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38
张堂文要寻刘文琪,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可这毕竟是在赊旗镇,想要找一个人,并非什么特别难的事。
人见到了,但态度,就不太理想了。
刘文琪一反平日的冷静,却直接上来就虎视眈眈地瞪向了张堂文,声音虽是低沉,但言语间却充斥着愤慨。
“张老板!我敬你敢作敢为,敢说敢诺,但钱老板,为什么就不明不白的走了?”
张堂文看着刘文琪那渐渐红了的双眼,他瞬间就想起了当初在劫囚那日,刘文琪在走之前对钱玥娥做的一切。
那股妒意油然而生,但如今钱玥娥如今毕竟已经死了,难道,还要因为一个逝去的人,在这里争执么?
“刘先生,没有什么不明不白的...玥娥走的原因,我很清楚...”
“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刘文琪却依旧不依不饶,“不是你...那是谁?她既然跟了你,又不是什么大灾大难,为何她身故你却独活着?为什么?”
“有些事...我也左右不了...”
“为杨鹤汀,你和钱老板可以甘冒杀头的罪过,钱老板...是爱你重你的人,你为何...”
“我做了,但我没做到...”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刘先生,你该信我,我比任何人都痛苦,比任何人都难以原谅自己...”
“对...我知道...你一蹶不振了嘛,整个赊旗镇的人都知道了,对,但这就是你想做的么?这就是你能做的么?钱老板就看上了你这么个人?”
张堂文顿时感到了一股热血窜上了脑门,他下意识地向着刘文琪迈了一步,“刘先生,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质问张某人!”
“因为我觉得你做的不够!因为我觉得你压根就不爱张老板!因为我觉得你压根就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害死了她!”
“那你告诉我!”张堂文用近乎咆哮的嗓音回应着刘文琪。
“是这世道...是这天下,是这天下掌权的人!是他们,是他们不给天下人一丁点的活路,是他们让穷人变成了疯子,变成了傻子,变成了憨子,永远都在自己打自己,自己抢自己,而他们,就作壁上观,像看猴子一样着看着我们!”
刘文琪脸上的伤痕愈发变得火烫,显出了恐怖的肉红色,他的肢体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他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张堂文,“张堂文,你该和我们一样,和我们一起,推翻那些掌权的人,拯救天下的苍生,让穷人过上更好的日子!让所有人都不会再为了小利而自相残害!改天换地!”
张堂文摇着头,看着眼前这个截然不同的刘文琪,哑然失笑道:“刘先生...你这是醉了啊...你睁开眼睛看看,白朗干的那些事,哪里有一丁点的为民考虑?哪里有一丁点他呐喊出来的样子?”
张堂文指着南方,“白朗破唐县,烧屋六百间,死伤五千多人,焚毁商号一十三家,破新野,烧屋一千余间,死伤六千,半壁县城被付之一炬,这就是你口中的改天换地?我看是攻城略地、占山为王吧!”
“你闭嘴!不开城门恭迎义军,那就是助纣为虐!”
“开门,城防营有枪,不开门,白朗进城一样杀,你可有站在百姓的角度上想一想?刘先生,你也曾经是他们的一员啊!他们和你一样有妻小,有父母...”
“我?”刘文琪惨笑了一声,踉踉跄跄地站直了身子,“如今我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那他们呢?”
“聚白朗旗下,求活!”
“他们不是亡命之人!但凡有一丝苟活的机会,他们都只愿做一个碌碌无为但平平安安的普通人!”张堂文看着刘文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刘先生,你是经历过天下巨变的人,武昌义军进南阳的景象,你没有见过么?”
“我?那时候的我...已经看不到了...”刘文琪冷笑着摆了摆手,却不欲再提那之前的惨剧,只是别过脸去,冷冷地说道:“既是你来找我,就必然有话要说,说吧!趁我还在赊旗镇!”
张堂文稳了一下情绪,缓缓说道:“我希望,刘先生能为大义考虑,将白朗大军的行踪,告诉在下!”
“行踪...我不是已经告诉张二爷了么?此番白朗回巢,刘某人便拦不住他了,赊旗镇,名声在外...”
“我说的是,确切的行踪!”
“你...”刘文琪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张堂文,“想要报官?”
“是...”
“为大义?”
“也为私情!”
刘文琪愣了一下,却是歪着嘴笑了,“这倒确实是我认识的张堂文,敢说,也敢做!”
“为公,白朗不除,天下不宁,河南百姓无辜受累,自古攻城略地,伤的永远都是百姓,官家借着剿匪为名,大肆征赋,这些,刘先生曾入仕为吏,想必该看得到!”
刘文琪抿了抿嘴,“你接着说...”
“为私,剿匪期间,我赊旗镇各大商号被南阳镇官兵拖欠钱粮款项合计两百万现大洋,若能从刘先生这里获取白朗确切行踪,堂文有信心,帮各商号讨回欠款!若刘先生愿提供方便,我张家共计八万有余粮款,愿与先生平分!”
“平分...那就是四万现大洋...张老板,果然和钱老板一样,出手阔绰的很!”
“刘先生,可愿?”
刘文琪打量着张堂文,却是微笑不语,张堂文再三追问,刘文琪才冷哼了一声,“张老板,你就这么信我?”
“先生昔日曾一救杨先生,二救夏老三,之后又舍命与我等劫狱再救杨先生,先生于我,实有大恩!”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见仁见智!”
刘文琪冷哼了一声,“白朗,于我有再生之恩!”
“白朗过境,冤魂无数!先生若能助官府剿灭白朗,对于那些生灵来说,先生一样有再生之恩!”
“张老板...我终于知道钱老板为什么会看上你了...”
张堂文此刻哪里有心情谈论钱玥娥,只是看着刘文琪。
刘文琪仰天看着天空,抬起手轻轻地抚着脸上那可怖的伤疤,“这世道...还真是可笑啊...伤我害我的人,却是所谓的大义要去回护的人,救我助我的人,反倒成了天下公敌,人人得而诛之...这世道,不荒唐吗?”
“荒唐!却不是白朗行这般暴虐之举的理由!”
“我若不从,在你张老板的眼中,是不是就属于助纣为虐?”
张堂文默然无语,刘文琪却是苦笑了一下,“张老板又是个什么人呢?好人?还是坏人?你救的人,刘某有所耳闻,因你而死的人,刘某心中亦有数,张老板,你就没有迷惘过么?”
说完,刘文琪却是大笑着扬长而去,张堂文慌忙要拦,“刘先生!”
“张老板,容我三思!”
章339
刘文琪的话,让张堂文心中始终没有底气。
三思,却又渺无音讯了。
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天一点点燥热起来,粮行的门前慢慢排起了长龙,拉粮的货车、焦急等候的百姓,把整个东裕街堵的严严实实的。
看起来,今年该是个丰年了。
可张堂文却是高兴不起来,白朗回巢的消息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中,让他始终有些提心吊胆的。
可旁人却不知道他的心思,依旧是我行我素,比如赵贤胜。
当赵贤胜找上门来的时候,张堂文显然是有些茫然的,但张柳氏却早已从张堂昌处听到了缘由,不由暗暗讪笑了起来。
“说媒?”
“是啊!张老板,你意下如何?”
张堂文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坐着的张柳氏,赵贤胜却抢先说道:“大夫人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定是可以体谅赵某一片苦心的!”
张柳氏苦笑不得,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张堂文在一旁连连摆手道:“赵老板,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还提什么亲啊?”
“话不能这么说,你张家家大业大,张老板身子骨又硬朗如初,不趁此机会多多开枝散叶,岂不枉费这上天的恩泽?”
“我这身子...”
“张老板,你也别急着拒绝啊!好歹听我说说这是哪家的姑娘?”
张柳氏作为大太太,这事上不表态肯定不行的,见张堂文多少有些尴尬,便接过来话茬说道:“赵老板肯屈尊说媒,那必然是极好的人家!”
“咱南阳镇守营管带薛长胜的侄女!年方二八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呢!”
张堂文心中咯噔了一下,这赵贤胜到底还是个商人,就连说媒也是想着正事呢!
“赵老板,我张堂文都是奔五十的人了,娶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你不怕整个赊旗镇的人都笑话我?”
“嗨!能者多劳,你这样也是给姑娘找个好后路啊!你看人家李老板,奔七十的人了,头发胡子都是花白,前两天还不刚纳了一个十五岁的雏么?”
“赵老板,现在是民国了,不讲究这个了...现在都提倡什么新文化...”
“听他们瞎白活!男人有几个不是三妻四妾的,毕竟无后为大啊!便是禁了这纳妾之风,难道那些侍寝丫鬟,通房丫头就一个名分不给了?”
张堂文连连摆手,赵贤胜却一再相劝,劝多了是在忍不住,还是语重心长地说道:“堂文,这女娃是薛长胜的侄女,你若是纳了他,也算得上是他沾亲带故的人了,我都说好了,大婚当天说什么也把薛管带请到赊旗镇来,咱这一帮商家的急,不就好解了嘛?”
张堂文讪笑着看着赵贤胜,“赵老板啊...你这是把堂文当筹码,把婚床当谈桌了啊!”
“毕竟那姑娘你娶到手了啊!”
“罢了罢了,赵老板,这艳福堂文是无福消受的,若是有意,您自便吧!”张堂文讪笑不止,却是缓缓地站起了身,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赵贤胜一击不中,也是有些灰心了,只能陪着笑,摇着头,缓缓地站了身,“张老板,再考虑考虑,如此公私相济的美事,可谓是万里挑一了!”
张堂文笑着把赵贤胜送出了门,回来之后却看见张柳氏已是笑倒在了椅子上。
“你是大太太,可该你替我婉拒的事儿了,你倒徒自笑起来了!”
“我怎么婉拒啊?你不怕赵老板出门说我是妒妇?说你是怕老婆?”
张堂文莞尔一笑,“这赵老板真是有意思,想不到解决之法,倒想起用这偏方了...”
“还不是你这迷糊病给逼的?”张柳氏缓缓站起身,拉着张堂文的胳膊,“前头都是有事你抻头,你拿主意你扛雷,忽然你撂挑子了,可就不是把他们给弄迷糊了?赵老板不急着想法子,却可劲儿往你身上下功夫,这说明什么?不还是说明老爷在他们心中的地位高,而且稳么?”
张堂文笑了笑,“就怕弄巧成拙啊...我这边拒了媒,也不知道人家那边会不会有意见呢!若是刘文琪答应了透白朗的底儿,欧文必然还得跟那个薛长胜打交道呢!”
“你啊...和他们不一样...做生意久了,他们都习惯走偏门,动小手脚,你呢,一辈子只会走阳光大道,这就是你和他们的区别!”
“党老爷子在世时,不跟我一个德性么?”
“所以你们两人才能说到一块儿去!所以你们才轮着做那个会首!”
“什么会首不会首的,现在早没人提了!商路亨通时,需要一个领头的出面张罗事儿,如今落败了,各家能管好各家就不容易了,谁还有这份闲心啊!”
“嘴硬...不坐会首的位置,办的却都不是自家的事...”
“怎么不是了?他南阳府还欠咱合源记八万块大洋呢!”
“八万大洋就值得你打白朗的主意?万一刘文琪不依,白朗再知道了这事,等咱赊旗镇破城的那天,咱一家老小只怕就没地藏了!”
张堂文讪笑着抓住张柳氏的手,“不会的...不会的...”
“哪个不会?是刘文琪不会不答应,还是白朗打不到赊旗镇?”
“都不会...”
“这么有信心?”
“刘文琪是个审时度势的人,白朗若是真能混得下去,为何要从山陕回巢?他刘文琪是白朗的身边人,又为何会以打前哨的名义在咱这儿?白朗当初出境,就是因为洛阳、汝宁的兵都在往南阳靠近,眼瞅着就要合围了!说他是逃窜都不为过!如今回巢,显然就是山陕那边也混不下去了,长途奔走而且行踪诡秘,可见已经是强弩之末,若是此时能拿到他的行踪,只怕单单南阳的兵,就能剿灭了他!”
“你说得这么玄乎...你懂兵法?”
张堂文指了指脑袋,“不懂兵法却懂大势,看懂了大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说你病还真喘上了,你倒说说看,咱赊旗镇的商路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张堂文的脸上却慢慢褪去了热情,“赊旗镇,怕是重疾难返了...”
“回不了头了么?”
“依水而成的码头,自然也会有潮起潮落,如今...怕是到了该退潮的时候了...”
张柳氏默默地搂住了张堂文,小声嘟囔道:“那咱们可要跑快点,不要做那笨手笨脚的小鱼小虾,暴晒成干了...”
“不会的...不会的...”
章340
张堂文猜得没错,刘文琪确实是一个审时度势的人。
张堂文坐在前厅,看着登门拜访的刘文琪,微微一笑,“刘先生,你...”
刘文琪摆了摆手,斜视着张堂文,“张老板,咱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我也就摊开了说!”
“请讲!”
“白朗让我先回南阳打探消息,看看官兵撤走了没有,若是我不送信示警,大军就会在下月中旬返回河南山区...”
“从哪回?”
刘文琪狡黠地看了一眼张堂文,抿嘴一笑,“卢氏县进嵩山,然后南下!”
张堂文皱着眉头,昂着头想了想,“两府交接,山峦跌宕,确实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张老板,你想怎么做?”
“刘先生的意思呢?”
“我不管张老板你怎么想,我的意思很明白,我要钱!”
张堂文看了刘文琪一眼,“这个我知道,除了白朗,要回欠款,在下一定把现银奉上!”
“行!张老板的为人,我信得过,那下月中,我再登门!”
“银元一定备好!”
“爽快!那就此别过!”
“唉刘先生,只有大概时间么?”
“难道张老板以为,我可以左右大军进度?”刘文琪冷哼了一声,“只要把好卢氏山口,便可再现车厢峡之功!只要,别再出来个陈奇瑜就好!”
这说的是明末大将陈奇瑜在车厢峡差一点困死李自成和张献忠的典故了。
张堂文默默地点了点头,刘文琪头也不回的走了。
送走了刘文琪,张堂文寻思了片刻,便安排了马车,径直来到了赵贤胜的宅邸。
赵贤胜看见张堂文来了,也是一愣,“张老板?你这是...”
“赵老板辛辛苦苦说的媒,堂文虽说婉拒了,礼节是得到位的,这不得亲自登门致谢么?”
“这算哪门子事啊?这媒说成了,你致谢,这不也没成么?”
“没成,也得谢!另外,我还想让赵老板陪我去趟南阳,亲自跟那位管带道个不是!”
赵贤胜就更懵了,但他素来知道张堂文不是个冒失的性格,敢这么说,肯定就是心中有数的。
“张老板,你怕是专程去找薛长胜的吧?”
“这不还不认得嘛...”
“嗨!我也就见过一回啊!”
“那就劳烦您带个路吧!”
赵贤胜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张堂文半拉半请地弄上了马车,一路朝着南阳城来。
一见薛长胜的面,薛长胜才叫一个懵呢!
合着说媒谈崩了,还得亲自见面赔罪?那也不对啊!只不过是个侄女,犯得着来找我么?
薛长胜打量着眼前坐着的张堂文,心中直犯嘀咕。
张堂文却是朝着薛长胜拱了拱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把刘文琪的身份和与白朗的关系一五一十都说了,除了具体的时间地点没交代,连带着诉求一股脑都倒出来了。
赵贤胜这才弄明白,张堂文这是替赊旗镇讨债来啦?
薛长胜向后靠了靠身子,“张老板,你可要知道,如此军机大事,可不敢信口开河啊!大军调度,那每走一步,花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薛管带,此人与我相熟,他说的话,定然没有假!”
薛长胜忍不住搓了搓手掌,白朗的行踪,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若真能一朝剿灭横行三省两年之久的匪首,那还不得是连升三级的功劳?
可卢氏县,却不是南阳镇的辖区啊?那归洛阳镇守管辖,最近的兵也在洛宁县。
薛长胜寻思了片刻,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堂文,“张老板手握如此机密的情报,为何偏送到咱南阳镇来?”
“薛管带有所不知,咱家就是一介商贾,人面上也不熟,便是这情报价值千金,也不知道该送到何处啊?正好赵老板这媒说到了,便想着送给外人,哪比的上孝敬您啊!一来咱镇子上拖欠的款项能松和松和,二来地头上近,日后,还得薛管带多多照顾啊!”
若真能擒了白朗,一个区区管带岂是薛长胜能看到眼里的?那还不得官升三级,再不济也得进省城任职了?
想到这儿,薛长胜也不再顾虑什么了,“行!就冲着张老板、赵老板这拳拳爱国之心,我这就让军备上吧赊旗镇所有拖欠的款项给结了!”
“谢薛管带!”
“怎么样?具体方位时间,可以说了么?”
张堂文顿了一下,偷瞄了一眼赵贤胜,赵贤胜却是抿嘴不言,张堂文想了想,“这样,薛管带,您先让军备上的官爷把款项给结一下,又赵老板先行送回镇上,我嘛...这会儿去取那时间方位!”
薛长胜忽的一下站起身子,“什么意思?唬我呢?”
“薛管带息怒!那刘文琪把时间方位给留在了南阳城里,说好了明日我去自取的,这不是...想着先来跟薛管带你商量一下嘛!”
薛长胜气得鼻子冒烟,可刚才话已经说了,难道也要拖两天?何况张堂文人还在这儿,若是敢忽悠,收拾他还不简单。
想到这儿,薛长胜冷哼了一声,“行!我就等你到明日!明日你若再推脱,我给出去的现大洋,就从二位那儿加倍的找回来!”
赵贤胜吓的一缩脖子,张堂文却是连连应允,“行!明日,我亲自登门拜访,一定把情报给您!”
出了军营,赵贤胜心有余悸地看着张堂文,“张老板,你这消息靠谱么?”
“嗯?嗯!靠谱!你只管解了银元押回赊旗镇,先给大家伙解解渴,路上一定注意安全!”
“那你呢?”
“我?我肯定是走不了的!”张堂文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远处,几个身着便衣的人已经鬼鬼祟祟地跟上了他们,“薛长胜肯定怕我耍他,一定会派人盯着我的。没事,消息就在我脑袋里,明儿告诉他就完了!我反倒是怕他反悔!”
“行,那张老板,您保重!”
“好!”
“那二八的姑娘,真不再考虑考虑?”
张堂文抿嘴一笑,朝着赵贤胜摆了摆手,便往南阳城里晃悠过去了。
赵贤胜望着张堂文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合着我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看来...前些日子那些个萎靡不振,是在韬光养晦啊...”
章341
张堂文晃悠在南阳城里,全然不顾身后有两个人一路尾随着,先是在东城门口喝了一碗逍遥镇胡辣汤,吃了半张牛舌头饼,又来到南关逛了逛关帝庙门前的古玩集市,这才眼瞅着要日落了,一路望着南阳公学过来了。
如今的南阳公学,早不如之前那般红火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杨鹤汀和罗飞声的影响,学生少了许多。
日落课闭,学生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校园,张堂文穿过教学区,径直来到了杨鹤汀的住处。
杨鹤汀,正在就着昏暗的灯光,抄写着什么。
“杨先生!”
“堂文兄?”杨鹤汀愣了一下,赶紧停了手中的事,把张堂文引到屋里,“你怎么来了?”
“进屋说,后面有人跟着...”
杨鹤汀会意,小心翼翼地关了门,张堂文这才把缘由一五一十地说了,杨鹤汀听的也是一愣。
“这个刘文琪我见过,说起来,还要算是我的恩人了!怎么如今会跟了白朗呢?”
“造化弄人,这其中的曲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说明的!”张堂文看了看杨鹤汀书桌上抄录的书,却是一本讲化肥的理论书,“杨先生...在研究化肥?”
“堂文兄知道化肥?”
“不但知道,而且我下面的几个庄子,都在用,虽然贵了点,但却增产不少!”
“这舶来品,里面的学问还真不少呢!我泱泱中华农耕千年,却一直是靠天吃饭,所谓的肥料也不过是堆肥,用多了伤庄稼,用少了没效果,还是这化工肥料,省时省力一些。”
“可这毕竟是舶来品,太贵了。”
“放心,我民国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化工厂,做自己的化肥!”
“杨先生怎么...忽然对这感兴趣了?”
杨鹤汀讪笑着摇了摇头,“教育兴邦,实业兴国,眼下这形势,袁世凯大权在握,我国民党大势已去,若想还为中华分忧,便只能从这上面着手了。”
“杨先生...要做生意?”
“我这书生脾性,做什么生意,但我可以吸纳西洋先进技术,为我所用,帮助堂文兄这样的实业家,更上一层楼!”杨鹤汀来到书柜旁,指着几本都已经快被翻烂的书,“化工、农林、中医,此乃鹤汀兴趣所在,如有学成之日,便是我大展宏图之时!”
张堂文点了点头,站在窗边,望了望外面,那两个便装的人,还在远处抽着纸烟,时不时地瞄向这里。
“这个薛长胜,真是怕我跑了啊!”
“肯定的,白朗是条大鱼,就算薛长胜自己吃不下,他也能得一个首功,这么大的美差,他肯定是要确保万无一失的。堂文兄,你觉得,刘文琪的话可信么?”
张堂文抿了抿嘴,“该是可信的!”
“鹤汀有些担心!”
“为什么?”
“刘文琪此人,我观之,似墙头草左右摇摆,有一些趋炎附会的味道,当年身在镇台衙门却与我相交,为的只是日后有一条大道,其实乃是脚踏两条船,为自己买个保险!如今白朗这边,也是一样,他能出卖白朗,只有可能是白朗已是强弩之末,不再具备利用价值!”
“白朗转战山陕,欲成李自成之功,可惜如今的民国却不是积弱的大明,按着刘文琪的话说,也是左右碰壁,走投无路才要折返回来的。”
“堂文兄,我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刘文琪一贯留后手,如今出卖白朗却只是堂文许了他四万银元,虽然说有钱固然好,但刘文琪的秉性,似乎并不是完全在钱上!若我是刘文琪,为何不把这天大的功劳,拿去换一身官衣呢?有了权力,钱还不是随便来的?”
张堂文抿了抿嘴唇,杨鹤汀分析的,倒也不无道理。
杨鹤汀看了看窗外,“堂文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刘文琪给你的时间地点,是错的,你该如何面对薛长胜,以及他身后的官军?”
张堂文默然无语了,若真是这样,恐怕,真就是万死莫辞了吧?
“杨先生,确实...是我欠考虑了!”
“堂文兄以仁义待人,也须得有防范之心,刘文琪虽然于我有恩,也与钱...钱老板多有瓜葛,但鹤汀始终参不透他的本心,听堂文兄说,他这次去赊旗镇,是先见了二老板,打听钱老板的近况的,这足矣说明,他与堂文兄你,其实并无太多情谊。加上他那曲折境遇,难免...会有所保留啊!”
张堂文点了点头,为难地看向杨鹤汀,“可薛长胜已经把欠款偿还了,明日,我就将把时间地点告知,话出口,便再无回旋了!”
“堂文兄若信得过,把时间地点告诉鹤汀,我来替你参详一下!”
“下月中,卢氏县山口。”
杨鹤汀想了一下,从书架上翻找出一张粗糙的地理图来,看了许久,默默地说道:“堂文兄,三成把握,这个刘文琪,是在故意利用你,诱使官军去往北面...”
“为何?”
杨鹤汀指着地图,“卢氏县虽然近陕西,却需要强渡黄河,如今正值汛期,没有大船,白朗怎么过黄河?就算白朗已在陕西境内流窜到了黄河以南的关中,须越秦岭去卢氏县,何不走荆紫关直入南阳?南阳四面环山岂不更适合白朗躲藏?何况,堂文兄,你想一想,如果白朗要走卢氏县,为何探路的刘文琪,不在洛阳,而在南阳?”
张堂文听得一身冷汗,轻声说道:“既是如此,那为何杨先生还说只有三成把握?”
杨鹤汀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张堂文,“因为如果真是这样,刘文琪便是故意在坑害堂文兄了...人心险恶,连鹤汀也不愿相信!”
“刘文琪为何要坑我?”
杨鹤汀看着张堂文,默默地来回踱了两步,“刘文琪...对钱老板,可有什么异样?”
张堂文顿时心里一惊,眼前忽然闪现了劫狱救杨鹤汀出来后,刘文琪对钱玥娥做出的不轨行径,虽然张堂文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不过是重压之下的宣泄,可如今看来,竟是另有深意。
“难道...刘文琪一直中意玥娥?”
“不无可能...”杨鹤汀默默地点了点头,“若真如此,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钱老板身故,刘文琪想当然地认为是受堂文兄你的连累了,再加上夺爱之恨,刘文琪用假消息报复,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张堂文顿时失神地瘫坐在了椅子上,额上浮起了一层冷汗。
章342
张堂文面如死灰地看着杨鹤汀,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给薛长胜的消息是假的,他,乃至张家,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劳师动众却两手空空,恐怕,这就不是随便找个理由可以推脱的了。
何况,薛长胜必然会将此消息报到开封府,召集各镇一同合围,那时候,谎报军情这一条,就够张堂文抄家灭族了。
杨鹤汀皱着眉头,轻声叹道:“假消息,这是其一,就怕其二...”
“还有二?”
“若果真刘文琪有心害你,便会给你正确时间,错误地点!”
“为何?”
“调虎离山...大军云集卢氏县,其他地方必然空虚,白朗大军奔走千里,最怕人半路截杀,可一旦让白朗翻越群山来到防务空虚的地方,那边是...”
“狼入羊群,生灵涂炭...”张堂文的额上滑下一颗豆大的汗珠,“而我张堂文,就是那万千冤魂的债主!”
张堂文痴痴地站起身,缓缓来到窗边,月亮早已挂上了枝头,远处,依旧可以看到那两个人仍在原处,借着火抽着烟。
“杨先生...若真如此,我该如何解脱?”
杨鹤汀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地看着地图,从方才他做出了判断开始,内心就一刻也没有停歇,他深知此棋的凶险,若果真如他所料,那明天一早,就是定生死的关键了。
“堂文兄,此局的凶险就在于无法辨别刘文琪到底说的是真是假,是真,皆大欢喜。若是假,那便需要早做打算了!”杨鹤汀皱着眉,俯身指向地图,“从陕西入河南,无外乎两条路最近,一条,出函谷关,入洛宁!另一条,出荆紫关,入南阳!但这两条路,都是险峻关隘,虽说如今早已半荒废了,可白朗毕竟也不过散兵游勇,真有一军当关而立,也是可以拖上一拖的!”
“但刘文琪说,白朗会从卢氏县山区...”
“这便是我要说的,卢氏县群山险峻,是秦岭余脉,白朗大军隐蔽山林,徐徐而来,并非全无可能!一来山林之中给养丰富,二来可以隐蔽行踪,确实是一条上佳的选择!但是!”杨鹤汀话锋一转,指着卢氏县的方位,“山区行军也有弊端,那便是行动迟缓!而且白朗如今并非是千把人的轻骑,而是拖家带口的万人大军,在山区中日行绝对不过一二十里!而且,卢氏县山区,只有北上和东去两条路,北上则临重镇洛阳,东去却有京汉铁路阻截,郑州兵马沿铁路南下,不消半日便可抵达。所以,刘文琪所说的这条路,在鹤汀看来,是险之又险的!”
张堂文低头看着杨鹤汀指出的方位,抿嘴不言。
杨鹤汀又指了指了荆紫关的方向,“荆紫关,虽说险峻,近处,却只有淅川一只兵马,为保三县,却是不得轻动的。而且,翻越荆紫关,便是南阳境内的一马平川,如今又正值麦收,就地征粮也是极方便的,白朗为何会舍近求远,北去卢氏县呢?”
“正如杨先生说的,刘文琪身为白朗的身边人,不在洛宁,却在南阳,恰恰说明了白朗还是想要返回南阳!”
“南阳盆地沃野千里,四周尽是群山,南阳城虽有梅花寨庇护,其余州县却并无天险可守,最重要的是,南阳不通铁路,兵马调动极为不易,之前河南各路兵马围剿白朗,白朗都能在合围之势形成之前逃遁,便是这个原因!”
“所以...”张堂文看了杨鹤汀一眼,抿着嘴咬着牙轻声说道:“白朗的目标,该是荆紫关?”
杨鹤汀迟疑了一下,坚定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张堂文和杨鹤汀都是一惊,杨鹤汀高声问道:“夜已深,何人拜访?”
“薛长胜!”
张堂文和杨鹤汀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这薛长胜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杨鹤汀缓缓地打开门,只见薛长胜一身戎装,按着佩刀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门外,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分站左右把住了门。
薛长胜一脸得意地打量着杨鹤汀和张堂文,穿着军靴的脚轻轻地勾了一只板凳来到身前,缓缓地坐下了。
“两位...商量好了么?”
张堂文尴尬地拱着手,朝着薛长胜躬了躬身子,“薛管带,杨先生是我旧识,我们只是...”
“张堂文,杨鹤汀,虽说在顶上的各位大人们眼里,你们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物,可是,千里堤坝溃于蚁穴,本官的眼里,容不得一丁点的沙子!”薛长胜坐在板凳上,扎着马步,微微抬起头,看向杨鹤汀,“马云卿、罗飞声,皆与你相交颇深,他二人一个从政,做到了省议员,一个从军,都被革职了还想在京畿重地钻营跑关系谋求起复,如今这二人都已授首,你...为何还在苟活?”
杨鹤汀听得也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堂文,薛长胜却是哈哈大笑起来,面色也是严峻起来,“你们不识得我,我却识得你们,说吧,想出什么法子来哄骗官军,为白朗开路了么?”
张堂文赶紧摆了摆手,“薛管带,小人确实是为了助大人剿灭白朗,平息匪患...”
杨鹤汀抬了抬手,止住了张堂文的话,“薛管带,阁下既然说识得我们,当知我与堂文兄都是心系黎民、大公无私之人,我们怎么会帮助白朗,助纣为虐呢?”
薛长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杨鹤汀,抿嘴一笑,“今日我见了这张老板,就猜想这背后定然是有高人指点,果不其然,居然真被我猜中了。既然杨知府是想剿灭白朗,那薛某倒是来了兴趣!”
薛长胜转脸看向张堂文,“张老板所说的消息,确实来自于刘文琪?”
“呃...不多...”
“奸诈难测的小人,我不管他与你是何等交情,他的话,不可轻信!”
杨鹤汀打量着薛长胜,“薛管带,为何识得我二人,又似乎对那刘文琪也不陌生?”
薛长胜翘起二郎腿,抿嘴扫视着两人,“卧龙岗上,二位与谢总兵晓以利害,全神贯注,自然不会注意到一旁戍卫的我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二位想不到吧...”
章343
薛长胜打量着杨鹤汀和张堂文,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杨鹤汀一眼,朝着薛长胜拱了拱手,“原来...原来大人是谢总兵身边的人!”
“世事难料啊...今日这般局面,别说你们了,我又如何猜得到呢?”薛长胜翘着二郎腿,轻轻地拍打了一下军靴,“谢老道死的时候,还是我亲手给他下的葬,一晃多少年了过去了,若不是张老板今日来见我,我几乎都忘了,今日这番际遇,还要多感谢你们两位啊!”
“不敢...不敢...”
“有何不敢,不破不立,若不是这天下巨变,我一介小卒又如何能混到现在的模样?”薛长胜讪笑着打量着杨鹤汀,“杨先生...不,杨知府...在下关注你许久了,今日得见,果然...依旧如当年一般器宇不凡。”
杨鹤汀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朝着薛长胜拱了拱手,“薛管带谬赞了,杨鹤汀眼下不过是一介平民,教书育人而已!”
“大隐于市罢了!你倒是聪明的很,一看风头不对立马蛰伏了,似那马云卿与罗飞声那样的,必然是饶不得!”薛长胜褪下白手套,撂在桌上,“虽说上头一直要我盯着你的一举一动,稍有不轨便先斩后奏,但其实在薛某人的心中,杨先生倒是个人才,是个定国安邦的人物,只是可惜,生逢乱世,刀笔自然拗不过枪炮!”
杨鹤汀抿了抿嘴,轻声说道:“听薛管带此言,并不是政见偏颇之人!”
“我只管带兵,并不从任何一派,何来政见?”
“那便好!”杨鹤汀稍稍松了一口气,来着地图前,将方才与张堂文议论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知了薛长胜。
薛长胜初时还神态淡然,越听眉头却皱的越紧,他冷冷地看向张堂文,“张老板,刘文琪与你到底是什么交情?当年敢与你串谋劫狱,为何今日要如此害你?”
张堂文面带愧色,简单地把钱枫与刘文琪的关系讲了一些,薛长胜听得也是一笑,“昔日在镇台衙门,我只感觉那刘文琪如泥鳅一样八面玲珑,是个见风使舵的人物!如今看来,居然还是个痴情种子!若是张老板轻信于他,把这消息告诉了我,连我也要被你坑进去!”
张堂文一脸尴尬,只能拱着手朝着薛长胜躬了躬身子,“在下也是信以为真了,幸好今日来见杨先生,未至大错铸成!”
薛长胜冷哼了一声,转脸看向杨鹤汀,“既然杨先生认为刘文琪是在说谎,那我提前在荆紫关设伏,半路截杀...”
“不可!”杨鹤汀摆了摆手,“白朗大军辗转,未必只有刘文琪一人,何况刘文琪既然要诱南阳大军向北,若是大军毫无动静反向荆紫关方向移动,只怕刘文琪也会有办法制止白朗的行动!”
薛长胜皱了皱眉,“那以杨先生高见...”
“不若诱敌深入!放白朗入南阳!”
“胡闹!”薛长胜断喝一了声,“白朗大军过了险隘,那还得了?”
“薛管带,请听我说,荆紫关以东,便是南阳平原,无险可据,只要我们提前做好应对,坚壁清野,同时据守向南的道路,迫使白朗东进后只能向北,于鲁山等地合围之,则白朗必然无处可逃!”杨鹤汀站在地图前,伸手指着南阳城北面的一处山脉,“薛管带,刘文琪在南阳左近,必然是要监视南阳驻军的动向,若有异动,刘文琪必然会想方设法示警!不如将计就计,大军北进,作势要北去汝州向卢氏县靠近,实则北进至鲁山一带就地设伏。同时淅川、邓州驻军向北靠拢,迫使越过荆紫关东进的白朗大军北上入山,同时裕州、汝宁的驻军向西靠拢,封住其东逃的路线,如此,白朗大军一路逃遁至此,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以薛管带的能力,征调淅川、邓州驻军该是很简单的事,邀请裕州、汝宁的驻军协防,也是寻常之事,这样剿灭白朗的头等大功,便是薛管带你一人所得了!”
薛长胜听得耳根发红,一双眼睛已经无法从地图上移开了,他默默地抿了抿嘴唇,“说来轻巧...大军轻出,南阳城空虚,若是白朗宁愿拼个鱼死网破,攻我根基...”
“薛管带,白朗千里迢迢从陕西翻山越岭回南阳,又一路被南向侧翼的官军追赶,疲惫不堪,南阳城梅花六寨声名在外,他一介草寇,怎么敢打南阳城的主意?”
“那若是他东进呢?”
“东进,有裕州和汝宁兵在侧,白朗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薛长胜盯着杨鹤汀,抿着嘴轻声暗喝道:“这...可是一招险棋...”
“兵行险着方可以弱胜强,若是管带堵住荆紫关,不过是把白朗逼回陕西而已。虽无过,亦无功!若是放白朗过来,成则功成名就建不世之功,不成...我与张老板,便是薛管带最好的替死鬼!”
薛长胜瞪视着杨鹤汀,“杨先生,你这是把我的后路都想好了啊!你当真不怕死?”
“怕...敢问世间有几人不惧生死,我就是因为怕死,所以才苟活乱世不求闻达,不过,与白朗逃遁后连累的那万万千千条无辜性命想比,我杨鹤汀一人的生死,又有何怜惜的?”
“如若失败,死的,可不只你杨鹤汀一人!你杨家,还有这位张老板,张家,都将万劫不复,挫骨扬灰!”
杨鹤汀微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堂文兄,薛管带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明白,但今日若无杨先生拨云见日,我张堂文也早将大错铸成了。所以...我相信杨先生!”
薛长胜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惬意,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心中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正在激烈交锋。
混到眼下这步,已是不易,若是听了杨鹤汀的谋划,一旦失败,且不说杨家和张家如何,他这个一方镇守肯定是没得做了。
可杨鹤汀刚才有意无意抛出来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白朗为祸河南一年有余,破城无数,屠戮四野,若是今日能被薛长胜凭一己之力剿灭,那该是多大的荣光呢?
官升三级,名扬四海,简直就是唾手可得啊!
薛长胜的眼神忽闪了几下,他稳稳地坐回原位,若有所思地看向杨鹤汀,“杨先生赐我妙计,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杨鹤汀似乎心中早已猜到了薛长胜有此一问,只是淡淡地回道:“别无他求,只想请薛管带想方设法帮我购置一批西洋典籍。”
“你...要书?”
“如今衙门查我甚严,往来书信也多有被翻阅的,更不用提请人购置书籍这种事了,杨鹤汀余生别无所图,教书育人,做作学问了此一生罢了!”
薛长胜冷哼了一声,缓缓地站起了身子,“杨先生果然是个博学多闻的才子,不就是几本破书嘛,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章344
杨鹤汀谋划的天罗地网,在薛长胜看来,实为一场豪赌,胜则封侯拜相,败则万劫不复。
但作为混迹了多年才走到今日之位的薛长胜来说,似乎,也并没什么输不起。
毕竟,山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性,本就好赌。
对于张堂文来说,也是如此。
只不过,不经意间,张堂文再次把张家的命运作为赌注,押在了这看似与他并无关联的事上。
赵贤胜押着欠款回到赊旗镇,这白花花的银元就如救命的符水一般,让本就已经选好坟地的各路商人再次看到了重生的机会。
就连高德宽,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钱能回来,管他是不是张堂文出面争取的,至少以后没人再堵着他要个说法了。
可满腹心事的张堂文,就是另一番心境了。
回到张家的张堂文,呆坐在书房中,满脑子都还是昨日在杨鹤汀家里,与薛长胜的那一番对话。
如今,薛长胜恐怕已经书写好了调兵的行文,发往了淅川和邓州,南阳的驻军,恐怕也已经按照杨鹤汀谋划的,收拾行装,放出讯息,准备北上进山了。
这一切,不知道在刘文琪眼中,是个什么滋味呢?
正在沉思着,屋外,张堂昌拎着一提黄桃进来了,嚷嚷着交待下人洗了。张堂昌进了书房,看着张堂文这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如今外面的人们都在夸你本事大,这欠款居然一分不差地给要回来了,你倒好,回来了也不吭声,就连赵贤胜也还以为你尚在南阳城呢!”
张堂文却全然没有张堂昌这般轻松的心情,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堂昌...我可能...又要连累张家了...”
张堂昌默默地看了张堂文一眼,“怎么?刘文琪没说实话?”
“你猜到了?”
“刘文琪这样机灵的人,岂是你三言两语能说动的?”
“那你为何不说?”
“你也不是我三言两语能说动的啊!”张堂昌轻笑了下,看了看张堂文,“但现在我也想开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迟早会来,谁也躲不过,不是么?”
张堂文默默地回视着张堂昌,“你...不怨我?”
“我?怨...但是,我又不傻,我拿什么怨你?你做的这些个事,哪个是为了自己?我又不是娘们,啰里啰嗦只知道护着自己的小窝!何况,二嫂一向好生将养对外事不管不顾,三嫂失智,可大嫂从头到尾都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都没说什么,我顶天立地一个爷们,有什么好抱怨的?”张堂昌撇了撇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怕是你真做错了,我也得跟你站在一起,就像...这么多年来,你也一直站在我身后一样!”
张堂昌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若是张家没你撑着,恐怕我现在还没那个党松涛混的好呢!”
“松涛?松涛怎么了?”
“这阵子你是没见他,前头跟着一帮子泼皮无赖学人家弄政党,花了不少银子才混了个县议员,高德宽来了他又抱着高德宽的大腿,想着往省议员去,高德宽占了他党家不少生意,如今省议员没弄下来,高德宽也不行了,银子倒是花得海了去了。党二爷去年初就撒手不管了,党家的生意更不成了,如今听说已经开始典当东西了。”
“这个不孝子...”
“别提党家事了,你既然撒手了,就别再费心了,党老爷子混了一辈子,最后把孩子给弄废了,天意...”
“可我答应党老爷子的,要照看好松涛!”
“你怎么照看?人家始终不觉得没你不行,再说了,就算典当东西,他党家也够他这辈子折腾的了,他又没儿子,留给谁?高德宽?”
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党家的事,一提起来就窝火,可不提,又总觉得对不起党老爷子在天之灵。
张堂昌看了张堂文一眼,笑道:“行啦,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唐县那边整了个东南联防队,你知道不?”
“听说了,怎么了?”
“快千把人的队伍呢!你知道领头的是谁么?”
“谁?”
“你想都想不到!是夏老三!”
“他?”张堂文一愣,“老三不是上山当杆子去了么?怎么成了联防队?”
“谁知道呢!但老三背后一定有人!千把人的队伍,听说枪还不少,这可不是老三那个粗人能拉起来的!看架势,唐县是被白朗两次破城给整怕了啊!”
张堂文皱着眉头揣测着夏老三那边的事,轻声嘀咕道:“老三倒也是个有福人,千回百转的,从一穷二白的庄稼汉,变成了扛枪的官,连马云卿都把命都丢了,他反倒又带起了千把人的队伍...”
“这就叫时也运也!枪打出头鸟,谁蹿的厉害,准没好结果!你看杨鹤汀杨先生就深谙此道,卸任知府之后埋头教书,谁也不为难他!”
张堂文向后靠了靠身子,“是...是...我也想明白了,我这一旦想的多些,就是各种变数,整天拖累着你们也跟着提心吊胆的,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怕啥,我看你也是命硬,几次都险些没命的,不也好好的挺过来了么?”
“是...每次我都挺过来了,可哪一次没死人?说句不好听的,那可能都是替我送命的!寿儿...张圭泗的媳妇...玥娥...”
“行啦,别瞎想了!”张堂昌笑了笑,“刘文琪那话既然有鬼,你倒是怎么处理的?”
张堂文小声把与杨鹤汀商议的计划说与张堂昌,张堂昌也是摸着脑袋笑道:“真人不露相啊!这杨先生,深谙用兵之道,还能洞察先机啊!这一手口袋阵,白朗要是真一头扎进来,那可就真逃不了啦!”
张堂文点了点头,“但我就怕...刘文琪的话,是真的...”
“嗨!你别做梦了,就刘文琪看四嫂那眼神,是我我就忍不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张堂文顿时想起汉口时,钱玥娥的那副模样,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涩。
章345
民国三年六月底,白朗大军经荆紫关返回河南,欲南下劫掠,却被早已严阵以待的淅川、邓州驻军拦住,不得不退向北部山区伺机东进。
七月,汝宁驻军抵达唐县,召集各地民团北上至南阳城、赊旗镇一线,郾城驻军进驻裕州境内旧县,彻底将白朗大军游走东进的道路封锁,同时南阳北上部队在汝州府就地布防,协统许州驻军严防白朗北上,一时间,白朗大军犹如坠入了天罗地网一般,被困在了鲁山、宝丰一带的山区中。
夏老三作为唐县东南联防队的团练头,带着千余人的队伍进驻了赊旗镇。
张堂文打量着大半年没见的夏老三,竟是有些认不出来了。
“老三...这半年多没见,壮实了,胡子也留起来了!”
“老爷,这还是翠英的本事,把俺跟俺儿子都喂的白胖白胖的!”夏老三搀着杨翠英,穿过张家前门走进院子,“这回出来,说了是来干正事的,她非要跟着,来看看老爷和大奶奶”。
还是张柳氏眼尖,一眼就瞧出了夏老三那殷勤劲不对,“老三?翠英...这是又有了?”
杨翠英顿时红了脸,“没出息的糙汉子,都不让人歇歇...”
夏老三傻笑着摸了摸头,“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闲着干啥呢?”
张堂文不禁笑道:“看来老三在唐县是站住脚了,这气度和谈吐都不一般了!”
“老爷别取笑我了,我懂个啥啊,还是给人当枪使...”
张堂文收了笑意,轻声问道:“当枪使?稳妥不?主家是何人?做何营生?”
夏老三讪笑着把苏哲在唐县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又让跟着来的夏老四把带来的麻袋扛到了堂上,“这次来的仓促,上头催的紧,也没给老爷带什么好物件,这麻袋东西,是咱自家地里种的,知道老爷这儿有使处,就顺手带来了。往后要是有需要,我每个月都让老四给老爷送来!”
夏老四闻声顺势把麻袋口敞开倒了一点出来,张堂文一瞧,却是大烟果。
“来得急了,顾不上让庄上师傅给熬成膏,明个让老四下手,借老爷个灶台和铁锅就行!”
张堂文愣了一下,注视着那看似人畜无害的大烟果,默默地皱起了眉头,“老三...你说的这个苏哲,就是做这生意的?”
夏老三多少也能猜到张堂文对这大烟的看法,尴尬地笑了笑,“老爷,这个苏老板种大烟,却不卖给本地人,都是熬好了膏拉到汝宁府送上铁路卖给洋人的!”
“你亲眼瞧见过?”
“我那兄弟天天帮他押车去汝宁府,眼瞧着货上车的!”
“我是说你亲眼瞧见过他卖大烟给洋人?”
夏老三不吭声了,待在唐县这么久,他不是没怀疑过,可一来苏哲一向对他十分够意思,二来在唐县的日子远要比在山寨中强太多了,所以日子久了,干脆也就懒得再想了。
今日张堂文这一提起来,夏老三不禁又有些心虚了。
“没有...但是,唐县也没多少人抽着玩意儿...”
“只怕是因为抽不起吧?”张堂文没好气地瞪了夏老三一眼,“老三,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大烟,可是个坑人的玩意儿...”
“我不是想着三奶奶有用么...”
“她是个疯子!给疯子用的东西,还要那么讲究么?”张堂文不禁也抬高了腔调,“老三,这东西祸国殃民,那个姓苏的种大烟,我不管他是不是家财万贯,对你是不是肝胆相照,我就明跟你说,这个东西他压根就不能碰!这跟你当初拦截杀人有什么区别?”
张柳氏一看架势不对,连忙上前插话道:“老爷,你也别太恼怒了,老三只管民团,种大烟的是那个姓苏的...”
“那也是助纣为虐!再往下去就是为虎作伥!”张堂文却是最听不得劝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老三,你不想想?他若是个正经生意人,哪来的钱财供应你这千把人的队伍?若是个正当生意,犯得着拉起这么多人的队伍么?大烟不是你种的,却是在你的庇护下发展起来的!你这是生就要往歪路上走啊你!”
夏老三原本勾着头不言语,直到听到最后这一句话,彻底有些忍不住了,他甩了甩袖子,低声说道:“既然老爷不喜欢,老四!拿走!”
“老三!”杨翠英暗暗地拉了拉夏老三的袖子,“你怎么说话呢!”
“我怎么了?老爷不喜欢嘛!我拿走还不行?”
“老三!”
“拿走!统统拿走!”张堂文瞪圆双眼,死死地盯着夏老三,“你若要走歪路,捞偏门,就当不认识我张堂文!我真后悔当初怎么就帮了你这么个浑小子,是非不分,道理不明!”
若是以前,夏老三听了也就听了,无法是憨笑一下,依然如故。
可如今的夏老三,在唐县那也算得上是头面人物了,谁家有个事不得低三下四来请呢?就连知事大人的座夏老三也从未沦落到末席过,如今跑到赊旗镇来,反倒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顿时也是心中窝起火来,浑然不顾杨翠英的拉拽,转头就出了张家大院。
杨翠英有着身子,又没拉住夏老三,又羞又急之下顿时跪在了张堂文面前,“老爷...老爷别生气,老三这是又犯浑了,我替他给你赔不是了...”
“你不用替他,这是他自作孽!”张堂文也是急火攻心,头上一阵眩晕,“我当初就不该给他那把枪!就不该在南阳城里...”
话到了嘴边,张堂文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忽然意识到,夏老三似乎并不欠他什么,就连两人的一开始,也是夏老三先救的他。
夏老四在一旁搀起杨翠英,朝着张堂文点了点头,“张老爷,亏了俺哥还一直念叨着您的好,有事没事都惦记着赊旗镇张家的安慰,这大烟再不好,也是那苏老板卖的,有本事你找苏老板说理去!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敢情你们这大户人家,也是不通情理的!”
一句话,倒是把张堂文咽的一口气没喘上来,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章346
夏老三走了,他得到的指令是在南阳城东到裕州一线布防,并不是专职来守赊旗镇的。
赊旗镇的营收赋税连年下跌,早已不是什么舍不掉的聚宝盆了。
可赊旗镇毕竟还有张堂文,所以夏老三选了这里做行营。
这一走,张堂文的心里也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了。
大烟,真就叫人完全不可接受么?
也不至于,张堂昌说大烟膏可以让小张氏消停点的时候,张堂文也只不过是心中打了个磕而已。
可为什么夏老三一跟大烟扯上关系,张堂文就如此动怒呢?
张堂文靠在书房的椅子上,也是扪心自问了起来。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如今这世道,种田那就是问天要粮食,日子好了能多收个三五个斗,换点钱来买个油盐酱醋之类的,也剩不得多少;赶上日子不好的时候,怕是口粮都没的收了。
穷人家就那么几分薄地,你让他们地里刨食却又拿条条框框来约束着这不许种,那不许种,说白了,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地就那么点,种什么能活自然种什么。
穷人家哪里管他们种出来的东西,是不是荼毒了哪个贵公子,又或是谁家不孝子。
张堂文忍不住长谈了一声,惹得一旁候着的张柳氏也不禁侧目。
“老爷...翠英还在外头候着呢!本来还要跪,好说歹说才扶起来,可就是立在外面不走,说是替老三赔不是的。”
张堂文看向外面,不由摇了摇头,“错不在她,何苦为难自己的呢?还怀着身子,你快让她歇着去吧!”
“我若能劝得动,早不就劝了。”张柳氏抿了抿嘴,“她和你一样,都是认死理...”
“我?是...老三走了,我也想明白了,要是换个人...背来这一麻袋大烟,我兴许也就是皱皱眉,不至于说那么狠的话...”
“老爷!那你为什么...”
“是啊...从昨个老三走我就在想...为什么呢?”张堂文缓缓地坐直了身子,望着外面的天色,“想到今天,我终于琢磨出点滋味了...”
“老爷...”
“我就是太看重他了...我把我心中的另一个人生,转嫁到了老三的身上...我对老三的规划,对他的希冀,都是不公平的...”张堂文的嗓音逐渐低沉,似乎是怕外面的杨翠英听到,“我那哪是器重啊...简直就是苛责,我那是恨铁不成钢啊...可是,可是我张堂文何德何能,能要求别人活成我想象中的那副模样呢?”
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我自小虽说也是晨起五更,勤学苦练,可我毕竟生在张家大院,没过了哪怕一天的苦日子,我理想中的生活,事业,就跟这温饱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老三呢?一顿饱饭,都能毕生难忘了,我略施了一点恩惠,他就能记一辈子,我却连他身上一点点的小瑕疵都受不了...我...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张柳氏心中本来也有些怨气的,可没想到张堂文居然自己意识到了,还毫不顾忌脸面的自己承认了,反倒是让张柳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张堂文缓缓地推开门,门外,杨翠英站的脚脖子都酸麻了,一瞧见张堂文出来,顿时哭丧个脸便要跪,却被张堂文先一步扶住了。
“翠英...是我错了,你快快站起来...”
杨翠英一愣,那本就在眼眶边打转的泪花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掉下来了。
“老爷...你说啥?”
“昨天那番斥责,没道理!是我张堂文心眼小,看不得老三发达,我...我就派人把老三请回来,当面给他赔不是...”
“老爷!”杨翠英这哪里还站得住,虽说她和夏老三本就不是张家的奴才下人,可出身地位的悬殊和一直以来张堂文对他俩人的照顾,都让杨翠英打心眼里都认定自己是张家人了。
这年头,哪有老爷给下人赔不是的?
杨翠英噗通一下跪下了,“老爷,不敢这么说...是老三性子莽,是他不懂规矩,还有老四,也是个倔驴脾气冲撞了老爷...”
“翠英...”张堂文扶起杨翠英,一脸的恳切,“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是啊翠英!”张柳氏拉着杨翠英的手,浅浅地看了张堂文一眼,“老爷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昨日,老爷生气是急了点,可这大烟毕竟不是老三种的,怪也不怪到他头上。如今老三都是当爹的人了,老爷还那么焦躁地当面训斥,犯了脾气那也是正常的!”
张堂文在一旁讪笑着点了点头,“是...是我性子燥了,我这就派人去把老三请回来...”
正说着,前门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子嘈杂声,张堂文正在诧异,一声枪响便让前院的众人都是一惊。
前门方向风尘仆仆地跑来一个下人,边喊边叫:“老爷!老爷!不好啦!城里进杆子啦!”
张堂文心里一揪,这官军近在咫尺,怎么可能会有杆子这会儿撞枪口上呢?
可不等张堂文说话,前门方向便传来了两声清脆的枪响,门房那边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尖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张堂文心中大骇,赶紧推了张柳氏一把,“事不对!快!带翠英往后院去!”
张柳氏也顾不得多问,连忙跟丫鬟一道搀着杨翠英便往后院去,她们前脚走,一伙歹人后脚就从前门闯了进来。
为首的人虽说蒙着脸,可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张堂文却是认识的。
刘文琪!
“刘文琪!光天化日,你敢闯我私宅!”
刘文琪抬起一只手,手中的枪口直直地瞄向了张堂文的胸口,“张堂文...你个老狐狸,你敢骗我!”
张堂文抿了抿嘴,看来这个刘文琪今日来,就是专门来找自己索债的。
“刘文琪,你又何尝不是在骗我?若我原模原样地转告了官军,今日登门找我的,只怕就是薛长胜了吧?”
刘文琪瞪圆了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张堂文,“你...就不怕我登门么!”
“怕!你连镇台衙门的大牢都敢劫,我这不设防的大院你有什么不敢?可相比我张家上下十几口人,白朗破城动辄死伤千人是不是更可怕些?”
刘文琪上前一步,冰冷地枪口直接抵住了张堂文的脑门。
章347
张堂文感受着脑门上这冰冷的触感,那无比熟悉的恐惧再一次油然而生。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了,这样奇怪的感觉,再一次从内心深处袭来,但是他的大脑,却坚定不移地让他站直了身躯,直面着眼前这个怒火攻心的人。
“刘文琪!你今日来,到底是为了白朗,还是为了钱玥娥?”
刘文琪看着眼前这个毫无惧色的男人,脸上挂起了冷笑,“你觉得呢?”
“我觉得...都有!”张堂文冷哼了一声,回身踱了几步。
“你以为我不敢开枪?”
“你敢,但你犹豫...”张堂文背对着刘文琪,漫不经心地走向了远处的凉亭,寻了一个座缓缓地坐下,“你是聪明人,你看得到白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得到白朗的未来会是如何,但你也犹豫了,毕竟他是那个把你从不人不鬼的境地中救赎出来的人!但是刘文琪,你太聪明了,所以你的意志并不坚定,哪怕是你这一刻的想法,下一时刻,你也可能会自我推翻!所以你来找我,为了给你自己的内心一个交待!给你自己一个解脱!”
“够了!”刘文琪狠狠地瞪着张堂文,手中的那杆枪直直地瞄着张堂文,“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你不过就是个生在富人家的纨绔子弟而已!你懂白手起家的困苦么!你懂天下百姓的诉求么!钱老板看不透,我还看不透么!你就是个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只不过是投机的伪君子!”
“刘文琪...亏你还跟在玥娥身边那么久,你以为玥娥就是个不明是非的蠢人么!”
“她不过是被你的伪装蒙蔽了双眼!”
张堂文默默地摇了摇头,“刘文琪,你看不懂玥娥,你并不懂她...”
“人都死了!你还想说什么?”刘文琪愤然走上前来,指着张堂文申斥道:“她那么信你,你却让她一个人死在牢里!你...”
“够了!”张堂文猛地站起身子,一把攥住刘文琪手中的枪管抵在了自己的脑门上,“刘文琪!你要真觉得打死我,就能让你称心如意,你开枪啊!打死我!打死我你就解脱了,你刘文琪的一切都是我张堂文造的孽!打死我,替你的白朗报仇,还你个清清白白的忠肝义胆!刘文琪!你敢说你没有一时一刻想过白朗的所作所为到底是黑是白?你敢说嘛!”
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刘文琪的枪口再一次压向了张堂文的脑门上,那力道,让高大的张堂文都有点向后仰了。
张柳氏站在后院的门口,张望着前面的局势,看到这一幕,也是忍不住尖叫了一声,直直地冲了过来,却被刘文琪带来的人用枪挡住了。
前门方向,早有人报到了张堂昌家,张堂昌来不及组织联防队的人,带了七八个扛枪的下人就奔了过来,无奈张家大院的前门已经被刘文琪的人从里面死死地顶住了,张堂昌只能在外面扯着嗓子大吼道:“刘文琪!你这个王八羔子!你要敢伤我张家人一根汗毛,我他娘的一定要拔了你的皮,抽了你筋,我日你仙人姥姥的!”
刘文琪紧握着枪,看着眼前的张堂文,失神地哼笑着,“张堂文...你怎么总是装作这般大义凌然,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盛名么?你可曾想过,若你是个衣不果腹的普通人,你还能装的出来今日的道貌岸然么?打死你?打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打死你,太便宜你了!”
刘文琪缓缓地撤步,枪口却依然指着张堂文,他看向周围他带来的人,“动手...”
“刘文琪!你要干什么?”
“张堂文!我答应过钱老板,护她周全...也答应过她,无论如何,也护你周全...”
张堂文愕然呆住了。
“所以...所以我不会动你...我不能动你...但是...我要把那些你赖以为生,引以自傲的东西带走!我要撕下你的伪装,扒下你的面具,让你感受一下显示的冷酷,让你看清楚,这乱世,什么才是生存的艰难!”
刘文琪的人四散开来,他们的手中,拿出了一只只火折子,四下寻找着可燃的东西。
纸张、木器、漆器、甚至护栏、窗棂,一切可燃物上都渐渐升起了一团团跃动的火苗,它们汹涌而来,吞噬了一切可燃的附着物,很快,张家前院中就腾起了一阵阵浓烟,早有人将一团团火球隔墙扔到了粮行那边,很快,四下火起,前门外的撞击声愈发急促了。
浓烟中,张堂文巍然不动,死死地看向刘文琪,“这...就是你的能耐?”
“你不过就是生在了一个好人家,有了装腔作势的底气而已!现在,我要一把火烧掉他,让你感受一下,两手空空的感觉!”
“你觉得,这一把火,就能烧掉我张家百年基业?”
“这把火,烧的是你的傲气!烧的是你的脸面!”
“你觉得你还能走得出去?”
“我就没想着还能走出去...”刘文琪冷笑着摆了摆手,驱走面前的浓烟,“但我还是要试一下,万一...谁也拦不住我呢?”
张堂文咬紧了牙关,他的余光已经可以看到整个张家前院都已经笼罩在了浓烟中,连同他心爱的书房,都已经深陷在了火团中。
刘文琪却并不为所动,他缓缓地放下手,回身四顾,放声大笑起来,“什么雕梁画柱,什么巧夺天工,一把火而已,就让他们尽显本质,本就是木炭,何苦装扮!”
刘文琪带着人,缓缓走到前门口,看着那在撞击下微微颤动的木门。
刘文琪轻轻地打开了门,正好与一脸惊愕的张堂昌四目相对,两人几乎同时举起了枪,死死地瞄向了对方。
“你想走?”
“对!你要拦我?”
“你以为你能走的了?”
“为什么不能?”
四下里,刘文琪的人和张堂昌的人面面相觑,却都高抬着手中的枪,直直地指向了对方。
浓烟渐渐蔓延了过来,呛得两边人都是不住的咳嗽,整个东裕街上,围观的人们远远地站着,一边怕被牵连,一边翘首以盼,关注着张家的动静。
张堂文缓缓地走了过来,在浓烟中,他的脸上一片斑驳。
“让他走...”
张堂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让他走!”
“哥!”
“我说让他走!”
张堂昌愕然看着一脸嗔怒的张堂文,手中的枪口,却没有半点从刘文琪身上移开的意思。
“哥...放走了,可就是个祸害...”
“出了事...我张堂文担着...”
刘文琪似乎有些诧异,他冷笑着回头,看了看张堂文,却是放声大笑了起来,他浑然不顾张堂昌的枪口尚未放下,大摇大摆地从张家前门走了出去,还故意拿身子在张堂昌的枪口上蹭了蹭。
章348
在大火硝烟中,刘文琪一行人扬长而去,张堂昌放下枪,一脸质疑地看向了张堂文。
张家前院里,浓烟滚滚,下人们在刘文琪走后,终于意识到要来救火了,他们搜集了能找到的一切锅碗瓢盆,从前院的井中浠水喷洒。
烟瘴渐渐散散去,偌大个前院天井已经被熏的漆黑一片,前厅包括书房都已是一片狼藉,没过多久,张圭泗带着染坊的伙计也跑了过来,和粮行的人一道把粮行的火给熄了。
张堂文在烧了半边焦炭的亭子下坐着,额上闪耀着斑驳的液体,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救火的井水。
张堂昌拿着枪,缓缓来到了张堂文的跟前,“你...为何要放他们走?”
“我不想再有人受伤害了...”
“可你今日放虎归山,就不怕日后他反口咬你么?”
“他不会的...”张堂文微微地摇了摇头,“刘文琪...答应过玥娥...”
“他就是个狂徒!”张堂昌忍不住厉声咆哮道:“今日,他敢烧我张家的房子,明天就能动我张家人!他答应了四嫂不动你?那他若是动我呢?动大嫂呢!动春福呢!哥!你糊涂啊!”
张堂文痴痴地抬起头,看向张堂昌,竟是莫名其妙的笑了笑。
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子,一旁的张柳氏也是一额头的水珠,慌忙过来扶住他,张堂文缓缓地走到张堂昌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张堂昌的肩膀,“刘文琪对我是私仇,今日烧我房,为的却是白朗的公义。刘文琪...不是个简单的土匪...”
张堂文举目看了看天井周围的残垣断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张堂文...对不起祖宗啊...”
蓝天、白云,滚滚黑烟却不合时宜地飘上了天边,张堂文望着天边那朵朵白云,眼前恍恍惚惚,春寿、钱玥娥,还有四儿,这一幅幅熟悉的面孔如走马灯似的一一浮现在张堂文的眼前,那嬉笑温暖的表情,让张堂文不自觉地抬起手,就像能够触摸到他们一样。
可那一笑脸,却是一点一点地远去了,随着张堂文的轰然倒地,眼前重归一片昏暗,耳边也是一丁点的声响都再听不到了。
视线里的世界逐渐倾斜,天地倒转,眼前的一切都逐渐变得毫无颜色,张柳氏、张堂昌,还有前院的下人们,都是一脸的惊慌,张堂文的心中,却是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静得似乎整个世界都没有了声响。
当张堂文再次迷迷糊糊地醒来,眼前的一切都竟是灰白的,色彩,像被抽空了一样,一切都是简简单单的灰白。
张柳氏、张秦氏、张堂昌围在床头前,杨翠英和夏老三站在门口,都是一脸希冀地看向了张堂文。
姜郎中捏着银针,另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张堂文的手腕处,“张老板...可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张堂文勉强张开嘴,小声回应道:“无碍...就是...看什么都是灰白的...”
姜郎中皱了皱眉头,轻轻地放下银针,在张堂文的脑后按了按,又自己看了看张堂文的双眼,“若是一时的...倒也无碍,若是三五天依旧如此,就有些棘手了...”
“姜郎中!老爷这是怎么了?”
“说不准,兴许是今日摔倒时,脑后受了震荡,影响了眼睛。也可能...可能是内里的病灶经了今次的刺激,愈发严重了...”
“内里的病灶?”
“目前只是猜测,先观察一下再说...”姜郎中轻轻地站起身,“我先去写方子,让下人煎了。”
姜郎中出去了,夏老三走到床头,“老爷...”
“老三啊...我错了...你别往心里去...”
“老爷...您这话让我怎么回呢,是老三性子倔,是老三不懂事...”
“老三啊...听我一句劝,大烟...不能碰...也不要种...那东西,不是什么好物件!”张堂文抬起手,指了指西面,“看看...好好的人...整体都是浑浑噩噩的,那还是个人么?”
夏老三默默地点了点头,张堂文看着自己毫无血色的手,不禁笑了笑,“前半生循规蹈矩,埋头做生意...后半生不安现状,瞎折腾,蝼蚁之力想要撼天...痴心妄想啊...”
张柳氏此刻最是听不得张堂文说这种话,忍不住轻轻地打了一下张堂文的手,“老爷别说这种话,你还春秋鼎盛,哪里来的后半生!”
张堂文无力地晃了晃脑袋,“知足了...知足了...多少次都是险象环生的,还是没死成,老天爷待我不薄了...”
张堂昌在一旁笑了笑,“那你就更得好生养着,老天爷都没准你先走,你说什么丧气话!前院烧成破庙了都,你赶紧养好了身子,把前院规正规正!毕竟这如今是你的院子,下人们都把我当客人了!”
张堂文苦笑着白了张堂昌一眼,张圭泗刚好从门外进来,张堂昌赶紧问道:“怎么样?火灭了么?”
“灭了...前厅和书房不成了,梁都烧塌了,别的地方换换窗棂护栏什么的,还好!”
“粮行呢?”
“着了一个仓,多半粮食是没了,旁的倒没什么...”张圭泗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件来,半边焦黑半边却是金灿灿的,“从书房里扒拉出来的物件,瞧着该是个簪子,就拿过来让老爷瞧瞧...”
张堂文一愣,在张柳氏的搀扶下坐起身子,接过那簪子,端详了半天,才看向张柳氏,“这是你的簪子?”
“我...一向不带金银器的...”张柳氏抿了抿嘴,“这簪子...我知道是谁的...”
张堂文顿时明白了,“圭泗!从哪里寻来的?”
“一堆书架都烧塌了,在里面扒拉出来的...”
张堂文的眼眶顿时红了,张柳氏也是忍不住别过了脸去,“这怕是玥娥妹妹走之前,悄悄放你书架上的...”
张堂文长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望向了窗帷,“都是痴人...”
民国三年七月,白朗被困宝丰、临汝交接处山区,七月二十八日率部突围时中弹,后殒命于鲁山县石庄。
历时近三年的白朗匪患宣告结束,但整个中原大地上趁势而起的各路人马却依然独霸一方。
这里面,有割据地方冠之以民团旗号的私人武装,也有啸聚山林依旧以打家劫舍绑票勒索为生的土匪杆子,但真正让百姓叫苦不迭的,却是借由剿匪、靖安之名大肆敛财的官府。印花税、治安税、警备捐、营业税...甚至为治理黄河决口,袁世凯调徐世光为督办专员,于河南筹款复堤。
一时间,中原大地上农商界一片哀嚎之声。
章349
张堂文的眼疾,一直等到了秋收的日子,都未好转。
夏老三让民团先回了唐县,一直在赊旗镇陪着张堂文,从夏日艳阳,一直等到了秋风瑟瑟。苏哲一连派了三次人来请夏老三回去,都被夏老三用各种理由拖延了。
眼瞅着是在拖不了,夏老三这才向张堂文请辞。
张堂文没有带人,一路将夏老三送出南大门,两个人站在当初送夏老三闯荡的旧码头旁,望着眼前这一片物是人非,不禁都百感交集起来。
“两年光景,这河面...又窄了许多...”
“老爷当年给我指的那朱砂印,还在那儿...”夏老三扬起手,指着河对岸那高高的堤坝上,一道模糊的痕迹距离河面,已经有两丈多了。
张堂文的眼里,一片灰白,早已看不得朱红,顺着夏老三手指的方向瞧了瞧,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赊旗镇的水路到头啦...再也没有当年的好光景了...”
张堂文站在高处,眺望着眼前这失了颜色的世界,“老三啊...往后的日子,张家...怕是就要指望你了...”
“老爷...这...这算是个怎么说法...”
“商路不通,张家再难重回当年的兴隆,就像这赊旗镇一样,荣光不再了...杨先生说得对,这世道上,还是比的谁的拳头硬...那个苏老板,虽然做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却对你不薄,这民团在手,老三啊...可要珍惜机会,穷人翻身,不是那么容易的...”
夏老三抿了抿嘴,默默地看了眼张堂文,“我还是啥也不懂,也就是给人当枪的材料...”
“不...老三,你得学着用眼睛看,用心去感受,拳头再硬,用错了方向,那便是第二个白朗,意志不坚,徇私枉法,那就成了刘文琪,你...不要学他们...”
“听说刘文琪收拢了白朗的旧部,跑伏牛山里去了。”
“那是他的命,人各有天命...如今这下场,就是我张堂文的命...穷尽一生瞎折腾,到头了落得一场空,不认命,不甘心,总想着搏一搏,拼一拼,结果呢...还不是这般...无奈...”张堂文忍不住轻声瞌睡了起来,“想当初,我刚遇到你那会儿,意气风发,雄心万丈...自以为,天下间没有什么难事可以难得住我,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过来,那是因为没碰上真正的难,没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儿...人呐...就是不自量力!”
夏老三忍不住鼻子一阵发酸,“老爷,你这眼疾...会好的...刘文琪烧了前院,这才不到三四个月,不也修好了吗?”
“修好了...也只剩个门面了...里子,早就烂了...”张堂文回头望了望斑驳的城墙,那满墙的青苔失去了绿色,衬托的城墙更加残破了,“张家的账上,早没什么家底了,这次修缮前院,怕是要把老本都搭进去了...连着几年都是没进账,张家的老小们,该是找我兴师问罪的...”
“他们敢,我...”
“都是张家人,何况...本就是我折腾坏了张家的根子...”张堂文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商人,就好好生意,像我这样,既想赚银子,又想赚面子,还想和这世道掰腕子...难啊...”
“老爷...”
“行啦...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我也就是这么絮叨一下,张家还垮不了...我张堂文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只不过,只不过是我现在能看清张家的未来了,看清我张堂文的命了而已!”张堂文的笑容中显露着一丝苦涩,“老啦...心气都让折腾没了...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夏老三站在张堂文的身旁,一阵阵凉风吹起夏老三的胡茬,“老爷,你和杨先生,都是大才,他如今也蛰伏了,你也没了心气,这不是你的问题,是这天下,这天下病了!”
“是...这天下病了...我们想医,却没那个本事...”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吧...把你的民团带好,不管苏哲做的是什么生意,你手上的枪,得听你的才行!枪在手,谁都听你的,让别人拿了,人都是会随波逐流的...”
“记住了!”
张堂文笑了笑,点了点头,昂头看着一片晦暗的天空,“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往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夏老三看着张堂文,微微地躬了躬身子。
送走了夏老三,张堂文回到张家大院,整个前院里,已经是焕然一新了,可张堂文如今却已是分辨不出这吊梁上涂的是青红还是湖蓝。
张柳氏用尽了浑身解数,才能勉强支撑着张家的光鲜,干涸的账房让她额上的川字纹愈发的明显了。
张柳氏看着呆坐在前院的张堂文,不由一阵心酸,“老爷...”
“嗯?呃,老三送走了...”
“我知道...你...还好么?”
“嗯...还好...”张堂文笑了笑,看着一脸愁容的张柳氏,“春生呢?”
“后院下人带着识字呢!”
“还不到上学堂的年纪...”
“早些认得,还是好的...春生聪明,也不厌学...”
“那就早些让学堂的先生教授,下人别给教错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一人慌里慌张的闯了进来,几个下人都拦不住,那人进了前院,打量了一下张堂文。
“张老爷?”
“是...你是?”
“张老爷!春福他!去了!”
“你说什么?”张堂文犹如五雷轰顶了一般,颤抖着上前了两步,揪住来人的领口,“春福他怎么了?他不是在上学么?”
来人膝下一软,噗通一下跪倒了,“我们...我们组织学生示威游行,被军警拦下了,春福为了护着我们,拖在了后面,被军警用枪托砸中了头,当晚便去了!”
张堂文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张柳氏一看事不对,赶紧上前来搀扶,跪在地上那人还浑然不知,只是嚎哭着诉说道:“春福走的好惨...同学们如今正在开封府静坐示威讨要说法,我...我是被派来向张老爷报丧的...”
张春福是张堂文的长子,更是唯一的亲生儿子了,这话语,如一只只利刃,深深地戳进了张堂文的心头。
张堂文原本一片灰白的眼帘,终于映出了一丝色彩。
却是血色的艳红。
章350
张堂文一倒下,整个张家便是乱了套。
张柳氏一边让下人四下去找郎中来诊视,一边让张堂昌跟着来报信的人去往开封府,总之张春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张堂文本就是薄弱的底子刚刚缓过来劲儿,又被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给打垮了,状态是一天比一天差。
无论是赊旗镇上的姜郎中,还是南阳城请来的一众医生,都是束手无策。威廉也在钱玥娥死了之后离开了南阳,等到张堂昌费了老大劲儿,把张春福的尸首从开封府运到赊旗镇,张堂文已经是气若游丝了。
张柳氏知道张春福的尸首已经运到了,却严令张家所有下人都不许说,张堂文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一问起张春福来,张柳氏都推说还不得消息,听说那么严重。张堂文就靠着张柳氏这谎言吊着,昏睡三五天一睁眼,张柳氏却说只是过去了一晚,一直等到张春福都已经悄无声息地葬入了张家祖坟,张堂文依旧是药石无解,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张堂文这个样子,张春福又死了,张家这长房等于断了后,虽说还有个张春生在,可整个张家大院的人都知道,这可是四儿的儿子。
张堂昌又何尝不明白呢,按着老规矩,眼下张堂文尚未咽气,该由他张堂昌选一个自己的儿子过继给长房以继承家业,可张堂昌看着张柳氏一连半个多月都忙的四碟菜似是的,也一直没找着好机会说。
等到第一场霜降,张堂文似乎忽然精神了许多,撑着身子居然坐了起来,张柳氏大喜过望,赶紧让厨子准备人参茶过来,可张堂文却似乎很着急,紧紧地攥着张柳氏的手,“不...不忙了...叫...叫堂昌!”
张柳氏一愣,赶紧让下人去喊。
张堂昌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一瞧张堂文这假精神的状态,心中暗叫一声“不妙!”
因为张堂文眼下这状态,和当年张家老爷子临走时候一模一样。
也就是老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张堂文疲惫地撑着眼皮,晃晃悠悠地看着张堂昌,“我的罪...我自己扛...张家以后,就靠你了...”
“哥,这哪的话啊!你这身子不碍事!会好的!”
张堂文缓缓地晃着脑袋,怂拉着脸指了指前院,“春生...是我儿子...他小...你多照应着!”
张堂昌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张堂文这话,难道是要让张春生继承?他可真不是张家的血脉啊?
“哥...他可不是张家人!这么着,我那大儿子不比春福小几岁,过继到长房来,也是你的儿子,你看行么?”
张堂文晃着脑子,伸出手拉住张柳氏的手,就像没听到张堂昌说话一样,“春生...小...你...就是他亲娘!”
“我知道...老爷...”
“张家走到这一步,我张堂文有罪,张家的列祖列宗们饶不过我,喊我下去陪他们了...”
“老爷!”张柳氏的眼泪顿时忍不住了,哗啦啦地就留了下来,“春福那边还没消息呢,说不定没事...”
张堂文摆了摆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心里有数...我愧对了人,自然要遭报应的...我...”
张堂文一阵剧烈地咳嗽,嗓子就像有一口浓痰卡住了一般,这痰涌之症,恰恰是体弱之人最怕的。
张柳氏慌忙在张堂文背后连连捶着,“老爷...你会好起来的,杨先生已经去汉口找威廉了,威廉医术高明,疟疾都治的好,你这点问题肯定没事的...”
“威廉...”一提到威廉,张堂文顿时想起了钱玥娥,他伸着手,四下寻摸着什么,张柳氏看了看,顿时明白了,连忙吩咐下人,“老爷那根簪子呢?快拿来!”
早有下人跑到书房,把钱玥娥的那根金簪拿了过来,张柳氏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张堂文,张堂文颤抖的手紧紧地攥住它,小心地拿捏着,“在...在就好...”
张堂文看着张柳氏,浑浊地双眼怜惜地打量着她,“这辈子...我最庆幸的,就是...就是有你和玥娥...”
“老爷,别说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该说的...我欠你的...”张堂文抬起头,望了望一脸麻木的张堂昌,“堂昌...张家...就拜托了...”
张堂昌还没从张春生那事中缓过来,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张堂文靠在床头上,望着屋子的窗棂,眼前的色彩似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眼前,那一花一木,那一砖一瓦,姹紫嫣红,光彩夺目。
张堂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似乎能听到张柳氏那温婉的腔调,能看到钱玥娥那英姿飒爽的身形,能摸到张春寿那粉嘟嘟的笑脸,能拉住张春福那粗壮有力的臂膀。
这世间的一切喧嚣,都似乎影响不到张堂文了,他的灵魂就似蝉翼,随风而起,凭空而立,淡薄如烟,消散不见了。
整个张家大院里,嚎哭声从后院传出,引逗得整个大院里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张堂昌站在床前,看着扑在张堂文身上痛哭流涕的张柳氏和张秦氏,这满院的哀嚎他都充耳不闻,他的耳边,依旧回荡着张堂文方才的那句话:“春生...是我儿子!”
虽说张家如今已经没落了,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城外还有好几处庄子,镇上那许多门面,粮行虽说眼下不赚钱,但至少本钱扎进去了,也是个细水长流的活儿。
何况醋坊和染坊如今在张圭泗两口子的支应下,还是收入颇丰的。
可这张堂文一句话,竟然要全送给四儿的儿子?一个家生子的儿子?
张堂昌缓缓地退出了房间,屋里这一片凝重的哀伤让他有些焦躁,他来到门外,心头却似鸣了一击响锣。
偌大个后院里,张家的下人们左一堆,右一堆跪倒了一大片,也不管事真情实意还是逢场作戏,反正都哭的稀里哗啦。
可张堂昌却是一个也瞧不见,直直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这乌压压的人群中独自站着的,一脸傻笑的张春生,那一脸的天真烂漫,像极了当年的四儿,无忧无虑、坦坦荡荡。
张堂昌立在门口,和张春生对望着,在这一片哀嚎声中,就像一对石雕,久久没有挪动过。