这一幅画面真是美极了,若是没有那么些个糟心事,他真想就这么静静地看下去。

    张柳氏虽是识文断字,却对报纸上说的很多东西都一知半解,全靠钱枫在一一解答,两人瞧见了张堂文,却是笑了笑,便自顾自地读报了。

    张堂文顿时有些失落,却又有些贼心不死,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站在她俩背后,偷听着她们说些什么。

    “什么是飞机?”

    “就是像鸟一样,可以载着人上天的机械。”

    “能飞啊!”

    “是啊!还能飞老远了...”

    “乖乖!这跟听书一样,这报纸上怎么什么都讲啊!”

    “报纸就是这样,把新鲜玩意都汇总在这一方纸上,传遍各地,时局动态,民生社会,什么都写!”

    张柳氏早觉察到张堂文过来了,故意不去理他,挨着钱枫小声说道:“也不知道杨先生在靳岗那边怎么样了,都说洋佛堂里闹鬼,也不知他会不会怕...”

    “姐姐...”钱枫也是抿嘴一笑,她自然晓得张柳氏是个什么意思,故意笑道:“那叫教堂,是洋人传教的地方。那是信仰,就像咱们求神拜佛一样,咱们说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洋人讲究不同信仰皆为异端,为了这信仰,洋人可是打了几个世纪的仗!”

    “乖乖...咱们要是为了佛为了道打起来,那可太难想象了...”

    “杨鹤汀是读书人,他懂得,再说威廉也在那儿,他吃不了亏...”

    “那洋人倒是精神,前头来赊旗送金鸡纳霜的时候我偷瞄过,倒是头挺(俚语:长得好)的很...”

    钱枫也是一乐,“不只...人高马大的,还是个痴情种子...从南洋跟到南阳,也不强扭,反正就是跟着我...不远不近的,倒也不招人烦!”

    张堂文再也装不下去了,他轻声咳嗽着走上前来,拿过申报,“让我也瞧瞧...有些什么新鲜事儿...”

    张柳氏却是一笑,“老爷忙,钱妹妹,咱们回去吧,再给我讲讲那个叫...”

    “威廉!”

    “对,他的事儿!”

    眼看着钱枫和张柳氏又要走,张堂文却是耐不住了,一手一个拉住了,轻声说道:“你们两个倒是好生故意...故意让我尴尬么?”

    “老爷这是什么话...”

    钱枫却是一乐,“怎得?前几日谢老道在时,我叫了你一声老爷,张老板就真觉得我是你张家人了?”

    张堂文一愣,却是不知怎么回答了,钱枫浅浅一笑,甩开了张堂文的手,拉着张柳氏轻声说道:“柳姐姐,张老板当年也是这幅呆愣样子么?”

    张柳氏抿嘴一笑,“他呀...当年倒是没脸没皮的很...”

    钱枫呵呵一笑,白了张堂文一眼,“敢情张老板是把当年的激情和手段都给了柳姐姐,如今只剩下了板着脸讲规矩了?”

    张堂文尴尬地笑了笑,钱枫却是拉着张柳氏往后院去了。

    张堂文品着钱枫的话,倒是琢磨出了几分味道,正要跟着往后院去,前门那边忽然来人递了一封信,张堂文连忙拆了看,原来是杨鹤汀邀他去往靳岗见面的。

    张堂文索性拿着信,去往后院,唤了钱枫便要走,张柳氏本是心情不错,瞧见这一幕,心情顿时不朗力了起来。

    女人心,海底针,在张堂文看来,这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儿,却是无意间伤了张柳氏的心。

    往常,无论做何事,见什么人,都会知会一声。

    如今,却是越来越多的事张柳氏不能参与,越来越多的人,张柳氏不认得了。

    可钱枫,却似乎什么都可以一起。

    看着钱枫,张柳氏就像看到了二三十年前的自己一样。

    一样可以任性,一样享受纵容,一样被张堂文走到哪带到哪。

    而这些,张堂文是觉察不到的。

    张堂文带着钱枫,让张圭泗从前院找了个小小的骡车,便急匆匆地望着靳岗教堂的方向而来了。

    小小的轿厢里,张堂文看着近在咫尺的钱枫,心里跟有百八十只猫在磨爪子一样,痒痒个不行。钱枫却似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自顾自地靠在轿厢上闭目养神。

    忍了也不知多久,张堂文终究还是憋不住了,低声问道:“呃...你就打算一直这么晾着我?”

    钱枫闭着眼,都可以猜到张堂文此时尴尬的表情,她转了个方向,却仍旧是闭着眼睛,小声回应道:“你想我怎么样?在你一众妻妾面前,特别还有个大肚子的面前,跟你投怀送抱么?”

    张堂文尴尬地笑了笑,小声嘀咕道:“是不合适...”

    “甭想...前二十多年,我都不知道撒娇和主动是什么...面对你,我倒只能想起我家老爷子...”

    张堂文顿时倒噎了一口气,“你...是说我老么?”

    “你不老么?胡子都一大把了!”钱枫笑着睁开眼睛,打量着张堂文快要垂在胸前的胡子,忍不住伸手揪了揪,“三太太都要临盆了,你却净是这些花花肠子,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张堂文却是忍不住抓住钱枫的小手,喘着粗气低声说道:“没办法...我也想就此了结余生,可一瞧见你,就忍不住了...”

    “倒甩得干净,那今日留我在靳岗好了,眼不见为净!”

    张堂文哪里肯,一边摇着头,一边欺身上前,眼看就要一近芳泽了,骡车却是停了,张圭泗在前头喊道:“老爷,快到了!”

    钱枫嬉笑着打开张堂文的手,挑帘翻身下车。

    靳岗教堂的小寨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章254

    靳岗教堂旁的一个小屋里,杨鹤汀请张堂文和钱枫坐下。

    一段时日没见,杨鹤汀倒是恢复了原本的精气神,小屋里也是垛满了新旧书籍和不少来往的书信。

    杨鹤汀给两人倒上水,这才小声地说道:“威廉每日传递南阳城的消息给我,听说谢老道已经着手在新野一带布防了。朝廷也已经诏令北方诸镇南下,目前兵马已至河北!”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武昌起事,天下震动,清廷定然会尽快剿灭,以防川鄂呼应。”

    “固守并非上策,要趁此时机广招天下义士群起呼应,把这一股风,凝聚起来,掀成可以席卷四方的狂嚎!”杨鹤汀攥着拳头,看向张堂文,“若不是南阳城中谢老道提前下手,此时此刻,我革命党人该有足够的力量呼应武昌的举动!”

    “杨先生...稍安勿躁...正如钱老板说的那样,武昌并非久战之地,朝廷如今正在倾尽全力南下,贸然起事,无异于螳臂挡车啊!”

    钱枫点了点头,“天下观望之人众多,并不一定会贸然呼应。但若是武昌方面可以有利好传出,或许可以扭转一下局面!”

    “我听闻湖北那边推举了黎元洪接任湖北都督,邀请天下革命党人齐聚武昌,共商大事,这一手,漂亮!”

    “这正是马云卿的手笔,他倒是深得你的真传...”

    “堂文兄说笑了,云卿本就是聪慧之人,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云卿,是个适合之人!”杨鹤汀摆了摆手,笑道:“眼下我困居在这靳岗,却是足不出户,韬光养晦,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我却只能坐井观天,实为大憾!”

    “若是杨先生可以出去,你想做什么?”

    杨鹤汀抬眼朝着张堂文看去,“一,联合河南学界,声援义举,呼唤民主!二,通联各地党人,伺机举事呼应武昌!武昌一役,是千载难逢的契机,切不可轻易放过!若武昌能抵挡住清廷的反扑,全国必然群起呼应!”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杨鹤汀,心情却是极其复杂,“杨先生才逃脱升天没多久,心中却扔记挂着天下,实在是令人钦佩!只是如今,武昌虽然事成,可清廷正举全国之兵而往,其事凶险啊!”

    “堂文兄勿疑,天下志士众多,必然同仇敌忾,齐心抗清!如今朝廷中如袁项城等汉臣,也未必全心捍卫皇室!此番功成,北方诸镇皆为袁项城旧部,清室未必指挥的动,若是袁项城真如坊间传闻那般,暗地支持革命,那清廷,必亡矣!”

    “袁项城乃是李中堂提携之人,为何...”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疾足高材者得焉!袁项城从一介**陡登高位,清廷对他既仰仗又忌惮,宗室年轻一代又对他格外排挤,若是他此时行李鸿章之举,只怕图留骂名而已!”

    钱枫在一旁轻轻地点了点头,“杨鹤汀这话说的恳切,那便静观其变?毫无作为?”

    “非也!此番唤堂文兄来,就是有两件事拜托!”杨鹤汀从书柜中取出两封书信,递给张堂文,“一封,请转交罗飞声,我会托他联络学界,造势呐喊,另外通知豫南同志早做防备,拖延北面南下的清军!另一封,请交汝宁府的同志,汝宁府是清廷大军由京汉铁路南下的必经之路!此时若能在汝宁府起事,截断这条通道,则武昌安矣!”

    张堂文接过信,看着信封上面杨鹤汀工整的小楷,正要说话,一旁的钱枫却是一手拿了过去,随意翻动着。

    “罗飞声在南阳城,张老板也识得,他去便可。但那汝宁府的人,他如何认得?茫然过去,若是寻错了人,岂不是连他也害了!”

    张堂文诧异地看向钱枫,杨鹤汀也是一愣,似乎品出了一丝味道,“钱枫你意思是...”

    “罗飞声这封,张老板自去吧!反正谢老道也早已疑上你了,多一些少一些的无所谓!”钱枫将一封信丢给张堂文,另一封却是拿在了自己手上,“汝宁府,我倒是通联过几次,我去!”

    “玥娥!”张堂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这不是闹着玩,怎能让你孤身犯险...”

    “你叫我什么?”钱枫眼光一闪,盯着张堂文的双眼嗔怪道:“我孤身犯险...自从加入了光复会,钱某不一直都在危崖边漫步么...相较之下,倒是张老板大可不必犯这个险!”

    张堂文哑然无语,钱枫倒是瞟了一眼杨鹤汀,“孤身犯险的事多了...倒是今天才有人出面劝阻,实在是...可笑的很...”

    杨鹤汀也是尴尬地轻咳了一下,钱枫却是似乎不打算放过他,继续笑道:“倒是杨鹤汀,你也是想的不周。送信这种事,你大可让威廉交于罗飞声,让罗飞声去汝宁府。何必非要牵连上张老板呢!”

    “这...飞声毕竟与我太近,恐怕谢老道会有人盯梢...”

    “真是想得到...救你出来谢老道都已经上门质问了,钢刀已经架在了张老板的脖颈上,敢问罗飞声可有此待遇?还不是连谢老道也看得出来,似你等腐儒,成不得气候!”

    杨鹤汀也是讪笑着摇了摇头,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鹤汀认错了,与你辩不得!辩不得!”

    钱枫这才停了口,不屑地瞟了杨鹤汀一眼。

    张堂文心中一热,莫名的一阵感动,钱枫...这是在维护我么?

    杨鹤汀也是尴尬地抿了抿嘴,为二人续上点水,张堂文借口小解,先出门去了。

    钱枫低声说道:“杨鹤汀...你的算盘倒是打的紧,一步一步把张堂文圈进来,如今什么事都脱不了干系了,下一步是不是还打算把他引进同盟会啊?”

    杨鹤汀迟疑了一下,默默地看向钱枫,嘴角悄然咧了起来,笑道:“你倒是机灵的很...但也别把我想的太黑暗了,鹤汀...不是用强的人...”

    “是...你不用强,只是想太多,总以为是在为别人打算。其实,你都未必猜得到别人究竟想要什么!”

    杨鹤汀看了看钱枫那幽怨的眼神,缓缓地站起身来,“方便一下。”

    转过屋后,迎面刚好碰见正在净手的张堂文,杨鹤汀打趣道:“堂文兄好福气啊...”

    “唔?福从何来?”

    “从女子来啊!”杨鹤汀抿嘴一笑,抬手凑着水洗了洗,“钱枫性子虽是倔强,也要强的很,但若是她认准的人,便一定维护到底!”

    张堂文便知道杨鹤汀说的是什么了,也是莞尔一笑。

    杨鹤汀还要说什么,钱枫却是忽然出现在了背后,冲着二人摆了摆手,“我这便去汝宁了,你二人慢慢聊吧!”

    杨鹤汀与张堂文相视一笑,目送着钱枫渐渐远去了。

章255

    武昌的硝烟还未散去,起义军的旗帜就已经插上汉口和汉阳的城头上。

    武汉三镇的光复,在遥遥欲坠的大清王朝的伤口,撒了一把盐。

    清廷震怒之下,紧急下令撤销了湖北总督瑞澄的职务,命他戴罪立功,暂时署理湖广事务;停止直隶永平(今河北卢龙县)秋操,令陆军大臣荫昌迅速赶赴湖北,所有湖北各军及赴援军队均任其节制;令海军提督萨镇冰率领海军和长江水师,迅速开往武汉江面。

    但诚如杨鹤汀等人猜测的那样,北方诸镇的兵马并未像清廷希望的那样,立刻南下,直扑湖北。而是,在等待他们真正统帅的到位。

    袁世凯,世人皆知的当代曹操。

    成为了病急乱投医的清廷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殊不知,这棵稻草,未来也终将成功压垮满清王朝长达数百年的统治。

    宣统三年十月十四日,清政府下诏起用袁世凯为湖广总督,督办对武昌起义的“剿抚事宜”,但袁世凯却用诸多借口,拖延进军速度,以此要挟清廷,给予更多权力和资源。

    十月二十二日,长沙新军起义,宣布湖南独立并成立湖南军政府。同时,山西革命党人攻入西安。

    十月二十三日,南昌、九江光复,宣告江西独立。

    十月二十九日,山西独立,阎锡山任军政府都督。

    十月三十日,蔡锷等人率领起义军控制昆明,宣告云南独立。

    迫于重压,清廷无奈之下只得召回此前统军南下的陆军大臣荫昌,转而委任袁世凯为讨逆钦差大臣,总揽军权。

    袁世凯得到了他一直希冀的天赐良机,北方诸镇的士卒,等到了他们真正的主人。

    但是对于武汉三镇的革命党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灾难。

    即使同盟会黄兴、宋教仁千里驰援,也难以挡住袁世凯麾下的精兵强将,一步一步踏入汉口,直逼武昌。

    而袁世凯,也在进占汉口的当天,达到了他在满清帝国内可以达到的最高峰。

    这一天,清廷解散了皇族内阁,任命汉人袁世凯担任总理内阁大臣,这就意味着,清廷,已经彻底将自己的权柄,交托给了一个外人。

    这是曾经的曾国藩、李鸿章都未曾企及的高度。

    但,袁世凯却似乎并不着急扑灭这来势汹汹的革命热潮,而是授意进驻汉口的冯国璋,“慢慢来”。

    因为他似乎尚未满足,而是瞄准了另一个,更高,更远的目标。

    整个十一月,对于杨翠英来说,都是无尽的煎熬。

    来自武昌前线的战报,通过报纸和道听途说在各地流传的沸沸扬扬。仅武昌城破,死者无数这类的假消息,都已经让她泪崩过许多次了。

    夏老三,至今依旧没有消息。

    而冯国璋部在武汉三镇频频告捷的新闻,却也是几乎天天见诸报章。

    十一月底,清军占领汉阳,革命党困守武昌的消息,传到了赊旗镇。

    杨翠英,再也受不了,她抓狂了一般央求着夏老二和夏老四,乞求他们返回武昌城,把夏老三带回来。

    但谁都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

    张堂文看着已经近乎崩溃的杨翠英,轻声安抚道:“翠英...稍安勿躁,我这边一直在托人打听老三的消息。老三与马云卿亲如兄弟,除非真的城破人亡...不然...他该是没事的!”

    “老爷!武昌城都破了多少次了...报纸上都登过了!老三他至今都没有消息,他怕不是...”

    杨翠英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可是在场的人们却都想不出办法来安抚,便是张柳氏,也一时间有些束手无策了。

    张堂文此时心中,更牵挂的,却是钱枫。

    钱枫自从去了汝宁府,也一直是渺无音讯,听人说,汝宁府也有乱党作乱,却已经被弹压了。

    也不知钱枫此去,到底凶吉如何。

    小张氏已然生产,是个男孩。

    可张堂文却只是第一日去探视了一下,其他时候居然一次也不去西屋了。

    因为无论他怎么看,都似乎能从那个孩子脸上,看出党家人的特征来。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各种烦心事一股脑地涌来,惹得张堂文也是一肚子的无名火,却是面对着杨翠英无从发起,还得耐着性子劝导着。

    正在焦头烂额呢,张圭泗从前门走了进来,靠在张堂文耳边轻声说道:“南阳粮行那边来人催促了,征募军粮的事,耽误不得了!”

    张堂文冲着僻静处使了个眼色,引着张圭泗来到一边,小声说道:“粮都藏好了么?”

    “按着老爷的意思,都拉到各个庄子上了,地窖里,夹缝里都塞上了,粮仓里只余了仅够门市售卖的!”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这般便好,你去应付一下催粮的人,若是来人不信,便带着他去粮仓转一转,毕竟只是粮行来的人,又不是官兵,做不得真!应付一下得了!”

    张圭泗会意,转身离开了,到了正门口,刚好碰见了张堂昌,便连忙闪了道,打了招呼。

    张堂昌点了点头,便径直来找张堂文了。

    “哥...我瞧着南阳粮行又来人催缴军粮了?”

    “你小点声!”张堂文嗔怪着看了一眼院后的杨翠英和夏家兄弟,“这粮,可是拉上前线的。咱绝对不能交...”

    “那是...还是平价,凭什么卖他们啊!真打起来,万一打到咱这儿呢!那可是坐地起价的事儿!”

    “你这小子,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懂!你是怕夏老三那俩兄弟急火攻心去烧南阳的粮仓么?”张堂昌抿着嘴呵呵一笑,往前凑了凑,低声说道:“我的人在汝宁府传回信儿了,没有钱老板的消息,被关进大牢的乱党里也没有女人!钱老板吉人天相,该是没事儿的!”

    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话事这么说,可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是提心吊胆的!”

    “哎呦哥哥...一个没过门的半大姑娘了,你都焦心成这样了,你西屋里可是还有一个刚给张家续了香火的太太呢!那风言风语都已经传到我府上了...你好歹...好歹先做做样子啊!”

    “什么风言风语?”

    “说你疑心这孩子不是你的,所以你一直对三嫂不温不火...”张堂昌皱着眉头低声说道:“哥哥,流言可是要人命的,特别是对女人!这种事儿,早了早结,拖不得!”

    “知道了!”张堂文没好气地低吼道:“回头我就找姜郎中去!”

    张堂昌看了看眼前这个有些焦头烂额的哥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章256

    自从钱枫和张柳氏那次看过报纸,张堂文也便养成了读报的习惯,每日晨起必读前一日的申报,了解天下大事。

    为什么是前一日的?因为这报纸前一日才能到南阳邮局,再有张家的下人马不停蹄地送回赊旗镇。

    张堂文坐在餐桌前,端着豆浆,举着报纸,边看边喝。

    如今的早饭,早已没人陪他一起吃了。

    张柳氏带着张秦氏成天到晚地待在西屋,一边帮着伺候小张氏的月子,一边逗弄着那刚刚降生的小生命。

    张春福带着张春生晨读,五六岁的吃屎娃娃倒也开始识得几个字了。

    张堂文反倒是乐得清静了。

    喝了豆浆,用了两根油条,张堂文一边朝前门走去,一边继续捧着报纸细细研读。

    整个十一月,上海、江苏、贵州、浙江、广西、安徽、广东相继宣布独立,不再受清廷管控,如今的报纸上,堂而皇之的呼喊民主,遑论立宪,到似乎真的毫无避讳了。

    转眼间,大清王朝的半壁江山,居然全都与清廷割席了。

    张堂文不由吧咂了一下嘴,把嘴角的一颗小荤香舔到嘴里,默默地品味着。

    走到门口,张圭泗刚好就在前门口安排人扫地,瞧见张堂文出来,连忙过来问安。

    “老爷早!看报呢?”

    “唔!圭泗啊!”

    张圭泗探头瞄了一下张堂文手里的报纸,“老爷!啥叫独立啊?”

    张堂文头也不抬地笑道:“独立,就像...就像好比你,这会儿拉出去单干了,自立门户!”

    “呦呦...”张圭泗讪笑着摆了摆手,“那大清朝这是完了?”

    “还没呢!关外,西北,直隶、山东、河南这不都还没说话么?没说话,就还是大清!”

    “那还不得打起来啊!”

    “武昌不正在打么!”张堂文瞥了张圭泗一眼,“你倒是对这时政挺感兴趣,这报纸你看过了?”

    “看了,昨个晚上送到我就看了!”张圭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淑仪说,独立跟独立不一样,蒙古独立,他是真的自立门户了,那广西、广东这些个地方独立,是假的,只是为了要变天!”

    “哦?”张堂文一愣,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张圭泗,默默地合上了报纸,“淑仪...还说什么?”

    “她说,这里面肯定有人投机,乱世出奸雄,现在就是乱世,谁更奸,谁就能占最大的便宜!”张圭泗笑嘻嘻地瞧着张堂文,“老爷,你说老三兄弟...这算不算是投机?”

    “他...该是...士为知己者死吧!”张堂文昂了昂头,低头看报时间久了,脖子有些酸痛,“投机,得有目的,想要得到更丰厚的报酬而不择手段,老三不行,太老实了,没野心!”

    张圭泗憨笑着点了点头,“大奶奶说老三兄弟跟我像...”

    张堂文笑了笑,心中却是不置可否,相比之下,老三却要比他更老实,更憨厚吧!

    “昨个催粮的人怎么说?”

    “没说什么,到粮仓看了就走了。咱又没存粮,他强买也没有啊!”

    “人走了?”

    “走了!”

    “去找刘家生刘老板,让他想法子把粮一点一点偷运往南边,他知道我要卖给谁...”

    “卖给革命党?”张圭泗吐了吐舌头,“老爷,你胆子可真大,如今南阳城里还在抓革命党呢...”

    “多嘴,去办就完了!”

    张圭泗走远了,张堂文看着这车水马龙的长街,长叹了一声,正要回屋,身后却有人叫住了他。

    却是党二爷党敬业。

    “张老爷!”

    “二爷?甭客气,别老爷老爷的!”

    党敬业面带尴尬地笑了笑,朝着张堂文躬了躬身子,“张老板,您可给出出主意,党松涛那个小王八蛋,真是管不住了!”

    “怎么?党松涛又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迷魂药,这段时间跟南阳的一杆子猪朋狗友走得近,非要合伙弄什么宗社,保皇卫国什么的,还要从账上划走一大波银子说是去南阳采买枪炮支援前线...”

    张堂文顿时一愣,这党松涛又搞什么幺蛾子呢?

    “二爷管着账房,肯定不能由着他胡来啊...”

    “我不让他动银子,他就要发卖他爹留下的字画古玩,连着老太太当初存下的首饰都拿去南阳当了!”

    “胡闹!”张堂文怒斥道:“这败家玩意儿,这是要作死么!”

    “所以啊!张老板,您也想想法子,党家由着他这么闹腾,可不是事儿啊!更何况,商贾之家,何必掺和什么政事呢!我听说他们弄得什么宗社,要参政议政,还要去北京什么的...”

    这说的,怕是要参与选举,想当议员吧?

    前两天报纸上才登了,清廷诏命迅订议院法、选举法,而且准许革命党人按照法律,改组政党。

    这才刚开了一个口子,底下的这些蛇虫鼠蚁可就蠢蠢欲动了,可以想象,即使革命党人或者立宪派当了权,这朝局,一样是麻烦多多。

    张堂文点了点头,安抚道:“党二爷,稍安勿躁,松涛现在何处?我去寻他聊聊!”

    “在屋呢!天天跟一群酒肉朋友厮混,没一点出息!”

    张堂文也是无奈地皱了皱眉头,生意上党松涛肯定没有党二爷精通,账房又不由着他胡来,这党松涛无事生非倒也正常。

    送走了党敬业,张堂文远远地瞧见街口处,姜郎中背着个药匣子晃晃悠悠地来了,不由心头暗暗一紧,默默地迎了上去。

    “姜先生...”

    “张老爷...”姜郎中四下瞧了瞧,低声说道:“张老爷,您确定要这样做么?这法子可不一定就全准,虽说滴血认亲亘古就有,可我师父说过好几个例子,这玩意儿可不能全信!而且...法子也简单,老爷您自己个就...”

    “我心里有数!”张堂文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领着姜郎中便往张家大院后门而来。

    张堂文来到西屋,三个太太正在围着床闲聊,小家伙已经在木摇篮里睡着了,张堂文装作若无其事地让奶婆子把小家伙抱了便往后门处来。

    张柳氏坐在床边,却是瞧见了,默默地故意横了横身子,挡住了小张氏的视线。

章257

    张堂文傻愣在后门处的门房里,手中捧着的小碗似乎都有些端不住了。

    碗里清水中的血珠,就那么紧紧地依偎着,就像亲兄弟一样亲密,却是死活不融为一体。

    姜郎中有些尴尬地垂着头,死死地盯着那两滴血,心中却是在祈求他们赶紧融合。

    门房里,小家伙早已被突如其来的刺痛惊醒,无助地哭喊了起来,奶婆婆使尽了本事,却是都哄不住。

    “张老爷,这法子...有时候它...”

    “姜郎中,我记得上次听你说过,党松涛这阵子身子匮乏的很,天天找你诊视...”

    “张老爷!您是怀疑党公子...”

    “姜郎中,你的为人,堂文信得过!”张堂文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碗,“不管你用的什么法子,告诉我结果,就可以了!”

    姜郎中让逼得一脑门汗,他迟疑地看了看屋里正在苦恼的孩子,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提心吊胆地说道:“那...还得取小公子点血备着...”

    “取!”张堂文心中已是怒火了,他看向屋里那个孩子,却是半点怜悯都没有。

    姜郎中走远了,张堂文铁青着脸跟着奶婆子穿过后花园返回西屋,刚好张春福正在带着张春生扑蝴蝶。

    阳光下,一脸英气的张春福跟在张牙舞爪的张春生后面,拿着纱网满院子追着一只巴掌大的黑花蝴蝶。

    张堂文打量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却是心中一阵暖意,不由站住了脚。

    不多时,张柳氏也是过来了,默默地站在张堂文的背后,打量着张堂文的脸色,“结果不如意...是么?”

    张堂文板着脸,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法子不全对,所以我让姜郎中带着血去找党松涛了!若是他们的血融了,我...”

    张堂文长叹了一声,张柳氏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千万别动怒,既是事实,就别再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未必会那么巧的!我爹爹跟我讲过,当年山西出过一个案子,一个官宦人家也出了这事,也是用的这法子,滴血认亲,血不融,那家老爷活活把小娘子逼得抱着儿子跳井了。活生生的两条人命啊,这就没了!”

    “不守妇道...死有余辜!不然要贞节牌坊做什么!”

    张柳氏的眼光闪动了一下,“后来...小娘子家的人咽不下气,闯到府上,用那老爷的血跟他的三四个子女一一来一遍,你猜怎样?”

    “怎样?”

    “竟是一个相融的都没有!”

    张堂文诧异地回头看向张柳氏,“怎么会?”

    “那老爷的大夫人与他是娃娃亲,是绝无可能背着他有什么的,结果呢?”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抿嘴,“巧合罢了...”

    “你一向如此,心中存了偏见,就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党松涛都不曾承认的事儿,张妹妹也只是认了外出赏灯,你怎么就如此偏执...真是个死脑筋!”

    “若是巧合,少时便知,没道理与我不融,偏于他党松涛融了!”

    张柳氏无奈地摇了摇头,长舒了一口气,“钱妹妹呢?还没消息么?”

    “没有...”

    “要说...你与杨先生也都是够放心的。钱妹妹毕竟是一介女流,你们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去汝宁府!做的还是那般掉脑袋的事儿!”

    张堂文回想起那日,钱枫维护自己的样子,不由心中一暖,“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她可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张柳氏默默地看着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可以...老爷...那我呢?你会放我一个人出去么?”

    张堂文看了张柳氏一眼,轻笑着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揉搓着,“不行...我怕你被人欺负...”

    张柳氏听了这话,却是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远方。

    “钱妹妹,是特立独行的人,她生在豪门世家,却没半点大家小姐的脾气,生在海外,读的,也不是我们大清这样的私塾,身边也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她...终究不是我们这种因循守旧的旧式女人,相较之下,钱妹妹,要新鲜许多吧?”

    张堂文这才反应过来,张柳氏,这是心中泛酸了。

    可不该啊...

    张秦氏,小张氏,这都是张柳氏入了门之后才随了我张堂文的,怎么不见她会如此反应呢?

    反倒是还相处的不错。

    便是钱枫第一次来,也见不得有什么不恰啊?

    张堂文默默地搂住张柳氏,“钱枫她...确实不太一样...就像...就像乾隆老爷子,头一次瞧见香妃,就像...吃惯了豆浆油条,忽然想要尝尝面包牛奶一样...”

    “面包牛奶...好吃么?”

    张堂文低头瞧着张柳氏忧郁的眼神,反倒是迟疑了一下,“好吃归好吃,毕竟不如豆浆油条养人,就是...就是图个新鲜...”

    张柳氏默默地转了脸,认真地看着张堂文,“老爷...你若真是图个新鲜...我劝你放过钱妹妹吧!我虽与她相处日子不多,却也看得出她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若是你想娶她入门,却只是图个新鲜,于你于她,都不是个好的选择!就像张妹妹,自从你疑上了她,半年多不入她房,说又说不得,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进张家门的时候,谁不是娇滴滴的小女子,可你们男人新鲜劲儿一过,那就是昨日黄花了,可终究,人已经是张家人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钱妹妹生就不是我们这种认命的人,若是你不拿真心待她,还不如...别耽误她了...”

    “若是我真心待她...你呢...”

    张柳氏瞧着眼前这个男人,抿着嘴唇,轻轻地挣脱了张堂文的怀抱,朝着张堂文低头款款一蹲,便扭头走远了。

    到了晚上,姜郎中敲开了张家后门,让人喊了张堂文过来。

    “张...张老板...”

    “姜郎中...结果如何?”

    “融...融了!”

    张堂文心中一震,虽说自己心中早已笃定了这个猜测,可真是坐实了,反倒更是有些受不了。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姜郎中,“麻烦你了...”

    姜郎中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接了银子便离开了。

    张堂文站在后门外,看着这漫天璀璨的夜空,失望地长叹了一声。

章258

    连着几天,张堂文是茶饭不思,莫名其妙地就跑了神儿。

    姜郎中和张柳氏的话,打着旋地回放在他的脑海中,让他难以抉择。

    小张氏的孩子,到底是我张家的种,还是党松涛那个败家子的孽?小张氏和党松涛都只认了那一晚出外看灯,张柳氏也说审过了小张氏身边的丫鬟,同样也只是认了这个。

    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

    回想起先前的日子,也确实宿在西屋的日子多些,难道...这真是我张堂文的孩子?

    张堂文的恍惚,张柳氏都看在了眼里,可眼下,谁知道他心里到底烦的是什么呢?是小张氏这不知来由的孩子,还是钱枫那不知所踪的下落?

    老爷太太都是这般的心事重重,满院的下人们都一时间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放了,整个张家忽然就变得郁郁寡欢了起来。

    这日,张堂昌怀着新出的报纸,兴冲冲地走入张家大院,便若有若无地感受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压抑。

    张堂文枯坐在书房中,手上把玩着一只黄龙玉雕刻的貔貅把件,正盯着书房一侧的“静水流深”墨宝发呆。

    张堂昌进了书房,不由笑道:“哥哥你这院子倒是独树一帜了,眼下各地都是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天下大事,无不是情绪高涨,兴致勃勃的,到你这院子了,却是鸦雀无声沉闷的很!瞧见你,我才知道这根源在哪!”

    “唔?在哪?”

    “在你!在你张家大老爷张堂文!”张堂昌把报纸扔到桌上,大大咧咧地坐在书桌对面,“你是张家的主心骨,整个张家人都在打眼瞧着你呢!自从钱老板失了踪影,你便整天是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知道嫂子们瞧见你这模样,会不会吃干醋!”

    张堂文抿着嘴笑了笑,“不全是为她...你拿个报纸做什么?”

    “你瞧瞧吧!端方在资州被手下造反的新军杀了,上海有个自封督军的叫陈其美的,帅军攻取了南京,长江以南,再不是大清国的疆域了!”

    张堂文默默地拿过报纸,一边端详,一边轻声叹道:“话不可说太绝,当年闹长毛,也是划江而治的局面,到最后,不还是功亏一篑!”

    “当年,那是有曾中堂、李中堂,现在呢?只有袁项城!现在袁项城的小心思,恐怕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区区一个武昌城,能挡得住一个月?恐怕袁项城是打定了主意留着革命党来当自己的谈判筹码吧!”张堂昌眯着眼睛,小声说道:“我听小道消息说,眼下朝廷和革命党都在拉拢袁项城,一边许的是辅国良弼,总理内阁大臣加异姓王,另一边,更是舍得了,给的可是大总统!说他袁项城可以成咱中华帝国的拿破仑、华盛顿!”

    “拿破仑、华盛顿?”

    “都是洋人,一个是法国的英雄,曾经带着法国人打遍欧洲的!另一个,就是美利坚的国父!开国皇帝!”

    张堂文默默地放下报纸,寻思着张堂昌的话,“袁项城手握重兵,左右权衡,倒是骑墙难下了。只不过,便是成了异姓王,他也不过是大清朝的走狗,他的声名和权柄,比得过曾、李两位中堂么?倒是这个什么大总统,怕是还要诱人些!”

    “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袁项城如今是可以一锤定音的人,横竖不会再过受人摆布的日子了!我猜啊!这回儿,革命党赢定了!大总统都舍得,那个什么叫...孙文的,忙活了半天,给袁项城做了嫁衣...”

    张堂文也是笑了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信这世上有如此大公无私之人,奋斗经年,却是什么也不要的。争名逐利是为人之本性,他们这些人追逐权力,与我们寻求利益是一样的,以进为退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难道革命党就不怕今天把袁项城捧成了总统,他后脚就摇身一变再称皇帝么?军政大权在握,既是泰山封禅,天下难道还有人能拦么?”

    张堂昌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堂文,低声笑道:“哥哥看得如此透彻,那你说...像杨先生这样的人,他们求的什么?”

    “他们?他们...求的是名!名垂青史,一展抱负!”

    “所以说什么为民为国的都是空话?”

    “未必是空话,那是引子,这是里子。没有引子,不会给他们展示里子的机会,没有里子,只有这个引子,那他们就只是浑水摸鱼的投机!”

    “那袁项城呢?这个引子可是引得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了,他的里子倒是什么呢?”

    “说不清...”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但我知道一点,无论是孙逸仙还是袁项城,都不会差过大清...”

    “是么?”张堂昌笑了笑,撅着嘴小声嘟囔道:“我看...你就是被杨先生洗脑了!你先是送春福去南阳公学,又是舍粮赈灾,又是掺和什么革命党的事,我瞧着你啊!就越来越像你嘴里说的杨先生了,你该不会是想弃商从政吧?”

    “我?”张堂文一愣,倒是向后靠了靠,自己也寻思了片刻,“本质上讲,我想天下安宁,希望百姓过的日子越来越好,耕者有其田...”

    “我看你啊...就是吃饱了撑的,自己的小家都还没照应过来呢,就想着天下了!甭说什么天下未定何以为家,若是小家都稳定不下来,治国就更别提了!”

    张堂昌冷不丁来了句这,倒是让张堂文一愣神,有些诧异地看向张堂昌。

    张堂昌却是朝着外面咧了咧嘴,“瞧瞧你这院子,自从你掺和了这档子事儿,就没消停过,我瞧的,见的,听的,我可都记在心里呢!哥哥,咱张家祖上可是有过训诫的,老张家不参政!你还是先把自己家院子安顿好吧!不然...连我这个弟弟都有些看不懂了!”

    “看不懂什么?”

    “恐怕现在就你还没看明白吧!你的心啊,离家越来越远了!先守好眼前的再去管其他的,家中不安定,外面事儿也弄不好!”

    张堂文呲了呲牙,“说什么糊涂话呢!我院子怎么了?”

    “晨暮!说不清道不明,反正一进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压抑着心情一样,看什么都是死气沉沉的!西屋里明明新生了婴孩,正是喜庆祥和呢!你呢?枯坐在这书房里想什么家国大事!你看天下事,论天下英雄都说的头头是道,怎么反倒是对自己家里这点破事剪不断理还乱,干脆拖着了!我晓得你猜忌,多心,你倒是干脆点啊!让别人摸不着脾气,模棱两可的,这还是你的做派么?”

    若是往常,张堂文怕不是早跟张堂昌争起来,可这会儿,张堂文却是一个字也对不上来。

    因为打心眼儿里,他也觉得张堂昌说的话是对的。

章259

    张堂文站在前院的天井处,仰头望着天空中似有似无的雪花,口中呼出一团白烟,消散无踪。

    “张老板,这是在叹息什么?”

    张堂文茫然回首,却见钱枫一身红装正款款从前门处进来。

    “钱...玥娥!你到哪里去了?”张堂文大喜过望,连忙上前拉住钱枫的双手,上下打量着,“一去近两月,一点音信都没有,你是要让我担心死么?”

    钱枫瞧着张堂文这忧心的模样,却是失声笑了起来,“我倒是伶仃飘零人,来去自无踪,你牵挂我作甚?”

    “明知故问!”张堂文一把将钱枫抱在怀中,感受着这踏实的温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若是以前,怕是钱枫又要挣扎了。

    可这次,钱枫却是没有推脱,反而缓缓抬起了手,搂住了张堂文的腰,“汝宁府...我们失手了...死了很多人...”

    “我听说了,你没事就好!”

    “我侥幸逃了,去了汉口!”

    “汉口?”张堂文诧异地低头看向钱枫,“那边正在打仗!你去那里做什么?”

    “大兴隆...不能就这么扔着!我总要回去了结一下,钱家,我也总要有个交待!”钱枫睁着一双水灵的眸子,昂着头看向张堂文,“这一去,钱家会另派他人接手大兴隆,钱枫...也将重归南洋...”

    “你要走?”

    “钱枫归洋...”钱枫的眼中似乎闪动着什么,看得张堂文一阵心动,“但玥娥...不是钱枫!”

    张堂文呆愣了一下,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忍不住搂住钱玥娥的腰身,把她高高抱起来,就像当年搂住张柳氏打旋一样欢呼雀跃。

    这一刻,就像重新又回到了二十出头的感觉。

    晚上,张堂文格外的兴奋,他亲自来到灶房,精挑了几道别致的过冬菜,又让张九儿去采买了辽参翅肚,炖了好大一份浓汤。

    自从张柳氏帮张九儿回了原位,他便一直守在灶房,对前院的事不闻不问,今儿忽然见张堂文如此费功夫,还以为是给小张氏准备的,便格外的卖力些,还抽空去到西屋外跟小张氏的丫鬟交待了,让小张氏梳洗打扮漂亮点,老爷可能晚上会过来。

    可小张氏从天明等到天黑,月子汤都喝了两趟了,也没见到张九儿说的美味佳肴,更没见到张堂文的人影。

    长久以来憋着的怨气顿时就压制不住了,西屋的丫鬟婆子都被张柳氏事先交代过,可仍是劝慰不住小张氏。

    小张氏头戴月带,披了狐皮大氅,抱着还没满月的孩子便出了西屋,径直地往前院来了。

    前院大厅里,张家人几乎到齐了。

    难得经过这么久的阴郁后,张堂文好似忽然活力焕发了一般,精神抖擞地召集了家宴,张柳氏和张秦氏也是到了席上,才知道,原来是钱玥娥回来了。

    张柳氏瞧着张堂文那个兴奋样,心里却是说不上来的别样滋味。

    张堂文正在令下人盛一份汤给西屋小张氏端过去,汤没盛完,小张氏却是不请自来。

    如今已是入了冬,外面还飘着似雪非雪,似雨非雨的星点,小张氏还没出月子,竟然从西屋跑到了前厅来,同时女人的张柳氏和张秦氏顿时坐不住,连忙起身来一个抱孩子,一个拉小张氏去碳炉边坐了。

    张柳氏瞧着小张氏眉眼不对劲儿,一直死死地盯着钱玥娥,顿时心觉不妙,连忙轻声宽慰道:“老爷心疼妹妹,正在让人给你盛汤端过去呢!谁知道你可自己个儿跑来了...”

    张堂文也瞧出小张氏眼神不对劲儿了,钱玥娥可是对这之中的龌龊浑然不知的,而且难得起来的兴致也不想被这醋劲妨碍了,索性按捺了火气,朝着小张氏摆了摆手,“月子虽是没过完,也没几天时间了。既然来了,就坐过来吧,一家人团团圆圆,这就圆满了!”

    钱玥娥哪里知道张堂文和小张氏之间的猜忌,小张氏径直过来了,便连忙起了身子想要让座,想着小张氏毕竟刚生完孩子,挨着张堂文也是好的,谁想小张氏却是直愣愣地将钱玥娥堵在了位置上,进出不得。

    “老爷对这位钱姑娘倒真是用心啊!接风宴摆得...都比迎我的喜宴还用心许多!”

    钱玥娥虽是不明就里,也听出小张氏这话里的挑衅,迟疑着向后靠了靠。

    张堂文却是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了,冷冷地撂了筷子在桌上,“别胡闹,坐下吃饭!”

    若是往常,小张氏恐怕早就乖乖坐下了,可这时的小张氏,早已被嫉妒和不平冲昏了脑子,她非但没有给张堂文一丁点的面子,反倒是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愣愣地扇在了钱玥娥的脸上。

    这下,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上来拦的,站边吆喝的,护住钱玥娥的,拉住小张氏的,连带傻愣在原地的,这一幕众生相,看得桌边一直在扒拉八宝饭的张春生也是一愣。

    “混账!要造反么!”张堂文拍案而起,一边申斥着小张氏,一边拦腰护住钱玥娥,“你是得了失心疯么!如此张狂!”

    钱玥娥此时却是有些发懵了,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歇息底里的女人。

    小张氏虽是未出月子,但毕竟年轻,一巴掌打上去之后还有余力继续向前,却被张柳氏和身边眼尖的丫鬟给生生拖住了。

    “你个妖精!自从你迷住了老爷,张家就没一天安生过!你究竟是哪里来的狐狸精,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小张氏虽是身子近不得前,嘴上却似连珠炮,字字杀人,句句诛心,“横竖我这身子也是没人要了,我拼了性命也要为张家除了你这个害人精!”

    “你疯够了没有!”张堂文横身拦在小张氏和钱玥娥之间,把钱玥娥死死地护在身后,怒瞪着小张氏,“往日你顽劣胡闹我都由着你了,今儿是怎得?连我也不放眼里了么!”

    “老爷!老爷呀!”小张氏泪崩着哀嚎道:“你看看...你看看孩儿,我刚为咱张家添丁进喜,你看看我...老爷!你看看我!那个狐狸精她不是好人,你不能再这样了啊!”

    “把她拖下去!”张堂文冲着一旁的男丁吼道。

    张柳氏怀中抱着小家伙,束手无策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虽是满心焦急,却是不知该如何拆解。

    张春福和张秦氏更是茫然无措,下人走过来的时候还顺便向后靠了靠,可怜小张氏已是哭泣的没了力气,哪里架得住男丁的拉拽,身子眼看就要被拖下去了,她终究还是气不过,使尽了全身力气啐了一口。

    本想着冲钱玥娥去的,却不偏不倚地正喷在张堂文的胸前,脸上也沾了不少。

章260

    张柳氏瞧见了这一幕,心中已是凉了半截。

    张堂文平生最厌恶的,便是这般下作的举动,平时嬉闹着做做样子也就罢了,真吐了,那可就是真惹事了!

    张堂文最珍惜的,却是他的面子,当着一众家人面,满院下人跟前,被吐了一脸,这,可不就是最折面子的事么?

    张堂文的涵养再深厚,此时也是无能为力了。

    小张氏却是浑然不知,依旧骂骂咧咧地冲着张堂文身后的钱玥娥,可在张堂文眼里,她这骂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啊。

    “拉...拉回去!把西屋给我锁了,没我下令谁也不准开锁!”

    “老爷!老爷!”张柳氏慌忙上前来,看着仍是咒骂不止的小张氏,“妹妹这是得了癔症吧,不是本心的...她...”

    就在此时,谁也料想不到,小张氏竟是从地上猛地站了起来,劈手就将张柳氏怀中的孩子抢了过去。

    “你...你做什么!”

    屋里的众人都是一惊,看着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小张氏披头散发地抱着那个孩子,面朝着他们,一步步缓缓退后。

    “老爷...你看看...你看啊!这是我们的孩子...是张家的子嗣!他还没有名字...你说...他该叫什么?”小张氏眼神已经有些飘忽了,她时而抬头看看张堂文,时而看看怀中已经在哭闹不止的孩子,一脸的凄凉苦闷和哀怨愤恨。

    下人们想要上前护住她,她却似受惊了一般连连躲闪,越过门槛跑到了前院中,慌乱中,甚至掉落了一只棉鞋。

    天上依旧在淅沥淅沥地飘着星星点点,小张氏抱着孩子,躲闪着下人的围堵,所有人都怕伤到了她怀中的孩子,但小张氏却是似乎浑然不觉,猛烈地转身几乎快要把孩子从她手中甩出去了。

    “你们别过来!这是我的孩子!这是我跟老爷的孩子!你们谁也不能抢!这是我的...是我的...”

    张柳氏已经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指挥着丫鬟和下人们想方设法地把小张氏逼到一个角落,“护住孩子!一定要护住孩子!”

    可就那么大点的婴孩,裹在绒毯中,被小张氏死命地夹在臂弯间,惊恐地哭啼着,用尚未完全睁开的眼睛注视着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张堂文也是一瞬间被震撼住了,他四肢麻木着颤声呼喊道:“你...你回来!把...把孩子放...下!把孩子放下!”

    此时的小张氏,却是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痴痴地望着怀中的孩子,望着仍旧护在钱玥娥身前的张堂文,她的脸上早已是泪痕满满,将她本来精心打理的妆容毁得一塌糊涂,她望着这满院的张家人,心中却是已经凉透了。

    “我的...孩子...是我...是我的孩子...”小张氏无助地蜷缩着,奋力地向后退着,可后面却是一道山墙。

    小张氏背靠在冰冷的山墙上,一股寒气由背脊直冲头顶,她昂头望向天空,脸上传来了一阵阵冰凉,趁着这个空档,一个眼疾手快的下人连忙上前一把将她怀中的孩子抢了去。

    小张氏顿时又像发疯了似的冲了上来。

    三四个丫鬟加上前门赶来的下人才算是把她控制住,张柳氏心有余悸地接过孩子,轻轻地摇晃着,看着孩子已经被冻得有些发红的小脸蛋,心疼地往炉火边又靠了靠。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厌恶地看着已经被按压地不像人样的小张氏,不耐烦地喊道:“锁起来!锁起来!把西屋锁了,好好治治她的失心疯!”

    小张氏哀嚎着,被下人们连拉带拽地移去了西院。

    这家宴,却是已经吃不下去了,只有茫然无知的张春生,结结实实地扒拉了半碗八宝饭,还喝了两大勺高汤。

    张堂文坐在书房中,钱玥娥在张柳氏的开解下,才算是缓缓回过来点神儿,只是眼神还是有些迷瞪的。

    张柳氏耐着性子,把张堂文对小张氏的猜忌和这么久以来对小张氏的冷落,说与钱玥娥。

    钱玥娥听得这些,却是缓缓抬起头,看向一脸怒色的张堂文,“这么说...我算是...替你背了锅么?”

    张堂文面色铁青,想要去怀中摸鼻烟壶,再次摸了个空,“算...算是吧!”

    “什么滴血认亲...都是胡闹!”钱玥娥瞪圆了杏眼,看着张堂文,厉声申斥道:“你无凭无据,怎么就能断言这孩子不是你的!就凭一个要至你于死地的对头写的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你这么大岁数都是白活了?什么能听什么不能听,还要我教你么!”

    “她和党松涛确实不干净...”

    “两个人都不还没认么!”

    “这种事他们怎么认!”

    张堂文也是怒瞪向钱玥娥,这倒是他第一次把怒气撒向了钱玥娥,看的钱玥娥也是心头一沉。

    “若是像你说的这样...党松涛膝下无子,这便是党家三代单传的唯一子嗣,你觉得是你看得更重些,还是他!”钱玥娥毫不相让地回瞪着张堂文,眼神中却满是失望,“张堂文,亏你还心系天下,小家尚且理不顺,你装什么大义凌然!那个高德宽是真看穿了你的本性!一封莫名其妙的挑拨信就让你完全失去了决断的能力!扰得你家宅不宁这么久!张堂文,我真是高看你了!”

    张堂文在家中还没经受过这么严重的反驳,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满脸愤慨的钱枫,胸口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一般憋闷。

    “我爹七房姨太太,也没见得有谁站出来如此闹腾过,钱家虽说没有男丁,也不见我爹什么时候如此糊涂过!今日三太太这一出,即便不是我的错,也是我的错了!亏我为了你还跟钱家断了关系,早知如此,我就该乖乖地坐船回南洋去!也省了今晚的羞辱!”

    “你...和钱家...”

    钱玥娥已经不想再理睬他了,起身便要走,张柳氏赶紧上前拉住她,“妹妹...今日事确实是老爷引起的,可他对你是真心呵护的,今日这一出,张妹妹也确实是做的不对,我替她跟你赔个不是!”

    “柳姐姐...无需如此...我来的也确实不是时候!”

    “妹妹...你若真是因为今天这事儿动了气,老爷可就真饶不得张妹妹了...”张柳氏拉着钱玥娥的手,暗暗地拉了拉,“要说起来,她若真与那党松涛毫无瓜葛,哪至于今日这一出!”

    钱玥娥自然明白张柳氏的意思,她便是再气不过,也终究还要顾及张家其他人的颜面,毕竟,她也已然把自己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正在三人僵持着呢,一个丫鬟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太太...太太!不好了,小公子怕是着了凉,身上跟火烧了似的!”

    张柳氏的心中猛然一揪,默默地祈求道:天爷啊!可别又出事了!

章261

    张堂文静静地站在后院门口,望着天空中飘零着的星点,胸闷的感觉还没开解,头也是隐隐作痛了。

    听得身后木门一声吱呀响,张堂文回过神来,扭脸看去,只见姜郎中背着药匣子,缓缓地走出屋子,还回头趁着门缝,给里面的张柳氏交代了几句,这才走了过来。

    “张老爷...”

    “孩子怎么样?”

    “怕是受了风寒,加上受了惊,如今烧的有些高了!”

    “用药了么?”

    “用了,孩子小,上不得针...只能先等等看,要是明儿还退不下去,就得加药了...”

    “加!不行今天就加!”

    “张老板,退烧的东西不能加的多,多了伤这儿...”姜郎中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若是明儿能控制的住,到还好些,若是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怎样?”

    “就怕转移到肺灶,若是起了肺火...就麻烦了!”

    张堂文瞧着姜郎中的脸色,也是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屋里,张柳氏和钱玥娥正在里面照看着孩子,这一天的事情让张堂文的心绪也有些跌宕起伏的厉害,头也是晕晕的。

    索性让姜郎中又给自己开了点药,便昏昏沉沉地睡在了东屋里。

    第二天一早,张堂文起身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看样子,张柳氏是一晚上都没回来睡了。

    张堂文推开房门,顿时只觉得有些刺眼。

    只是一晚上时间,整个天地却似盖上了银蒿,白茫茫的一片,鹅毛般的雪花仍在随着微风淅沥沥地散落下来。

    东屋前的雪地上,却是莫名其妙地鼓起了一个小包,细看去,却是一个被雪掩住的人。

    听得动静,那人慌忙抖了抖身上的雪,颤颤巍巍地爬上前来,“老爷...老...爷!”

    张堂文细细辨认了一下,却是张九儿。

    “老爷...我妹妹她...是一时痰涌,犯了失心疯,冲撞了老爷!我替她给老爷磕头认错了,还请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她吧!”

    张堂文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雪人,请叹了一口气,“这...是我的家事...”

    “老爷!老爷!这是您的家事,您处置的也没错,小惩大诫,妹妹她会知错的,她这还没出月子呢,求老爷看在她往日侍奉的情分上,不要记恨她啊...”

    “九儿...说起来,你还是我的大舅哥,多余的话就别说了,我自有分寸...”

    “老爷...”

    “回去办你的差事吧...她再疯...也是我张家的太太...我亏不住她...”

    “谢老爷!谢老爷!”张九儿顾不得这满地的积雪,捣蒜般地磕起头来,浑然不觉张堂文已经走远了。

    张堂文出了东院,一路上的下人们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到了厢房这边,只见屋里仍是灯火通明的,便上前推开门,只见张柳氏和钱玥娥都已是困乏地相互依偎着迷瞪了,两个丫鬟正在跟着姜郎中在给娃娃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着药汁。

    “怎么样了?”

    “张老爷...最后的法子了,只能一试了!”姜郎中回头看向张堂文,却是一脸的无奈,“若是还降不下去,就凶险了!”

    张堂文的心猛揪了一下。

    昨天晚上,他翻来覆去地琢磨着钱玥娥说的话,回忆着高德宽的书信和嘴脸,小张氏和党松涛的话交错着充斥了张堂文的脑海。

    这孩子,或许真就是他张堂文的。

    可眼下,竟是到了这步田地。

    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么?

    张柳氏已是听到张堂文的声音,张开了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扶着钱玥娥歪在另一边,生怕惊醒了她。

    张柳氏拉着张堂文出了门,张堂文瞧着她穿的单薄,便把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她身上,搂抱着轻声说道:“我...该是错了...”

    “你错了...而且错的很糊涂...”张柳氏蜷缩着身子,尽力从张堂文穿过的大氅中寻求着一丝暖意,“老爷...这一次,你怕是伤了两个人的心...孩子,还不知会怎样...”

    “姜郎中会尽力的...”

    “他用的药,已经是最后的法子了,若是还不行,老爷!你就得做好打算了...”

    “什么打算?”

    “孩子太小...这么烧下去,就算是停了,脑子...也...”

    张堂文的眼泪不自觉地滚了下来,他昂着头,生怕张柳氏看到,颤着声音回道:“不会的...不会的...我...我好糊涂啊...”

    张柳氏隔着厚厚的衣物,感受着张堂文身子的颤动,不由心也是一软,“钱妹妹自责的紧,你要好生劝慰着,这本是没她一丁点过错的,不要让她背负太多了!张妹妹那边,我去...”

    张堂文默默地把脸往大氅的帽子顶端蹭了蹭,抿去脸颊上滚烫的眼泪,沉着声音嗯了一下。

    屋里,钱玥娥不知什么时候也是醒了过来,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

    “张老爷...”

    张堂文猛然会首,一脸内疚地打量着钱玥娥,“玥娥...我...”

    钱玥娥却是眼眶也湿润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缓缓地走上前来,和张柳氏一样,抱紧了那大氅,三个人依偎在一起。

    天空中的雪,似乎再也停不下来了,源源不断地洒落下来。

    这本是令人心旷神怡,诗兴大发的美景,摆在三人面前,却显得是那般的冰冷无情。

    张堂文的心,猛烈地悸动着,一阵阵要命的刺痛狠狠地戳着他的神经,无形的巴掌接二连三地打在他的脸上,一阵阵酥麻让他只能勉强地站立着,高大的身躯承受着三个人的力量,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郎中低着头,缓缓地走出屋子,冲着张堂文拱了拱手,迟疑着低声说道:“张老板...我...尽力了...”

    这时,西院那边,却也开始嘈杂了起来。

    张九儿哭的泪人一般连滚带爬地从雪窝里过来,扑倒在张堂文跟前,“老爷...老爷...妹妹她...妹妹她疯了...连我都不认得了呀!老爷!”

    张堂文的眼泪,终归似决堤之水一般,喷涌而出了。

    他怀中的张柳氏和钱玥娥,也是渐渐颤抖了起来。

    白雪皑皑,装点世界,是谁家遇上了糟心事,又是哪人碰见了薄凉汉。

    风声萧萧,呼啸当空,吹冷了不知哪腔热血,捎带了一阵无名的哀愁。

章262

    张堂文和张堂昌围坐在书房的炭盆边上,伸着手取着暖,张柳氏默默地陪在一旁。

    “哥...三嫂那边...”

    “派了两个丫头伺候着,就是疯的很,疯起来两个人都按不住...只能平时用丝带束了手脚...”

    张堂昌抬眼瞧了瞧就像瞬间老了许多岁的张堂文,“这么弄...不是个事儿啊!三嫂还年轻...”

    “那你说怎么办!”张堂文直起身子,正了正腰身,“由着她打砸...东西坏了没关系,可要是伤着身子了,怎么办?”

    “要不...我给你说个法子吧...”

    “什么法子?”

    “芙蓉膏...”

    “大烟?”张堂文眉头一皱,他顿时想起了党松涛的那副德性,摆了摆手,“那东西沾不得!”

    “你是沾不得,但三嫂已然成这个样子,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么?人为什么会疯癫?还不是心里不痛快?你让她心里畅快点不好么?”

    张堂文不吱声了,小张氏如今在西院又是哭哭啼啼又是吵吵闹闹的,惊扰着四邻也连累了张家的名声,倒真不如试试张堂昌说的这法子。

    大烟一用,人就昏昏沉沉的,倒了算是一种解脱了。

    张堂昌的法子,确实是张堂文和张柳氏无法拒绝的,至于钱玥娥,经此一事之后,倒像是她得了病症一样,躲在张柳氏房里,谁也不见,茶饭不思,已经许多天了。

    张堂昌让人取来了大烟膏,吩咐着下人伺候着小张氏吸上,不出半个时辰,西院便没了动静。

    张堂文苦涩的吧咂了一下嘴,无奈地摇了摇头,张柳氏默默地抚着张堂文的后背,低声说道:“孩子已经烧糊涂了,不哭不闹的...姜郎中说,也就是这一半天的事儿了...”

    张堂文的眼眶顿时又红了起来。

    张堂昌轻咳了一声,低声说道:“哥哥...事已至此了,就不要再想了,这事儿说到底还是那个高德宽使得阴招,这孙子,一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堂文轻轻地抿了一把脸,“不说了...不说了,我张堂文罪孽深重,这辈子,是不配再有子嗣了!”

    “钱老板不还年轻着么...”张堂昌嬉笑着拍了张堂文一把,“昨个我得到消息,袁项城派去武昌跟革命党谈判的人,离开武昌了,据说啊,是谈崩了!那个叫孙文的,从海外回来了,在南京自称什么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这南北和谈才几天啊,转眼就要兵戎相见了!”

    张堂文默默地稳了稳情绪,拉着张柳氏的小手,轻轻地揉搓着,“真的变天了...”

    “变是肯定变了,听说啊!北京那边,袁项城也逼得紧,太后带着小皇帝整天也是窝在紫禁城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那报纸上,铺天盖地地都是要呐喊,推举袁项城取而代之!”

    “天下恨帝制久矣,袁项城是聪明人,取而代之不过就是换个皇帝而已,那还革个什么命呢!”

    “说的是啊...现在人们都猜测啊,这事自始至终都是袁项城在养寇自重,借着革命党闹事的机会,逼着小皇帝交权呢!南京的革命党,也是因为这一层,推着袁项城往前...”

    “这天下...是姓孙还是姓袁...不好说啊...”

    “姓孙的说了,袁项城要是反清,大总统可以让!”

    “那他闹腾这十几年为了什么?官儿们的话,听一半就好了!”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不说他们了,都是云端的人物,跟咱们这小地方一点不打杆!武昌怎么样了?冯国璋还逼得紧么?”

    “和谈开始的时候,就退了!如今袁项城面对的,可是整个南方,一个区区武昌看似不打眼,真要逼急了,南北开战,那可真就是生灵涂炭了!”

    “这么说...武昌没事了...老三和马云卿,应该也没事儿了!”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堂昌一眼,“谢老道还在南阳?”

    “在呢,梅花寨又加固了一层,如今想进趟南阳城,都得过五六道卡,皇帝老儿一天在位,这老道啊!就把儿一天门,哼!”张堂昌冷笑了一声,“这倒真是个忠臣良将,辅国良弼!若是此刻老道在北京,指不定真敢独闯大殿割了袁项城的脑袋!”

    张堂文也是讪笑了一阵,谢宝胜的做派,他是很清楚的。

    如今天下间若说还有谁对清室抱有幻想,恐怕除了京城的那群宗室子弟,就数谢宝胜这种愚忠的人了。

    张堂文拿起煤戳子,拨拉着炭盆里的火苗,若有所思地说道:“但愿袁项城能快点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天下百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可不是么...单就这次武昌大战说,长江禁行,咱赊旗镇就有十多家商号被迫改道陆路,一来时日耽搁了不少,二来成本也上去了许多,有两家商号干脆直接关张了!太平盛世商路亨通,战火硝烟奸商独活,像咱们这种人,吃不了战争饭,还是太平些好!”

    张堂昌说道这儿,也是摇了摇头,“南阳那群粮商卖了粮给官府,如今正拿着一把欠条围在官府门前哭呢...”

    “卖与不卖...也由不得他们...”张堂文看着炭盆中那微弱的火苗,长舒了一口气,“战火一起,谁手里有枪,谁就是局势的掌控者,咱们...”

    “咱手里也有枪...”

    “十条?一百条?你瞧着老三那儿的枪够多么?你觉着老三能说什么算什么嘛?”

    张堂昌笑着摇了摇头,张堂文看了他一眼,“保家卫国...不是我们这等商贾能够左右的,咱们...充其量可以保护自己的家人罢了...”

    张堂昌默默地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前门口跑来一个下人报道:“老爷,门外来了一个洋人,说要找你!”

    张堂文一愣,站起身往外一看,却见一个下人正领着威廉缓步走进院子来。

    “威廉?”

    “张老板!大事不妙了!”

    “怎么了?”

    “杨!杨被抓走了!”

    张堂文顿时呆住了,“他让谁抓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个谢...谢总兵!”

    张堂文不经意地身子一颤,下意识地扶住张堂昌的肩头,“怎么...怎么会...这...”

    威廉急切地四下瞧着,连连问道:“钱?钱呢?快告诉她,杨被抓了!”

    “我听到了...”

    屋外,钱玥娥裹着张堂文那日的大氅,站在瑟瑟寒风中,默默地望向了张堂文。

章263

    杨鹤汀是赶在年关前,想着回南阳城中通联一下同盟会的人发动起义响应南方的,可是一进西门就被门卡上的人认出来了,当即就扣下送去了镇台衙门。

    二进宫,怕是再想囫囵着身子出来,难上加难了。

    张堂文扶着钱玥娥坐在炭盆旁,一群人都默默无言地看着炭盆中那艳红的火苗,跃动着,闪烁着,无私地释放着温暖。

    “这次再想救他...怕是难上加难了!”钱玥娥无力地叹道:“谢老道吃了上次的亏,一定不会再放松警惕了。”

    “但好的一点是,如今朝廷正在与革命党谈判,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杨先生在里面应该也吃不得什么大亏!”张堂昌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是说起来,这个杨先生也真是不让人省心,费了那么大力气把他弄出来,怎么就想不开又回去了呢!”

    “杨先生...毕竟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圣人...如今南方纷纷独立,独北方各省毫无动静,杨先生...想必也是满怀自责的...南方越是声势浩大,越是显得他们这些北方的革命党人无能...”张堂文偷瞄着钱玥娥,拨拉着炭灰,“如今的情形...谢老道可能一时间不会下手,毕竟如今南北和谈尚未正式宣告失败,可一旦有变...他...”

    “死脑筋...”钱玥娥又把大氅裹得更紧了些,手脚都缩了起来,“同盟会里,死脑筋的...太多了...便是他们日后得了天下,也玩不过孙大炮那群人...什么黄兴...什么宋教仁...论玩手段,都玩不过姓孙的!”

    威廉伸着手,凑在炭盆旁边取着暖,抬眼看着钱玥娥,“钱...我们英国人说,这叫政治,政治里,没有好坏,只有利益!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若是有利可图,相互利用,袁和孙也可以携手共进!”

    “还是先想想怎么能早些把杨先生弄出来吧...”张堂文舔了舔干瘪的嘴唇,“谢老道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物,加上上次让杨先生跑了,这次,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口了!”

    钱玥娥缓缓地站起身,注视着滋滋炸响的炭盆,长舒了一口气,“眼下,恐怕只有一个法子了...”

    “什么?”

    “用强...杀进南阳城...”

    “钱老板...”张堂昌讪笑着摆了摆手,“咱们手上可没多少条枪,除非你能有钱把整个南阳府的杆子都收买了给你卖命,就这,怕是都未必可以破了南阳这梅花寨!”

    “靠我们...不行!”钱玥娥望着炭盆中的火苗,咬了咬牙说道:“给马云卿发电报!让他领兵北上!光复南阳!”

    三个男人都是一愣,张堂文迟疑着说道:“玥娥...如今南北和谈,岂可轻易用兵...何况云卿兄弟,又擅动兵权的权利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钱玥娥随手捏了一枚瓜子,扔进炭盆中,“桌上谈是桌上谈,该做什么做什么,这道理,马云卿晓得!何况,杨鹤汀现在的处境,若是一味谈下去,指不定什么节骨眼上就没了!”

    那瓜子在火苗中渐渐炸口,露出里面的果仁,渗出丝丝油渍,滋滋作响。

    三个男人又沉默了。

    相较女人,瞻前顾后思量过度,便是男人盘磨的借口,可对于率性而为的钱玥娥来说,百般思量选择唯一的手段,何必再多费心思,车到山前必有路,既是要抢时间,哪里还空等着思量!

    对于钱玥娥来说,此时救人才是最重要的。

    张堂文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张堂昌,小心翼翼地说道:“玥娥...且不说云卿兄弟是否可以调兵北上,这兵马一动,沿途必然生灵涂炭,从武昌来南阳,沿途那么多州郡,是否都可以放行,这南阳城,还有谢老道这个硬骨头在负隅顽抗,云卿兄弟大军一至,杨先生岂不就是他手中要挟的砝码?”

    “张老爷...你只想到了第一层,却忘了第二层!”

    “唔?”

    “谢宝胜...也是个爱民如子的人!”钱玥娥默默地看了一眼张堂文,“兵戎相见的时候,生灵涂炭,哀嚎四野,谢宝胜...难道不知道么?”

    “你意思是...”

    钱玥娥长叹了一口气,幽幽地看向炭盆中的火光,“如今清廷大势已去,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局面。南方有革命党寸步不让,北面有袁项城步步紧逼,交权退位,是不可避免的最终结果了!谢宝胜...为了自己的愚忠,葬送南阳一城百姓的性命...老爷...以你对他的了解,这,可能么?”

    炭盆中的那枚瓜子砰的一下炸裂了,火光在张堂文的眼中忽然闪耀了一下。

    “玥娥...你这是在赌...赌这乱世纷纭中残存的人性...若是赌输了,不只杨先生可能身陷险境,南阳城中数十万百姓,也无法置身事外...”

    钱玥娥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望着火苗中已经燃烧起来的瓜子壳,轻声说道:“便是救了杨鹤汀出来,他心中,也只有革命,也只有天下、大义、百姓!与其他孤身一人飞蛾扑火,倒不如我推他一把!”

    张堂文品了品钱玥娥的话,缓缓地站起身来,望着屋外白茫茫地一片,长长地叹息了起来。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了。”

    “哥...”

    “给马云卿兄弟发个电报吧...”张堂文默默地看向张堂昌,坚毅地眼神让张堂昌把劝阻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按玥娥的意思,发给他...云卿兄弟是聪明人,他一定会想法子的...”

    “如今天寒地冻...便是湖北那边,也是大雪封山...”

    “堂昌...”钱玥娥默默看向张堂昌,轻声说道:“你怕是不了解我们革命党人,什么苦,什么难,都不是阻碍,只要...有目标,有理想...于公于私,北上,都是一步好棋!”

    张堂昌一愣,品着钱玥娥喊他的名字,也是莞尔一笑,“既是如此,那我便回府让人去发电报了!”临起身出门时,张堂昌回头冲着钱玥娥一笑,“按着规矩,你虽是比三嫂大些,但毕竟你晚进两天门,还是唤你声四嫂吧!”

    钱玥娥脸上一红,却是不言语了。

    张堂文先是一乐,又品了品张堂昌这句四嫂,却似脑中被牵动了什么似的,但仔细品着又觉得没什么异常。

章264

    此时的马云卿,已经升任湖北军政府的稽查长,正在随安(陆)襄(阳)郧(阳)荆(州)招讨使季雨霖进驻襄阳一带。

    张堂昌的电报发到武昌,被马云卿的部下又千里迢迢送到襄阳前线。

    果然如钱玥娥猜测的,马云卿很快意识到,眼下能够挽救杨鹤汀性命的,只有自己了。

    虽然眼下时逢南北和谈,季雨霖已接连收到湖北军政府黎元洪再三来电提醒,停止北进。可对于马云卿来说,眼下却已是华山一条路,再无法选择了。

    马云卿坐在军营边的大石头上,望着西下的斜阳,手中的卷烟渐渐已经快要烧到了手指,可他却浑然不觉。

    马云卿的辫子,已经早早的留在了武昌城,作为革命党人,他们已经坚决履行了剪辫革新的口号。

    虽然他们的身上,依旧穿的还是大清新式陆军的湛蓝色军装,但肩章和帽徽,已经换上了湖北军政府的新式样。

    他们高举的金黄色大清龙旗,也变成了土黑色铁血十八星旗。

    这种转变,是奉献了多少条鲜活的生命,才达成的。

    眼见着,曙光即将来临,全新的中华即将诞生,杨鹤汀却进去了。

    马云卿扔掉了手中的烟,望着远方长叹了一声,默默地念叨着:“鹤汀啊...鹤汀...你何必呢!你就不能再等等么...”

    夏老三扛着枪,缓缓地来到马云卿身后,“马哥...咋弄哩?”

    “咋弄...我也不知道啊...”马云卿叹了一口气,“如今正是南北和谈的时候,本就是极为敏感的时机,想要举兵北上,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夏老三心里很清楚,他们一路从武昌城打向西北,兵锋直指襄阳城,下一步,北上邓州、新野,都是易如反掌之举。

    可是和谈一开始,军政府那边就严令了季雨霖,不可轻举妄动。

    夏老三看向远方,经历了武昌血战的洗礼之后,他也成熟了许多,经历过生死,确实可以让人一夜之间长大的。

    “马哥...杨先生,会没事么?”

    “暂时会,只要和谈还没完全谈崩,他就暂时是安全的...”

    “那要谈崩了呢?”

    “要么杀来祭旗,要么留在手中做筹码,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下场!”马云卿叹息了下,转脸看向了远方的军营,“我约了季雨霖最后谈一次,若是不成,我...就只能孤身回去了!”

    “最后一次...”

    “他不得令,是不能轻举妄动的,不然,就是哗变...”

    “可你孤身回去,也不一定有用啊!”夏老三看着马云卿坚毅的眼神,“杨先生已经被救出来过一次了,谢老道那边肯定看管的更严了!”

    “没用也要去...杨鹤汀,是我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一起读书明志,一起参加同盟会,说好的,一文一武!少了谁,都不行!”马云卿缓缓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军营。

    季雨霖,黎元洪的另一个亲信。

    黎元洪在同盟会的高层到达武昌之后,依旧作为黄兴的副手,保有军政大权。

    而且,因为革命形势越来越明朗,黎元洪也乐得在这翻天覆地的改革大潮中分一杯羹,所以他不遗余力地推举自己曾经的亲信把持军务,无论这些人是革命党人,还是立宪派,甚至是保皇党。

    利益当前,无论本心如何,人总是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

    马云卿虽然也一直被黎元洪视为亲信,但毕竟他是根深蒂固的革命党人,作为黎元洪来说,显然还要更倾向于使用忠于自己,而非忠于革命的人。

    所以此次招讨鄂西北,季雨霖才是主官。

    马云卿走进了季雨霖的军帐,季雨霖正站在军事地图前,抽着烟斗。

    “你...还是为了北上的事?”

    马云卿默默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最迟明日,我都要北上!”

    “南阳...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么?”

    “有!”

    季雨霖打量着马云卿的脸色,微微一笑,“不愿说...还是不能说...”

    马云卿轻轻地摇了摇头,季雨霖讪笑了一声,走到马云卿的跟前,“黎大帅三封电报,严令我不可轻进,襄阳城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我却只能望而兴叹!我...为什么敢分兵于你,让你北上新野呢?”

    “招讨使,你我心里都清楚,黎大帅为什么连发三封电令让你停止北进!还不就是因为你自出武昌之后,连克安陆、荆州、郧阳三镇,兵马暴增不说,你季雨霖三个字也是在湖北军界忽然名声鹊起,而大帅,不得不让你有所收敛!”

    “云卿...你这是挑拨离间...”

    “是不是离间,招讨使心中清楚!”马云卿微微一笑,看向军事地图,“过了襄阳,便是宜昌,西去可打通入川之路,北上可尽收豫西南粮仓,若是黎大帅放任你信马由缰,湖北军政府里,怕是有人会对你青睐有加的!”

    季雨霖打量着马云卿,他手中的烟斗早已熄灭了,却并不打算放下,他寻思了许久,轻声说道:“云卿,你当知道,我麾下,从武昌城中带出来的人马,不足数百。余下的,更是全无亲信可言,我们一路招兵买马,吞并拉拢,才扯起这几千条枪,此时抗令北上,得不偿失啊!”

    马云卿抿了抿嘴,朝着季雨霖拱手说道:“招讨使,兵不在多,而在精,马云卿不需招讨使分出多少兵马,两千!一千五!一千五就可以...”

    “一千都不行...”季雨霖的话音一出,马云卿的脸上便写满了失望,但季雨霖却又话锋一转,“人...只能自己招!我能做的,只是给你名!”

    “名?”

    “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号,由你自筹兵马北进河南!”

    “自筹?”

    “自筹!”季雨霖微微一笑,“我这几千条枪,若是轻动,便是违抗军令,所以我不可明助,但...若是河南籍军士自愿脱离我部,自愿北上光复家乡,我想...同是革命义士,赠些枪炮粮米,黎大帅...总归不会怪罪于我的!”

    马云卿顿时明白了,他默默地朝着季雨霖拱了拱手,“原来如此,马云卿...谢过招讨使!”

    宣统二年末,民国元年初(时年1912年一月,清廷仍用农历,孙中山在南京民国政府通告各省改用阳历),马云卿在湖北竖立“河南旅鄂奋勇军”大旗,募兵两千,自襄阳北上,经南襄道,直指南阳城。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7722/ 第一时间欣赏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 作者:秋风挽珠帘所写的《浮华转头空》为转载作品,浮华转头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浮华转头空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浮华转头空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浮华转头空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浮华转头空介绍:
赊旗镇,在山陕行商的手上成为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水路码头,经历了百年繁盛。但是到了清末民初,水路干涸,铁路运输与海运的繁荣,让赊旗镇浮华不再。
赊旗镇张家作为开埗老人,也站在了这历史巨变的十字路口,张家大老爷张堂文更是亦步亦趋,如履薄冰的在筹划着家族的未来。
家族产业的转型,地方历史的变迁,民族命运的变革,在张堂文一介小小行商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用家族传记的戏说,记录一方水土的兴衰。
看曾经名满天下、富甲一方的赊旗镇,如何几经沧桑,沦落为如今一穷二白的国家级贫困县社旗县。
读者群:475610078不定期反馈订阅红包浮华转头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华转头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华转头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