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65
马云卿领军进驻新野,新野的清兵南阳镇第八营统领张家臣和新野知县汪云荪仓皇逃窜,奋勇军军威大振,南阳城内一时间风声鹤唳。
对于谢宝胜来说,奋勇军北上,早在他意料之内。他一边修书上报,一边严令城中士卒加固城防,誓要在这南阳城中死守到底。
但是,对于南阳城的百姓们来说,这却是如同灭顶之灾一样的噩耗。
在饱受大军过境之苦的老一辈人的劝说下,南阳城外多处城镇的居民们纷纷涌入了南阳城中避灾,城内居无定所的人们,宁可委曲求全在城外梅花寨内撑了帐篷,也不愿出城。
可是为了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围城,谢宝胜下令强征城内各个商户的粮米,造成城内粮价飞涨,奋勇军尚未进入南阳县境,南阳城中就已是饿殍遍野了。
张堂文站在赊旗镇的城门楼上,眺望着西北方,那是南阳城的方向。
刘秉信缓缓走上城门楼,站在张堂文的身旁轻声说道:“张老爷,我们要走了...”
“去南阳么?”
“是...而且...”
“而且什么?”
刘秉信有些难以启齿,他犹豫再三,还是小声说道:“而且,谢总兵下令,要把各地米仓全部搬空,以免资敌!”
“全搬空...那城中百姓怎么办?”张堂文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按道理,这事儿也怪不得刘秉信,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城门领,可此时张堂文的脸色,实在是好看不起来了,“他谢老道要么就把各地的百姓都搬入城去,只要粮不接人算是怎么个事儿!难道为了打仗就活该饿死百姓么!”
刘秉信自知理亏,却是碍于军令,只能默默地继续站着,“张老爷,谢总兵的手令里特意叮嘱了,你们合源记...一定要彻底搬空...”
张堂文看着远方白茫茫的旷野,正是隆冬时节,百草不生,粮仓若是搬空了,一旦百姓的余粮吃完了,他们该怎么活呢?
“张老爷...秉信对不住了...”
“秉信!”张堂文喊住了正欲离去的刘秉信,却是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张老爷...我知道分寸...”
“不是...我是想说...”张堂文几番欲言又止,却还是心一横,低声说道:“奋勇军来势汹汹,南阳城并坚持不住多久,你...能避则避吧...”
刘秉信咬着牙,看向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张老板...你的意思,我懂!”
“懂就好...”
“可是张老爷...我身在军籍,若是此时避了,我便是逃兵...我一个人逃...我一家人都能逃么?便是我们都逃了,南阳城中还有两千绿营,他们...张老爷劝的了么?南阳城几十万百姓...怎么办?”
张堂文听着刘秉信的话,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城门楼下,有人家正在推着独轮车,装着细软向东边远处行去。
这该是为了避兵祸,远遁去的。
毕竟赊旗镇,离南阳城,也不过半日路程。
大军一至,南阳城外,除了石桥镇,便数赊旗镇富足了,奋勇军,也是人,无粮就食的时候,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么?
有时候谁是官军谁是乱军,根本不重要,对于百姓来说,都是兵祸。
张堂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他的脑中瞬间想起了元代张养浩的一句词,“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回到张家大院,张堂文坐在前厅中,出神地望着前院里的一树寒梅。
“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张堂文尚未吟完,身后却有人轻轻地续上了,“醉折残梅一两枝,不妨桃李自逢时。向来冰雪凝严地,力斡春回竟是谁?”
张堂文回头一望,却是钱玥娥和张柳氏带着张春生过来了。
张堂文手一伸,把张春生揽在了怀中,嬉笑逗弄着。
“陆游的落梅...”钱玥娥低头瞧着张堂文,讪笑道:“老爷这是有心事了...”
张柳氏看了看前院的梅花,眼下正是开的分外鲜艳着,“老爷...是在担心杨先生么?”
“之前是...现在...不完全是了...”张堂昌轻轻地叹息了起来,“大军过境,兵戈相见,受累的,又岂止是杨先生一个人...”
钱玥娥与张柳氏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张柳氏缓缓地走到张堂文的背后,按住他的肩膀,“老爷...兵祸,和天灾一样...”
“这兵祸,却是和我们脱不开关系...”
“老爷...”钱玥娥望着前院还未化去的皑皑白雪,轻声叹道:“便不是马云卿,也会有李云卿,张云卿,革命大潮汹涌澎湃,没有谁可以挡得住。”
“和谈...”
“谈判桌上的底气,却都是靠枪杆子打出来的!”钱玥娥探出手去,接了一滴从房檐上落下的雪水,一股寒意从手心直上臂膀,“不过,恰好这次牺牲的,是老爷身边这些熟识的人罢了。”
钱玥娥缓缓地转过来身来,镇定地看着张堂文,“关外的鼠疫,掠走了几万条性命,苏北、山东的水灾,几十万人流离失所...若是朝廷有用...多少,还能回旋一些。可是咱们朝廷,咱们的官府...都做了什么呢!”
“道理我都知道,只是心中,依旧是迈不过那道坎罢了...”张堂文依靠在座椅上,出神地望着天空,“真的打起来,南阳城下,该有多少白骨皑皑,就像这雪一样...太扎眼了...”
“错不在老爷...而是在那个谢宝胜...”张柳氏默默地捏了捏张堂文的肩膀,“若是他开城投降...多少性命可以保全...”
“投降...”张堂文的脑海中浮现出谢宝胜那坚毅的容貌,默默地摇了摇头,“恐怕...难似登天...”
三个人都沉默了,偌大个前厅中,顿时雅雀无声起来。
过了许久,张堂文缓缓扭脸看向钱玥娥,却发现钱玥娥也同样在盯着他。
“你我想的是一件事么?”
“该是的...”
“这事...很难...”
“难...但不试试,心有不甘...”
张柳氏有些诧异地看着这默默相视的两人,多少,也猜到了一些端倪。
章266
谢宝胜端坐在镇台衙门的大殿上,他的面前,摆着南阳六门和梅花寨的沙盘,连日来的邸报,已经让他颇有些心灰意冷了。
北京城里,孤儿寡母的隆裕太后和宣统帝被袁世凯步步紧逼,再三退让仍不得袁世凯尽心效忠。南京那边,乱党孙逸仙已堂而皇之地自称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大总统是什么,谢宝胜已经无暇顾及了,他的眼中,只有这沙盘上的南阳城。
可是,如今的南阳城里,已经早没有了往昔的繁闹,有能耐者,早已举家迁去了别处,留下的人,则都是诚惶诚恐地观望着,等待着这一场似乎与他们无关的战争早日终结。
甚至,谁胜谁负,似乎都与他们毫无关系。
大势已去,唯尽忠而已。
对于谢宝胜来说,这场南阳保卫战,将或许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场大战,却是他这辈子最鼎盛的荣光。
不求挽大厦于将倾,惟愿留清白在人间。
谢宝胜,早已做好了与南阳城共存亡的决心。
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哨卫,拱手报道:“北门处有一驾欲进城,报请总兵核准!”
谢宝胜一愣,如今乱军直逼南阳城,怎会有人在此时要求入城?又直接报请我?
“何人?”
“自称赊旗镇行商,姓张!”
谢宝胜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却是渐渐撩起了一阵怒火。
这张堂文此时来南阳,是要作甚?
难道...是给杨鹤汀求情?想要自己在乱军兵临城下之时,放了杨鹤汀一马?
痴人说梦!
“让他们来!”
张堂文和钱玥娥坐在马车中,由镇台衙门的兵士从北门外护送到镇台衙门中。
路上,张堂文几次欲挑帘看看南阳城的情况,都被外面的兵士威逼着合上了。可是听着外面鸦雀无声的声音,和偶尔传来前面带路兵士的呵斥,南阳城内的凄凉景象,已经昭然若揭了。
到了镇台衙门里,张堂文扶着钱玥娥下了马车,谢宝胜已经一身戎装地站在了大殿外,按着佩刀,冷冷地注视着两人。
“谢总兵...”
“张老板!”
谢宝胜也不叫进,也不喊免礼,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张堂文,看得张堂文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你...是来保人?”
“不是!”
“说客?”
“也不是!”
“那你来南阳城作甚?”
“我...来救人...”张堂文默默地看着谢宝胜,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救人?救杨鹤汀么?”
“是...也不是...”张堂文缓缓地放下手,轻声说道:“我要救的人,太多...有杨鹤汀,有谢总兵你,也有这镇台衙门里百十条性命,更包括整个南阳城中的数十万百姓...”
“你还说自己不是说客!”谢宝胜冷冷地盯着张堂文,一双鹰眼恨不得把张堂文的整个人就这么直勾勾地盯到死。
“谢总兵...你...就是这么待客的?”钱玥娥轻笑着看了谢宝胜一眼。
谢宝胜却是冷哼一声,依旧注视着张堂文,“待客之道,不是用在说客身上的...”
“打什么时候起...心系天下,关怀百姓,成了说客的标签?”
“若你们真是关怀百姓,你们怎么不去乱军帐前,劝他退兵?”
钱玥娥笑了笑,“便是今日退去,早晚,这革命大潮也将光复南阳城,君不见上海、广州、武昌,虽是分个先后,又有谁能幸免呢?”
“他们那是谋逆...那是叛国...”
“那叫顺应天意!那叫审时度势!”钱玥娥陡然提高了声调,冲着谢宝胜厉声呵斥道:“天下疲惫,与民休息,不忍兵戈相见,这不正是谢总兵你内心深处渴望的么!”
谢宝胜虽是脸上已经极度扭曲,怒火显然让他已经有些失态,但他按在佩刀上的手,却是始终没有动静。
他的身旁,严阵以待的护卫们也是犹豫不前,时刻在等待着谢宝胜的举动。
“谢总兵...”张堂文缓缓走上前来,轻声问道:“那壶酒,如何?”
谢宝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冷冷地回道:“虽是相似,却始终不是当年味道!”
“当年的味道...彼时彼刻,那般拮据困顿的境遇,那样求而不得的渴望,其实今时今日,刻意虚构的...”张堂文苦笑了一下,“同样的原料,同样的手法,却始终调配不出当年的味道,不是酒变了,而是人变了。”
“你想说什么?”
“谢总兵心中恪守的那份忠贞,令人敬仰。堂文此来,也并非是做说客,更不是来请谢总兵放下刀兵,行乞降之举...”
“那你是...”
“为民请命,还请谢总兵慎思!”
谢宝胜紧紧地攥着手中的佩刀,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行商,和这个不卑不亢却让人无从处置的女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试图用这种吸纳之法去平复一下自己激动的内心。
可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张堂文的意思,谢宝胜大概已经猜到了。
但谢宝胜不愿轻易接受,也不能轻易拒绝。
军人的尊严已经在几十年的戎马生涯中,深深地铭刻在了他的内心中,可那内心上,还有一片挥之不去的柔软。
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便是千颗人头落地,万里尸骸遍野,谢宝胜的人生,都已经经历过了。
乱军围城之后的景象,他也早已预见到了。
梅花寨,终将被无数具血淋淋的尸骨掩埋,护城河,也必然会被蜂拥而入的血水染成红色。
这些,都将是我谢宝胜一世忠贞的见证!
也是...我报效朝廷的...代价!
谢宝胜缓缓地松开手,眼神,却始终没有从张堂文身上移开,“你...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话...说不尽心中情...”
“说不尽,那便想好了再说!”
“有个人可以说尽!”钱玥娥在一旁插话道。
“谁?”
“你牢中关着的那个人...”
谢宝胜冷冷地看向钱玥娥,干瘪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天...晚了,我还要带人巡视城防!今晚,就委屈二位暂住府内吧!”
“大人...时不我待!”张堂文急切地拱手说道:“城内数十万百姓,大人难道真的要置之不理么?”
“更不急于一时!”谢宝胜冷冷地白了张堂文一眼,“不是我老道兴了征伐之兵,更不是我老道把战火烧到了南阳城!”
张堂文还要争辩,一旁的钱玥娥却是默默地伸手拉住他。
章267
镇台衙门角落的厢房中,一盏枯黄的油灯用微弱的荧光,照亮着整个久无人住的房间。
张堂文站在一张落满尘灰的木桌旁,默默地看向在床上抱膝而坐的钱玥娥,“谢老道的话...你觉得有希望么?”
“有,机会却不大...”钱玥娥望着那盏油灯,轻轻地叹气,“守城,是他的天职所在,若想要他放下刀兵,就像让他舍下这一生的荣耀一样。若是没有这些,对于谢老道来说,和白来人世有什么区别...”
“几十万条人命...”
“但就像谢老道说的那样...战火,不是他引到南阳城的...”
张堂文的耳畔,又响起了谢宝胜那冰冷的话语,那掷地有声的控诉一般的语调,再一次狠狠地戳进了张堂文的内心中。
“若是说不动他...你我,便是自己送上门的砝码!”
“以谢老道的秉性,他未必会把我们和杨鹤汀当做砝码。砝码,是谈判时才有用的,可谢老道,似乎并没有谈的意思。”钱玥娥昂着头,望向屋顶的蛛丝,“我猜...或许祭旗,留了我们的位置。”
张堂文莞尔一笑,呼出的口气吹得油灯上那微弱的火苗轻轻摇曳,把钱玥娥本就曼妙的身影,照得灵动了许多。
张堂文望着墙上,钱玥娥的影子,竟是出神了。
屋外的寒风吹动着枝叶,白茫茫的雪都还没有化去,对于平日都身处暖墙中的张堂文和钱玥娥来说,痛彻心扉的寒意,让他们丝毫没有了困意。
“冷么?”
“冷...”
张堂文缓缓地解开棉衣的扣子,却被钱玥娥伸手按住了,“我穿了,你怎么办?”
“你毕竟是女子...”
“你还是个老头子呢...”钱玥娥板着脸说完,却是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张堂文也是尴尬地笑了笑,坐在床边,轻轻地搂住了钱玥娥,希望可以用相互依偎,用体温,去让她更暖和一些。
钱玥娥靠张堂文的身侧,望着又登上跳跃的火苗,轻声问道:“你是几时知道我是女人的?总归不是我在汉口换衣服那次吧?”
张堂文讪笑着看了钱玥娥一眼,“你又是几时扎的耳洞?虽是常年不戴耳饰了,针眼倒是还没长住。”
“亏你眼尖,单凭个耳洞,就认定我是女人?京城里的浪荡子,也多有佩戴女人首饰的,你就不想想?”
“想了,可是一看见你的脸...我就...”
“就怎样?”
“就想入非非,魂不守舍,心旷神怡...”
钱玥娥噗嗤一下笑了起来,抱着双膝的身子都跟着颤动了,“你这说辞...倒是第一次听着...我还以为你生就是个板着脸只知道规矩的大老爷,柳姐姐跟我说你当年的事儿,还道是你都给了她,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张堂文心中一热,便要转脸过去亲,却被钱玥娥两指拦住了,“你倒心急的很,早些时日干嘛去了?我宿在柳姐姐房里不睬你,你便真端着架子也不寻我,我还以为你真就是没了心思呢!”
“毕竟我摸不透你的性子,我也不稀得用强...”
“那...若是我就天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儿呢?”
张堂文审视着钱玥娥在烛光下愈发闪亮的眸子,胸中的火焰似乎一下子被点燃了,他伸手抓住钱玥娥的双手,分开两边按了,探头上前便是一阵不管不顾地亲热。
揉搓声,呻吟声,加上那木床不争气地吱呀声,倒是显得窗外那呼啸而过的寒风,竟是这般的无声无息。
灯油渐渐烧干了,微弱的火苗也渐渐跳动不起来了,借着最后一丝昏暗的光亮,张堂文打量着钱玥娥玲珑有致的脸庞,轻喘着问道:“入了张家几个月,始终对我若近若离,我以为,你心中始终放不下旁人...”
“有你便可,何必计较这些,你倒是霸道的很,自己进来了,还要把旁人撵了去?”
“男人生就霸道...只容一人独享!”
“那凭什么你房里还有柳姐姐、秦姐姐,还有那个张姐姐?”钱玥娥回视着张堂文热辣的眼神,听凭着张堂文不老实的手脚在她身上寻摸着。
“男子三妻四妾,为的是开枝散叶,子孙延绵...”
“一个女人就不能生出子孙延绵来么?”
张堂文愣了一下,捏住钱玥娥瘦小的肩头,“我算知道杨先生为什么不与你辩了?”
“哦?为什么?”
“因为...任何男人都辩不过你...”张堂文在钱玥娥的胸前俯下头去,“因为贪恋你的容颜,可以听凭你发落...”
“你...”钱玥娥抬起张堂文的脑袋,认真地看着张堂文的双眼,“我只说这一遍...往后,谁问我都不再答了!”
“嗯?”
“杨鹤汀...是圣人...我把他供在我心里,一辈子!懂么?”
“懂!”
“但你见过跟圣人过日子的人么?”
“见过!”
“谁?”
“和尚和道士...”
“你!”钱玥娥忍不住一口咬在张堂文的脸颊上,这唇齿之间的较劲,却让张堂文似乎再次激起了深藏内里的欲望,他翻身把钱玥娥压在身下,肆意揉搓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
钱玥娥环住张堂文的脖颈,闭着眼睛感受着身子上的一阵阵酥麻,伏在张堂文的耳边低语道:“因为...我怕...”
“怕?怕什么?”
“怕明日...怕我们就会像今日说的那样...没有明日了...”
“你会怕?”
“怕...我会怕...为了理想,我推脱了父亲提出的几门婚事,为了理想,我化作男人,屏蔽了所有的可能,为了他,我也再无对谁敞开过心扉...嗯...你...我不愿再放弃了...我终究...还是个凡人...还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女人...”
张堂文听着钱玥娥一阵阵颤抖的声音,浑身燥热了起来,也顾不得这木床上简陋的铺盖,顾不上这让人心烦意乱的境况,在这渐渐黑下来的木屋中,完成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好事。
窗外的枯枝上,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黑鸦,立在光秃秃的枝杈上抖落了身上的几片白雪,忽闪着油亮的双眼,注视着这一片死寂的南阳城。
远处的天边,似乎有一丝光亮在微微闪现,伴随着的,还有一阵忽远忽近的闷响。
章268
第二日一早,张堂文和钱玥娥随着前来叫早的侍卫,来到镇台衙门的大殿前。
谢宝胜一身朝服,带着二品武官顶戴,已经立在门前许久了。
“谢总兵...这是要出门?”
“乱兵已过新野,据此不到五十里。今日,本官意欲祭旗誓师,想请二位一道...”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一眼钱玥娥,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谢宝胜说完,一旁走来一队人马,其中恰有带着手镣脚镣的杨鹤汀。
钱玥娥望着蓬头垢面的杨鹤汀,心中也是一揪,“谢总兵...今日可是要借我们的头来祭旗?”
谢宝胜冷冷地看了一眼杨鹤汀,抿着嘴冷笑道:“本有此意,不过...我们先要去趟诸葛庐...”
“诸葛庐?”张堂文一愣,人群中的杨鹤汀也是不由地望向了一脸严峻的谢宝胜,揣测着谢宝胜的想法。
诸葛庐,在南阳城西南郊外五里卧龙岗上。
卧龙岗是一处林深静幽的小山岗。相传,这里是东汉末年三国时期蜀汉丞相诸葛孔明躬耕南阳时的旧处。
岗上建有自唐宋代以来遗留下的各种祭祀拜谒建筑,还有各路文人雅士留下的墨宝石刻,乃是南阳城首屈一指的名胜。
谢宝胜偏选在这个时候去拜谒诸葛庐,难道是自诩效仿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么?
随着出城的人马,张堂文和钱玥娥同乘来时的车马,一路望着西南行来,只是可怜了杨鹤汀,却是一身破烂囚服,困在一个四面漏风的囚车中。
穿城而过时,沿街百姓无不侧目,早有人认出了蓬头垢面的杨鹤汀,竞相追逐着囚车,恳请谢宝胜手下留情,饶恕杨鹤汀。
谢宝胜却是似乎毫无反应,自顾自地骑着高头大马独行在先。
到了卧龙岗下,一排朱红色的门牌醒目地立在上山的石阶前,上面篆刻着几个醒目的大字:“诸葛躬耕地,南阳卧龙岗”。
谢宝胜翻身下马,望了望匾额,默默地取下头上的顶戴,庄重地交由身边的侍卫,整了整衣衫,这才缓缓拾阶而上。
自岗下到山岗上的山门,共计九级青石板台阶,每一级各有一百零八蹬,青石台阶两侧,树立着唐宋以来留下的拜谒石刻,有的藏于道阶两侧的竹林中,有的已是横倒在一片泥泞中。
道阶上,早有卧龙道院的小道士在挥舞着扫帚打扫积雪,遥遥地瞧见谢宝胜身着朝服带着人马上山来了,便乖乖地退到了一边,单掌施礼相迎。
过了山门,穿过仙人桥,谢宝胜先是在拜谒厅中庄重地施礼上香,又亲手点燃了一只长明灯,挂在了厅上。
出了拜谒厅,谢宝胜径直来到了诸葛庐,这里塑着千古完人诸葛亮的金身,整个草庐建于元代,仿书中躬耕地的描述,以沉香木为骨,覆以白茅干草而成了草屋。
门内两侧珍藏有几幅石刻和匾额,却都是大有来头的。
比如岳武穆亲笔题写的“还我河山”匾额,和手抄石刻的“前出师表”。
但谢宝胜更为看重的,却是另一侧摆放的一副装裱过的题字,“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出处动关天下计,草庐我也过来人。”
这是谢宝胜当年征战西北时的统帅,清末名臣左宗棠亲笔题写的。
谢宝胜恭恭敬敬地手擎三支高香,跪在诸葛孔明金身像前念念有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又朝着左宗棠亲书的题字三叩首,这才红着眼眶走出了诸葛庐。
张堂文和钱玥娥站在一旁的三顾亭中,正在与杨鹤汀攀谈。
杨鹤汀虽是衣衫破烂,但好歹还有棉衣保暖,看脸色,显然也没受什么严刑拷打,除了额上由于许久不曾打理,有些泛青,别的倒都还好。
谢宝胜缓缓地走入亭中,冷冷地扫视着三人,侧脸吩咐道:“去了此囚的镣铐,厅外侍候!”
杨鹤汀下了刑具,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谢总兵...多谢!”
“无须谢我...今日请你来着卧龙岗,是想要借君一样东西!”
“何物?”
“项上人头!”
张堂文和钱玥娥都是一愣,杨鹤汀却是微微一笑,看了谢宝胜一眼,“原来如此,总兵大人取了去便是,无须犹豫!”
谢宝胜眯着眼睛,花白的胡子被微风吹得随风摇曳,“你...不怕死...”
“怕死...谁不怕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含辛茹苦养育成人,寒窗苦读数十载,就这么轻飘飘地离了人世,谁会甘心?”杨鹤汀伸手抚了抚额边的碎发,笑盈盈地看向谢宝胜,“但是...谢总兵,我死之前,有些话,还希望总兵大人能够审慎对待!”
谢宝胜冷冷地看着杨鹤汀,轻声说道:“你愿借我项上人头,没道理我不让你说遗言...至于听不听得进去,要看你准备说些什么了!”
“大人...此地卧龙岗,供奉的,乃是西汉诸葛武侯。大人在兵临城下之际来此拜谒,想必心中怀揣的,该是鞠躬尽瘁之心!”
“这个...自然!”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杨鹤汀看着这岗上的卧龙十景,长舒了一口气,“诸葛孔明忠心汉室,助刘备延续汉室血脉,为刘姓天下又延续了数十年光景,其心可谓忠贞不二!”
“千古佳话,人尽皆知,你贵为一方名士,临死之际,难道不想说点别的么?”
“谢总兵勿急...”杨鹤汀轻声笑了笑,“对于这卧龙岗,谢总兵有所知,恐怕,也有所不知吧!”
“哦?”谢宝胜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杨鹤汀,“说来听听,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这南阳卧龙岗,相传,是蜀汉降魏之臣黄权所建!”
“人云亦云,无可指证,还有什么?”
“黄权乃魏臣,在魏境中树敌国丞相生祠,谢总兵不好奇么?”
“好奇什么?”
“上至魏王下至百姓,无一人质疑,反倒香火繁盛至今,总兵大人以为,凭什么?”
“武侯用兵如神,算无遗策,明德于世,大公无私,堪称千古完人!”
“谢总兵错了!”
“错了?”谢宝胜被杨鹤汀这一声断喝惊住了,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佩刀。
杨鹤汀却是毫不畏惧,直勾勾地看着谢宝胜的双眼,缓步向前。
章269
“总兵大人,杨某有一些思量,还请大人静听,玄德公忠君爱民,有仁德之名,武侯从龙入川,亦是体恤百姓,爱民如子。自古新朝立,无不篡改史书,攻讦前人,唯武侯、关公这种深入民心之人改无可改,流芳百世!总兵大人,如今狼烟渐起,眼见百姓要饱受兵戈之苦,南阳千年名城即将被战火吞噬,不知何等作为,才能算是爱民如子,身后尽享万民朝奉呢?”
谢宝胜只是冷冷地看着杨鹤汀,却是一言不发。
杨鹤汀默默地看着谢宝胜,缓缓地抬起手来,拱手施礼道:“总兵大人,关二爷忠义两全,天下无敌,终究抵不过岁月侵蚀,时事变迁,终究损于小人之手,败走麦城。武侯算无遗策,用兵如神,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寿数有终!秦王汉武功高盖世,终究挡不住子孙无知,后继乏力,自古王朝更迭数不尽数,或天灾,或人祸,或强敌外来,或内忧并起,此乃天意,不可违!谢总兵,你觉得,你守住这区区南阳城,便能救社稷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么?”
谢宝胜面无表情地看着杨鹤汀的双眼,缓缓地拔出佩刀,轻轻地放在了杨鹤汀的脖颈上。一阵冰凉渗透了衣衫,随着奔腾的热血把一丝寒意带入了杨鹤汀的脑中。
“杨鹤汀...你也是读书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话,你该明白!”
“鹤汀自然明白,但总兵大人当知,朝廷的饷银从何而来?”杨鹤汀毫无惧色地回看着谢宝胜,“清廷孱弱,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忧患在侧,却毫无奋发图强之意。日本,自明治以来励精图治,如今已然骑到了大清帝国的头上,马关条约,李中堂呕血而亡,总兵大人难道丝毫无感?左宗棠,张之洞,乃至现在的盛宣怀,奋身救国的为何皆是汉臣?满清勋贵执掌天下权柄,却如蛀虫般侵蚀着国家本就残破不堪的骨血,敢问谢总兵,你拿的,到底是朝廷的饷银,还是天下百姓的血汗!你到底是该对朝廷尽忠,还是对天下百姓负责!”
杨鹤汀的话,如同一记重拳,直击谢宝胜的命门,汉臣、满人,这自大清立国以来始终无法平衡的矛盾,是萦绕在每一个汉臣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自僧格林沁战死之后,满人竟再无一人可以独挑大梁,苟延残喘至今,唯靠一众汉臣在续命,可端坐京畿尽享荣华的,却仍旧是一众混吃等死的满清勋贵。
谢宝胜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层怒色,动了怒,杨鹤汀反倒心中有了底气,他朝着谢宝胜缓缓地拱起手,沉痛地说道:“谢总兵,天下倦清久矣,若是谢总兵不信,请看看南边,半壁河山皆已独立,民众拥护民主,呼唤新生,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根本啊!你身为军人,该捍卫的,是天下百姓,是国之根本,而不是一对只知道枯坐在朝堂上的孤儿寡母!”
“杨鹤汀!你放肆!”谢宝胜怒斥道,手上的钢刀愈发用力了。
杨鹤汀却是毫不退缩,反倒刚往前走了两步,“我放肆!谢宝胜!你到底是要做满清的孤臣,受万人唾骂,还是要为民请命,顺势而为成为万人敬仰的名臣!你可要想清楚!”
钢刀在杨鹤汀的脖颈下留下了一道不浅的伤痕,鲜红的血液顺着寒凉的刀刃缓缓流淌出来,划过刀身,滴落入地。
一旁的张堂文和钱玥娥紧紧地攥着彼此的手,大气不敢出地静观着眼前这两个互不相让的人,气氛似乎就在这一刻凝固了一般。
许久,谢宝胜苦笑着,缓缓地放下钢刀,狠狠地插入了亭子外面的泥地。
谢宝胜长舒了一口气,放眼眺望着四周,望着远处高耸的南阳城墙,望着这卧龙岗上郁郁葱葱的竹林,望着头顶上这万里无云的蓝天,他有些恍惚了。
带兵之人,当善断。
可今日,他是真真正正地犹豫了,行伍几十年,没想到临到头了却碰上这么个让人左右为难的抉择。
谢宝胜转过身去,缓缓地走到草庐,望着左宗棠题写的那副字,轻声念叨道:“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出处动关天下计,草庐我也过来人...过来人...左公,教我...”
杨鹤汀的脖颈上仍在缓缓地淌着血,却顾不得擦拭,他缓缓走上前来,望着草庐内的诸葛亮金身,“谢总兵,固守南阳,你为清廷尽了忠,清廷却不会因为这一城的得失而苟活,天下大势也不会因为你一人之举发生任何改变。但是,南阳城中数十万百姓,会因为你的决定,身陷战火重围。战火一起,有几人可独善其身,又有多少生灵涂炭,谢总兵在南阳任上,兴民利,除盗匪,官声显赫,清正廉洁,远非文策之徒可比拟,南阳人称总兵‘谢老道’,既是调侃,又显亲昵之情,难道谢总兵就忍心为你一人得失而葬送这么多性命么?何况,百姓含辛茹苦数十年,全部家当尽在城中,一朝城破,付之一炬,千家万户转眼一贫如洗,便是逃过了兵灾,还能躲得过饥荒么!”
谢宝胜紧皱着眉头,头也不回地怒喝道:“你别说了...”
“我要说!谢总兵,我杨鹤汀一人性命何虑!我是在为南阳城中数十万百姓鸣冤发声,为百姓说,为天下说,为大人说,为这命如草芥的乱世说!谢宝胜,你以花甲之年镇守南阳城,数十万条性命尽在你手,我不同你说,我去和谁说?一念之差,你便是铭记在南阳百姓心中的罪人,一念之差,你便是他们心中感恩戴德的英雄!谢宝胜!你究竟要百姓爱你!还是恨你!”
谢宝胜的脑袋中回响着杨鹤汀这句句诛心的话,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草庐内的孔明像,这泥胎却似活了一般,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谢宝胜,似乎也在质问他,审视他,期待着他的答案。
这时,一个哨卫从山下飞奔上山,满头大汗地报道:“总兵大人,文知县强开东门带着一众官吏和家眷逃往裕州方向了!”
谢宝胜扬天长叹了一声,却是凄凉地笑道:“树倒猢狲散,人心不古啊...谢某...看来注定要做孤臣啦...”
章270
听得谢宝胜说出孤臣二字,杨鹤汀和张堂文的心中都是一揪。
张堂文缓缓放开钱玥娥的手,走上前来,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谢总兵,三思啊!为民计,为城计,为国计,为...谢氏计,千万要审慎啊!”
谢宝胜惨笑着转过头来,看向张堂文,“名...利,人生在世数十年,为的,不过是这俩东西罢了!我谢宝胜戎马一生,征北疆,诛捻贼,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我喝过兵血,洗过城池,可我至今家中只得三亩薄田,日食糙米半斗,更没有金玉珠宝傍身,为得什么?马革裹尸,报效国家,为的不就是在我大清的庙堂上,能有我谢氏之名!东晋谢安,谈笑风生之间决胜淝水,挫苻坚百万大军,我谢宝胜出身安徽寿县,虽不是陈郡谢氏(东晋谢氏出身河南太康,汉时称陈郡)传承,却也以谢姓为荣,愿效法谢氏先祖力挽狂澜于乱世!”
“于司马氏,谢安无论胜败,皆为忠贞!但倘若苻坚胜,挥军南下一统山河,史书又该如何书写他!八千北府兵的家人,又该如何评议他?顺天下者得道,逆天下者不齿,如今天下百姓反清之志正盛,谢总兵为清室死节,又有几人会为君敬挽,何况,连累城中百姓深陷战火,此非义举啊!”
谢宝胜苦笑着看向张堂文和杨鹤汀,花白的胡须随风飘扬,整个人竟似一瞬间老了许多岁一样。
“你们二人,休得劝我了...我已年近古稀,却从未耳顺过!身后名,自有公允,我谢宝胜是朝廷亲任的南阳镇总兵,节度河、陕、汝军事,清室尚在,我便不能坐叛逆之举!”谢宝胜目光炯炯,言辞沉重,听得张堂文与杨鹤汀两人心中一凉,可谢宝胜忽然话锋一转,轻声说道:“但身为地方官,若以一己之私罔顾人命,这与那些鱼肉乡里的昏官有何区别?”
“谢总兵...”
“总兵大人...”
“从穿上勇字服(清朝汉八旗军装)的那一天起,我谢宝胜就是朝廷的兵,我尚未致休,到死也是!当兵的就是要马革裹尸,为国死节!我定当与叛逆之徒决战至一兵一卒,为国尽忠!但...城中的百姓,是无辜的...他们,有自己选择的权利!”谢宝胜眺望着远方的南阳城,梅花寨连接着小西关和南面水道,从山上看去,却似平地一般,一览无遗,“我以孤军困守南阳城,不得地利,不得民声,如今枪炮横行,这青石城墙,未必经受的了炮火煎熬。南阳...非战之地...”
杨鹤汀心中一沉,“总兵大人...”
谢宝胜抬起手,轻轻地摆了摆,“不必多言了...谢老道...累了。”
谢宝胜再次走入草庐,昂着头,看向诸葛亮的金身,双手合十深躬下身子,“山明水秀之地,勤勉内敛之民,武侯躬耕于此,思量甚虑,子兰(谢宝胜的表字)身负朝廷重任,却不敢以一己之私毁千秋功德,愿以一人之得失成全一城之安危!武侯万古,寿县谢氏敬上!”
下山的路,不长,但谢宝胜却走的极其艰辛。一来,自古登山易,下山难,那陡峭的青石台阶在下山的时候本就难走;二来,谢宝胜常年骑马征战,腿上早有旧疾。最终还是在左右亲卫的搀扶下,才缓缓地走下了并不高的卧龙岗。
回到南阳城的路上,杨鹤汀不在枯坐在四面透风的囚车中,而是和张堂文、钱玥娥一同坐在了马车上。
小小的马车厢,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了。
“杨先生...谢总兵的话,该是当真的吧...”
“谢宝胜为人,该不是敷衍...”
“那他这是要让城遁走?还是...”
“我最怕的...便是他出城之后,不是向北,而是向南...”
张堂文在车厢中打量着杨鹤汀乱发下的眼神,心中也是悬了起来。
如今马云卿的队伍已然从新野朝着南阳城进发了,自己派去送粮的队伍不到一日就已碰到了马云卿的先头部队。若是谢宝胜此时领兵向南,那岂不是...
钱玥娥许久不曾说话,此时却是接着说道:“我看未必,如今大军犯境,南阳震动,除了谢宝胜外,其余官吏无不闻风丧胆抱头鼠窜,方才你们也听到了,连文策那个怂人也跑了,我就不信谢宝胜麾下的绿营兵都是死脑筋!我们革命党人虽说并未混进谢宝胜的队伍,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难道他们也各个都要学谢宝胜做满清的孤臣?”
张堂文和杨鹤汀默默地对视了一眼,话虽是如此,但谁能说的准呢。
待到进了南阳城,沿途有百姓看到原本出城时载着杨鹤汀的囚车中空无一人,顿时大惊失色。谢宝胜斩了杨鹤汀祭旗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本就风声鹤唳的南阳城,还没等谢宝胜进到镇台衙门中,武庙街方向,已经早有百姓高举着白幡,拉着大写的“冤”字横幅,浩浩荡荡地朝着镇台衙门进发了。
随着队伍的行进,不断有新的人群汇入,群情激昂的人们一边高呼着杨鹤汀的名号,一边喊着冤,竟是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将镇台衙门给团团围住了。
等到谢宝胜带着车马回到这里,已是分分钟就被围堵住了。
镇台衙门的兵马见势不妙,连忙扛着枪拉起鹿角栅栏,前来解救,却是举步维艰。
罗飞声在人潮中,高举着一面斗大的白旗,上面血书着一个凄惨无比的“冤”字,他骑在两个壮汉的肩头上,突破着层层封锁,直冲到谢宝胜车马的正前方,大呼着:“谢宝胜冤杀忠良!逆势而为遗臭万年!”
谢宝胜骑在马上,满目凄凉地望着那一个个愤慨的面目,面对着四面投掷而来的杂物,却是不声不吭,还默默地制止了自己身边跃跃欲试的亲卫。
寒冬的凉,不过是肉体上的感知,世上最悲凉的事,莫过于心凉。
谢宝胜此时的感觉,就是这样。
张堂文的车马在最后面,待张堂文和杨鹤汀闻声出来,群情激奋的群众早已簇拥着围向了前端的谢宝胜,任凭杨鹤汀在后面大声呼喊,却是无人看见了。
无奈之下,杨鹤汀跳下马车,冲入拥挤的人群,一直挤到镇台衙门正门口,登上那不高的台阶,冲着罗飞声连声高呼,人群这才顺着罗飞声的视线,看到了虽是身着囚服却是完好无损的杨鹤汀。
杨鹤汀面对着眼前这数以千计的百姓,却是激动的无以言表,高高地拱起手,朝着他们深躬了下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声,杨鹤汀却是在这欢呼声中,缓缓转身,郑重其事地朝着谢宝胜,深深地弯下了腰。
谢宝胜仰天长叹了一声,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宣统三年末,民国元年初,马云卿率领“河南旅鄂奋勇军”兵不血刃进驻南阳,杨鹤汀受民众推举,担任民国南阳第一任知府,谢宝胜率部退守裕州。
谢宝胜到达裕州城下,裕州守将紧闭城门不使入,满城遍插白旗静待革命军收编,无奈之下,谢宝胜退居城外暂住。
除夕夜,谢宝胜收到清廷发出的逊位诏书,大哭不止,呕血数升,持枪自尽。亲卫收敛其尸,葬于裕州城外独头镇。
公元1912年春,清宣统三年末,民国元年初,大清隆裕太后携宣统帝溥仪为袁世凯所部段祺瑞等人所迫,宣诏逊位,授权袁世凯全权负责新政府组建。
中国历史终于翻过了满清这一沉重的一页,迎来了混乱与机遇并存的新篇章:民国。
写在第二卷完结的时候
《浮华转头空》洋洋洒洒六十万字,用了我几乎半年的时间,也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脑力。
回望发书之后的成绩,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但是写书立传本来就是一个苦闷的差使,相比时下的那些动不动就穿越历史,战天斗地的热文,我个人还是只能欣赏这些老派文章。
回说本书,第一卷算是个引子,把人物一个个都立起来,给读者留下个印象,第二卷算是一个延伸,顺应着时代的变迁,把小人物在历史浪潮中的无奈一一阐述出来,在那个国弱民遭殃的年代,无论你是富商还是官宦,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历史最有意思的就是它的复杂性,历史变革中,无关对错,阵营的不同,认知的不同,早就了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无形中,改变着时代进程的脚步。我希望可以用一段段前后关联的小事,去记录那个年代的特色,无关对错,只因它真实存在过。
人们常说,网络文学是百万成神,在走向百万的路上,有人享受着吹捧一路高歌,有人孤单落寞低头前行,未来的终点或许没有奖牌和歌颂,但那个终点和成就感,始终会在经历者的心中,永远铭记。
开书的时候,万丈豪情,如今已经只剩下了坚持和自我鼓励,忠心希望看到这里的读者,可以在本章中留下你的话语,无论好坏,都是对我前行路上的鼓励。
此致,敬礼!
章271
民国元年三月初二,南阳城外,已是大地回暖,春意盎然。绿树焕新芽,青草拔地起,经历了一个有惊无险的年节之后,具有悠久历史的南阳城,再次迎来了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张堂文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厢中,透过轿厢两侧的小窗,打量着南阳城中街道两旁的景象,回味着一年之前在这里发生的种种惊险,心中不禁浮起了一丝庆幸和欣慰。
宣统帝的逊位诏书已经公告天下,在清廷统治下苟活了许多年的百姓们,正满含疑惑和期盼,观望着尚未显现真容的民主共和。
袁世凯静坐北京,依旧在和同盟会在南京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叫板。清廷虽已退位,但究竟谁来作为继任者登台唱大戏,还要静候这些政治人物相互角力。
对于此时的张堂文和大多数南阳城中的百姓来说,偏安一隅的清静,便是经历过清末那长久的混乱之后,最难得的放松与惬意了。
但,若是让端坐在南阳府衙中的杨鹤汀来品评,怕是只会用一个词来形容当下的局势了。
那便是:暗流涌动。
正值午饭时间,张堂文见到杨鹤汀的时候,杨鹤汀正在府衙的后院书房中用着糙米就着酱拌豆,一见张堂文来了,杨鹤汀也是连忙起身相迎。
“堂文兄!”
“杨...杨知府!”
“堂文兄何必如此见外,叫我鹤汀便好了!”
“便是从大清变了民中华民国,法理不可废,杨先生如今贵为南阳知府,堂文岂可不知礼!”
杨鹤汀也是讪笑着请张堂文坐了,“堂文用饭了么?”
“路上吃了些,不妨事...”
“那堂文兄稍坐,待我把剩下这点糙米用完!”
张堂文打量着杨鹤汀瘦弱的身子,又看了看他手中那仅有个碗底的糙米饭,和桌上显然是之前剩下的酱拌豆,心里不由有些难受。
“你现在是一府之主,百姓的父母官。午饭,就吃些这个...”
“我却不似那文策,城中饿殍无人收整,他还能大鱼大肉吃的膘肥体圆。不当家不知油盐贵,我入衙之后,翻看县、府公文和账册,堂文兄,触目惊心啊...”杨鹤汀把最后一点米粒扒拉到嘴里,又仔细地把筷子上米粒也填进嘴里,“我接下的,竟是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啊!财政亏空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瞠目结舌!怪不道南阳知府这个位置迟迟无人上任,这竟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清廷亏空天下无敌,这个情况,张堂文也是猜得到的,他笑了笑,拎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和杨鹤汀倒了点水,“管一个小家,柴米油盐酱醋茶各种烦心事,做一门生意,还有蝇营狗苟、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似你这般管辖一郡一府之地,百万民众疾苦可都是系于你身的。若是你把自己的身子都搞垮了,他们怎么办?”
杨鹤汀也是讪笑着摇了摇头,“或许...不待我把自己榨干,这知府衙门,就要送旧迎新了...”
“怎么?你要走?”张堂文眉头一挑,惊问道:“还是说,上面要换人?”
“走与换,其实都一样...”杨鹤汀轻轻地咬着嘴唇,看着桌上的那碗茶,“如今袁世凯逼着宣统帝退了位,坐镇京师竟也想要号令群雄。孙文在南京已经表态,将于下月初卸任临时大总统之职,参议院也同意了袁世凯关于在北京就职的要求。这天下...眼看就将拱手让人了...”
“袁项城...恐怕并非锐意革新之主...”
“他?一边打,一边哄,左手拥护共和,右手就在北京、天津大肆搜捕党人,为了不南下就职,唆使曹锟起兵演什么兵谏!袁项城...是在把世人当猴子耍啊...”杨鹤汀端起水,一饮而尽,“如今各省稍定,他便强用自己麾下的人马替换各省党人接任都督,张镇芳如今已经坐镇开封府,控制了河南的军政大权。马云卿身为南阳首义的功臣,如今居然反倒明升暗降被剥夺了军权,袁氏之心,路人皆知啊...”
张堂文看着满面怒意的杨鹤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乱世...真真是个乱世啊...”
“乱世硝烟起,群雄绿林立,民主共和的大旗下,如今站的都是些什么魑魅魍魉,袁项城手中握着军权,南京那边打也打不得,谈又没得谈,简直就是在被牵着鼻子过河!如此下去,革命十年,天下人只怕是又换了一个皇帝罢了!”
杨鹤汀说到气愤处,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碗顿时蹦起了老高,“罗飞声已经着手准备去开封府组织办报了,为民发声,号召共和,我千万叮咛一定小心行事,那个张镇芳是袁世凯沾亲带故的心腹之人,行事决绝狠毒,在他眼皮底下办报,可是件十分危险的事!”
“此事...我也听春福说了。”
杨鹤汀稍稍顿了一下,打量着张堂文的表情,轻声说道:“春福...说什么?”
“他想同罗先生一道去省城学习,顺便看看报纸是怎么办的。”张堂文的神色显然不如先前那般兴奋,忐忑中带着一分不忍,“我本是不愿放他去的,但...如今已经有半个月没再理我了。”
杨鹤汀抿了抿嘴,轻声宽慰道:“春福如今已经是半打孩子了,正是儿大不由娘的年纪,若是堂文兄觉得不放心,我可托付飞声,让他照顾着春福去省城的优级师范就读。若是春福感兴趣,可去飞声那里看看,观摩一下。办报的事,不会让春福参与的!”
张堂文为了此事,也是在家中踌躇了几日了。如今听杨鹤汀说了这法子,倒也是两全其美的事,索性也就点了点头同意了。
“堂文兄,鹤汀还有一事要告诉你...”
“杨先生请讲!”
“前头说的,我推荐你来担任南阳商会会长一职,被开封府驳斥了。理由是如今天下未定,正需要商民一心,地方要职必须通过上面选派...”
“如此甚好...前头杨先生提及此事时,堂文就说,如此大任让我一个赊旗镇的西商来做,恐伤地方士绅的感情。既是上面选派的,自然可以服众...”
“堂文兄有所不知,如今南阳正是革新民生,百废待兴的时节,若是此时上面选派一个前来掣肘的庸才,鹤汀这新政,又该如何推进呢!”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杨鹤汀也说了,开封府主意已定,恐怕一时半会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又攀谈了一会儿,前面便有人进府来唤了,杨鹤汀和张堂文依依惜别,深提了一口气,又投身繁忙的政务之中了。
章272
张堂文回到赊旗镇张家大宅,众人都已用完了晚饭。
趁着张柳氏和钱玥娥给他准备晚饭的空,张堂文悄悄地来到了张春福的书房。
煤油灯下,张春福正捧着一本不知什么书认真研读着,浑然不觉张堂文已经悄然来到了他的身后。
张春福看完一章后,正要取来书签夹上,却忽然发现张堂文立在背后已经不知多久了,本能地跳到一边,垂手问安。
张堂文看着一副鹌鹑模样的张春福,不由也是一阵心疼,连忙咧着嘴笑了笑,“瞧把你吓得,我就这么可怕么?”
“父亲在侧,儿子浑然不觉,不知礼也!”
“不知者不为过,坐吧!”
张春福迟疑了一下,就近寻了个座坐下了半个屁股。
“我去南阳,见了杨先生...”
“杨鹤汀先生?”张春福一提到杨鹤汀的名字,顿时眼里都似乎放了光,“爹爹见他说了什么?”
张堂文看着张春福那兴奋样,也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是不是想去开封府?”
张春福却是嘟囔道:“我不是想要去开封府...应该说是...不只想要去开封府,我想同飞声先生多学些东西。”
“学什么?”
“学人生哲理,学伟大思想,学着办报纸,启民智,为民发声,和一切旧思想,繁文缛节做斗争!”
张堂文心中微微一动,“留在南阳,学不到么?”
“杨先生现在是南阳知府,忙的根本来不了公学,飞声先生又要去开封府办报,虽然公学里还有其他先生,也都不错,但儿子跟这两位老师时候久了,换别人...不适应...”
张堂文抿嘴苦笑了一下,打量着昏暗的灯光下,张春福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可是...罗先生做的事,是有危险的...”
“天下哪里有一定安全的事?马先生带兵光复南阳,这无上荣光难道不是披荆斩棘、枪林弹雨挣来的?杨先生为救一城百姓免遭战火几番入狱,难道他不危险?儿子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做人上人,就得能吃苦中苦...”
“但爹爹只有你一个儿子了,爹爹不愿你去冒险...”
“春生不也是您儿子么?而且钱小娘这不还正青春年少么?爹爹春秋鼎盛,再生几个也行!”
“臭小子!”张堂文顿时一乐,轻轻地拍了张春福肩头一下,“没大没小!这话也是你说的?”
张春福也是勾着头一笑,轻声接着说道:“再说了,爹爹行走商路这么多年,难道没有经历过生死变故么”
张堂文笑了笑,亲昵地揉了揉张春福的脑袋,这小子,个头已经这么高了,但看身形,已经不知谁是老子谁是儿子了。
“爹,准你去开封府!”
“真的?太好了!”
“但不是去办报,也不准参加罗先生那些额外的活动!”
“爹...”
“你听说我说!爹和杨先生已经说好了,杨先生会推荐你去开封优级师范就读,由罗先生照顾你。闲暇时,你也可以到罗先生那里观摩,学习,但不能参与!”张堂文严肃地看着张春福,抿着嘴轻声叮嘱道:“你还小,有些事,未必参的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爹爹都是为你好!”
“儿子明白了!”张春福低着头应了一声,反正好歹允许去开封府了,总好过一直在家禁足吧!
张堂文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这才返身回到了前厅。
张柳氏和钱玥娥已经去灶房安排了两荤两素的吃食,还温了一壶刘家黄酒,端坐在一旁候着了。
见张堂文从张春福那边过来,张柳氏便明白了,起身小声问道:“老爷,春福的事,你有决定了?”
“嗯...”张堂文缓缓落了座,捡着清淡地夹起来用了两口,“我和杨鹤汀商量了,让春福去开封优级师范就学!”
“这...要不要和秦妹妹商量一下?”
“我与她商量什么,又没出洋,只不过是去开封府,十天半个月还能见一下的...”
“你就是嘴上说说,你前头来往南阳那么多趟,也没听春福说过见你几次!”
张堂文也是讪笑着喝了一口黄酒,温润通透,一天疲惫顿时一扫而光了,“这刘家生做的黄酒越来越地道了!”
钱玥娥却是抿嘴一笑,“你这左顾言它的本事,我算是见识了。”
张堂文也不还嘴,就着菜把稀粥用了,便要擦嘴撤席,这时,张堂昌却是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哥...你去南阳见着杨先生了没有?”
张堂文抬眼看着风风火火的张堂昌,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他没跟你说过什么?”
“说什么?”
“今儿我收到南阳送来的信儿,要求我解散商会联防队,还要我上缴多余枪支?”
张堂文一愣,张堂昌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他,张堂文大眼一瞧,却是开封府明发的电文,要各地联防组织限期撤销,上缴枪支。
张堂文抿嘴笑了笑,“这是开封府的明令,怕不是咱们这位张总督怕下面各地拥兵自重,从蚊子腿开始清理的,第一个就先拿咱们这些小民开刀。”
“那咋弄?咱把联防队扯喽?”
张堂文看着张堂昌,低头寻思了一下,“如今这局势,杆子都还没消停,民国也只是还在口头上,大街上的辫子摊都才摆上几天,这就要让缴枪了...”
张堂昌打量着张堂文脑后那粗壮的辫子,却是把自己的帽子一摘,露出一头整齐的短发来,“不是让剪辫子么?你怎么还留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忽然让剪了,反倒是有点...”
“你这...当年扬州三屠,留发不留头,如今你这反倒是舍不得,用报上说的,你这是封建残余思想作祟,是骨子里的奴性!”
“这到底是报上说的,还是你说的?”
张堂昌坏笑着挤了挤眼睛,张堂文也是一笑,“联防队,散了就散了,反正也是你家人最多,别家的自然也都留各自家里了,但是枪...不能缴,一旦有变,还是有家伙防身的好!”
张堂昌点了点头,“是了,毕竟如今的杆子竟是比前些年还猖獗,我听说,禹州那边有一营的绿营兵,因为不想被收编,不想剪辫子,竟是正营哗变了,进了山当杆子!”
“一营?”
“是啊!一两百号人,一两百条枪,说进山就进山了!”
张堂文也是皱了皱眉头,“咱赊旗镇的城防营呢?”
“说是在南阳接受整编呢...”
“在云卿兄弟那里?”
“不是,好像是在...什么中州大侠,王天纵手下,说是整编之后再派驻各地,这他娘的都一个月了,也没见动静。”
“一个月...咱赊旗镇等于是不设防啊...”
“还有啊...我听说马云卿要被调走...”
“调哪?”
“淅川,荆紫关那块儿!”
“这是要...卸磨杀驴么?”
章273
张堂文皱着眉头,望着天上的弯月,长叹了一口气,“南阳光复,马云卿首义,当记头功,先是来个刘凤梧,又来了个王天纵,这摆明了是来占地盘分权的。开封府的兵来的时候,也是马云卿一马当先阻敌于新店,现在谈和了,反倒要清算他了!”
“世事如此,没办法。若是马云卿没有北上南阳,此时还在湖北黎元洪手下呢,怎么滴也不比那个什么季雨霖差多少。那个季雨霖,可是眼瞅着要接黎元洪班的鄂军领袖了!”
“不说这个了,时势造人才,咱们也是没法改变什么的。马云卿仁义,可这世道,却是容不下他那刚正不阿的秉性。”
“刚正不阿...怎得你一这么说,我倒是想起谢老道了。”
“春福也提过,想跟着老三去部队见识见识,我死活不准...”
“你是怕?”
“怕...如今袁项城做了大总统,张镇芳接了河南都督,眼瞅着昔日战场的仇敌成了同处一室的政敌,是你你忍得了?”张堂文轻轻地叹息了起来,“便是杨先生...我也真想劝他早点抽身出来,他现在身居知府之位,岂不是与虎谋皮,火中取栗...河南...袁项城的老家,怎么可能会容忍他一个坚定不移的革命党人擅权。袁项城...可不是一个眼里容得下沙子的善类...”
张堂文的猜测没错,事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了许多。
民国元年四月,杨鹤汀不满袁世凯窃国,又屡受北洋系官僚排挤,愤然辞官,继续回到南阳公学教书。
与此同时,驻宛豫军在张镇芳的授意下,统一改编为陆军两营,炮队一队,由刘凤桐统带驻新野,余下所部改编为巡防四营,分别由王天纵、马云卿统带。马云卿是为西路统带,调驻淅川,后移驻邓县、新野一带。
不久,马云卿因开展除暴、剿匪、禁赌、剪辫、放足等革命活动得罪本地豪绅,被联名诬告至开封府,上呈司法部大理院,于同月被革职。
马云卿解任之后,心灰意冷,返回新野老家闲住。
夏老三拜辞了马云卿,打好了行装,一路望着赊旗镇而来。
在当年,张堂文送夏老三离去的那个东门码头处,夏老三背着行囊,望着眼前那湍流不息的潘河水。
那时尚在水线之上的朱红印记,经历了两年的风吹雨打,如今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但河道上的船只,明显少了很多,也小了许多。
除了一些运送粮米的小仓船,那些运送大件货物的船只再见不着了。
夏老三望着河滩边老远处,一个已经朽坏的不成样子的大船骨架,不由有些出神,这水,当年是何等的汹涌澎湃,才几年光景,竟是已经成了这般模样,连河面都窄了不少,只留下两岸一大片一大片的河滩地,连裸露的青泥都见不到了,只有粗糙的砂砾和巴掌大小的鹅卵石,成为了镇上顽童们戏耍玩闹的好地方。
夏老三穿过东门,走在青石板街上,看着街道两旁的门市,已经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了。
走到东裕街口,望着合源记的大招牌,夏老三这才心中有些平复了,看样子,确实没有走错地方。
张堂文正在门口,抚着自己刚剃的寸头,看着张圭泗与一众粮行伙计打扫门前,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恭谦的声音喊道:“张老爷!”
张堂文一回头,顿时愣住了。
夏老三穿的,还是那一身湛蓝色的旧军装,只是肩章领扣都没了,背了一个硕大的行囊,那副面容,虽然还是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夏老三没错,可脸上却已不只是憨厚,还多了许多的坚毅和岁月风雨的侵袭留下的沧桑。
“老三兄弟!”
“张老爷!我回来了!”
马云卿被解任的消息,张堂文也是才听说,他有些激动地打量着夏老三,不住地叹道:“回来好!回来就对了!这儿就是你的家!”
张圭泗瞧见了,也是小跑着过来,打量着夏老三,在一旁讪笑着:“老爷,这是老三兄弟吧?瞧你这样儿,接春福少爷的时候都没这么激动过!”
夏老三也是咧嘴一笑,解开包裹,从中取出了一个小物件,递给张堂文,“老爷,打仗这么久,我也没攒下什么,这个鼻烟壶,是俺在襄阳时买的,进南阳那会儿只顾得忙着救火救民了,都没顾得上给您!”
张堂文接过那红绸包着的鼻烟壶,也是讪笑道:“戒了好一阵子了...不过没事儿,当个玩意儿,没事逃出来过过干瘾!”张堂文一低头,瞧见包裹里两只手枪还藏在一堆衣物里,不由笑道:“不当兵了,这物件还留着干嘛?”
“防身!”夏老三冲着张圭泗点了点头,“眼下马哥卸职了,王天纵也让调走了,指着那个刘凤梧不行,山里的杆子如今已经成气候了,不留着枪,我走道儿都提心吊胆的!”
“行!留着吧,留着,快进屋,晚上我给你接风!”张堂文扭头看向张圭泗,“晚上你也过来,把淑仪也喊上!”
“好嘞!”
“哦!对,给你二爷说一声,别老杵在那牌场上,玩成个信球(俚语:傻子的意思)了!”
“晓得了!”
晚上,张家许久未开的八仙大桌又被搬到了前厅中,张家老小,除了如今天天被大烟弄得迷迷糊糊的小张氏和已经去开封府报道的张春福,都到齐了。
张堂文把张圭泗和夏老三拉着坐了左右,又让给张堂昌留了个桌对面的位儿,便命开席。
糖醋松鼠鱼,肝腰合炒,坛子鸡,锅包肉,清蒸甲鱼,红烧肘子,虽是没有那些鲍参翅肚,却是尽极了家宴的奢华,如今张九儿管着灶房,眼瞧着张堂文并未完全淡薄了小张氏,还特意加人去伺候她,也就愈发的做事用心了起来。
眼瞅着菜齐了,张堂昌却还迟迟未到,张堂文索性也不等了,张罗着便让众人都动了筷子。
张柳氏和钱玥娥一左一右围坐在张春生身边,生怕桌子太大张春生够不着,一个给夹了鸡腿,一个给盛了一满碟的八宝饭,
一家人正在边吃边等着张堂昌呢,门上忽然来人报道:“有位高老板前来拜访”,门子还特地说道:“这高老爷带了不少人来。”
张堂文顿时一愣,高老板?如今赊旗镇上有交情的姓高的老板,却是一个也没了,那会是谁呢?
张堂文一边点头让门子放进,一边随意擦了一下嘴,径直走出厅来迎。
等门子领着人进来,张堂文却是震惊了。
来的人,竟是高德宽。
章274
高德宽许久不见了,仍是大腹便便,一脸横肉,进了院子瞧见了张堂文,也是似笑非笑地打招呼道:“呦!张老板!正用着饭呢,看来我这个不受欢迎的人来的不巧啊!”
张堂文震惊之余,打量着高德宽身后带着的一杆子人,却是各个都一脸匪气,胡子拉碴的,腰间还别着枪,瞧着都不是善茬。
这高德宽难道是做杆子头?
张堂文敛了一下神情,冷冷地看向高德宽,“这不是高老板么?一年多不见了,瞧着气色倒还好?”
“还不是托您的福嘛,离了这麻烦地儿,反倒是心宽体胖了!”高德宽踮着脚,往前厅方向望了望,“怎么?张堂昌张二爷今儿不在?”
“堂昌?不在!今儿是我家宴,就不留高老板用饭了!”
“得嘞!高某这次来,也不是来蹭饭的,只不过是荣归故里了,好歹回来跟各位老相识都叙叙旧,既然张二爷不在,那高某就告辞了!党家那边还安排着饭呢!”
高德宽也是嘿嘿一笑,扭头便带着人陆续退出了张家。
张堂文心有余悸地望着高德宽一行人走出张家,心中却似压了一块巨石一般,有些喘不过来气了。
等张堂文回到席上,张柳氏倒是第一个看出了他脸色有异,借着给他盛汤的机会,张柳氏低头问道:“老爷,来的是哪位高老板?”
张堂文提着筷子,却是不知往何处放,小声地说道:“是高德宽...他回来了!”
张柳氏也是眉头暗暗一皱,“这个畜生回来做什么?”
张堂文摇了摇头,却是不再回答了,强作欢颜地招呼着大家举杯了。
酒席一散,夏老三早已有些微醺了,被杨翠英搀扶着去了厢房,张堂文心事重重地来到书房,张柳氏和钱玥娥送走了张圭泗一家,便也来到书房中。
“老爷,那个高德宽为何偏在此时回来了?我听门子说,还带了许多人,都带着枪...”
钱玥娥听说过这个高德宽干的好事儿,也是关切地坐在了一旁,静静地等着张堂文和张柳氏说话。
张堂文把玩着桌上的貔貅把件,脑子里也是乱的很,轻轻地叹道:“这个高德宽,怕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在哪发迹了,看他的神色,颇有些得意。带的人瞧起来,似是杆子,却又有些人穿着军靴,一时间,我也不知道他这是做什么...”
“但以他这小人秉性,定然不会只是回来叙旧那么简单的!”张柳氏轻轻地说道:“如今天下不宁,小人得志也是常有之事,就怕,这小人还记得老爷的羞辱。”
“他来时,还在问堂昌去哪了,又说党家已经备了饭,看样子,这个高德宽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特地回来,跟我和堂昌寻仇来了...”
“如今杨先生已经辞了知府,老三也从军队里回来了,堂昌那边的联防队也解散了,着高德宽一旦闹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钱玥娥听了半天,好不容易逮了个空儿,插话道:“如今虽说是袁世凯当了总统,世道是乱了些,但民主共和的架子反正已经搭了。众议院、参议院,是政党相争,左右国策的地方,如今同盟会的老老少少都在想方设法占据多数,借以钳制袁世凯的权利。袁世凯想要坐稳这个总统的位置,未必敢放任下面闹得太过不像样,河南是袁世凯的老家,张镇芳又是他的嫂弟,沾亲带故的,应该不把这地方上的事放任不管吧!”
张堂文看了看钱玥娥,无奈地抿了抿嘴,“话虽如此,但自古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是这个道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正说着呢,张堂昌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跑了进来。
“堂昌?你去了哪里?等了你一晚上也不见人?”
张堂昌却是端着张堂文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那个高德宽,是不是来过了?”
“对!你撞上他了?”
“我让人跟了他一晚上,我趁着他去党家吃宴的机会,才买通了党家一个下人,跟高德宽身边的人打听出了门道!”
“慢些说...”张堂文见张堂昌这一脸的汗都还没落,连忙起身又给他倒了一碗茶。
“这个高德宽,离了赊旗镇,竟是把全部身家压在了当时的直隶总督张镇芳身上,如今已然成了张镇芳的钱袋子,伊川的矿场,黄河边上的煤窑,还有郑县那边的地,全是高德宽替张镇芳打理的!这回张镇芳让他到南阳以督办之名筹措粮草,要将鄂豫相交这边的粮米全都购置一空!”
张柳氏在一旁诧异地问道:“为什么要将这里的粮米购置一空?”
钱玥娥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河南,是袁世凯的老家,湖北,却是革命军发迹的地方,如今袁世凯虽是名义上的大总统,其实手中捏着的还是直隶、山东、河南这些个北方八镇,买空豫南,其实就是在着手做空湖北,以图伺机分化湖北的革命军。”
张堂文皱着眉头,看着桌上的煤油灯,无奈地摇了摇头,“人算不如天算,知道这天下事不会那么轻易了解,可为何偏选了这么一个跟我有过节的高德宽来,这才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张堂昌也是皱了皱眉,“怕他干毬!他若真是做的过分,我直接一枪崩了他!”
“他身边可带了不少人,还都带着枪,你还是小心点。来的时候还在寻你,怕不是还记得你当年揍他的事儿呢!”
张堂昌也是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他能把我怎么着?一枪打死我?虽说现在世道够乱,我谅他也没这个胆子!”
“话虽如此,还是小心点好!”张堂文轻声叮嘱道:“他既是带着目的来的,便不会一直蹲在赊旗镇盯着咱们,或许一半天就走了,权当忍耐吧!”
第二天一早,张圭泗来唤了伙计打开合源记粮行的大门,就瞧见一伙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高德宽跟在他们后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张圭泗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嘛?”
高德宽却是理也不理,使了个眼色便有从人上前不由分说地把张圭泗死死地按在了地上,有伙计一瞧事儿不对,连忙跑回院子喊人。
张堂文也是急匆匆地跑了出来,“高德宽!你想做什么!”
章275
高德宽讪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干什么?我就明说了吧,前任南阳知府杨鹤汀,擅开昌平仓以赈济灾民为由私分国家屯粮!有线报指认你合源记有份参与,本人是张镇芳都督亲自委派南下的督粮专员,今儿,就是来查办你的!”
张堂文不由怒从心起,他知道高德宽这次回来,是无论如何也放不过他的,但搞我张堂文也就罢了,杨鹤汀开昌平仓赈济灾民这种功德无量的好事,反倒成了攻讦的理由,实在是让张堂文有些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张堂文气冲冲地走上前来,站在合源记粮行的门口,默默地看向高德宽,“高老板...不,高专员,你仅凭这捕风捉影的线报,就要查我合源记,这合规矩么?”
“搁在衙门里,不合!”高德宽冷笑着抄着手看向张堂文,“不过搁我这儿,我就是规矩!不服,可以去南阳府告我啊!不行去开封府,告到北京也行啊!”
“你!”张堂文皱着眉头,一时间竟是想不出应对之策来了。
高德宽却是冷冷地一笑,朝着左右大声地嚷道:“进去查!一分一毫看仔细喽,那米上可能刻着昌平仓的字号呢!可得仔细看好喽!”
“我说这位老爷!”张圭泗被按在地上,仍然昂着头看向高德宽,“昌平仓放粮放的都是啥粮?放啥看啥不就行了,何必翻箱倒柜挨个看!”
高德宽倒是一笑,“也是!兄弟提醒的是,把粮柜都翻了看看,指不定底下有机关呢!这位张老板,可是最擅长内有乾坤的!”
这下可就像是翻了鳖潭一样,整个粮行内所有的粮柜连带柜台都被掀了起来,偌大个门面里顿时撒了满满的粮食,任由许多人在踩来踩去的。
渐渐地,粮食混杂着已经被泼到了门外,早有路边等着舍粥的饥民趁着不注意来捡食,高德宽却是哈哈一笑,大声喊道:“用手拿能拿多少啊?换个碗来!拿桶拿麻袋!反正张老板讲道义,这弄污了的粮,他也不会卖!反正张老板财大气粗,这么点粮,他扔的起!”
一时间,顿时有些不开眼的人便真的涌了进来,哄抢着粮米,甚至把粮行的容器和摆件也一并拿走了。
粮行的下人们想要上前制止,却见张堂文尚且浑然不动,便只能眼睁睁地放任着了。
张堂文何尝不怒,又何尝不想拦,可他明知道,这高德宽今天来,就是来挑事儿的,以他二人的恩怨,这么点事儿真就不算个什么了。这过节,迟早要报的,又何必上前阻拦,爆发更大的冲突呢?
张堂文看着高德宽带的人,在粮行中胡作非为,怒气早已快要按捺不住了,可如今高德宽确确实实是人在高位,难道他张堂文反抗了,就一定有用么?若是张堂昌在这儿,再起了冲突,谁来回护?
想到这儿,张堂文索性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权当赈济贫苦了吧!
高德宽讪笑着晃到张堂文跟前,打量着张堂文这一脸的无奈和紧闭的双眼,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张老板,张老板?睁开眼吧,不看是个啥意思呢?为了今天,我可是舍了一辈子的家财,才换到今儿这权力,咱做买卖的都知道,能当鸟儿谁愿当狗啊!可你别说,当狗,也得看当谁的狗!要是跟对了人,这滋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真不错呢!”
张堂文听了高德宽这话,缓缓地睁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死胖子,冷笑道:“一辈子见过狗跑,还头一回听狗说话,确实稀奇!”
“嘴硬!你不一样是条狗,只不过,什么杨鹤汀、什么马云卿还不都是玩完儿了?”高德宽恨恨地看着张堂文,低声吼道:“说实话,姓杨的当上知府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你也能跟着飞上枝头呢!谁知道原来张都督早就给他安排好了前程!还想捧你做南阳商界领袖?门都没有!河南,姓张!不姓杨!”
张堂文却是有些可怜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天下人,自有天下人的姓,这大清朝,爱新觉罗氏,时候够久吧?不还有退位的一天?你这位张都督,又不是吃了长生不老丹,总有翘辫子的一天!你还能得意多久?”
高德宽冷哼了一声,回头看了看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粮行,冷笑道:“多久?反正,够我跟你玩的了!你知道么!我不会一下就弄死你,我一定会让你慢慢感受这份绝望,就像我坐在马车里离开时的感觉一样!你慢慢等着吧!”
说到高德宽离开时,张堂文心中却似有根弦被拨动了。
西院里疯疯癫癫的小张氏,那个因为着凉得了肺炎而早夭的孩子,这些,还不都是摆这个高德宽临走时的一封信所赐?
张堂文顿时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双眼死死地瞪着眼前的高德宽。
张堂文的个头本就比高德宽高出许多,离得近了,愈发显得居高临下,高德宽下意识地向后撤步,“怎么,忍不住了?别啊,我还没欣赏够呢!”
“高德宽...是你逼得我,你还记得么?若不是你一味咄咄相逼,我至于把你的糗事都抖落出来?我和堂昌差点就死在了双龙寨,你反倒还记上我们的仇了?你可知道你临走时丢下的那封信,造成了什么结果?今日你坏我粮行,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可那信,那封信,让我失去了什么,你知道么...”张堂文显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步步紧逼着向前,高德宽被吓得连连后退,忍不住连连摆手,招呼人上来按住了张堂文。
高德宽指着张堂文,却是说话都有些哆嗦了,“信中说的却都是实情!你失去什么也都是你自作自受的!你还敢凶我?你知道我现在是谁的人么?你要敢动我一指头,我保证让你全家死光光!”
高德宽这边正在破口大骂,夏老三却是悄无声息地从前门出来,不由分说先把按住张堂文的两个汉子撂躺下,然后一手举起一支枪,枪口直直地戳在了高德宽的脸颊两侧。
“你刚说什么?谁家死光光?”
章276
高德宽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夏老三,脸颊上的冰冷让他一时也慌了神儿。
高德宽手下的人们纷纷从粮行里冲了出来,举起腰间的长短枪齐齐地对准了夏老三。
东裕街上,看热闹的人们越来越多了,就连街尾剃头挑子上人都跑来了,挺着刚剃了一半的脑袋,插竹签似的在人群中挤着观望。
高德宽迟疑地笑了笑,“张堂文,你家里的狗,还蛮凶的嘛?”
夏老三却是歪着嘴一笑,冲着高德宽的身后呶了呶嘴,“比不上你家狗多!怎么?这么青天白日的,就敢当街劫掠,是当这世上没人能收拾的了你们?”
“收拾?就凭你?”
夏老三把手中的枪又往前顶了顶,戳得高德宽有些龇牙咧嘴的,张堂文却是一脸怒气盯着高德宽那丑陋的嘴脸,厉声喝道:“姓高的,纵然你是张都督的人,这般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如此卑劣之事,难道张都督就是如此纵容你么!难道他就不怕天下人都知悉他这般强硬蛮横的手段么!”
高德宽冷哼了一声,左右扫视着眼前的局势,东裕街上,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似削尖了脑袋一样,望着粮行这边。
真是当街翻脸,他高德宽也是不怕的,张都督的做派,和他比,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但不同的是,张镇芳常年带兵,出生入死习惯了,而高德宽却是极少见得眼前这模样,夏老三的枪口真指着他的脸时,若不是尚且把持的住,高德宽都差点尿湿了裤子。
一想起最麻烦的张堂昌此时还没来掺和,高德宽顿时心中有些打起了退堂鼓。
高德宽看着眼前的张堂文和夏老三,故作镇定地笑了笑,缓缓地向后退去,“好...好...山不转水转,咱们慢慢玩...”
夏老三举着枪,一刻不停地瞄着高德宽,一直看着他带着人走出了东裕街口,这才缓缓放下手。
“张老爷...这就是那个姓高的?”
“是...”
“我听说过一点,真是个恶心人的家伙...”
张堂文无奈地长舒了一口气,“恶心...以后这事儿,怕是还要有呢...”
夏老三跟着张堂文进院没多久,张堂昌也是带着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哥!没事儿吧?我一回来就听说姓高的过来找麻烦了,粮行都他娘的被掀了个底朝天,要不要我直接去找他...”
“堂昌!不要冲动!”张堂文轻轻地抬了抬手,“如今形势比人强,高德宽再不是东西,好歹他也是张都督的人。如今整个河南都是张都督的天下,我们犯不着...也没必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这姓高的如今就住在党松涛家里,真不知道党松涛那个小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前头把他当枪使了,如今还是去捧姓高的臭脚!”
“一丘之貉...没办法的事儿...”张堂文望了望天色,“最麻烦的还是这个高德宽,咱家做粮行,他偏就督粮的,如今时局动荡,各地都拥兵自重,对军粮上面看得更是重了,只怕咱们张家,今年的生意更难做了。”
“岂止是咱家,我听说南阳那边今年的抽头税,比大清时候还要高上许多,说什么兵灾连年,百废待兴,工商士绅慷慨解囊,这东西,说的清楚么?到底这钱到了谁腰包里,只有天知道!”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看张堂昌,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天下乌鸦一般黑,当权者,有谁不是如此呢...”
“杨先生?”
“杨先生...在这乱世,坐不稳...乱世,当属枭雄...”
乱世出枭雄,此话不假。
民国初年的中华大地上,更是的的确确地印证着这句话。
同盟会、共进会、光复会、华兴会等诸多反清革命党经历长达十余年的不懈斗争,终于在中华神州大地上掀起了一阵反清浪潮,成功推翻了统制中国一千多年的帝制,推动中华文明向着更新更强的民主富强迈出了坚实的一大步。
但是,初生的中国民主团体对强权的妥协,和对袁世凯为首的旧式军阀的抱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慢慢地将这胜利的果实,拱手相让了。
民国元年的春天,本是万象更新,春回大地的时节,但对于全国各地的革命党来说,胜利的喜悦的却并没有持续太久。
孙中山卸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后,同盟会在宋教仁等人的主持下,联合众多民主政党,推动中华民国民主共和制的进程,试图利用中华民国国会两院制的设置,从政治层面,来制约袁世凯这个手握重兵又坐拥总统之位的枭雄。
革命党人,渐渐丧失了对革命军的把控,随着中华民国的成立,遵循袁世凯这个民国大总统的军令,各地革命军陆续进行整编,投机派旧式军阀渐渐重新上位,袁世凯为首的北洋系,渐渐把持了各省军政大权,源源不断汲取财力物力供养真正的袁氏嫡系:北洋六镇。
在河南,作为袁世凯的老家,也是当时中国尤为重要的粮仓,煤炭大省,兵源大省,身为河南都督的袁世凯嫂弟张镇芳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尽极盘剥之能,一时间,民声哀怨,群盗并起,中原大地竟呈现出无县没有匪,无山没有贼的乱象。
这些,对于饱受苛政摧残的中原百姓来说,无疑更是雪上加霜,对于本就举步维艰的中原商界来说,更是灭顶之灾。
这一点,身在赊旗镇的张堂文,体会的,要更加彻底一些。
赊旗镇山陕会馆中,张堂文和满座的西商,都愁眉苦脸的面面相觑,偌大个会客厅中,鸦雀无声,这般沉闷的气氛,却是自清末捻军犯境之后的第一次。
张堂文枯坐会首的位置上,看着厅中的青石板砖面,嘴中却是默默地在品味着茶叶的苦涩。
日薄西山,就连这入口的茶叶,也从极品明前毛尖,变成了不知哪年的陈茶,各家商号都是比着叫穷,会费也兑的不及时了,茶叶,自然也就买不起好的了。
张堂文望着厅外,那个本来有话要说的人,却还是迟迟没到。
他们等的,是高德宽。
请高德宽来会馆说话,张堂文本是不乐意的,但如今的形势,却是他一人也左右不了的。
土匪横行阻断商路,没了南北倒腾的途径,这镇上的大半商户都得饿死。
可眼下的土匪却与前些年的不同了,他们流窜各地,烧杀抢掠,丝毫没有停下收什么过路费的意思。那也就更谈不上什么收年节礼就放行的道理了。有时候过个豫陕交界,一路走下来,竟是能碰上七八波劫道的,货没了,还要绑人票,细算下来,竟是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坐吃山空都比这样耗得时间更长些。
这,已经不是一介商贾可以解决的事情了。
章277
高德宽姗姗来迟,却是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因为他知道,眼下坐着的这群人,还都是有求于他的。
高德宽的身后,跟着党松涛,一如既往的对高德宽点头哈腰,恭敬备至,不知道,还以为党松涛只是高德宽的一个下人。
张堂文坐在屋内打量着志得意满的高德宽,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高德宽摆着架子走进屋内,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众人,也是抿着嘴一笑,“呦,到的挺齐啊!这场面,受宠若惊啊!我离开赊旗镇的那天,怎么没见你们人到这么齐呢?这转一圈回来是不一样啊?啊?是吧?”
在座的西商们面上无不尴尬,张堂文却是知道,该放下架子的时候,就得低头,他缓缓地起身,指着一旁的高位请高德宽坐下。
“今儿请高老板来,是有事相求...”
“唉!什么求不求的,好歹这山陕会馆里我高某也是记了名的,身为西商的一份子,有话但说无妨,什么求不求的呢!是吧?张老板!”
张堂文抬眼看了高德宽那似笑非笑的嘴脸一眼,陪着讪笑了一下,拉着高德宽落了座,又亲自给他倒上茶水,这才直入正题,“高老板,如今天下不太平的很,咱们这些商户的车马几乎都出不去城外三里地,高老板你是知道的,咱们赊旗镇的商号,若是走不得南船北马,那基本上就要关张一大半的,便是走官道大路,只是出个南阳府,就有不下三四道关卡,咱这倒腾生意本大利小,如何能受得住这般...”
“张老板,你这意思是...暗指张都督剿匪不力还纵容部下乱设关卡盘剥商贾?”高德宽冷冷地一笑,看了张堂文一眼,“这话,你犯不着跟我说啊,你该写成状子报到北京去,请袁大总统定夺!”
张堂文本就心里不舒服,强压着恶心在好好说话,反倒被高德宽这一阵冷嘲热讽气得不由有些倒噎气,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一旁坐着的“永隆统”赵贤胜忙打趣道:“高老板这话就错怪张老板了,张老板那意思是...”
“赵老板!”高德宽却是一声断喝,打断了赵贤胜的话,“您这是专业和稀泥的吧?怎么我每次和张老板说话,你都要伸着个脸凑热闹呢?”
赵贤胜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青的,闭嘴不言了。
张堂文情知这高德宽依然还是死盯着自己,索性这头也是一低到底儿,强压着火气冲着高德宽笑了笑。
“高老板,我怎么敢编排张都督呢!我说这些,也是搁你这儿诉诉苦,高老板如今飞黄腾达了,若是有什么门道可以帮衬一下大家伙的...”
“唉...这么说就是高看在下了,我能有什么门道啊!再说如今我也不在赊旗镇这边有买卖了,最多南阳那边倒腾点小生意...”
“高老板,如今各家的生意都不好运作了,独党家的生意受影响不大,这还不是多亏了高老板你的关照,若是可以...”
张堂文话没说完,高德宽已是扭过脸去,盯着党松涛,训孙子似的呵斥道:“就说赶紧把党敬业那个老东西踢出去吧!什么都拿出来说,要是还这样,你们自己个想法子去吧!我不管了!”
党松涛却是吓得一下站了起来,赶紧上前来安抚道:“唉...唉...高老板,我...我这就回去让他滚蛋!我这就去...你稍等...稍等...”
党松涛慌慌张张地出去了,高德宽却是一回头,似笑非笑地冲着张堂文点了点头,“张老板,您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劳烦再说一遍!”
张堂文心中已是憋涨的紧,却仍是笑了笑,低声说道:“如今南来北往的除了官道还有张都督的兵护着,别的路早就走不成了,可那下边的大头兵伸手也太黑了。我听说...听说啊!党家的车马有你高老板的手签条,能少不少麻烦。我想着,若是高老板也能帮衬一下在会的各位...”
“张堂文...”高德宽冷冷地盯着张堂文,冷笑道:“你张家生意早已没了南北腾挪的麻烦,你却舍着老脸来求我,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一屋子的人领你的情,衬托一下你多么大义凌然?你多仁义?”
高德宽冷笑着站起身来,扫视着在会的众人,“我那手签条,有没有用,我也不晓得!所以就让党家人拿着先试试,若是还能顶点用,咱西商讲究相互帮衬,若是各位老板有运途上的麻烦,只管来党家寻我便好!我在赊旗镇,也就再住个三两天,眼瞅着夏粮就要下来了,我还得去南阳府督粮,今儿,就这样吧!”
高德宽大步流星地迈出了会客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堂上的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却也都各怀心事。
没得罪高德宽那么深的商贾,自然想着快些去找高德宽拉关系,借口小解、有事,纷纷离席去了。
赵贤胜端坐在原位上,默默地看了张堂文一眼,也是轻声宽慰道:“张老板...受委屈了!你们合源记如今本已将重心移到了本地,这商路堵塞本与你张家关系不大的,却让你出面受了一通屈辱。”
“赵老板言重了,党老爷子走得急,会首空缺我张堂文责无旁贷为众人言声,何况...这个高德宽本就与我得罪甚深,我站出来让他消消气,对于咱会馆的西商来说,却是好事...”
“好事...也不尽然吧...”赵贤胜抿着嘴喝了一口茶,“我可是听说,如今党家生意,他高德宽可是占了一半的。他将党家的木料生意引去了安阳的兵工厂,收支用项却是要他高德宽看过的。党家...如今竟成了他高德宽当家做主...”
“形势比人强,不能不低头...赵老板,你的酒...”
“也罢,出府的单子而已,不做也罢!无非就是关掉两处酒坊省点人工不是...倒是你合源记,听说高德宽简直是在用明抢的手段在要粮,给的价竟比市价还要低上许多...你看城外的庄子要不要...”
“庄子上吃喝用度就靠这点粮了,而且如今人头税、印花税也高的离谱,我再不倒贴他们一点,真就都反了。好在还有旁的生意能帮衬点...大不了,也就是勒紧裤腰带过活儿嘛...”
赵贤胜也是抿嘴一笑,上前拍了拍张堂文的肩头,“小人得志,没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就不信这天下,真就这么不开眼!换了个天,竟是比以前更麻烦了!”
张堂文也是长舒了一口气,望着厅外那阴霾的天色,轻声嘀咕道:“要下雨啦...”
章278
历经风雨巍然不动的南阳北城墙上,迎风飘扬的五色旗舒展了身姿,迎接着每一个从此入城的行人。
张堂文坐在马车中,挑着帘子看着北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竟是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样拥挤的人群,一样设卡搜检的卫兵,不同的只不过是没了脑后的那一根辫子。
自打入了夏,这连阴雨就似乎没有停过一样,每一天都是湿漉漉的。张堂文来南阳,是来参加高德宽以南阳知事之名召集的群商大会。
说是群商,其实说白了就是粮商。
眼下河南匪盗成灾,河南都督张镇芳以缴费为名广募兵源大肆扩充军备,同时严令各县加紧征收军粮运往开封府,以备战时调用。
可是,对于如今吃饱穿暖尚且不足的百姓来说,这无疑是在石中榨油。
所以高德宽便另辟蹊径,把目光瞄向了各地粮行。
一连两天的会议,既有威逼,也有利诱,可把一众粮商们给折腾苦了。
最终,高德宽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强令各大粮行限期满足他分配的份额。
张堂文走出会场,抬头望了望远处,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的积郁都赶走一样,身边走过的人们纷纷都在咒骂着时局,咒骂着高德宽,咒骂着张镇芳,可张堂文却是知道,他们也只能骂一骂了。毕竟高德宽手里拿着的,是张镇芳签发的征粮令,而张镇芳手里拿着的,是袁世凯大总统给的几万条枪。
张堂文粗略地算了算,这明抢一般的价格,加上运输途中的损耗和运费,竟是合源记一年的利润都几乎填进去了。
不消说,粮行吃了这个大亏,必然会在收粮的时候用些手段来弥补一下自身,如今虽说没了什么淋尖踢斛的计量,但缺斤短两,指好为糟,扣水减重的手法,却仍是存在的。
到头来,坑的还不是种地的百姓?
国之根本是为民,不心疼百姓的国家,能长远么?
张堂文简单地用了一碗油茶,便望着南阳公学而来了。
在杨鹤汀的小屋里,张堂文缓缓地落了座,打量着眼前这个曾经贵为南阳知府的杨鹤汀,不由心中泛起了一阵酸楚。
几个月不见,杨鹤汀愈发清瘦了许多。
“堂文兄,招呼不周,还请见谅...”杨鹤汀给张堂文倒了一杯清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犬子廷宝考去了开封府,折腾了好些日子,屋里竟是连待客的东西都没有了。”
“杨先生...”张堂文默默地看着这个来过多次的小屋,“怎么书柜上,少了许多...”
“廷宝考去了开封府的留学欧美预备学校,需要大量的洋文教材,我...卖了一些古籍,飞声那边也不宽裕,廷宝年纪尚幼,多出些,便让飞声多费些心了。”
“杨先生...”
“堂文兄...我知道你心意,但鹤汀尚可自行解决,温饱也无忧,前头钱夫人已经提过多次了,堂文兄该知我心意的!”
“天道不公...竟让杨先生你受此折辱...”
“也说不上什么折辱的,无非也就是找些借口抄家查问罢了,反清倒算这种事儿,也是该想得到的。”
“可杨先生你才是光复南阳的功臣啊!若不是有你...这一城百姓...”
“堂文兄...不必再提鹤汀抱屈了,鹤汀本就家境不裕,查抄过了也不过是如此而已,便是顺走的那些看起来值些钱的东西,只要不碰我这一柜子书,就好!只要还让我继续把南阳公学办下去,还能教书育人,就好!”
张堂文抿着嘴,看着一脸疲惫的杨鹤汀,不由一阵心疼,杨鹤汀自卸任南阳知府之后,张镇芳派来的南阳知事便一直借由各种理由对杨鹤汀进行污蔑,试图摧垮他的意志,让他攀附到袁氏这边。
然而杨鹤汀却依然坚定不移,寄情于教书育人。
“杨先生,犬子春福亦在开封府,也深得飞声先生照顾,开封那边,无须杨先生再多操心了,此事由我来安排!”张堂文抬了抬手,止住了杨鹤汀的话,“杨先生,我能做的不多,先生高洁,但此事还请先生不要多说什么了!廷宝才十一二岁,廷宾也才三岁不到,正是受不得委屈的时候!还请杨先生切勿推辞了!”
杨鹤汀迟疑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堂文兄...太客气了。”
“杨先生是大才,却又不甘攀龙附凤而已,若是你愿意尊袁,区区南阳知府,恐怕只是你杨先生的.asxs.而已...”
“如今的政局...不提了!”杨鹤汀苦笑着摆了摆手,“心累了,心累了,想我同盟会同志前赴后继十余年,才换来如今的局面,到头来,却仍然是谁的拳头硬谁说话,似宋教仁他们的那般书生意气,只怕到头来,又是一场空!”
“商道难行...政界又是一塌糊涂,难道这天,换了还不如不换?”
“那倒未必...迟早,那些书生们会意识到,谈判桌上是谈不来天下的。到那时,大不了再来十年而已!”杨鹤汀笑了笑,看了看屋外随风摇曳的柳枝,“未来总是好的,理想也总归不会妥协。”
“先生的意思是...还要重来一次么?”
杨鹤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钱夫人说我是圣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个普通人,只不过我之前一直保有着希望和幻想罢了。以为这世界可以经由我们这些凡人的努力可以变得更好。只不过如今一朝梦醒却发现,有些事儿,不是我们高谈阔论就可以扭转的,权力,始终都掌握在那些强者的手上,而强者,却不都是同道中人。”
张堂文看着杨鹤汀,却把高德宽在赊旗镇的所作所为说了,又将此次征粮的事说了,杨鹤汀也是听得微微皱了眉头,“倒行逆施...如此作为,和清廷倒是有什么区别?”
“清廷...尚有谢宝胜这般刚正之人...”
“民国,也有...那群书呆子试图以两院掣肘袁世凯,就看袁世凯可以无耻到何种程度了,但凡他尚有一丝羞耻之心,民国,就还有救...”
“羞耻之心...先生以为,曹操,有么?”
杨鹤汀默默地抬头看着张堂文,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时年八月,同盟会与多个政团,合并为国民党,选举孙中山为理事长。
与此同时,由清末资政院议员为主组成的民主党,由光复会演变而生的统一党,由清末预备立宪党人和由黎元洪旧式军人为主的民社联合而成的共和党,也都如雨后春笋一般在初生的中华民国政坛中涌现。
中华民国,渐有真正进入民主共和百家争鸣的趋势。
而此时,真正清楚现实政治的人,都在暗暗地积蓄着实力,为桌面上的争执加强着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