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08
在张家大院,张柳氏小心翼翼地给张堂昌那肿胀的右手缠上绑带,又取来一点冰轻轻地给他揉搓着。
张堂昌这会儿才疼的龇牙咧嘴的,却当着张柳氏的面不太好表现,“嫂子轻点...疼...”
“这会儿知道疼了?逞能的时候做什么去了?四十岁的爷们了,一点轻重都不知道么?”张柳氏一边用冰块擦着张堂昌的手背,一边小声埋怨道。
张堂昌咧着嘴笑了笑,“逞能怎么了,我劈开了啊!嫂子你是没见高德宽那嘴脸,真是,太逗了!”
一旁的张堂文却是冷笑了一下,“你就烧高香去吧,要不是党松涛那小子暗暗助你...那条凳你便是砸一晚上,也不见得可以劈开...”
“党松涛?他怎么助我了?”
“你别忘了,党家就是做木材、木器生意的。他打小跟着党老爷,过眼的东西也不少了,那条凳能不能被劈开,他只打眼看就知道了。你跟高德宽叫板,眼瞅着是绝对劈不开的,他悄悄拿脚踢了一块小石子到那条凳的一条腿下,有那玩意儿硌着,你才能先断一腿再断条面!不然...你就可着一晚上练吧!”
张堂昌有些不服气了,撇着嘴说道:“党松涛那个吃里扒外的家伙,他为什么要帮我?”
“松涛本不是什么坏人,心地也是极善的,只不过是养尊处优惯了,有些懒散吧...他踢石子的时候,我瞧见了。”张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毕竟,这牵扯到我张家唯一的男丁,他动了恻隐之心也是正常的。”
张堂昌不再言语了,张堂文既然说了瞧见了,那便真的是这样。方才的得意劲儿顿时没了,“那...高德宽会帮咱们去要人么?”
张堂文却也是拿不准,他默默地摇了摇头,“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毕竟在张都督那儿,咱们也没熟人...”
张堂昌感受着手上的阵阵刺痛,也是长长的叹息了起来。
高德宽虽说也是满心的惊诧,可毕竟那条凳是真的给劈裂了,若是耍赖,岂不又是要被大肆宣扬。
但跟张都督要人这种事,高德宽自己心里也没底儿,这种事,也没法在电报里说,索性借着旁的理由去开封府面陈了。
张堂文放心不下,便带了行随高德宽一同前往开封府。
开封鼓楼夜市,张堂文请高德宽坐在茶馆里,沏了一壶上好的毛峰。
“高老板,今儿您见着张都督了么?”
“见着了,事儿也说了...”
“那...”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高德宽嗑着瓜子,瞧着外面挨桌卖唱的小姑娘,冷哼了一声,“张都督现在咬死了民立报那群国民党人炸了开封军械库,在报社逮住的那十几号人,现在都被关在大牢里挨个审讯...”
“高老板,我内人一介女流...”
“张老板,您也没跟我交待清楚,您这位夫人,也不是一般人啊?光复会...虽说那光复会和同盟会深有芥蒂,但这也不能证明尊夫人和报社这群人毫无瓜葛啊!再说了,尊夫人一介女流,平白无故出现在乱党的报社里?所为何事啊?”
张堂文抿了抿嘴唇,“乱党?怎么?那个国民党已经被定性为乱党了?”
“张老板还不知道么?南京的孙文,又造反了,袁大总统已经调集各军南下,国民党,八成是要被取缔了!”
张堂文心里一揪,这是又要打仗了?
高德宽眯着眼睛打量着张堂文,小声说道:“张老板,不是我说你,你张家好好的生意不做,老掺和这个做什么?如今袁大总统严令各省清查乱党,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让张都督怎么徇私放人?”
张堂文默默地给高德宽续上水,“要不然这事儿怎么敢劳烦高老板你呢,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高德宽抿了抿嘴,“这事儿,怕是不好办...再找张都督,怕不是还要触霉头,倒不如...”
“不如什么?”
“守监狱的那人是我牌友,最是贪财好色之徒,不如从他那下手,监狱大牢里如今关了几百号人,若是莫名其妙死了一两个...倒也还是说的过去...”
张堂文顿时明白了,他往前凑了凑,“高老板,怎么办您说个章程,需要我做什么,您只管开口...”
“这么着,明儿个我先去说说看,让你和你夫人儿子见上一面,若是人能见得着,那后面的事儿就还有些名目。但你不能让我空着手去见人...”
“那不能...那不能...”张堂文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锭,悄无声息地塞到高德宽手里,这是临走前张柳氏硬塞给他的体己钱。
高德宽拿在手里颠了颠,眯着眼睛笑了,“如今都是用大洋了,这大清朝的金元宝,你还留着呢?”
“金子总比银子值钱,您说您去送礼是拿这个方便还是拿一千块大洋方便?”张堂文讪笑着拍了拍高德宽的手,“怎么办,怎么给,全听高老板的...”
张堂文话说得滴水不漏,高德宽也挑不出毛病来,只能笑了笑,把金元宝塞进了怀里。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金元宝开路,张堂文还果然就进了开封府的监牢。
男监里头,罗飞声和张春福刚好就关在一个号子里,高德宽把张堂文领到地方,便拎着烧鸡和酒把守卫引到一边了。
张堂文隔着牢门抚摸着张春福有些稚嫩的脸蛋,心疼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怎么样?没遭刑吧?”
“没...孩儿不孝,让爹爹担心了...”
“没事儿!爹救你出去!”
一旁的罗飞声也是一脸歉意,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张老板...对不住了,连累到贵公子和尊夫人...”
“飞声先生,不要太过懊恼...春福求学以来,还承蒙飞声先生照顾,堂文感激不尽...只是...如今张家零落,堂文身上的银两,恐怕不足以...”
“张老板!”罗飞声摆了摆手,“只要张老板能想法子把春福和钱夫人救出去,飞声心中的负担也就消了大半了。如今张镇芳诬告我党人纵火烧毁军械库,一无人证,二无物证,无非就是寻个借口把我们拘起来而已!大不了我们就在牢中与他耗上年月,也是无妨...可春福眼看就要进入预科班就读,再过一年便可保送留样求学,钱夫人又是一介女流,待在牢中诸多不便,还要请张老板多多费心了。”
张堂文攥着张春福的手,默默地点了点头。
罗飞声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悄悄地递给张堂文,“此物还请张老板转交鹤汀,飞声别无所求了!”
章309
张堂文辞了罗飞声,来到女监。
钱玥娥就单独关在一个号子里,当看到张堂文走进来的时候,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怎么来了...”
张堂文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来到牢门边,抓住钱玥娥的手,“你有事,我当然要来...”
“我...这是自作自受...”
“哪怕真的是你做的孽,我张堂文也必须和你站在一起...”
“可福儿是无辜的...”
“你和他,我都要救...”
钱玥娥打量着张堂文,大半年没有见,眼前这个人似乎都有些不认得了。
“你瘦了...也老了...”
“没有你,老的快...”
“柳姐姐待你不好么?”
“好...但你和她是不一样的好...”
钱玥娥抿着嘴笑了笑,“不和你说这些有得没的了,总之,你早些救福儿出去,那个张镇芳,不是什么善茬,我听说孙文在南京又闹革命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么一下子,不光是罗飞声他们要遭殃,马云卿、杨鹤汀都会受到牵连...”
“南北和谈时不是说了要搞政党政治么?为什么又要打仗...”
“枪杆子在谁手上,谁就有话语权...宋教仁带领国民党成为中华第一大党,所以袁世凯就容不下他。就像光复会的陶成章一样被同盟会的陈其美暗杀一样...我也没想到,这世道,竟能比满清时更黑暗。林林总总的政党,却一个个都如小朝廷一般,下手一个比一个黑。”
张堂文看着钱玥娥已经有些疲态的神色,心疼不已,“我一定会尽快救你出去,还有很多事我要请教你...”
钱玥娥苦笑了一下,“你以为现在的大牢还似之前的南阳镇台衙门么?现在的戒备,可不是你再组织个几十人,就能硬闯的...”
“我舍尽家财也要把你保你出去,还有杨先生,他也在通联省议会和学界...”
“百无一用是书生,老爷,现在还不是他们这些书呆子,理论家发挥所长的时代,现在的天下,需要的是马云卿这样的带兵人。孙文这次革命,在我看来也是凶多吉少的...一旦孙文失败,袁世凯便刚好借此机会清算国民党人,那么...这天下,便是袁家的了!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你觉得张镇芳,还会管什么省议会,学界么?”
“南京,也有兵...”
“有兵,却不是他孙文的,而是那一个个带兵之人的,那些带兵之人,有几个是心甘情愿与孙文一条路走到黑的?没有自己的兵,永远都成不了事!就像你,杆子打进城了,若没有堂昌带出来的人,恐怕你如今根本不可能站在我面前...”
“你都知道了?”
“张堂文...我说过,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一番话,让张堂文仿佛瞬间回到了几年前,第一次见到钱枫时的模样。那一次,她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那时的她,一袭男装,英俊潇洒,不似眼前这般婀娜妩媚。
离开监牢,张堂文急不可耐地拉着高德宽来到路边,“高老板,无论如何,得赶紧想法子保他们出来...”
“你可拉倒吧!这是省监,张都督眼皮子底下,就算你张堂文再有钱,还能买通张都督么?”
“高老板,不管您想什么门路,要人我找人,要钱我给钱,那监牢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何况如今南方又乱起来,真打起来,我就怕张都督他...”
“拿他们祭旗?都啥年月了,还信这个?”高德宽眯着小眼打量着张堂文,“放心...一切交给我,下午我约了他们打牌,我去探探风声...”
张堂文心急如焚,可这事儿却又只能依赖高德宽去办,只能无奈地回了住处等待消息。
到了晚上,高德宽一直到街面上都没人了才过来,见了张堂文之后便埋怨起来,“张老板,你这可是给我找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啊!”
“怎么了?”
“那报社的一群人是张都督亲自送进大楼的,如今隔个三五天就得问问情形,还会提审。你说我这帮你把人弄出去,得担多大风险啊?”
张堂文心中一沉,欠身小声说道:“这事儿却是让高老板为难了,所以若是有需要,高老板只管明言...”
高德宽眯着小眼看了看张堂文,“救子心切...我懂,可是没张都督话,谁敢擅作决定呢!不过啊...张都督有个四姨太,是个吃斋念佛的活菩萨,刚好呢,如今这监头,是她远方沾亲带故的亲戚,要是让他去说说情,指不定,可以先把你儿子给保出来...”
“那我夫人...”
“嗨...张老板,能保一个是一个先,你那位夫人嘴硬的很,之前还顶撞过张都督,嘴里可是不饶人的,这会儿就先别提她的事成不?”
张堂文默默地咬了咬牙,点头说道:“好,那便依高老板的,先把春福保出来吧...”
说完,瞧见高德宽并没有反应,张堂文这才反应过来,转身从自己随身带的小箱子里拿出一个物件,“这只扳指,是当年老爷子从出宫的老太监那收的,据说是后宫哪个妃子当年赏他的玩意儿,送张都督的四姨太那是最合适不过...这儿还有一锭金子,算是请托的费用,还请高老板转交那位监头。”
高德宽这才笑眯眯地接了东西,朝着张堂文眨了眨眼,“张老板这是倾囊相助啊,到底是高门大户,这家底,真是让高某打开眼界...”
“高老板见笑了...还请高老板费心...”
高德宽走远了,张堂文站在门口,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不禁一阵叹息。
我张堂文...半世为人,不曾徇私枉法,不曾损人利己,惟愿家室平和,河宇清宁,无论为国为民,都无怨无悔,为何却始终要连累身边的人,祈求上天,把所有的罪都给我一人,佑我张家子孙无忧无疾。
天边,闪亮的星星忽闪忽闪,一轮圆月也深藏在阴霾之间,时不时地露出一点边角,看得张堂文心中不禁更加深沉了。
偌大个开封城中如今是一片寂静,只有不知哪里的野猫,发出了一阵咕噜噜的叫声。
章310
张堂文站在省监的门口,看着森严可怖的监狱大门,不由心中一阵颤动。
高德宽已经跟监头进去好一会儿了,怎么还是没动静。
大门口,两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警惕地看着四周,目光如炬,一脸煞气,张堂文忍不住低下头,躲避着他们审视的目光。
大街上,有往来的行人在冲着张堂文指指点点的,小声嘀咕着什么,张堂文顿觉好奇,左右看了看,寻着一个梨水摊,便走上前来买了一杯梨水润润嗓子。
张堂文昂着头把梨水一饮而尽,却猛然瞥见身边来了个破衣烂衫的人,来人一脸讪笑,一张嘴就露出满口的烂牙来,“老板!是要捞人吗?死罪活罪啊?活罪难饶,却有顶板,若是死罪,需要白鸭么?”
张堂文一愣,不由来了好奇,“白鸭?那都是大清朝时候的事儿了,现在还管用?”
“只要不是什么谋逆乱党的案子,无论你是杀人越货还是偷奸耍滑,都能帮您顶喽!瞧着老板在这监牢门口站了好久了,想必也是托了人的,若真是有绕不过去的槛,记得跟小人说一下,男女老少都有!”
张堂文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转脸看向那人,“如今盛世清平的,又没听得什么大灾大难,你哪来的人?”
“老爷这就有所不知了,再太平盛世,也都有穷人有吃不饱肚子的主啊!卖儿卖女卖老子的,上哪都不缺啊!”
原来是个人贩子,张堂文忍不住一阵恶心,若这是早些年,张堂文一定把他手里的人都买了,可如今这情形,只是救个人,就已经要动用家藏的东西了,哪里还有余钱去做这善事。
张堂文摆了摆手,也不用多说话,那人便知趣的走开了。
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正是心焦火燎的时候,张春福却跟在一个牢头的身后,灰头土脸的出来。
张堂文心中悬着石头这才落了地。
“福儿!”
“爹...对不起...让您费心了...”
张堂文搂着张春福,激动地左看右看,生怕身上有什么坏处没瞧见。
高德宽从里面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回头朝着监狱里头拱了拱手,这才走到张堂文的身边,“怎么样?张老板,高某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吧?”
“高老板...多谢...内人那方面...”
高德宽却是脸上有些不好看了,“尊夫人那边我不都说了么,她也是在张都督那边挂了号的人,想把她弄出来太难了...”
“高老板...”张堂文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便是有千难万阻,那毕竟是我夫人...还请高老板帮堂文想想法子,张家如今虽然式微,却还有些...”
“张老板...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今儿既然说到这儿了,我索性给你交个实底儿!尊夫人,和那个罗飞声还有那群报社的人,都是张都督亲自交代过的乱党成员,如今张都督马上就要督军南下侧应大军,特意交代过一个也不能走脱,若有异动先斩后奏。张老板...您自己个也掂量掂量,这话儿,是我一个小小商贾能说动的么?”
张堂文顿时没话说了,他回头望着省监那阴森的大门和里面深邃的一片漆黑,不由攥紧了张春福的手。
高德宽看着张春福,轻笑道:“小娃娃家的,好好上你的学,少掺和这些腌臜事儿...”
“那是救国救民的大事...”
“嗨!别听他们瞎说,这年月,谁拳头硬谁说了算!袁大总统兵强马壮的,光凭他们在下面吆喝就想夺权?甭想!”
“启发民智,维护共和,刻不容缓!”
张堂文心头一揪,这小子,果然还是接触了这些...
高德宽讪笑着摇了摇头,冲着张堂文说道:“你这小子真是...后生可畏啊,不过高某要多嘴一句,咱们商贾之家,犯不着跟世道较真。”
“是...高老板说的是!”
高德宽冷哼了一声,就要走,张堂文却又拉住他,小声说道:“高老板,还有一事相求...今日,能不能让我再见一见内人?”
高德宽一愣,看了一眼张堂文,“张老板,我想奉劝你一下,有些事,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那夫人在牢里可是把你撇得一干二净,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还不会受到连累么?我帮你去见她,都没敢说她是你夫人,因为她可是自称独身的!张老板,天下女子万万千,你有必要在我面前装的如此钟情么?”
张堂文咬了咬嘴唇,却仍是不放高德宽走,“高老板,我知道这事儿让您为难了,可她毕竟与我有夫妻之实,对我张家又有大恩,我必当竭尽全力救她...”
“张堂文!”高德宽有些嗔怒了,他瞪视着张堂文,歪着脑袋低吼道:“你别痴心妄想了!连我都没办法捞出来的人,你竭尽全力又如何?她是张都督亲笔划出的乱党成员,你有本事让张都督放人去,我该做的我都做了,亲生儿子我都帮你给捞出来了,为个女人你在这喋喋不休的,张堂文,我还真是高看你了!”
张堂文虽说也是动了怒,但毕竟一来还有求于高德宽,二来张春福还在身旁,不好当面撕破脸,只能缓了缓了情绪,轻声说道:“高老板,这里面实在是有我的苦衷,我随身还带有几件张家家传的宝贝...”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这是跟张都督翻脸的事儿!张都督刚定的性,你就想把它翻了,漫说我没这本事,就说我行,为你这点东西以身犯险?我犯不着!”
“高德宽!”张堂文还是忍不住抬高了一些声音,“若不是此事没有旁的门路,我张堂文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就凭你我之间的仇怨,我至于苦苦相求么!此事但凡有一丝转圜,我破尽家财又如何!”
“你我之间的仇怨?哼!”高德宽冷冷地瞥了一眼张堂文,“我还道是张老板自己想开了,原来还在心中怀的好好的!对,我曾经与杆子勾结差点坏了你们性命,可终究不还是没成么?你们也玩的我好难堪啊!我广丰号在赊旗镇也算是有名有姓的老招牌了,逼得我灰溜溜地离开了故土,这还不算一了百了?我戳你一下,你还我一刀,这不两清了?我高德宽还帮你捞了儿子呢!利息我也还了!怎么着?我活该欠你?”
“你还欠我一命!”
“放屁!我什么时候欠你一命了?”
“我儿子的命!”
高德宽和一旁的张春福都愣住了,诧异地看向了张堂文。
章311
高德宽看着张堂文,狐疑地审视着,“什么儿子?我什么时候害你儿子了?”
“那封信!”
“信?”高德宽一寻思,不由一阵冷笑,“哦...想起来,信怎么了?拨云见日,我那也是好心提醒一下你,怎么了?”
说完,高德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张春福,“娃子,你小娘如今怎么没见出来过了?”
张春福似乎猜到了什么,吱吱呜呜地回道:“她...疯了...”
高德宽愣了一下,“张堂文...你...”
张堂文面如死灰地看着远方,眼眶都湿润了。
“不是...这也能赖到我头上?我好心提点一下你,怎么着,赖我啦?我又没说什么瞎话!她确实和党松涛那小子不清不楚嘛!”
张堂文猛然上前揪住了高德宽的衣领,“便是他二人私下有接触,那也是伦理家法的事!你为何要误导我说他二人有...还说那孩子不是我张家的!”
“你...你放开我!张堂文!你放开我,这可是开封府我告诉你,我分分钟钟收拾了你!”高德宽挣扎着摆脱了张堂文的手,心有余悸地后退了两步,“张堂文,这事你赖不到我身上,我只说了他二人有见不得人的事,至于孩子,那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你害我背井离乡,我还不能给你上点眼药了?”
张堂文仰面长叹了一下,眼角滑落了两行清泪。
张堂文心里又何尝不知道,这事儿栽到高德宽身上,多少是有些牵强的。毕竟事是张堂文自己造的,高德宽那捕风捉影的信,也不过是个引子而已,说到底了还是张堂文自己小鸡肚肠,自己对小张氏没信心。
一想到这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张春福捞出来,一想到小张氏生下的那个早夭的儿子,张堂文心中又是一阵自怨自艾。
高德宽站在一旁,看着张堂文这悲痛欲绝的神色,反倒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仿佛这事儿真就跟他脱不了干系了一般。
“张老板...唉!我说,好歹你我都是在册的西商,尔虞我诈多了,但这事儿是伤及妻儿老小的,你可别乱往我身上栽,这...我可不认!我最多就是给你上上眼药,道听途说而已!”
张堂文长叹了一声,朝着高德宽摆了摆手,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子,张春福赶紧上来搀扶着。
“算了...高老板...都过去了...说到底,还是我张堂文不能容人,是我张堂文多疑了...是我自己造孽...”张堂文朝着高德宽拱了拱手,“高老板...就当我张堂文最后一次求你..我那夫人奔波一世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于公于私她都不该在那监牢里,还请高老板想想法子,若实在不能救她出来,还烦请高老板让我再见她一次。”
高德宽迟疑着皱了皱眉头,看着张堂文那伤感的神色,忍不住挥了挥袖子赶去了面前一直飞舞的蝇虫,“罢了,罢了,我真是欠了你张家的,我去跟张都督求个情,我话先说这儿了,若是张都督咬死了不行,除非你亲自去找袁大总统,不然这事儿你压根就想也别想了!像罗飞声那些人的事,你更别想了,那都是在册的国民党人,你夫人那好歹还是旁的党派,也许...还有缓和的余地!”
张堂文朝着高德宽深躬了一下,“高老板...张堂文感激不尽!”
张春福也跟着躬了身子,高德宽却是厌恶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前不久还想着怎么弄死你呢,今儿就还得帮你去讨情,我高德宽也真是犯贱了!张堂文我告诉你,当初那事儿,你没报官也没怎么为难我,我心底明镜似的,你那人情我记着了!今儿,就当我还情了,从这之后,你我两不相欠!”
“是...是...”
高德宽走远了,张春福才扶着张堂文缓缓站直了身子。
张春福看着高德宽那肥嘟嘟的身子消失在拐角,小心翼翼地问道:“爹...你真的...怀疑张小娘?”
张堂文木讷地看了张春福一眼,那一脸的纯真,让他忍不住再对孩子说谎了,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拍着张春福的肩头,低声叹道:“福儿...爹这一生,小心谨慎,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对人,也从来都是留了三分余地,家中除了你大娘,爹不曾对人全信,这是在商场上养成的坏习惯,这毛病,让我纵使与家人,都始终相隔一段距离,家中除了你大娘,我何曾交付过全心?便是你亲娘...我也未曾全然相托过...”
张堂文看着已经和他一般高的张春福,语重心长地说道:“福儿,你要记住,人...都是将心比心,对家人,对外人,都是如此...有防备是因为爹吃过亏,但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为你若不愿与别人交心,何谈别人对你呢?爹明白的太晚了,家中没有尽享天伦,外面没有几个相互扶持的朋友,所以春福...你不要像爹...要学会包容...学着放开...不要像爹爹这样,只剩下了商贾的尖刻...”
“爹...我觉得...你挺开明的...若不然,我怎么能去南阳公学,能来开封读书...”
“但是爹爹现在很后悔...”
“为什么?”
“爹爹虽说奔波半生,却也享受了福禄,但当我忽然想要随波逐流,做些利国利民之事的时候,进退失据,瞻前顾后,一边送你去上新学,一边竭尽家财去做那些自以为对的事,却丝毫没有考虑过...你尚且年幼,若是因此受到了牵连怎么办?即便功成名就,我却矜持着名声,不愿撰取私财,万贯家财抖落个干净,却不曾给你留什么...”张堂文重重地谈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张春福,头一次朝着儿子低下了头,“爹爹太自私了...既没有勇气全力支持你,又因为一己之私削减了你应得的福荫,爹爹...对不住你...”
“爹...”张春福显然有些意外,被张堂文这一番话说的有些愣住了,他赶紧扶着张堂文,“爹爹不必自责,无论杨先生还是罗先生,都说爹爹是个淡泊名利却又为国为民的义士,还说爹爹不会为名所累,不似他们为了理想抛妻弃子罔顾家族利益,他们都对你推崇备至啊...”
张堂文苦笑着摇了摇头,摆了摆手,“爹爹没那么伟大...大义有...私情,也有...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圣人...有些事,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很多事,真的不似眼见那么简单...”
“钱小娘...爹爹一定要救么?”
张堂文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张春福,苦笑了一下,“有些事,你以后才会懂...有些情,还不起,有些人,忘不了...那些真正爱着你的人,永远都会让你觉得亏欠...”
章312
张堂文苦等了两日,张春福已经回去了学校,高德宽依旧是不见踪影。
张堂文来到街上,寻了一处茶肆,泡了杯清茶,台子上,正在唱着穆桂英挂帅。
这倒是正应了眼下的形势。
自宋教仁死后,国民党与袁世凯的对立就日渐严峻,整个七月,由孙文在南京领导的二次革命席卷半壁河山,安徽柏文蔚、上海陈其美、湖南谭延闿、福建许崇智和孙道仁、四川熊克武、广东陈炯明相继宣布独立,辛亥年那场没有打完的南北对抗,在民国二年,终于再次打响了。
张堂文坐在一个角落,默默地喝着清茶,远处,招兵的台子上,正有军人在摇旗呐喊,一个月两块大洋的月俸,报名者就为数不少。一想到自己送出去的那块玉佩就要卖到几千大洋,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这年头,人命还真是低廉啊!
邻桌的四个人正在翻看报纸,这一连几日,说的都是张勋率领着武卫军进逼南京,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这不过就是街头谈资罢了,可对于张堂文来说,听得却是浑身发麻。
若是袁氏打走了孙文,那孙文的国民党,就真成了乱党,那罗飞声他们,便是有议会议员的身份,也难保平安了。
那钱玥娥,岂不是也...
一想到这儿,张堂文就只恨手中的是茶不是酒,越是清醒,就越是绝望。
正在惆怅着呢,张堂文忽然看到街上走过一个人影,正是高德宽,他连忙招手呼喊,把高德宽叫了过来。
“高老板!可有好消息?”
“好消息?那只看是对你还是对张都督了...”高德宽的脸色并不好,右脸颊上显得还有些红肿,“袁大总统的位置,怕是坐稳啦...听说,张勋已经攻到了南京城下,那什么黄兴、孙文都已经出逃了,这仗,怕是打不过秋天了。”
“不打仗...就好...”
“可是张老板...若真是孙文打输了...张都督那边,就更有恃无恐了。你说的那罗飞声,若不是之前国会有人拦着,张都督怕不是当天就砍了,现在孙文打输了,国民党眼看着也要玩完,那国会里还有他们国民党什么事儿啊?这罗飞声...死定了!”
张堂文心头一沉,“那我内人她...”
“张老板...别觉着我说丧气话,反正我是已经尽力了,为了替你说话,瞧见没有...这儿!”高德宽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颊,“就是张都督赏的,说我吃里扒外!张老板,我高德宽现在是跟着张都督吃饭的,为了你,我把张都督都给得罪了!亲爹老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张堂文低着头,默然无语。
这虽是他猜到的结果,但毕竟是真真坐实了,无望和不甘充斥着张堂文的脑海,让他全然忘去了所有。
高德宽看着张堂文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是不由苦笑了一下,“行吧,我也算是给你探到底儿了,明儿个,我带你去趟省监,见个面儿,往后你就甭再去了,省得张都督哪天又惦记起你来,我反正可是左右拦不住的!有空儿,多想想你儿子,想想赊旗镇那一大家子,咱都活到这岁数了,不能再一味想着自己个儿了!”
张堂文苦笑着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张堂文的脑海中,钱玥娥的音容样貌似走马灯一般一一浮现。
若真是救不了钱玥娥,杨先生会是什么反应?钱家人又会怎么想?钱玥娥在牢里坚称自己是独身,住在张家的时候也坚持不办进门礼,她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不对啊!安安稳稳的日子里,她过的也并无异常啊!
张堂文辗转反侧,竟是一夜未眠,思绪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二日,张堂文来到省监,在高德宽的带领下见到了钱玥娥。
张堂文走入监牢号子,高德宽往狱卒手里塞了几块大洋,便领着那人出去了。
张堂文牵着钱玥娥的手,坐在那脏兮兮的木凳上,一脸的痛惜。
钱玥娥却是一脸的笑意,感受着张堂文的抚摸,缓缓投入张堂文的怀中。
“我听说...袁世凯的大军已经打到南京了...”
“是的...”
“那...我想...我和罗飞声他们,也时日无多了吧?”
张堂文紧紧地搂着钱玥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爷...对不起...”钱玥娥半躺在张堂文的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嗅着他的味道,轻声说道:“是我太任性了...差点还连累到了福儿...”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老爷...别再浪费精力了,我见过张镇芳,他不是个轻易能被说动的人。军械库的事,是他栽给民进报编辑部的,放了春福...尚且可以说春福年幼,我...和罗飞声,是根本不可能被放出去的。何况,省议会针对张镇芳的弹劾,是我和罗飞声一手策划的,这一切,张镇芳心知肚明。所以...老爷,不要再为了费心了,我也在供词里把张家和钱家都撇的很干净。我虽是女子,也知道一人做事一人担的道理...”
“玥娥!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出去的,就像当年我们救杨先生一样,你们对我来说都是最值得珍重的人,你们不能有事!”
钱玥娥缓缓地坐直身子,一双清澈的眸子看向张堂文,既有些惊喜又有一点担忧,“张堂文...你说真的吗?”
“对!”张堂文抓住钱玥娥的手,“无论多少钱!要找多少人,我都一定要救你出去!实在不行,我让堂昌带人过来!”
钱玥娥审视着张堂文,眼神却是飘忽不定,她缓缓地把手从张堂文手中撤了回来,“我再问一遍,张堂文,你真的要这样做么?”
张堂文犹豫了,他不知道钱玥娥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但直觉告诉他,似乎有些不妥。
钱玥娥缓缓地站起身子,看着号子中唯一的那扇窗,望着窗外那珍贵的阳光,她微笑了起来,转过脸看着张堂文,轻声说道:“张堂文,我果然没爱错你,这辈子,值了!”
“玥娥...”
“老爷,我会等着你...我会用行动告诉你,你也没有爱错人...”
返回住处的路上,张堂文一直都没有弄明白,钱玥娥最后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是第二天一早,就在张堂文踌躇满志要出门时,高德宽却是早早地来到了张堂文的门口,他的手中,是一封信,还有...一叠衣物。
一叠...女装。
章313
张堂文泪如雨下,跪在地上抱着那衣物,嗅着那上面熟悉的味道,悲伤已经让他难以自持,完全顾及不到任何人和事。
高德宽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捡起了掉落在一旁的那封信,大眼瞧了一下。
高德宽也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钱玥娥会在牢中自尽,用了唯一最体面的死法,用系带上吊。
可是当他看了钱玥娥留给张堂文的信,他才惶然大悟,一面是震惊于张堂文的大胆,一面是震撼于钱玥娥的决绝。
是什么样的女子,才会以死来顾全自己的男人?还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女子,为了一个已经半截入土的有家室的男人?
高德宽不由有些妒忌了,他看着俯在地上已经无力颤抖的张堂文,却是有些怜悯了。
“张老板...尊夫人的尸首,稍后我会想法子弄出来,这衣物,是她入监的时候穿着的,你...先收好吧...”
张堂文这时哪里还能回应,只是哽噎着嚎哭了,高德宽皱了皱眉头,转身朝着身后跟着的人吩咐道:“把这位爷招呼好,我去寻他儿子回来。”
等到高德宽从学校把张春福叫回来,张堂文已经因为晕厥被送到了医院,高德宽又带着张春福赶到了医院的病房中,张堂文已是面色惨白闭目不醒了。
这是天主医院,高德宽不懂洋文,只能朝着下人问道:“什么情况?我才刚走没多大功夫,人怎么就成这样了?”
“这位爷估计是太过悲痛了,高爷走没多久,我就瞧着他趴在那儿没动静了,我就赶紧上前看,果真是晕过去了,高爷不是交代让好好招呼嘛,我就送医院来了。”
“行了,知道了,一大早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去给我买笼包子去!”高德宽又瞅了瞅了正在试图唤醒张堂文的张春福,不耐烦地交代道:“两笼,买两笼!”
张春福小声地唤着张堂文的名字,握着张堂文的手,试图想要叫醒张堂文,却是把隔壁房的洋人给了进来。
那洋人对着张春福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高德宽正一脸茫然呢,张春福却是也叽里咕噜的回应了起来。
合着这小子会说洋文?
等这俩人对答完,高德宽来到张春福身边,小声问道:“行啊!你小子还会说洋文?”
张春福脸色阴沉地看了看张堂文,“预备留洋学校都教这个...”
“那洋人看着是个郎中,他怎么说?”
“他问我我爹之前有没有晕厥过,我听大娘说过,我爹这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医生说,怀疑我爹头上有东西,压迫了血管,所以激动之后容易晕厥。让我尽量别刺激他,休养好了...或许...或许...”
“或许怎样?”
“或许还能活个十年八年...”张春福不禁有些哽咽了,他默默地拉着张堂文的手,脸上默默地淌下了两行清泪。
高德宽哪里知道头上有东西和血管是什么,但他能听懂张春福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说张堂文眼下也是眼瞅着奔五十的人了,可这最多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的话,还是让人有些意外的。
即便高德宽无数次想要张堂文的命,却始终是争个高低,抢个面子的层面,还未到你死我活的境界。一听到这话,高德宽也是有些懵了,论年岁,他却比张堂文小不了多少,论生活作息,怕是他还要糜烂不少。
一想到这儿,高德宽强作笑脸,拉着张春福说道:“娃子,你...能不能跟那个洋人说说,让他也给我查查,看看我...看看是不是也哪有什么问题,能早治就早治了!”
张春福犹豫了一下,但毕竟高德宽这次在张堂文的事上没少费心,索性也就答应,“行,但我问个事行么?”
“成啊!你爹比我大,喊我叔就行了!”
“高叔,我钱小娘的尸首...什么时候能弄出来?”
“啊?”高德宽倒是没想到张春福会问到这个,也是一愣,“今个晚些该是就行了...怎么?”
“钱小娘跟我说过,她不愿回赊旗镇的,因为她不愿我爹左右为难,更不愿伤我大娘和我娘的心,所以她才只身来到了开封府。我明白她的想法,那封信我也看了,她就是因为我爹的不理智才选择自尽的,她为了我爹,为了张家,不得不这样撇清和我们的关系。我想着...要是钱小娘的尸首,就葬在开封府吧...我爹现在这个状态,一定是不允的,但钱小娘的意思我懂,我...就替我爹做这个决定吧!”
“娃...你...”高德宽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年方十五六的孩子,满脑子都是自己家那个混吃等死的败家子,“你这可是要把你老子的家给当了啊!你钱小娘...”
“钱小娘没过门,入不得祖坟,回去又是一堆的事,而且...睹物思人,钱小娘要是在天之灵知道了,不会想要我爹一直蹲在他坟前不理旧人的,所以...高叔,就拜托您了,寻个僻静靠水的地方,让钱小娘安息了吧!我会替我爹多磕几个头的!”
高德宽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张春福,默默地舔了舔嘴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娃...你那啥学校来着?”
“开封优级师范,预备留洋班!”张春福瞥了高德宽一眼,便默默地去了门口,“高叔,你来么?”
“来!来!”高德宽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等到张堂文醒来,眼前已经是有些花白了,躺在病床上,窗子拉着帘布,也不知是什么时日了,张堂文正要坐起身子,才发觉张春福已经伏在床边睡着了。
张堂文这边一动,张春福顿时醒了,眯着眼睛看了一下,赶紧叽里咕噜地跑了出去,张堂文还在迷糊,张春福已经领着一个洋人进来,又是听诊,又是看瞳孔,折腾了好半天,那洋人才又跟张春福交代了一番,离开了。
“福儿?这是哪?”
“开封府天主福音医院,爹,你都晕过去两天了...”
“两天?”张堂文愣了一下,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挣扎着坐起身子,便要下床。
“爹!你别急,医生说了你要卧床休息!”
“你钱小娘的尸首...玥娥的尸首啊...”
“钱小娘已经安息了,我跟高叔一块送的...”
张堂文震撼地看着张春福,一直手缓缓地按在了张春福的肩头上,“福儿,你说什么?”
“小娘喜欢水,高叔就给她寻了一处河边的地,是洋人的墓地,走的也都是洋人的规矩,这样也方便他把小娘的尸首从牢里弄出来...”
“你是说...你...把玥娥埋了?”
“爹...”
“你怎么敢...”张堂文狠狠地抡起了一巴掌打在了张春福的脸上,张春福的左脸颊上顿时红肿了一片。
章314
“你怎么敢!怎么敢...连面都不让我见!就擅作决定!你...咳咳咳...”张堂文左右开弓,没头没脸地照着张春福的脸上招呼着。
张春福却只能一边招架着,一边安抚着张堂文的情绪,生怕他又晕过去。
“爹!你听我说!”
张堂文重重地喘着气,又把张春福给他揉背的手甩到一边,“你...你这个不孝子...你怎么敢...子孝臣纲你都吃肚里了么!”
“爹...儿子不是不孝...而是...钱小娘什么都跟儿子说过了,我这么做,也都是遵循了钱小娘的意思...”
“混账!你钱小娘说过不让我见?说过死后也要葬在这儿?”
“爹!”张春福默默地跪在了床边,低着头看着张堂文身上盖着的白床单,“钱小娘生前都不愿再回赊旗镇了,您就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张堂文喘着粗气,却是不愿做声了。
“钱小娘知道她给咱家带来了什么,她骨子里也是反对一夫多妻的,可她拧不过本心,所以她才坚持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宁愿糟蹋了自己的名声也不愿过门!您说,您不该怀疑张小娘,您心里是有愧的,可愧疚难道就只有爹爹您自己有么?钱小娘自从认识了你,张家发生了这么事,难道只有爹爹自己有愧么?”
“你...什么意思?玥娥到底跟你说过什么?”
张春福眼眶逐渐湿润了,他抬起袖子抿了一把鼻涕,“钱小娘...是真真为您,为张家着想过的人。您知道她为什么坚持要到开封府来么?难道真的是她忘不了国恨家仇么?爹...她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张家而已!她...她其实是真的喜欢爹爹你啊!”
张堂文的耳边似乎嗡的响了一声,他痴痴地看着满屋的白色,竟是呆愣住了。
“钱小娘她知道...爹爹你其实是个固执的人,也习惯了在家中一言独大,她说,若是她不寻个你无法拒绝的理由,一定不会容忍她离开的,但如果她还继续留在张家,你...你就会继续伤害到大娘和我娘...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在张家,您已经任性惯了...”
张堂文看着张春福,他知道,这句话一定是钱玥娥的原话,整个张家,也只有钱玥娥敢这么说张堂文。
“钱小娘知道,她是后来的人,而且,她还年轻,大娘和我娘陪了您大半生,却被她半路截胡,她心中也是有愧的。钱小娘她...其实一直都很想您...她在开封府这大半年,总是寻我吃饭,看着我读书,我知道,她满眼都是您的影子啊...”
张堂文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了,他抽泣着缓缓捂住了自己的脸,他在张春福面前,还从未这般失态过。
张春福缓缓地站起身,取过一旁的毛巾,递给张堂文,“爹...儿子跟您先认个错,钱小娘给您的信,儿子看过了。儿子知道钱小娘为什么会自尽的,儿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恰恰是您的执着和您对她的爱,逼得她自寻了死路...为了您和张家,她宁愿伤害自己,躲到开封府来,为了您和张家,她坚持说自己是独身,到最后,她还是为了您,为了不让您的不理智连累了整个张家,这才选择了先走一步...爹...儿子把她葬在这里,恰恰是钱小娘的心愿啊!”
若是搁在往常,张春福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让张堂文暴跳如雷,可是现在,张堂文满心中却是只有悲伤,他这才明白,最后一次见钱玥娥的时候,她的那句“我会等着你”,竟是先走一步的意思。
张堂文手中的那条毛巾,已经是湿漉漉的了,张春福扶着张堂文缓缓地靠在床头,接过毛巾又去水盆里拧了一把。
张堂文呆呆地看着眼前,不只是房间,就连张堂文的眼里,也是苍白一片,泪水早已淌干,张堂文心中一阵阵悸动,这一生中,就连张春寿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如此悲痛过,就连自己的四肢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只剩下了一阵麻木。
“福儿...墓地...漂亮么?”
张春福迟疑了一下,“漂亮...洋人的地方...很清静,也没人打扰...”
“有花么?”
“有...全是花...白色的墓碑,红花,绿草,很漂亮...”
张堂文苦笑着,他回想起最早时,带着四儿遇到夏老三那次,在靳岗教堂里见到了那片洋人墓地,确实很漂亮。
“远么?”
“远...要坐马车...”
“我想去看看...”
“你先休息好,明儿我跟洋大夫说一声,我带您去看小娘...”
张堂文歪着头,看着认真清洗毛巾的张春福,一片死寂的内心中终于升起了一丝温情,“疼么?刚才那下...”
“不疼...小时候书没背好,您打板子,那个疼...”
张春福洗好毛巾,走过来递给张堂文,张堂文接过毛巾,红肿着双眼打量着张春福,“春福,怨爹么?”
“啊?”
“因为...这些年...我都没怎么多陪你,也...没怎么陪你娘...”
张春福勾着头,却是苦笑了一下,“按我叔的话,男人嘛...难免喜新厌旧,只要负责任就好...”
张堂文顿时苦笑了起来,这话语,像是张堂昌说出来的。
张堂文拉着张春福的手,默默地捏了捏,不再言语了。
钱玥娥的墓,就在离龙亭不远的一个不高的山丘上,山丘下有一条小溪蜿蜒流向南方,墓园内果真如张春福所言,尽是花草。
张堂文在张春福的搀扶下,缓步向前,步道的两侧,皆是洁白的大理石打造的墓碑,上面却多是一些洋文,极少的中文也多是信教者的墓碑。
在一株盛开的幽兰旁,是一个小小矮矮的墓碑,平躺在刚刚翻新过的泥土上,张堂文颤抖着身子弯下腰,打量着上面的文字,钱氏玥娥这四个大字,却像是在无形中揪动着张堂文的心,他缓缓地看向张春福,“不能写张氏么?”
“爹...小娘没有过门...”
张堂文抿了抿干瘪的嘴唇,缓缓地跪了下来,抚着那洁白如新的大理石墓碑,抚摸着那新刻上去的字,眼眶顿时又红了。
“玥娥...张堂文来看你了...堂文...对不住你啊...”
张春福默默地转身走开了一些,步道的尽头,有一颗高耸的槐树,树上一群黑鸦正蹲在树杈上,似乎也在打量着墓园里的两人,时不时地扯着干哑的嗓子,呜咽地叫上两声。
“噶...噶...”
章315
张柳氏从未见过张堂文这副模样,从来没有过。
从张春福陪着张堂文从开封府回来那天起,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张堂文每天独自睡着钱玥娥曾经住的厢房里,白天黑夜都待在那儿,一应吃食茶水都是送到门口,一个人也不见。
张柳氏站在后院的门口,眉头紧皱着看一眼身边的张堂昌,“堂昌...这样下去...不是法子啊...”
张堂昌已经试图劝慰过了,可吃了闭门羹。张堂文只是隔着门板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而且言语极其不耐烦。
“嫂子...今儿春福就该回学校了,大哥这还是不出门,我若再不去,春福又该挂念了。”
“我知道了,你去送送福儿吧...”
张堂昌抿了抿嘴,默默地穿过大厅来到前院,张春福的行囊已经收整好了,送着去南阳城的下人正在帮他准备马车。
“春福...”
“叔...”
“你...你好好上你的学,家里的事甭操心...”
“我知道...”张春福朝着后院张望了一下,“我爹这心结得需要时日化解,你们都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前面的生意,叔你还得多上上心...”
张堂昌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张春福,咧嘴一笑,“你娃子去省城读书后是不得了啊!都敢安排你叔了?”
张春福知道张堂昌不过是在逗乐,可他脸上却是一丝笑容都没有,他远远地望着后院的方向,默默地低下头,“叔,我爹他...他做的这些事,你觉着是为他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张堂昌愣了一下,“哪些事?”
“和杨先生做的那些事,其实我都知道,只是爹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包括你和钱小娘他们在汉口经历的事,钱小娘都告诉我了,钱小娘说我爹是个心怀天下的仁义之士,不同于一般商贾,还说我爹要是年轻十岁,一定会奋不顾身投身革命大业。只不过现在...有家有业有牵挂,所以永远都只能左右徘徊...”
“你这娃儿...”张堂昌看着张春福,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侄子一样,“你好好读你的书,往后叔送你留洋!南洋留三年,西洋留三年,等你学成回来,好好照顾一下你那几个弟弟!”
“叔...我不想留洋...”
“那你想干啥?”
“我留洋...受益的是我一个人,惠及的是一家人,可天下仍旧是这个天下,天下不宁,何以为家?我爹努力了半辈子,张家的日子不是不能过,却忽然想要做这些家国天下的大事,不是没道理的。因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国弱民不可能会强,只求一门一户封荫那是小家,推动天下变革实为大家。古人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读书,不就是为了天下人么?”
张堂昌张着嘴巴愣了半天,“你...你这话,是谁教的?”
“我自己悟的...”张春福低着头,默默地回道:“以前,我还在心里埋怨过我爹,觉得他自私,他一时兴起连累了张家,他为了讨钱小娘欢心,参与了本不该去做的事。可慢慢的我才发现,其实我爹...是真的想去做一些事,去改变一下世道,因为他向善,所以才会遇到杨先生,遇到钱小娘,只是他没想到那些事会牵连到张家,牵连到我们,从而越陷越深。就像钱小娘说的,我爹要是年轻十岁,便会义无反顾,反而是如今有了牵挂,扛起了张家的担子,反而束手束脚了。”
“你这娃娃懂得...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张堂昌抿了抿嘴,默默地打量着张春福,“可是叔要提醒你,天下,不是一两个人可以改变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爹这经验教训就是告诉你,并不是心有多大,事就能成!毕竟事在人为,归根结底,还得看人多人少人强不强!人没袁大总统多,枪没袁大总统多,便是那什么孙文,也得灰溜溜地逃往海外去!那什么什么革命,还不是瞎嗷嗷一阵就完事了?”
“叔!”张春福抬起头,看向张堂昌,“你说这就错了!袁大总统人再多,也没有天下人多,他枪再多,也未必都跟他一条心,世道轮回终有走向正轨的一天,若是天下人都畏惧不前,那这一天便只能来迟!”
“你...”张堂昌暗暗觉得不妙,他板起了脸,声音也沉重了许多,“春福,你现在正是读书做学问的时候,有些事儿,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听叔的,该做的做,不该做的甭瞎参与!不留洋也行,赶紧学成了回来,娶几房媳妇给你爹生个孙子,你是张家的长房长子,你得知道你肩上的担子!”
张春福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朝着张堂昌躬了躬身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堂昌望着张春福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杂乱。
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也被杨鹤汀和钱玥娥教成了革命党?
正在诧异着,张柳氏从里院出来,身后还跟着张秦氏。
“堂昌...春福呢?”
“二嫂!刚走,怎么有事?”
张秦氏和张柳氏赶忙出去看,却早已不见了车马的踪迹,张堂昌跟着出来,好奇地问道:“怎么了?有要紧事了我骑马去追!”
“不妨事,不妨事!”张秦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绣了两个香囊,想着让他带去保个平安,谁知道忘了给装上了。”
“哦...那没事,回头我让人送过去。”
张秦氏讪笑着回了后院,张柳氏却是打量着张堂昌,“堂昌,你...刚和春福聊了什么?”
“呦...嫂子,你这都看得出来?”
张堂昌等张秦氏走远了,把方才与张春福说的话原模原样的复述了一遍,听得张柳氏也是心里一颤。
“嫂子...春福这娃儿,怕不是跟那些人日子久了,也存了心儿吧?”
张柳氏默默地抿了抿嘴,“福儿聪慧,可眼下正是叛逆的时候,你越是管制着,就越是背地里忤逆,如今放出去撒欢了,就越发有主见起来了...”
“可是嫂子...这么下去,不出事则以...”
“可眼下你哥哥这样子,我也分不开身子去约束福儿啊...岁数大了,跟我也就越来越生分了。可秦妹妹...”
“二嫂那边还是甭提了,就知道瞎操心...”
张柳氏默默地点了点头,望着张春福远去的方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章316
入了夜,张柳氏准备回房歇着了。
走过后院,张柳氏看到张堂文房的灯依旧在亮着,她还是忍不住缓缓地走上前去,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隔着窗棂,屋里的灯光忽闪,能看出一个人影枯坐在床边,久久不曾有任何动静。
张柳氏看了很久,她几乎都能够感觉到张堂文的那种淡淡的哀伤和纠缠不绝的追忆,已经十几天了,张堂文一步也没有离开这里,这个钱玥娥曾经住过的房间。
张柳氏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推门进去了,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屋里灯光昏暗,一切摆设都还在原位,保持着曾经的主人使用过的状态。
张堂文默默地坐在床边,在昏暗的灯光下,呆呆地看着床上那件衣服,那件钱玥娥入狱前穿着的那件女装。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张堂文的侧脸上,脸上的皱纹愈发的明显,沟沟壑壑,让他整个人都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老爷...”
张堂文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张柳氏的方向,却默默地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空洞的望着,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走上前来,打量着痴痴呆呆的张堂文和床上的那件衣服。
“老爷...玥娥妹妹看到你这样,也不会开心的...”
张堂文依旧是那么呆呆的看了看张柳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老爷...玥娥妹妹这么做,是为了你,也为了张家,如果她知道你回来之后如此颓废...她...也不会开心的...”
张堂文默默地抚摸着那件衣服,轻声叹道:“她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能好好说呢...”
“因为她懂你...”张柳氏站在张堂文面前,看着眼前这个毫无生气的男人,“她做了她认为的可以唯一阻止你赴汤蹈火的选择,因为她不愿你,再以身犯险...就像,她曾经跟你说过的那样...”
“所以...其实...是我逼死了她...”
“老爷...你这么想,就不是玥娥妹妹的本意了。”张柳氏靠得近了些,按着张堂文的肩头,“玥娥妹妹,她是个果敢决绝的人,她永远都会做出最好的选择,她一定是权衡了一切之后才...”
“难道只有一死,才是最好的选择么?她就没有想过我么?没有想过那些爱过她的人么?钱家呢?难道非得...非得让人生不如死的痛苦下去才行么!”
张堂文陡然抬高了声调,面目也忽然狰狞了起来,就像这许久的压抑,忽然释放爆发了起来一样。
“说好的...说好的想要平平淡淡的生活!说好的,是因为我是那个可以让她感受到关爱照顾的平凡人,所以想要停下脚步,感受生活!可现在呢?生活呢?这就撒手人寰了?”
张柳氏默默地看着语无伦次的张堂文,似乎完全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她静静地听完张堂文的抱怨,只是默默地来到钱玥娥的衣物前,伸出手,把它们叠的更整齐了。
“老爷...你要这么说...我才是害死玥娥妹妹的那个人...”
张堂文愣了一下,诧异地看向张柳氏。
“如果没有我,或许...玥娥妹妹并不一定会去开封府,或许,她就可以平平淡淡地与你一起长相厮守,过着你口中的平淡的生活...”
张柳氏默默地折着衣角,自嘲一般看了张堂文一眼,“老爷...你说是这样么?因为我占据了张家大太太的位置,因为我先到了一步,因为我始终在你心中占了一席之地,所以...我逼走了玥娥妹妹...所以,我才是逼死玥娥妹妹的那个人...”
“不...不...”张堂文摇着头,他的眼神似乎正常了一些,他上前拉住张柳氏的手,“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
“那是谁?秦妹妹?还是...张妹妹?”
张堂文注视着张柳氏的双眼,努力地摇着头,“不...不是这样的...”
“老爷...不是你,也不是我们,是天意!是命运的不公,是时事的无常,是这本就艰难的世道!”张柳氏把衣物摆正,轻轻地放平在床上,“老爷...玥娥妹妹本就不是我等这样的无知女人,她不仅仅是你的爱人,她的心里,不可能只有平平淡淡的日子,她的心里,还装着天下,装着大义...”
张柳氏站直了身子,看着床上的那身衣服,缓缓地鞠了一躬,“玥娥妹妹像你一样,左右为难,辗转反侧,我想,她躺在这张床上,应该心里永远都没有真正的平静过。”
“为什么?”
“老爷...你面对的,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你想做的事,却会连累到张家,连累到我们,所以你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玥娥妹妹,也一样,甚至,会更难...”张柳氏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作为后来者,她背负了太多的自责,无论我如何与她交心,她始终会心中有愧,哪怕我再三展示大度,她始终不愿真正进门,也始终没有完全接纳你,都是女人,我能感受到她的那种犹豫和惶恐。当一个女人无法踏踏实实地享受感情和生活时,她对天下的忧心和不甘,便永远不会消融,所以她义无反顾地出走了,去选择那个可以让她毫无顾虑全力以赴的方向...直到...她意识到,你的坚持,很有可能把你和他同样珍视的东西一起拖下水,她才会真真绝望...这个心思...老爷...你懂么?”
张堂文的脸颊上,早有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在这个房间里,他无数次恍惚看到钱玥娥孤独地躺在这张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她的不甘、不愿、不忍几乎就写在她的脸上,写在她那张精致的面容上。
张堂文缓缓地蹲下身子,抚摸着那身衣服,此刻,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该钱玥娥的死归咎在谁身上了,他在这个房间里,无数次地辗转反侧,无数次地捶胸顿足,都无法摆脱困扰在脑海中的自责与愧疚,可是这个结,却是从来都没有解开过。
就像曾经躺在这里同样百思不得的钱玥娥一样。
剪不断,理还乱。
章317
夏老三站在山岗上,眺望着远方的落日红霞,山林里的幽静让他浮躁的心终于有了一丝的安宁。
杨翠英生了一个男孩,还未满月。
在山林中,缺衣少食好解决,可能够伺候人的人,却不好找。
一连好些日子,夏老三在山上这处临时的寨子里,既当爹又当妈,在杨翠英动弹不得的时候把洗衣做饭的事都给承担了,也只有在孩子迷迷瞪瞪睡着的时候,才能跑出来散散心,松口气。
杨翠英从简易的棚户里钻了出来,刚刚喂完奶,娃娃也睡着了,她也终于能脱开身放松一会儿了。
“老三...”
“你出来?披件衣裳,日头落山了,有风!”
杨翠英接过夏老三递来的衣裳,轻轻地穿在身上,她望了望远处的山岗上,还依稀能看到几个扛着枪放哨的人,“他们还没回来吗?”
夏老三摇了摇头,“下山快,上山难,估计擦黑也就回来了。”
杨翠英默默地挽住夏老三的胳膊,“没想到绕了一圈,咱们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干起了老买卖...”
“这不一样...以前是啥都不懂,现在是只取所需,李康达手下这些人,也不都是亡命之徒!”
“他...是和你一样,可他手下那些人里,总有那么几个操歪心的...”
“没办法,李康达上山的时候,人家就已经在这儿落草了,给着面子才让他当了头,还不是看他当过兵,手里有人也有枪...”夏老三望着山坳,一片绿树盈盈,却是一丝人烟都没有,“这山...一开始看着真是带劲儿,绿树红花咋看都美...可看久了,也就那样,反倒觉着荒凉了。”
杨翠英笑了笑,“你说你受不了被人欺负,跑来这山里,旁人是欺负不着你了,可你又能干啥呢?下山打秋风你不去,净蹲在山里打狍子打野猪,时候久了,李康达都嫌弃你...”
“他敢!”夏老三撇了撇嘴,“当年武昌城的时候,要没我帮他打了一枪,他早叫人一枪干死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别太把当年的事当回事了,现在一个寨子的人都听他的,人家也没把你当外人看,一口一个三哥的...上回一听你要人去救张家,二话不说就让人把一个寨子的马都带走了。我觉着,人家李康达人不错。”
“知道啦...”夏老三不耐烦的甩了甩头,“只要他不随便欺负穷人,就还是个好兄弟,可我就怕啊...这人,总有会变心的一天!”
“咋个变法?”
“人越来越多,枪越来越多,这小子的心也越来越大,眼瞅着白朗打了几个县城赚的盆满钵满的,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我就怕,他也学着白朗闹大发喽!”
提到女人,杨翠英不由心里一紧,这偌大个山寨里,就她一个女人,好几次她都能感觉到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往自己身上瞄。
都是一群老光棍和愣头青,这种事,也是在所难免的。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远处放哨的人也兴高采烈的挥起了手,看样子,李康达出山“打猎”回来了。
大队人马陆陆续续上了山头,穿过简陋的寨门进到院子里,夏老三下了山岗过来迎,夏老四早瞧见了,骑着马便靠了过来。
“三哥!”
“怎么样?是劫的商队还是扒拉的场子?”
夏老四神秘兮兮地探着头,小声说道:“都不是...康达哥不让跟你说,今儿转悠了老久都没见着人,最后是围了一个庄子。”
夏老三皱了皱眉头,虽然说他一上山就跟李康达约法三章了,不能欺负老百姓,最多劫商道打牧场什么的,可夏老三自己也清楚,这是约束不住人的。除非风调雨顺衣食无忧,不然,骚扰老百姓是肯定避免不了的事。
夏老三看着陆续涌进寨子的马队,上面驮的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有些马屁股后面还捆着小猪仔,不由更加皱了皱眉头,这年月谁过活都不容易,从老百姓手里挤口粮,那是要死人的。
夏老三正准备去找李康达,夏老四一把拉住了夏老三,“三哥...我觉着,你就先别去了...”
“为啥?”
“康达哥围了庄子,那庄子吧...还有俩老财,粮食不少,牲口也多,咱也没一次拿光,都留着口粮呢...”
夏老三还要走,夏老四却是一脸尴尬地拉住了他,“三...三哥,你先别去...”
“到底怎么了!”夏老三怒瞪着夏老四,“推三阻四的,李康达这么教你的!”
夏老四吱吱呜呜地低下头,“康达哥他...掳了俩女人...”
夏老三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炸开了,他一把挣开夏老四的手,直朝着李康达的小木屋过来了。
木屋门口正有两个剔着牙花子扒在门缝里看热闹的家伙,被夏老三一手提溜一个扔到了一边,夏老三也不敲门,直接推开门就迈了进去。
一片昏暗的屋里,只能隐约瞧见李康达那乱糟糟的床上两条白花花的大腿,李康达一手提溜着裤腰带,一脸傻愣地望向了夏老三。
“三...三哥...”
“李康达!你出息了啊!”夏老三瞪着李康达,咬牙切齿地低声申斥道:“当初拉我上山的时候怎么说的?不打扰百姓,不欺负穷人,不伤天害理,你现在在干嘛?啊?糟蹋人家姑娘?”
李康达红着脸,下意识地瞅了瞅那两条浑然不动的大腿,默默地吞了一口唾沫,“三哥...你听我解释...”
“听,我听,你先把人给我撒开,不俩人么?怎么就一个?”
“另...另一个给兄弟们了...”
夏老三顿时脑门一热,提了一口气就转身要出来,李康达却在身后死死地拉住了他,“三哥!三哥!你听我说,听我说!半山腰就给放下了,你去了也晚了!你听我解释!三哥!”
夏老三哪里听得进去,回身一拳就打在了李康达的脸上,李康达的左脸顿时就肿了起来,可李康达却仍然是死活拉住了夏老三,“三哥!去不得!三哥!你听我说完啊!”
夏老三怒瞪着双眼,回身看向李康达,“你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他妈的废了你!”
李康达捂着脸,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床上的人,低着头拉夏老三拉进了屋。
章318
“三哥...咱们为啥上山?”
“你倒问我...”
“你说嘛!”
“为了活命,为了不受欺负!”
“活命,咱种不得地,也养不得牲口,因为种地要交租,养牲口还要交税,所以咱扯旗拉杆上了山!如今这山头上,虽说没粮食,可野果野味也都有了,没事下山打个秋风这日子也过得了!可三哥,你想过没有,咱山头上缺什么?”
“缺什么?”
“女人!”李康达又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三哥,你是有老婆的人,可你不能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自打你接了嫂子上山,这山上就跟炸了锅似的,三哥,都是个顶个的棒小伙子,难道你指着他们都蹲在山上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么?”
“所以你就掳了女人上山?”
“三哥你听我说啊!”李康达安抚了一下夏老三,“白朗打那县城,一打一个准,虽说也死了不少人,可为啥人越打越多呢?还不就是冲着抢钱抢粮抢女人么?”
“你不是白朗!你我是军人!”夏老三上前揪住李康达的衣领,“就算咱们脱离了部队,也不能是那种流寇!更不能为非作歹!”
“三哥...你要是我,底下兄弟说要去跟白朗走,因为跟白朗可以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你怎么办?”
夏老三瞪着李康达,半天没说话。
“三哥,你不让我害人性命,咱打立山头开始,劫了一票是一票,那些人跑了之后到处跟人说这山上有杆子了,现在大大小小的商户都绕着咱这地界走,你又不让打庄子,不能打扰百姓,那咱上山干啥?咱上了山反倒成老鳖一了,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夏老三缓缓地松开李康达的领子,“可你要干了这事儿,你就真成杆子了!”
“三哥...这世道...成杆子就成杆子了呗!你比我走的早,马哥让抹瓢(土话:被迫辞职的意思)了之后,我又去别处当了几个月兵,说实话,那跟杆子有啥区别?那就是个枪啊,明抢啊!三哥!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干的那些个事比咱龌龊多了!所以我才上山来的啊!”
李康达缓了缓气,坐在床边看着夏老三,“如今,咱山头上快二百个弟兄了,一多半都没尝过女人味呢!不想也就算了,一想那就跟一窝子狼似的,你以为我就那么下作?就非得强掳个女人才香?武昌城咱一道逛窑子的时候,不知道啥好啥赖?可三哥,你不能只为自己想啊,咱现在这身份,敢让兄弟们进城放松么?就咱现在这么个破地方,有姑娘愿意上山么?真把兄弟们逼急了,都跑去跟白朗了,咱咋办?你还回去做你的面,我还回去当我的兵?三哥,你教教我,我咋弄?”
夏老三迟疑了,李康达说的没错,他现在确实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都是大老爷们,凭什么自己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禁了人伦呢?可掳人这事儿,说破了大天去,也不是人干的事儿啊!
“咱们劫的有货,能卖钱!是在不行了,让兄弟们换换装轮流去县城放松!掳人的事不行!谁家闺女不是人?谁家姐妹天生就是让人糟蹋的?这俩人赶紧放回去!”
“三哥!我就知道你心善,这俩女人也不是啥良家妇女,在那老财家里做买卖的货色,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淫贱雏,本来有兄弟当场就要办了老财那闺女的,让我一脚踹屁股上了,可这毕竟不是个事啊!所以我才掳了这俩上山...她们就是干这个的,大不了回头塞俩钱再给放回去呗!”
夏老三没了言语,虽说李康达说的倒是似乎有点道理,但毕竟这也算是强买强卖了,可夏老三实在也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解决李康达抛给他的问题了。
能好好活着,谁愿意干着杀头买卖呢?可既然干了杀头的买卖,却还要跟往常一样循规蹈矩,甚至还要更规矩些,那就真没这个道理了。
李康达见夏老三不说话了,便知道他已经被说动了,“三哥...别惆怅了,今儿从那老财家里搬了几坛子好酒,路上还打了两只鹿,晚上咱们好好整一回!”
李康达站起身拉住夏老三便往外走,见夏老三还有些犹豫,便拍着胸脯说,“没事儿,这女人吓晕了,我跟三哥保证,你没让我碰之前,我就先关着她!至于另一个,半山腰就已经放下了,也就十几个兄弟,估摸着天黑也就回来了...”
夏老三长叹了一口气,只能顺着李康达的劲道走出了屋子。
晚上,寨子里生了火,两只不小的梅花鹿被扒皮洗刷干净了,分成了一块一块地放在火上烤,李康达拉着夏老三坐在石椅上,独自抱了一坛酒,默默地对饮起来。
“三哥...嫂子咋不来?”
“奶孩子呢,现在人多的时候她都不露面!”
“嫂子是个聪明人啊...”李康达看着火堆旁边吆五喝六的人们,默默地端起酒和夏老三碰了一下,“这不是在军营里,没那么多规矩,你要不想着法子服众,往好了说,散伙!大家各奔东西!要是有谁起了歹心,兴许哪天晚上我就让抹了脖子!”
夏老三斜着脸看了李康达一眼,他知道,李康达说的话虽说有些夸张,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两人正准备吃肉,寨门口一波人又涌了进来,该是李康达说的那群半山腰停下的人们。
一个打头的小心翼翼地来到李康达跟前,小声嘀咕道:“大哥...那女的...死了...”
夏老三和李康达顿时一愣,李康达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夏老三,急切地问道:“咋...咋死了?”
“人...人太多...怕是...怕是日死了...”
夏老三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紧绷着脸,默默地望向杨翠英所在的那处窝棚。若是以前,他恐怕早就按捺不住脾气了,可眼下,夏老三面前却是有一百多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夏老三要是因为这事翻了脸,那就等于是立马给自己竖了一杆子敌人。
以前,夏老三会不管不顾,可现在,夏老三心头上,始终记挂着那个襁褓中仍未睁眼的小家伙。
夏老三看了看李康达,“这么搞下去,咱就真成土匪了,李康达,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么?你还记得当年你刚入伍的时候,说的什么话么?”
李康达不言语了。
章319
李康达是个孤儿,在他还是吃屎娃娃的时候,他家所在的庄子被一伙杆子围了,他的爹娘因为护粮,就死在他眼前。
所以李康达入伍的时候,一直以为当兵就是保家卫国,他一直以为,只有当兵才能打杆子,打土匪。
只不过到头来,他自己反倒成了土匪。
李康达让那人退下了,默默地抬起手中的鹿肉,狠狠地咬了一口。
夏老三静静地看着李康达,“康达...我信你...可你护住了那老财的闺女,还是护不住这俩淫贱雏。难道她们俩就该死么?人家兴许只是被迫靠着营生呢?康达,咱手下的这百十号兄弟,哪个真是天生就是欺善怕恶的主儿?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不管是上山还是当兵,都是为了奔个活路,可今儿这事儿一出,咱要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想法子不改变,他们,可就都走上歪路了!”
李康达嚼着嘴里那块肉,默默地看向夏老三,“三哥,你说咋弄,我听你的!”
“我问你,你想当杆子么?”
“不想!”
“不当杆子有活路么?”
“没有!”
“不当杆子没活路,当杆子又不能干杆子的事,憋屈不?”
“憋屈!”
夏老三皱了皱眉头,“那成!咱就做那不是杆子的杆子!”
李康达一愣,“啥意思啊?”
夏老三拿起身边的一根树枝,在地上圈圈画画了一阵子,指着一个山包图案说道:“这是咱山头,这是赊旗、唐县、新野、桐柏、泌阳,咱,就在这几个地方之间,你知道这个范围内,有多少起杆子么?”
“不少,山多水多杆子多,这八百里伏牛山,能藏不少人哩!”
“杆子多,为什么没兵剿?”
“不好弄呗,打了就跑,撤了还回来,当兵的又不能住山里!”
“可咱们能!”夏老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康达,“咱这地方,离哪都近,山坳坳里出来,想走大道一样要经过咱这儿!说句不好听的,咱要不想让那些杆子出山,就有法子!”
李康达一愣,他狐疑地看着夏老三,“三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咱们可以成为另一个白朗!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大摇大摆进县城的杆子!”
“那...那可能么?”
夏老三看着场中央的火堆,默默地点了点头,“可能!”
李康达光顾的那个庄子,其实离夏老三他们盘踞的山头并不远,只不过山路崎岖不好走,等到夏老三带着李康达和夏老四到了庄边,已经快子时了。
夏老三骑在马上,看着夏老四马前边坐着的女人,不由也是一笑。一路有女人在怀里颠簸,夏老四显然已经有些脸红脖子粗了,可是说好的送这女人回家,也不好失了言。
夏老三打头,一行人缓缓进了庄子。庄子里还残留着一丝过火的味道,显然李康达他们进庄子,也并不是全然老实的。
等那女人带着路,把夏老三领到那老财的房子前,夏老三打量着眼前这个深宅大院,心中也是默默咒骂了一句,不做生意坐拥这么大的院子,想必也是盘剥的厉害吧?夏老三顿时想起了老家黄庄的黄家,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种打心底里胆怯依然是根深蒂固的。
夏老三骑着马进了院子,院子里的下人正要出来拦,可一瞧见李康达那张脸,顿时都吓得连连后退起来。
这院子的东家很快就跑上前院来了,二话不说朝着李康达登时就跪了,“大王爷爷,您怎么又回来了,家里就剩了点口粮您给咱家留点活路吧!”
夏老三默默地瞥了张康达一眼,翻身下了马,缓缓走到那老财的跟前,伸手扶起了他,“这位老板,别慌张,咱是过来跟你谈生意的!老板尊姓大名?”
“在下刘八女...大王怎么称呼?”
“我...叫我老三吧...”
“原来是三爷!”刘八女见夏老三并没有什么凶神恶煞的模样,连忙把一行人请进前厅里。
夏老三打量着刘家前厅,虽说摆放什么的差张家差远了,可毕竟也是深宅大院的构架,看得出来也是一方富甲了。
夏老三坐定了,笑着问道:“刘老板,今天咱家兄弟到庄子上来,多有叨扰了,还请见谅...”
刘八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康达,今儿这哥们来庄子何止是叨扰啊,还打死了两个扛枪的护院。可毕竟形势比人强,如今都已经坐到屋里了,难道还敢倒苦水吗?
刘八女苦笑着点了点头,“咱这庄子近山,各位爷隔三差五的下山借粮,倒也习惯了。只不过往常各家寨子咱家也都有节庆孝敬,倒是一向没出过什么大事...这两年...”
“这两年怎么了?”
“这两年...”刘八女抬眼瞧了一眼夏老三,“这两年这山里的大王越来越多,光是节庆孝敬已经不够用了,也孝敬不过来了,像...像二位爷,这就是第一次从咱庄子上过,头一回打交道...”
夏老三抿嘴一笑,“一回生两回熟,往后,咱们打交道的日子可长远着呢!”
那刘八女顿时就从座上出溜下地了,跪在那连声说道:“三爷...您就饶了咱家吧!上个月西山的大王们才来过,借走了几百石粮食,今儿这位爷来,把粮仓都搬空了,就剩点口粮,再这么下去,咱刘家真就只能背井离乡逃难去了...”
说着,刘八女的眼泪就要流下来,倒也说的情真意切,夏老三笑了笑,扶起刘八女,“刘老板就没想过往县城里报个信,请兵剿匪么?”
刘八女愣了一下,吱吱呜呜地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夏老三向后靠了靠,“刘老板直说,咱家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找麻烦的。”
刘八女皱了皱眉头,一咬牙,站起身说道:“去年咱家遭劫,我夫人差点让吓死,咱就报了官,可不管是县里还是府里,都推脱要打白朗,根本没人管咱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啊!”
夏老三点了点头,这里近山,山中好藏人,官兵来一阵风,杆子都是等官兵走了再出来,便是真来兵剿匪,也是没辙。
“那...刘老板,若是...有人愿意保你平安,护着你家庄子不被杆子劫掠,你可愿意支付钱粮?”
刘八女倒是聪明,顿时就明白了夏老三的意思了,“三爷!若是您真能护住咱家庄子,今儿这位爷带走的量,就当咱家今年孝敬山上的了!”
夏老三心中便是有了底儿,他默默地回头和李康达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抿嘴笑了笑。
章320
回山的路上,李康达和夏老三并骑在前,小声嘀咕道:“三哥...你这是要当地头蛇啊?”
“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咱们占住这地方打出名气来,像刘八女这样的老财,少说也有百十个!一家拿一点,你算算,咱是不是比正规军还气派?”
“可是...这山坳坳里,可不只咱们一家山头啊?”
“是不止一家,可你别忘了,咱们这群人里,一大半可都是当兵的出身,咱们扛枪挖战壕的时候,那些杆子在干啥?下地干活!”
李康达抿了抿嘴,“三哥...你这心...可有点大啊?”
“人生在世能几时,只想着混吃等死那算什么好汉?”夏老三默默地看了李康达一眼,“信我一句话,哪怕你是做杆子,也必须要做最大的那个,不然也一样只有被欺负的份!山里的杆子再强再多,还能多过白朗?万一哪天白朗要来伏牛山落草,这儿还容得下谁?”
李康达点了点头,趁着漆黑的夜色回头看了看渐渐消失的刘八女的庄子,“那成,明天我就安排人给这方圆十里的庄子下帖子,谁不应允咱就围谁!”
“甭急!你想腰板硬,就得先打出名堂,咱们这种新落草的杆子,谁认识你啊!”
“那三哥的意思...”
“这山里谁的名号最大?谁的人最多?”
“陆大疤瘌!来之前就听说过他的人最多,也最狠,他那寨子围墙都是用砖垒的,盘踞这山里好几年了!”
夏老三皱了皱眉头,“那就打他,打趴了他,再发帖子!不要十里,要五十里!”
“五十里?那都发到唐县了!”
“发!唐县那点兵,怂的门都不敢出!”夏老三看了看李康达,“如今谁腕子硬谁就能说话,当兵的不管事,咱管!等咱真坐大了,官府也得求着咱!”
李康达先是一乐呵,却又惆怅起来,“可那陆大疤瘌手下有千把号人呢,咱就二百人,怎么整?”
夏老三在黑夜里寻思了一会儿,“先回吧,我想想辙。”
回到山寨里,夏老三摸进窝棚,杨翠英已经哄着娃娃睡着了,夏老三又想不老实,却被杨翠英强推到一边,“哇呀,就这么大点地儿,一会儿你再压着孩子!”
夏老三悻悻地笑了笑,却看着娃娃发了呆。
“老三,你想啥呢?”
“啊?没事,想着多陪陪你们,过几天,我带兄弟们打仗去!”
“打仗?你都当杆子了还打仗?打谁?”
“打杆子!”
“你是杆子你打杆子?”
夏老三抿嘴笑了笑,“杆子也要打啊,打了才能告诉别人,我是最大的那个!”
“做杆子打杆子,你是两头得罪啊!”杨翠英一脸愁容地看着夏老三,“你说你上山是为了自在不受人欺辱,可没说上山还要打打杀杀啊?”
“以前,为了咱俩,我可以老老实实当个山大王。可现在,咱有崽子了,不得为他们往后考虑考虑?等娃娃长大了,别人问起来,你爹是干啥的?当杆子的!好听不?”
“你打了杆子就不是杆子了?你到底想的什么?”
“我想什么?我想着张老爷的话,要想不被欺负,就得有欺负人的本事,想当天下的主,就得先有枪有炮!王天纵起于绿林,凭什么跟马哥平起平坐?还不是因为他手里要人有人要枪有枪?我要真能当这宛东最大的杆子,怕不是我还能比马哥更气派!”
杨翠英看着夏老三那兴致勃勃的劲儿,也不好说些什么了,只能依偎在夏老三身边,轻轻揉搓着他的胳膊。
“老三...你说的这话,我似乎在哪听过...好像是在张老爷家听过,你这叫...招安...”
“就是招安,咱这心,狠不下来,所以咱做不成白朗那样的人物,所以咱虽是闹腾,目的,却是求个活路,保境安民。白朗那种四下流窜攻城略地的,咱干不了!”
“为啥?”
“每破一城,烧杀劫掠,打着劫富济贫的名义行强盗之举,这算个什么事呢?咱跟着张老爷这么久,你也该知道,好人坏人可不是按穷富区分的,张老爷有钱,但他就是好人,红枪会那群人也是穷人,但他们却是坏人!”
“所以呢?老三...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夏老三抿嘴一笑,翻身把杨翠英压在下面,“搁你这儿,我就是坏人,出了门,我就是好人!”
第二天一早,夏老三喊着李康达上了山岗。
“康达,我想了,要想打陆大疤瘌,强攻不行,他人多,寨子又牢,想搞他,得调虎离山!”
“咋个调法?”
“得先弄明白他有什么软肋,女人,娃娃,亲眷什么的,要有,就想办法弄出来打他个伏击!”
李康达寻思了一下,“这个也好打听,上山落草的时候我怕这个陆大疤瘌找我麻烦,提前安排了一个兄弟拜到那边山门了,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给我来信儿,让他打听一下就成!”
“那最好了,那你就去找人打听这事儿,我去给陆大疤瘌找个好地方!”
“可是三哥...咱打了陆大疤瘌,那咱可就是公开跟各处的杆子结梁子了啊!要是他们...”
“放心,陆大疤瘌之前也不见得对他们多好,咱顶了陆大疤瘌的位置,我自然有法子收治他们!”
“成!”李康达点了点头,“那咱就先往着陆大疤瘌那边走,你边走边看地方,咱两百人打上千人,三哥,你可得瞧好了!”
“放心!”
夏老三和李康达望着陆大疤瘌盘踞的龙脊山而来,一路山路崎岖植被茂密,一直走到了龙脊山下,才在一片绿油油之中看出了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蜿蜒上了山。
“三哥,我上山去寻我那人,你这一路上都停,倒是看了没看啊?”
“看了,我心里有数,你怎么去见人?”
“后墙根学三声播谷鸟叫,他现在就在后山巡哨,听见了自然会来的。”
夏老三点了点头,“那你去吧,我在这儿转悠转悠!”
“行!那咱等会儿见!”
章321
等到李康达得了消息沿途下山来,却是一路张望着都没见着夏老三,正在诧异着,夏老三悄无声息地从李康达的身后钻了出来。
“三哥?你怎么在我后面?”
“这山路边上有条水沟,我一路从旁边跟着你,居然你都没觉察!”
“怕是那水流哗啦啦的声音掩盖住了你的脚步声!”
夏老三抿了抿嘴,“那便更好了!”
“好什么?”
“先说你那,打听到什么了吗?”
李康达和夏老三一路骑着马往回走,“那个陆大疤瘌,跟你一样,刚得了一个娃娃...”
“娃娃?”夏老三轻声一笑,“他个当杆子的,也有媳妇?”
刚说完,夏老三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这样,两人相视一笑。
“既然有娃娃,那就好办了...”
“三哥,你想干啥?”
“找个机会,让你那兄弟把他娃娃带出来,趁着他追娃娃的时候把山寨占了!他人多,肯定不服气,咱们守着寨子打,这是咱擅长的玩意儿!”
李康达寻思了一下,“这法子行是行,可死守着也不是办法啊?万一他一把火烧起来,咱可就...”
“陆大疤瘌费那么劲弄成的寨子,哪那么舍得烧!而且咱人少,他人多,他肯定不会投鼠忌器的!”
“行啊三哥,现在都会揣摩人心了?”
“人嘛...无法就这点小心思,摸透就好了!”夏老三眯着眼睛笑了笑,“可是咱拿了陆大疤瘌的寨子,也不能用,因为那地方我看了,占山为王还行,想要出山进山都是麻烦事!咱要想当地头蛇,就不能真扎深山老林里,那就只能是个山大王!”
李康达一愣,“咋?三哥?你这个杆子还想住县城啊?”
夏老三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为啥不行?”
李康达打量着夏老三的脸色,却不似是开玩笑的样子,心里倒是有点没谱了,“三哥...你...该不会是想着拿那些杆子去邀功吧?”
“邀功?不至于,但得让那些官老爷和老财们知道,指靠官军不如指靠咱们,咱们是有规矩的杆子,交够数就不找麻烦,还能保他们平安!”
“这...能行么?万一官军打咱们呢?”
“陆大疤瘌都在这山里盘踞好几年了,你见过官军进山剿匪么?如今白朗闹腾那么厉害,他们哪有功夫管咱们!”
夏老三回头望了望龙脊山,举着马鞭指了指,“拿下这个山头,我就带你进城!咱们挨家挨户收钱!”
李康达还在愣着呢,夏老三一鞭子抽在了李康达座下马的屁股上,马儿受惊一路狂奔而去。
陆大疤瘌是个秃子,头顶上有一道碗大的疤瘌,自称是当年被人拿刀砍的,一眼瞧去就知道这肯定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可就是这么个不好惹的角色,如今却是在龙脊山山寨里当起了奶爹。
陆大疤瘌年近四十了,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山寨中不缺衣食也不缺玩乐,就连奶妈子都从山下抓了两三个来。
可就是这么个宝贝疙瘩,竟然在山寨里,在陆大疤瘌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陆大疤瘌亲自带着人满寨子的找,却是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就听说山后巡哨的人少了一个。
陆大疤瘌正要带着人马去追,寨门口却报来说笔架山的杆子派人来拜会,陆大疤瘌这时候哪有心情见客,拎起常用的大刀就往外走。
走到寨门口,夏老三正跟自己的两个兄弟在门口拎着两盒糕点两盒彩礼候着呢,夏老三虽说没见过陆大疤瘌本人,但他那头顶上那么大个疤瘌那么显眼,倒是也不用介绍了。
“陆大爷!在下笔架山...”
“得得!这会儿老子没空招呼,先把人请进去喝茶,我带人出山办点着急事!”
陆大疤瘌心急火燎地带着人马四下散开了去找人,寨子里就留了不到一百人,夏老三瞧了瞧那架势,就要往寨子里进,那把门的杆子却是抬手拦住了。
“我们这儿的规矩!外人进寨不能拿火器,照旧,我们得先搜一下!”
夏老三自然放着这一手,他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破烂手枪丢给那人,又高抬着双手让那人全身上下摸了一遍。
“怎么样?摸着没?”
那杆子在夏老三身上没摸着,又转脸看向了他们手中的糕点和彩礼,夏老三却是笑了笑,“怎么?陆大爷没回来,你们就敢拆了他的礼?你们龙脊山就是这么个路数?”
那杆子自然不敢拆,只是拿在手里颠了颠,又交还给了夏老三。
夏老三和夏家两个兄弟跟着人一路被带到了寨子正中间的木屋里,那屋檐上居然还挂了块匾额,上面写着聚义厅三个字。
夏老三不由心里暗暗一笑,这陆大疤瘌看着其貌不扬,倒还挺讲究的。
夏老四一路跟着进来,四下打眼瞧着,大门旁的寨墙上一边两三个扛抬枪的,寨子两处望楼一边各两个,夏老四默默地盘算着,拿胳膊碰了碰夏老二。
夏老三走到聚义厅里,找了个地儿坐下,引他们来的那个杆子却是没有离开的意思,夏老三不由有点犯愁了,这人不走,怎么安排下手呢?
眼看着日头渐渐要斜了,估算着李康达也该带着人沿着河沟摸上来了,那引路的杆子竟似钉子似的杵在了夏老三身边。夏老二有些犯难,不时拿眼看向夏老三,夏老三心里也急,可是这边要真是动了手,再想从这儿跑门边打开寨门,就麻烦了。
正犹豫着,寨子外面似乎响起了一阵嘈杂,吆喝声,警示声四起,夏老三心里顿时一揪,该是李康达的人上来了。
这要再打不开寨门,那就变成强攻了。等陆大疤瘌听见枪声回头,可不就成瓮中捉鳖了?
夏老三心一横,也不吆喝了,猛地站起身来提起一盒糕点就砸在了那杆子脸上。糕点盒顿时砸得稀碎,里头露出一把手枪来,手枪把上还缠着红线。
夏老四一看夏老三动手了,也不二话,把一旁的彩礼撕碎喽,掏出一把手枪来,就往寨门方向跑。
夏老二顺手抄起一把枪,朝着聚义厅的大门上猛踹了一脚,扛起一块木门板就跟了上去。
外面已经依稀响起了枪声,寨子里的异动很快也引起了杆子的注意,没等夏老四跑到寨门边,雨点般的子弹就朝着他打了过来。
夏老二扛着木门板,掩护着夏老四往前冲,身后的夏老三已经掏出了双枪,躲在聚义厅里朝着寨墙上的杆子开了火。
夏老四躲在夏老二身前,一边开枪撂倒寨门边的几个杆子,一边飞奔上前,拔了挡门的栓子,一脚踹开了寨门。
章322
李康达带着人杀进寨子,寨子里陆大疤瘌的人很快就跪地求饶了。
虽说大家都是当杆子的,可李康达和夏老三这边可是有百十号人都是从过军的,火器也比他们要好的多。
李康达一边让人把活着的杆子赶到库房锁好,一边安排人把陆大疤瘌的军火库打开,各类枪支弹药都搬上了寨墙,预备着陆大疤瘌的反扑。
“三哥...你说陆大疤瘌会不会不回头了?”
“不会...你们进寨的时候,我放过了好几个逃跑的杆子,他们见了陆大疤瘌,一定会把咱们人少的事告诉他,他不会不来的!”
夏老三瞧着寨子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陆大疤瘌的人可要看好喽,都锁起来,别让打起来一乱,内外夹击可不好整!”
“放心,连着女眷都给锁库房了,那是个山洞,没地儿跑!”
“让你留的东西留了么?”
“早安排人布好了,就等陆大疤瘌上钩了,他只要赶来,管饱让他有来无回!”
夏老三扭头又看了看远处的夏老四和夏老二,夏老二刚才只顾着掩护夏老四,小腿上中了一枪,夏老四正在给他包扎。可陆大疤瘌眼瞅着就要来,夏老三也没空去看一眼。
天色刚刚擦黑,外面放哨的人就跑了回来,“老大!来了!来了!”
夏老三和李康达不约而同地趴低了身子,“放他们过来,近了再打!听我的枪响!”
寨子外,陆大疤瘌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骑着一匹黑色洋马,一马当前地冲向了寨子,这寨子可是他大半年的心血,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给偷袭了?
可到了寨子跟前,却看寨门紧闭,寨墙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陆大疤瘌顿时有些懵了,对于一向只会耍狠的莽夫来说,打仗就是你一拳我一拳的直来直去,什么战术什么打法,他是压根就不懂。
等到陆大疤瘌带着人莽撞地靠近了寨墙,夏老三手上的双枪便同时响了起来。
交错的枪声顿时让寨子外的杆子们吓破了胆,那枪声似乎还不仅仅是来自于寨墙上,怎么感觉周围的林子里都有。
其实陆大疤瘌不知道,寨门外那片林子里,夏老三让人用洋铁皮做了许多大锅一样的玩意儿,就藏在草丛里,树干上。林子里本就静,这边枪一响,那边就立马有回声,搅得陆大疤瘌一时也分不清到底哪里打枪了,在寨门口吃了一个暗亏。
可陆大疤瘌毕竟人多,寨门口死伤了百十号人之后,陆大疤瘌在射程外重新聚集了人,分成三路向寨子围了过来。
夏老三趴在寨墙头上,看着远处陆续过来的杆子,轻声喊道:“李康达!点火!”
李康达应了一声,朝着寨子里挥了挥手,只见一缕青烟就从寨子边的墙根下,沿着河道蹿了出去。
那河道里,李康达在巨石下藏好了火药包,一遇得一丁点火星,便立时炸得碎石满天。陆大疤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一连串的爆炸声便从他们侧面响起了,爆炸的浓烟和碎裂的石头同时窜上了天际,陆大疤瘌的人很快便抱头鼠窜了。
说到底,陆大疤瘌的人还是一群扛起枪的农民,哪里见过这战场上司空见惯的大场面,青烟一起,炸声连连,很多人顿时便吓破了胆,任凭陆大疤瘌怎么压阵,都挡不住手下人的抱头鼠窜。
等到陆大疤瘌收整好人马,一盘点,居然就剩三四百人了。
夏老三也没想到这陆大疤瘌这么容易打,基本还没正面打起来呢,就没啥动静了。
“康达...这杆子不经打啊?”
“是啊三哥...我也纳闷呢!”
一旁的夏老二缠好了腿,在夏老四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陆大疤瘌人再多,也不过都是些市井痞子,啸聚山林也不过是为虎作伥欺负欺负老百姓,真打起来,他们毫无章法。”
夏老三舔了舔嘴唇,“连陆大疤瘌都这么好打,那剩下那些杆子也都不过是泛泛之辈了...既然如此,那就更得一气呵成了,趁着他们迷瞪,一次把他们赶下山去!咱这头一炮,也就算是打响了!”
李康达本来开打前心里还有些没谱,可眼见着陆大疤瘌那么多人居然分分钟就溃散了,也是对夏老三钦佩不已,“三哥,你说咱咋打吧!就他们这点人了,要是让他们跑喽可就放虎归山了,虽说他们成不了多大气候,可毕竟手里也是有枪,干脆一次办了他们算了!”
李康达这话倒是正中夏老三的心事,夏老三抿了抿嘴,缓缓地站起身来,“趁着天擦黑,咱们冲下去,一次把陆大疤瘌打得提起咱就后怕,这样就算他跑了也只能把咱的手段和威名传开!”
“成!打他娘的!”
说归说,毕竟陆大疤瘌手里还有二三百人,正面硬冲容易死伤自己人,夏老三在寨子里寻摸了一圈,发现寨子后面还有个牲口圈,里面还有六七只黄牛正在慢慢悠悠的反刍。
夏老三默默一笑,虽说他没读过书,可在军营里跟着马云卿混了这么久,也听过不少典故的。田单的火牛计,夏老三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夏老三让人把黄牛牵到寨门口,尾巴上身上都捆了秸秆和干草,只待一声令下都点着了,往山下赶。
这龙脊山本就是荒山,就只有一道人踩出来的小路,陆大疤瘌正聚集着人在山半腰休整准备反攻时,一群带着火玩命冲下来的黄牛却不由分说地扑了过来。
发了狂的黄牛虽说没有牛角钢牙伤人,可它那几百斤的身躯冲将起来,就是最大的杀招。再加上天色本就暗沉了,疯牛在这山林中乱窜,引得到处都是火光,顿时把陆大疤瘌的人吓得抱头鼠窜。
陆大疤瘌自己也是吓得快失了魂,正在勉强收拢着人马,夏老三却带着人跟在牛群后面杀了过来。
这一冲,便把陆大疤瘌那唯一的一点反抗之心给冲没了。
夏老三带着人一路冲一路打,一直追到山脚下,连带陆大疤瘌一道生俘了一百多人。
夏末的山林里潮气重,牛群烧起来的地方很快就熄了,夏老三和李康达站在寨墙上,望着已经漆黑一片的四野,也是相视一笑。
“三哥...还是这打仗舒服,比劫道爽快!”
“咱就是吃一碗饭的,咱是兵!不是匪!”
“可谁给咱发军饷啊?”
“放心,自然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