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79
张堂文躺在前院的摇椅上,享受着树荫下难得的一丝清凉。
夏老三从杨翠英房里出来,光着上身缓缓走到张堂文的身边,扭捏地低声说道:“老爷...”
“老三啊?”
“是...我有个事儿,一直想跟你商量一下,又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嗯?什么事?只管说嘛!”
“我和翠英,想搬出去住...”
张堂文缓缓抬起头,看着夏老三,“怎么?在这儿住的不舒坦?”
“不是...其实我打从马哥回来就想着出去置办一处院子的,跟着马哥这两年也攥了俩钱,弄个院子还是够的...”
“有钱留着过活不好么?”
“不是...主要是也不好意思一直麻烦你,前头我想说的,那个姓高的来闹腾了一阵子,我想着我在这儿能替老爷你看着点!也就没好意思说,我看最近那姓高的也不来赊旗镇了,所以就想借着翠英怀上的机会,搬出去得了...”
张堂文笑了笑,“行,也别住太远了,远了容易生分,东裕街头里还有一处宅子,我让人给你们收拾出来,想做点啥小买卖了,我给你们拿本钱!”
“不用了老爷,我这一直在粮行帮忙,圭泗都跟我说了,眼下咱们粮上一分钱都赚不到,加上给庄子上的良种和化肥,还得倒贴进去不少,老爷您是家大业大,但这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到头哩!我这手里还有点钱,院子钱等我做了买卖赚了钱再给你!”
张堂文抿着嘴笑了笑,“行,随你吧!”
夏老三乐悠悠地走了,张堂文刚没想睡着呢,门上却来说,党敬业来了。
党敬业进了前院,张堂文赶紧让下人拉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了。
“张老爷,这党家我看我是待不下去了!”
“怎么了?”
“党松涛那个畜生,如今是把党家的生意全都送人了,一门心思去搞他那个什么政党去了!三天两头跟着那个高德宽去开封府,说要竞选什么省议员,事儿不知道八字有没有一撇,钱倒是没少花,连窖里的存银都拿出来换成洋元送礼了!”
说实话,张堂文现在已然是自顾不暇了,党家的龌龊事是真没兴趣再多管了,但毕竟党敬业一直视张堂文为党老爷子的托孤重臣,一有事就上门来诉苦,反倒是推辞不掉了。
“松涛醉心政事,也不见的就一定是坏事儿,万一...万一选上了,也是光宗耀祖的喜事啊!”
“那他也不能完全把党家的生意交给高德宽那个孙子吧!他高德宽如今已经把党家的生意做成了他自己家的,柜上受制党松涛都不知道,他高德宽的手有多黑张老爷该能想象啊!”
张堂文看着急得满头包的党二爷,也是无奈地先给他端了一杯茶,“消消火...别激动...这大热天的...”
“我能不着急么,玉隆杰的招牌这不眼瞅着就成外姓人的了...”
张堂文心里很清楚,以高德宽的为人,怎么可能不占便宜呢?
便是那些跑去高德宽身边点头哈腰的西商们,又有哪个真是称心如意了呢?
昨个赵贤胜还在说,但凡是走高德宽门路减免了买路钱的生意,他高德宽都是张嘴就要占去三成利润的。那些个利小的,还看不上。
连着一个月,赊旗镇上关张的门面,竟是越来越多了,就连走了高德宽门路的,也有干脆关门走人的。
“玉隆杰便是真到了高德宽手里,也好歹是保留了一块招牌啊...要是松涛一直这么不争气下去,最后怕是连招牌都没了...”
“给他高德宽那不是跟没了一样么!”
“二爷也别这么说,党老爷子临走的时候,不也把招牌给了我么...”
“高德宽哪能跟您比啊!”
张堂文却是笑了笑,不言声了。
党敬业见张堂文不接话,小声地说道:“张老爷,这么让高德宽乱搞下去,怕不是他就真成赊旗镇的财神爷了,他不但要吃遍各家干股,还要垄断这南阳府的商道啊!我之前听他和松涛闲聊,说如今在咱这豫西南劫道的,十家有八家都跟他有联系,除了拿他签名条的商队,一概出不得南阳府的地界!”
高德宽这种小伎俩,张堂文猜得到,可十家有八家,听得张堂文心中也是一凉。
一手拿着张镇芳的手令,一手操控着南阳周边的杆子,这高德宽,怕不是要比南阳城里那个挂名知事还要厉害些么?
张堂文好说歹说劝走了党敬业,却是深陷在党敬业方才的话里出不来了,脸上也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了。
到了后院,钱玥娥正在和张柳氏指挥着下人收拾院子,瞧见张堂文这一脸阴晴不定的,也是一愣,轻轻地拍了拍张柳氏的手,便拉着她过来寻张堂文。
“怎么?又是因为柜上的事儿?”
张堂文看着钱玥娥额上的汗珠,不由一阵心酸,“院里的下人不够用了么?还要你们两个太太下手干活儿?”
自从高德宽回来之后,张家生意就处处被他挤兑,加上之前辛亥年张堂文送了不少军粮接济马云卿,柜上本就没多少钱了,竟是累的张家裁减了不少下人。
张柳氏知道张堂文是个好面子的主儿,也知道眼下的困局是个心病,忙笑了笑打岔道:“天儿热,随便动动就是满头汗了,不过合着郎中的意思,这出伏之后也就是得出点汗,排湿!”
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钱玥娥却是追问道:“你这般焦虑,该不是什么小事,说来听听...”
张堂文把党敬业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听得钱玥娥也是不禁咂舌,“这个姓高的居然有这能耐...”
“他如今是张镇芳都督的钱袋子,在下面怎么胡作非为上面都有人罩着...你说...我怎么就惹着了这样的人呢!”
“老爷,你也无须自怨自艾太很,本就是他招惹的你...”钱玥娥微微皱着眉头,“这种人...总有法子收治他的!”
“收治?现在他不找我麻烦就是谢天谢地了...”张堂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下他是忙着收粮呢,忙过了这一阵子,怕不是还得上门找找茬...”
钱玥娥看着已经有些心灰意冷的张堂文,忍不住抬高了一些声音,“老爷你这话...怎么跟放弃了似的,他便是张都督的人,也总有法子可以制衡的,你怎得跟杨鹤汀一样,竟都有些没了斗志的意思?”
张堂文愣了一下,看着旁边的一池清水,喃喃道:“形势比人强...怎么争呢?”
章280
钱玥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张堂文,默默地咬了咬牙,“张堂文...你原来不是这个样子啊...”
张柳氏微微皱了皱眉,钱玥娥虽然一直没有正式嫁入张家,可虽是无名也已经有实了啊,这么直呼其名,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呀!
张堂文也是一愣,默默地寻思了一下,“玥娥,如今高德宽依仗着张镇芳都督的权势在南阳府为所欲为,我除了避其锋芒,忍让退却,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啊!”
钱玥娥轻轻地摇了摇头,“你真的不一样了...以前的你,是不会这么简单就认命的...”
钱玥娥的话,让张堂文反倒有些自省了,认命?有么?
“便是那高德宽位高权重,难道你就没想着反抗么?就这么任由他欺凌在张家头上,鱼肉乡里?”
一旁的张柳氏轻轻地抬起手,按在钱玥娥的手背上,“妹妹...老爷担心的,或许是咱们这一家子的安危...他在前面忍气吞声,怕的,不还是投鼠忌器嘛...”
钱玥娥也是平复了一下心情,看着张堂文轻声说道:“前头我与杨鹤汀通信,他也是似你这般心境,说什么潜心教学,育才育德之类的话,难道他已经忘了当年的豪情壮志么?口口声声说要为国为民,却在这一件小事上就萎靡不振了!”
“杨先生...这不是小事吧...十多年的心血,无数前人捐躯,到头来反被人抢夺了胜利的果实,这种打击,你...怕是不懂...”
“我不懂...但我知道,若是就此罢手,就真的一蹶不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钱玥娥的眉眼变得越来越凌厉了,“前头我总说,同盟会的孙文是个靠嘴皮子吆喝起来的领袖,如今看来,他倒是最能办成事的人了,既不似那群书呆子一味妥协让步,也不会因为跟头流水的失败而放弃抗争,看样子,成大事者,不畏艰险不惧挫折,才是根本!”
钱玥娥缓缓地站起身,看了看天边的乌云,“袁世凯做的不是皇帝,是大总统,他舍不了那刚刚伪装好的民主共和嘴脸,他不敢逆势而为,因为那会让他彻底把本性暴露出来!真若是做的过分,张镇芳就算是他的亲舅子,他也不可能回护到底!高德宽仰仗的,无非就是张镇芳嘛,只要逼张镇芳收敛,他自然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张堂文心中一阵激荡,却是说不上来到底是抗拒还是钦佩,“玥娥,张镇芳是河南都督...”
“他是河南都督,那也是共和民主大旗下的都督,即便只是披上一张伪善的皮,他也得老老实实的披着!你这边的事儿,难道没同杨鹤汀讲过么?高德宽的所作所为,难道杨鹤汀就完全没有想过抗争么?”
张堂文一时语塞,他张大了嘴巴,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钱枫。
“玥娥,你想做什么?”
“我不能眼看着这个姓高的欺负你!”钱玥娥盯着张堂文,言语虽是毫不留情,眼神却是无比温婉,“你是为了张家忍气吞声,但我告诉你,老爷,对于高德宽这样的小人,一味退让,只能让他得寸进尺!”
张堂文心里其实升起了一丝嗔怒,本能地想要去反抗钱玥娥此时的强势,毕竟与钱玥娥不同,无论是张柳氏还是张秦氏,都是传统儒家思想教育出来的贤惠女子,不但很少过问前面生意上的事,而且不会主动当了张堂文的家,就更别提钱玥娥这般直指痛处了。
但张堂文很清楚,这恰恰是钱玥娥的本性。
而自己被钱玥娥吸引的无法自拔,也恰恰是她本性中的另外一些东西,那些在张柳氏、张秦氏、小张氏身上感觉不到的东西。
到头来,却是自己造的孽。想到这儿,张堂文深提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玥娥,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次轮到张柳氏有些诧异了,她看着张堂文,按在钱玥娥手背上的手下意识地收了回来。
钱玥娥看着张堂文,缓缓说道:“杨鹤汀有一些朋友,我也认得,都是河南学界的头面人物,之前强保他的便是那群人。如今他们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南京,还有一些就留在河南,当选了省议员。把高德宽在下面办的这些个事都抖落一下,让他们在开封造势,逼张镇芳有所收敛,这该是多简单的事!政治上的事,本就是相互制衡,舆论、声势、政党,这些东西杨鹤汀该是很清楚,但他却明知你这边碰上了麻烦,却只字不提!难道他真就想安安心心地做个教书匠,穷此一生么!”
“玥娥...杨先生...有杨先生的难处...”张堂文想起那昏暗的小屋里,杨鹤汀那干瘦的身子,又是一阵酸楚,“杨先生本就清正,家无余财,如今张镇芳的人时时刻刻都在紧盯着他,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手段卑劣到令人发指。他现在若是轻举妄动,只怕连累的就不只是杨家了,我前头听说,新来的那个南阳知事,差点把南阳公学都给封了,不只是南阳,湖北那边也是如此,袁世凯当权后,虽不敢明着来,暗地里却一直在收拾各地的革命党人。”
“越是如此,就越是不能退让!指望在谈判桌上讨公道,怎么可能?”钱玥娥皱着眉头,轻声叹道:“开封府,我只认得一两人,我这就去写信,把南阳府的情况告诉他们...”
“你要怎么说?”
“帮你在省城散布高德宽的罪状,让他们开导开导杨鹤汀,就算是微薄之力,这也是我唯一可以做的!”钱玥娥默默地低下了头,“只恨我不是男子...”
张堂文顿时脸上一红,下意识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张柳氏也是若有所思地在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心中却都是五味杂陈。
晚上,张堂文躺在张柳氏身边,出神地望着屋檐上那一片黑漆漆的暗处。
张柳氏依偎在张堂文身边,借着灯光,看着张堂文的这副表情,也是许久没有说话。
眼见着已是子时了,两个人却都没有合眼。
“老爷,你在想什么?”
“唔?我...在想白天玥娥说的那些话...”
“若是换做是我,我也说那般直白的话,老爷,还能不动怒么?”
张堂文低头看了看张柳氏,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张柳氏却在张堂文的怀中睁大了双眼,若有所思地一夜未眠。
章281
钱玥娥的信寄出去已有月余了,有没有效果,却是至今也没有回应。
张堂文走在这萧瑟的街道上,看着赊旗镇上这越来越少的门匾招牌,不由一阵心酸。
方才从山陕会馆中出来,张堂文就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鼎盛时,山陕会馆在册登记西商数千人,便是水路渐渐行不通了,也仍有近两千家招牌。
可时至今日,盘点一下,却之余半数了,而且,剩下的人里,也多有彻底失联的,就连大拜殿里的长明灯,都是旁家费心给添续的。
赊旗镇的繁华,不是一蹴而就的,自康熙朝开埗以来从一个歇脚店演化成南船北马的水陆码头,用了三代帝王近百年的时间。
可从鼎盛到破落,这才几年光景啊?
张堂文清楚的记得,在他年轻的时候,赊旗镇里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如今他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这好好的镇子,怎么就已经显出了颓势呢?
看着街上勾着脑袋无言赶路的人们,除了脑袋后面的辫子不见了踪影,总觉得似乎同时也少了些精气神。
走到东裕街口,张堂文却是迟疑了,他想到以前,每每遇到想不通的事儿时,总会想要去寻一个聊得来的人去闲聊,指不定就在那里顿悟了。
可如今,张柳氏似乎有些怪怪的,张堂昌不问生意已经很久了,党苍童也早已逝去了,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涌上了张堂文的心田。
正在迟疑着,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个弱弱地声音喊道:“张老板...”
张堂文一扭头,却是党松涛。
“松涛?”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站在大街口,却是各怀心事,尴尬地面面相觑。
张堂文轻轻地咳了一下,“好久不见了,党老板最近忙什么呢?”
“张老板...太客气了,松涛最近...没忙什么,跟着...跟着旁人参加了一个会党,想着争取一下做个县议员...”
“好事儿...好事儿,党老板弃商从政,一定是大展宏图的,做了议员,可不要忘了赊旗镇这些老老少少的...”
“张老板...一定一定...”
张堂文冷笑着想要抽身走掉,却是始终在心中绕不过党苍童那殷切的注视,犹豫了一下还是沉声说道:“松涛...本不想说的,但党老爷子临走前千万叮嘱我,帮着你看好党家的招牌!所以你权当我是在放屁...”
“张老板,但讲无妨...”
“我不管你醉心政治还是只为了显你能耐,玉隆杰这块招牌,是你党家几代人摔打出来的,党老爷子一辈子为了党家呕心沥血,到头你却是撒手不管了?若真是你对经商毫无兴趣,党二爷是你爹用了一辈子的人,你为何要假手高德宽?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高德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党松涛吱吱呜呜地低着头四下瞧了瞧,竟是怕被旁人听了去,“张老板...不是你想的那样...高老板有门路,送到兵工厂去路程又近,要货又稳定,有高老板在,走官路又不怕被盘剥,算下来党家生意还算是好过一点的。而且...高老板还有关系,让我去做议员,以后若是他做了省里的商界领袖,我还可能去做省议员呢...”
眼见党松涛竟是越说越兴奋了,张堂文厌恶地扭过脸去,“松涛...我劝你一句,天上没有掉馅饼的,高德宽之前利用你整治我,如今回过头又拉拢你,绝对没有什么好事!高德宽这种小人,无利不起早!”
党松涛却是尴尬地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松涛记住了...张老板...我那边还有点事儿...我就...”
“行了,我也忙,别过吧!”
张堂文就要走了,党松涛却是吱吱呜呜地又问道:“张老板...双龙寨里,你真的见过映秀?”
张堂文缓缓地站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回道:“见过...你若是有心,去看看她吧!我和堂昌在给她立了碑,就在寨子旁边,那里山高皇帝远,怕是如今还没人去过呢,女人...总归是怕冷怕孤寂的...”
党松涛有些哽咽了,他朝着张堂文的背身缓缓地躬下了身子,这才默默地离开了。
张堂文长叹了一声,心中默默地念叨道:“党老爷子,不是我张堂文不尽心尽力,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回了张家院子,张圭泗和丁淑仪刚好在与张柳氏对账,瞧见张堂文进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迎。
“圭泗两口子在啊?”
“老爷!”
“怎么样?醋坊的生意还过的吧?”
“托老爷福,如今还过得去,特别是淑仪酿的姜汁醋,卖的格外好,连裕州、汝宁的酒楼都过来订货,这不入秋了么,菊黄蟹肥,这姜汁醋正是销路好的时候!”
“不错,如今张家各行生意,也就你们醋坊这边还做得了,别处能自顾自都是好的!”
丁淑仪在一旁笑了笑,从桌下拎了一个篮子,打开给张堂文看,“老爷你看,这是淑仪孝敬老爷的礼盒子,可还看得过眼?”
张堂文低头一瞧,却是两只比巴掌还要大出许多的螃蟹,被秸秆捆了手脚躺在盒底,旁边却是端放了两个小瓶,瞧起来,该是醋。
“这是什么门道?”
“这是我想的卖醋的法子!”
“你这倒是卖蟹,还是卖醋?”
“自然是卖醋,螃蟹才几个钱啊!河滩地上寻两个鱼户几块银元就收了几箩筐的!”丁淑仪抿嘴一笑,“这叫买醋送螃蟹,老爷觉得可行么?”
“不错,如今你的醋卖的比永隆统的酒还贵,依旧客似云来,真是让老爷我大开眼界!圭泗寻了你,真是有福气了!”张堂文笑嘻嘻地接了篮子,扭脸吩咐下人道:“去把螃蟹送灶房,蒸了给大奶奶补补身子!”
“蟹凉...女子当少用,我身子本就单薄,你是想要小登科么?”张柳氏却是抿着嘴一笑,轻声数落道:“玥娥妹妹身子结实,祖上又是南方人,必然喜欢这物件,送她房里吧!”
张堂文也是一笑,让下人拿了礼盒退下了。
张柳氏却是拉着张堂文坐了,把账簿摊开了指给他看,“如今粮行那边只能持平,算上咱们贴补各个庄子的,不亏着就不错了。酒坊如今打不开局面,陈酿出不去就只能是个亏,也就淑仪那边还略有进账,这么下去,想要支撑整个张家,有些举步维艰啊...”
张堂文下意识地看了丁淑仪和张圭泗两口子一眼,怎么这两人还在,张柳氏就把这家私之事说出来了?
章282
张柳氏也是看出了张堂文的顾虑,轻声笑道:“老爷,淑仪是个用心孩子,你不告诉她,她心中也是有数的。照着往常咱们一向与她三七分账,这次无论如何她都要五五分账,可如今一应花销都是摊在他们身上的,咱们也不能如此刻薄不是...”
“是...淑仪啊...虽说如今张家生意是不比往年了,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的心意老爷领了,这账嘛...”
“老爷...有些话,淑仪也是想着等老爷回来了再说清楚的。”丁淑仪却是毫不扭捏地一笑,暗暗地拉了拉张圭泗的衣角,“憨子,你把想法跟老爷奶奶说说!”
张圭泗憨笑了一下,挠着脑袋说道:“那个...老爷,俺想换个生意做做!”
张堂文一愣,“唔?你想做什么?”
“我在老家是染布的,如今洋布虽是便宜,却是薄的很,也不耐磨,咱这种下力干活的人非得穿那粗布不行,结实!之前洋布流行过一阵子,把几个染坊都挤兑垮了,可如今老百姓们都看出来洋布不行了,想买粗布却都得去南阳买,这十里八乡的这么多人口,谁能天天跑南阳城里赶集啊!所以我就想...能不能趁着现在,盘个染坊...”
张堂文默默地听完张圭泗的话,不住地点了点头,“洋布是机织的,产量高,价格自然就便宜。但洋布毕竟不比咱的粗布,无论织法还是工序,都要简单的多,而且棉线也用的不一样,前头跟你们二老爷倒棉花的时候,我也研究过,洋人运来的棉虽是便宜,却不比咱大清...咱民国产的棉纺出来的布结实!洋布如今都是从口岸至今运来的,想必用的也不是咱们这种棉花。如今世道不济,下力干活的人反倒多了,所以这洋布就不济事了!”
“还是老爷看得透彻,我都碰见好几个伙计,以前都是各家柜上的伙计,如今都得下地干活哩,商号少了,排场活自然就少了,可人总得养家糊口,只能下地了。在柜上,洋布排场,可下地干活,总不能一直打赤膊!所以还得穿咱这粗木麻衣!”
“粗布好解决,我可以给你找两家古法织布的坊子,但染布...得要靛...”
丁淑仪在旁边插话道:“我问过钱奶奶,她能帮着联系来洋行,她说那家的靛染出来布,没味道,还洗不掉颜色!”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那就开吧!需要老爷做什么?淑仪,你该是想好了的!”
丁淑仪抿嘴一笑,白了张圭泗一眼,“我就说老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个憨子,拦了几天了不让说!”
“圭泗是个老实人,顾虑多,比不得淑仪你冰雪聪明啊!不过这种男人,指靠的住!”
张圭泗偷笑着戳了丁淑仪的腰间一下,反倒又挨了一巴掌。
“老爷,城南边那个刘家染坊,半死不活好久了,我打听了,他的靛是土法炼出来的,染布不行,生意早做不成了,可他那地方好,临着潘河,院子还大,我想着请老爷出面,把他那院子给盘了!”
张堂文一寻思,“嗯...刘家染坊,有点印象...他那院子可是不小的...”
“所以我才跟大奶奶说啊,以后醋坊分账,咱们五五开!”
“唔?这跟醋坊又有什么关系?”
“盘院子,肯定得请老爷出面,这花销肯定也少不了,如今我跟圭泗这儿虽说也攒了点,却也不够啊!所以还得请老爷帮衬点,这样算下来,醋坊、染坊我们出工出力,都跟老爷您五五分账,您看成么?”
张堂文顿时有些惊愕了,如今赊旗镇商路萎靡,刘家那院子虽说不小,真要盘下来,以醋坊这一年多的收益,单张圭泗两口子的分账是绝对可以独力盘下来的。
这...难道是张圭泗两口子有意帮衬张家?才找了这么个借口,好让张堂文我面上好过点?
想到这儿,张堂文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张柳氏也是忽然明白了丁淑仪的真正意义,她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张堂文的脸色,瞧着他脸颊上都泛红了,张柳氏便知道,这主子也是猜到了丁淑仪的意思。
“淑仪...你的心思,老爷和我收到了,当初开醋坊的时候就说过,那院子和生意事还你爹爹让圭泗运回来的粮,本就不用你与我们分账...”
“大奶奶,您要这么说,可就是把我和圭泗往外赶了!”丁淑仪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张柳氏,“圭泗一直打心底里感激老爷的再生之恩,他是真把自己个当成了张家人,我嫁了这个憨子,便也是这般心思。若是老爷奶奶不嫌弃,就按淑仪的法子做,请老爷奶奶放心,圭泗不是个偷奸耍滑的主儿,我丁淑仪也不是,醋坊和染坊,老爷奶奶只管放心!”
张柳氏有些尴尬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张堂文抿了抿嘴,轻声说道:“圭泗和你...都是重情重义之人,老爷我也是...圭泗感激我,其实我也感激他,当年若不是他奋不顾身,廖启德的枪怕是早送我去见阎王爷了,还累的他,失去了内人。”
提到这儿,张圭泗不由眼圈一红,他垂着头朝着张堂文一躬身,“当年的事儿,都是圭泗被人蛊惑在先的,老爷您是堂堂正正的善人,圭泗跟着你这么多年也学了不少。请老爷奶奶别再推脱了,圭泗这辈子为张家做牛做马,都难报老爷的再生之恩。”
说着,张圭泗就要俯身跪下,张堂文也是脑门一热,赶紧上前一把搀住他,“好...好...都依你们,都依你们,你们的情,老爷记下了,张家记下了!”
丁淑仪在一旁也是笑着踢了张圭泗的屁股一脚,“老爷奶奶这么明事理的人,你老跪啊跪的,丢人不...”
张柳氏也是莞尔一笑,拉着淑仪的手,轻声说道:“你这丫头...真是...怎么说呢!到底是山西出来的姑娘,都是一个味儿!”
“还不是跟大奶奶学的!”丁淑仪笑盈盈地看着张柳氏,“我听圭泗提到过,老爷上次遇到难处的时候,大奶奶发卖了嫁妆凑银子帮老爷,老爷奶奶这份情谊,淑仪羡慕的很!”
丁淑仪笑着看了张圭泗一眼,“希望这憨子跟着老爷多学好,旁的什么就别记心里了!钱奶奶哪都好,学问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可这世间总有个先来后到,人心就那么大点地儿,人多了,总会挤的!”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顿时都愣住了。
章283
张堂文又失眠了,每次他心里有事儿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宿在张柳氏房里,不为别的什么,可能就是一种习惯,可能,单纯就是因为心安。
张柳氏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整着长发,看着镜子里日渐容颜衰老的自己,也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淑仪今天的话,你懂了么?”张堂文依在床头,看着张柳氏。
张柳氏微微颔首,“懂...淑仪是个懂事的孩子,想要帮衬咱们,维护张家的脸面,却又不能戳到我们的自尊心...难为他们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层意思...”张堂文默默地向下滑了滑,让头依靠的更舒服一点,“淑仪...是把自己当做你的娘家人了,是想替你发声...”
张柳氏拿着梳子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轻笑道:“老爷别想太多了,淑仪那孩子,还是小孩子心性,也是心直嘴快的很...”
“心直...口才能快,说明她在心里就是觉得玥娥...占了你的地方...”
张柳氏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久不保养了,脸色要暗沉了许多,她默默地拿出当年张堂文送他的雪花蜜,涂了一点在手上,放在额上轻轻地揉着,“占不占地方...无所谓的,钱妹妹只要一心对你,她能帮到的,比我多...”
“你也觉得她夺了你的位置么?”
“没有...”张柳氏微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若是老爷哪天不喜欢我了,便是没人来抢,那地方也不是我的。老爷念我,谁来,那地方都还是我的。”
若是往常,张堂文真想起身抱住张柳氏,可今天,他却是毫无想法,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丁淑仪说的那句话,“世间总有个先来后到,人心就那么大点地儿,人多了,总会挤的!”
我做错了?张堂文很久没有如此质疑过自己了。
可是直到如今,他仍然觉得自己最爱的人里,有张柳氏。
有,却不是唯一的了。
又是一个各怀心事的无眠之夜,张堂文在梦中仔细地端详着张柳氏和钱玥娥,都是让他牵肠挂肚的人,这种感觉,是在张秦氏和小张氏那里完全没有过的。
相比之下,她们只不过是凑合而已。
天亮之后,张堂文去到刘家染坊,并不费太多力气便把价格谈妥了,别说张圭泗他们绝对有能力将这里盘下,便是如今张家账上还留着的现银,都够了。
等张堂文办完买卖手续,便让人送到张圭泗手里了。
张堂文站在大门口,望着东门城楼斑驳的青石砖,不禁有些发呆了。
张堂昌似乎是骑着马刚从外面回来,瞧见了张堂文正傻站在门口,便让下人牵着马先回去了,自己晃到张堂文身边,猛地一拍他的肩头,“哥!”
“吓我一跳!”张堂文心里突突地直跳,忍不住还了张堂昌一拳,“作死呢?这些天跑哪了?”
“我啊?跟着他们去山里看了看煤矿,了解了一下,那家伙,感情挖出来的黑黢黢的全是银子啊!”
“煤矿?你又想什么歪主意?不是熟门熟路,可别...”
“行啦...就如今咱家这家底儿,也玩不转那煤矿啊!”张堂昌眯着眼睛笑了笑,“倒是啊,在矿上打听了一下高德宽...”
“有人认识他?”
“可不,有两个东家是在洛阳那边跟高德宽开过矿的,知道这小子的底细!”
“怎么说?”
“姓高的手确实黑,上下通吃,连张镇芳都督的钱他也昧了不少!”
“这不奇怪,和珅还敢昧乾隆爷的银子呢!谁经手谁落实惠嘛!”
“但你不知道吧,伊川那边有个矿,高德宽跟张镇芳回的是只占到了三成,另外七成是洋人的,可实际上,那一伙洋人,都是高德宽花钱顾来的!专门演给张镇芳看的!”
张堂文心中一揪,高德宽手黑他是猜得到的,张镇芳怕是也明白,可若是真如张堂昌说的这样,那怕是连张镇芳也不能容他的。
“消息可靠么?”
“可靠,其中有个洋人,有大烟瘾,就在这伙人手上扣着呢,就是防着高德宽有天跟他们翻脸的时候用的!”
张堂文默默地看向张堂昌,“能弄过来么?”
“只能来硬的,地方我趁着灌醉他们的时候已经打听出来了,你要想交换肯定是不行的,他们和高德宽现在还同穿一条裤子呢!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把这人拱手相让的!”
张堂文心中有些激动,这可是扳倒高德宽的好机会,可是张堂文又转念一想,扳倒高德宽,是因为私仇,张镇芳便是没了高德宽,也有李德宽,张德宽,这不还是一切照旧么?
张堂文这一犹豫,张堂昌便猜到他在想什么了。
“哥...你该不会是想玩大的吧?扳倒高德宽你都不一定能落到好,借着扳倒高德宽想动张都督,你可就想多了!高德宽明面上是在狐假虎威,可张都督不可能不留一手的,要我说,还不如拿高德宽这事儿在张都督面前露个脸,万一指的上呢!”
张堂文心中正默默地盘算着,张堂昌却是瞧见了钱玥娥从院里缓缓地走了出来,顿时打趣道:“呦!四嫂!好久不见啊!”
“张二爷...好久不见啊!”
“唉!四嫂怎么如此见外,都是一家人,叫我堂昌就好!”
钱玥娥忍不住啐了一口,笑道:“我又没过门,也没明媒正娶,谁跟你一家人...”
张堂昌还要接话,张堂文却是拦住了他,先把张堂昌刚打听到的事跟钱玥娥说了。
“玥娥,你怎么想?”
钱玥娥看了看张堂昌,“消息可靠么?那洋人的位置能确定?”
“四嫂这是不知道我张堂昌的本事,论起酒桌上套话,怕是我哥哥也比我不如!”
张堂文认真地看着钱玥娥,沉声问道:“只此一人,便可扳倒高德宽...但...”
钱玥娥抬起眼打量着张堂文,“但是什么?”
“但是...这个人,也可以动摇张都督在河南的威信!”
钱玥娥似乎有些诧异,“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只是忽然想到这儿了...”
“张堂文...若你只是说了前一句,我不说什么,但我会从心底瞧不起你,但你说了后半句,张堂文,你还是那个令我倾心的人!”
章284
张堂昌有些焦躁地看着两人,低声问道:“你们两个说什么呢?张镇芳如今是河南都督,是袁世凯的嫂弟弟,最是心腹之人!不然怎么可能调来镇守河南老家!你们要借高德宽去动张都督,你们是不是要找死啊!”
张堂文也是踌躇着看了钱玥娥一眼,“如今的局势,怕不是比当初面对谢宝胜时更难以应对...谢宝胜,尚是一个刚正之人,张镇芳...若是从其行事来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狂徒。”
“老爷说的没错...”钱玥娥轻轻地点了点头,但她却始终没有妥协的意思,“如今袁氏天下渐渐占了上风,革命大势已沦为桌上诡辩,若是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弹劾张镇芳,借以为谈判桌上争取一些先机,这是关乎天下黎民的大事!”
“四嫂...最早时候,我哥哥得罪的是下来巡查的大内侍卫,后来变成了洋商,再后来变成南阳镇总兵,眼下,再去得罪河南都督,四嫂,不说别的...这种提着脑袋闹事的日子,我不管我哥哥怎么想,反正我是过够了!如今本就天下不宁,眼瞧着这张家老本行都快支撑不下去了,再去得罪权贵,那咱张家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张堂昌的话恰恰点中了张堂文心中最犹豫的地方,如今不只是张家的生意难做,整个赊旗镇整个南阳府的生意都难做,课税越来越重,劫道越来越频繁,就连维持现在的生机都有些捉襟见肘了,现在再去谈天下大势,万千黎民,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但张堂文却不敢明说,怕被钱玥娥觉得自己矫情。
钱玥娥听了张堂昌的话,也是默默无言,站在张家的角度上来说,张堂昌说的并没有错。为天下舍小家,那是英雄豪杰,是圣人,可钱玥娥选择跟着张堂文来到张家的时候,图的可不就是张堂文是个凡人么?凡人希望踏踏实实过个日子,并没有错啊!
晚饭时,张堂文和钱玥娥却似心事重重,一句言语都没有。
夏老三和杨翠英还没有搬走,却是看着张堂文这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禁泛起了嘀咕。
“老爷...老爷!”
“嗯?老三,你说...有点走神儿了!”
“看着你的脸色不对啊...马哥之前有烦心事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有啥我能做的么?”
张堂文缓缓地放下碗筷,看着桌上的八菜一汤,却是下意识地抿了抿嘴,正要说话,钱玥娥却是按了按他的手,轻声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
张柳氏和杨翠英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夏老三也是愣了一下,迟疑着问道:“老爷觉得该怎么做?”
“我?我...我也不知道...”
钱玥娥打量着他的神色,却是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张柳氏在另一旁轻轻地放下碗筷,小声说道:“老爷...眼下这世道,我瞧着还不如前些年了,前些年虽说国弱民穷,但毕竟办事还有些底线和章法,如今国本更迭,强权群起,咱们商贾之家...怕是不如以前,说话还有人听了。”
张秦氏许久没聚过餐,今日难得来了一次,却碰上这么个事,不说也不合适,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随口附和道:“柳姐姐说的对...老爷可要三思了。”
张堂文双手撑着桌面,这些事,依着他往常的习惯,却是不愿让众人皆知的,他也习惯了独思独断,因为他知道,其实他是一个太容易被人说动的软耳根。
张堂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那碗白饭,缓缓说道:“忧国忧民...是大义,如今袁项城已然成了大总统,各地却是盘削的更厉害了,若是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民国,也不过只是换了个国号,走的却还是以前的路。如今有机会弹劾张镇芳都督欺行霸市,与民夺利,或许真的有...”
“老爷...如今不比当年,你还记得你上一次与官相争的后果么?”张柳氏出人意料地打断了张堂文的话,她缓缓地看向张堂文,往日温婉的眼神此时却是无比坚定,“老爷...你并非孤身一人,你的肩上,有张家,有我们,你的一举一动,都关乎了无数人的将来。”
“我知道...”
“福儿呢?你替他考虑过么?堂昌呢?堂昌的孩子呢?张家...不是你一个人...”
满桌的人,都默然无话了。
老三和杨翠英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张堂文和张柳氏,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钱玥娥呆坐在饭桌旁,看着面前的饭菜,与张堂文一样,对于张柳氏刚才忽然发声,她也多少有些诧异。可是细品来,张柳氏说的话,却是全然没错的。无论张堂文如何大义凌然,他始终首先是张家的大老爷,是丈夫,是父亲,是哥哥,而张堂文现在干的事儿,放在大清朝,是足够诛九族的。眼下虽已是民国,却只怕更会变本加厉一些。
钱玥娥忽然觉得,真正自私的人,或许,并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张堂文缓缓地站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望着天边的圆月,默默地念叨道:“凡成大事,岂有不经磨砺一说,自从我送春福去了南阳公学,自从我结交了杨先生,我便已在心中打定了为国为民的初心,如今虽然赶走了一个皇帝,却始终是未获全功。回看过去,虽不敢妄言这翻天覆地之功是我张堂文的作为,但南阳城免遭战火,数万百姓逃过一劫,却是与我和杨先生还有玥娥的不懈努力脱不开关系的。如今我畏首畏尾,放弃眼前这个大好时机,岂能知道,会不会这就放弃了压垮骆驼的最后那一根稻草。”
张堂文转过身,默默地看了一眼钱玥娥,“天下人,哪个是孤家寡人,哪个没有妻儿老小,若是始终天下人都是如此瞻前顾后,恐怕宣统皇帝,都还端坐在紫禁城的蟠龙宝座上,这天下人,都还带一根金钱鼠尾俯首为奴!”
依旧无人应答,屋里的气氛已经跌到了冰点,张秦氏已然有些坐不住了,她迟疑着看了一眼张柳氏,却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妥协的意思。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过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张堂文下狱的那次。
张堂文的言语虽轻,但在座的人都清楚,他是在与张柳氏辩了。
可两个人的话,却都是没错的。
只不过,一个站边了大义,一个坚持保家。
章285
张柳氏目光如炬,静静地看着张堂文,她似乎永远不会发怒一样,轻笑着缓缓站起身子,来到张堂文的身边。
“老爷...或许,我真的老了。人越老,越是顾虑多,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张家,失去了太多太多,我...有些怕...”张柳氏打量着张堂文的脸色,垂着手静静地站在一边,“我怕...我们看不到你说的那个未来,我怕...我们连这最后的一点也会失去。”
张柳氏是水,却不是弱水三千。
当初迎娶张柳氏的时候,张家老爷子就找人看过张柳氏的生辰八字,先生说她是春天的化冰雪水。
化冰雪水,最是坚韧不拔,不似暗河小溪一样脆弱,也不似江河之水那般汹涌澎湃,让人难以招架。
以柔克刚,恰是它最擅长的。
不巧的很,张堂文却是燎原火,虽然气势很足,却始终奈何不了化冰雪水的持之以恒。
所以张堂文虽然执掌张家一辈子,却是始终离不了张柳氏,也只有张柳氏才能改变他的心意。
张堂文呆呆地看着张柳氏,他的心里很清楚,一旦张柳氏坚持了,那便说明她一定选择和他辩到底。
而这个问题,哪里有什么对错之分。站在各自的角度上,都是对的。
只不过,之前每次张堂文选择走这条险路的时候,张柳氏都不曾发表过意见,而这一次,似乎她并打不算妥协了。
屋里的人都齐齐地看向了张堂文,这让张堂文有些尴尬,他站在张柳氏的身边,却无论是从气场还是心态上,都已经输了。
“老爷...我从不干涉前院的事,就连账房,也是我再三推脱的,之前那么多事,我都不插嘴,但这一次,老爷,请听我的好么?”
张堂文看着张柳氏,默默地抿了抿嘴,一旁的钱玥娥却在此时缓缓地站了起来,上前拉着张柳氏和张堂文的手,把他们拉回到桌边,按着坐下了。
钱玥娥笑着轻声说道:“老爷夫人便是要说话,也可以坐下说,站着说,耗气...”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默默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浅浅地喝了一口,钱玥娥在一旁抚着张堂文的肩头,轻声说道:“以前...我总认为,杨鹤汀是自私的。他为了心中的理想,几乎可以抛妻弃子,全身心的投入到教书育人之中,投入到反清救国之中,也可以全然无视两情相悦,彼此欣赏,坚定地把我拒之门外。有一段时间,我真的很怨他。”
钱玥娥的手轻轻地揉搓着张堂文宽阔的肩头,放空了眼神,轻轻地叹道:“今天,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才是自私的...”
“玥娥...”张柳氏正要说话,却被钱玥娥轻轻地打断了,“太太,你听我说完。”
“我自私...所以我会怨杨鹤汀,怨他为什么不能容我...可我不曾想过,他若是容我,他的夫人,他的事业,他的理想,他的毕生抱负该如何呢?我自私...所以我会跟了老爷,因为我贪恋他对我的好,我想要享受被宠爱,但我也未曾顾忌到两位太太的感受,还有西院那位太太。如今,我因为我个人对时局的看法和心中那虚无缥缈的理想,影响着老爷对这件事的判断,完全没有顾忌到,这件事对于张家,对于在座的各位会有什么影响...”
钱玥娥的语调愈发沉重,张柳氏已经明显可以看到她的眼眶中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泪花,可眼下却没有谁有足够的勇气去打断钱玥娥的话,包括张堂文。
钱玥娥深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老爷,真不是我矫情,我是真的想明白了,我开悟了,这件事,我也劝你,不要做下去了!”
“玥娥...”张柳氏缓缓地站起身,“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太太...我知道你的意思,也请你明白,我真的想明白了,我真的顿悟了,这不是我一时冲动的言语,我真的想通了,这件事,本就该这样决定的!老爷,不是天下人的老爷,天下人于他,并没有责任。但他对张家来说,就是天下...就是一切...让他在这件事上做选择,无论他如何选择,都只能是错...为了张家,他不能赌...他不能把张家的未来都赌上...不能...”
“玥娥...”张堂文呆呆地看着桌面,默默地抓住钱玥娥的手,“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坐下说吧...”
“老爷,我也希望你明白,我说这些,不是因为谁,而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人才有天下,有家才有国,你不是一个人,你的肩上有太多负担,有太多人躲在你的身后等着你去庇护...也包括我...”钱玥娥笑了笑,笑容中却带有一丝苦涩的,“只不过...或许我,才是那个拎不清的人。我一边贪恋着你带给我的美满生活,一边又因为天下的困顿辗转反侧,我不希望我一个人的左右摇摆,牵连到太多的人,也包括你...老爷!”
钱玥娥低着头,看着坐在她身前的张堂文的头顶,缓缓地将她的下巴放在他新剪的短发上,轻轻地摩擦着,“爱一个人,是为了他愿意赴汤蹈火,爱一个人,就不该让他以身犯险,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杨鹤汀...是对的...我今天才明白...”
张堂文抓着钱玥娥的手越老越紧,却阻止不了她缓缓地抽回自己的手。
“作为张家人,玥娥请老爷不要再把张家置于险地了,在乱世中,护住家人,才是一个男人首先应该做到的。若是没有了家,便是赢了天下,与谁乐?”钱玥娥缓缓地回到座位上,垂着头看着桌面,“老爷...你懂我意思么?”
“我明白了...”
“但我也请老爷原谅我的执着和任性,我想...去开封府散散心...”
“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我,会照顾好春福的。”钱玥娥缓缓地端起面前的饭碗,抿嘴笑道:“今天这一餐,就当为我践行了,好么?”
此时,哪里还有人笑得出来,随着钱玥娥手的碗筷开始作响,众人这才默默地动了筷子,这一餐饭,吃的尤为别扭。
张柳氏几次偷看着张堂文的脸色,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章286
张堂文靠在床头,望着空洞的屋顶发呆。
张柳氏坐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张堂文的脸色,“老爷...你不去陪陪玥娥妹妹么?”
“此时去...只怕会吃个闭门羹的...”
张柳氏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给张堂文掖了掖腰间的被子,“老爷...我是不是不该与你争论...”
张堂文静静地看着屋顶,许久之后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你说的也没错...”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张堂文缓缓扭过脸,看着张柳氏的脸,轻轻地笑了笑,“怎么会,你也是为了我,为了张家才站出来说话,你的心,从来不藏私的...”
“不...我也藏私了...就像玥娥妹妹说的,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你?你是为了张家,为了我,怎么就自私了...”
“对于天下人来说,我确实是自私了...”张柳氏认真地看着张堂文,“或许,你不仅是张家的老爷,还是天下人的老爷,或许就像你说的,我拦下你,或许就是阻止了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言重了...这件事没那么关键!未必真能伤到张都督分毫,我张堂文也没那么重要,我连杨先生都不如,我甚至自己都不敢全然付出,我也怕,我怕会失去你们,怕会连累你们,一个人如果怕了,就做不得这种事!”
“那杨先生他们呢?他们不怕?玥娥妹妹不怕?”
“就像玥娥说的,杨先生是圣人,你我,只是凡人,玥娥...她形单影只至今,我提过几次要迎她入门,都被拒绝了,或许...她等的就是这一天...她说是去开封府散心,我知道...她是去找罗飞声的,眼看着他们浴血奋战十年才赢得的天下,就要大权旁落,她是万万坐不住的。她虽然是女人,心中的大义,却是比我看得更重的,若不是杨先生始终不接受她,她是绝对不会选择我的...”张堂文不无伤感地看了张柳氏一眼,“和她相比,我反倒像个懦夫一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不...老爷,是我们拖累了你,是张家,拖累了你...”
“就像淑仪说的,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我先是张家的老爷,接着成为了你的丈夫,成为了孩子们的父亲,我不能人生过半之后因为我的一腔热血,就全然不顾你们的安危...说到底,天下谁人不自私,我们都是自私的人...永远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事物,人无完人,天下需要的...是那些真正无牵无挂的人,或者,舍小家顾大家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干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宏伟事业,才能让这个天下,域内清平,国富民强!”
“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人么?”
“会有的...”
“这得有多少...才能改天换地...”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个伟人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样的人,值得名垂青史,值得万人敬仰...”
张柳氏痴痴地看着张堂文,默默地俯身抱了上去,声音低沉地叮咛道:“无论如何...这件事,便是我自私了,我也要坚持到底。我是个女人,女人很简单,只要老爷好,家好,就心满意足了。天下,不是我的天下,不是女人的天下,我不如玥娥妹妹,我的心里很小,只容得下老爷,容得下这个家,从今往后,我不要你再铤而走险,你要好好的活着,把张家维持好,把春福教养好,我虽是没本事了,你可以再去找人生孩子,找玥娥妹妹就可以,让张家人丁兴旺起来,九泉之下老爷子还看着我呢!我不要到时候没脸进你张家的坟园儿...”
张堂文揉搓着张柳氏的发髻,望着空洞的屋顶,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哭,眼眶都已经湿润了,却迟迟留不下泪来。
天亮之后,钱玥娥真的收整了行装,让门上寻了个马车,便要去开封府。
张堂文站在门口,看着张柳氏拉着钱玥娥的手,满脸的不舍,强颜欢笑道:“开封府虽是不远,也要照顾好自己,我知道开封府也有很多你认识的人,但...还是要多加注意,若是电报不方便,勤些写信,不要让我太...太惦记了!”
钱玥娥攥着张柳氏的手,冲着张堂文一笑,“家中有柳姐姐在,我便是出去再久,也不会惦记你!柳姐姐胜你百倍!”
“玥娥...留下吧...”张柳氏拉着钱玥娥的手,轻轻地揉搓着她葱根一般的手指,“说句不该说的,天下...是男人们该去想的事儿,我们...”
“姐姐,这话妹妹就不能不说你两句了...天下,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在玥娥心中,争得,不仅仅是天下,还是传统...若是为民发声的身影中,全是男儿郎,那我们女子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玥娥不才,却愿冲锋在前,为我们女子,争一口气!”
张堂文默默地笑了笑,“玥娥到底是在南洋读洋学堂出身的,这些道理,一般人是不懂的!”
“是了,玥娥妹妹毕竟不是我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村妇,玥娥可知道,就是你这点,才把老爷迷得难舍难离...”
钱玥娥冲着张柳氏笑了笑,偷瞄向张堂文,“他...老爷只不过是新鲜一阵子,他心里,永远只有柳姐姐一个人!”
钱玥娥回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若想明日赶到汝宁府,坐火车去开封府,便得走了。”
张堂文走到马车旁,冲着车头叮嘱道:“路上看着点,别因为着急赶路颠簸的很了!”
张柳氏也是忧心地看了看马车,小声说道:“玥娥妹妹...非走不可么?毕竟那么远,赶到汝宁府都是第二天的事儿了,这天高皇帝远的...”
“姐姐放心吧...玥娥打小便走南闯北,已是习惯了...”
“之前你都是男装,免去了不少麻烦,如今...”张堂文一脸的关切,却被钱玥娥笑着拍了一下嘴巴。
“我包裹里有男装,今晚宿在外面的时候就换得,你少操点心吧!有这功夫,多赚点银子,我在这儿这段时间,光下人都裁了好几个了,难道你想以后亲自下地干活么?就你那老腰...”
钱玥娥一句话,说得两人也都是一笑。
“行了,我走了,别弄的跟生死离别似的,不就是开封府嘛,真想我了,便去找我...”
张堂文一愣,说这话...难道是就没想过回来么?
钱玥娥转身走向马车,临到车厢了又扭过身来,伏在张堂文的胸前,默默地依靠了半天,这才义无反顾地上了车。
“走吧!”
章287
夏老三躺在床上,仰望着挂满蛛网的屋檐,窗外是不是传来一两声蛐蛐孱弱的鸣叫。
刚办完事有些倦意,已经眼看着要进梦庄了,躺在臂弯里的杨翠英又把脸贴过来,小声说道:“老三,要不咱们搬城里去吧?”
“嗯?”老三迷迷瞪瞪地撑开了双眼,“咱们不就在城里么?”
“哎呀不是这里...我是说,咱们搬到南阳城吧?”
夏老三迷瞪着眼看了杨翠英一眼,“怎么?张老爷这里,有人说什么了?”
“没有,张家人对我一直都很好,都把我当主子敬着,对你也好的很,张老爷对你更是没得说,但是老三,你得知道,咱们毕竟不是正经八百的主子。你我都还年轻,老在张老爷的羽翼下躲着,人就废了...”
夏老三有些诧异地看着杨翠英,也是呵呵一笑,顿时睡意全无了,“你...这在老爷太太身边待久了,说起话来也是一套套的,人怎么就废了呢?”
“我问你,你当大头兵两年,攒了多少银子?”
“几十两吧...”
“够咱俩吃喝用度么?现在咱们在张家,一点花销都没有,难道咱们就打算在张家一直这样下去么?”
“咱不都跟老爷说了要搬出去么?”
“搬出去,也还在老爷左右,老爷肯定还会一直招呼着,咱们欠张家的,已经够多了,眼下老爷也不掺和那什么杂事了,也不需要你在这儿天天守着,我想着咱俩也趁着还年轻,又没有孩子,出去闯荡闯荡...万一哪天要是有了娃娃,我就什么也帮不了你了...”
夏老三看着杨翠英浑圆的眼珠,默默地寻思了一下,“可是我怕老爷不同意...”
“老三...张老爷和柳太太都是好人,可咱不能一直可着好人拖累,咱们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自己做番事业呢?你看人张圭泗,帮着张家打理醋坊、粮行,眼下又要弄染坊,再看看咱俩,我在张家主子不主子,丫鬟不丫鬟的,你呢?护院?还是下人?老爷不计较,旁人说叨不说叨?”
杨翠英枕着夏老三粗壮的胳膊,一双闪亮的眸子打量着夏老三的神色,“二哥和老四都在张家的庄子上帮忙,他们打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有我,将来还要有娃娃,难道要全靠老爷太太养活么?你...难道除了打枪耍狠,就没别的本事?”
“我...”夏老三琢磨了一下,“我在营房里学过做挂面,要不...咱们卖挂面?”
“中!你和面,我泡豆芽,我还会做豆腐,咱们弄个自己的铺子,赚了钱也有脸请老爷太太赏个光!”
夏老三咧着嘴一笑,“那...听你的?”
“我娘说过了,听娘们话,吃不了亏!”
“那中!不过...你得赶紧给我生个娃娃!”
“瞅你那猴急样,还拐弯抹角儿里!上来吧...”
张堂文听说夏老三要走,也是一惊。
张堂文看着垂手立在面前的夏老三两口子,默默地捋着下颌刚修过的胡子,“为什么要走啊?嫌张家的饭菜不合胃口了?”
“不...不!老爷,不是这样的...”
“算了,我来说吧!”杨翠英拿胳膊扛了一下夏老三,冲着张堂文笑了笑,“老爷,我是想着,趁我俩都还年轻,出去闯闯,趁现在也没娃娃拖累,我还能帮他点。好歹老三也是老大不小个人了,不能老指着马哥起复啊,要是马哥一辈子闲赋着,他也一直躺在老爷这儿?那不就废了么...”
“要是觉得在家呆够了,可以去粮行柜上,或者酒坊、醋坊帮忙啊!圭泗还要弄染坊的事儿,也正是忙着呢!”
“这种事儿...老三不是那块材料...圭泗兄弟才是好手,老三个没文化的,打字不识一个,就不是那做生意的材料!”
“那你们卖挂面、卖豆腐不也是做生意么?”
“小本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这脑子都够用了!”
张堂文踌躇着看了站在一旁默默无言的夏老三一眼,也是不由一笑,“行...想试试手当然可以,别去那么远行么?赊旗镇上...”
“老爷...赊旗镇上谁不知道我们和你的关系,我们若是做砸了,也是张家担着面儿呢!您就让我们出去跑跑吧,再不济,我们做砸了,还回来!”
张堂文看着一脸坚定的杨翠英,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说了么...你是我义妹,不要叫我老爷...”
“您怎么叫我是您的事儿,我尊重您是我的事儿,老爷,老三戾气太盛,在赊旗镇上有恃无恐的,干什么事儿都知道有您在后面撑着,您就放他出去历练历练吧!”
“我...我怎么就...”夏老三诧异地看了杨翠英一眼,正要分辩,却被杨翠英一个白眼看得生生把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张堂文却是苦笑着看了夏老三一眼,“行吧...既然翠英坚持了,这毕竟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也不能多说什么...那我就...”
“别!老爷!您什么也别说了,有您这份心就行了,老三那还攒了几十两银子,开个小店足够了,等第一批豆腐和挂面好了,我亲自送回来给老爷太太尝尝!”
张堂文看着杨翠英,又看了看夏老三,缓缓地站起身子,拉住两人的手攥在一起重重地按了按,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送走了钱玥娥,又送走了夏老三两口子,偌大个张家,忽然仿佛少了许多人,整个院子都变得冷清了起来,张柳氏也是骤然失去了两个最能交心的身边人,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孤独。
有事儿的时候糟心,没事儿的时候也嘬心,整个秋天,除了高德宽偶尔做做妖,张家,整个赊旗镇都是风平浪静的,一直到了第一场雪的来临,张堂文陡然空寂下来的脑海中,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空虚。
张堂文站在南门码头,望着满天飘落的雪花,和这一片银装素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张圭泗主持的染坊开了春就正式开张,夏老三的头一批挂面也吃到了嘴里,杨翠英做的豆腐也是软嫩甘甜,听说,翠英还有了身子,一想到这儿,张堂文的心中竟是莫名的一阵欣慰。因为在他心中,无论张圭泗,还是夏老三,早已被划作了张家人,他们好,就是张家好,便是他张堂文最希望看到的。
钱玥娥的第一封信,也终于在大雪之前到了。
一整张信纸,写满了张春福在优质师范学校的近况,这个孩子,从来都勤勉刻苦的让人心疼,从钱玥娥那娟秀的小楷中,张堂文几乎都可以看到那个寒窗苦读、伏案疾书的背影。
但最让张堂文欣慰的,却是钱玥娥信尾的那一句。
“吾身甚安,勿念!昨夜辗转反侧,甚念!万望珍重!”
章288
民国二年的春天,倒春寒持续的时间尤为长了些。
都已经是三月初了,张堂文身上的大氅都还脱不下来,虽是不再飘雪花,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却是下一阵子,停一阵子,已经好多天没见过太阳了。
张堂文坐在夏老三的摊子前,虽是有帆布在头上挡了雨水,这穿堂风却仍是把张堂文刮得脸上一阵冷峻。
夏老三这挂面铺,就开在靠近南关没多远的地方,也算是个主道辅路交汇的地方,两间门面共用一个院子,刚好方便了夏老三和杨翠英一个卖豆腐一个卖挂面。
只是如今杨翠英有了身子,已是显了怀,豆腐摊只能先搁置了,夏老三索性把另外一个铺面改成了面馆,学着新野臊子面的套路一边卖着挂面一边卖着臊子面。
夏老三站在门市里,看着外面张堂文,小声喊道:“老爷!老爷!进屋坐吧,杨先生知道地方,他来吃过好几次了!”
“我知道...我迎迎他!”
张堂文缩着脖子,眺望着远处,那个期待的身影终于跃入了眼帘。
张堂文拉着杨鹤汀进了屋子,这阴雨天,屋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反倒是趁了三人此时的心意,夏老三烫了三碗面,洗了一把大葱,关了铺面便也坐了过来。
三人趁着汤热,赶紧先吸溜了一口暖和暖和。
“老三,你这手艺...见长啊!”
“这还是沾着老爷你哩光了!”夏老三憨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张堂文也是一愣,笑盈盈地看了杨鹤汀一眼,“我又不入灶房,怎么是沾了我的光呢?”
“老爷是贵人多忘事,俺当初挑担让人抢了,你请俺吃的那一回面,我一个人吃了三碗,你哩,我哩,四儿哩,都让俺吃了!”
张堂文一想,一拍巴掌,“是了!我给这茬忘了!”
“所以说俺还是沾着老爷光了,俺也不会煮面,俺就是照着当年那感觉做哩,吃过哩人都说中!”
张堂文笑盈盈地审视着夏老三,“就过个年,你这口音可就又恢复当年的味儿了!”张堂文指着夏老三,看向杨鹤汀,“我当年第一次见老三兄弟的时候,他就这口音,地道的南阳腔!”
夏老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儿都是做哩四邻生意,说多了就顺过来了...”
“老三这面,我吃的比你多!”杨鹤汀挑起一筷头面,凑着碗边吸溜了一口汤汁一起扒拉进嘴里,“味儿够重,香!还管饱!”
“杨先生饭量小,每次来都让俺面量减半哩!其实要不是那臊子太咸,我就净给杨先生吃臊子了,他太瘦了,得多吃点肉!”
杨鹤汀抿着嘴一笑,取了怀中的方巾擦了擦嘴边的牛油,“我是天生克化不动这些,这段时间又在学歧黄之术,饮食上面控制的多些,你们吃啊...”
张堂文也是勾着头,扒拉了两口面条,杨翠英却是挺着肚子,捧着个盘子进来了,“老三!两位老爷来了你就下碗面,还坐一块儿吃了!没出息!”
夏老三赶紧站起来接了盘子,盘子却是一盘金黄的香椿芽炒鸡蛋,闻起来满屋飘香。
张堂文看着夏老三扶着杨翠英坐下,不禁笑道:“娶妻当如翠英,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老三,你是有福气的人啊!”
夏老三却是只知道抿着嘴偷笑,杨翠英也是脸一红,“老爷夸我,你就知道傻笑,都不知道先谢老爷!”
夏老三挠了挠头,冲着杨翠英挤了挤眼睛,“老爷知道我,没事!”
张堂文也是笑了笑,“我们这一来,又得让你们破费了,这一盘时令的香椿芽,这么多鸡蛋,老三得卖多少挂面啊...”
“咦!老爷不知道,我现在这挂面,要哩人可多了,南阳好几个大酒楼都是拿哩我的挂面,除了他们的面,散客的挂面我都不稀得做!”
“呦!老三口气大了啊!”张堂文和杨鹤汀相视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杯,“以茶代酒,先贺老三兄弟生意兴隆,再谢翠英劳苦功高!干!”
众人碰了杯,又说笑了一番,张堂文才看着杨鹤汀,问了今次的正题,“杨先生...玥娥如今与我通信中,只提春福,却不言及她如今的情况,我再三询问,却只一句‘吾身甚安’。飞声先生如今也在开封府,不知杨先生可从你俩人的书函中,了解到玥娥的近况么?”
杨鹤汀显然没猜到张堂文这次来见他,却是问了这个问题。
杨鹤汀缓缓放下筷子,看着张堂文,“钱夫人...如今在罗飞声那里...共事。”
“共事?做什么?”
“办报纸...民立报,开封民立报!”
张堂文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一些,笑着抿了抿嘴,“办报纸嘛...还好...还好...”
“堂文兄,飞声与书信中提过,说钱夫人去开封府,是与你商量过的...”
“呃,是...商量过,商量过,办报纸嘛,玥娥的才情,你也是知道的...”
杨鹤汀认真地打量着张堂文的面色,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堂文兄看来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开封民立报,是我们国民党河南党支部机关报,将是我们党为民发声的喉舌,原定于年后发刊,因为张镇芳再三阻拦,已经拖延至今了。”
张堂文的笑容仿佛凝固了片刻,才缓缓收起,“没事儿,又不是打打杀杀,办报纸嘛...大清朝的时候,也不过是查抄停刊的事儿,如今都民国了,民主共和嘛...能有多大事儿!”
杨鹤汀默默地看着张堂文,他一眼就能看出此时的张堂文,其实已经暗暗地惊慌了,他微微地笑了笑,宽慰道:“不过堂文兄放心,如今罗飞声已经是河南省临时议会议员,我的挚友张嘉谋是副议长,如今临时议会一百二十八系,我党会员占席七十三位。张镇芳也好,袁世凯也好,未必敢轻举妄动...”
张堂文笑着点了点头,挑着面的筷子却是只见搅动,不见送到嘴边。
看着张堂文的这副模样,杨鹤汀还是默默地把后面一段话咽了回去,因为若是张堂文知道了这一切,只怕,真会夜不能寐的。
自民国二年,张镇芳接受袁世凯任命,兼任河南省民政长之后,由张嘉谋、罗飞声、钱玥娥等人暗中推动的一连串针对张镇芳的弹劾案,已经由省议会提请到了北京参议院。
然而,国民党籍议员占据半数以上席位的参议院和众议院,却不由分说的拒绝了弹劾申请。
这也意味着,纵使进步党人掌握了国会的多数票权,依然无可奈何袁世凯紧握在手中的大权。
中华大地上的民主共和,愈发举步维艰。
拐点,就在民国二年三月二十日那一天,一个永远被历史铭记的日子到来。
领导国民党在国会大选中获得全面胜利,正在着手准备以党首身份组织内阁的国民党党魁宋教仁,被刺杀于上海沪宁车站,并与两日后不治身亡,终年三十一岁。
南北对立的紧张气氛,再一次被推向了顶端。
章289
夏老三站在案板桌旁,他面前的面团已经有些发干了,他呆呆地望着屋外的积水,思绪却是早已飞出了十万八千里。
冥冥中,他似乎又回到了辛亥年十月的武昌城,回到了那个让人激情澎湃的队伍中,什么炮火纷飞、枪林弹雨,如今想来,却仍是一丝后怕都没有,那倒在血泊中的年轻面孔,嘶吼声中纷飞的残肢,还有地上殷红的积水坑,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还在眼前。
一只脚不偏不倚地踩在了积水坑中,飞溅的水花和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将夏老三又带回了现实中,他下意识地换了一张笑脸抬头问道:“来啦,要买面带回去还是在这儿吃...”
夏老三的话没说完,眼前这个人却是让他顿时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来的人,便是南关一带有名的地痞,也是南阳红枪会的小头目,诨名叫做泼三儿。
红枪会这种类似义和拳的组织,在中华大地上也算得上是经久不衰的老式民间社团了,其兴起却不外乎是同一样的一种因由。
越是生存在温饱线上备受欺凌的人,越是喜欢成群结队报团取暖,但骨子里的奴性又让他们在获得了一定社会影响力之后,一步步沦为了谄媚权贵、欺凌弱小的团体。
之前红枪会向南关的所有小商贩收取香油钱,便在夏老三这里吃了个软钉子,还是杨翠英为求平安私下缴了份子钱,这才算是平安过了个年。
泼三儿知道夏老三的底细,知道夏老三手里有两把枪,还是辛亥年风云变幻时的弄潮儿,所以除了之前收钱的时候趁着人多硬气了一把,后来倒也没敢再露头。
今天又来,准是没什么好事。
夏老三敛了笑脸,冷冷地盯着泼三儿,“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三月底啦,该缴香油钱了!红枪大仙香火绵长,是时候该添油进香了!知道你们都忙,就由我们代劳吧!”
夏老三是最看不上这种装神弄鬼的人,可杨翠英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招惹这种地痞,如今生意也算是勉强能糊口,节外生枝的事能免则免了。
“多钱?你们这香油钱也没个路数?想起来就来收一回?”
“哪那么多话,大仙是佑你平安,保你生意兴隆的,这种钱,不能省!”
夏老三冷哼了一下,从腰间摸了摸,却是只有两枚新发行的银元,默默地掏了一枚出来,仍在窗边,便自顾自地揉面了。
泼三儿瞧了瞧,先是把那银元拿了,却不走,“你两间门脸,一块不够!”
夏老三顿时来了火气,“敢情你家大仙是数着门脸收钱的?”
“嘿...你舌头不想要了是吧?”泼三儿说了狠话,身后顿时围上来了一群半打着赤膊的汉子,却都是破衣烂衫的,眼瞧着也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夏老三不缺这俩块,但他就是咽不下去这口气,他瞪着泼三儿,冷冷地问道:“要钱我给了,可要是不走,那可就别怪我跟你们拼命!”
泼三儿打量着夏老三,他是人多,但却不愿再此时翻脸,正是晌午,这不大不小的交叉口也是人来人往的,远处还有所谓的巡警在晃荡。
泼三儿冷笑着冲着夏老三的面案上啐了一口痰,便扬长而去了。他身后的人也跟着有样学样,一个个吐了一口便跟着走了。
摊满雪白面粉的案板上顿时污秽不堪了,夏老三的一只手按在案板桌的下面,抓着藏在那里的枪,他的血性差点让他拿起枪就冲出去,可一想到后院躺着的身子都难翻的杨翠英,还有肚里那乱倒腾的娃娃,他愤怒地一把将案板扔到一遍,任由那沾满污秽的面团和面粉散落了一地。
到了天擦黑,夏老三给杨翠英搅了面疙瘩,还打了一个鸡蛋,搀着杨翠英在院里活动了一会儿,门上就来人喊着让望福临门酒楼送挂面。
夏老三去到搭晾面条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取了十挂晾晒两三天的面条,用面盒装了,便跟着来人望着福临门酒楼来了。
福临门酒楼是南方人开的馆子,店里的老主顾们吃不惯北方的碱面,所以福临门一直用的都是夏老三这儿的挂面。
因为夏老三用的是鄂军的法子,面里搅了鸭蛋清,口感强韧劲道,最接近南方竹升面的做法。
夏老三到了福临门后门,厨房的班头已经在候着了,接了面盒打开来看了看,摸了摸,“这面有些软啊?”
“连阴雨,屋里晾的,可能有点返潮了...”
“返潮了?那口感都不对了啊!那得扣钱!”班头斜着眼睛看了夏老三一眼,“对半吧!”
“这位爷...”夏老三嗓子有点干,硬撑着面子笑道:“小本生意,面要钱、蛋要钱、等于就挣个力气钱,还不算晾晒着还得半夜起来翻腾...”
“话怎么那么多,要不你还拿回去,我就跟楼上说一声你不送不就完了!”班头冷笑一声,又把面盒往夏老三面前一撂,“对半,十挂一块!”
“爷,十挂两块银元,我给福临门送这么久了,上回还有三十多挂的钱没结呢,要不你把之前的面前结了,今儿的面当我没送行么?”
“嘿...不识抬举!”班头也是一咧嘴,随手就把面盒往地上一扔,雪白的面穗顿时甩出了许多沾满了地上的泥水。
夏老三脑门顿时一热,便目露凶光地走上前来,那班头也是猛地推了夏老三一把,恶狠狠地骂道:“咋得?你一个卖挂面还敢凶老子嗖?不识抬举的东西,也不瞧瞧咱家是什么牌面地方,能用你个小赤佬的东西都是高看你了,还跟我降价?”
夏老三强按着怒火,低吼道:“今儿就算了,把上回的三十多挂,给我结了!”
“滚,你脑子坏掉了!得罪我还想要钱?再吵吵腿给你打断晓得了吧!”
夏老三梗着脖子便要上前,后门这边顿时又冲出来了几个帮厨模样的人,手里还都拎着铁器。
夏老三顿时后悔了,为什么出门不把枪带上呢!
“买东西给钱,天经地义!你收了我的面,不给钱,明儿我就去官府告你!”
“去!去!不去你是我孙子,你个小瘪三,知事大老爷眼下就在楼上吃酒,我们老板就陪着呢!你觉得你这三两个银元的事儿,知事大老爷会理你不啦?赶紧滚,晓得不!”
夏老三狠狠地瞪着班头和他身后那群人,缓缓地退了两步,弯下身去拾起面盒,十挂面已经尽数落了地,浸了泥水,已是废了。
夏老三在一众人的哄笑声中,紧皱着眉头缓缓离开了,此时他的心中就似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手中的暗劲儿都已经快把面盒的提手给捏断了。
穿过几条漆黑的街道,眼瞧着就要到家了,夏老三的眼前却是闪现着耀眼的火光,自己的铺子已是被完全笼罩在汹涌的火苗之中了。
章290
好在一连月余的阴雨天,就连那房屋的梁柱都是完全浸满了潮气,火势很快在街坊四邻的帮助下被控制住了。
夏老三早已翻了侧墙进到后院,搀着杨翠英躲在了院子后墙处鸡棚里,算是有惊无险。
前头两间门面虽是没伤到框架,可里面的设施连带闷在坛子里醒好的面,也是尽数成了灰烬了。好在火势没烧到晾晒面条的空屋,那里面,可是有夏老三提前存好的精面,若是一并烧了,那可就是连老本都没了。
夏老三走到门前,看着夜空下两个被烧得黑漆漆的门脸,一种由心而生的悲怆和愤怒让他的眼圈有些发热,两只手也捏得咯吱咯吱作响。
火,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的,不然就这阴湿天,哪来的野火。
四邻除了救火,也是连个宽慰的话也没有,有些人看到夏老三还在默默地摇头,似是惋惜,又像是在埋怨,这让夏老三愈发难以平复激动的心情。
夏老三缓缓走进满是焦糊味和缕缕青烟的前屋,从已经烧垮的案板桌灰烬中,扒拉出那只没有装子弹的手枪,握在手中仍是有些烫手的。
他蹲在地上,张大了嘴巴,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可是口中却只有渗人的呜咽,他不敢完全放开声音,因为后院扶墙而立的杨翠英已经完全被吓着了,止不住地在颤抖,若是此时她再看到夏老三的崩溃,那可能真的就要麻烦了。
南关的火光,很快吸引了两个巡防局的人过来,可是从他们踉踉跄跄的脚步看得出来,两人也是喝了不少。
高个一点的人站在门前看了看,嘴里不清不楚的嚷道:“他...他娘的...让大爷跑来...都灭了!”
“灭了...灭了...就收队!回去...菜...还没凉!”
两人说了两句就要走,夏老三却是从黑漆漆的屋里冲了出来,把这两个醉鬼吓了一跳。
“有人放火,你们就不管么?”
“谁?你?你放火?”
“红枪会!泼三儿!”夏老三扯着喉咙望向四周,四邻早已紧闭了门窗,好似听不到一样,可夏老三却是笃定了这事儿肯定是泼三儿这伙人干的,越发大声地吼道:“泼三儿,有本事就冲我来!耍些阴损手段算什么好汉?出来!出来!”
“你...唉...你说你呢!你嚷什么!”高个指着夏老三喊道:“有冤...上衙门说理去,火熄了...就没我哥俩的事儿了,别...别挡道!”
“去就去!我就不信了!都已经民国了,这种欺行霸市的地痞还是没人管!”
第二天一大早,夏老三便来到了南阳府衙,站在青石路口望着朱红大门,一阵猛拍,很快门就开了,两个睡眼朦胧的卫兵扛着枪便冲了出来,冲着夏老三就是一顿训斥,“没开门呢!嚷什么嚷?老爷还没回来,你瞎敲什么敲!”
“没回来?那就是没人管了么?杀人放火啊!官府不管的么?”
“哪?哪杀人?火?没瞧见啊?”
夏老三歇斯底里地冲上前来,大声地吼道:“人死了你们才管的?现在的官府就是这样的么!”
“你...你老实点!再喊我把你扔牢里去!如今民主共和天下太平,你个憨子瞎喊什么?”
夏老三还要争辩,身后却是被人轻轻地拍了拍,夏老三怒瞪着双眼,正要回头骂人,却是一愣。
竟是马云卿。
街角的茶馆,马云卿给夏老三倒了一杯水,捏住夏老三的肩头,沉重地用了用力。
“你怎么在南阳,马哥,你是又有什么门路了么?”
马云卿缓缓地落座,审视着夏老三,“我?我能有什么门路,又没有钱去送礼,没有人走路子...”
“杨先生不是说,如今你们的党在国会占了大多数么?就不能让你起复?”
“国会...国会算个屁啊...没有军权,袁项城一道手谕,那群书生能做什么?还想翻天?指着唾沫淹死他?”
“黎大帅...黎大帅现在...”
“他?从他赶赴北京甘居袁项城之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大帅了...他现在,只算是个政客...耍嘴皮的墙头草!”马云卿坐在桌旁,缓缓地端起水,轻轻地喝了一口,“但是...想要一争天下,不由着这扯淡的规则来,恐怕我这一辈子,都要在新野城门楼上看日升日落了!”
“马哥...你要走谁的门路?”
“还能走谁,鄂军出身的,与我同阶的,如今都已是一方诸侯了,如今我一介白身,去投他们,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去北京,去见大帅...”
“黎大帅...你们如今已经不是同道中人了...”
“我是国民党...他是共和党,如今的我们,都已不再是武昌城的彼此了。”马云卿默默地看了一眼夏老三,“所以此次上京,我将马家珍藏的数十本古籍都带上了,希望...可以为我铺就一条起复之路。若是我重掌军权,或许我会变得圆滑许多,这乱世,是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算命师傅告诉我,我命中有魁罡,钢则易折,如今的天下,容不得我刚正不阿,那我便也学着适应着,不然...这锦绣河山,真的就再无人可守了...”
夏老三看着满面愁容的马云卿,也是默默地无言。
窗外,来往的骡马依旧摇晃着铃铛,挑担的走货郎仍然在扯着喉咙吆喝,仿佛窗外的世界永远都不会变化,永远都是有条不紊的在进行着。
夏老三看着马云卿,犹豫了再三,“马哥...带上我吧...这日子,我真过够了,以前,是当官的当兵的欺负穷人,现在,穷人也都在欺负穷人,以前的衙门里,好歹还有些谢宝胜那样的人物,现在,都是些什么人啊...穷人,能过好各自的日子,能有一口饱饭,就知足了,现在呢?乱世,谁都想趁火打劫,趁乱称王,就连那些地痞流氓都在拉帮结派炫耀着拳头,谁打赢了,谁就有资格当官府的走狗,继续着欺善怕恶的行径。马哥,咱们提着脑袋造反,可皇帝老儿如今仍然住在紫禁城,外面反而多了一个跟皇帝一样的总统,马哥,咱们到底做的是对,还是错?”
马云卿紧紧地抿着嘴,低着头,看着碗中的茶汤,久久无法回答。
章291
“老三...”马云卿端起已经冷掉的茶汤,放在眼前缓缓地端详着,“我们相信,我们曾经为了这个国家浴血奋战,为了这个国家身先士卒,只要我们自己坚信这是正确的,你就不会问出这个对错。我们做了自己认为对的,天下人也都认为是对的,你还记得我们进南阳城的时候,那满街的欢呼雀跃么?有真有假,但人们的兴奋劲儿,着实让人难忘。”
“我还记得...”夏老三看着马云卿手中的茶汤,回想着那人生的高光时刻,“满城的人们,顾不得救火,都堵在城门口,看着我们入城。谢宝胜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切,若是没有城中富商给我们拉来的粮草,真不知道我们怎么坚持下去...”
“人们是支持我们的...就像现在,人们反对袁世凯一样...袁世凯的所作所为,是历史的倒退,人们期待新的生活,新的规则,新的国家,这些...不只是剪掉一根辫子那么简单!”马云卿看着浊黄的茶汤,轻轻地笑道:“可惜,我们没有革命彻底,彻底的把那些旧思想,旧作风的高管勋贵们赶下权力的殿堂,反而是为了声誉,为了利益,进行了妥协,把大好河山拱手让给了他们...现在...宋教仁死了,可能很多人才明白过来,没有枪杆子,说话是不算数的。”
夏老三早已听到了很多关于宋教仁之死的消息,说什么的都有,阴谋、党争、情仇,诸如此类的猜测在官方真相迟迟不予公布的时候,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最终也未加入同盟会的夏老三,对于宋教仁,对于国民党,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情感,但他知道,宋教仁,距离中华民国总理内阁大臣之位,仅有一步之遥。
这样的人,尚且死在了枪口下,那天底下,站在袁世凯对立面上的人,还有谁会是安全的呢?
马云卿将手中的冷茶一饮而尽,“老三...此番我去北京,是注定要做许多我不愿做的事,见很多我不愿见的人,你只能强按着自己的脑袋,朝着他们低头,我不愿你也如此...等我站稳脚跟,我派人接你!”
“马哥!”
“老三!再忍耐一段时间,天...快亮了!”
马云卿缓缓地站起身,拿起一旁的毡帽,戴好了之后重重地拍了拍夏老三的肩头,“等我!”
马云卿走远了,夏老三的魂却似乎随着他一起走远了。
夏老三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院子,杨翠英挺着大肚子,受持着平日切面团的钝刀,正站在院门口,她面前,却站着泼三儿和十几个大汉。
夏老三并没有急着上前,他悄悄地在围观的人群中穿梭,悄无声息地利用着人墙的遮挡,摸向了泼三儿等人的身后。
泼三儿显然是来看笑话的,他知道夏老三此时并不在家,不然怎么会是杨翠英挺着大肚子站在这里呢?
“大肚婆娘,你男人呢?怎么就留你一个人在家啊?虽说你这大了肚子,可这也忒放心了吧?就不怕咱哥几个不介意?啊?哈哈哈!”
杨翠英手持钝刀,冷冷地看着泼三儿,她已经后悔了,后悔不该撺掇夏老三出来做生意,后悔不该让夏老三年前的时候强低头,把那香油钱给了。若是那时便撕破脸,大不了一拍两散,那时候,肚子还没这么大,走起来也不麻烦。可现在,只是这么站着,杨翠英都觉得腿有些发软。
“泼三儿,你知道的,我男人是打过仗的,他有枪...”
“有枪是吧?你当爷们没有么?哪个爷们没有带把的啊?说不定哥几个的还要大些吧!是吧?”众人一阵哄笑,泼三儿却是往前走了走,“你男人厉害,哥们人多,你觉得,你不缴香油钱,咱红枪会就没法子收治你了?”
“泼三儿!你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大家都不过是在这乱世里讨口饭吃,你要香油钱我给你便是了,你至于把人往死处逼么!放火烧我铺子,赚不到钱上哪给你们上供?”
“臭婆娘,这你就不明白了吧!这叫杀鸡给猴看,你男人敢当面顶撞我,不烧了你这铺子,真当我们红枪会没法弄你们了?”泼三儿转过身去,环视着围观的人们,“我就这儿跟你们挑明喽!咱们红枪会,人多枪多,背后的老爷,也多!有我们红枪会在,就没人敢找麻烦!但,谁也别想找我们麻烦!不然...就跟今儿这出一样!”
泼三儿狞笑着审视着周围那一双双胆怯的眼睛,心中的优越感让他颇有些得意,但很快,在那一片冷漠中,他看了一双愤怒的眼神,他顿时浑身一颤,脸色也变了。
泼三儿身后的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夏老三已经猛然冲了出来,一支枪顶在了泼三儿的下颌上,另一只枪,瞄向了泼三儿身后的人。
“老...老三!你...你敢!”泼三儿惊得半天没缓过神儿来,“我...我们人多,你两只枪,打不死我们这么多人!”
“对...但打死你...足够了!”夏老三的眼白中,已经充满了密密的血丝,他犀利地眼神死死地盯着泼三儿,只是眼神,就足够泼三儿裤裆里渗出水来了。
“老三!”杨翠英缓缓地放下刀,颤着声音说道:“不要...这是在城里...”
“对!对!老三兄弟,这儿人多,你高抬贵手,犯不着,犯不着!以后...以后我们再不来找事儿了!行么!”泼三儿连连告饶,缓缓地后退着。
夏老三就那么死死地盯着泼三儿,看着他大气不敢出,缓缓地后退,和他身后的人一起慢慢地退到了一旁。
夏老三重重地喘着粗气,走到杨翠英身边,面无表情地搀住她,杨翠英轻轻地叹道:“老三...”
“别说了,回去!”
“回去?”
“去找张老爷,我不干了!我受够了!”
“老三!”
“这世道,我护不住你!”夏老三皱着眉头,低头看着杨翠英,“若我是一个人,我一定跟他们干到底!但是我有弱点,他们就会跟疯狗一样,紧盯着这个弱点不放!等有了娃娃,那就是两个弱点!这生意...做不成了!”
杨翠英欲哭无泪地环住夏老三的脖颈,失声呢喃道:“这世道...咋这么难哩...”
“这世道...不是我们想要的世道!这世道,没有枪,谁都治不住!翠英...我不仅要考虑你,还要替娃娃想!我不想娃娃将来比我还难!若我一辈子只是一个卖挂面的,他还不得被人欺负死!我不要他被人欺负,也不要你被人欺负!我是个爷们,我要护着你们,趁着...我还有劲儿!”
“老三...你想做什么?”
那个晚上,张堂文和张柳氏慌里慌张地跟着门子跑到张家大院前门,大着肚子的杨翠英已经在前门廊下苦成了泪人。
那个晚上,本在张家庄子上监工的夏老二和夏老四也不辞而别了。
百年后翻看夏家旧谱,一张泛黄的碎纸上,有一段歪歪扭扭的小字,“世道不公,官官相护,民相欺,啸聚山林以自保,不求独活,为家矣。”
特此感谢:天才少年阿腾
很久没有收到过打赏了,毕竟在网上看文的读者喜好不一,像本文这种细水长流的传统文学,能够遇到持之以恒的追读者和由衷的赞誉,是一件几乎是奢求的事。
订阅和打赏是一个作者坚持用心写作的基石,无人问津的长路上能有你们这些看官的陪伴,是我的荣幸,也是这本书的荣幸。
特此,敬礼!
章292
张堂文站在自家门口,看着列队行进的士兵们,眉头早已默默地紧皱着了。
这已经是进入六月之后,第二批进驻赊旗镇的部队了。
闹“白狼”,已经是整个豫西南地区街知巷闻的大事了。
“白狼”,其实是一个人的化名,一个流窜作案的土匪头子,白朗的外号。
这个从舞阳县母猪峡杀出来的绿林草莽,如今已经成了河南都督张镇芳的心头大患。因为不同于以往的流寇,白朗的胆子显然要大了许多,他并没有占山为王的想法,反而钟情于流窜作案,从起事至今短短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白朗的队伍已经几乎绕着豫西南转了一大圈,而且白朗的思路更是清奇,他并不满足于打家劫舍的小打小闹,而是钟情于攻打县城,而且打完就跑。
五月底,白朗军自鲁山忽然南下攻破唐县(今河南省唐河县),劫掠两日后再次遁入山林中,消失了踪影。
唐县,就在赊旗镇的正南方,距离不到五十公里。
白郎君遁入山林,包括赊旗镇在内的许多地方,一时间都是风声鹤唳,驻扎在南阳的部队,很快进驻了裕州、赊旗、鲁山一线,围剿白朗。
张堂文目送着这百十号人的部队浩浩荡荡地穿过东裕街,走出东大门,望着东方前进了。一路狼烟过后,张堂文的才看到那些为了避让而歪倒在路旁的流民,那满眼的惊恐,真是让观者胆寒。
自从唐县被破城之后,一连许多天,赊旗镇再次涌入了许多流民,甚至,还有一些衣着打扮看起来并非赤贫的人。
果然是兵灾过境,无论良莠,一并遭灾。
张堂文缓缓地走到粮行中,看着张圭泗轻声吩咐道:“给那些人蹲点稀粥吧,饿不死就行了,全当行善积德。”
“是...老爷!”张圭泗一面安排伙计去熬粥,一面垂着头站在张堂文身边,“老爷,唐县破了,两个大仓里一粒米都没留下,今年的秋粮,怕是要紧缺了...”
“我知道...不舍粥,早晚也得让高德宽那个王八羔子想方设法弄了去!剿匪,盘剥一次,驻军就地供给粮饷,看着吧,一旦真进山,还要再从咱们身上打主意!”
“这些**,也太不是东西了!城墙边饿倒了少说几百人,那新来的诸军不管不问就算了,搅得城里的商户们也是精光,大灾之前,谁都吃不饱,那灾民更没人管了!”
“能顾多少顾多少吧!”张堂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三叮嘱道:“记住,隐秘这点,别敲锣打鼓的张扬,让高德宽知道了,肯定拿咱尚有余粮说话!那咱之前存起来的粮,肯定保不住!”
“知道了老爷!如今镇上的粮行都已经被盘剥的干干净净,我估计,也就咱家还有余粮了!”
“看这形式,要是入冬前逮不住这个‘白狼’,很多人可能都要没饭吃了!”
“我问过唐县那边逃灾过来的人,白朗进城之后,专捡着高门大户破门,抢钱抢粮抢女人,进城前一两千人,出城跑的时候,已经上四千人了!很多唐县的穷人一看跟着白朗有饭吃,还有女人抢,都跟着白朗跑了,吆喝着要反袁大总统,说白了就是为虎作伥!”
“无论穷人富人,坏起来,都是一样难堪的...”张堂文看着远处饿倒在路边的灾民,他身上的衣衫虽是残破不堪,却仍能辨识出缎子面,那黢黑的脸色下,明显是没经过风霜的细嫩皮肤,“当年捻子进赊旗,我山陕西商被围在春秋楼中,一把火,把几十丈的高楼烧成了灰烬,一把火,把赊旗镇的山陕西商烧出了近十多年的断代,许多乾隆爷那会儿的老招牌,从那之后便一蹶不振了。半数以上的大院被洗劫一空,我张家的老宅也在那次中被焚毁殆尽...”
“那这院子...”
“这是在当年的残垣断壁上又起的,我家老爷子当年带着家眷到南阳避祸了,这才躲了一劫...”
张圭泗忍不住吞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张堂文的表情,“老爷...是怕白朗打到赊旗镇?”
“名声在外...外人谁知败絮其中,说起来赊旗镇还是风光过的,难免遭人惦记...白朗从北面的鲁山两天奔袭到唐县,只一夜便破了城!圭泗...你当知道,鲁山到唐县,是要经过咱们赊旗镇的地界啊!”
“老爷的意思是...白朗其实从咱赊旗镇路过了?”
“赊旗镇有九门城墙,唐县...城墙早就塌了一半了,打唐县,白朗只有一两千人,一百多条枪,打完唐县,他就有四千人了,若是再让白朗闹腾几个月,你猜能有多少人?”
“今年光景本来就不好,张都督又盘剥的厉害,咱张家都快扛不住了,更别说那些靠天吃饭的穷人了,又机会搏一搏,又能吃上饭,肯定都跟着白朗跑了...”
“所以啊...只能希望这只狼早点落网了,再闹腾下去,就不是一只‘白狼’了,而是狼群!”
张圭泗抿了抿嘴,看着张堂文小声说道:“老爷...那老三兄弟...”
张堂文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青砖,深深地提了一口气,“他...或许和这只‘狼’不大一样...”
“我是说,老三兄弟会不会就在这狼群中...”
“老三虽然走过歪路,但毕竟在部队里呆过,抄家灭族欺男霸女的事,他忍不了!他和这个白朗,不是一路人!”
“可他毕竟说是要上山拉队伍的...山上又没有粮草...”
张堂文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这些天,杨翠英也是一遍一遍地问,一边问,一边抹着眼泪,眼瞧着,就要到临盆的日子了,老三却是一去无踪,生死未卜,就连张堂文也在疑心,夏老三是不是遇了什么不测,不然怎么连个手信没有。
正说话间,前门这边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张堂文出来一瞧,原来是原来赊旗镇城防营的刘秉信。
如今的刘秉信剪了辫子,瞧上去倒是愈发精神了。
“张老板!”
“秉信兄弟?”张堂文打量着刘秉信这一身校官服,不禁吧咂了一下嘴,“看样子,如今兄弟高升了!”
“哪里哪里,托张老爷服,如今还算是小头头,手下还就那百十号兄弟!”
“不错,不错!秉信兄弟这是,回来驻防还是...”
“过境...如今南阳镇的兵都往确山方向进发了,打‘白狼’!”
“白朗往北去了?”
“谁晓得呢,咱只是从南边往北赶羊的,项城那边张都督备了一万大军正等着呢!只要这白朗上套,他就没得跑!”
“那就好...那就好!”张堂文笑着拍了拍刘秉信得肩头,“保家卫国善莫大焉!有你们这些赊旗镇出来的兵,咱自家人心就是平安!”
刘秉信也是咧着嘴笑了笑,“张老板,这次来,是有事相托!”
“哦?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